修把这段记忆放在这里,是想提醒我什么?
我的目光就没从我姥爷那张年轻的俊脸离开过,也就没察觉周身的白光又变得浓重起来,等感到这个世界已经生出了排斥力的时候,周围的色彩也开始淡去了。我皱了皱眉,试图从年轻版的姥爷身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可惜没有结果。我颇觉失望地放弃了对这股排斥力的抵抗,在被这个世界彻底驱逐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小男孩的身影从角落里跑出来,那头乌黑的短发就像蝴蝶翅膀一样,在我面前轻盈地掠过……
……
我难得在记忆之外多停留了一段时间,意识拒绝被白光拉进去。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洁丝乍一听身前的修恭谨地称呼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头为老师,那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现在想来,那或许是心怀憧憬的人在目睹传说的破灭时,心碎了无痕的表现。
大概在那个时候,离开亚特兰蒂斯已久的姥爷仍然在普通民众心目中保留着高大俊挺,风度翩翩的形象,只有小部分关系亲近的人才知道,这个曾经在大陆上叱咤风云的男人已经老了,腿脚不便,行动只能依靠一副轮椅。
这么巨大的落差,换了我是绝对做不到他这样洒脱的,一旦沉寂下来,就活得仿佛从没有过曾经的辉煌一样,把过往的一切都藏得滴水不漏。
姥爷把这颗属于修的水晶给我的时候,是不是也知道我会在这里看到他年轻时的模样?他老人家到底是怎么想的,真的只是想让我看过里面的记忆后,愿意带着水晶去亚特兰蒂斯找修?恐怕我还得继续把修留在这里的记忆看下去,才能得出答案。
第三段记忆开始的时候,修已经是我认识他的时候的样子了,面容沉静地坐在他那间视野极其开阔的理事长室里,看着坐在他对面的两个人。我探头看了看,发现这两个人我也认识,一个是身穿黑色长裙的洁丝,一个是头发还挺短的卡尼尔,原身属于天敌两个人坐在一左一右的两张靠背椅上,一副谁也别惹谁的姿态。
洁丝坐直了身体,手撑着桌子边缘,稍稍前倾了一点,笑靥如花地道:“修,你突然把我们都叫来——是有什么任务吗?”
卡尼尔脸一直对着旁边落地窗,听见这话从鼻腔里冷哼一声,双手在胸前:“我又不是你们的人,有任务也别找我。”
修的目光从洁丝的方向转到他脸上,静静地开口提醒道:“我记得冯斯特在留给你的信里告诉过你,让你跟着我做事,我已经答应了。”
卡尼尔一下子把头转回来,朝修怒目而视:“你答应了我还没答应!冯斯特这算什么意思?把自己的学生往你这里一扔就跑,我被扔下多少次了你算过吗?!”
即使被他这么瞪着,修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眼睛冷淡地看着对面的人:“他还会回来的,被扔下这么多次,不是也应该习惯了吗?”
卡尼尔冷冷地爆粗口:“去他妈的习惯。”
“在你的监护者回来之前,你都算我的部下。”修说完收回目光,不想再跟他讨论这个话题,径自说道,“我需要离开亚特兰蒂斯,到上面去一趟。”
洁丝眼睛一亮,让身体倾斜了一个更大的角度:“修的老师,据我所知只有一位对不对?啊啦,从亚欧大陆上传送信息过来的是那位大人吗?曾经统领过长老团跟研究所的——”
“是那位。”修点了点头,打断了洁丝后面的一连串称呼和赞美,“他从亚特兰蒂斯离开以后,就跟他的女儿一起隐居在亚欧大陆。
洁丝妩媚的眼睛变得更加明亮,“那一位突然传讯息回来,让修你过去是要做什么?难道是打算回亚特兰蒂斯?”
我站在旁边看着,洁丝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致勃勃,卡尼尔虽然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耳朵却在时时注意这边的对话,可见我姥爷重现江湖的消息对他们影响有多大。不过,即使修还没说我姥爷让他离开亚特兰蒂斯是要干什么,我也知道他后面的话对洁丝和卡尼尔要造成多大的震撼,这段记忆估计发生在我刚出完车祸的那几天。
修摇了摇头,否认了她的猜测:“老师不会再回大陆。他要我过去,是因为新的key出现了。”
“key?”洁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evolve-key?我是不是听错了……”
卡尼尔也一脸震惊地看向修:“时隔那么久,新的key竟然出现在人类当中?”
“不是。”修顿了顿,语气微妙地开口道,“刚刚觉醒的evolve-key,是老师的外孙,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从来没有接触过我们的世界,需要一个监护者,这件事……还没有几个人知道。”
洁丝靠在椅背上,连保持笑容都忘记了,轻声道:“新的key,如果他们知道了,这块大陆该变得多么疯狂……”
卡尼尔没有说话,眼睛发亮,估计已经在策划要怎么先偷偷溜过去。
洁丝在椅子上喃喃自语,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灼灼地看向没有再说话的修,“那一位的意思是,让你去——”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所有人都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最后,房间里响起修低沉动人的声音:“这件事暂时保密。”
第33章
他说完这句话,整个世界就陷入了无尽的沉默,我下意识地等着白光围上来,等待的间隙里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我有些唏嘘,自己是有多久没见过他黑发黑眼的样子了,看多了他的新形象,现在再回头看以前居然产生了陌生感。这个世界的力量开始推拒我的存在,修坐在书桌后低垂着眼的模样最后在我眼里定格了一下,马上被一片白光完全取代了——
这段记忆回放,也结束了。
紧接着我就发现他匆忙中留下的所有提示跟纪念片段,也到此为止。
我盯着那些代表记忆的光在原地渐渐地消散,看着眼前这个一直被柔和的白色光芒所充斥的世界显露出原本的轮廓。这是一条曲折的长廊,神秘,深邃,两侧的墙紧闭着无数扇沉重的门,不停地发出无声的召唤。
我动了动手指,感觉有些滞碍,便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个空间里停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一时间停步在这条记忆长廊前,没有再向前走,毕竟在这里多待一刻,修就会往亚特兰蒂斯深入一分,到时候想要在广阔的大陆上找到他也会变得更加不容易。
我在喉咙里低声咕哝了一句,“要不还是算了?”反正在这里看得再多也没什么意义,让我头疼的事已经够多了。
打定主意,我立即转身准备从水晶的空间里出去,然而这个空间仿佛察觉到我想要离开的意图,原本消散开去的白色光芒又从长廊的各个角落里悄然地逸散出来,慢慢地飘向长廊这端,盘旋缠绕着汇聚在一起,但却没有像之前那样略带强制地把人拉进去。
光粒子在空气中盘旋了一阵,便慢慢地沉降下来。我警觉地转过身来,打住了将意识体从这个空间里抽离的动作,看着它们在空气里汇成一个实体,呼吸停顿了一瞬。朦胧的光晕中,修的身影慢慢地浮现出来,指尖发梢的每一寸都在发出空灵的微光。
意识体。
从短暂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我很快就发觉了这点,只是视线跟面前的人在半空中一对上,就没有办法继续将意识从这颗水晶里抽离出来。这个意识体仍然保持着修最初的模样,漆黑的眼睛深邃得犹如幽潭,就这样隔着一片朦胧的微光,静静地看着我。太久没有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这种深沉的情感,我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那些被抛弃在记忆深处的过往。
这个意识体应该是仍然保留着全部记忆和情感,在我面前站了许久之后,忽然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来碰我的脸,被那发着微光的指尖碰到,我才发现自己眼角不知什么时候带了点湿意。他沉默地用指尖揩掉那点水光,然后才把那只手收回去,低沉地开口道:“为什么不进来?”
这句话穿过了漫长的十年才落进耳中,我听出了其中的感慨和一些更复杂的情感。
我条件反射地去抓他的手,在这个空间里的两人都是意识体,所以没有抓空,修深邃的眼睛里倒映出我的影子,反手跟我十指交握,看了我半晌,又把刚刚的问题问了一遍,“为什么不进来?”
我平视着他的双眼,忽然很庆幸自己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状态,虽然长相变化很大,却可以不用抬头就看清他眼中的情绪,不容易错失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我皱起眉,感到胸口充斥满了复杂莫名的情感,酸涩地鼓胀着,要叫人控制不住自己的举动,想用力地捶打着胸口好吐出里面那团郁结的气,从喉咙里发出嘶吼,又想不管不顾地把面前的人按到墙上,然后压上去跟他交换炙热的气息和亲吻。
然而我终究克制住了自己,没做出什么过激举动,只是有些僵硬地扯动嘴角,微笑着想要说点什么,嘴唇开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什么:“我……我、我……”
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仍旧是黑发黑眼的修慢慢地蹙起了眉,他抬起左手,指尖像羽毛一样在我眼角拂过,然后滑向脑后用力地将我压向他。我在这个久违的怀抱里僵住,凝滞了呼吸,随后也狠狠地用力地揽上他的腰背,像要把他整个人嵌在身体里,“我……没有时间,我已经快没有时间了。我怕没有机会……等你找回记忆,你什么都不知道……”
两个人都是意识体,自然不会有体温,更不会有熟悉的气息之类的东西,然而这些没有让这个拥抱变得让人更愿意放手。不过我还是率先松开了手臂,收拾情绪,微微用力挣脱了他的怀抱。一个人的成长所能带来的好处大概不外乎就是这样,对着别人更能下狠心,对着自己也是。
“我得走了。”我说,接着深呼吸几次,“不过既然你都出来了,那干脆就由你来告诉我,刚刚那些到底是想要提醒我什么?”
“命运。”修望进我的眼睛里,低沉地道。
我把这个词咀嚼了一阵,开口说道:“不可更改,但也不意味着要就此低头。”
“不。”修出人意料地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你有没有想过,我和你的命运,为什么会纠缠在一起。”
他握着我的手,将它翻转过来,让我看上面纠结的掌纹。
我低下头,看了自己的手一眼,忽然有点想笑,“你跟我姥爷学的算命?”
“不。”修合起我的手掌,然后看向我,“我们一开始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不是那场意外的觉醒,你和我不会有交集。”
他垂下眼,低沉道,“而且,亚特兰蒂斯比我强的人还有不少,为什么一开始被选中的就是我。为了你,即使要他们付出同等的代价,也不会有人拒绝——所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是我?”
“……因为姥爷。”
如果要论谁最积极把我往修身边推,他真正是当仁不让,可这有什么意义呢?
说完了要说的话,修的意识体重新变得虚幻起来,似乎积攒的能量都在这一瞬间消耗光了一般,光粒子从他的身上朝着幽邃的走廊飞去。他倾身过来,在我耳畔留下一个几乎没有多少实质触感的轻吻,身上的光芒摇曳了一下,彻底化为光粒子逸散开去。
第34章
人总是在被迫着适应环境。
当我把自己的意识从水晶的空间里抽出来,坐在花园里仅剩的其中一张椅子上,试图通过思考来解开这些我一点也不擅长的谜题的时候,便越发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这种来自生存的压迫感把我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样,甚至不得不开始对自己的血亲进行质疑,剔除了所有亲情的成分从每一点相处的时间开始回溯,对迷雾中的真相进行抽丝剥茧一般痛苦的探索。
我不得不去想,姥爷他这样做,是不是想引我入另一个早已布置好的局。他的急速衰老,跟我踏入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以来所有的遭遇,其中是不是有着什么联系。如果有,那么这场迷局他到底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来布置?是从出在我身上的那场车祸开始,还是在更早的他知道自己将有一个废物般的外孙诞生的时候?
我不敢去想这样一个可能——如果是早在修出生的时候他就开始布局,那么这些年他对这个学生的引导,爱护,支撑,帮助,到最后看着他叛变,彻底脱离亚特兰蒂斯,是不是都只是他为了完成这个棋局所做的事情。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我的母亲,他的亲生女儿,都不过是这个能够看穿未来和过去的老人手中的棋子。
这种猜测让人感到愤怒,同时又从心底泛出一阵彻骨的寒意。
姥爷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用力的握紧了手里的水晶,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去面对姥爷那张笑眯眯的脸,哪怕他老人家现在只是单纯地发出愉悦的笑声,我也会忍不住去想是不是他的哪一步棋又走到了他设计好的位置上,为了这一步棋,我们又要付出多少代价。
这时,一阵细碎的铃声打破了周围死一般的沉寂。银白色的小兽轻快地挪动脚步,在游廊里跑动,身上的星光仿佛要逸散到空气里。烬一面奔跑一面朝四周张望,脚上的铃铛随它的动作不停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跟它稚气的啾鸣重叠在一起,让我感到心头一阵钝痛。我儿子会变成现在这样,是不是也是我要付出的代价?
秋日的花丛依然茂密,挡住了烬的视线,它在花园里像没头苍蝇一样跑来跑去,小铃铛撞击发出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密集,连带着软糯的啾声也变得短促焦虑起来。它大概是跑出来找我的,明明可以感觉到我的气息,却看不到我人在哪里,这让它觉得很着急。虽然看着烬急得团团转是很可爱的画面,但因为脑子里所联想到的事情,我又实在是笑不出来,于是便收起了情绪,从椅子上起身,开口叫儿子的名字:“烬,我在这里。”
银色的小兽动作一顿,然后迅速地朝我这个方向看过来,确定叫它的人是我以后立刻像一颗小炮弹一样冲过来,三下两下窜到我身上,让我条件反射地接住了它。它用仿佛盛着一汪水的黑眼睛望着我,歪了歪脑袋,似乎觉得这样不够确定,又伸出一只小爪子来拍我的脸:“啾——”
我躲闪不及,被它在脸上盖了一个泥印子,等反应过来就抓狂了:“我去,快把你的小泥爪子拿开!”
它迷惑地看了看自己的爪子,又看了看我脸上留下的印章,歪头:“啾?”
我沉下脸瞪它:“卖萌也没用,再这样就把你扔回给你老子的人。”
接下来我必定要回亚特兰蒂斯一趟,带着狮鹫形态的儿子实在太过显眼,长老团的人可不管它是不是我儿子,只要是跟虫族有关的生物他们都恨不得抓回去解剖,好找出这群宿敌的致命弱点。
然而烬保持这样温和无害的状态只有十几天,一到时间就又会变成那个冰冷无情的少年形态,放在家里就是个定时炸弹。我不知道修此行的目的地,按照他失忆的频率跟路上战斗的频发性,也不知会不会走着走着就忘了自己回来是要干嘛。这父子俩不管怎么想都是危险人物,哪一个都不能单独放着。
被这件事情暂时转移了注意力,让我终于能够不去想刚刚的猜测。我抱着把四只小爪子都弄脏了的烬往屋里走,一进饭厅就发现菜已经摆上了桌,厨房里忙碌的只有我老子,我老娘正坐在沙发上嗑瓜子,视线一刻不离电视屏幕,姥爷似乎已经走了。发现我站在台阶下,她稍稍分了点注意力过来:“哟,小烬宝贝儿把你叫回来了啊,宝贝儿真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