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过去，海天分际渐渐清晰，星光淡去，太阳升起。

因为迪卢木多的驾驶海船的技术并不熟练，他们乘坐的船速比正常慢了近三分之一，太阳升上了半空才看到了埃布拉纳的港口，一个黑色的小点。

派出探查的金雕传来的画面，让肯尼斯几乎疑惑自己看到的是地狱，他一只手捂着眼睛，一只手抓紧船沿，感觉到从汗毛到皮肤，浸入神经深处的恶寒。

有半龙人发现高空的禽鸟，展开翅膀冲向高空。

肯尼斯急忙命令金雕避开，无奈半龙人打定主意消灭埃布拉纳所有的飞禽，十几只半龙人从各方位围堵住金雕的逃脱路线。

共同视线在一片火光下被迫切断，肯尼斯弯下腰，眼前一阵发黑，反噬魔力乱流带来巨大的疼痛。

好不容易控制住身体的颤抖，恢复视觉，肯尼斯感觉到自己被迪卢木多抱在怀里，眼前一张写满担忧表情的脸，正想说没事，肯尼斯看到了从远方飞来的十几个黑点。

肯尼斯立即推开迪卢木多，启动月灵髓液的“自动伪化”功能，将他们包裹起来。

飞到船只上空的半龙人，没有看到可疑的对象，冲着肯尼斯的方向叫了几声，又飞走了。

怀疑被它们看成了同类，肯尼斯没有发动攻击。看见半龙人飞远后，正想与迪卢木多讨论进城后的行动计划，他看到迪卢木多的表情有些不正常。

“怎么了？”肯尼斯顺着迪卢木多的视线方向望过去。

顿时，肯尼斯后退了半步，捂住了嘴巴。

海面上飘动的是……尸体。

原以为只有零星的几个，后来变成了频繁的十几个，再后来突然像是被严重污染的河面，密密麻麻的“垃圾”飘了过来。

没有挣扎，没有呼救，僵硬的，狰狞的犹如残破的东西一样，在海面起伏、一路飘荡。不少撞击在船体上，发出“咚”的一响。

来到这个世界后，肯尼斯曾见过血肉模糊的战场，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庞大的屠杀。

他想吐，视觉无法接受的画面，连胃部也接受不了。凭借最后的意志力，肯尼斯拿着一个木盆，坐在船板上干呕起来。

迪卢木多一直很平静，站得很笔直，甚至在是肯尼斯干呕的时候，还拿了一壶清水和一块毛巾，很体贴地抚着他的背。但是肯尼斯知道，此时迪卢木多的内心已经不能简单用愤怒来形容。一向温和的金色眼眸，变成了燃烧世间罪恶的金色火焰，在理智的克制下，没有化为不顾一切的冲动，狂怒变成了冰冷的杀气，只等着用最好最有效的手段，斩杀带来血腥的怪物。

肯尼斯从未见过这样的迪卢木多，这些平民的死亡带给迪卢木多的影响，比他想象中的更严重。

港口越来越近，尸体潮随着浪花远去，愈发漆黑的港口似乎被血涂满了厚厚的污垢，难以计数的怨灵随着海风咆哮着，诅咒着，寻找着宣泄口。

迪卢木多一直没有说话，握成拳头的双手青筋满布，肌肉紧绷，似乎全部的力气都用在了克制上，仿佛一句话的缺口能都引动他狂暴的战斗。

肯尼斯握住迪卢木多的手，想安慰，一时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难道说，不要难过，那些人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难道说，无须愤怒，消灭敌人需要适当的怒火，但不需要冲动。

有用吗？这么说有用的吗？

迪卢木多按住肯尼斯的手，说出的话似乎在内心反复了几百遍：“优秀的战士并不是在战场上横冲直撞的莽夫，我不会冲动行事的，放心。”

肯尼斯松了一口气，道：“月灵髓液的‘自动伪化’，可以让我们顺利进入城内，暂时不要开战，我们需要情报，我们要知道城里到底有多少名敌人。”

迪卢木多点点头，驾驶船进入了埃布拉纳的港口。

肯尼斯控制着月灵髓液，最初还有些谨慎不敢走快，直到顺利离开港口，才加快了移动速度。

进入市区，破坏的建筑变得少了些，不再充斥着残破与血腥，诡异的是曾经繁荣的街道，看不到一个人。而半龙人的踪影也很少，似乎大部分都集中在港口。

难道整个城市的人类都被半龙人杀了？难道在港口所见的区区不到两百只半龙人能将这个城市破坏成这样？肯尼斯感到疑惑，说不出哪里古怪，努力跟上迪卢木多的步伐。

得益于那颗“龙核”的魔力，小腿半透明化的程度降低了许多，目前快步与小跑都已不是问题。知道龙的力量能压制小腿的异状，得到启发的肯尼斯决定这次事件后就回龙眠之谷找找彻底恢复的办法。

迪卢木多带着肯尼斯来到一个街道的拐角，往前走了几步后，看到暗红色的半倒塌房子，立即红了眼睛，冲了进去。

肯尼斯叹口气，他已经认出，这是他们前不久才居住过的酒店，有一个黑发的老板娘，还有一个金发的名叫莎拉的女孩，现在城市被破坏成这样，她们应该已经……

不抱什么期望刚走进去，他听见迪卢木多带着惊喜的呼喊。

“肯尼斯，快来救救她。”迪卢木多抱着一个黑色长发的女人，急声道：“欧兰德，坚持住。”

肯尼斯认出是那个黑色长卷发的老板娘，急忙上前查看情况。

刀伤、中毒、魔法力量的伤害，内脏被侵蚀，血液大量流失，肯尼斯粗略一看，心惊这个女人受到如此的伤害，居然仍然活了下来，生命力强悍得惊人。要救她，必须使用第八环的治疗魔法再生内脏，但即便已肯尼斯目前的魔力量，再生全部的内脏器官，清除血液的毒素，重建破损的肌肉组织，等于是全新再造一个肉体的治疗魔法，会抽空他体内所有的魔力。

在这个充满了危险的城市，失去了魔力的掩护，等于自杀无异。

尽管知道这个女人与迪卢木多有交情，肯尼斯也不愿意为她押上如此大的赌注。

“Great Heal！In Vas Mani！Arch Cure！”肯尼斯为这名叫做欧兰德的黑发美女使用了第四环的治愈术与解毒术，让其暂时恢复神智。作为进入城市后唯一遇见的活着的人，这个女人一定知道许多重要的情报，为了那些情报，肯尼斯愿意付出一小部分的魔力交换。

欧兰德在白色的治愈光芒中，脸色稍微好了些，低低咳嗽了几声，睁开了眼睛。当她看见迪卢木多的面容时，愣了下，笑道：

“没想到死神长了张迪卢木多的脸，哈，咳咳……”

迪卢木多急切道：“欧兰德，不要说话，你会好起来的。”

肯尼斯维持着治疗术，道：“不，她必须说话，我逼出了她最后的潜力，一旦停下治疗，她就会死，在死之前，她必须将她所知道的情报说出来。”

迪卢木多惊道：“肯尼斯，你救不了她吗？”

肯尼斯低垂眼眸，道：“救不了，她受的伤太多，太重。”

“肯尼斯……”迪卢木多还想再说，他的手被欧兰德拉住，摇了摇。

“迪卢木多，这位先生说得没错，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欧兰德指着房间里的一面墙壁道，“右上角，有一块活动的石砖，拿下它，里面有我刚刚写好的遗书。”

迪卢木多内心酸楚，小心翼翼放下欧兰德，按照她所指的方向，寻找着被藏起来的遗书。

石砖后面有一个铁匣子，匣子里有一张羊皮纸，还有一块透明的晶体。

迪卢木多拿出羊皮纸打开，映入眼中的血红色字符潦草凌乱，还带着血的腥气，告知着这份遗书刚刚完成不久。

迪卢木多深吸一口气，辨认着字句，看完后，他全身的血都冷了。

遗书上写着：

“半龙人袭击埃布拉纳，卡尔特与迪奥莱茵欲加害王太子殿下，变动大型传送阵目的地，暗中将半龙人转移至费尔角。为了隐藏秘密，他们杀了所有维系传送阵的人。

我是见证这一阴谋的人，受到他们的追杀，临死前将这个秘密写下。拾获者这个铁匣的幸运者，如果王太子卡布利殿下逃过此劫，请将此铁匣送上，必能获得重赏。”

迪卢木多看的思绪一片混乱，耳边传来欧兰德的声音：“那个晶体，保存着传送阵、半龙人、卡尔特和迪奥莱茵的魔力，只要法师拿着它核实，就知道我没有撒谎。”

肯尼斯听到大型传送阵，立即问道：“你是说攻打这个城市的半龙人已经被大型传送阵转移到了费尔角？”

欧兰德又咳了两声，才道：“那些半龙人原计划攻打塔拉，我偷走出城，在城外遇见了费奥纳骑士团，我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卡尔特，然后带着卡尔特和迪奥莱茵回来，更改传送阵的目的地，争取反击的时间。“

肯尼斯问道：“你是说费奥纳骑士团明知道半龙人攻城，他们却没有进城，进城的只有你和卡尔特、迪奥莱茵三个人？”

欧兰德道：“那帮懦夫、只会在阴谋里获取功勋的人，他们不配称为骑士。”

肯尼斯看向迪卢木多，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心再看，急忙转移话题道：“你们进城就是为了更改传送阵的地点到费尔角？”

欧兰德道：“我事先并不知道会改到费尔角，我们的王太子殿下，我们的领主都在那里，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没有城堡的防护，他们没有任何准备，他们前方是英格兰的军队，后方如果忽然出现几百只半龙人，这是多么可怕的境况。神啊，这是恶魔才想得出的毒计，如果我知道他们的目的，我宁可去死。”

欧兰德的神情有些激动，说到最后，有些气喘，又开始咳嗽起来。

肯尼斯急忙增加治疗力度。

欧兰德缓了缓，又道：“我们从密道入城，在传送阵那里看到了莎拉，卡尔特在外围制造混乱分散半龙人的注意力，在莎拉的帮助下，我和迪奥莱茵混进了神职人员的队伍。迪奥莱茵那个老狐狸，只说将那些半龙人送到废弃的神庙，争取反击时间，所有人都同意更改目的地。迪奥莱茵虽然卑鄙，但他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德鲁伊，居然将传送位置设定为第一次发动后自动更换。原本神不知鬼不觉，一切都很顺利……”

欧兰德一改疲倦，眼睛发亮，脸色涌上血色。

“传送阵的位置更改点，只有高阶神官才能透析，本来在场没有是高阶神官，偏偏一个老人知道了真正的位置，他是个好人，他一直都想暗中破坏整个传送阵，可惜他并不是迪奥莱茵的对手，在被迪奥莱茵杀死前，他曾私下将这个秘密告诉了莎拉。咳咳……”

肯尼斯没想到中间居然还有这种曲折，继续加大治疗力度，追问道：“后来呢？”

欧兰德笑道：“莎拉没有声张，她偷偷告诉了我，我就知道就算没有人知道传送阵改动的真正位置，为了日后不让任何人知道费奥纳曾经派人进入传送阵，参与传送阵工作的所有人都必须死。即使半龙人不杀死我们，费奥纳的人也会杀死我们。为了莎拉的安全，我只有一赌了。那个半龙人的首领来传送阵察看时，我出卖了迪奥莱茵，我正要说出他的秘密，迪奥莱茵向我发起攻击，还有很多动物也发了疯一样攻来。所有的人都在四处逃跑，我趁乱带着莎拉跑了出来。”

“莎拉在哪里？她也受了伤吗？”迪卢木多似乎终于恢复了语言功能，颤声问道。

欧兰德眼中的光渐渐暗淡，她笑了笑，道：“她为了掩护我，受的伤很严重，我把她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然后我来到这里，虽然残破，但这里是我的家，我想死在自己的家里。”

迪卢木多焦急道：“快告诉我们莎拉在哪里，我们去救她。”

欧兰德虚弱道：“不用了，她的伤已经全部转移到了我身上。她只要睡几天就会完全恢复过来，没事的。她会一直好好的，坚强的活下去。”

迪卢木多顿时说不出话来。

肯尼斯斜眼看到地面上一个已经用过的魔法卷轴，终于明白它的真正用途。

通过阅读这个世界的魔法史书籍，肯尼斯知道这是隐藏于贵族家族中的血缘魔法，为了保护继承人，家长将不受重视的子女与继承人联系在一起，一旦继承人受到严重难以治愈的伤势，就启动血缘魔法，将伤害转移到当初签订契约的另一名子女身上。

没想到今天会在这对姐妹身上看到，而且是如此颠倒的用法。

欧兰德抓住迪卢木多的手，微笑道：“能在死前看到你，真是神赐予我的最后礼物，可以答应我的几个请求吗？”

迪卢木多点头，眼眶发红。

欧兰德的声音微弱了许多，迪卢木多低下头凝听。

“我死后，烧了我的尸体，不要告诉莎拉我的死因，别让那个傻丫头伤心。”

“好，我答应你。”

“那个铁匣子，扔了吧。我后悔了，不该让你知道这件事的，抱歉。”

“……”

“哎呀，露出这种表情，如果我无法安静地死去变成了怨灵，你要负最大的责任啊。”

“欧兰德，对不起，我来迟了。”

迪卢木多的话刚说完，他被打了一巴掌。

冰冷的，无力的一个巴掌。

“不要把不属于你的过错归咎于自己身上，没有人会感激你，也没有人会高兴，笨蛋。”

欧兰德垂下手，仿佛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这个动作上。

迪卢木多低下头，低声说着抱歉。

肯尼斯虽然并没有后悔放弃救治这名女性，但在此时，他心中却不免生出歉意的情绪。

这是一个好女人。

“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让我去看看真正的死神吧。”欧兰德很是阔达地笑道，似乎并不害怕即将到来的死亡。

肯尼斯没有依言停下治疗术。

欧兰德叹口气正想说什么，她的身体忽然开始抽搐，口中发出痛苦的悲鸣。

肯尼斯加大治疗强度，已经毫无起色。

接下来的时间，对欧兰德来说，只是折磨。

曾经美丽精干的女性，在痛苦的折磨下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活力，睁大的眼睛看向前方，但里面已经映照不出任何物体。

肯尼斯停下治愈术，握住双手，藏起手指的轻颤。

迪卢木多抱紧欧兰德，试图缓解她的痛苦。

欧兰德张开口，喃喃地呼唤着一个名字。

“莎拉……”

这是她最后的言语，最后的牵挂。

片刻后，欧兰德停止了呼吸。

迪卢木多抱紧怀中的身体，思维好像被一把锋利的刀刃切断，四散的思绪一时间充斥在脑中，有种迷茫的空白。

他救不了他的朋友，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朋友死去却无能为力。

虽然被对方温柔地告知自己不要自责，但巨大的愧疚感如同一张大网罩着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欧兰德的死，与半龙人有关，但同时与费奥纳有着更大的关系。如果要为她复仇的话，他应该怎么做？

杀死半龙人无可置疑理所当然，但是他可以为欧兰德杀死卡尔特和迪奥莱茵吗？在这种情况下杀死那两人，在抵抗半龙人的战斗中将造成人类更大的伤亡。可饶恕了他们，承认对方所做没有错吗？

不，对方的行为是不正确的，但是在那种情况下，正确的行为应该是什么？怎样做才是最合适的？

迪卢木多错乱了，他找不到答案。

就在迪卢木多感到无比混乱时，他感到自己被拉起，被拽着来到房间的一角，周围被金属团子笼罩，被隔绝了起来。

“怎么了？”迪卢木多看向肯尼斯。

肯尼斯竖起一只手指在唇上，示意不要说话。

片刻后，迪卢木多明白了肯尼斯的用意。

从外面闯进来一人，虽然满身狼狈，但迪卢木多立即便认出，他是卡尔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