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渡——芥末君
芥末君  发于:2014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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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是施以永在江城开船的第十年。

施以永是船夫的独子。等到他出生的时候,船夫已经成了船工,生计也从捕鱼变成了摆渡。

渡船是江城政府的,是艘十多米长的大家伙。在大城市并不稀罕,施以永家乡的小市民们,却难得见这样的船只。他们历年在岸边看到的渔船是至多两米长的木舟子,摆渡,便是随渔民舟去舟来。船工头一回见这大船也是吃了一惊,那白闪闪的漆面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像是什么神迹。

文革刚刚结束,江城没有学轮渡的学生或是有经验的师傅,县政府的官员便找到河边的渔民,一一询问有没有人愿意开船。船工那时二十七,跟如今施以永差不多的岁数,因为家里穷,还打着光棍。家里没人挂心,船工就报了名。连同他一起三个答应去的,两个是渔民出生的二流子,只他一个人是正经捕鱼的。船工于是理所当然当上了船工,后来又当上了船长。

学船苦。

这话船长常常对施以永说。最后一次这么说是在施以永十六岁的时候。施以永正是什么都懂的年纪,在船长的照看下已经渡了几趟河了。他听着父亲这么说,只是嗤笑一声,很不屑的样子。船长摸摸鼻子,自己也笑,然后岔开了话头。

一个星期之后船长就走了。

他死在给寄宿念书的施以永送钱的路上。一辈子渡船的船长,在陆地上,被小混混的摩托车撞死了。

那之后施以永坚持了两个月,终于退学了。

退学前一天他拿着船长大半年舍不得取一次的工资本儿去取生活费,好好地在银行排着队,忽然就哭出来了。十七岁的小伙子蹲在地上,哭得痛不可遏。

陪着施以永去见老师谈退学的监护人是大副。

大副不是大副,渡船不需要大副。大副是当年应聘的二流子中的一个,看着油滑,上手了可干得勤快,紧跟着船长之后便出师了。渡船上标准配置要呆两个人,一个操舵,一个抛绳儿。最开始操舵的全是船长,后来大副跟船长就摊着来了。船上的员工来了又走,十几年的老人,也就剩船长和大副了。

施以永跟船长原先住在旧渔船上,后来又搬到在船坞里的休息室里。休息室没有电视机,只配了一台收音机。收音机里讲了泰坦尼克号的故事,施以永从此便叫船长船长,叫大副大副,叫自己,就叫杰克。他一直在等他的萝丝,直到他从杰克变成船长为止。

施以永退学的时候大副已经四十三了,常年风吹日晒的,双鬓都有些斑白,一身肌肉倒是不比年轻时候逊色。

大副那么大块头那么大年纪,扑通一声就跪在了不到三十岁的眼镜管理员面前,求他雇佣未成年的施以永。管理员臊得脸都红透了,连连扶他起来。大副力气大,纹丝不动地跪着,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管理员扶不动便直跺脚,嚷嚷着他年龄不到。

而施以永就直愣愣地站在旁边看着,像灵魂出窍似的。

灵魂出窍的状态直到他再次上船操舵才结束。

施以永把着舵,两个多月以来的事情忽然全部云销雨霁了。有时候他坐在船头的操控室里,有相熟的乘客从船舱穿过来,抓在梯子上冲他安慰几句。大副推推他,他就朝乘客一笑,又接着看河、看船、看舵。

有时候,五点二十那班早班船上,乘客只有赶早的生意人。扛着一筐玩具的,握着一大束气球的,甚至提溜着一篮子鸡仔的。他们疲惫而沉默。施以永于是能够听到船的引擎声和排开的波浪的声音。

像是家人的呼喊。

二、

操舵第十年,施以永遇见了李斯谚。

李斯谚是来江城谈项目的。他是标准的青年才俊,刚出大学便进了国企,一路攀上来,不到三十岁已经是部门经理了。

他祖父是搞政治的,文革期间倒了下去,好在撑到了平反的时候。他父亲便在祖父的荫蔽下仕途平坦,如今来荫蔽他李斯谚了。

李斯谚性子好得很,从来不避讳谈父亲。他大大方方接受父亲僚友的援助,也回报给他们看得见的好质量和好本事。

他这回来江城也是为了父亲僚友的项目。

那位伯伯家乡在江城,如今已成了位高权重的人物,便来惠及乡里,搞了许多好工程,点了名说江城适合发展。李斯谚“恰巧”便接着了其中一个。

“恰巧”过程中,那位伯伯一脸怀念,只可惜身体不便不能荣归故里,特地吩咐李斯谚给他拍照片回去,要“拍得真实、拍得质朴、拍得自然”。李斯谚知道这排比句是大人物们惯有的毛病,也知道所谓“真实、质朴、自然”,最后离不开的还是要“做旧”、要“漂亮”。

老人家总是善于美化记忆的。

李斯谚心里念叨着,特意要了一整个月的考察期排在江城。

而这第一站,就是老人家心心念念记着的江城渡船。

李斯谚是土生土长的帝都人。帝都没有渡船,只有颐和园的游船;他差旅辗转大半个中国,汽车火车自行车,摩机飞机拖拉机,样样试过;就连出海的轮渡他都去过那么一回,就是没乘过这小城的渡船。

他从江岸远远眺望的时候还颇为这船坞渡船的模样感到新奇,花了一元二角买了船票,四处张望着,却不止如何上船。

渡船与船坞之间用船头的绳索牵着,今儿浪大,船尾便被逼得时而靠岸时而离岸。舱门对着船的中后部,近的时候就三四十厘米,远的时候就差不多离了两米多了。

时间正逢着周一下午三点钟,午休的都上班去了,晚饭的还远着,李斯谚观察半天等不到人,只看着舱里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小女孩儿,此时正好奇地看着这位装束仪容与生了厚厚一层锈的舱壁十分不符的先生。李斯谚心想怎样也不能在她们面前丢了面子,便迈开步子一跨。

李斯谚这是出差,穿的是正儿八经的黑色西装裤与高头黑皮鞋。平时不显,这装束现在竟束手束脚的。他看准船离得近了,奋力一跃,没想到船比他快一步离岸了,前脚足弓刚刚够上船舱的边缘便要滑开。

李斯谚即将落下水去,手便被一股力量拉住了。他力气原也不小,后脚便在船坞一登,整个人向舱内扑了过去,终于避免了落水。

李斯谚撞在一个人的怀抱里,心知这便是帮了自己的人。他右手还拽着对方汗衫衣襟,左手被对方牢牢握在手里,也不顾忌姿势别扭便抬头去看。

施以永将这个冒冒失失差点落水的乘客救起来,也是好奇怎么这么大个人还不会上船,于是低头看他。

这便是李斯谚和施以永的初遇。

三、

施以永说:“过船的,莫这么不小心。”

他用的是江城土语,平翘舌不分,音调也有些微差异。好在李斯谚走南闯北多年,对方言辨认能力也强了很多,当下就听懂了,直起身子点头道谢:“晓得了,谢了哎。”

这句是从那位伯伯那里听来的方言,二次传承,李斯谚肯定说得不像。因为施以永很诧异地挑高了眉毛:“外地人?”

这回他用的是普通话,算不上字正腔圆,听起来也有几分味道。李斯谚笑起来:“说得不好见笑了。我是来出差的。”

施以永没有闲聊的情调,上下打量他一番,又开口:“你下船的时候从船头走。”

说着,手指向暗黝黝的船舱深处没关牢的门里透出的一线光。

船舱里传来女孩子的轻笑,还有那位母亲呵斥的声音。李斯谚知道她们笑的是自己,厚颜跟着笑了两声,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施以永便不多话,转身要走,李斯谚连忙拉住他:“小哥,你是船工吧?”

施以永承认了,李斯谚放下自己的背包,一边掏一边解释:“我来出差,上面交代要拍照。问问小哥,船上能拍不?”

施以永看李斯谚掏出个黑布裹着的大家伙,那不是电视台用的大炮筒,却比平常有钱人家里用头号电池的照相机来得大。江城是个小城,位置又偏,难得见到外地人,更不要提这些东西了,施以永心里有点警惕。偏偏船坞里贴着白纸黑字的轮渡管理条例里并没有管照相的,他又不是擅长拒绝的性格,就应了下来,伸出手:“按哪个键?”

“啊?”李斯谚一愣,看着施以永一愣神,顺口答,“最外面这个,长按聚焦,松手拍照。”

“哦。”施以永点点头,从李斯谚手里抓过照相机,退后两步,就着船舱一侧的舷窗给李斯谚拍了一张。这个照相机果然是新鲜玩意,不用调光圈就自己聚焦了,还自动闪光。

李斯谚先前没察觉,被施以永顺手抢了照相机,正瞠目结舌,施以永就照了下来。看着画面,施以永皱起眉眉,却没评论,直接将照相机交还给李斯谚。后者苦笑着看画面上傻兮兮的自己的相片:“小哥,我是要拍船,不是拍人啊。”

施以永显然没想到,又皱了皱眉:“抱歉。”他顿了半秒,再加了一句:“要拍船随便;不能进动力室;到船头了小心别掉下去。”

李斯谚还没明白“动力室”在哪里,就听见一声哨响,施以永随即超船头走去,不一会儿船便开了。

暮春时节,水急得很,船行得也不稳。李斯谚在船舱里转了一圈拍了十来张张,船身在晃加上光线太弱,效果都不太好。

两个小女孩儿不知什么时候围到了李斯谚身边,似乎对他挺感兴趣。八九岁的小女孩儿长得可爱,衣服不是什么好牌子,艳丽的颜色穿在小孩子身上也挺新鲜的。李斯谚心里一动,便蹲下来给小女孩儿们给她们拍照。两个小孩子也不怯场,摆出来电视上看来的pose,身板儿也学了个七成像,逗得李斯谚直乐。

李斯谚好奇这船上人少,女孩儿里的小姐姐便认真地开口了:“那边修了钢筋大桥咧,好多人改走桥过河啰。”又指着两岸稍微高些的建筑物,一一给这个照相的大哥哥介绍这是河东的市区最高楼,那是河西新修的百货大楼。

等到船接近河西的江堤了,李斯谚便照着施以永的吩咐朝船头去。风浪更紧了,船身摇摇晃晃的,李斯谚几乎站不直。过了一扇生锈的铁门,他便看见施以永站在船舷边,手里握着一根极粗的麻绳,朝岸边甩过去。

施以永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色短汗衫,胸口和下襟沾了些机油;裤子是蓝色工装裤,膝盖部分洗得褪色了。他的手臂露在秋初微凉的劲风里,握着麻绳的右臂肌肉绷得死紧。麻绳两端各垂了一个绳圈,李斯谚猜那是跟海上轮渡用的锚差不多的东西,套住岸上的桩子便能固定住渡船。

渡船的轰鸣声更大了,然后忽然熄了下来,紧接着李斯谚便听见船头撞向渡口台面下挂着的塑胶轮胎的声音。船身整个一震,李斯谚几乎站立不稳。这时候也管不得锈迹了,他紧紧扶着舱壁,又看向施以永。

施以永倒是像生了根似的稳稳站在甲板上,左脚迈出一步,虚蹲下来,右手顺势将麻绳朝着渡口铁桩子前方抛出去,勾好的绳圈在大风里飘开小半米,恰恰套进了铁桩。施以永随机蹲下身将麻绳这一头套在船头的铁桩上,渡船这才算靠了岸。

渡船船头离渡口不到半米,李斯谚轻易跳了下来,又看到船上两个小女孩儿中小的那个也跑到了船头。他正准备伸手去抱,那小女孩儿已经自己跳下来了。李斯谚伸出的手转来摸摸自己鼻子,俯身问小女孩儿:“小姑娘这么勇敢,自己下船啊?”

小女孩儿瘪起嘴:“阿姐跟阿婶都走大门呢。”说着,手一指舱门的方向。

李斯谚跟着看过去。就是李斯谚险些落水的位置,舱门与渡口仍隔着近两米的距离,大的那个女孩儿和妇人都纵身一跃,手抓着渡口铁栏杆就过来了。他顿时汗颜。

再回头,施以永也下来了,同行的还有个中年人,两人用方言商量着什么。施以永似乎察觉了李斯谚的视线,侧头瞟了他一眼。李斯谚来不及辨别那是什么意味就先公式化地回了个笑容,目送他走进渡口的检票室。

四、

李斯谚在河这岸的堤上来回走了几公里。

今天风大,对于轮渡不算好,对于拍照,本来也不是什么好条件,偏偏江城这么一座边陲小城竟在这种天气下显出肃杀的气质来。李斯谚到过的地方绝不算少,可这种气质,只在那些被战争一次次摧毁又重建起来的城市才有。

李斯谚不是个艺术家,他只是对摄影有兴趣而已。

小时候他的照片也上过展览,被夸过有艺术天分,只是渐渐大了,念了高中,他便渐渐放弃了摄影。也有长辈对着那挂满卧室的少年比赛上的获奖作品惋惜说国内大环境不好,影响他这么个摄影天才了了,李斯谚每每只是笑,不说话。少年比赛,能比些什么呢?那个年代,只有他这样的家庭才用得起好相机,订得到国外的摄影刊物,抓得到合适的主题,与他所谓的天赋毫无关系。

起点决定经历,但天赋决定高度。在发现自己对艺术的感知不足以支撑自己前进之后,李斯谚便放下摄影,按部就班学习、工作、立业,下一步,便是安家。对摄影的那一点点感知能力,几乎要在这样的生活中消磨掉。

然而这唯余的爱还是驱使李斯谚回忆起五六十年前发生在这个小城的战争,手上快门几乎没有停过。照片一张张拍下来,他几乎忘了时间。

李斯谚订的旅馆在河东的市区。眼见着天色晚了,仍然意犹未尽的他也只能往回走,重又到了轮渡渡口。回时不比来时幸运,船尚未从对岸启程。闲着无事,李斯谚便跟售票师傅和轮空的船工们唠嗑起来。

与人交流算是李斯谚的老本行,这些师傅又不比船上的小女孩儿,在江城待得时间相当长久。十几分钟聊下来,李斯谚将那位伯伯要看的故土乡情的信息打探出来了许多。

“江城老城区在河东,你讲的北堤巷又在河西北边边上,远得很咧!”

售票师傅咧开嘴露着一口常年吸烟熏黄的牙爽朗地笑起来:“细伢子,怕是你要迷路撒。”

“哎嘿,难说!”李斯谚跟着笑,“那‘慢慢悠’能到不?”

“慢慢悠”是昨儿他在路上打不到车,退而求其次搭乘的交通工具。跟四川的人力三轮车差不多,加个顶棚便出来揽客,挺有意思的。

“到不了咧!”接话的是个中年船工,李斯谚记得他是之前跟那个船工小哥一起下船的,旁的船工管他叫大副,“北堤巷边边上就是田了,‘慢慢悠’过不去。”

“那我岂不是要找个导游啦!”李斯谚打趣。船工们哄笑起来,一个笑话他大城市的细伢子就是娇气,一个自告奋勇不轮班了带他去,请他一包烟就行,于是又是一阵哄笑。

李斯谚跟着笑了几句,觉得整个神经都舒展开了。他将眼瞥向江面,便看到即将靠岸的渡船。

李斯谚同他以前的同学们一样是个近视眼,好在度数不深。他戴着眼镜,隔着被风吹得模糊的镜片,首先便看见船头站着的施以永。

他在劲风中直直站着,隐约有几分沧桑的气质,手上紧握的不像是麻绳,倒像是什么武器,用以扞卫他的家园。

李斯谚心中一动。

他知道有人不喜欢拍照,平时也因此不太拍陌生人。只有这一回,他举起相机,毫不犹豫地拍下了施以永套上渡口绳的一幕。

五、

施以永买好了饭便去付钱,看见墙上价目表,愣了一下,摸出裤袋里卷成一卷的纸钞慢慢数着。

他是来给大副交急诊费的。

大副年前总嚷着肚子里涨得疼。他们这些船工都忌讳求医,有个什么小病小灾的都扛过去。有个老船工鳏夫,过年没家回,跟他们一块儿过,结果喝多了,酒精中毒送到医院,立马便认为是平生之耻,再不沾一滴酒水。

大副性情直爽,更是如此。施以永劝了几次,大副不仅不听还反问小施是不是嫌他老了不肯孝顺他了。虽然是玩笑,施以永也没法接口,只能暂时按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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