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草芥 下——嫣旨
嫣旨  发于:2014年04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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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远会按时端来汤药,一勺一勺的灌进小草嘴里,有的时候,小草会努力的往下咽,有的时候,那些药汁会顺着嘴角流出来,然后在流到颈项之前被苍远擦去。每当这时,小草觉得自己的心都在跟着哭泣,流出比药还要苦涩的泪滴。

但更多的时候,小草模糊的意识会被无比清晰的噩梦占据。在那些梦里,有马瑞指间发出的追魂噬骨的嗒嗒声,有刀疤脸摩拳擦掌走近时的狰狞笑容,有师傅被土番贼寇的马蹄踩过一团血肉模糊的残影,有湖心行宫之中始终无法抹去的嫣红,还有在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山村小镇渡过的一个个撕心裂肺的夜。

曾经以为那些只见过一次的脸孔终有一天都会淡却,可小草错了,大错特错,因为他们从来不曾远去,而是每每结伴侵入他的梦境。

梦的开始,自己总是莫名的置身一片旷野绝境,四周寸草不生,黑土自脚下无限延伸,无边无垠,在视线所及的远处于暗夜混沌在一起。接着是来自脚底的一串震动,放眼望去,泥土翻动,乍看下好似万物复苏,但再细看,自土中萌生的并非鲜绿的嫩芽,而是灰败的肢节。原来神明召唤不是为了这片沉寂大地的苏醒,而是为了唤起已被深埋在黑土之下的枉死之人。

他们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脸孔,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但每一张小草都清晰的记得,包括他们活着时的肤色还有他们死去时的定格。而这一刻,所有色彩都被泥土的灰败掩盖,唯一残留的是他们最后中毒的姿态,无力的吐着舌头,双手怪异的扭曲着才能撑起身体。

一丝都动弹不得,只能竭力的控制着放慢呼吸,然后看着那些“人”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完全现出身型,然后互相依偎着,推攘着挤满每一寸空隙。

总有一双眼睛,率先发现他的身影,接着这种注目就像石子投入湖心后漾起的涟漪。一个个头颅以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着,透射出逼人目光的眼眶之中全是黑黑的空洞。

“为什么不救我?”“还我命来。”“药,赐我灵药。”“救救我!”

哭嚎声铺天盖地,开头还夹杂着字句,顷刻间就只剩钻心的悲鸣。

一张张嘴巴都撑得巨大,呐喊着他们的心声,也消耗着他们的躯体。声音汇集凝聚,随着雾化的人影幻化成环绕在小草周身的黑色烟云。而后裹着撕裂一切的强劲戾气,穿过耳膜钻进身体。

疼,自胸腔被一分分撑裂的疼,每一根骨骼,每一块血肉,每一寸皮肤,每一丝感受都真切无比。

超越极限的剧烈疼痛,让那具被禁锢的躯体奋力冲破束缚。挣脱的双手捂住双耳,可那无孔不入的黑雾也在同时寻得了新的出路,发出痛苦嚎叫的口,早已忘记呼吸的鼻,那双空空瞪着的眼睛,还有胸口那道无法愈合的罅隙。

再无法,再不能,却不知道该如何停止。承受着所有一切的同时,仿佛多了一双眼,跳空开来远远的看见了被黑雾慢慢侵蚀的自己,看见了那个被唤作轮回的玄妙东西。日升月落,生老病死,因果循环,都遵循着既定的轨迹,或许这一切的痛苦只是为了送一封信,想要告诉自己该如何结局。

承载得太多注定无法负荷,所以唯一的出路就是把那层残破不堪的皮囊扯破。双手放弃了再去阻挡什么,而是汇集最后的气力,把利刃一般的指尖送向心口。

没有解脱的畅快淋漓,就在意想之中已经借着胸膛的伤口撕裂自己的时刻,那双手却在半空停留。不是停留,确切的说是在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之下,以拥抱自己的姿态轻柔的落在胸口。自背后升起的融融暖意,为那个阴冷的梦境拨开晴空。散了,终于都散去了,黑色的烟云,刺耳的悲鸣,甚至是那些从来都不曾淡去的脸孔。

伴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小草睁开的眼睛,平常的好像每一个早晨。抬手抚过自己的胸口,那里被干净的纱布包得结结实实。原来只是一场梦,虽然一切感触都那么的真实。

木门被推开,穿着粗布衣衫,一副山野村民打扮的男人立在门口,脚步明显顿了一顿,随后那张迎着光的英挺面庞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你醒了。”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只是当下的小草,没有夜宴前的故作镇定,没有地牢中的慷慨决意,好像数年的光阴又逆着方向流转,化作无形。在这个人面前,他不再是机关算尽蛰伏隐忍的凌王宠臣,不再是呼风唤雨指点国运的御水神君,他又变回了那个好像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师弟,只能在每个夜深,小心翼翼的为那双布满伤痕的手掌上药,然后强打精神为那人的一夜好眠彻夜驱蚊。

忘记了回答,只觉得自己脑中呆呆,面上呆呆,一双清澈得撩人心弦的眼也只剩呆呆的看,看着那个人走近,坐在床边,单手把自己揽在怀中,再把汤药送到嘴边。

好暖,药汁尝不出苦涩,含在口中好暖,身躯觉不到疼痛,背脊紧贴着好暖。原来那不是梦,而是他胸膛的温度。

合上双眼,噩梦皆变成美梦。

再度醒来,抬眼就看见外屋那一点橙色的烛火。小草知道苍远就在外边的房间,就像那烛火一样守着自己。

突然不知哪来的勇气,在决定作出之前就把声音送了出去。

“阿远。”那点烛火一晃,一个身影已经闪在门上,可能再下一刻那只覆在门上的手就要推开这唯一的阻隔,可还是被小草干涩的声音抢了先,“你还记得么?师傅带着咱们离开西河口的那天,也就是石头师兄跟红绫师姐提亲的那天,那天师傅跟咱们许了一个愿。你知道么?师傅说的时候我就想着,他老人家口中的天下太平一定会来,到时候咱们也一定会像他说的那样找个安静的地方住下,只是……只是我不想听师傅的话娶一房媳妇……我想要的是……”

印在门上的那道剪影突然撤去,然后是外屋大门轰然开启的声音。

他走了,没有听完这故事的结局。小草无力的躺回床上,伴着滑落的泪珠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我想要的是和你在一起。”如果你不想听,我也会把它埋在心底,埋在梦里。

闭上眼,那天在记忆里并不遥远,可如今的你我已不再是那天的懵懂少年,或许你不懂,但自那时起,我就早已明白自己的心意。

第八十八章:求情

当葱郁洒满整座宁静山村的时候,小草已经可以独自下床走动,但他从不走远,最多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这才发现当一切阴谋算计划下句点之后,那些曾经为了一个动作一个眼神而辗转难眠的夜换作现如今终日躺在阳光下的悠闲时光,满脑子思量的只剩下两件事情。

其一是他的想儿,得知她的死讯也就是在几日之前,那一天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咳了一口血,然后默默流了一夜的泪,此后每每想起在宿关的城头之上,对着那个魅惑众生的女娃说出的誓言,他就觉得胸口那道已经愈合的伤口又被生生撕裂。对于小草而言,或者自己的死才是最容易接受的结局,虽然在一开始所有人都是抱着慷慨赴死的心,但真的发生了,恍如梦醒般才发现,有的失去他们还是承受不起。

也许对于那一抹笑颜,如今只剩满心的亏欠,但对于想得更多的另一个人,可能更多的是酸楚无奈后的坦然。

那个夜,小草彻夜未眠,那扇在风中摇曳的大门就是苍远的答案。是啊,就算真的能放得下所有伦常的念,试问又有谁能够接受他过往的龌龊不堪。那个为了洛萩太平的人应该有更好千倍百倍的归宿,应该有更多千倍百倍的选择,只是那里面都不该有他。或许真的该这么走了就走了,可念想到了这里,又在眼中涌出泪花,舍?不舍!

胸腔之中,这场天与地的拉锯,直到清晨木门再次传来闭合声,才有了终局,苍远回来了,然后在一如往常的时辰,端来了冒着热气的药汁,好像那个夜只是一场幻梦,好在那个夜只是一场幻梦。如果那人的去留不由自己,就容自己再向老天讨一点点私心。

关于那一切,两人再没有提及过任何只言片语,只是都默契的沉浸在这时光里,用平静去掩饰这平静之下的小心翼翼。但即便如此,在小草看来,已经是莫大的福气。

只是这一日,一位不速之客的到访打破了原本的平静。

“请问院内之人可是樱公子?”声音自篱笆外传来,和着粗粗的喘气。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就像一柄匕首刺入小草心里,下意识的往屋里瞧,才反应过来苍远一早就出门狩猎去了,如今自己是只身一人。可还没等小草想好答是不答,院外那个声音已经等不及的再度响起,“老奴前来寻访樱公子,是受人性命之托,还请樱公子现身相见。”

一听性命二字,小草心头一软,也顾不得什么危险,“在下正是谢樱,还请问先生到此是受何人所托?”

“我家公子命在旦夕,还望樱公子设法相救。”说话间,那人已经步入院子,没等小草看清他的样子,就重重的跪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

“老先生起身说话,你家公子是谁?在下何德何能,如何得法施救?”这阵仗让小草也一时慌了手脚,救人之事从何说起,难不成是来求神水?可那根本是骗人的把戏呀。

听着小草的回话,那人哪里肯起来,抬起头,双手合十又是三拜,“老奴早年前在凌王府当过差,伺候的是祈公子,他嘱咐老奴务必寻得樱公子,他说这普天之下愿意救他,能够救他的就只有樱公子您啦。”

祈,和这个名字一同出现在小草脑中的是那张熟悉的笑脸,机敏狡黠中透着惹人怜爱的孩子气。那个小小的身影,总是兴匆匆地凑到他身边,半开玩笑的数着他的欠账,然后一本正经的说总有一天会让他偿还。

那些被淡忘的记忆好像随着按动的机关一般接踵而至,夜宴当天镇定自若的说出假意刺杀凌王的计,在自己受伤之后守在床前讨要答案,还有地牢之中,要不是他送来的药,说不定自己根本挺不过那个劫,他本来还打算乘乱送自己出城,可后来……可后来猫爪出现了,那个孩子就在混乱中被留了下来,而等待他的是凌王谋反落败后的审判。

想到这里,小草的心顿时揪在了一起,空空的脑子真的漏掉了太多事情,太多如果让他不敢再去设想,“你家公子现在哪里?情况如何?我可以做什么?”

只听了寥寥几句,小草就留下字条,随着来人朝樱都而去。他知道的是凌王败了,在那一夜的混战中他失去了想儿,可一路上从谢家老奴口中他才得知,原来就在他卧床养伤期间,朝廷内外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凌王谋反落败之后,齐琼随即抄了凌王府,可王府上下除了家奴丫鬟就只剩谢祈一人,好在谢祈本就是个孩子,齐琼怕落人口实,只是暂做收押。

朝堂之上,齐琼虽然放话大赦群臣,但为了肃清凌王党羽,免除后患,他还是暗中部下眼线,对于那些常年盘踞在金翡阁的凌王谋臣们进行严密监视,任何死灰复燃的迹象,即刻收罗证据,重则斩首抄家,轻则罢官免职,一来二去,大臣们纷纷小心为官,极力与凌王撇清关系,所以自然没人敢出面为谢祈求情。

如今外部兵权整顿,单锦两家带着家将回到了封地,寇满任芜林督统,猫爪领兵驻守商阳,永庆也换上了齐琼钦点的将领。朝中各个空缺相继任命,气候渐成。从忙碌之中抽出空来的齐琼这才想到大牢里还关着反贼的儿子,说到底无非就是两条路,不杀,虽显得君主仁善但终究是留存祸端,杀,虽难免暴戾恶名但敢吭气的只怕也没有几人。说到底,谢祈一死或已成定局,会想到小草,是没有法子的法子,先别说小草能不能,谢祈的机灵脑瓜必定算对了一件事,那就是今时今日,能冒死为他请命的,或许只有小草一人。

进宫面圣之事远比小草设想的简单,负责通传的小太监去了不多会儿,就一路小跑着回来,把小草迎进了宫门。每通过一道门,都会有不同的人前来领路,小草紧跟着那些步履匆匆的身影,几乎要在这没有尽头的皇宫中迷路,直到踏入一间来不及看清牌匾的宫殿,才发现齐琼已经等在那里。

“草民参见皇上。”恭敬的行着大礼,然后缓缓抬头,小草猛然意识到如此这般接近齐琼,这才是第二次。上一次是在烟雨楼,相比之下,如今的齐琼看上去更加挺拔,没了之前的那些隐忍拘谨,更显出帝王的威严,只是那因为习惯而轻轻皱起的眉间像是依旧藏着什么。

“听闻你先前受了重伤,大可不必多礼,只是不知今日进宫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草民确是有事恳请皇上。”话说至此,小草再次跪下深深一叩首,“今日前来只为一人——凌王之子谢祈。”

齐琼高高挑起的眉毛在那个名字响起的同时换上了别样的神采,怒气,却不止是怒气,那紧绷的面容上分明还吐露着什么,只是一时间无从说起。

没有人敢在这位退败乱党重整朝纲的君王面前提起那个名字,即便是小草,也该守着这禁忌,只是长久的静寂之后,那句本应在齐琼再明显不过的不悦下被抹去的话还是清楚地吐露出去,“皇上仁善,草民恳请皇上念及谢祈年幼,免他一死。”

“年幼?亏你在那姓谢的身边待了许久,这个年幼孩童的手腕,你还没见识够?留下他只会留下祸端。”

“皇上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形势所逼,那些所谓的手腕对一个孩子而言又是何其悲哀,如今凌王已死,那孩子已决心剃度出家,在寺庙里用他的余生为皇上的盛世基业诵经祈福,皇上是一位仁君,自然知道不该把所有罪孽强加在一个孩子身上。”

“别说什么仁善圣明,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朕这个皇帝是如何有命做到今日,那些代价换来的‘仁’也只该属于朕的百姓。”

“皇恩浩荡,普天之下人人皆是洛萩的百姓,谢祈又何尝不是?”

那一问之后,又是长久的静寂,维持着在凌王行宫外的跪拜姿势,小草静静的等待着,才发现等待内心胶着的齐琼给出答案就如同等待洞悉一切的凌王做出判断,原来等待的煎熬本没有区别,无论为的是别人的命还是自己的命。

第八十九章:值得

小草最后只等到齐琼离去时甩动衣袖的劲风之声,抬起头时,殿内已经空无一人。跟着随后出现的小太监沿着来时的蜿蜒路途离开皇宫,小草怀中始终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

“樱公子,是福是祸都是我家公子的命,您肯走这么一遭,已是大恩,老奴送您回去吧。”

搭着老奴的手臂登上马车,小草的步子顿了一下,“祈公子现在何处?带我去再见他一面吧。”

小草一路上都没有去设想再见到谢祈时的情景,因为他早已明白有太多事情根本无法去设想,他只是本能的觉得该再见这孩子一面,好像惟有这样才能填补内心莫名的亏欠。

幽暗的囚房中一个小小的身影顺着脚步声挪动着视线,然后在看清来者的时刻扑到铁栏边,“谢樱!”那声音一如往常,带着没由来的兴奋劲,闪着光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位访客,直到在小草眼中看到了满满的歉意,语调才和着心性平定下来,“谢樱,你怎么了?是因为我……”

紧闭的双唇好像忘记了如何开启,这本就是如何设想也无法避免的场面,却没有人敢轻易说出那一句。

“谢谢。”谢祈的小脑袋再次扬起,尽力的表现出轻松的笑意,“你还能来看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谢樱无能,无法为祈公子再作更多。”

“作为皇上那边的人,却能为我做到这一步,已经远比那些树倒猢狲散,如今只想着明哲保身的大臣们好太多,可能父王最终会败就是因为缺了一个你。”看着小草轻轻扬起的眉,谢祈不知何故突然来了兴致,“谢樱,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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