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印久
印久  发于:2014年04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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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高肃与斛律光、段韶的前后夹击,齐军大胜。不但金墉被围数日的燃眉之急解了,更重创周军精锐部队。自邙山至谷水,周军抛下重械,扔掉沉甲,撒开两腿,惶惶如丧家之犬,茫茫似漏网之鱼。齐军从后追杀,轻松收回他们丢弃的武器盔甲,掳掠躺地呻吟的大兵小将,唱着军歌,满载而归。

这役的大功臣兰陵王被人口口相传,忽然间名满全城,成了齐军和洛阳百姓眼中的“天兵天将”、“转世战神”。甚至有民间艺人,当日便找到高肃部下,要求为他编一套组舞——就叫《兰陵王入阵曲》,纪念此人此役。

是夜,一日间悲喜两重天的洛州刺史段思文派出心腹,单独邀高肃去他府上喝酒。心腹面色凝重,轻声细语,再三恳请他一定赴会,说段大人“有事相求”。

高肃和周军胶着多日,又一场殊死大战,赢了后人已十分疲倦,本待好好休息,但经不起人家诚心诚意,也怕段思文真有什么要事,他连军装也没脱下,大面还挂在腰间,就擦了擦身上血迹,跟着去了。

空中灰云堆聚,沉沉似压在人的头顶。月轮本已残缺,被云层遮遮掩掩,更是朦胧。

高肃由段府两个下人引着,穿过幽暗曲折的花园小径时,抬头看了看天,心道:“明日怕要下雪。”

段思文一个人在一间客厅内等他。

客厅是大块青石垒成四壁。四壁萧然,唯正面墙上挂着斗大一张左伯纸,中间黑墨遒劲泼洒出一个“忠”字。段思文一人一几,跪坐在“忠”字之前,案几之后,一手支几托腮,正在发愣。

满室灯烛辉煌,高肃进入的脚步唤回了段思文的神思,他在亮光中乍一见他的脸,又是一怔,恍惚起来。

高肃心中略有不快,想这人一惊一乍,到底在捣什么鬼。

两人互相行礼,兰陵王位高,段思文请他上座,他也不客气。

几上摆了一盏酒壶两只酒杯三碟小菜四种调料。

段思文道:“金墉城被围多日,今朝脱困,全赖王爷之力。小人先代金墉和洛阳的城民,敬王爷一杯。”

“分所当为,受之有愧。”

饮酒毕,高肃迫不及待问道:“段大人说有事相求,不知何事?”

段思文道:“王爷今日辛劳,先吃些酒菜,观赏些歌舞,小人之事,过后再提不迟。”

他不等高肃反对,双手互击,从外鱼贯进入几人。有两人长衣拖地,其中一人持了卧箜篌,一人持了绿长笛,偏居一侧。有五人军人打扮,其中四人分居东南西北,将一人围在中央,在高肃正前方布下阵势。

七人一齐弯腰行礼,口中唱喏。

唱毕两个乐师伴奏,五个少年男子跳起了胡舞。四人方舞,一人白舞,进退有序,蹲跳合拍,边跳,嘴中边“依依啊啊”地叫。

北人视乐如命,天性就爱唱歌跳舞,高肃也不例外。

他本来又累又不耐烦,脸色已然不好,酒菜入肚,歌舞欢荡,他的脸上浮起红晕,眼中跳动神彩,嘴里也跟着“依依啊啊”起来。

段思文始终不大敢看他,但见他这么高兴,也沾染了几分欢喜,微笑起来。

一曲完毕,高肃击节赞赏,随即却又侧头问段思文:“好了,酒也喝了,舞也看了,大人到底何事?”

段思文一皱眉,一团欢喜顷刻间熄灭。他叹道:“是小人想请王爷帮一个忙。”

“什么忙?”

“王爷要谅解小人,小人身为齐国官员,食人俸禄,忠人之事。有些事即便非出小人本意,迫于上下之势,却不得不为。王爷赤胆忠心,远胜小人,定会助小人一臂之力。”

说着他离开案几,跌跌撞撞来到高肃面前,整个人扑倒在地,呼天抢地:“王爷啊,我的好王爷……”

高肃一伸手要扶他,却又把手缩回。段思文话中有话,字字沉重,他又突然失控,其中必有文章。

他想冷静应对,一探底细,但胸腹间火烧火燎,适才喝下的酒水反上来,烧得他脑子中混混沌沌,抓不住一条清楚的思绪。

他酒量不佳,和他柔若妇人的面孔一样,向来是他心中之痛,但再不佳,也不至于一壶即倒。

他努力装出镇定模样,冷澹澹声音问道:“你有话不妨直说。小王若能尽力,自不惜力;如若不能,也请大人见谅。”

“王爷啊,”段思文抬头看他,竟是满脸泪痕,“小人该死,向王爷乞要一物。”

“何物?”

“便是王爷的一条命。”

他话音落,人也跟着跪倒在地。与此同时,五个舞者一齐出手,五支袖箭直奔高肃面门。

高肃本能伸手,五指轻拨,将五箭拢在一处,一把抓住。

他力道不足,箭在他手心中又向前滑动了几分,险些戳中他高挺的鼻梁。他不得已身子后仰,心惊于自己的力气如滔滔之水,正快速奔离自己的控制。

这时,段思文一个头磕完,身子起来,右手一伸,快若电闪,将手中一柄匕首齐根刺入高肃腹中。

高肃应该躲得开,却没躲开,他心中终于确定:“酒菜中有毒,我中毒了。”

不知是匕首入腹剧痛,抑或是生存本能,高肃感到自己突然又有了力气。

他“啪”一掌拍在段思文肩上,将他一个圆滚滚的身子拍得直飞向身后那几个舞者。趁他们乱作一团,他带着匕首,逃到花园。

段思文不料他中毒后仍有此余力,惊魂甫定,立即对几个舞者道:“快追。已然出手,必要见血,不是他死,便是我们亡。”

五个舞者大声应“是”,追赶而去。

其中一个舞者颇有谋略,他道:“兰陵王定会回去搬救兵,我们拦住他回去之路。”

然而他们在那条路上一无所获。

又一人道:“我刚才似乎看到一个黑影,往雒水方向而去。”

有谋略者跺脚道:“怎不早说?”

那人嗫嚅几句,不敢明说。

一行人往雒水方向追,都盼高肃毒性发作,已然倒地。

倒地尸体倒是不见,但几人追了几十里路,忽然看到一个黑影蹲在一处民宅的屋檐下,倚着大门门柱似在包扎腹部伤口。

先前因怕拂逆众意没有及时汇报真情的人这次要将功补过,大声道:“他在那里!”

他的同伴正要悄悄接近高肃,攻他个措手不及,被他一喊,惊动了高肃,发力前逃。几人齐齐瞪着这人,暂时无法收作,只好先追高肃。

高肃没逃几步,就到了雒水河边高坡,他们看他样子,已然力竭,在地上爬了。

胜利在望!

五个人五颗心“砰砰”乱跳,一鼓作气朝高坡冲刺。

就在他们十条腿中五条腿跨上高坡之时,高肃一扭一扭,爬到了坡边。他最后吸一口气,身子往前一耸,张开四肢,掉下了雒水,很快就被湍急的水流卷走。

五个舞者如五尊石像,木然看着底下翻腾不定的黑水。终于,有一人开口道:“无论如何,他是活不成了。”

有智谋者叹了口气,道:“我们回去复命吧,就说兰陵王奄奄一息之下,不小心跌落雒水身亡。”

其余四人觉得也只好这样。

两次添乱的那人临走前,从地上掘了点土,小心包起来。他一个同伴问他在干么,他道:“哦,兰陵王是解救金墉、打退周军的大功臣,我们一家子都崇拜他,我老婆孩子今天一直嚷嚷着要见他,我包些带他血迹的泥土回去,从此我们一家供着他。”

他包完泥土,毫不在意往前走。他的同伴看着他,却如同看一条半死的羊。

有智谋者冷冷道:“万一段大人怪罪,大家都知道怎么说了。”

大家齐声道:“自然。”

******

金墉城围解开后不到三日,齐主高湛便率大军从晋阳赶来,要犒赏群臣。

段思文办了兰陵王后,不知是心中有愧,还是耗尽气力,竟然一病不起。高湛到来之日,他尚在高烧之中,却不得不在家人帮助下穿戴整齐,出城迎接皇帝。

几日没出门,门外已是别一番天地。银装素裹,金阳遍地。空气虽十分冷冽,但清新喜人,令肺中吸满了药气的段思文不觉精神一振。

他的许多同僚都在城外迎接皇帝,见了他,纷纷过来嘘寒问暖。

段思文病中之人,听得心中暖泼泼的,险些落泪。

忽听身旁一人道:“兰陵王这次立下大功,皇上必有重赏,下官提前给王爷道喜。”

另一个年轻的声音谦虚地道:“独孤将军协助段刺史死守金墉,不让虎狼之周军破门而入,若无二位大人,哪轮得到小王逞能?”

段思文一寸一寸转过僵硬的脖子,在他旁边说话的,一个是金墉守将独孤永业。另一个,不是高肃是谁?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若非高烧烧得嗓子焦了、哑了、痛了,他立刻便要大声呼叫。

这怎么可能?

高肃中了他从鹤头冠中淬炼出的剧毒、极品鹤顶红红帽子,即便他那几个手下骗他,他没坠河身亡,也决计逃不过红帽子穿肠烂肚的本事。

再想,即便他洪福齐天,坠河没死,又解了剧毒,他怎能容得下他?

此时高肃表情温和,眉心微皱,似揣着心事,不过明显与他无关。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邺城一个宴会上见到高肃,当时他便是这副模样:美貌如仙人,婉娈若好女,只是作为一国王爷、领兵将军,却未免脂粉气重,让人有些瞧不起。大伙儿在宴上开怀畅饮,谈古论今,他很少插话,默默作陪,偶尔发表几句议论,若引得人反驳,他必微微一笑,放弃己见。他身上唯一有男子气概的地方,只有酒量。段思文对这位兰陵王心情复杂,一方面羡慕他天生好运,皇室血统;一方面却又不耻他的“娘娘腔”。高肃以大杯盛酒,出于恶意,他暗暗数算,数到第三十九杯,他仍不露一丝醉意,这让他心情甚为复杂。

高肃大破周军后,他才明白,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吧。

难道眼前这个高肃,真有通天彻地之能,根本没中他计,又假装不记得他曾陷害过他之事了么?若真如此,却是为何?

“我说老段,你生病生得呆头呆脑,老盯着人家兰陵王做什么?”

段思文一怔,忙低下头,脸上发烧。他听到有人在耳边笑,更是羞窘。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去看他。

又一个念头掠过他心际:“莫非此人,是假兰陵王?”

他吸了口冷气,心跳如擂鼓。

假设如此,二人相貌怎能肖似至此?声音?破敌时的兰陵王声音似乎更为清澈嘹亮,眼前的则略带沙哑,但也可能只是自己错觉。

他越想越觉自己荒唐。

高湛的队伍已经到了邙山,他的先遣官骑马先到。

众臣下跪迎接。

先遣官笑道:“各位大人辛苦了。皇上说了,不必劳师动众,大人们在洛阳行宫接驾便行。兰陵王高长恭何在?”

高肃上前一步。

“皇上说,这一役兰陵王劳苦功高,既解民倒悬,又为皇室增光。皇上要你单独去邙山接驾,到时二人携手进城。”

如此恩典,引来地下一片赞叹。

高肃磕头道:“谢主隆恩。”但他颈中,流下了几道汗水,眉心结更深。

段思文见状,心中笃定:这人便是那人,这兰陵王便是那兰陵王。

先遣官微笑着又来到了段思文面前,放低声音道:“段大人,这次,你也辛苦了,皇上说,他也不会亏待你的。”

段思文双腿一软,身子后仰,当即昏倒在地。

当他被人掐着人中弄醒,先遣官和高肃都已不见踪影。他的同僚们好意嘲笑他胆子太小,接不下皇恩。

段思文流泪道:“你们懂得什么?皇恩浩荡,但不能随便领的。”

04.狭路

宇文邕被部下保护着后撤。齐军势大,他辛苦布成的方阵受到周围败军冲击,终于也成了一盘散沙。

他弟弟宇文直道:“事不宜迟,皇兄你快换衣服。”

他贴身小奴青翎也不征求他同意,就把他拉下了马。他的士兵将他团团围住,青翎尖声下令,令一个骑兵小卒与他交换了穿着。他一声不吭,默默由青翎摆布。

衣着一交换完毕,宇文直便领人往另一方向奔去,宇文邕的旗帜飘飘摇摇,被他握在手上。

青翎尖叫:“皇上,快走,快走!”

宇文邕又看一眼那旗帜,勒马转身就跑,再不回头。

穿过一片疯狂、混乱的人流,他和青翎跑散了。有一个齐兵对他紧追不舍,连连从后对他放箭。他听风辨音,对其中七支不理不睬,知道它们必然落空。他只挡了两箭,却是沉重的两箭。他受伤的右手不够力,挡第二箭时,方天画戟掉了,箭偏了方向,伤了他胯下马腹。

马发癫狂奔,他无力拉住,也无力跳下,竟被他拉到一处陡峭山崖边上。

马缓得一缓,他连忙跳下。一只脚陷在马镫里,他用上吃奶的劲,好歹把脚抽出。

在地上躺着,才喘了三口粗气,齐兵的追杀声又来了。

宇文邕心中恼火,想这帮家伙宛如饿了多日的野狼,一嗅到血腥味,也不管是什么肉,就日夜不停、阴魂不散地紧追不放了。真要如了他们意,他们倒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赚了;他可就委屈了。

呸,怎么把自己比作“死耗子”?人还没死,就自己作践起自己来。

宇文邕情急生智,看准崖边一棵老树盘根错节,树干沿崖石往下蹿伸。他抓着树干,往悬崖下爬了几步,人往石头缝中钻出的密密残须枯草中间躲。

他没料到,他的救命树外强中干,是棵枯树。被他用劲一拉,“喀拉拉”几声响,树干断成两半,他抓着一半,身子急向下溜。

宇文邕吓坏了,脑子一片空白,只有四肢本能在空中拨拉,企图拉到些什么。

真被他拉中了半壁横生而出的一棵小树。他双手拼命抓住树干,人吊在半空。

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自己处境。他抬头望天,阴云密布,低头看地,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才有一条激流穿过,激流旁满是尖利的石头。

他用了用力,无法翻身上树,也无法下来。高不成,低不就,他急得冒火。

他清了清嗓子,高声喊:“你们下来抓我,我乃周主宇文邕!”

他的声音孤零零回荡在山谷间,只有云里几只鸟雀被惊动,叫了两声回应。

宇文邕心道:“求人不如求己。”

他看准身下两丈处一块凸石,狠心一跳,落到石上。石头摇晃了几下,他贴紧石壁,手抓嘴咬着石壁间的杂草。

这时他已顾不到外相,如只笨拙的猿崽,又如只巨大的人蛙,艰难地在山崖上寻找落足之处。

光线忽明忽暗,山风时时光临,还带来一阵夹雪急雨,打在山石上,大珠小珠,弹跳玉盘。一只老鹰好奇地停在他身边一丈来远,一人一兽互瞪半天,老鹰无聊地飞走。

天快黑时,宇文邕终于下到崖底。

他暗暗感激:这崖不是很高。他真的已快耗尽气力了。

他原地休息了半晌,又去河中抓了几条鱼烤来吃了。

鱼落肚后,他精神一振,决定先在附近找个洞窟安全度过今夜,明日再想办法出去与部下汇合。

不见了他,他们该急坏了吧。

也可能根本不急。说穿了,他不过一个傀儡皇帝,所有重要决策全出自晋国公宇文护之手。老匹夫近来对他已诸多不满。他若一死,他迎立自己才六岁的皇儿宇文赟继位,又可放心掌控朝政至少十年。

“我这次不顾他反对,亲自参战,却闹了个灰头土脸,他更瞧不起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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