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德二年元月,宋军围城成都,不出三日,孟昶亲自开城纳降,痛哭流涕地控诉谢一言等人的叛逆,他的逆子孟玄喆已经被斩,脑袋放在锦盒里送到了青羽面前。青羽面不改色地收下锦盒,告诉孟昶大宋天子会念及他的这般忠心。至此后蜀政权彻底成为了历史,后蜀全境归附中原王朝。孟昶为君时爱民如子,在蜀地呼声甚高,赵匡胤不敢留下这么个祸胎,暗中派苍翼营刺客潜入蜀中刺杀之。将刺客应用到战争之中本是后蜀首创,后蜀君王却也死于此道,可谓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回中原后青羽去凤翔看了一次安骁,五年来这仅仅是他第二次去看他,青羽觉得很愧疚。“安骁,你别怪我。赵匡胤把我发配在扬州那个鸟地方,闷也闷死了,又不能随便来中原。”
青羽靠在墓碑上,仰脖灌下手中皮袋里的一大口酒。和安骁说话时他仿佛又变回了十年前那个活泼的青年,和他此时落拓的外表丝毫不符。“唉,安骁,我又要走了。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和你睡在一起。安骁,我好想你,我想再抱抱你。”
青羽的脸贴上冰冷的墓碑,低声道:“你再抱抱我,好不好?”
三十四岁的青羽还在慢慢变老,但是三十三岁的安骁永远都是三十三岁了。只有在这块冰冷的墓碑前青羽才会恢复一丝往日的天真。他肆无忌惮地对安骁撒娇撒痴,对他笑对他哭,对他破口大骂生活中的不顺利,对他倾诉自己的思念。“安骁,我想你,我想你,我想死你了……”
他用衣袖抹去眼中的泪水。他把自己的脑袋狠狠地往墓碑上撞,直到白皙的额头上一片青紫。他亲吻着冰冷坚硬的墓碑,紧紧地抱着它,放声大哭。五年来,他只能在梦中见到他朝思暮想的安骁,他已经快要被思念逼疯了。但是离开这座坟墓,他又是那个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朱邪青羽,没人能将他打败,没人能阻止他夺取他想要夺取的城池。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带着那把“云破月”,却从来没有拿出来用过。他总是把这把刀和自己的武器放在一起,安骁曾经用它在自己身上烙下一生的刻印。青羽的副将丁德育曾经看到这位钢筋铁骨的主帅独自一人坐在帐中,细细地擦拭这把寒光凛冽的利刃,眼中的柔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恰似看着他的情人一般。
后来青羽帮赵匡胤平定了两次大宋国内的白莲教起事和打着复兴大周旗号的农民造反。农民本无甚军事才能,黄巢那样盐贩子出身的军事奇才百年不遇,基本一个个都是手到擒来的。开宝三年青羽与防御使潘美攻南汉,汉主刘鋹昏庸无道,不仅早就毒杀了几乎所有忠臣权臣令大权落入宦官手中,而且兵甲车船都年久失修极尽腐朽,这是青羽从军二十余年来打过的最无聊的仗。刘鋹乘船逃亡失败被擒,南汉覆灭。此时天下已经收复了十之八九,那些摧枯拉朽的独立王朝大多并入了大宋的版图。十国中仅剩北汉,南唐和吴越三国尚存。这段时间是青羽在安骁去世后最开心的日子,离天下一统真正可谓指日可待了。那个曾经遥远无比的梦,很快就不会仅仅是个梦了……
33 青羽:止战之殇
开宝七年九月,江陵的宋军大营中灯火闪动。中军一处不起眼的营帐里,一位清隽消瘦的中年男子正斜靠在榻上与一名青年将领对弈。中年男子肤色甚白,眼窝深陷,颧骨高耸,乌黑的短发卷曲而凌乱,竟有几分胡人之相。他右手执白,左手揽着宽大的衣袖,稳稳地落下一子。那名浓眉大眼的青年将领的脸刷地就红了,许久才道:“大帅高明,这下晚辈真的无力回天了。”
中年男子笑而不语,轻轻将盛着黑子的棋盒从青年手中取过,提起一枚往棋盘中摆去。青年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双跳飞吃!”
中年男子点头,“这一隅的局势并不十分复杂,你若再想想,定能看穿此局。你又过于急躁了。”
“是。”
青年接过中年男子递来的棋盒,从中抓出一把黑子来放在棋盘中央天元之处,“晚辈认输。向大帅请教棋技,晚辈从来都不能讨到好处去。”
中年男子笑着收拾棋盘,白归白,黑归黑。“若说输赢,你的确没有胜过。但说好处,你却讨到了不少的。前日教你的‘钩斗眼’这次你就打出来了,那一角我防守得甚是狼狈。下棋不能只看到一盘棋局的胜负,而要从这局棋中看明白对手攻防的路数,方能料敌先机,出奇制胜。棋盘如战场,你此番与吴越王去做监军,亦当如此。”
青年低眉顺眼地拱手道:“晚辈受教。大帅还请趁早安歇,您重伤未愈,劳累不得。”
中年男子将棋盘和棋子都置于卧榻一角,笑道:“无妨。我打了三十年的仗,身子骨硬朗得很。水该开了,你点盏茶来与我。”
青年应声去了。架在火盆上的黄铜水壶盖子正不住地跳动,白色的水汽在空中凝结,充满了暖意。青年伸手去抓铜壶的把手,却被烫得大叫一声缩了回来。“阿彬,你又急躁了。”
身后传来中年男子带着笑意的声音。
细腻的白胎瓷杯中清香碧绿的碧螺春,与这粗犷豪迈的军营甚是不协调。中年男子从卧榻内侧取出一把刀鞘漆画精美的唐刀,双手捧着递到青年面前。“这把刀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便送你了吧。”
曹彬惊慌道:“如此贵重的礼物,晚辈不能收下。”
中年男子皱眉道:“看也不看就说贵重,你这是摆明了在和我客气。”
曹彬红着脸,娴熟地抄刀在手,拔出一截来,细细地看它含光四射的刀身,不由叹道:“好刀,好刀。可惜许久不用,刃口已经钝了。”
中年男子颌首,“便是因此,我才要将他送给你。我想这把刀的主人定也不希望它退化成一件装饰品,所以自作主张。”
曹彬奇道:“这刀并非大帅所有?却不知物主是何人?”
中年男子微笑道:“我的私交,说与你也不知。此刀你便收下,打磨整治了好生使用。下次我在战场上看到你的时候,我要看到你用它砍下敌将的脑袋。”
曹彬心下喜欢,慌忙跪谢。两人又谈了许多关于近期南唐战事的话,喝了两巡茶,曹彬便告辞了。中年男子挣扎着下榻送他到营帐门口,目送他在夜色中远去。
安骁,你也希望你的刀能在战场上杀敌而不是被我摆在架上吧。青羽在亲兵的搀扶下回到卧榻上,熄了灯,和衣而卧。他的身上缠满了绷带,竟和二十余年前在天雄军营中醒来时别无二致。那一日,十九岁的杨青羽从深沉的昏迷中醒来,第一眼对上的便是那双黑如幽冥的眼眸。前几日,四十三岁的朱邪青羽从一般深沉的昏迷中醒来,看到的只有营帐空荡荡的圆顶。他突然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梦中他经历了二十四年的岁月,有铺垫,有欢笑有泪水,有团聚有孤独。
四十三岁的朱邪青羽在亲自带兵重逢的时候被敌方的一员小将一枪戳下马来,又被怒吼着扑向他的小将砍中了数刀,全身上下都血流如注。要不是他的副将曹彬拼死援护,此时的青羽已经和安骁在地下相见了。被曹彬抢出敌阵后青羽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抱着肚子笑得满地打滚,以至于就连被这位元帅一手提拔起来的曹彬也怀疑平日里一向老成持重的大帅是不是精神失常了。青羽笑着笑着就笑昏了过去,失去意识之前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自己是真的老了。哪怕是三年前,在与敌将单独对战时一开始就被一枪戳下马,又被砍得毫无还手之力,这绝对是不可想象的事。即使腰背经常酸痛无比,青羽也从来都坚持站在锋矢之阵的尖峰上。岁月不饶人啊,青羽躺在卧榻上心道,安骁,现在你见到我也要叫前辈了。
人生到了这个阶段已知天命,梦想也已经不再重要了,但若是真的能实现,也当为不错。次日曹彬来请辞吴越,他由大帅朱邪青羽指派为吴越军团的监军,毕竟越兵不是亲生的孩儿,难保不会起异心。此次东征南唐赵匡胤成功动员了吴越王与宋军组成联军,共同讨伐南唐后主李煜。中路的青羽与潘美从江陵沿长江水路东进,东路吴越王率军从杭州北上策应,西路由丁德育和王明牵制唐军,保障中路能顺利进军金陵。这已是青羽第三次征南唐了,三面夹击务求一举消灭李煜长期以来秘密囤积的兵力。青羽看着犬牙交错的沙盘地图,心道那个作词亡国理论真是不假。“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比他老子还要荒淫露骨许多,此人不亡国天理何在?
浩浩荡荡的战舰长龙沿着长江向东走,顺风顺水。青羽命船上水军全副武装,衣不解带,以防偷袭。只要到了陆地,唐军便再无反击的机会,他们唯一的可乘之机便是当青羽和潘美手下的陆军战士都在船上之时。可是事实证明青羽是杞人忧天了,李煜根本没想到出兵阻击还在水上的宋军,他犯了和他老子一样的错误,认为宋军不可能拥有大批水战之具能够渡过长江天险。上了岸的青羽部队就如出笼猛虎,采石,秦淮河,皖口三战节节胜利。青羽负伤,滞留营中,听到探马一波一波传来捷报,心下快意无限。前方作战激烈,他却在花树下细细地品读一卷李煜的词集,感慨温润的江南山水竟能孕育出这样一位满腔愁绪的柔弱男子。郎情妾意,香闺韵事,这些都是青羽此生注定无法理解的东西,但是他也能隐隐感到这位昏聩的南唐后主一定能以他的词作流芳百世。李煜天生就是要沉醉在儿女之情中写出千古绝唱的,这和青羽注定要作为军人征战沙场一样,时间没有除了作词以外的事能够不毁掉这个人,即使是做皇帝。
开宝八年三月,宋军围城金陵。六月,吴越军攻陷北方的润州,至此金陵已成孤岛。围城三月,丁德育大军和吴越军都已奉命撤退,独留青羽和潘美的主力继续围城。青羽对潘美道:“后主困守金陵不肯降,必是在等援军。他自知陆战不敌,必召水军。”
遂令曹彬率八万水师伏于湖口水路,只留不到十万青阳军和天狼军继续围城。李煜多次派出奇兵试图突围,都被埋伏在壕沟中的弓箭手和弩箭手逼得节节后退,又被青阳铁骑像赶羊一样赶回圈里。青羽不急,他一生中的无数攻城战从未打得如此悠闲。金陵城深陷四面楚歌,宋军有源源不断的粮草供应,就这么耗着吧。十月,在湖口埋伏了数月的曹彬终于等到了前来援救的朱令赟部队,水师,十八万大军,和青羽所料的丝毫不差。宋军虽然兵力不相若,但训练有素且出其不意,打败南唐援军。十一月,后主李煜开城纳降,南唐灭亡。
青羽和以往一样回到扬州,以身体经不起舟车劳顿为由拒绝上开封受官领赏。他才不管赵匡胤会不会觉得自己居功自傲尾大不掉,他已经老了,无法看到四海归一的那一天。就算他在这一刻死去,在地下见到他的柴大哥也能昂首挺胸了。他在自己的小院里侍弄花草,看书摆棋,以前他看到安骁做这些事的时候都会嘲笑他改不掉穷酸习气,现在却也爱上了这些事。他依旧热爱沙场,渴望跃马挺枪,可是现在他策马奔驰上几里都觉得腰酸背痛,更别提上场厮杀了。他在自己的小院中品茶饮酒,赏雪看梅,静静地渡过了一个冬天。当江南稀薄的冰雪消融之时,一日他正在院中独酌,婢女却引了一个人进来。“老爷,这位杨员外在门外求见一位杨青羽老爷,奴婢不知是何人,却与老爷同讳,便引他前来一见。”
青羽望向婢女身后的中年男子,那人的眉目是何等的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哥。”
四十四岁的杨昭笑着走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呆若木鸡的青羽。
这夜青羽与杨昭又一次同榻而卧,一如两人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之时。青羽毫不迟疑地解开衣服给杨昭看胸口的伤疤和下身的铜环,四十五岁的老男人也没什么可害羞的了。但是当他抬起目光望向杨昭时,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杨昭眼中的悲伤和御花园中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的柴荣如此相似,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掩好衣服,默默地听杨昭故作轻松地讲述他在黄龙府的妻儿,像是在听一个无比遥远的故事。杨昭突然陷入了沉默,两个人就这样默默不语地并排躺着。“哥,你等我。我回去把淑惠紫姗和平儿信儿都接过来,你和我们一起过。”
开宝九年三月,扬州节度使朱邪青羽以重伤难愈为由上表请求辞官,交出手上所有兵权。已经缠绵病榻的赵匡胤听着司礼监太监用平板的声调念出这道朴实无华的表文,思索良久,还是用瘦骨嶙峋的手执起御笔,画上歪歪扭扭的朱批:准了。批文被快马加鞭送往扬州,一起到的还有中书侍郎的蟒服玉带和无数金珠赏赐。不宽敞的小院里堆满了琼花玉树和绫罗绸缎,青羽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自语道:“赵匡胤毕竟还是比郭威聪明些。”
他让青阳军和天狼军的军士自己来他家领赏,每人随意取些金珠玉器去,不拘多少,就连蟒服玉带都随手送给了一个马夫。九月,杨昭一家三十余口回归中原。杨昭在二十岁上娶了夫人上官氏,后又娶妾彭氏。他的长子杨洛现年二十三岁,正在黄龙府跟着杨昭的旧友萧有律经商,没有和全家一起南下。次子杨平现年二十岁,已娶一契丹女子为妻。三子杨信十九岁,长得和少年时期的杨昭简直一模一样。这闹腾腾的一大家子在扬州安家落户,一下子就成了本地最有名望的一族。杨昭在辽国经商多年,以他的商业头脑自然是一本万利,二十余年后已是家财万贯。“哥,我早就说过要养你在家里吃闲饭。”
杨昭对青羽笑道,“现在慢说是你光棍一个,就算还有三十个嫂子也养得起。”
青羽望着杨昭少年般欣喜的面孔,也露出了笑容。四海未平,理想中闪闪发光的金色国度此生注定无缘得以一见。而杨昭,这个深爱了他一生的人他也无力回报。他只能紧紧地拥抱这位兄弟,此生欠了太多人太多的债,自己的来生一定会很忙碌的吧。“阿昭,抱歉。”
他从怀中摸出那个斑驳陆离的面具递还给杨昭,“谢谢。”
开宝九年十一月,青羽坐在杨昭新购置的宅邸宽敞的庭院中看书饮茶。天气已凉,但他眷恋这庭院中美妙的秋色,披着大氅依旧坐在室外。这座庭院有小桥流水,水榭假山,竟不比皇城中的御花园逊色多少。桂花已落,遍地星星点点的黄白之色,枯黄的秋草和金黄的落叶相映成趣。青羽将书放在石桌上慢慢地翻阅,手边放着一盏冒着热气的碧螺春。微凉的秋风将他的短发吹乱,露出窄而白皙的额头。这片曾经光滑如大理石的额上如今已经爬上了皱纹,就像一旁莲池中的涟漪一般。突然有一只温暖的大手从他身后伸来,抚上了他微微粗糙的前额,来人揽着他的脑袋在他的头顶印下一个轻轻的吻。青羽的目光依旧落在书本上,头也不抬地淡淡道:“坐,喝茶。”
那人依言轻轻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青羽将右手放在那人的大腿上,紧紧地握住了他温暖如春的手掌。那人用力地回握,就像要把青羽的手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一般。青羽笨拙地用左手翻着书,来人静静地望着远方的天空和云彩,两人就这么默默无语的坐了不知多久,直到青羽将这一本书翻完最后一页。桌上的茶早已凉透了,日头却还没有落下去。
泪水突然从青羽的眼中无声地滑下,打湿了桌上的纸页。
“我好想你。为什么让我等了这么久。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黑暗被永远囚禁,永世的光明从此降临。人生如棋,执黑,执白,落子无悔。
“走吧。”
他轻轻拉起青羽的手,带着他向梦中那个充满了光明的国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