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草芥 下——嫣旨
嫣旨  发于:2014年04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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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公子请讲。”

“你做的这些,到底是为了谁?最初你被献给父王,虽然是授意于谢祉,但我那个傻哥哥不过是个幌子,后来在父王的书房里,你承认是皇上遣你进王府,但你又说其实你是为了自己。此后一年,你在外四处奔走,假传天命,父王和我都差点信了你是真心助他称帝,直到我查出你的底细。当我拿着这个把柄向你要挟,以为你终于可以为我所用的时候,你却又做出了那样的惊人之举。最后帮着皇上打败了父王保住了皇位,可你又得到了什么。为什么?我始终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对着谢祈昏暗中闪烁的眼睛,小草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如果我说是为了天下百姓,祈公子信么?”

信与不信,还不就是心间的一条线,可谢祈又怎会忘记在王府地牢的那一刻,不过他再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得好像一个普通的孩子。

小草离开的时候没有上马车,他在长街上机械的移动着步子,一直惦念着谢祈最后的那个笑。以前一直觉得这孩子的油滑机警与那小小的年纪不相称,曾经在心底还好生许过愿,希望能让这孩子像个普通孩子般哭笑,可真的见着了,才发现那样的笑只叫人更心疼。

可能是想得太过入神,小草才没听见那追在身后的声声喊,直到一个人影自身侧追着跪在身前,小草才恍然停了步子,定睛看,这眼前气喘吁吁还行着大礼的,正是谢家那位老奴。

“老先生,这是为何?”

“多谢樱公子大恩大德,老奴来世愿做牛做马,以报您对我家公子的救命之恩。”

“你是说?”

“回禀樱公子,您方才刚离开天牢,就有人送来了圣旨,免了我家公子的死罪,即刻启程,去往灵戒寺。”

“免了死罪……去往灵戒寺……”小草小声叨念着,眉间终于舒展开来,对于谢祈,他深深的欣慰,因为这可能已是最好的结局。不过在他心里,说到底,无论是谁,无论对他作过什么,最后能够免于一死,总算得上是件好事。

“樱公子,押送我家公子的队伍一会就会往这边来,老奴觉着我家公子应该希望能再亲自与您道个别。老奴先行回去,收拾些细软,在城外候着,随我家公子同往灵戒寺,方能有个照应。”

“嗯,老先生先请,我在这等一会便是。”

没有迈出脚步,只是任温暖的风轻轻掠过颈侧,几乎是翘首瞧着街角,可还没等到押送谢祈的队伍,就自身后窜过一串百姓推搡而过,挤得小草跟着往前走了两步。再看四周,不时有百姓三两成群,满面愤愤的汇进人流,而大家脚步的方向正是小草望的方向。

“快走,那谢贼的儿子就在前面。”

起初小草还忙着躲闪,心里觉出有什么不对,却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那隐约之声飘进耳朵,才脸上一绷,撩起衣襟融入人群之中。前几步还迈得出去,可不一会儿,人流就变得越发拥挤,小草只能仗着自己的身形在狭小的缝隙间奋力穿行,额上颈间湿满了汗,是走得艰辛,更是心急。因为随着步伐的前进,先前的杂碎议论已经汇集成异口同声,此时在耳边隆隆响起的只剩下一句——乱贼之子,死有余辜。

菜叶,树枝,石子……已经点燃了情绪的百姓们,无论男女老幼,纷纷一边咒骂着,一边抓起手边的物件,向着长街中央的那片小小空地扔去。负责押送的士兵手执长矛,只是抵着试图上前的百姓,却始终不发一语。或许就像一直飘到天际的喊声,所有人的心里都觉得那个孩子该死。

“住手!”小草扒开最后一层人墙,从长矛下方的空袭钻进了那片空地,这突发的情况让所有人都手中一滞,借着这个空档,看着蜷缩在中央微微颤抖的小小身躯,看着四周冒着红光杀机的狰狞眼睛,小草轻轻地摇着头,几乎乞求的喊出了一句,“他只是个孩子!”

“他是反贼的儿子,就该死!你敢包庇反贼,一样该死!”那声伴着一颗石子作为回答打破平静,划破了小草的额头,也划破了小草的心。

“该死!”“该死!”“该死!”

那两个字好像洪水一般卷着巨浪扑面而来,当天空突然黯淡下来,小草好像在那一瞬再一次看见了人们最丑恶的本性。张开双臂,俯下身,用自己的身体去保护那个刚刚才被自己救下的生命。石头,拳头落在身上,小草的眼角流下泪水,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他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仇恨。

人群最终散开了,因为守在樱都的寇满听到消息,就连忙派了人。

小草踉跄着站起来,又为护在怀里的谢祈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两人都没出声,只是在百姓依旧愤恨的注视下缓缓走向南城门。

“谢樱,就送到这吧。”谢祈停下脚步仰起头,等小草也转过脸,才看清他额上那抹艳色的红。

配合谢祈抬起的手,小草微微的放低了身子,在那只攥着衣袖的小手按住伤口的同时,谢祈又开了口,“我可能真是死有余辜,可你不该,是你守住了他们的太平,但他们就这样报答你,那些百姓只会盲目的服从,盲目的仇恨,为这样的人去死,你还觉得值得吗?”

额上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滴,谢祈的身影也在晚霞中渐渐远去,小草却还痴痴的立在原地。应该都偿还了吧,那些欠下的债,那些许下的愿,只是最后的问题他没有回答,同样的问题他又何尝没问过自己。

嗒嗒的马蹄自身后远远而近,始终没有放慢速度,只是在十步之外多了下马奔跑之声,步步震在心里。小草这才转身,一双手掌已经牢牢擒住他的双臂,然后是粗粗的喘气声。

“我没事。”没等着问,小草就浅笑着道出了那人写在脸上的担心。然后那个曾经在心中百转千回的答案再度清晰——只要你觉得值得,我就觉得值得。

第九十章:在乎

骑在马背上,身体和着步伐的节奏轻轻摇晃,看着牵着马儿默默走在前面的苍远的背影,小草的脸上始终维持着那抹浅笑。虽然身上的疼已经开始渐渐发作,虽然月亮已经高高挂在头上,但他知道苍远是怕马儿太颠簸弄疼他的伤,就像他知道眼前那个背脊宽阔的男人对他的在乎。

“到了。”

“嗯,到了。”苍远把缰绳搭在院内的桃树上,转身去扶小草下马。

“这马?”

“我从寇将军那借的,明日便去还他。”看着小草一双眼睛好像要把自己看穿,苍远的目光下意识的望屋里转,“你饿了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不用,我不饿。”

抬手扯住苍远的衣袖,好像再晚一刻,那人便又要那晚一样逃走,可真扯住了,又能做什么,即便胸腔中翻涌着千言万语,小草也早已决定不说。他不是怕自己会如何,只是见不得那人饱受情义抉择的痛苦折磨,所以只能看着,就这么静静的看着。

“我怎么给忘了,你还有伤在身。”最后还是苍远打破了沉默,说话间已经把小草打横抱起,三步并两步的进了屋。轻踢开里屋的门,把小草妥当的放在床上,然后一阵风似的窜出去,回来的时候手中已经多了一个小瓷瓶。“我来给你上药。”

转过身子,脱去上衣,俯在床上,露出背上的青紫,任粗糙的感触和着药膏的清凉和指尖的温度,自肩头,到背脊,到腰部,然后突然停住。小草的心骤然缩紧,因为他知道那是为什么,就算不回头,他依然能清楚地感觉到,苍远的目光就停在他后腰上,炙热得几乎要穿透那块写满他丑陋过去的旧伤疤。

“阿远,”小草说得极轻,却像是在悠悠唤着天边的人,“你是不是嫌我……”最后两个字还没来及出口,就被后腰上陡然滴下的温热夺去了声音。

翻身坐起和站起转身的动作几乎是在同时,所以小草模糊的眼中只看见苍远的背影,想上前,想出声,却凝固了一般如何也不能。

“我,欠你太多……”

苍远后面是不是还说了什么,小草没有听清,因为屋外山雨骤降,大颗的雨滴砸在窗子上屋顶上,嗒嗒声顷刻间湮没了所有声音。苍远离开了,不像上一次那么匆忙,而是慢慢的,却始终没让小草瞧见他脸上的表情。透过窗子的缝隙,小草看见他并没走远,只是缓缓走出小屋,静静站在雨中。

你的亏欠和我的值得,就像这雨水来自何方又流向何处,怎么能说得清,我只知道它此刻下着,是苍天在哭,哭出你我的伤心。

一直看着雨停了,苍远进了屋,小草才合上眼睛沉沉的睡去,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被一个噩梦惊醒。可那梦的内容在睁开眼的瞬间就被忘得无踪无影,唯一残存的不是画面,不是声响,只是一个感觉——冷,彻骨的冷。

“阿远。阿远。”唤了两声没人应,小草连忙支起身子,转眼瞄见院子里的桃树,又安心的放慢下动作。应该是去还马了吧,心里这么想着,却自屋外听见浅浅的马蹄声。

“阿远,是你么?”扶着屋门往外瞧,高高的篱笆遮着只看见一个黑色的顶棚。

“皇上让奴才来请公子进宫。”院子外边,是那个日前在宫中为小草带过路的小太监。

齐琼?难道是因为谢祈?可赦免的令下了,此刻谢祈已经离开樱都,有什么事当日不说,要再把他寻去?小草思前想后,却始终想不出,只得朝那小太监和善的点了点头,打探起来“不知公公可知皇上此番是所为何事?”

小太监一听这问,脸上突然惊恐起来,连忙摆手,“奴才怎么能知道皇上的心思。”说完,眼珠又来回转了一转,紧接着补上一句,“不过皇上没有下旨,只是让奴才好生把公子请去。”

小草看着那小太监的局促,面上表情又舒展开来,心道是,这皇上果然不简单,还算准了他最吃不住看别人为难的样子,看来还是要再往那宫中走一遭。

时隔数日,再度踏过那道宫门,放眼四周,一切好像被瞬间拉远,苍天是复叠九重的苍天,宫院是目不及尽的宫院,最后被领进的还是那座宫殿,只是这一次齐琼没在,诺大的空间中连脚步落地的轻响听上去都显得空阔悠远。

外边远远传来“皇上驾到。”的呼声已经是第二日的事,小草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襟转身行礼,“草民参见皇上。”

“朕政务缠身,叫人请你来,却让你久等了。”齐琼一面抬手示意小草起来,一面端起奴才奉到手边的参茶一饮而尽。

“皇上自当以国事为重,草民等便是等了,只是不知道皇上招草民前来是为何事?”小草说的是实话,若是他一个人,等再久也便是等了,甚至连后面那句你不说他也不会问。

“不为何事,只是想请你在宫中住上一阵子。”

齐琼说这话时脸上掬着笑,可小草还是看清了他眼中的血丝。如果是寻常友人,这样的相邀可能平常无奇,但试问普天之下又有谁敢跟皇上攀这门子关系。这各中关系必定事出有因,可此情此景,小草能想到的也不过是先做托辞。

“草民福薄,恐怕经不起这般恩宠,而且,师兄还在家中等着,出来时日多了,怕他要挂念。”

“你是说霍将军?确实如此,朕还记得你入宫次日,霍将军便来向朕要人,好像在寇将军那边也掀起些风浪。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会儿霍将军应该已经在去往瑶城的道上了。”

原来如此,可得到了答案的小草却反而失了魂,就算慌乱的心会混乱人的视听,最后仅存的丁点理智让他听清了“瑶城”二字,那不光是洛萩的北疆,也是上一代白虎营的坟场,更是苍远死过一次的地方。“皇上要师兄为洛萩出征,下旨便是,留草民有何用处?”

“这都是你们教朕的,想要用一个人,不是要看什么真心,而是要看能不能抓住他的把柄。你,就是霍将军的把柄。”

“皇上当真不知?我师兄心里最在乎的,是这天下的百姓。”

小草的脑中最后只留下一个丑陋狰狞的表情,那表情小草见过,在不同的脸孔上见过太多,可是这一次,他好像突然没了力气,失去支撑的瘫坐在大殿之中看着齐琼的背影远去。

第九十一章:战场

在寇满营里,苍远就觉得心神不宁,寒暄两句便草草告辞。一路赶回来,还没进小院就觉出不对,脚尖点起一粒石子,直向那扇紧闭的木门飞去。只听见屋内“啊!”的一声,连滚带爬拱出一个小太监。

“霍将军饶命,奴才是奉了皇上的旨意,在这候着给霍将军传个话。”那小太监可能是惊着了,声音极尖,一股脑爬起来,还不忘整整衣服帽子。“那居再犯,瑶城战急,还望霍将军前去统领大军。”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回霍将军,两国开战已有月余,李将军请命带白虎营应战,出征前特意交代不要惊动霍将军。”

开战月余,白虎应战,不跟他说是猫爪的主意,可现在……苍远想到这,心中顿起波澜,“如今战况如何?”

“十日前,两军主力交锋,斩杀敌将,刘先锋重伤,李将军下落不明……”

十日前 云重关

对阵的气氛犹如满弓之箭已经是超越了极限的紧绷,紧握兵器的战士们手心冒着汗,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维持着僵硬的姿势和凝重的表情。成排的战马鼻中喷着热气,来回踱着碎步踏起一片尘土。辽阔的天地间仿佛被抽尽了空气容不得一口呼吸,又仿佛被填满了杀意找不到缝隙逃逸。

猫爪看着对面绵延的敌阵和立马中央那熟悉的窈窕身影,抬手扶了一下顶上略显沉重的头盔,脸上依然挂着那付邪气的笑容。这一天还是来了,他和苍远一早就料到,所以他才会决定接班扛下这面白虎旗,所以苍远才会留下那句如果洛萩需要可以随时披挂上阵,只是他们都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急。怀着同样心情的,对面还有一人,可是此刻苏哈娜的脸上的表情只有两个字——平静。

“你们霍将军怎么没在?”隔着那条无形的界限,苏哈娜的喊声听起来就像亘古洪荒传来的回音。

“我说苏丫头,你搞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见我们霍将军呀?早说,早说嘛!啊哈哈哈!”断山猫挺着肚皮回腔,这一呛一笑,反而让战场上所有紧绷的神经都得了一丝喘息。

“你!”到头来还是经不起这老猫的激,这字还没从牙缝里挤出去,身下的马儿已经踏出了半步马蹄。

一时间似轰雷四起,那居的骑兵也都齐刷刷的补足了那半步的距离。断山猫哪肯示弱,正欲抬手招呼他的先锋军,却被猫爪一把按住。这不是意气用事之时,脚下踏出半步,葬送的或许就是万人的性命。

“苏元帅,说起来咱们也算旧识,之前种种,先有不战大义,后有救命之恩,霍将军与在下都记在心里,试问一句,今日之战,可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明知故问,可还是要问,因为苏哈娜说过,她不想打仗,在向猫爪严刑逼供的时候说过,在身陷敌营与苍远彻夜长谈的时候说过,在被困雪谷生死难测的时候说过,在那居为了挽留苍远猫爪二人的时候更是无数次说过。但三个人都知道这一仗在所难免,是他们谁也逃不开的劫。

“是你们的霍将军教会我,身为一个将领的真正含义,可在这战场之上,我们同样要用性命去效忠去守护的注定是不一样的君主和百姓。我可以选择不亲自来打这一仗,但我终究选不了我的国。”想着这些,苏哈娜曾经无数次的偷偷哭过,可当真在战场上说出口,脸上的神情却是异常的庄严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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