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卢木多愕然，他没想到领主说出这样的话。

凯尔特的战士，从来不会在打仗前就想着撤退。凯尔特人的战斗，追求着将体力完全榨干的淋漓尽致。

在这之前，如果有人对迪卢木多说，不要责怪逃兵，不要阻拦逃兵，他会极度鄙视说出这种话语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认同这样的行为。但是面对着眼前的这位领主，他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这种看似不顾大局的请求。

迪卢木多回以骑士礼，道：“我必将竭尽全力，降低他们的伤亡，务必在这一情况发生前结束战斗。”

肯尼斯冷视无言。

军队修整完毕，向费尔角进发。

领主带走了三百余人，与大部队分开，前往贝尔法斯特。

临分别前，领主看着忠心耿耿的骑士队长，还有他所信任的大家道：“哎呀，总而言之，这里就交给你们了。期待胜利的喜讯，还有诸位的安好归来。”

迪卢木多点点头，“请您放心，我们一定能带来胜利。”

骑士队长走向队伍前方，高举长枪，“全军出发——！”

距离天亮还有四个小时。

温度进一步下降，行军中寒风愈发刺骨，呼吸入肺的空气带走身体的温度，裸露在外的皮肤生疼，鼻子和耳朵尤其不舒服。

肯尼斯松开一只拉着缰绳的手，把围在脖子上的长巾往上拉了拉，把兜帽往下扯了扯，呼出一口白雾。

坐下的马骑打了一个响鼻，摆了摆头，似乎在抗议如此恶劣的气候还要出行。肯尼斯微微前倾，拍了拍马脖子，给予安抚。

这种温度，已经接近冰点，古代的爱尔兰在十一月份有这么冷吗？肯尼斯搜索着记忆里有关温度的考古着作，从文献里查找有关温度的记录……

“肯尼斯，我这匹马比较温顺，要不要换换？”迪卢木多询问道。

肯尼斯看了一眼旁边的迪卢木多，为自己的费力查找感到好笑，直接问这个时代的本地人不就好了。

“迪卢木多，以往爱尔兰的十一月初，是这种温度？”

迪卢木多连想也没有想便答道：“并不会，在我的记忆中，这个温度甚至可以与一月份相比。不过幸好风不大，也没有下雪的预兆，只要不结冰，路况不受影响，马就还能跑。”

肯尼斯听闻后，陷入沉思中。

迪卢木多往掌心里呼了一口热气，随口玩笑道：“有点像那次的感觉啊，我在外面等你炼制月灵髓液，周围一下子变成夏天了，该不会有谁和你一样在做什么东西吧，哈哈。”

肯尼斯忽然拉住缰绳，将马引到路的一旁，翻身下马。

迪卢木多被肯尼斯这一突然动作弄得愣住，立即调整马匹方向，拍马跟上，下马后走到肯尼斯身边，问道：“怎么了？”

肯尼斯将缰绳扔给迪卢木多，焦躁地来回走了几圈。

迪卢木多见肯尼斯神情凝重而严肃，一时间不敢出声打搅。

军队从他们身旁快速经过。

领军的骑士队长沃尔森看了他们一眼，没有任何表示，依旧领军前行。

肯尼斯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扣在手臂上，闭目沉思。

迪卢木多牵着两匹马，安静在旁等待着。他相信肯尼斯必然因为什么原因才会如此。

五千铁骑，在黑夜中保持着均速的前行。闷闷的马蹄声，火把组成的火龙，武器的寒光，像流动的画面，单调而又快速地变化。

等军队的尾军成为一个黑点时，肯尼斯睁开了眼睛。

“我驻守在费尔角附近的使魔，传来的画面告知，英格兰军已经从金泰尔角出发，目测还有四个小时抵达费尔角。”

“什么？”迪卢木多微张开嘴。

肯尼斯露出一丝讽笑，眼中却有着些许赞赏，道：“愚蠢而又自大，虚荣而又冒进，不过能做到这种程度，英格兰的魔力储备实在是令人称赞。”

迪卢木多有些不明白：“你是说，英格兰军在乘船？准备偷袭？”

肯尼斯冷笑道：“哈，他们的确准备偷袭，不过不是乘船，而是走海路。”

走海路？又不是乘船？迪卢木多听糊涂了。

肯尼斯看了迪卢木多一眼，带着调侃的味道轻笑道：“你倒是蛮有预言家的天赋。”

“哈？”迪卢木多不懂。

肯尼斯捋了捋散落的额发，道：“金泰尔角致费尔角，长达25公里的海峡，现在被一座冰桥连接了。英格兰的两万军队，正从冰桥上向王太子的军营前进。”

迪卢木多的呼吸微顿。

冰桥？海上的冰桥？而且还是军队直接从冰桥上走过来？

迪卢木多从未听说过有什么魔法可以创造出这种接近神迹的建筑。

肯尼斯道：“这种大规模的冰系魔法，绝非十几个魔法师可以完成。英格兰大概把全国的魔力储备都用上了，真是不顾后继的夸耀、无脑、愚蠢。”

迪卢木多握紧手中的缰绳，惊愕道：“也就是说在天明之刻，我们不仅要对付一千只半龙人，还有两万名英格兰的大军？”

肯尼斯挑眉，蔚蓝的眼睛闪动着接受挑战的好胜光芒，“不，顺利的话，我可以拖延三个，不，四个小时。在中午之前，他们到不了费尔角。你们在那之前突围就安全了。”

迪卢木多听闻此言，又惊又喜，他就知道肯尼斯一定有办法。

肯尼斯牵过马匹的缰绳，道：“走吧，我需要之前偷袭过我们那个善用透明法术的法师和擅长召唤藤蔓的德鲁伊帮助。”说完转身准备上马。

迪卢木多醒觉到一点，忽然拉住肯尼斯的手腕，道：“先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

肯尼斯转过头，原本想说的话，看着迪卢木多脸上的表情，有些说不出口。

其实并不复杂，为了拖延英格兰军的步伐，他必须和法师、德鲁伊率先前往费尔角和金泰尔角的海峡位置，隐藏在暗处，寻机偷袭，制造骚乱。

在偷袭之前，他打算试一试去破坏那座冰桥。虽然觉得毁掉那座举倾国之力制造出的建筑很难，但是他相信自己可以给英格兰军带来不少麻烦。

要做到这些，一定要有强大的魔力支持，人数尽量要少，否则一旦被发现，就会成为英格兰军的首要打击目标，要逃走就困难了。

以现在的行军速度赶到费尔角已经来不及准备，肯尼斯打算利用使魔从空中飞过去。

这次行动很危险。肯尼斯不惧怕冒险，他骨子里其实有着爱好挑战的好战因子。

初步的行动步骤已在脑内形成，在这份虚拟的行程表格中，肯尼斯没有安排迪卢木多的位置，因为他知道迪卢木多有自己要做的事，他的计划也不需要迪卢木多跟随在旁。

肯尼斯看着迪卢木多显露出不安与忧虑的金色眼眸，道：“你有要做的事情，我也有。取得胜利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并不是安享其成。”

迪卢木多认真道：“你要去敌营那里冒险吗？”

肯尼斯笑道：“怎么？你认为我会输？”

迪卢木多张了张口，没有说话，但脸上担忧的表情愈发明显。

肯尼斯挑眉道：“放心，这一次我会做好准备，不会有事。”

迪卢木多紧皱眉头，沉默无言。

肯尼斯叹了口气道：“如果不阻止他们，等天一亮，半龙人与英格兰军前后夹击，你们根本就不用打了，还不如现在调转方向去贝尔法斯特。”

迪卢木多微低头，道：“我……”

肯尼斯打断他的话，道：“你还不如那个德鲁伊有用，带上你也是累赘。走吧，和骑士队长说明情况后，我带上那两个人先走一步。”

迪卢木多握住肯尼斯的手，温柔地看着他，道：“如果……不，”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句最普通的话。

“我等你回来。”

肯尼斯点点头，骑上马，加快马匹的步伐，追赶军队。

迪卢木多骑马在后跟上。

那句未说出的话，随着一声叹息，在风中消逝。

如果你有事，我绝不会独自生存下去，请多保重。

十分钟后，肯尼斯与擅长透明法术的法师、擅长召唤藤蔓的德鲁伊，骑坐在三只使魔化的巨型乌鸦上，飞往费尔角。

在寒风中飞行的感觉并不好。

风在耳边瑟瑟作响，像刀子一样挂在皮肤上，连眼睛都无法睁开。肯尼斯把头尽量低埋，不想浪费不必要的魔力，坚持了会，终于忍无可忍，一面使用风系魔法加以阻隔，一面指挥使魔加快速度。

接近三个小时的陆行速度，在空中飞行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

临近费尔角，肯尼斯释放出月灵髓液的自动分化、自动伪化功能，带着另两名人顺利通过半龙人的包围圈，来到王太子军营地的后方。

此时，天色仍暗，营地里火把星星点点，不时有卫兵巡逻经过。

营地外围被结界所笼罩。肯尼斯在来时便已发现，营地的正前方为半龙人所阻，其它三面靠海，海边所有船只已被破坏，除了突破半龙人的包围圈，别无他路。

肯尼斯将手放在结界上，往里传送着魔力。

过了一会，几名法师与一列卫兵如临大敌，冲了出来。

肯尼斯收回月灵髓液的自动伪化，露出三人原貌。他扫视着那几名法师，发现罗德不在其中。挑眉刚要说话，月灵髓液忽然变形，挡住了来自背后的偷袭。

“肯尼斯，你是来救我，还是路过，又或是来送好消息的？”随着骨头做成的暗器被击落，背后传来笑嘻嘻的声音。

肯尼斯转过身，看向身穿黑斗篷把脸藏在兜帽的男人，冷哼了一声，道：“你还可以再增加一项选择。”

“哦？是什么？”无声无息离开结界来到众人身后的亡灵法师为肯尼斯打开进入营地的通道。

肯尼斯进入营地，微抬下巴，道：“有劳。”

罗德顺口点头道：“不用客气。”说完后，看着肯尼斯走到前面，完全没有回答刚才问题的意思。

咦？不像是肯尼斯的风格啊。才觉得疑惑，罗德忽然明白了肯尼斯所说的还有一个选项的意思。

另一个选择是指等着自己来“开门”吗？真是不动声色的讽刺啊。罗德弯起唇角。

王太子军营，主帐

帐内气氛凝重。位居主位的王太子卡布利一言不发，表情凝重。

将埃布拉纳援军情况和英格兰军动向说明后，坐在侧位的肯尼斯拿起水杯，滋润干渴的喉咙。

将军首先发难道：“你有什么凭证，证明你刚才所说的话不是谎言？”

肯尼斯讽道：“哼，逃避的首选，质疑。”

将军的脸色立即变了，噌的站起来，喝道：“你尽敢如此侮辱我！”

肯尼斯连看都不看将军一眼，直接对王太子道：“时间紧迫，请您尽快决断。埃布拉纳的援军抵将在两小时后抵达此处，请于那时全军撤离结界，发动总攻。”

卡布利仍在沉思。

肯尼斯不想浪费时间，直接道：“费尔角以外五公里的海洋已被冰层所覆盖，冰桥还未延伸至此。如果您选择全军继续依赖结界的保护等待天明，埃布拉纳军的救援将丧失意义，他们倒不如前往贝尔法斯特作守城的准备，而不是赶到这里送死。”

将军拔出宝剑指向肯尼斯，“你要为狂妄付出代价，外道！”

肯尼斯对眼前的宝剑置之不理，他观察着卡布利的态度。

的确，他此前的话没有证据。但目前整个军营已经被半龙人封死，他们根本无法获知外界的情报，也无法查证外界的情报。

费尔角外目测距离中的海域并没有异常，埃布拉纳的援军更是没有得知此处情况的信息通道，援军为什么会来？肯尼斯没有解释。他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说出迪卢木多的秘密，王太子会犹豫很正常，因为一旦决断错误，等待他们的将是全军覆没。

将军见王太子默认他的动作，高举宝剑挥下。

剑到中途，被骨刃挡下了。插手的人是罗德。

罗德是王太子的亲信，将军立即以为是王太子的授意，呐呐地收回了武器。

肯尼斯扯下护身的咒术，大脑飞速运转思索对策。

时间紧迫，慢慢分析利弊简直愚蠢，这里的人也没有耐心听。不如……

肯尼斯换了一个切入口，道：“请问殿下，如果我没有来，天明时你们会怎么做？”

卡布利这次终于开口道：“全军突围。”

肯尼斯带着嘲讽的语气，道：“那么，我带来的消息，让大军提前突围的谏言，会让现状更加糟糕吗？”

卡布利微愣，片刻后，笑了，“没错，不会更糟。”

肯尼斯暗松口气，知道最关键的一步解决了。

“既然如此，详细的战术，请你们在援军到达前制定。我必须尽快出发阻挠英格兰军前进的步伐，请务必在他们抵达前成功突围。”言毕，肯尼斯起身行礼作别，转身走出帐篷。

帐篷里的都是王太子亲信，几位将军面面向觎，看着王太子的表情，不敢发表意见。只有罗德起身，跟了出去。

帐篷外，火把在寒风中摇曳，火光忽明忽暗。

肯尼斯带来的两名帮手在主帐以外距离较远的地方等候，需要步行几分钟。

罗德跟在肯尼斯的身后，一路的火光。在清一色的帐篷上，变换着两个人影的长短。

肯尼斯稍微放慢了脚步，等罗德跟上来，淡淡道：“你这么做，王太子会不高兴。”

罗德耸了耸肩，看上去不以为意：“知道啊，他已经开始对我不满了，无所谓了。”

肯尼斯立即停下脚步，看向罗德，表情严肃道：“你没有想过自己的行为会对家族带来什么影响吗？”

罗德笑着看向肯尼斯：“你是在表达关心？”

肯尼斯偏过头，手指按了按眉间，“这种自以为是让人无法直视的愚蠢，居然出现在阿其波卢德家族成员身上，简直让人无法想象。”

罗德摆了摆手，笑道：“啊，别这样嘛，用着兄长的脸说出这些话，看着好有压迫感。”

肯尼斯放下手，看着罗德，目光锐利。

罗德挠了挠下巴，神情正经了些：“那就……先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吧。”他稍稍压低了声音，“我在不久前收到家族的通知，阿其波卢德不久后会全族迁往英格兰，加入一个叫做什么时计塔的组织，据说会得到不错的待遇。我们那位年轻的小家主非常强悍地搞定了家族里的长老，答应了对方的邀请。”

肯尼斯的心里飚起了飓风。英格兰？小家主？时计塔？

罗德似乎看出肯尼斯的疑惑，解释道：“是我哥哥的儿子，才十五岁，是个稳重负责很有行动力的小家伙，不过总感觉他有些努力过头啊，小小年纪居然长得比我还老成。我觉得他是为了增加什么威严才故意留个胡子，每次回家看着他的脸，都觉得非常别扭，他真的是我的晚辈么。”

罗德发觉肯尼斯的脸色颇为微妙，轻咳了两声，转移话题道：“虽然想跟随王太子到最后，不过看起来应该是不行了。整个家族跑到英格兰，就算我没问题，在其他人眼中也会变得有问题。等这次的战斗结束后，看来我要找个借口想想怎么离开才行。”

肯尼斯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看着这个让他有种重新与家族有了关系的“亲属”，对着不知不觉间已经视为家族一份子的人，开口道：“如果……在英格兰遇到困难，有能够帮助的地方，我不会拒绝。”

罗德愣住了。

肯尼斯觉得说出这种话在外人心里绝对是莫名其妙，不由略感尴尬，“我走了，战场上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