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我要的不过是平常爱恋,到得绝痛处,我也不会放手。 只是,如果有一天,我已经无力再握住你的手,那么,请让我自己离去,放舟天涯,也放逐你。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灵异神怪 强取豪夺 春风一度搜索关键字:主角:顾北溪 ┃ 配角:柳温瑜卫恬简成周 ┃ 其它: 第1章:中计 七月。 居亭到上京的大道上,除了我,只有前面两骑不紧不慢地走着,我伸长了脖子,眯眼望去,天尽头几丛零星树影,无精打采地在烈日下立着。 知了声声,也透着焦躁。我的冰冻可乐,我的空调房,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更焦躁得抽了疾风一鞭子,半月前在风间渡驿站柔姬演了出红拂夜奔,回来时候鼻子都快肿成萝卜了,因为那个姓柳的没等她说完“小女倾慕公子,今特来相投。”门就被砰地关上了,不幸的是,柔姬站得离门太近了些。 一月前在山道上丁仲子几兄弟也没有得手,这点子扎手得很,色诱不行,硬抢也不成,我们吊着他们两人二个月了,今天是进入上京前最后一次机会,以后都是人烟稠密所在,再不能取了姓柳那两人手里的和氏玉玺、金珠,只怕顾北溪三个字,不仅名字要倒着写,顾北溪的人也得给倒吊到屋梁上了。 我仿佛能听到刑堂的九节鞭抽在背上的声音了。 再抽疾风一鞭,一拉缰绳我追上了两人。马头并进,我侧身拱手,招呼能作主的那个“柳兄,这么巧,又遇上了。炎热难耐,不如大家快马加鞭赶到前面客栈歇下,待明早赶个早路如何?”三天前我背了蓝布包袱,骑了马在路边装作和他们偶遇,这道上解决住宿吃饭的地方有限得很,不想碰到都不成,两晚都是同投客栈,三下两下也算个点头交了。姓柳的还没开口,旁边小厮扑哧笑出了声“顾公子见天追着我们一起上路,怎么说到”赶巧“两个字了?”柳温瑜状似无意抚了下腰间宝剑,眼中寒光一闪扫过我而去。口不对心地道“斯文,不得无礼。” 那叫斯文的败类不服气地哼哼“公子,我们一路上尽遇着同乡的生员、逃婚的女子、卖身的小厮,一沾个人就号称投缘,眼珠子也不转动地盯着你……也不知是个什么居心。”柳温瑜笑笑道“还能是什么,难不成是打家劫舍的强人,骗裹财物的小贼?忘了上回我在居华寺抽了个上上签?利出行,财不失,姻缘吉。这不就应上了。”斯文摇头叹气“公子就是心善。凡是往好处去想人。”心善个屁,丁仲子胳膊都差点给柳温瑜卸了。两个人渣一唱一和,指桑骂槐。斯文愣头青一个,从见到我开始就阴阳怪气地挤兑我,和你那主子一路货色,我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你的好果子吃。 我也不管他们含沙射影,带着我心里难受,但我面上还要礼数周全的表情扫了明显不斯文的“斯文”一眼,扬鞭越过俩人,“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在下不敢高攀,先行一步,告辞。”满目伤怀而去。 切了盘腊牛肉,把温拌腰丝,菊花鱼、甑糕摆了一桌,要了壶桂花露,喝了个半酣,才听见院子里马嘶人喧,不出所料,姓柳的俩人随后走了进来。 我不招惹,继续埋头苦吃。面上想必已陀红。四年前刚穿过来的时候,最乐的一件事就是可以豪爽地大碗喝酒了,哪里是酒,分明是醪糟水嘛。不过,喝下一坛醪糟水也还是要醉人滴。 待他们带着暑气越过我的桌子时,我猛地抬头,慌乱地看了眼柳温瑜,又赶紧低头掩饰。卫恬简曾说过“顾北溪作含羞带怯的模样最是撩人。”那时,我正被他逼着着了女装与柔姬站在一处。 今日最后一招,美男计,就看卫恬简的眼光高低了。柳温瑜,拿不下你,明日顾北溪的命就要被人拿下了。 推开桌上残酒,我装作踉跄两步,箭步扑到了柳温瑜的身上“温瑜,温瑜。”作主子的还没动作,斯文赶忙上来扒拉开我紧拽着柳温瑜的手,“小二,赶紧,别脏了我们主子的衣服。”我由着小二扶进楼上客房,倒头呼呼大睡。 三更后,估摸着抹到俩人身上的药也差不离了,我赤了脚悄悄拉开房门摸到了柳温瑜的房间里。做好事难,学坏容易啊。刚来时白丁一个,还不肯入伙,被卫恬简折磨得个死去活来,现在开门撬锁,下药放嗲抛媚眼,使刀耍棒斗狠,五毒俱全。月色晦暗,取出颗夜明珠来,淡白的光华照亮了小块地方。四处找找没有见东西,我静静呆了片刻才看清床的位置。悄悄靠近拉开床帘,摸摸枕边床上也四处摸摸,暗骂句难缠,掀了锦被又去看他身上。一根白色缠腰裹在柳温瑜腰间,鼓鼓囊囊,东西定是藏在那里,那么大块东西也不嫌睡觉硌得慌。螭虎纽,玉玺四周刻着勾连云纹,东西没错。细心收好比我金贵的和氏玺,我冷笑着悄无声息地往后退。柳温瑜,饶是你精如鬼,今天也吃了我的洗脚水。 眼看着就要到门口了,床上忽然传来声轻笑“顾小八,也不把被子给我盖好,就这么走了?”夜静无声,又出其不意,我的汗毛唬得根根竖起。好在这几年偷鸡摸狗的生活培养了作奸犯科的素质,二话不说,拉开门撒腿逃跑。三步并作两步,直扑楼下院中马厩,然后骑上光背马逃之夭夭。以上情景仅限于在脑海中而已,实际上,因为我的腰被根不知打哪里飞过来的又粗又长的绳子缠住了,一步都动不了。手中的寒月钩他妈的还号称削铁如泥,我削我削,连根绳子都割不断。 “你别费劲了,这是捆仙索,连太上老君都捆过,凡胎肉铁哪里斩得动?”听得火折子的声音,屋里蓦然亮起。耳背后吹来股子热风,寒光钩向后一抡,逼退柳温瑜,我索性也不费力气了,转了身镇静地看着只着了里衣的柳温瑜“柳公子挖了老大的坑等小八来跳,有何指教?” 姓柳的眉开眼笑道“佩服佩服,顾小八,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想捉你,而是想指教你?” 我想我的两眼一定都写满了“鄙夷”两个字“既然捉人捉脏,又不叫帮手又不叫店家,不是要喝喝茶聊聊天么?”说完,我干脆把寒光钩往地上一扔。 “说说柳公子的条件,看在下做不做得了主?” 第2章:床帏 柳温瑜顾自一笑,近前挑起我的下颌“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儿,幽并谪仙子。我的条件也不是难事,要得江湖人人倾慕的顾小八陪我一夜,我就放你和丁字号房里同伴走如何?” “太下作”我咋听之下,连连摇头。不过,换一个人能解了现在困境还行。“不如,让丁字房的小子陪你睡行不?那小子面如冠玉,色如春花,吐气如兰,风流绝艳,清新俊逸,品貌非凡。必能如柳公子所愿。”一口气背了那么多形容词,总能打动姓柳的吧? 柳温瑜很好说话,张嘴就冲窗外道“把丁字号房的小子给我阉了。” “别,别。我答应我答应”我听见斯文的声音在外面唱了声诺,赶紧地作了识时务的俊杰。 还能如何?后天就是月朔,不赶回楼里服下金玉掩息丹,哪里还有活路? 我计划的美男计只限于把迷药抹在他手上为止,可狐算不如天算,最终落实到到床帏之中。 乜斜柳温瑜一眼,身姿飘逸,面如冠玉,刚才那些形容词倒象是为他而造,也不算辱没我。“赶紧的完事,别误了柳公子的行程。” “小八倒是急切,那恭敬不如从命了。”柳温瑜笑意盈盈捏了粒药丸在我唇边,“张口。”我好象是迫不及待地咽了药丸。柳温瑜惬意地看着自己莹白的手指从我的唇边拖出的银丝来,道“子午楼的人TJ得一个比一个可人疼,你们楼主真是好手段。” 按我以前看武侠小说的想法,这时就应该拔刀出来帅酷地来一句“找死,满嘴喷粪的小贼!”。可惜,当然不能。明知不是什么好药,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捆仙索越捆越紧,再这么耽误下去,我马上就要有一尺的细腰了。为了压住我的妖力,卫恬简逼我服了清平散,又为了怕我再次逃跑,又给了金玉掩息丹,也不怕多吃点软筋散,合欢丹什么的。 果然,收了绳子,我已是浑身无力,由着柳温瑜往床上抱。 姓柳的知道我没什么力道,一切脱衣解发抚摸都亲力亲为,我也不用躺着装僵尸,该哼哼就哼哼,记得我以前那个时代很有哲理的话,生活就像强奸,既然不能反抗,那就躺下来享受吧。 柳温瑜体力惊人,浑身线条流畅结实,持久力和爆发力与表面白面书生模样成反正。我应承到最后,干脆睡了过去。 睁开眼就看到谢钟灵的圆脸,我以为还是楼里,挥手推开,咕哝道“容再让我睡会儿。” “猪头,再睡子时前就赶不回去了。” 我猛地清醒过来,我在客栈里,昨天晚上……,看看墙上挂着的拙劣的吴道子仿画,还好,是在自己房间。不动声色地瞅眼谢钟灵,瞅得他心虚地转了头。“你昨天晚上睡得还好?”谢钟灵连忙点头。“你也还好吧?”哧,回话都不敢看我,昨天晚上不知怎么着了别人的道。我不耐烦地赶人“出去,我要起床了。” 青衣玉带,长眉似画,我朝镜中的自己咧嘴苦笑,依然是柳温瑜口中的“谪仙子”。 子午楼的消息一向很准,姓柳的两人携带着从吐番使臣手里劫来的和氏璧雕成的传国玉玺和金珠玛瑙进京,那金珠玛瑙倒也贵重,可也敌不过和氏玉玺传奇。玉玺一直在各位皇帝手中辗转,唐末后不知所终。吐番使臣上表称以和氏玺和金珠为帝寿,满朝文武拍马屁的折子雪片般飞到皇帝案上,八成全是什么天降祥瑞,四海升平陈词烂调,估计做皇帝的要看得浑身起层鸡皮子圪塔。子午楼接了劫吐番使臣的活,没想到却被半路杀出的柳温瑜给抢了先手。子午楼一诺千金,领人之禄,忠人之事,江湖上声名显赫,日进斗金。楼主驭下极严,赏罚都重,这次做失了手,我和谢钟灵心情沉重,俩人再三对好说辞,一路纵马飞驰,匆忙赶路。 第3章:构陷 祥瑞绸缎庄里外三进院子,进到最里,我愣了愣,暗道不妙,一拉谢钟灵,麻溜地跪在柔姬、丁仲子、元青、严子安后面。 卫恬简端起玉盏抿了口茶,抬眼扫了扫跪了一地的下属,半晌才幽幽开口“好大的气派,半个楼的人都在这里了。子午楼的牌子该摘了扔进太湖里面去喂鱼才对。” 我们一干人头在重压下又低了几分,人人都恨不得变成了透明人才好。 “柔姬?”朱轩在代楼主问话。 “属下无能。那柳温瑜”柔姬咬牙道“左右不肯上钩,想来,想来应是不能人道。”我听得一口气差点缓不过来。柔姬貌美,性子傲骄,倒真的是一但出手,绝不空回,此次是绝大的难堪。 “元青?” “属下技不如人,无可托辞,请楼主责罚。”妙手空空元青只牢牢把头伏在地上回道。 “丁仲子?” “慢,顾北溪,你先说。”卫恬简忽然开口。 我正埋头苦扮树桩,猛被点了名,定定神,把和谢钟灵编好的故事说了出来“属下和谢钟灵在福来客栈、镇安官驿使了迷魂香,可是柳温瑜和他的小厮都没有着道。在同安堂用了三日醉,晚上倒是摸进了柳温瑜屋里,结果学艺不精,给点了穴位扔了出来。谢钟灵在房子里也给人点晕了。” 这话里八分真两分假,我说得无比顺溜,本来是出丑的事,但混在一堆丢脸的人当中,我也没那么突出了。 啪地一声,杯子重重顿在桌子上的声音。 大家本来就胆怯,现在更不敢说话,希望自己连呼吸都最好不要有。 “谢钟灵,你来说。” 撒谎的时候一定不能期期艾艾,就该象谢钟灵那样。 “回楼主,我易容扮作店小儿给那两个用上三日醉,开始都是顺顺当当,三更后,由属下摸进了那姓柳的屋里,却发现顾小八和那柳温瑜赤条条在床上大战,淫言乱语,说是两人里应外合,楼里几大堂主都奈何不得姓柳的,要杀死楼主,助顾小八反出子午楼,自立门户。属下愤然拔刀,可是不敌俩人联手,被塞了嘴捆在他房里。今天早晨硬被灌了剂毒药,说是要依着顾小八的说辞来,不然是七窃流血而死。” “楼主,属下句句属实。钟灵少孤,幸得老楼主收留。属下虽九死而不敢作出悖逆之事。”说罢,谢钟灵已是满目赤红。他倒是八分假二分真,娓娓道来,听在我耳里真是六月飞雪,晴天霹雳,侧身看看他瘦削的脸,不敢相信这是我所熟悉的,来到这个世上第一个被我当作朋友的人。 “楼主,顾北溪赤胆忠心,不明白谢钟灵为什么要血口喷人,属下愿与谢钟灵刑堂对质。” 药堂孙远藐上前捉了谢钟灵的手凝神切脉,迅即骈指点中他身上几个大穴,猛地一击谢钟灵的后背,一口乌血喷在地上。孙远藐填了颗宝丹在他口中。这才回转身字斟句酌回话“楼主,象是三尸索魂引。属下封了他的穴道,尚能拖得三日。” 谢钟灵象抽了梁的房子,已经委顿在地。嘴角还挂着缕乌血,衬着青白的脸,异常狰狞。 事情太过突然,院中一片寂静。 “顾北溪,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被人从后面紧紧地摁在青石地板上,身上汗水涔涔“构陷属下的人,计划已深。属下不知该说什么,请楼主明察。” “是不知说什么,还是无话可说?”性命事大,失贞事小,我苦脸大叫“楼主,属下刚才撒了谎。属下昨夜确实进了姓柳的房间,被他擒住了,迫得陪了他一夜才得以脱身。属下不该欺瞒楼主,属下该死。”院中饶是见多识广的众位堂主,象是烧开了锅的水,交头接耳沸沸扬扬起来。 “朱轩,扒了他的上衣。” 后背上两排鲜红的牙印昭示着夜晚的混乱和放纵,其他的痕迹也很容易找到——我的皮肤极易留下罪证,柳温瑜又是个极懂得索取代价的人。 “顾小八,三日醉是本楼秘方,你亲自下手,姓柳的为何没有着道?”朱轩声音沉着一如其人。 我努力忽视自己裸着上身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狼狈,力求回话能做到坦然自若问心无愧“楼里定有奸细里通外敌。” “谢钟灵指你是奸细。”谢钟灵已给医堂的人抬走,我不自觉地瞥眼地上的血迹。“属下冤枉。”来来去去就这四个字,我也觉得辩词苍白无力。 “那柳温瑜和你春风一度,不仅人是完好无损,武器也一并奉还。傅堂主、元堂主、丁堂主都有损伤,柳温瑜,倒独独对你颇为照拂呀。顾小八。”卫恬简一声断喝,惊得我浑身一震“你的碧潭珠呢?”碧潭珠,碧潭珠。我连忙摸胸前,又不甘心地望望四周,地上干干净净,连颗圆石头都没有。 “关入九节堂。” 第4章:往事 从四年前莫明奇妙的穿越过来,我总是不甘心,不甘心会忽然离开富有摩登的现代生活,不甘心只是去街角买了杯可乐,就被流弹击中告别倾心的恋人,不甘心醒来就落在一具刚化形的狐妖身上,古代的什么好处都还没落到,就被卫恬简擒住了,逼着加入了子午楼,子午楼在我心目中,就和现代社会的山口组差不多——我是能离多远就离多远的。 武功稀松平常排名最末,暗器甚至不如后入门的弟子,一身妖力,还没学会使,就被卫恬简封了。使药、用计、使诈、琴棋书画样样不行,除了易容术尚算勉强外,另一条保命的守则就是:知道顺势而为,在形势比人强的时候能放弃自己的狗屁原则的投机主义。所以卫恬简略一施压,我就投入了子午楼的门下。天天楼里楼外乱窜,整天笑成朵花似的。一年后觑了个空,裹了几百辆银票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我只考虑到古代交通不便,通信不便,信息传播迅速慢,只要找个僻静地方呆上三五年,谁能找得到啊?可是,去兑现第二张银票的时候,就掉到子午楼的网里面了。所以,我对自己的评价是正确的,我并不适合黑社会这种机密组织。 堂和九节堂的部分刑具我都不陌生,上次从这里离开时,我就发誓再不踏进朱轩的势力范围。 牢房,是来了就不想再来的地方。 依稀还是原来锁我的那间牢房,角落里堆着稻草,我就躺在上面。手足给木枷枷住了,白白地听着肚子饿得叫,也无法可想。不知是忘了,还是楼主不许,没人给我水和干粮。虐待囚犯,不人道。作为被虐待的囚犯,只能哀叹不人道,错,是不讲狐道。今天赶了一百多里地,还没喘过气来又给定成了十恶不赦的坏分子,身体疲软得我连眼睛都不想睁。可一闭上眼,谢钟灵奄奄一息的脸庞就浮现在面前,谢钟灵真的要死了吗?呸,我举着被木枷锁在一起的手,自已给了自己一巴掌,记吃不记打,谢钟灵就算要死也是该死,好死不死还硬要拉着我一块死。死过一回的人,怕死得很。 牢里没有灯盏,乌黑一团。我不禁有些背寒,可又一想我自己不就是狐狸精么,还怕什么黑。透过屋顶上几片明瓦,一轮玉盘样的月亮高悬,清华的光辉给夜空笼上流离华彩。如同我刚来到这个世界那晚,睁开眼就被月亮异常美丽的光华吸引住了,懵懂中伸出手掌试图接住白玉般的银光,这时才发现有些不妙,眼前不是手掌,明明是毛茸茸的动物爪子——小爪子。 我惨叫一声,也没有预期中的声音,而是“吱吱”的动物叫声。 我在做梦,我在做梦。我不敢摸身体其他部分,紧紧闭上眼,数了个一二三,然后猛地睁眼,伸手,不,是伸爪子,还是爪子,跳起身,月光下,我的身影:满身红毛,娇小玲珑,长尾飘飘,尖耳长嘴。 一声长嗥,我急得要去咬那个应该叫做尾巴的东西。我在哪里?我是谁?我是人,那狐狸样东西又是谁? “哈哈,这玄狐倒有趣得很。”银色月光中,一个长衣飘飘的身影不知打哪里腾空而来,我的汗毛,不,是狐狸毛全竖了起来“有鬼。”我哀叫一声,在用两只前爪捂住眼睛之前,还没忘记跳进旁边树影中。 “怕鬼的狐狸,我遇到只怕鬼的狐狸。” 我不吭声,在树影里哆嗦着尽量把自己藏得更隐蔽。剧烈的心跳,仿佛在重复着一句话:一只能听懂狐语的鬼。 颤抖着被两只手抱进了白衣人的怀里,那人伸出手指触触我的鼻头“你见过身上暖暖和和的鬼么?”我不知别的狐狸鼻子是不是也是敏感点,阿嚏,阿嚏,我连打两个喷嚏在他手上。他也不恼怒,举了我在眼前,“小狐狸,我叫卫恬简,你叫什么?”见我仍然警惕地不语,卫恬简伸手望空中一揽,一条汗巾子兜头落在我身上,他低头裹紧了我,边走边淡然道“你不说,那我就叫你烂红薯可好?烂红薯,今夜之月,光华盛极,百年难遇,正是你的化形之夜,你叫声师傅,我就助你化形如何?不然,我就把你拿铁索捆了卖给猎人作裘皮。”化形?是脱了狐狸皮,化作人形吗?我立刻精神起来,顾不得计较被叫作烂红薯,自动忽略了后面威胁,吱吱地回他“师傅。”怕他听不明白,又伸出舌头讨好地舔舐他的手掌,再叫声“师傅。” 卫恬简明白了,“好啊,乖徒弟,烂……”我赶快出声拦阻“师傅,我叫顾北溪。”我就被卫恬简拐进了子午楼,作为一只不会驾驭自己的妖力的妖怪,可以说完全没有自保能力。杀了人,有官府报仇申冤,杀了小妖,朝廷还有旌表,邻里还要竖起大拇指赞个好字。我不是被街头小孩追在后面揪尾巴,就是在集市上喝醉现出原形被谢钟灵揣在衣衫里回了楼里。我既不明白自己是如何由狐狸变成了人,也不明白自己如何由人变回了狐狸。卫恬简干脆喂了我定形丹,镇住了我的妖力,怎么都变不回狐狸了。但是,那些传闻中的隔墙取物,御风而行,撒豆成兵,呼风唤雨……也就通通与我无了缘。狐狸成精入道不容易,运气好的三百年不辍修炼才可化为人形,运气不好的,就作了贵人的狐狸毛领,白狐披风,红狐披风。偷吃鸡被打折腿,狭路相逢,给虎豹吃入腹中更是不稀奇。我好不容易得了个化形的指标,却被白白地浪费了。 我叹口气,越叹越气,干脆大叫“有人么?不给饭吃,给颗金玉掩息丹吧。” 第5章:刑堂 不是我没骨气,为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卫恬简迫我服下金玉掩息丹第二个月朔之日,没有给我药。两天发作下来,我的嘴唇颜色已经堪比上好白石,衣服从里到外全被汗水湿了个透,谢钟灵说连呼吸声都藐不可闻。骨头和肌肉仿佛全被剔骨刀一寸寸剥开,又割成碎片。 一提到金玉掩息丹,那种深入骨髓的痛又好象隐隐开始在身上蔓延。“朱轩,朱堂主。”不管周围有没有人,我拼命叫道“今日是月朔之日,我有话要禀报。”对金玉掩息丹的恐惧令我不敢放弃,“楼主……”“傅堂主”徒劳地叫着平日交好与不交好的堂主——我不属哪一堂,只是楼主的入室弟子。 在我快绝望的时候,“小师叔。”有个沉稳的声音传来。 “是谁?” “九节堂肖庭风见过小师叔。”各堂堂下弟子众多,我并不识得。那个肖庭风恭恭敬敬立在栅外。 我伸出手来“拿来。” “堂主不曾令小子为小师叔送什么东西。”肖庭风不急不徐回道。我有些发急,顾不得人在屋檐下的道理,呵责他“九节堂要省银子么?没吃的也没喝的?那你来干什么?” 肖庭风低头默了默,转身往外走。 “唉,别走,去哪里?肖庭风,我记住你了,请你家堂主来,就说顾小八有事要禀告。”我连忙换了脸色,眼疾手快牵住他的衣角不放。 肖庭风身子一僵“小师叔请放手,堂主不在此地。” “那临走有没有说到金玉掩息丹什么的?”看他摇头,我是欲哭无泪。明知一放肖庭风走,难再讨得东西,反把他抓得更紧“那有没有馒头什么的充充饥?” 终于抱住了个大馒头,一口馒头一口热水,味道堪比龙胗凤肝。肖庭风点了支蜡烛,盯着我狼吞虎咽,迟疑下又从怀里摸出只油纸包,塞进了我的手里,一打开,扑鼻的肉香。 酱牛肉,还是八珍香的。虽然冷了,但此时此刻还有什么可说的? 肖庭风也没走,就在旁边呆站着等我风卷残云。这呆小孩,看着木讷,心地倒还不错。吃饱喝足,心情平复不少。诚心地谢他。 肖庭风别扭地侧着身子直摆手,示意不用谢。 “庭风,你是庭字辈弟子,我怎么没见过你?” “小子以前曾见过小师叔三次。” 肖庭风恭敬得如同对着朱轩。 “说来听听。” 肖庭风却又闭紧了嘴。心念一动,我明白了“三次是不是都在九节堂?” 逃跑两次,加上这一次,也算是很频繁了。 “庭风,这次,我真的是冤枉的。”我转转眼,非常诚恳地向肖庭风诉苦。 “楼里只怕有不少人要想要吃了我的肉了吧?” “不知道。” “谢钟灵死了么?” “庭风不知。” “你也认为是我干的吗?” 肖庭风没有什么表情,只一直躲闪着不肯正视我的脸,烛光闪动,在他脸上映出可疑的红光。 “我真的是被人陷害。楼主是我的师傅,最是公正严明。朱堂主不在,我能不能直接写封信给他陈情?” 肖庭风只道“堂主必会给小师叔一个公道。” 我是个洁身自好的人,矫情得连香烟都不许自己上瘾,不过,那是曾经。金玉掩息丹阵痛忽如其来,铺天盖地,我恨不得能拿刀子捅自己几下,那样,或许还好受些。一刻都难耐,我伸手在嘴里咬了几下,挣扎着在里衣襟上哆嗦写了几个字,干挨到天亮,神智就已经半昏迷了。模糊中有人拿来热毛巾为我擦拭,我一把抓住那只手,牵了衣襟,喉咙嘶哑却一句话都吐不出来。嘴里给塞进了团软布,防着我咬伤自己舌头。 昏睡中的日子都作不得数。以为自己不过是睡了半晌,给冷水浇醒的时候才被告知,已经三天了。楼主赏了半粒金玉掩息丹。谢钟灵已经死了。 第6章:堂主 半粒丹药意味着——这一个月里,日日都要挨上两个时辰的痛,不就是个死罪暂免,活罪难逃的意思么?谢钟灵还死了,枉费我咬破手指写的陈情书,连“一片冰心在玉壶”都用上了。我是跳进黄河里都洗不清了。 身上还是那身青衣,不过已经皱得象腌过的菜叶,我抬手一闻,不禁皱眉,味道也特象。 肖庭风后面跟着个人进来了,我呆呆地看着他们沉默地从食盒里端了三样小菜和糙米饭出来摆上。菜色也不算丰盛,我倒松了口气,不象是个送行饭的意思。要是忽然来个饕餮大餐,我估计还真是食不能下咽了。 端了碗边往嘴里扒拉着饭粒,边瞅着肖庭风俩人。都象一个庙里的菩萨,肃然立着表情欠奉。我吃个饭还需要盯着不放么?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填饱肚子,仔细擦干净嘴道“走吧。” 肖庭风不接话,板着脸问道“吃完了?” 见我点头,后面的人上前收拾了东西,门外又进来两人提溜起我扭了双臂跪在地上,正正脸色才道“顾北溪,勾结外敌,媚敌欺主,挞三十。”顿了顿,又道“薄情寡恩,背信弃义,永禁暗室,以儆效尤。” 打板子,挨棍子、灌水都刺激不到我。听到永禁暗室,我心头一颤,挣起身子叫屈“不审不问,就判了我的罪?是谢钟灵泼我污水,朱轩公报私仇,我要见楼主。” 后面两人见我不服,手上加了劲道“事实俱在,还不老实。”两人都是刑堂老手,我立刻痛得说不出话来。 “顾北溪,楼主是你想见就见的么?谢钟灵人已经死了,他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拼着一死来诬陷你?” 我也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拼着一死来诬陷我。“我,我……”我无奈地干嚎“我要见楼主。”如果能见到卫恬简,不管是抱大腿还是跪死床头,都要一试。 肖庭风怜悯地看我垂死挣扎,道“秦王为你遣人封了如意钱庄和楼里几处庄子,要挟楼主放你。你还敢否认。” “盗马者死,盗牛者加,入了子午楼,见了官府的轿子我都绕着走,我不认识什么皇亲国戚,谁知道秦王是干什么的。”我是悲愤交集。光是谢钟灵的话,或许卫恬简看在我在床上还算尽力,后来改过自新得还算得力,还有丝活路。被柳温瑜上了,也不过是多几场打。哪里又来了个秦王? “秦王姓柳名温瑜”肖庭风提点道。 果然是流年不利。秦王手握燕云卫,是这个王朝最大的特务头子啊。 看我仲怔,肖庭风又道“他今日着人送上碧潭珠给楼主,言明你是他的人,要楼主好生送还。” 什么他的人,这不是把我往死路里逼么?卫恬简看着风流飘逸,骨头可不是一般的硬。我飞快摇头表忠心道“顾北溪得楼主大恩,怎么会是柳贼的人?楼主必不会应他。” 肖庭风奇道“楼主为何不应?秦王不过要一个属下弟子。子午楼做生意,少不得要官家照应。总不能为个叛徒得罪秦王。” 大约我眼中的绝望太过明显,已不再叫我小师叔的庭风接道“不过吗,子午楼也不能让人掐着脖子欺负。楼主说了,要人可以,子午楼想什么时候给就什么时候给。上刑。” 是打残了再抬过去,还是弄疯了再给? 抽鞭子是个技术活。三十鞭可以抽得血肉横飞却不伤筋骨,也可以三鞭抽掉条人命。刑堂的人不敢放水,也不敢真抽死了我。 永禁暗室,我趴在地上苦中作乐麻痹自己,狐狸精做不成,又要变成吸血鬼了。 鞭子大约上沾了盐水,背上到大腿火辣辣地痛。不知会不会留下满身伤疤,楚涵常爱涎着脸捉了我腰上肌肤试手感,我就两手摸到他胸前块垒分明的肌肉,到最后都以滚作一团收尾。我真想能抱着他哭上一场,不用管他妈的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把满腔郁闷委屈倒出来。可是,楚涵我今生八成都再也够不着了,够得着的我不能抱,能抱的我又不敢抱。 “庭风,给我点水。”一双黑布鞋踱到我眼睛能看得到的地方,我抬不起头来,哑声试着叫他。 “是我。”人挨了打,反应也要慢三拍。 “原来是朱堂主。” “看起来还不太糟糕。想喝水吗?”一碗水平平地放在离我一尺远的地方,发着清幽的光泽,我不由抿抿干裂的嘴唇,一点一点伸了手过去。 不出所料,手刚搭上碗沿,啪地一声,水碗给朱轩一脚踢飞到墙上摔个稀烂。朱轩名字多大气,心眼却象针眼般小。我不由得呵呵笑起来,虽然声音象在敲打破锣。 朱堂主果然配合,“顾小八就是顾小八,让人不得不佩服,死到临头,还笑得出来。不过,”他慢慢低下头来看着我满是血污的脸,弯弯嘴角道“你这副模样,大概谁的床也爬不上去了吧?” 唉,怪不得古人云:独处防心。就我们俩,他的怨毒完全没有了遮掩的必要。我也就不跟他装天真了“那是,那床留给朱堂主爬吧。朱堂主不是想了小十年了么?爬上去过么?恐怕连看都没有看过吧?” 我是嘴欠抽,明知硬碰硬后果就是再加上些伤,还是没忍住。我痛在身,他痛在心。谁都没得着好。 暗室就是暗室,不见一丝光亮。我给弄在里面完全感受不到时间如何流淌。我有个巧法子算日子,就是每天雷打不动的两个时辰的挨痛。痛起来就是申时。 第7章:自由 但是,到后来,我还是糊涂了。睁开眼和闭上眼都没有什么不同。我就干脆睡觉闭着眼,睡醒时合上眼。三餐潦草,不见阳光,鞭伤后的缺乏治疗,每天逃不开的深痛,看不见未来的忐忑,让我的身体找到怠工的理由,我先还能摔几个碗踢几脚墙吼几嗓子什么的发泄愤怒,后来,我想睁开眼都困难,来来回回地做那个梦。 凌晨五点,我和楚涵坐在海边沙滩上等日出,不是旅游的旺季,少有人行。只听得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楚涵把我圈在他的怀里,一遍一遍放肆地吻着我的脸腮,眼帘,锁骨,要不是忌惮在公共场所,只怕手也要伸进腰带里了。 我也不时捉了他的手在嘴里轻咬。 “小溪,我爱你。” “哥,我爱你。” 海风习习,两情相悦,夫复何求? 楚涵——贵公子,我——穷学生,一个要爱,一个敢回应,就这么着了。我曾被人拉在暗处打断过肋骨。最后就是两人离家私奔的把戏。最穷的时候俩人一天只吃泡面,即使这样他的家人所希望的结局也没有出现。 我毕业了,他的事业也磕磕碰碰起步了。我们俩有了些余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旅游。回家晚上,我下楼去便利店买可乐,然后,就是永诀。 我在梦里说“哥,我爱你。” 脸上泪水泛滥成灾。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别时容易,见时难。 “小八,小八。”一个声音锲而不舍穿透厚厚的岩石钻进我的耳朵里。我不叫顾小八,我叫顾北溪。我不愿睁开眼。楚涵正在我的耳边呢喃“小溪,小溪,我爱你。” 嘴里给灌进了苦涩的液体,我本能要往一边侧头,有人固定住了我的头,又倒了些药进来。 掀掀眼帘,眼前金光闪耀,我试图抬手去捂住眼睛。 “不行,在暗室里呆久了,得把眼睛遮住。”是孙远藐。 很快眼睛就扎上厚厚布条。 手腕处有人在搭脉,我咧了嘴做了个笑的动作“孙堂主。” 却没听到人回应。我能想象他凝神切脉时的样子,眉头永远是皱着的,嘴唇永远是抿得紧紧的。 “我的眼睛,没事吧?” “没事。小八,放心。楼主召了孙堂主过来掌案,孙堂主不能砸了自己招牌。”是柔姬一惯的娇媚俏语。 卫楼主还能记得有我这么只狐狸么? “傅堂主,我可不可以见见楼主。”柔姬是故意给我透露是楼主召了孙堂主过来的事情吧。 “好,小八狐狸,先乖乖吃了药,师叔就带你去见你师傅。”柔姬什么时候都不忘了占我的便宜。 听她答得这么干脆,事情好象有了些转机。 几位堂主都是前楼主的徒弟——也是卫恬简的师兄师姐。而我,是卫恬简的徒弟,辈份小得不成样子。 “师叔,师傅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师叔,你知道的,我哪里有豹子胆背叛子午楼,最多,就是出去玩两天。”我在病中,又加上刻意,很容易营造出凄惨的气氛。 看不见他们的表情,我只有尽力探寻着黑暗中可能有的一线生机。 “小八,猜猜是什么?”柔姬往我手里塞进了枚圆溜溜的东西。 “碧潭珠。”碧潭珠其色如翠,其质如玉,澄澈空灵,冬暖夏凉,在我脖子上挂了两年,我怎么会不识得?那时我正总结上次失败的经验,谋划着第二次逃跑。楼里顺风顺水连做成两笔大买卖,卫恬简心情大好,奖赏楼里人人有份。金银珠宝满天飞,柔姬的一株罕见昆山养颜草,朱轩的是柄名家金错刀,我就得了颗珠子。 “我给你戴上好不好?贴身带着,不要再给人了。这珠子对人不好,对你倒是能涵养内丹增补益气,好得不能再好。” 我拉住那只手,央求道“师叔,我真的想见师傅。” 柔姬顿了顿“小八,你说实话,你逃了两次,这次又是为什么?不想清楚,你师傅问起来怎么答?不是送上去给他当了出气筒。”为什么?为什么?第一次为了自由,第二次,我一觉醒来,在卫恬简的怀里,身上,一丝不挂。 那时我意志坚定,正对楚涵思念不已,才敢于坚持思想和身体的纯洁。 “事可一不可二,岂可有三?秦王送了这珠子回来那天,楼主砸碎了房里所有的东西,发誓要你再不能离子午楼半步。” 我强笑道“立毒誓不行,不是还有金玉掩息丹吗?别囚着我了,那地方又黑又冷又太安静,我受不了。朱堂主给楼主报过么?我得空就是用头去撞墙,我不是想死,就想听那咚咚的声音。” 柔姬沉默了。 “顾北溪,你的眼睛过两天就没事了。药和饭都要按时吃,切记不可荒废。”孙远藐在旁边打了半天酱油,及时出来制止傅堂主和我谈话向纵深地带发展。 卫恬简是恨我背叛子午楼多一点,还是恨我被秦王上了更多一点呢?可以肯定的是,他不会把我送给秦王。这么久了,也没再见我,难道真是要囚我一辈子犯吗? 我暗自感慨,得不到楚涵,总要得着自由吧。 我乖乖地服药,人还年轻,恢复得快。揽镜自照,乌发衬着白脸黑眉,两眼灼灼,已经可以一笑倾人城了。目标是照拂我的侍女,不过是刚及笄的年纪,那天端了药碗在我的手上,不小心触了触手指,脸上立刻飞红一片。每天申时金玉掩息丹药发作的时候,她总是红着眼守在我的床边。我就冲她微笑,低声安慰她“别哭,你哭我就更难受了。”屋里只有我们俩人的时候,就是长久的温柔的对视。借着机会,捏捏手指,摸摸头发,不一而足。不知她有没有坚定到有胆量违背楼里意思,达成我的心愿的地步。 第8章:出逃 古代没有汽车飞机火车,一个小时飞机的路程都要让我在马上颠簸上五六天的,除了抱不着楚涵,交通是让我最遗憾的一点。当然,河水到处都是清澈见底,树林众多,空气清新,姑娘们羞涩腼腆也是令人羡慕的,不过,姑娘们再美也不关我的事,自从给楚涵掰弯了,就没直过。时间越久,楚涵的模样倒记得越清晰,我也只有那点回忆了。 我倒是想过,我要是死了会不会就回去了?但又害怕魂飞魄散了,连楚涵的那点记忆都要没了。 我不敢骑马招摇,将就着弄了些材料给自己易了容。扮作个五十岁上下衰老模样,佝偻着腰,背了筐草药缓缓往雍城走——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我早已经悄悄在离上京所属最偏的雍城买了处小院,那里不是九省通衢的地界,山清水秀,绿树绕城,春来繁花似锦,正是我和楚涵曾梦想过的桃花源。我在房中隐蔽处藏了些银子,最最要紧的是从卫恬简那里偷来备急的三粒金玉掩息丹。 扶扶头上正叽叽喳喳絮叨的木钗,我背上草药筐准备上路。小侍女姓木,叫木水笙,正变作支木钗在我头上。我不知道她的本事,外表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很好上当的样子,却能把我弄出层层禁卫的地方,让我深感意外。 “水笙,日头烈,别晒着你了,我摘片荷叶顶着好不好?累了就要少说话,养足精神,容颜才美,皮肤才能如凝脂。”我不这么绕着弯哄她,难道对她说闭嘴吗?一路上不是指责我走路的姿势不对——太精神,皮肤上的颜色不对——太假,头发不对——象假发,通通是质疑我难得能拿出手的易容术专业水平,我忍了又忍,好男不跟女斗,何况她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不是女孩子有了心上人,就爱从头管到脚啊?我累啊,今天大早,她给我喂了药,偷偷塞了片四照叶在我嘴里,新鲜的四照叶含在人嘴里,两个时辰内,只要别说话,别人就见不着我。日影下也没有影子。然后道是要去药铺取药,出了门扬长而去。 走了两个时辰,我就咬着四照叶,听她在头上教训我两个时辰,也不似往日的温柔模样。幸好不曾起了娶她作媳妇的念头,不然可算跳进了火坑。 路上也看见过三五骠骑匆匆过去,见了行人又回转马头逡巡一番。我镇定着只管该歇息就歇息,该上路就上路。 前面竹林中挑了个蓝幌子出来,写个茶字。我心急着赶路,也不停步,径直往前。 头上水笙却忽然大叫起来“我要歇凉喝茶。”唬得我叫声好姑娘,不要高声,小心有顺风耳。 茶铺里先已经有了好几人,见我落座,目光就扫了过来。我有些莫明不安。要了两碗茶水,才想起水笙又不能当场变出人形来,如何喝茶?低头饮了杯茶,敲着木桌子作等人状,虽是小破绽,子午楼的人都是火眼金睛,也得小心为上。 天热,这茶铺生意好,后面竹林,隐隐还有人影在里面乘凉喝茶。我正拿袖子擦着脸上汗水,后面转出来个双髻小僮到我药筐前翻检一番,唱个诺问道“这位老伯,你的新鲜龙舌草可要出售?”我看看筐里妆晃子用的草药,没想到还能做成笔生意。我扮的就是药农,就答应了他。 看我点头,他在前面引路去他家主那里相看。 后面竹影森森,遮住了当空烈日,又透过阵阵凉风,吹得人满身舒畅。我却一怔,当中一人,灰袍单衣,乌发银冠,正展了满屏雪山折扇轻摇,不是卫恬简还有谁? 那小僮往他身边站住,低头回道“楼主,人来了。”我的手脚冰凉,不知该跪下去还是该转身逃跑。 卫恬简也不看我,只嘴角噙笑细细品味手上画扇。我憋了会儿,直直走到他身前跪住“师傅。” 跪到我膝盖发软,才听得师傅的声音“小八,还记得我往日跟你说过什么?” “小八记得,身入子午楼,就不许起离开的念头。叫了师傅,就不可做悖逆之事。”我声音越说越低。 “你单只记得这个?”我不语,大脑飞速运转,不晓得他的深意。 他却不往下,挑眉一笑“我又不是老虎,离那么远做什么。” 我跪着往前两步,不及反应就被他一把搂在怀里。师傅戳了我的脑门叹气“小八,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么?”我茫然摇摇头。“原是笨死的。” 就手拔了我头上的木钗子,叫道“还不现身。” 木水笙是老楼主的仕女,伴着卫恬简长大,后来常年在上京的分堂做事,我却不知道,以为是寻常侍女,才跌得这么惨。 师傅极爱用紫蓿香,淡而悠远,我闭上眼轻吁口气,靠在他衣襟处再叫声“师傅,小八身上腌渍着。” 师傅不理“我说过要待你好,就不记得了?小狐狸,为什么不信师傅?” 动情之时都恨不得山盟海誓,有几分当得真?那三十鞭子我还没忘呢。 “不抽你几鞭子,下面堂主如何能服气?过了些日子,我自会放你出来。你倒又来了这么一出。” 平淡几句话,把我受的罪轻轻揭过,倒全是我的不是。“我错了。”机会难得,我连忙认错。“那日遇着柳温瑜之事,实情如此。小八不曾有半句谎言。师傅明鉴。只是误了楼里生意,该得责罚。” “秦王肯出个好价钱向我买个人,算下来,可并没少赚。” “你去也不去?” 我轻轻摇摇头“师傅助我化形,教养四载,平日嘘寒问暖,惟恐不能周全,小八再不识好孬,也不能做此无耻之事。” 这话也并不全是假话,卫恬简带我在身边,一应用度全比照楼主份例,学艺不精,小错不断,他也睁只眼闭只眼,不肯认真为难。只有我逃跑两次,发了狠。但也没按楼里规矩来,不然,顾小八这条小命,不够死两次。 只有一样不好……好在,他一月之中最多只有两次要我留宿。 卫恬简也不以为意,轻轻拍着我的脸道“师傅是离不得小八的,柳温瑜想拿私盐买卖来换人,可怎么够?”言语中倒象对我与秦王是否结盟并不在意。 闻言我担心地觑觑他的脸色,见并无异样,我一边在肚子里腹诽“宋姑娘也离不得师傅的。”楼主多半时间都在江南第一美人宋微燕那里,脸上却漾出笑脸来,捉了他的头发在手上绕圈玩“秦王那里恐不好打发。” “无妨”大约是我异常乖顺,卫恬简今日兴致颇高,倚了竹榻抱住我细细解说缘由,原来吐番国主送和氏玺到中原,没想到家中兄弟趁机托了楼里劫宝,想要挑起吐番和中原混战一场,自己好从中渔利。吐番国主知道讯息,修书一封快马加鞭报了朝廷。柳温瑜正在附近知事危急,才亲自前往接应。那吐番国主兄弟唤作昆玉,知事已经败露,并不甘休,联合其他部族举了反旗。柳温瑜已奉旨出征援助吐番国主。 晚上宿在一处水边别院中。我给一帮侍女按在浸了紫蓿香的泉水中,洗漱干净了,转身就被拧上了师傅的床。 第9章:被劫 我又痛又痒,在床上左摇右摆,满心想脱离卫恬简的掌控。 师傅似有些恼怒,噼里啪啦在我屁股上来了两下“小八!”我泪水婆娑地看着他里的药瓶,不敢再动。那瓶里据说是疗伤去疤痕的妙药,清凉的药膏抹在结疤长出新肉的地方,还要按揉至发热渗入伤处才行,味道闻起来倒不坏,可是劲道很大,背上一片,象给火燎过层皮似的难受。 擦完药,师傅就手拿过细白棉布熟练地给我裹上,接了下人递过的湿帕净了两次手,才转头道“安静歇着,再擦个几次,身上的印子就看不见了。”他先前推了我在身下,摸了几把,咦了一声才点上灯来看我伤处。 我心下暗喜,今晚倒可以睡个好觉。 下人开了四周窗户散了药味,又撒了把极淡的龙脑香在熏炉里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师傅,身上药味难闻,我回房里去睡。”见他略有犹豫,我半起了身子披了衣服下床要走,不承想他两臂长伸道“更衣。”我只好老老实实给他松了玉带,解了外袍,摘了海珠白银冠,把满背的黑发拿柄玉梳梳通了,都是做熟的事,服侍他躺下,才小心翼翼侧了身子睡在他身边,顷刻间身上一重,我给平平整整压在了床上。“师傅,我,我背疼。” 卫恬简也不答话,翻了我的身子伏在枕上,虽则铁了心要讨师傅欢心,最后也是不断讨饶。四更鼓响我才朦胧得睡,给折腾得狠了,一闭眼就入了甜梦乡中。 梦中正与楚涵相对,两手相牵,两情相悦,他笑着对我说着什么,无奈不知哪里传来惊天响动,我始终听不到他的声音。忽然就被人推醒,旋即被人捂住了嘴“有刺客。”师傅一跃而起,只道“不许出去。”拔剑而去。我则紧张地向床深处无声地拱了拱身子——我只需不碍师傅手脚即可。 远处刀剑相击的声音不断,间或传来吆喝声,颇为热闹。看来来犯的敌人极为强劲,而楼里在此处好手并不多,两边倒好有一番缠斗。 我虽然知道少有人能在子午楼里讨得好处,还是悄悄地溜下床蹲到屏风后,狭小空间让我更有安全感一些。 屋外是株高大桂花树,遇有风吹草动,一院的树影横斜。却见道人影随着被风鼓起的帘子直落在屋里,刚一喜,想叫声师傅,却又觉得不对劲。只好闭紧了嘴看动静。 待看清那人脸上捂着的黑布,我面色骤变,手也不自觉抓紧身上披着的单衣,暗叫糟糕,惟向上天诸佛求告,那人只是误闯到此,我若能逃过此劫,以后一定顿顿吃素,天天礼香,虔诚不二。 那人却并不停步,直扑床头,手里的火折子一闪,整个房间瞬即点亮。一双发亮的眼睛在屋里一扫,径直向屏风后走来。 我就着手里摸到的小凳劈面扔了出去,箭步飞身而出,一边大叫“刺客在此。”身手也不算慢,但还是差了刺客一着,床上薄被被人一抛一绞,我连人带声音整个裹在里面,毫无停顿,二长一短唿哨响过,我给人掮在肩上直往外面冲去,几个黑衣人持刀跟至,到得短墙处,轻飘飘跃过,渐渐听得后面声音远去,我兀自挣扎“师傅,救我。” 身上迅即一痛,嘴里唔唔地叫着再发不出声来。一群黑衣人直奔至片树林,汇合接应人马,纷纷跃上马背向着北方扬鞭而去。 横着被扔上马背,脑袋正贴着马腹,随着疾驰的马一拍一打,颠簸得人七晕八素。我暗忖楼里的人定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怕不会有追兵前来,仍费力地侧脸向后面凝视,疾风从耳边掠过,却只见浓厚的夜色给不断抛在身后,不见一丝光亮。 黑衣人待得太阳在地平线上升起,才停马歇了下来。纷纷解开脸上黑布,脱了身上黑衣,一片银色软甲闪了人的眼——这是燕云卫的甲衣,我曾在道上见过,样式颜色断不会错。 和我共骑的黑衣人明显是头领,看我头倒悬着在马上挣扎,过来抱了我下来放在地上。我眼前阵阵发黑,闭眼待得片刻,才睁眼看向来人。 不看犹可,脑袋上犹如挨了记重锤,我的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楚涵。楚涵。”我跌跌撞撞爬起身来抱住眼前高大的身躯。“楚涵,楚涵。”我有许多话想说,却只能叫他的名字“楚涵,是我,是我啊,我是北溪。” 第10章:楚涵 我不敢相信,但眼前的眉眼,薄薄的嘴唇,带着疑惑的神情,我在梦中见过无数次,怎么会错?我拿手把楚涵的脸上描摹了个遍,我的楚涵怎么僵着身体不动?两只手圈在我的背上,并不试图搂紧我。是的,我的容貌大改,他必是不认得我是他的小溪了。我抹了眼上泪花,也不客气掂了脚凑过去亲他的嘴唇,就听得周围一阵抽气声,我也不放弃,我的吻,他总能认得的吧? 有人拍打着刀鞘欢叫起来“成周,交了桃花运了。回去禀了王爷,今晚就洞房花烛,兄弟们,有喜酒喝了。” 围着的几个人唿哨、怪叫、欢呼声不断。 楚涵猛地推开了我,我不曾提防,收脚不住,给攘得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尘土里,我捂着屁股不敢相信地看着满脸胀红的楚涵,哑声叫道“哥,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小溪,我是你的小溪啊。”那个陌生的楚涵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转身跃上马背疾驰而去。 “成业,把他带上。”远远传来命令声。 三天都是在马上渡过。第一天下午,我们正奔驰在一条山间僻道上,毫无预兆,我从马上摔跌下来。正当申时。我虽怕痛,也不能在敌人面前落了下乘,因此蜷缩了身子狠命咬住嘴唇不肯叫唤出声,身上冷汗密密冒了出来,瞬间湿了衣衫。几个人迅速勒马下鞍,围作一圈,正自商议,却见成周上来撕了衣衫一角塞进我嘴里,抱了我转身又往他的黑马走去,不知打哪里拿出根长索,把我紧紧捆在他背上,这才策马而去。几人惟成周马首是瞻,默契地跳上马背。第二日第三日,他人已经看明白我是痼疾,也无法可想,依然如此赶路。 我和成业一起驰入军营。营门口大旗招摇,瞥眼那个大大的“秦”字,我尽数收敛起脸上表情,跟着成业来到主帐中。成周大约已经回禀过柳温瑜,他正板了面孔与几名将领正在帐中地图前沉吟,转脸笑容可掬向我道“顾公子别来无恙?军中简陋,不是待客的地方,慢待小八了。”“王爷”我揖手道“小八惶恐,上次道中多有得罪。王爷不计前嫌,小八感激不尽。家中近日杂事缠身,不可久留,请王爷恕罪。待王爷沙场凯旋,小八再与王爷同醉三日。”柳温瑜哈哈大笑,上前把了我臂“小八相请不易,客舍匆匆一唔,常有挂念,此次还得多留几日。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小八看我龙骑飞将,取那昆玉项上人头如何?”不待我回应,掉眼吩咐成周“顾公子安危交予你了。如若有失,提头来见。”成周正按剑立在柳温瑜身边。他劫我到此意图不明,我理应惶恐不安的,可是我已是顾不得了,我的眼不由自主地给牵到成周身上,虽然一路上成周避我如蛇蝎的举动让我颇为委曲,但是,我克制不住地想靠近他。听到柳温瑜的命令,成周满脸平静,不见一丝波纹。应声道“喏。” 看他转身,我立刻紧张地回身跟上去,跨出帐外,“扑哧”成业那一帮兄弟挤眉弄眼笑声不断。我装作他们都是空气,只盯着前面的背影走,跟得太紧,一头撞在忽然停下来身躯上。成周木着脸指着一处帐篷道“进去呆着,不许到处乱走。”说完不看我大步走远。 一会儿,成周抱了大堆东西回来,径直扔到我脚下“你的。”一个多的字都没有。我打量下地上铺着那张硬梆梆的单人床,解开捆在外面麻绳小心翼翼地挨着他的床铺开。“那边去”他大喝一声,我耳中嗡嗡作响,只得再往旁边挪了挪。“再远些。” 我的屁股还痛,也不大敢再惹怒他,总算他满意了两床之间的距离不再吭声,我才如释重负地躺下。才闭上眼,又想起件要紧的事来,爬起来朝着背对着我的人道“楚……那个成大人,秦王绑了我来作什么?” 我险些叫了楚涵出来,幸好及时刹住了车。俩人虽然模样极像,但声音确实是不同的,这三日的种种,我得了教训,也给我跌回了些许理智。我心底苦笑,真是魔障了。我总得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我看能不能得些讯息,早作计划。 “我不过是子午楼藉藉无名的弟子,楼里机密一样不知。你看,也不是堂主,楼里断不会拿什么金贵东西来换我。”师傅,秦王,都是年纪轻轻,胸有沟壑的人,我揣测不出他们所思所想,但是自己抬得太高,秦王会不会奇货可居?如果贬得太低,毫无用处,会不会干脆被一刀杀了?我可不会相信秦王一奸生情的鬼话。 成周干脆起身走出了营帐。 听着锁甲声远去,我也怅然不了多久。巨痛来袭的时候,什么情绪就都没有了。好在三日前才服了半粒药,倒还能忍痛撑个二十多日。 有人撬开我咬得紧紧的牙齿往里倒药汁,我一口喷了出去。药汁还是锲而不舍地从牙缝里灌进来。我怒气冲冲,伸手猛地一拂,控诉道“好苦,楚涵,我要吃颗奶糖。”隔会儿,倒进来的药汁好象真的变甜了许多。睡梦中咂咂嘴,我咕哝句“我还没漱口呢,会不会长虫牙啊?”就此意识模糊。 第11章:故人 醒来的时候天已净黑。帐里没有烛火,黑漆漆地一团。我连帐门在哪里都找不到,折腾会儿终于掀开布帘走出帐外。迎头就撞上了人,“哎哟”我们俩人不约而同摸着额角痛叫起来。 “没长眼的王八羔子撞我。”那声音颇为熟悉。 来者不善,我瞬时竖起浑身尖刺“好狗不挡道,怎么出门踩了狗粪?”两人在满天星光映衬下,对视一眼,均心生不屑。我绕了斯文准备走开,此时斯文却不情愿地开了口“姓顾的,王爷叫你去他的营帐。”这正是口渴适甘露,我也不废话,抬腿跟上,我们俩人一前一后,在满天繁星下,拖着几米远的距离穿过十里营火。 柳温瑜帐里灯火通明,矮桌上摆着几盆热气腾腾的饭菜。我顿时觉着肚里咕咕叫,脸不上由一红。柳温瑜仿佛不曾听见,笑语盈盈“小八,快坐下。前日京里送来滇地进贡的火腿,正好待客。”待客也不过是多了碗蒸火腿,其余的菜式粗砺,完全不能和子午楼里饮食的精致相比。柳温瑜出身显贵,八成是遵循食不语的家训,我却是正思量如何开口,一时,帐里只听得汤勺碰着碗壁的声音。 柳温瑜看我只在眼前菜碟里拣菜,挟了片半肥半瘦的火腿布在我碗里,嗔怪道“怎地不合小八口味?”当然是客随主便,我只好摇头“金华火腿当然是好的。只是嘴里净是股药味,我喝几口汤水,再慢慢吃。”柳温瑜也不再说话,往我碗里添了些牛杂汤,又细心地加了簇香料在里面,果然喝起来醇厚香浓。 饭罢,斯文端上盆水淋的紫葡萄,这倒是中原难以尝到的稀罕物,柳温瑜特意送了最大一串在我手里“小八,你的病起势汹汹,每日定时发作,军中郎中也看不出,原是打小带出的毛病么?”我才想起昏迷中有人灌药的事,又站起来再施一礼“多谢王爷照拂。小八正想向王爷请个示下,小人有对症药丸在雍城,快马加鞭来回不过二十余日,能不能请成周成大人一道去取来?”我料定他不会允许我独自前去,就干脆自动请了监督的人马来,倒显得大方些。 “你的病发作起来哪里经得起长途跋涉?我让成业他们去一趟就可。你喜好甜食,雍城小香斋里果脯最好,让他们也带些回来。”话里话外全是温柔关怀。 我苦笑称谢。 “小八礼忒多,十分见外。你不是说和我一见如故么?现在是言必称谢,倒不如原来的撒脱随性。”我那时明明是骗他的,现在倒象是我拘谨了。 绕圈说话我最不在行,索性干脆又把那套对成周说的话又拿出来说了一遍,然后干瞪着他等反应。 柳温瑜爱着素色衣衫,上次在施舍中是青袍,今天是紫衣玉带,再加上满脸和煦,一派温润君子风度。听我言语,也不着恼,只轻叹口气“我要说是与小八一见如故,你信也不信?”我不是苦恼,而是异常苦恼。瞅瞅他没有一丝玩笑的话,只得老老实实摇头,象是说给自己听“顾小八有自知之明,才不惊艳,艺不惊人。惟有张脸孔尚可,王爷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怎么会为这点皮相迷惑?” “小八。”柳温瑜从颈上解了块玉坠递在我手里。白色泛表,普通无奇的雕工,玉料中还有些杂质。我仔细端详着,不解地还与他“我不识得玉的。” “你再看看,有没有觉得眼熟?” 蟠龙浮雕,中间点缀朵白云,与现下坊间样式不怎么相同,除此以外,也不见什么特别。 “七年前,新昌归元山庄,我帮你在山上捉野鸡吃,你就偷了块玉坠子来谢我,还记不记得?”七年前,七年前我刚大学毕业,正到处找房子和楚涵同居,哪里会去偷鸡?……不过,难道秦王竟是被我顶了包的正版狐狸的熟人?不对啊,七年前,狐狸还没变作人身,应该还满山遍野撒着欢呢。我警惕地看着秦王不言语。 柳温瑜长臂一伸,揽过我就开始扒衣服,安,难道不成恼羞成怒要用强了吧?不顾我的顽抗,他紧挟了我的腰道“别急,小八。让我再看看你背上的月牙伤疤。”我死命挣了挣“姓柳的,放开我。”柳温瑜看似百无一用的书生,手段却是我的几倍。几下上衣就给从里掀到外,柳温瑜一只手,抚摸着我背上疤痕道“小八,你冬天睡在火堆边,给燎了块皮毛,我找了上好药给你擦上,可还是留了块月牙状伤疤。你变了人形,这疤还在,你自己摸摸,我说的可是实话。”背上的伤痕我知道,只是不怎么明白怎么来的。 柳温瑜十岁给送到归元山庄师从鬼才宗恒学兵法,山庄封闭,长年少有外人。宗恒信奉“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故柳温瑜也需去山里背柴,一日困乏累了,竟在颗百年银杏树下睡着了。正是初秋刚过的天气,山里寒雾早生,小狐狸胆大包天,畏寒贪暖竟偎了上去,一人一狐睡到日落。以后,柳温瑜就常去那棵树下等候,那小狐狸也必定在那里。师傅严峻,师兄弟们也不愿攀附亲贵,与柳温瑜不甚亲切,柳温瑜倒把小狐狸当作了亲密伙伴,得空就玩在一处,累了就挤在一块睡觉。狐狸得了山里鲜美山果野菌就衔给柳温瑜,柳温瑜常烤了野鸡喂狐狸。后来新帝继位,迅召了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柳温瑜回朝。柳温瑜想尽了办法拖了一日,想带了狐狸走,小狐狸却凭空失了踪影。 我听得目瞪口呆,那日必是狐狸我遇到师傅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我却替了狐妖的魂。 第12章:守候 我吞吞吐吐道“如果,只是如果,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也许,也不是那只狐狸了,你待如何?”柳温瑜劈头给我来了一巴掌“我待如何?自然是剥了皮制件现成红狐袖筒。”我就知道,也没有什么创意,师傅也是这话。相较而言还是承认了有旧情好处更多。我想了想,先递句话铺垫铺垫,以后露了馅也有个托词“不过,我真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只记得师……不,是卫恬简助我化形,打从那时开始才有了记忆。”这谎也算圆满,什么都可指着失忆来逃避。柳温瑜纵容地看我小心翼翼地组织语言,趁热打铁,上来牵了手腕到桌边坐好,胸有成竹道“没关系,想不起,就慢慢想,我陪着小八,就象在新昌那样,一年不成,就二年,二年不成,就一辈子也成,只别离开我,好不好?”我头脑发懵,眼前银光闪烁。天空中好象有个长翅膀的生物在对着我猛力射箭,我有些消化不了,这,算不算表白啊?我,我还木有一点准备。忸怩片刻,仰着张红得象猴子屁股的脸,强作镇静看着他道“我,我想洗个澡行不”说完就恨不得踩上自己一脚。什么意思啊,柳温瑜定是以为我在勾他上床。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人家柳温瑜叫人抬来水桶,然后大大方方地说声巡营,拍腿走人,剩我一人和一颗纠结的心在帐里。 营里的郎中开的药全奔镇痛而去,倒也能顶些事。二十余日后,成业和成文追上队伍时,我已经和柳温瑜、成周、成武、成虎、成鹏等一干人混了个烂熟。得了药,我是完全没了思想包袱,总得有三个月的好日子过了。上次说开了,柳温瑜索性不再拘着我,放我在营中自在出入。作为军营闲人,今天在郎中帐中偷吃甘草,明天和成武前哨探路,后天扭住斯文打架,十处打锣,九处有我。一时闹得营中鸡飞狗跳。柳温瑜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只背了人才小声劝告。劝告和警告完全不是同义词来着,我的胆子也渐渐大了,常会独自骑了马去路过的草原上摘蘑菇,捞鱼,却也记得要回营。我依然住在成周帐内,两人三、五天没有一句话。我渐渐也不觉得他与楚涵有什么相似之处了,倒是赖在柳温瑜的帐中时候多了,只因为他桌上方竹盒里,总有层出不穷的蜜饯、合意饼、小豆糕,盒里空了,第二天又总是补得满满,我就腆了脸只管去。 前面已经和昆玉的叛军有了几次激战,昆玉依仗地势熟悉,以巴喀城为据点,四处游袭,初初倒也有些得意。营中统领调动频繁,各依计而行。秦王帐中川流不息,眼见他眼下阴影愈重,我不好再去,看孟什青草原行过之处,绿色平原相连着青翠山丘,天空湛蓝高远,白云滚滚,连着几天自行骑马出营上山下河。一回去,总看到斯文撅着嘴等在帐中。柳温瑜帐里烧着两支巨烛,小桌上必是盖着碗温着的饭菜,见我进帐,脸上欣喜之色跃然。临了,又塞一包方盒中的甜食才放我回去。有人在灯前为你守候的感觉,已经离我很远,我有些喜欢。柳温瑜上次没得我的回应,却也并不紧紧相逼。水至柔而可穿石,他倒化作了汪春水,我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颗石头。 这天,看日头又猛,干脆跳到河中洗个水浴,冻得两排牙齿咯咯在嘴里抖得山响才回帐中,晚上就起了高热。隐约听到柳温瑜的声音,知道他在旁边照料。醒来就见柳温瑜象只红眼的兔子坐在床边凝视,见我睁开眼,端了水碗来喂我。温热的水慢慢淌过干渴的喉管,一下子变得甘甜无比。我伸了手出去攥住他,拖在脸颊边挨着,我们俩人都有些心跳加速,他正要说些什么,猛然一阵急促脚步停在帐外“王爷,左营急报。”柳温瑜立马站起身,不舍地抽出手来,丢下句“好好歇着,不许再下河。”就匆忙走了。 营中喧嚣异常,口令声此起彼伏。成周也没回帐。我打发守在床边小卒去打听,才知道左营急功冒进,中了埋伏,险些全军覆没。 第13章:分忧 我在主帐外徘徊了几次,左营统领头上缠绕着渗血的绷带,虽是狼狈,依然挺直腰身蹒跚着进去。虎豹骑,骁骑营,骠骑营各色甲衣游击将军、参将不时听宣进帐,都不是方便去打扰的时候。 我悄悄奔了成业的地儿去。成业换了身当地牧人羊皮坎肩,正在把自己一双臭哄哄的大脚塞进高统皮靴里。见我进来,眼前一亮“正好,快把衣服换上。”我也不答话,松了腰带就去拿那身色彩艳丽得过份的外袍。披在身上,我才觉着些异样——明明是女人的衣服。我恼羞成怒,几下脱在手上往他头上一扔。“他奶奶的,这个时候了还弄耍子玩?”成业从头上扒拉下衣服,试图再往我身上套“敢紧的,老子要去东佳尔,一个汉子太打眼,带了婆子游牧才是正道。营里就你看着还象那么回事。总不能带成武去。” 我忍住恶寒,由着成业给我梳辫子,戴上面巾,成业在我头上忙碌,一边又忍不了嘴臭“面巾叫慕尔佳,老婆漂亮才会戴,免得给人看了去。”他早料到我会跳起来,将身一闪,手里举着串绿松石道“好了,好了,再戴上这个就可以假乱真了。”我仔细打量了下铜镜里的陌生形象,转身命令成业道,拿瓶熟桐油来。在手里倒上一汪油,又添了些子午楼里东西,往脸上抹上层混合液。过分白皙的皮肤给掩在模仿日光晒后的蜜色妆容后面。 我们俩赶了群牛羊离了军营往东佳尔打探。翻过几道山口,眼看着日头就往西直坠。俩人利索搭起毡帐,点燃篝火,架上煮锅准备过夜。 戴着面巾做事实在是不方便,我摘了下来揣进怀里。几个硬馍,干巴牛肉,加上碗酥油茶,俩个美美地填饱肚子,躺在毡垫上睡觉。 朦胧中听到有脚步声悄悄向帐子过来,我捅捅刚还打着呼噜的成业,没想到他已经圆睁了双眼,举手在唇边示意禁声。我不会吐番当地语言,所以要装作哑巴。俩人警戒地坐起身,握住武器,背靠背静候来人。 五声当地角百灵的鸣叫在近处响起,有长有短。旁边成业松了口气,撮起嘴唇回了几声,朗声笑道“是谁,吓死人咧。”成周掀开帐门进来时,我差点没认出来。脸上贴了几缕胡子,也是一身当地人打扮,背了张大弓,立在窄小空间里倒象是尊门神。 成周扫了我一眼,嘴角非常可疑地闪过道弯弧。 成业用不着跟他客气“你跟来干嘛?是不放心我还是不放心小八啊?”我当然得给成业来那么一下子表达愤怒。 成周表情淡淡解了弓箭丢在毛毡上“是王爷让我过来的。”又摸了怀中的小包递在我的手里。我纳闷地打开来看,原是包切得薄薄的果脯——自己被当作了小孩来养,面上虽不好过,心里却也真怒不起来。 见了这包东西,他虽没指是柳温瑜担心我才派他来的,我们三人心中怕都是这么想的。我的眼中一跳,心里有些麻苏苏的感受,也不知理不理得清乱作一团的思绪。 三人,其实主要是他们俩人坐下探讨了一下明天计划,现是家庭成员情况变成了,成周是大哥,成业是还未成家的兄弟,我,就变成了成周的老婆,一天两嫁。我恨得牙根痒痒。 虽然路上也遇到过小股骑兵,但成周满口土话完全能应付过去。越是靠近东佳尔,气氛越见紧张,有依附叛军的牧民,也有越来越密集的骑兵。常有人警惕地过来盘问。我几天都不曾洗脸,满面尘灰烟土色,和当地女子越发相象。成周成业骑马放羊,我就天天背了鲜奶去营地钻进钻出兜售。头天就被人摸了屁股,幸好衣服还算厚实没露馅,我也泼了那家伙一身的羊奶。 三人晚上一碰头,在羊皮纸上绘了地图,一一标明粮草、营地、隘口、道路,东佳尔的山谷里加上这边营地,大约有个三、四万人马,就算不是主力,也是股生力军。 明天再去查看一下,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拔帐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就听到有人在门口大声嚷嚷,细听下是在叫木单,木单是成周的化名。我捶打着快给累得腰肌劳损的腰去应门。门口是个歪戴着皮帽醉汉,腰上挎着把弯刀。看了我就象是见了肥羊的饿狼,脚下不稳,直接冲上来就压在我的身上。膻味和酒臭随之而来令人作呕。我咿咿呀呀比划,竭力想从那人身下脱身,俩人从屋里滚到外面草原上。脸上给借酒装疯的家伙舔了个遍,边耍流氓,嘴里还叫着“漂亮的婆娘。”这样下去不行,我只得一手费力去拨腰间匕首,预备不得已的时候就扎进去。醉汉嘴里却忽地冒出串血沫子来,喷得我一头一脸。成周一脚把他踹在一旁,拨出插在尸体背心处的短刀擦干净。黑着脸扔下汗巾子,喝令道“快起来收拾东西。”一边拖了死尸在帐蓬里。事出突然,我们三人花了些时间在帐里挖了个坑,把尸体推在里面填平。收拾了跳上马车就往回赶。 抵达黑色的拉莫罕山脚下时,我们干脆抛弃了马车,轻装简行,撒了欢地往柳温瑜驻守的大营奔。 在穿过峡谷口开阔处时,十多骑吐番人追上了我们。成周成业配合默契,那边人多但也没能占到更多便宜。我囊中的迷药、生石粉险险助我避过几次袭击。成周眼见危急,弃了对手,大喝声“低头”长剑从我耳边擦过,正中我身后的敌手的面门,霎时空中起了阵血雾。不待剑势走老,一马跃起,长剑堪堪抵住从上到下劈面而来的弯刀,只听到锐刃入肉的闷响,偷袭的家伙嘴里一声惨叫跌下马去。 眼见吃了亏,剩下三人反而发声呐喊,悍勇挥刀前冲。我终是慢了一步,差点给一刀砍在背上,只见眼前一花,成周纵身扑在我背上,硬生生替我挨了这刀,长剑却也斜斜递出,一击毙敌。我们三人最后均有挂彩。成周伤势最重,咬牙战到最后,回到营中时,给直接送到了郎中帐里。 第14章:钟情 事情重大,柳温瑜看着我和成业满身血污跪在案下,也不及放我们回去休息。赏了坐,命斯文在一边掌灯,一点点指着羊皮地图,仔细问了不少问题,良久,轻吁口气,摆手道“辛苦了。下去罢。”我跟着成业起身行礼,体力不争气,双脚一趔趄,在他们不及反应的注意下,直挺挺地跪到了地上。双膝着地,痛还是其次,搞回了地图,刚才在斯文面前挣足了面子,又当场把面子给丢了回去。成业下意识就过来扶我,柳温瑜转头冲成业道“你先下去,我还有话要问顾北溪。今晚伙房的烧刀子管够。”成业看我一眼,略有迟疑,躬身应道“喏”丢了我出门。我试了试,膝盖软得三两下挣不起来,看看斯文熟识无睹的样子,干脆翻身坐在地上呲牙咧嘴揉起痛处来。斯文大概没想到我如此无赖,低咕道“成何体统。”不甘不愿地做了个扶我的动作,柳温瑜已经先了一步拖了我起身。冲着睁大了眼的斯文扬了扬眉毛,我还没来得及发表点煽风点火好激怒他的话,柳温瑜已经皱了眉头道“顾小八,这么臭,你几天没洗澡了?”“哈,哈……”斯文笑了一半给他家王爷眼风一扫,另一半吞进了肚子里。 依然是那只大木桶,浸在热乎乎的水中,我犹自负隅顽抗“授受不亲,不敢劳烦王爷,小的自己来洗。”柳温瑜不紧不慢地在我的抗议声中,给我洗干净头发,从浴桶里捞出来擦干净,丢在了他的同样是硬绷绷的只是略宽了些的床上。床?我浑身立刻不自在起来“王爷,我,我睡觉择床,睡象奇差,我要回营帐里去。”颇有预见性的王爷推了个匣子在我面前,含笑道“小八有功当赏,先看看这个喜不喜欢?”听得个赏字,我满脑子金玉珠宝在眼前飞闪,兴奋地打开一看,却是只热气腾腾肥美油亮的烤鸡子,下面垫了层叫不出名字的香料叶子。秦王真是小气,但那香气太诱人,狐狸喜欢吃鸡,那是天性,我也拒绝不了。“抹了海盐入味,又加新昌的野椒,蜀地的香料腌了半天,口味是不是比以前好了不少?” 看我猛点头,他玩笑地加了句“小八要不要以身相许?”我一点不带停顿地点头“好的。”我是如此开通,倒把柳温瑜惊了一惊。我大方完了,眼睛却不敢看他,低头猛啃。 柳温瑜却并不是禽兽,偎在他的怀里,我们什么都没做,我就很快就乏得睡了过去。 久在河边走,怎会不湿脚?白天,我有空就去守着成周,看他一点点恢复起来。我觉得行动胜于语言,所以把自己对他救命之恩的感激全用行动表现出来,最后,护理成周的活理所应当地落在我的头上。晚上,我三天两头悄悄溜进柳温瑜的营帐。春霄苦短日高起,嗯,那个,好象就是说的这种时候吧? 我还有一粒金玉掩息丹,不过拇指粗细,躺在手掌中,褐色表面毫不起眼。犹豫半天,我还是决定只吃半粒。申时的时候我骑马出去找个背人的地方,吃上郎中给的镇痛药,挨上两个时辰再回营地,应该也没人注意到。大约需要王爷考虑的事情太多,他从没再提到我的病和药的事情。战事繁重,千万人的性命系于一身,我也不想去给他添麻烦。 只是想到要瞒着秦王大人,我有些畏惧。上次借着偷偷和成业去东佳尔的事情,柳温瑜让我在床上躺了两天起不了身。 但他和吐番国主联手突袭了东佳尔,节节进逼,把昆玉压回自己老窝附近,两边激斗正酣,虽然没影响他晚上的凶狠霸道,应该也暂时发现不了。 我边叹气边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 “你一直在叹气?有何烦恼?” 居然是躺在床上的成周在问我。 我有些受宠若惊。成周醒来后,我们的模式就恢复了以往的模式,他躺在床上就是一言不发,任我给他喂药,擦脸,喂饭。只是他很抗拒我给他更衣,死活要自己来,宁愿自己痛得出一身汗水,也不要在我面前春光乍现。我心里不满,断袖也是有节操的好不好?也不好和伤病员计较。 我摇摇头“没什么烦心的事。”我和柳温瑜的事不能拿到光天化日下来说的。 静默片刻。成周又道“王爷待你还好?” 虽然诧异他今天的多话,我还是点点头。 “比卫恬简好?” 这个成周倒有些让我捉摸不定了。我也不知如何答他。 “小八……”他吃力地从枕边抽了根汗巾扔给我。 “围在护领里面。” “我不冷。还是你围着。”我跟他客套。 “叫你围着就围着。你身上的痕迹,别叫人看见了。营里,闲话,太多。” 我藏着掖着不叫人看的东西,一下子就叫人掀在了阳光下,有些不知所措。 “柳温瑜,是王爷。” 这话让人好一番嚼味。我们从不曾认真说过将来,就上了床。他必是会有自己的王妃,子女。不要说自己得不到金玉掩息丹,就只有活活痛死,就算能解了药,自己哪里能争得过他身边的世俗权势地位?不过是“君向潇湘我向秦”罢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有花堪折直须折。这是古人的诗,装的却是二十一世纪人的观念。 “我知道。” “你要记住。”我靠在床边,想看清他的表情。 “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些?他是你的王爷。” 成周直直地盯了会帐篷顶,艰难地抬手来摸我的头“小八……” “嗯。” “小八……”我再应了声,去看他已经昏睡过去的样子,和楚涵一模一样的睡颜,有些痴了。 “如果,你是楚涵多好。” 第15章:化狐 如果你是楚涵,我还是小溪……我摇摇脑袋,笑啐自己做白日梦。看看睡着了的成周,踮着脚尖准备悄悄地退出去,成周恬静的五官却象有无穷的魔力,我终是不舍,鬼使神差地低头在他额上狠狠来了一口这才离开。 时至寒冬,塞外天气犹其恶劣,冷风象小刀子似地割人。我裹着件翻毛皮衣戴着毛茸茸的皮帽,依然冷得跳脚,四周望去,白茫茫一片。只怕营外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天冷,每个营帐里都是人,我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地方,只得又回到成周的营帐,自己先塞了团布在嘴里咬着,然后钻进冷冰冰的被子里等着挨痛。这段日子大约是过得太HIGH,自己都觉着有些不妥,身子疲软,成天眼睛象糊了层纱。不能再由着柳温瑜的性子来,我可不想成为第一个被做死的狐狸。也不知他哪里来那么旺盛的精力,白天帐里牵了线的人议事。晚上,唉,不提也罢,花样百出都用在了我的身上,他第二天倒照常起来公干,神采奕奕一点看不出晚上的放纵。只苦了我,唉…… 体力差,对疼痛的忍耐力下降无数个百分比。我干脆比平日多服了一倍的镇痛药,正缩成一团,闷在被子里苦忍,头上被子忽然被人揭开了。我眯了眼适应成周举在眼前的火烛,双手试图抓回正离我而去的温暖。 “你只吃了半粒金玉掩息丹?”成周温暖的手掌停在我的汗水潸潸的额上。 我闭着眼点点头“嗯。” “王爷知道么?” “我没告诉他。” 成周也不再问,放了火烛把我圈在了怀里,我略一动,就听到他闷哼一声,大约是碰到伤处。我坚决要把自己从他怀里挪出去,成周却不放手。两下一挣,成周身体一下子僵住了。我不敢再动,俩人就这么相互依偎着靠在床上,温暖的怀抱总能让人安心。安静的帐篷里,就听到我隐忍的喘息声。 “忍不住,就叫出来。”我艰难地摇摇头。 寡言的成周一时不知该如何帮我。 “我痛的时候,不要叫我小八,叫小溪好不好?” “小溪。” “哥。”我回他。 “小溪。” “哥,我疼。你帮我摸摸。” 我把他的手拉到腹部,那里有只怪兽在啃我的五脏六腑。那只温暖的大手一遍遍地听话地在腹部轻揉着。 “小溪,很快就不痛了。再忍忍。” 我迷糊地应他“哥,你等着我,我要回来了。” “嗯,我等着你。” “不准去找刘洪波喝酒。” “好。” “阿瑜,我是狐妖,我可以帮你做许多事。不要嫌弃我。” “谁敢嫌弃,我劈了他。” 我想流泪,就真地哭了出来。 “我总做梦,我变成了狐狸,你让我滚。” “师傅,我是再不敢跑了。” “阿瑜烤的鸡子好吃。” 我是坚决不肯承认自己对着成周说了以上那些话的,并且还把眼泪鼻涕涂了他满身。 日子过得飞快,二个月眼看着就要翻过去了,我完全不知道没有金玉掩息丹该怎么办。要我自己离开回师傅身边去吗?我象是溺水的人拼命抓住了救命舷板,天天腻在柳温瑜身边。周围的人都看明白了我和他们的秦王在做什么。军营里除了母马,连蚂蚁都怕是公的。长年征战在外,营中断袖分桃的事时有所闻,但没有敢象我这样明目张胆的。眼光中就多了许多况味。 我的身体却滑坡得厉害。有时候走路都在摇晃。郎中也看不出什么来,净拿些补中益气的药来敷衍。成周有一天拔了剑堵在帐门不许我出去。从没看过成周脸上如此狰狞焦躁,我唬得后退几步,小心避开剑锋“阿瑜,不,那个王爷操劳太过,我只是去看看他好不好?我不去,他不肯好好吃饭。”我也知道色是温柔刀,去了十之八九又会滚到床上。但是他不肯吃饭,身体如何吃得消?身后几十万大军,一举一动都得费多少心思。说完,讨好地补上一句“我只去陪他吃饭,吃完饭马上就回来,我保证。”我的保证在柳温瑜的温柔攻势下不堪一击。 第二天我简直无脸回成周的营帐了。 我觉得身体在发生着某种我不知道的变化。我在床上伸了伸懒腰想要象往常一样准备穿了衣服悄悄溜走的时候,我惊恐地发现,自己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眼睁睁地躺在被窝里,试图聚集些力气来。却见斯文转过屏风走到了床边,拧紧了眉嫌恶地看着我道“啧啧,哪里钻进来的膻狐狸?别脏了王爷的床。”我当人当久了,早忘记了本体。听他一说,才恍然,自己原来又变作了狐狸。 “我是顾小八。”吱吱吱啪,斯文丢了笔筒过来砸在我的身上。 “你敢打我,我要踩爆你的头。”吱吱吱吱吱斯文看我忽地暴怒地大叫,干脆伸手掐了我的尾巴,边摇边晃,顺势一把扔到帐外踩得硬硬的冰地上。 摔在地上,只三个字“痛痛痛。”我一滚起身,啮了牙向他示威。各帐里涌出无数人影来“哪里来的玄狐?”“好漂亮的狐狸。”“围住了,别让他跑了。” 第16章:剖心 我给追得满营乱跑。好在,路熟,知道哪些地儿是死角不能去,加上身体恢复了些力道,上窜下跳,见缝钻缝,见人咬人,一时也没让人给逮住。众人有些忌惮我的凶悍,只是小心地缩小了包围。看看脸上带着兴奋表情的密不透风的人群,我沮丧地甩甩尾巴,一步步后退。昨日还是勾肩搭背的弟兄,今天就成了这模样,心中油然生起世事无常的挫败感。 “我是顾小八。”吱吱吱吱吱“我是顾小八”吱吱吱吱吱马掌,刀鞘,还有臭靴子,纷纷往我这边飞过来。我不再尝试,闭紧了嘴看着站在最里圈的成业和成武,后退一步,然后猛地飞奔向前,窜起,在大家诧异的目光中跳进了成业的怀抱,颤抖着蜷成了个毛球。成业两只布满茧子的手稀奇地高高举起我,左躲右闪“跳进我怀里就是是我的,别抢,谁敢抢。”成武在旁边帮他挡开一双双不服气的手。我在心里吁了口气。成业性子顽皮,却是童心未泯那一类的,我赌他不是想要块狐皮或是吃我身上的肉。 成业丢了块生羊肉在我面前,不知道有没有寄生虫,我不屑地扭扭头,只差在嘴里哼一声了。 成武看我不感兴趣,摊开手里的白馍给我看,我给他面子,凑上去一口吞进嘴里。成业也不过才十六七岁,童心大起,挠挠头,急匆匆地抱了我往成周的营帐冲去“我找小八要些点心来喂它。” 我急得抓他的手“奶奶的,我就在这里,你到哪里去找人啊?” 成武在后面直叫“小八在王爷帐里没回来啊。” 成业干脆掉头跑向主帐“那就去王爷那里寻他。” 我在心里直念阿米托佛,我也正要去找柳温瑜帮我想想办法来着。如果师傅在就好了,我真白叫他一声师傅了,身为狐妖的一切本事,通通没教给我。现在眼睁睁着看着自己被人欺负,连还嘴都不行。 成业成周成武成鹏等等,都是柳温瑜的亲卫。打小跟着他,从无数人中选了又选,没有资质的不成,没有忠心的不成,有恶习的不成,有贪念的不成,到最后,自是比别人亲厚。但成业靠近主帐时,也不由得停下来正了正衣衫,才敢往前。因不是公事,成业悄悄找了平日喝过几回酒的士兵去叫人,正说着,就听得斯文的声音在旁边道“不用去叫了,顾小八不在帐里。”成业有些奇怪了“臭小子跑哪里去了?刚才大伙围那狐狸也不见他出来凑热闹。”斯文听得狐狸两个字,走近了来看我。我也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如果真有眼刀这东西,他已经被我戳了个满身窟窿了。 “成业,我劝你先把这狐狸活剥了,还可得件好货。到了明天,这身上的毛就要变作半红半枯黄了,后天可就是只死狐狸了。你损失可不小。” 我们听得他的话语奇怪,都一片茫然。成业咧嘴一笑,一手兜了我,一手拍在他肩头“成啊,斯文,你还能掐会算了。你咋知道这身红毛明天会变成黄色的?难道……”他捧了我在眼前细看“这还是个变色狐狸?” 斯文才想细说,又闭紧了嘴。直道“我浑说着玩的。” 成业却不干休,拦了他道“见过成周没有?小八会不会和他一块出去了?” 我总觉得斯文的眼睛在我身上转了转,抬手指着成业“成业,你到燕卫营多少年了?成周,顾小八哪里去了,你可以到处打听么?” 那相熟的士兵看着不对,忙上来和稀泥,才劝开两人。 我是真吃不下东西了。营里没有人明令寻我的下落,我不见了,阿瑜也不寻我么?斯文的话没头没脑,可总不会凭空出来。我扫扫自己尾巴,虽然发蔫,也不至于后天就要死吧?该死的斯文,从第一次见面就看我不顺眼。变作了狐狸还是看我不顺眼。我强压着心里的恐慌,好不容易等着成业出了门,趁着昏黄的夜色,两下咬开捆在腿上的细绳,躲躲闪闪,三下两下直扑柳温瑜的营帐。 滴水成冰,除了巡夜哨兵,外面没有一个人。我的身影要多凄清有多凄清。悄无声息地拱开最外面那层保暖的毛毡,侧了脑袋,哆哆嗦嗦把眼睛贴在接缝处往里面看。帐里燃了火盆,案上点着巨烛,又明亮又温暖,斯文正在替柳温瑜更衣。仅着里衣的阿瑜一身白衣,腰畔的细带勒出漂亮的弧线。我不由口干舌燥。就听到斯文边为他解着头上金冠边说道“成业来问过顾小八的去向。成周倒没问。”阿瑜也不开口。就听得斯文继续禀报“那只狐狸毛色看着倒还整齐,元丹给吸得干干净净,也不象个油尽灯枯的样子。明儿就难说了,连人形都保不住了,无智无识,也不过再能熬个二三天吧。”我惊恐地看着斯文的嘴张张合合,头脑里给搅成一团浆糊。什么叫“油尽灯枯”什么叫“熬个二三天”?这是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不明白,只拼命抓紧脚下的冰土,免得自己要冲了进去问个究竟。 柳温瑜从沉思中惊醒,脸上终于淡淡一笑道“无智无识?”斯文手不停嘴不住“长白山主人的采补术之下,重归本体,畜牲当然是无智无识。这玄狐一颗元丹倒纯粹,只是笨得象头猪,哪里象是修炼了三百年的样子。”柳温瑜好似疲累不堪“放个风给成业他们,顾小八回子午楼了。”斯文应了,这头拾掇完了,低头退了出去。 帐外,我给从里到外都整个给冻住了。脸颊上两股热流淌过,不待滴下就给冻成了冰。我居然在想,一定,难看得很。 胸腔里有人在拿刀子捅我,我木然地低头看着一身红毛,觉得到处都是淌血刀口。呜呜,呜呜,声音越来越大,我才惊觉声音来自我自己的喉咙。 “是谁?” 帐时秦王陡然发声。 第17章:穷途 那声音充满惊疑、诧异种种陌生元素,根本不是我熟悉的常有的温柔和宠溺。无论是人还是妖,本能,我都应该反身向漫漫雪地上逃开。可是,我的身体动也不能动,如同心中刺,一拨出来鲜红的液体就会淌满旁边的木楞河。 眼前银光闪动,只听得噗嗤声响,光亮从篷布上的豁口中倾泻而出。柳温瑜收剑而立,背衬着那个温暖和明亮的世界——我挤不进去的世界。 “小八?”柳温瑜蹙眉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带着满脸丢人的冻成冰的眼泪。 “过来。”看清不过是只畜牲,他满身的戾气顿失,蹲下身来试探着向我伸出手。 我闪电般扑了上去,一张嘴,准确地咬在了他的虎口上。他的人,他的手指和唇舌,那种温润细腻的触感不是粘在我的肌肤上,而是浸进了我的骨血里,也只有鲜红的颜色才能带给我平静。我瞅着他傲雪欺霜的面庞,呜咽着,使尽了吃奶的力量咬住嘴里的肌肉,直到尝到了鲜血的滋味。 呜呜,让鲜血染红我的白牙,免得我再笨得象头猪。 手的主人目光灼灼,那只流血的手却并不急于收回去“你能听懂我的话?” 他的另一只手趁机摸上了我的两只尖耳。陡然放开了嘴里的力量,我转身冲向营外。 “传令,活捉了那玄狐。”身后传来柳温瑜喝令声和众人应和声,却都已经被我抛得渐行渐远。冬天的木楞河完全掩映在了茫茫雪原中,但是这条河底大约有温泉眼,河上结的冰层不厚,并不能完全负载人的重量。前天才有不明底细的士兵掉了进去。我轻身跃上冰河,仗着敏捷的奔跑,象支利箭射向对岸。 月夜下,能有胆子和能力跟上的,大约都是燕卫营的人了。我不过是只将死的畜牲,值得这样赶尽杀绝么?一夜夫妻还有百日恩呢。 大约给逼进了绝境,身体中反而迸发出无穷的力量。我尽快地脱离了河面,慌不择路,向着天尽头耸立的连绵群山奔去。心里依仗的不过是横着的一股劲,就是死,我也要远远离开木楞河,和,河边的人。 前腿已经在奔跑中摔伤了,我不知道是怎么一瘸一拐着爬上的山顶。身上红毛凌乱不堪,沾满了冰屑,真冷,我打着哆嗦,环顾四周,找了一处避风的地方待死。 从没想过,会死在离天空这么近的地方。 人之将死,其言也悲。狐之将死,其心也伤。想到最后一眼,那人眼中的惊诧,我拼命摇了摇头,原来他是真的希望,我已经完成变成了只畜牲。无智无识的畜牲,那倒好,我自虐地想着。没有痛彻心扉,没有心烬成灰,渴了时候饮,饿了吃,累了睡,寿数尽了随地倒下,如同现在。 第18章:师傅 我不是只狐狸,我是只小强。 我躺在山顶等死都等了两天了,没被冻死,饿死,也没被秦王的人发现打死。 实际上,人在刚发现受骗的时候,往往是最受刺激的时候。如果那个时候没跳楼,割脖子,上吊什么的,越往后,动力也就越小了,当然,得了抑郁症的人除外。 最后,我实在是不耐烦再露着肚皮躺在那岩石窝里,耷拉着满身的湿毛,翻身起来试着一步步往山下走,去干什么还没想好。眼前的困境是,身上很冷,因为没吃的,所以更冷。抬头看看莫明奇妙地聚起了乌云的天空,心中绝望更甚。如果再来场暴雪天气,那可真是天要亡我了。云层低得下一刻就要压在我的头上似的,一团团黑云还在不断奔涌翻滚,让人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窥视。在军中几个月,也从来没看到过这样怪异的景象,不由得呆住了。 忽见天空一道光亮划过,刹那间照亮了周围的山川雪原,不待我闭上吃惊的嘴,闪电忽如其来地劈在我的脚边,只觉得身体一麻,已经给掀在几米之外。完全不去想发生了什么,凭着本能在斜坡上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闪电就不断追击在我身边。 闪过第三波雷击的时候,伤了的脚一个趔趄,我摔在地上,眼看着不活了,脑中才忽然开了窍——天劫。 妈的,渡天劫,照以前看的聊斋故事什么的,不是要找个天生富贵命格的人渡劫吗?老天一定是瞅准了我给姓柳的象堆垃圾般扔了才来收拾我吧。 我也放弃了挣扎,闭上眼不再试图站起来。屋漏偏逢连夜雨,人厌神弃,反正都是个死字,早死早超生。 “小八” 声音从极远的地方穿透而来再落在我的耳朵里,让人疑心是听错了,刚一掀开眼帘,面前人影闪过,身体猛地腾云驾雾腾空而起,几个起落,一人一狐已在几丈开外,天空忽地灿若晴空,然后是轰声巨响,抱着我的人凌空翻起在乱飞的碎石泥土中穿梭而去。 一缕湿毛耷拉在眼帘上,让我很不舒服,刚伸出爪子,对面的人已经替我把它扒拉在一边。两天前逃跑时掉落的碧潭珠重新挂在了脖子上。 “小八,出来这么久,我们回去吧。”看着卫恬简,我圆睁着的眼有些湿意,我成了这样,幸好,师傅还认得。 察觉我在哆嗦,师傅嫌弃地拿袖子抹抹湿漉漉的红毛,一把塞了我在他的衣服里面,我挣着把头伸了出来,又被师傅按了进去。 只听得一声唿哨,周围传来几声熟悉或陌生的声音。 “楼主。” 我也不知道有谁。师傅骑在了马上,率众而去。 初见师傅的喜悦和惊喜慢慢淡去,我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师傅传了我双翼诀,即使人在万里之外,只需默念口诀,俩人便可心意相通追踪而至。我刚被掠来时是打算念的,又想过几天令人神往的军旅生涯,后来,后来,再后来,就成了这样子了。陌生的简陋客栈里,在师傅凌厉的目光追迫下,我不敢隐瞒,嗫嚅着道尽了几个月的心酸往事。 师傅讪笑着看我,也不吱声,好象在说:继续,给我继续撒谎。我就觉得眼前发黑,不自在地缩缩脖子,又继续“那,秦王懂得采补之术,我也不情愿,全是为势所迫。”举个伤疤给人安慰鄙薄,想想自己的自尊心都受不了。那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留个血疤自己舔舔就行了。 “哼”师傅冷笑一声,我就在冷笑声中抖了抖身体。 “小八,你知不知道采补术难在哪里?”我摇摇尾巴。 “一难在非狐妖精怪不可采,二难在非情深意浓不可得。”这么近的距离,师傅又有意一个字说得清清楚楚,我听得明白,连借口都找不到,心里更是难过,只得低头去掩饰眼中的悲哀。师傅纤长的食指托了我的头起来,一手去拭我眼里滚出来的泪花。 “师傅。”象是找到了缺口,我哽咽着溃不成军。 卫恬简抱了我在怀里安慰“好了,以后把那些三心二意阳奉阴为收起来,老老实实地给我呆在楼里。”最后那一句说得狠意绵绵。旁边冷观半天的元青适时接口。“小八,记得碧潭珠不可离身,如果不是你师傅赶到,你哪里还有命在这里说话。”原来碧潭珠还有遮挡我身上妖气的作用。师傅怎么不明着告诉我? 象是看懂了我的疑问,元青叹口气朝师傅摇头道“小八懵懂不知厉害,你就索性替他遮了眼,粉饰太平盛世,要留着他的那份童稚之心,我早劝你来着,可得了什么好处?”师傅直抿着嘴也不辩解。 “上次姓柳的拿了那珠子,师弟不得不关了你在暗室,又在上面安置了乾坤阵才掩了你身上的妖气,费了多少心,全给狗吃了。”我惭愧不已,把头埋进毛茸茸的身体里,又把尾巴盖在上面,不好意思见人。 衣不解带,马不卸鞍,二个月后,我们才回到了总舵。因为途中遇到几次暗袭,卫恬简兵分三路引开追兵,自己带了我绕道迂回几百里地。 一回到楼里,那便是鱼入大海,龙游潜底。子午楼前后六任楼主苦心经营二百余年,虽是对敌当朝最有权势的王爷也不输势头。 我天天缩在自己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身上的红毛依然如夏花之灿烂,被楼里的侍者打理得油光水滑,光可照人。被柔姬讥笑过几次,我都腆了脸装作听不懂人话,夜深人静,才把头埋进厚重的被子下面低声呜咽几句,没想到泪水却开了闸般,白花花淌了一枕头。 第19章:回归 屋里一个精致的点心盒子,里面放满了江南小点。为了我好取用,盒盖做了个机关,只需轻轻一推就可。我嗅了嗅,也没什么胃口。师傅临出门时,我郑重向他保证不会自己外出。师傅也知道这次我在外面吃足了苦头,象个真心悔过的样子,把金玉掩息丹也给解了,要我在楼里等他好消息。此去蓬莱八仙处距离遥远,师傅带了元青、朱轩等一干人去,也不知来回要多久。 怕人同情的表情,早晨,我总记得把打湿的枕头翻了一面才跳下床去。虽然变了野物,白天我是绝对又乖巧又懂事的家养宠物,摇尾巴装萌一概照做——只是吃东西挑嘴,和以前的顾小八差不多。院里海棠花开了,红红白白,今天开了,明天败了,无人欣赏,寂寞得很。我吱吱叫着也没人能听懂,院里的卷毛狗倒是见着我就兴奋无比,我难道堕落到与狗为伍了么?只得天天拖着尾巴孤独地守在师傅的院里望穿秋水。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木水笙一身水红妖娆的长裙向我走来,湖绿腰带勒出纤柔腰枝,风情万种,哪里有诱我上当时的清纯可人?镇定自若地在院中竹榻上翻个身,我继续打盹。下一刻,一根湖蓝的丝帕香喷喷地罩在我头上,阿嚏,阿嚏,我敏感的鼻子不争气地开始发作。“嘻嘻”木水笙变魔术地又掏了根丝帕捂在嘴上“郎君,奴家千里迢迢寻来,怎地不理奴家了?”我的目光闪了闪,心里气苦,昨天是柔姬强抱了我在怀里梳毛,染了一身的香粉气,今天又换了木水笙,还要不要狐狸活了?哼哼不忿站起来准备溜走。我是理智的人,吵也吵不赢她,打也打不赢,当然只剩下跑了呗。 木水笙却不肯干休,叉了腰指着我道“臭狐狸哪里跑?你师傅特地央了我过来照拂你,你敢再迈一步试试?”我不仅迈了一步,还一溜小跑起来,然后,然后,娇弱的鼻子就直接撞在了凭空出现的一张石凳上面,一转身原样又撞在石壁上,连来两下,鼻血长淌。我痛得顾不上叫屈,吱吱叫了两声,把头伸进旁边养着红鲤的水池里,就看几缕红线从鼻子里牵出来在水里摇晃。 “对不住啊,叫你莫要乱跑嘛。你看,自已撞上了吧。”木姑娘毫无诚意地道着歉,上来就要给我打理湿的红毛。我侧侧身,她挂着笑又向我伸了伸手,我小退一步,堪堪让她的手落了空。她碰了没趣,冷了脸道“瞧你师傅肯在你身上花功夫,就给我拿脸子来了。哼,论本事论忠心你哪里比朱轩强了?巴巴送上去给人吸了元丹,又掉头回来,你师傅真白瞎了眼,有他后悔的时候。”我心头一颤,低头退上几步,转头跑回房中。朱轩和木姑娘他们一块长大,感情自然比我这个外来户深厚得多,师傅原也是在我身上图个新鲜,哪里需这么介意。楼里许多人以为我听不懂人话,在我面前说话没什么顾忌。难听的话多了去。也不再多木姑娘这一句。 木姑娘住了西厢房,常在院里品茶舞剑。我也一步一步踱出来晒太阳发呆。一人一狐就这么奇怪地相处一院,各人打发各人的日子。没两天,柔姬、丁仲子、严子安、孙堂主、刘堂主、陆堂主、周堂主陆续回了楼里,楼里难得的热闹。我有些诧异,在楼里这么多年,难得看到这么齐整。我嗅到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心里不禁一沉,深怕是自己给楼里惹了麻烦。夜里辗转几天,又想秦王已经如愿以偿,虽说已经凯旋回了上京,断不会为了我这只畜牲再起波澜。当日道上的拦截不过是为我咬了他那一口吧,我虽没象是斯文说的那样,只得三天寿命,但也失了三百年道行,一国王爷,断不至于为些许小伤逼迫至此。心里这么一想,又稍宽一点。 中午在院中竹榻上蜷缩着打盹。猛听得一个焦急的声音在嚷嚷,我的耳朵立刻警觉地竖了起来,是孙远藐。那个老郎中一向讲究平和静气,恐怕天塌下来也是个四平八稳的样子,急成这样子。我跟着木姑娘后面才跑了几步,就看到一群人抬着一个人匆忙而去。是朱轩,紧闭着双眼,面上无一丝颜色。怕是受了极重的伤。我目送他们远去,忽地往师傅院里奔去,绕过假山,穿过竹林,师傅院门大开,我一头冲了进去,一个修长的人影正立在院中。我禁不止欢呼“师傅。” 第20章:灵芝 听到我的叫声,沉思的师傅脸上浮出笑来,朝我召手道“过来,小八。”我一纵身就往他的怀中跳去。隐见师傅眉头略皱了皱,旋即又舒展开来,一手抚着我顺滑溜光的毛,一手去桌上红木匣中取了支灵芝放在我眼前“小狐狸,见识见识蓬莱玉灵芝。据说只得蓬莱八仙处才有,能抵得精怪几百年的修行。”那玉灵芝是件稀罕物,在师傅手中萤萤发出柔和的青光。我匆匆嗅嗅,着急地向他身上逡巡“师傅,谁敢袭击你们?有没有伤到你?”师傅面上一凝“不碍事,朱轩替我挡了一刀。”如果是蓬莱瀛州上的仙人,断不会用刀剑这些凡物。我见师傅眉间的忧色不轻,鼓了胆子问道“是不是秦王做的?”师傅搓搓我的红毛,幽幽道“子午楼收钱做事,敌手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什么长白山、唐门、漠北狐、五斗教,平日里忍血含气,这次不过是依仗着朝廷号令,趁势打个太平拳,一盘散沙不足为虑的。”他嘴里说得轻松,我心下难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又想到师傅为我远赴海外去取玉灵芝,害得朱轩受了重伤,那是师傅师兄,他心里一定也是难过的。 “我不该任性咬那姓柳的一口。那内丹失了就失了,又不是要命的东西。”我悔得肠子都青了,如果此次能过关,我一定掏钱制个“吃亏是福”的横匾挂在门上。自己非要找点零头回来,结果却眼看着就要把子午楼拖进漩涡里去了。 师傅却仿佛懂得我的心思,点了我的额头警告道“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可不许有。我子午楼的人若给人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也不用在江湖上混名号了。我直接去后山上祖师爷石碑上撞死得了。” 说着话,他一边取下腰上佩着的金龟钮往那玉灵芝上一放,眼见着青白的光变作了赤红色,整支玉灵芝转眼好似件温润的活物一样了,师傅才拈了灵芝在我嘴里,待我细细嚼下,松了口气赶人“回房间去睡一觉,明早就可回复人形来。”“我就在这里睡。”我蹭蹭他的手,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师傅略有迟疑,闲闲地吹口气在我的尖耳上“小八,你不能在我身边赖一辈子,师傅三日后成亲,再这么着可怎么成?” 完全是晴天霹雳。楼里从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过此事,一点风声不曾得。师傅临行前才遣了宋微雨回江南,原来,原来却是为了这个。 我别住脸不去看那张没立场躺上去的酸枝木大床,跳起恭喜师傅。形迹慌张地告辞要去探视朱堂主。 “小八”听他叫我,我以为他看出来了什么,浑身一紧。他却道“莫担心,孙思藐号称阎王愁,死了的人都能从阎王殿里抢回来,小轩的伤虽重也不在话下。”我点点头迈着比进来时更急迫的步子冲出了门。 一离开了师傅的视线,三绕两绕,我直接奔回了院里屋脊上躺到二更,寒气实在逼人,又偷偷摸到厨房钻到酒缸里喝了个饱,跌跌撞撞走了两步,直接睡在了酒缸边。第二天就在厨娘惊叫声中睁开了眼。厨娘的惊叫是有原因的。狐狸变成了顾小八,问题的看点在于,是赤身裸体的顾小八。我仓皇地捂住关键位置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回了院里。待一身齐整站在院里,才发现,平日早该在院里舞剑的木水笙不见了踪影。 子午楼人人都领了差事,撒扫庭院,挂红张彩,连通往主院的道路两旁的花枝上都扎上了红绸。我一个闲人到处瞎逛。顾小八不算生人,大家怕是以为我是到哪里去出了任务回来。柔姬看我一眼,撇了嘴道“又变回来了。下次准备把内丹送给谁谁的时候,不如先便宜了自家兄弟。”我已经被她嘲笑得麻木,腆了脸跟她打听“师傅与谁家结了亲?”她神情古怪地瞪着我“姓薛”我的脑袋里一片茫然,怎么就找不出一家姓薛的武林大家或是世家大族来。 “薛瑶光”继续摇头。 “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她是蓬莱瀛州新任岛主。” “哦……倒是门当户对。只是怎么从来没听过有这门亲事?忙忙慌慌的,远的客人怕是送信都来不及。”柔姬嫌我碍事,一把推我到一边去继续忙活“那不倒好,去一趟蓬莱,玉灵芝也有了,楼主夫人也有了。子午楼联上蓬莱瀛州,少林秃驴,武当臭道士,还有什么长白山、五斗教哪里还有嚣张的地。” 听到少林和武当,我是心中一沉,脸上就有些恹恹“柔姬,我给楼里惹了大麻烦。你怪不怪我?” 傅堂主一听,面上大是愤怒,纤手一挥在我颈间,“你还敢问。我倒想劈你这小狐狸一刀,白教你半天,打蛇打七寸,射虎先射睛,咬什么手?怎么不是一口咬断柳贼喉头?丢尽我师姑的脸。” 这确实是我的错,虚心地承认了错误,瞧她并不是真的在生气,期期艾艾问她“师姑,那个薛瑶光,有没有你一半美貌?” 柔姬听我夸她,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第21章:天狐 柔姬听我夸她,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眼波流转媚态尽显“哼,还算你有些见识,没白疼你。不过啊,那薛岛主虽是女子,却不是以美貌见长。”话到一半,她双眼圆溜溜的眼珠子一转,遥指着桌子上温凉适宜的果茶道“茶来。”我一溜小跑恭敬地奉上香茶,适时把碟茶点儿端在嘴边,她才满意地继续八卦“薛岛主师承渊源于伏羲氏,神通广大,力大无穷,貌比,貌比,”我等她那个貌比的下文,她却忽然醒悟,“去、去、去,小狐儿,差点上了你的当。楼主夫人是拿来我们背后嚼舌头的么?”死活不肯继续。 我心里痒痒,猫抓似地四处打探,人人都象是忙得不可开交,见了我就绕道走,我只觉不妙,兜头就碰到了木水笙。我往左她往左,我往右她往右,挡在路口不肯相让,看她满脸阴沉,下一刻就能拧出水来,我右眼皮猛跳个不停。“子午楼坐在炮仗上面了,你倒好轻松自在好闲心。凭白要别人为你作难。”我是半句回话都吐不出,就只得低头惭愧领受。 “得天狐者,得天下。什么天狐,野狐,你倒说说,楼里得了什么好处啦?” “得天狐者,得天下?!” 我狐疑地看着她,“谁是天狐?” 木水笙恨恨地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退回来,揪住我的衣袖就往住的小院里拖。“谁是,总不能是我,总不能是元青,总不能是朱轩。”大约是提到了朱轩,她的脸上怒色更甚。 谁这么害我? 我以为我是个人,却原来是只狐狸。我终于知道我是只狐狸了,却原来是个妖。我承认我是个妖精了,却原来是什么狗屁天狐。 盘古开天,混沌初启,轻者为天,重者为地,元气有余,化作三石,一石猴,一石狐,一石鹤,虽不入三界,却气关天下运势,石猴已于千多年前现身,搅得天庭地府乱作一团,后来费了老大的劲,才封了个斗战胜佛来安抚住。石狐就是近日天下传言沸沸的的天狐了。 “我是狐狸不假,凭什么指我是天狐?”又不是什么好话,我当然不肯就范。 “你大可去问问你老相好,凭什么传檄天下,子午楼坐拥天狐,有不诚之心?” 院里来往的人发现是她,不时停下来行礼。她拖着人也不好看,转了个弯就往僻静的北园里走。我不跟她挣,瞅准株枝繁叶茂的桂花树抱住了不肯撒手。 木姑娘一时也奈何我不得,怒气上来狠狠在我胳膊上掐了个青印。 师傅要她看严了我,不给秦王以可乘之机。 “木姑娘,师傅是不是听到那个得天狐者,得天下的传言,才匆忙定下了这门婚事?师傅不愿交出我,所以不得不联姻?” 木水笙侧脸看着旁边开得正好的牡丹不语。我苦笑,她未必不就是想来让我难受,特意让我知道这坏消息。 “公子把你带回来那天,我就知道,你是个祸害。一个妖精,却长了和白小公子一模一样的脸。”一张画轴丢在我身上,又跌在地上。半开的纸幅上,有位青衣公子含笑而立。丁卯七月既望,是师傅的字。呵呵,丁卯七月既望,是六年前了啊。 师傅平日里叫我小八,那个时候会叫我小北,是小北还是小白?我玩味着她的话,恍惚地笑笑“木姑娘怎么这么见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是个替身?” “你跑了一次又一次,公子还是丢下楼里的事,到战场上去找你,又去求蓬莱瀛州,你以为,玉灵芝是那么好求的么?” 看她是憋得太久,今天要把肚里的话倒出来,我木然“他们要什么?” “要子午楼。”沉默。玉灵芝我吃了,不知道能不能从肚子里挖出来? 视线越过几株花枝,碰到更远的植物,密密的,再也钻不透了。“你总得告诉我,我该到哪里去找秦王。” “柳温瑜在北冥山。”说罢,她警惕地看着我“你师傅拼了命护着你,总不能叫他伤心。” 呵呵,话虽勉强,忠心可嘉。 “麻烦你个事。木姑娘。”我慢慢地说着,看她不明所以地瞪大了眼,一拳砸上她的太阳穴,在我冷冷的目光中,如抽线的木偶倒在地上,我又再点上几处穴道。 我哪里能偷袭到她。不过是场心照不宣的游戏罢。 拖了她放在我房里,描上我的眉眼,换了我的衣服,严严实实地盖了被子。再顶了木水笙的脸,袅娜生姿,学了木水笙的步伐去到师傅院里。不出所料,本应喜气洋洋四处张罗的新郎官,着了身家常服正在案前提笔描画。我走到他面前行礼。 “小八变回来了?” 我点点头。 “盯紧了他。别让他四处晃悠。” 我再点头。摸了摸怀里的画幅,不知该不该拿出来。 “什么东西?” 双手捧上,我眼巴巴地瞅他打开了画。 沉默半晌。 “多少年了……你,下去吧。” 画留在他的案上。 我满脑子都是他的手忽然抓紧宣纸的样子。 北冥山也是个热闹所在,山下灵山寺香火鼎盛。往日香客盈门,今天只剩下秋风扫落叶,和明紧暗也紧的层层警卫。我来得可不慢,慢了,师傅可就要和力大无比的薛岛主共结连理了,那债就欠得太大了。 第22章:真伪 进到灵山寺接待贵客的一个院落时,已经是第四道门哨。我给让到“宽坐堂”里面,端着香茶枯坐了一个时辰,喝干了第三杯茶,我站了起来就往外走。相陪的中年门客赶着上来作了揖,连称“使者留步,我再去禀告王爷。”因为仍然是顶着木水笙的壳子,他满脸的别扭,想拉住我又不敢拉的样子。江湖儿女江湖老,我利落地抱拳相逼,“王爷公务繁忙,小女子也不便耽误,就此告辞。”那门客脸上挂不住,正待言说。忽听院外有人道“杜先生,王爷有话请子午楼使者通传。”听声辨形,原来是位宫中胖太监,身上衣服黑底夹金,气派倒也非凡。 “见过李总管。”门客抢前一步行礼。原来还是位大太监。 我只略弯了弯嘴角。那太监却极为沉得住气,和气地冲我道安,才正了脸色一字一句地道“王爷请使者带话给卫恬简,不见天狐,使者就不用再来了。蓬莱瀛州可当不了子午楼的靠山。”我无奈地在心中叹口气,向那大太监道“我就是顾小八。”两人瞪了眼对视一番,显然没明白顾小八是什么东西。我只得把自己隆重推出“顾小八就是天狐,天狐就是顾小八。你去回话看看我说的真不真。”说罢,回身落坐,看那太监匆忙离去。 剩下的杜先生谨慎相陪,端了茶在嘴边却半天不曾入口。我只作不知,向他要些水和卸妆的东西来净面。等我胡乱拔了头上的钗子,又解去女子的围裙,整理清爽,等来几个老熟人,成周成业成武成鹏,手按腰间宝剑,一色的银甲。“顾小八。”成业大喝一声,眼里亮亮地看着我,总算还能忍耐着不直接扑上来给我一拳。 我知道怪到他的身上并没道理,顾北溪好孬两世为人,还懂得恩怨分明的道理,便冲他们抱拳行礼道“几位是来带顾小八的,请前面带路。” 成业欲言又止,看向成周。成周一张俊脸面无表情,扬声道“王爷口令:顾小八胆大妄为,冒称天狐,着即擒拿于帐下。”我来时已经做好了准备,让自己的牺牲能有所值,怎肯让秦王的阴谋得程。袖里藏着的寒匕露刃而出抵在胸前,那么近的距离,透过中衣冰得我的肌肤上寒栗顿起。 “不好意思,天狐玄毛金眼,正是在下。请王爷撤了檄令,解了子午楼的围,顾小八束手就擒,是吸干了元丹还是煎了吃,火上烤着吃,剖了心来踢着玩都无所怨也。” 周围六人脸上五彩纷陈,惊、诧、怒、思不一而足。我倒是越发冷静。 成周冷冷一笑,看我脱在一边的围裙,意有所指道“天狐机变万分,身可化千,术能移山,呼云唤雨也是寻常。顾公子如是天狐,哪里还需易容术这些雕虫小技?”一个非要认一个非要驳。“哈哈哈”我长声大笑,趁众人不察,手里的寒匕直插心脏。 第23章:生魂 怕痛是真的,怕死是真的,想一死了之也是真的。我拼命摁入胸前的寒匕被一颗平淡无奇的黑石子撞飞起来,又带着我的血沫掉在连最薄的云片糕都插不进去的青石地面上,清脆的叮当声,伴着成业焦灼的声音“小八?!” 成业冲过来抱住我的时候,胸前的白衫上早已浸染出大片的绿色,泉涌般的血肆意奔流,两世加起来,就见过两次。很不幸,不管绿色红色,都是自己的血,都是一样的痛。我蜷起身子,紧紧抓住成业的胳膊,帮助自己大口喘着气,疼痛铺天盖地,麻木了我其他所有的感知。模糊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瞪着一步步逼过来的成周,一丝灼痛从他的眼中一闪而过,待要人凝神仔细看过去,转眼又是平静无波深不见底。我逞强地咧嘴笑笑“什么狗屁天狐男宠,你告诉姓柳的,我选这条路。”他用密语在我耳边传达了秦王的真正旨意“天狐或是回到王爷身边?!”难道还用选么?世上总有第三条路可走。 杜先生灰败了脸结结巴巴地念叨着“天天,狐。绿色的血,血……怎,怎生是好?”话音未落,闪着寒光的剑锋诡异地从他的胸前穿透出来。站在他身后的成周,就着倒在地上作最后挣扎的杜先生的衣衫仔细地无比认真地擦拭着手中长剑,平常的样子象是吃完饭擦干净嘴般随意。 成业搂着我急着叫了声“大哥。”成周才起身正正脸色道“顾小八是子午楼细作,刺死了杜先生,事败被围,持刀自尽,可听明白了?”“明白了。”整整齐齐的声音。 整个人都是迷迷糊糊的,一会儿给抛在了油锅里炸得又酥又脆,忽地又象是浸在了冰水里过凉,四周都没个抓落。就觉得象是飘在一条长长的路上,周围全是慢悠悠的人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可是却安静得出奇怪。我心里好象知道这是哪里,也并不慌张,随着人流往前面慢慢走去。传说人死了就会现出原形来,我却还是人的模样。也好,是我习惯的壳子,只是这排队投胎的队伍太长,不知道能不能插个位什么的,上次没见过孟婆就跑到狐狸的身体里面,这次一定要好好看看她老人家是什么模样,看能不能求她行个好,让我下辈子当块石头什么的,不管风吹雨扰,此心不动,坚如磐石,多好。心这东西,动一次,痛一次。 一座高高的廊桥突兀地穿透黑雾呈现在我的面前,桥身是黑得不见一丝杂色的石头砌成,桥廊端头工工整整地写着“奈何桥”三字,建在桥上的长廊却是红底绿沿,描金彩绘,艳丽跳脱,衬着周围死寂的人群,真是诡异非常。 我学了别人的样子接了孟婆汤刚放在嘴边,却听得啪的一声,不知打哪里冲过来个凶神恶煞的鬼差,一掌把水碗打在地上,看也不看我一眼,指着孟婆就骂“眼拙成这样子。这碗水是谁都能喝的吗?”孟婆好象也不敢回嘴,抬头打量我一番,象是看见了瘟神,猛地挥手道“快走快走。”身后几名鬼影不耐烦地挤了上来。三下两下我就给挤在了人流外。我想了想,又奋勇挤回了孟婆的面前袖手站住。“我为什么不能喝孟婆汤?” 孟婆身为地府公职人员,大约见多了我这种爱追根到底的鬼,翻翻白眼,一绾长袖飘飘悠悠招呼到我的脸上“一边去,老娘这里又不是咨询处。” 我一把抢了她手里的汤碗丢回桶里,“我为什么不能喝孟婆汤?” “唉,这位公子,生魂不能喝孟婆汤的,喝了就神魂俱灭呀。”有人大约是想息事宁鬼,弱弱地插了句。回头看看答话的中年男鬼,我如遭雷击“我还没死?” 没死?那就是还得回去应付什么王爷?我搓着发痛的额头在忘川边上徘徊了再徘徊。地府也没有什么日出日落的概念,一片昏黄的空间亘古不变,所以我很快就数不清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 这天,依然发呆。 就听到身后风响,脑袋上就挨了下重击。既然是魂魄,就应该没什么痛觉的呀,可是我就生生感到痛不欲生。一个虬髯大汉怒目圆睁,手持木棍立在一旁大叫。“呀呀,气死我了。被人欺负了就当缩头乌龟,天下怎么会有这么个不争气的家伙。”我被他一把从地上拧起来,拖着就走。 当我再三试图从他的巨手中解救下自己可怜的头发,终于惹怒了他,一把攘了我在地上“骚狐狸,你要在这里躲到什么时候?” 第24章:拜师 “你谁啊?”我是急痛钻心,一头就往他身上撞去。那人看着粗壮,身形却是灵活矫健,略一侧侧身子让过我去,回手一探,我又落在他的手中。 眼见那人不怒反笑,满脸幸灾乐祸。我反手就去摸刀,一探手这才反应过来,一介魂魄,哪里有刀。干脆旋身抱住他的胳膊——还是用嘴来得方便。 那人吃痛。“好得很,只会用嘴咬,你几时变了狼?我赤焰就专门是拔狼牙来的。”言毕,耳畔生风,一拳落在我脸上。 “哎哟,你还真是头狼仔。我不是你的旧情郎,用不着这么狠吧。”我挨痛紧咬住不放,心里又酸又痛又怒,谁叫他硬要挖我的伤口,命运欠我的,干脆全由眼前这人偿付。 赤焰捧着好不容易从我嘴里夺回来的手直跳。 “我好心来救你,你倒是狗咬吕洞宾。你看看,你看看”他把咬得青紫的手肘伸在我面前。 摸摸火辣辣的脸庞,我不由得嗤笑道“救我?怎么救。我要你救了吗?你打我,我咬你,这下两清了。” “你再不回阳,只怕是有些麻烦。但是……”他有些自满地瞥上我一眼,才继续道“如果你求我的话,我就帮你解决那些麻烦。” “我要拿什么来换?” 赤焰满头红发一阵乱摇“不用,只要说声求你帮我就行。” 我是一无所有的人,光是一句求你有什么关系,就象上一世求楚涵的父母答应我能和他在一起,我让自己卑微到了尘埃里。 “那么,求你,让我回到楚涵身边。”我喃喃道。 赤焰大约是没想到我是求这个,为难地抓住头上一缕红发道“这个不成,楚涵……是爱别离。”我心中一动,脱口而出“还有求不得,怨憎会?”他的脸上一阵尴尬,索性点点头道“是的。狐狸,这是你命定的劫数。天狐的,是情劫。” “那么,你是什么?”我瞪眼徐徐问道。 赤焰抬手在我头上摸了摸。“小狐狸,我当然是你的师傅。” 呵呵,我倒又来了个师傅。“不好意思,我的师傅是子午楼的卫恬简。” 赤焰的狮子眼立刻瞪圆了“卫恬简教过你什么?名师才得高徒。他教了你易容术,逃命用的生石灰?他连自己本事的百分之一都没有授给你,你还是认他为师?”他的手在空中轻展,一朵洁白的莲花杳然生香,两指一弹,莲花瓣轻忽地飘散一地,迅即被一阵狂风卷上天空。天上一轮明月冉冉升起,清光凉凉撒满忘川黑水,芦苇、绿色水草蔓延在河边,河鸥开始在上空盘旋,不时有几尾红鲤跃出水面。看我惊住的样子,轻吁一口气,一只尖耳红狐在河边草丛中站了起来,警觉地四处看看,然后轻快地在山林中跑动起来,朝一棵高大得出奇的银杏树而去。薄雾笼罩的山林,人狐相偎,赠玉,烈烈篝火上肥美的烤山鸡,帐中诉情,一幕幕,象是场无声的电影徐徐展开,那是狐狸的过去,却由我来付出代价。低垂了眼帘,我再抬头来时,满腔的波浪已被我狠压在心底。 “我是不是没有其他选择?”看他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又补充道“我必得回到秦王爷身边,让他再毁我伤我,或是再去听一次顾小八你是替身的话,才算是渡过九九八十一难,立地成佛?” “小狐狸,天机不可泄露。能说的,我都说给你听了。” “你有孙悟空的师傅厉害吗?”赤焰矜持道“菩提老祖是我的平辈。” “我能有七十二变吗?” “也得从砍柴耕作开始。” “还能腾云驾雾?” “当然。” “我要火眼金晴,看得穿人心善恶。” 赤焰叹气提醒我“火眼金晴只分得清人与妖。” 见我还有话说,已经忍无可忍耐的赤焰暴喝一声“啰嗦,忒地话多。砍了头也不过是碗大个疤。该受的就得受着。弼马瘟那个猴头也得在五行山底压上五百年呢,最后才能成佛得道。” 第25章:交易 我请赤焰让我最后再看楚涵一眼,当时那样就忽然地离开了他,我甚至没来得及对他说声“永别。”所以心里才总是不能放下吧。见我执意如此,赤焰轻轻将两掌覆上我的双眼,片刻后,却是一片墓地出现在我面前。他也不吱声,我却明白了。如海的深情,也只得一世。一碗孟婆汤,什么都不会剩下了。心里虽痛,却也恍惚明白,轻轻在嘴里吐出句“永别了,楚涵。” 我被赤焰一把抡回了壳子里。但他总不能掰开我的眼吧,闭着眼让人喂药、喂水、喂各种汤汤水水,听屋里小心翼翼地人来人往。我知道这不是个办法,我倒数着数,容让自己再软弱会儿,再睁开眼,就得是个百毒不侵,铮铮铁骨,金钢不坏的顾小八了。 情劫,情劫,没有情就没有劫了。天狐的事象个陷阱,给秦王当男宠,我自问怕是一上床就得吐个天昏地暗。身为狐妖,血统优良,在样貌上就占了个优势,我四年多前就有了清醒的认识,开始还有些窃喜,现在看来,俗话说得实在是好,天上不会白掉馅饼,世上也没有白吃的午餐。不是这样似故人的模样,师傅不会为我做那么多,不是这模样,又哪里会惹来秦王那只真狐狸。唉,我在心底叹气。 有人在喂药,不知药里有什么,奇涩,舌根处却又品出出奇的苦味来。眉心不经意就皱成了川字,心底立刻后悔起来,想起自己应该继续装迷糊的,却已经晚了。听到个清脆的声音道“快去禀告王爷,顾公子醒了。” 床边两个总角小侍看我睁开了眼,面露喜色趋前直乐“公子总算醒了。再不醒,太医院的门都快被王爷拆了。”王府里侍候的人都是些人精,这大约是听到些风声,要为他家王爷做些铺垫。只有我这样的傻子,才会盲目相信爱情,大约是我上一世运气太好,碰到楚涵那样和我平等相爱的恋人,以为,无论地位、权势,世上的爱恋总会如我们一样的干净。 我哑了声音问道“我是在哪里?” “灵山寺。” 我的身体躺久了,浑身骨头都是又软又痛,我示意他们扶我斜坐起来,躺在床上见姓柳的,气势上就先输了一头去。 听得脚步声由远及近,我倒有些期待了,见了我这个莫明奇妙的妖精,不知他的和煦笑容会不会有些裂缝。 柳温瑜上来就轻吁口气,直直过来拉了我的手在掌中捏住,才道“小八,能坐起来了?一躺就是小半个月,咱们错过今年上京的牡丹花会了。”他说着咱们,仿佛我们仍是亲密无间蜜里调油的情状,塞外帐中,也曾相约一日看尽牡丹花,他记性倒好。我心里是密密的针扎,面上却是愈冷。虽则还能暂时保持住淡淡的表情,那一夜的情景却给他一句话挑到眼前,历历在目,骤然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双手也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秦王却不以为意,反把我的手抓得更紧。“才好些,怎么没加个靠枕?”说着降尊纡贵就来扶我,“王爷。”周围一片惊惶的呼声,就有人慌忙过来在我背后放了靠枕,这样的体贴入微,和他的气息一样如同往昔,带着令人怀念的味道,我却不介意打破秦王大人想要营造的和谐气氛,戒备着硬往床里挪了挪身体,满心期望能离多远就离多远。“小八,气性这样大,还是生我的气?这几日只饮了些汤水,身子要紧,倒要进些其他东西才成。”下面的人早已在旁边摆些鱼茸粥、慢火炖得稀烂的晕菜,柳温瑜也不要其他人,自己执了玉盏,试了试温度才喂到我嘴边。 很香浓的味道,地百合清香又沾濡了不知名的肉脂芬芳,蒲一入口,就挠人口腹,多日不曾进食的肚子不争气地发出咕哝的声音。柳温瑜笑意更深,不待我咽下,倾身又取了再接再厉。我一口把刚才入嘴的东西喷了他满身。 “大胆贼子,……”秦王眼光微冷,一丝不悦才挂上脸,旁边抢上前的准备替主子分忧的奴才立刻闭嘴弯腰后退三尺之外。 柳温瑜站了起身,有小侍过来替他解了身上外袍,换上件干净衣服。他看看我没有一点肯让步的样子,终于叹了口气“你不是要解了子午楼的围么?你先好好吃饭,我就让他们都散了,好不好?” 我倒不敢相信自己前不久还是件供人精魄的炉鼎,现在倒真的成了奇货一件,可以放上天平与人讨价还价了,看柳温瑜满脸关切不似伪,我试着给自己标了个价。“你先传了檄令下去,让各大门派各自回去,我看了师傅他们平安离开,我就跟你走。不管你想做什么都行。” “小八,你师傅与蓬莱岛结盟,保住子午楼不容易,想要离开还不是件容易的事,哪里还需你来谋划?”挑拨的意味太浓,我不禁有些鄙视。 “这倒不需要王爷担心,你应了我,我就遂了王爷的意,公平的买卖,我人在这里,王爷敢不敢应承?”这激将法也太过浅显,八成也不能入了王爷的眼。 秦王眉眼一弯,不待我反应过来,温润的触感从耳边传来,我脸色平静由着他轻薄,抬眼看着他,“王爷是应承了?” 第26章:挑逗 “小八身上是什么香,天竺的龙涎香也没这个好闻。”他仿佛根本没听到我的话,小心地圈了我在他的怀里,蹭蹭我的鬓角,低声道。 柳温瑜就象修行千年的老妖怪,你明知他是妖,可浑身愣找不出点破绽来。我恨得牙根痒痒,却是无法。心里长叹没有早些投到赤焰门下,学个三年五载,现下就可以操起家伙劈头来一下子,再加上句解气的“滚!”字。苦笑着,我努力对上他的眼睛“王爷,那是我师傅最喜欢的紫苜香,你不会不知道吧。小八不自量力,觊觎了不该想的东西,还伤了王爷尊体,原是罪大恶极。现鱼在案板上,任削任煮,也没给王爷提条件的资格,只是吃了玉灵芝,想必元丹尚可用,请王爷笑纳。”因胳膊给人锢住了,只得拱拱手以表诚意。 “小八,为了个卫恬简,你倒是伶牙俐齿。” 我轻笑道,努力把满腔愤懑化作轻风细雨“王爷,小子身无长物,只得这些知恩图报的念想,敢不以命搏之?还有……”我伸长了脖子靠近他的耳边低声道 “我在师傅身下,爽快之极。十个柳温瑜也不及一个卫恬简给我的乐子。冲这个,也不能向着王爷啊。” 果然,揭开那些湿润儒雅、声色不动的面具,秦王也不过是个男人而已,是个男人就不能让人指着鼻子说那方面不行。 他的双臂越来越用力,勒得我眼前金星四溅,一阵眩晕,我痛得发抖,只得靠在他的肩头揶揄“王爷是要杀了顾小八灭口吗?” 听得我的讥笑,力道忽地一松,柳温瑜脸孔转眼就又变作了春风满面,“小八,困兽犹斗,口舌之利可助不了你的师傅。”顿了顿,他一把搂了我在他的双膝之上,才道“李恒,拿了我的兵符,调一万骠骑,把子午楼再围上三匝,令卫恬简三日后交出天狐,子时一过,楼里三岁以上,全部格杀无论。”“诺。”李恒上前双手接了虎符掉头而去。 秦王略一沉思,又喝令道“袁遂,召燕卫三百骑,带了捆仙索、金钢圈、六合袋前去助力,务必不要走了一个贼人。” 说完,眼波荡漾,嫣然一笑,百媚横生“你与卫恬简不久便可见面,再诉衷情。我这安排可好?” 我拊掌绝倒“无论子午楼是否交出我,王爷原都是不打算放过子午楼的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令不能达于子午楼内,难道不是不臣之心么?” 安内必先攘外。外已安,王爷倒是勤政奉公的模范,一刻不停就开始整治内患了。 我心里嘀咕,三天,哪里需要三天时间。我只需得三个时辰足矣。 “王爷算无遗策,谋划极是妥当,小八心下钦佩,望尘莫及。”当着满屋子的下人面,我轻巧地伸出舌尖来舔了舔王爷的嘴角,柳温瑜呼吸顿时为之一滞,隔了厚锦的外袍,我都能感到他的身上热度又加了几分。我们在床上倒是极合拍极默契的。睥睨一下他隐隐有些变化的下面,我莞尔浅笑,再往他面前贴紧了些,双手也环在他的腰上,摸索着去解他后面的玉带钩。 柳温瑜不动声色地放纵我的双手肆意游走,一屋子的人霎时走个干干净净,眼看着最后一抹青衣被隔绝在门板之外,我状若无力伏在他的肩头,又去牵了他的手按在胸前,低声呢喃道“阿瑜,你摸摸,我身上好热。”情热时我总叫他阿瑜,再无情的人当此际也会有些情动吧。 柳温瑜的呼吸不免粗重了些,眼见着他的眼里聚起了蒙蒙黑雾,却迟迟没有其他动作,我知他心意,仰了头痴痴道“阿瑜,长白山的采补之术,百日必吸一颗元丹,一年始成,不成则有反噬,我不怪你。只是,我想知道,当日当时,你对我,可有一点真心?” 柳温瑜一怔,也不点头也不摇头,我见他斯文秀美的模样,偏生了秤砣般又冷又硬的心,不由抚了抚胸前绷带,苦笑道“好,我明白了。今时以后,我为子午楼,你为这天下,都需狠下心来,你不纵我,我也不会容情。可好?” 言罢,也不再看他,先自松散了衣襟,立起身,抽去他腰间玉带随手扔在地上,再一层一层地剥他的衣衫,手指间顺带捏捏吹弹可破的肌肤,或是在他胸前忽然来个湿漉漉的热吻作预热。当然最后还是以他忽然把我掀翻在床上作正式开场,都是男人,上床不需谈情,只需谈性而已。依然不得不承认,一番纠缠真是酣畅淋漓。 末了,两眼连睁开的劲道都没了。我身倦心疲,浆糊般的脑袋里象是住了个渴睡虫子一般,一离了柳温瑜的身体,整个神智就跌进梦乡里去了。 悠悠然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脸上忽地挨了噼里啪啦几下掌掴,一睁眼还来不及看清来人,又是几掌,我下意识就抚上了脸去,却见是成业怒气冲冲,紫涨了面皮,又扬了手正准备落下。 第27章:两剂 好险,晚醒会儿,再煽上一巴掌,转眼我就会变猪头。两手堪堪抓住他的腕子,我趁势往下一沉一带,猝不及防的成业险些被带倒,趁他未及反应,我眼疾手快住他道“住手”。成业两眼赤红,带着说不出的伤心和委屈,一时被我气势喝住,恶狠狠地啐了口唾沫过来,好在没有抵达目的地。伸了伸舌头砥砥嘴里的伤口,呸呸,我也嫌恶地吐了几口血沫出来。 “成业,你家主子死透了么?”那个“死”字刺激了他,“顾小八,我要杀了你。”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眼前一闪,我一介伤残人士,转眼就被成业举过了头顶,几缕绿血自嘴角蜿蜒而下滴落他的黑衣上,我无谓地闭眼一笑,即刻就会由八级伤残变作一级伤残人士,不知才送了我回来的赤焰会不会气死。 “大胆。”话音才落,就觉耳畔生风,电光火石间我已经落在了成周手上。 “大哥,王爷被这奸人所害,你还要护着他……” 成周当胸紧抓住我衣襟,借着这股力道,我勉强站直了身体反诘道“我怎么害的他?昏迷了这些天,里里外外都被你们翻了个遍,只怕手上有几个茧子都数清了,我拿什么害你们王爷?” “子午楼的合欢散,你服用过合欢散。” 合欢散是子午楼里不传密药,服者与人交合,可致人中毒。中毒者昏迷不醒,最终衰竭而亡。前朝一位宰相因此物而陨命,至死不知是什么原因。因实在太过阴毒,楼里甚少使用。江湖上知者廖廖,成业却一口叫出了名字。 我就不再作无谓挣扎,擦擦嘴角不断溢出的液体,点头道“小八不会求饶,我与你本就是敌手,现下杀了我,并不算背弃义气。我也无话可说。”黯然引颈待戮。 成业缓缓拔出腰间的利剑,双眼却看往成周。 黑沉着脸的成周眼中寒光一转,道“王爷交待过什么?” 成业顿时结巴“不,不许杀了许顾的。” 成周冷笑道“原来你还是记得的。有令不遵,自己去领二十板子。” 成业咬住嘴唇,一拧身就出了房间。 “人呢,还不进来伺候。”门外瑟瑟发抖的两个小侍这才悄悄打从门边溜了进来。 我退了两步坐在床上,嘴里的血不绝缕缕,竟是从喉间溢出。我也懒得多想,一头倒在枕上,扬声叫道“肚子饿了。”看成周站在房中着实碍眼,又补了声“送客。”说罢,侧了身子养神。 “你在吐血。” 我没什么好气“不是血,吃了太多青菜反胃。” “你在吐血。” “和你有什么相干?我死了不正好?你家王爷的仇也就报了。” 成周不由分说走近来,“让我看看。”定晴细看他紧皱的眉头,我有种想上去抚平的冲动,再想,就流氓一回又怎样。于是,干脆两手抱了他的头拉近了些。 成周忍耐地沾了些我的血举在眼前端详,又凑近了鼻尖嗅了嗅,脸色大变“你服了多少合欢散?” 看他顶着一张楚涵的脸尚算配合,我也耐心答道“只得一剂。” “只得一剂?”我点头,合欢散又不是清热败火丸,难道是随便哪里都可以买的么?我在楼里四年,也只偶然得过一剂。 成周的眉头皱得更紧。“小八,不可诳我。合欢散药性古怪,绝不可多服,一剂可伤人而不损已身,多则害人害己。” 我咕哝道“你怎么比我这个子午楼的还清楚。”一听得我的话,他眼里怒气翻腾起来。我虽不明白他在认真个什么劲,但也不想吃什么苦头,果敢地顺顺他的毛“真是只得一剂,不过,一剂还是两剂有什么分别。”不是被合欢散毒死,就是被你们砍死的区别而已,果然是害人害己。 “怎么会是二剂,怎么会是二剂?”成周忽地大声质问道。腾地起身就向屋外奔去。 啪地一声,床边小桌上被板着脸的小侍扔了盘白花花的冷馒头。我捧住了头,厉声道“别闹,别闹,我想想,让我想想。” 为什么会有两剂合允散?师傅拈给我玉灵芝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木水笙,木水笙也出现得太巧,话也太多。 我深吸一口气,心痛难当。 第28章:修炼 水里的浮子轻轻地摇动了一下,又定住了,水面上甚至没有起什么波纹,仿佛刚才只是我眼花了似的。知道是鱼在咬钩前的试探,我根本一动不动。“好狡猾的鱼。”经过一年多的钓鱼生涯,我起码也算得上个钓鱼专家了,知己知鱼,这试探就是鱼儿馋嘴上钩前的预兆。眯了眼看着水里的浮钩忽地急剧下沉,我心里喜欢,猛地一拉钩“师傅,上钩了。”一条肥美的红尾大鲤鱼摔在地上活蹦乱跳。根本没有师傅样子的师傅,正袒胸露臂在不远的草地上呼呼大睡。我恨恨地双手按住鱼,心里犹豫不定,是赶到集市上去卖个好价钱,还是做成红烧鲤鱼来作下饭菜?我们住的破木屋里经过一年修修补补,渐渐看得整齐了些,也不再漏雨漏风,好孬我们也不再吃了上顿没下顿。只是,我凝神一件一件数过去,师傅的衣服已经补过一回,眼看着手肘处又磨开了花,是买件新的?家里没有女人,我的鞋子也快不行了,或是该换了钱买只母鸡回来养着,鸡生蛋,蛋再生鸡,那不也是条稳定的财源?我想得入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过来的师傅,眼冒绿光猛地向地上的肥鱼扑来“乖徒儿,馋死师傅了,快去就做个红烧鲤鱼来佐饭。”我醒过神来,抱了鱼往旁边一滚,“慢着,慢着,师傅,我要到集市上去换钱呢。” “什么,换钱?”师傅刚才还喜出望外的脸立刻垮了下来。“乖徒儿,我们已经吃了三天的素了。”说罢,他扳了指头给我数着“红烧茄子,醋溜白菜,干煸豆荚,泡萝卜,蒜苗炒豆干。”“乖徒弟,乖小八,”他干脆捧了肚子叫道“缺油少膏,我拿什么来祭五脏庙啊”嘴里哼哼,眼角却可怜巴巴地瞥着我。 看他连比带划,吹拉弹唱,我只觉怒火烧肝,煮饭是我,烧菜是我,种菜是我,洗衣服是我,连我们俩人的生活费也是我挣的……我不象是来当徒弟的,我简直是来当家里的顶梁柱的。好吧,除了要吃要喝,赤焰也是每天传授我身为狐妖应该学的东西,可是,我怀疑他除了教我法术的几个时辰,满脑子都用在如何支使徒弟上来了。 最后,我还是在赤焰的无赖加厚脸皮上面败下阵来。在河边刮鳞,剖了鱼腹,拾缀好又在地里摘了几根细葱,回到屋里就忙开了。大卸八块,抹盐入味,热锅下油,麻溜地下锅,香喷喷地起锅,又在上面撒上切得细细的香葱,老实说,自己身上也早给清贫的日子刮干净了油水,色香味俱全的鱼一端上桌子,我和师傅俩人无心说话,埋头苦吃,筷子甚至有两次还在看中的同一块鱼上面碰在了一起。 那日我想明白了与子午楼主、秦王之间的纠葛,明白自己是作了俩人角力的棋子,心痛难忍,加上合欢散的药力,吐血不止,待得成周叫了郎中回来,赤焰正抱了我越窗而去。 到得这处不知名山头,我木了脸整日呆坐,身上只觉炽热难当,脸红目胀,象个引而待发的炸弹,慌得师傅今拿了瓶圣水泼我,明日端了杯玉髓倒在我喉咙里,后日又去求了据说是元阳真人的清凉自在扇来猛扇。终有一日,我不知飞到哪里的魂魄回归七窃,一行清泪流了出来,师傅倒象是得了什么喜讯,抱了我号啕大哭。那日,我先是嘤嘤地哭,然后是泪水淌作了小溪,最后泛滥成了长江黄河。可是,第二天早起,我的眼虽是又红又肿,却是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我的两世的眼泪都在那一在流尽了。 第29章:山居 山里岁月长,叶落不知年。 我忽地睁开眼,时辰还早,黑幽幽的,想起我们要去五十里外梨花坪赶集,只得两眼惺松爬起来揉面,烧火,煮好薄粥,蒸好馒头,再把师傅从床上拖起来,两人吃完早饭,各自揣上几个馒头,背上准备到集市上出售的货物,打着火把上路时,天边还未露出一点亮光。 两个蓝布包,一个鼓鼓囊囊塞满夏天拾来晒干的杂菌,一个装着铁皮石斛、黄芩、柴胡等十几味药材,再加上几十斤劈得整整齐齐的上好青冈木柴,我们俩都不轻松。 趁着师傅不注意,我悄悄在嘴里念起了口诀。赤焰教的口诀都象绕口令,我开始努力还想去弄明白字面上的含义,后来发现那是种上上上古时的一种语言,干脆就发挥自己多年培养出来的死记硬背的特长,每段口诀都不求甚解,只背个滚瓜烂熟,师傅赞我“口诀背得好听。”这话明面上倒是以褒扬为主,实际上一分析就让人心里疙疙瘩瘩,表扬徒弟不说聪明,不谈悟性,也不论勤奋,只表扬背得好听,我当场就开口回他“师傅,您是教唱戏的?”赤焰表面上看起来象个不修边幅大大咧咧行事随意的人,但我可不敢把这当作他的真实样子。不知多少本事都藏在那表象下面呢。但赤焰日常起居不喜欢用法术,我们嘴馋的时候他也不肯变桌好菜什么的,他说“没听过拿蚯蚓泥沙变作美味请客的故事?那是障眼法。”我眼珠一转“不还有搬运术么?”赤焰一听蹦起来老高“小兔仔,你要师傅去做贼?”不过,我疑心,我们总能钓到肥美大鱼和师傅有些关系。 赤焰斜睨我一眼,拿手上火把往我眼前晃晃“专心走路。”念罢口诀,我试着放了手,火把脱了掌控自己恍悠悠地在前面带路,心底得意,我急忙忙地提醒赤焰“师傅,快看,快看,我学会了。” 赤焰埋头走路根本不打算答理我,好吧,因为我还不会驭风术,所以我们俩只能走着去赶集,所以他不能睡懒觉,可是,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也算是尊师重教的典范了好不好。我干脆拖住了他的衣袖“师傅,快看徒弟的驭物术。”话音未落,那支火把划着斜线扑棱棱裁在山路上。 “学艺不精。”赤焰心情大好。 我们的东西好,货卖得很快,赤焰拿了些钱就一头扎进了酒铺,我担了木柴跟着买柴的人去送货。梨花坪座落在山间一片难得的开阔之地,算是这周围最繁华的所在,因恰好在几个郡县接壤处,又有早些时候开通的平整驿道,倒成了个商品集散之地,大大小小也有二十几条街道,人也繁杂,邻近几个郡县的口音都有。生意倒也不难做。 平日里买我们木柴的几户人家挨着问了,都说还存着多。好在,跟着来了个买主,把我们的柴打堆买了。跟着来人七绕八绕,进了条逼窄的小巷,两边都是高墙大院。我倒还未到过此处。从小门进了后院,结了钱就准备原路回去。领我来的人起个好意,道从他府里另一角门出去,还能省些路来。我也不在意,就随了他走。 这府里不知是干什么营生,院子整治得很好,花木葱郁,不见一片枯叶败枝。那人着了件半旧的青衣,眉眼淡淡的,在府里任着采买的肥差,人却不显得嚣张。也闲闲和我聊着天,问些山里的收成。我这几年倒有些心得,也说得似模似样。眼前的院落更比刚才所见精致,我立定了脚做出害怕的样子道“大人,小人还是从来路回去吧。府里气派大,小人不敢走了。” 心里却是暗提一口气,时刻预备拔腿就跑。那人闻言了然地笑笑“也好,我也想起忘了件东西在那边,一块过去。” 第30章:重逢 我惶恐地点点头,步伐却不慢,直冲旁边垂花门冲了进去然后往墙边一缩,借着矮墙的遮掩,忙忙念了个隐身诀,然后屏住呼吸就此不动。“人跑了,快围住。”果然,周围忽地喧哗不断,一群人匆忙掠过我身边向前猛扑过去,我听得后面隐隐还有脚步声,一点也不敢动。下一刻,一个修长俊逸的身影慢慢踱了进来,乌黑的发丝上单单别着枝莹润的白玉,更衬得面如冠玉,神采非常。我想起初见他时也曾嫉妒他的容貌,时光往往是张粗砂纸,把人从青春光彩往面色如土上打磨,时光在他那里却变作了磨刀石,让他愈磨愈亮,三年不见,秦王比当日又出色了几分。 他错待了我,我也还了些报应给他,两不相欠,所以现在才能平心静气地看着他在我面前出现。前些日子听闻子午楼已经烟消云散,卫恬简下落不明,不知是不是去了海外蓬莱岛作压岛相公。子午楼后,疆域内几个不服管教的势力或是投诚或是被剪灭,秦王给铁铸的江山上又加了几根保险索,想必心中正自得意罢。 柳温瑜却不再向前,随手攀了我面前的牡丹魏紫仔细端详起来。距离太近了些,低头的瞬间,他的脸庞几乎擦着我额前发丝,我吓得眼珠子都不敢转动,希望不要有一丝气息落在他老人家耳朵里。 “成周,这人是不是小八?” “俩人三年前才忽然出现在山林中,大汉虬髯红发,青年双瞳染金,长相又极为秀美,倒有七、八分象。”后面肃然而立的成周恭敬答道。 柳温瑜长吁口气“如此最好,卫恬简想来会给他解药……” “王爷如此挂怀,小八吉人自有天佑。”成周倒是马屁拍得顺溜。 我辛苦地维持住身形,各个关节都僵着一动不能动,只能无奈地看他们主仆一唱一和,在面前准备长谈的样子。 “成周,你在子午楼的时候与小八最熟,他性子倔强,我怕他不会回去找他师傅……” “王爷放宽心来,这次定是好消息。”成周答得迅捷无比,好象慢了一句就有可怕的怪物会从哪里跳将出来。柳温瑜怪异地盯着他看了看,浅浅一笑,“成周,你嘴上虽则肯定,心里却也未尝不怕。” 成周低了头闷声半晌,平稳回道“主忧臣辱,属下无能,不能为王爷早日找到顾小八,所以心中有愧。” “只是主忧臣辱?”柳温瑜轻轻拂着自己额头,却拿眼去看定成周。 成周抬头平静地点点头。 听得他们的对话,我忍不住再瞅瞅成周,我在子午楼从未见过他,哪里会与他相熟?他顶着那样一张脸,就算是随眼一瞥,也会让我难以忘怀。我心下暗想,一但脱身定要找师傅问个究竟。 柳温瑜找到我,对他们来说是好消息,对我来说却是坏到不行。上月才花了一贯钱给屋顶换了明瓦,修整了院墙,给院子垫了石板,也养了几只下蛋鸡,屋前种了芍药和山臾,屋后竹林成萌,已经可以吃上鲜嫩的笋子。却眼看着又要白手起家,从零开始,不由得心中急愤。 眼看他们去得远了,我收了法术低头就往来时的路走。大约是人都去追踪顾小八了,所以一路上也没见到过人。眼看出了小门,我提了气就往升平街上奔。 第31章:回来 狂奔几步,猛地撞上一人,我压低了声音急道“快逃命。”赤焰也叫道“快跑。”我们俩顾不得其他,抱头逃窜。三下两下,俩人默契地往最近的城门口跑去。佯作镇静地出了西城门,又是一阵狂奔,后面似乎并无追兵,待得狼狈逃进僻静的山拗里,我已经象是散了架般瘫倒地上。看师傅满头红发给风刮得象丛杂草,不由得心生疑问。 “师傅,你有喏大神通,我们为什么要跑?” 赤焰脸上赧色一闪而过“那秦王有件宝贝着实厉害,嗯,为师也不得不怕。” 我一想便知“捆仙索?”柳温瑜说太上老君也捆过大约不是虚言。师傅却摇头道“是六合袋。”我知道,一阴一阳即为一合,却不知那六合袋有什么厉害,“合三界之力,化八荒之灵,能起死回生预测未来掌握轮回?”我有些不相信世上竟然有如此厉害的东西。“能不能穿梭时空,来个时空旅行?”对我的奇谈怪论赤焰已经有了免疫力,师傅正了脸色刚要启口,就听到俩肚腹中不约而同咕咕叫起来,只得把话头丢到一边,早晨揣着的的馒头早就不知飞到了哪里,摘了山间野果,捧了溪水勉强混了个饱,相对半晌,俩人均舍不下屋中墙洞里面的那枚光锭大银,“那个姓秦的肯定不知道我们住的地方,不然趁晚上来个一锅端不是正好?”我迟疑着点点头,虽然秦王不姓秦,我也懒得纠正他,最后一致同意,先摸回家里看看。 沿途小径上没有什么异常,我们的小院子安安静静地呆那片青青竹林前面,屋上的黑瓦映衬着白色院墙,犹如布衣净面的温婉佳人,牵扯着我恋恋不舍的视线。师傅在我面前一闪就不见了踪影,剩下我紧张地躲在片山石后面望风。时间过得忒慢,我忽然有些后悔不该为身外之物冒险回来。 “小八”有人在身后轻声叫我的名字。 我没有回头“小八”我告诉自己那不过是风指过山林的声音。 “你回头来看看,我是你的阿瑜。” 我没有回头的勇气,一跃而起向小屋奔过去“师傅,快跑。” 腰上那根绳子拖住了我,隔了几丈远的距离,徒劳地冲着小院吼着“师傅。” “小八”有人从后面拥住了我。声音软软的,带着百感交集的意味。 没用,现在谁要阻止我都不成。几句口诀我的周身忽然象吹涨了的气球般鼓了起来,捆仙索依然毫不费力圈在腰上。我再一转念,身体又倏忽一矮,变作三尺小儿,依然不成,一窜火苗顺着我的手指撩上那绳子,然后趁火打劫直扑背后柳温瑜的衣袍。 “哎哟。”秦王嘴里叫着,紧着我的手臂一松,旋即又圈住了我。 看我兀自挣扎,柳温瑜的唇暧昧地擦过我的耳廊轻声道“小八,你师傅在我手里。” 我一怔,消停下来“赤焰是山野之民,不曾有触犯之处,请王爷高抬贵手。” “哦?那卫恬简呢?” 落入陷阱的愤怒和久远的痛楚蓦地被点燃,烧到尽处却是一片荒芜,寸草不生。我哽着声道“王爷,放手。” “不放,一眨眼,你就跑得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眼里酸涩得厉害,我连弯弯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没有捆仙索,小八也不是王爷的对手。子午楼主于小八有恩,愿听王爷差遣。” “卫恬简瞒着你,予你合欢散来谋害本王也忘了?” “我报私仇,与子午楼有何瓜葛?一人做事一人当,如何能懒到别人身上。请王爷明察。” “你倒是一派光风霁月,只是如何会服了两剂合欢散?” 我扭了头看着路边的野草在劲激的山风下纷纷伏低了叶子,嘴里却回不出一个字。秦王和卫恬简倒都是肚里藏丘壑的人,谁也别想瞒过了谁。只是云淡风清地看着我自以为是的飞虫扑火,心里怕早已忍笑忍得辛苦吧。可我又能怎样?我就只会这样的法子。 “小八,我的法术已经大成,往日欠你的都可以还给你,我柳温瑜再也不会骗你一个字,好不好?” 我也骗不了自己,只不住地摇头。 “小八,你能记得卫恬简的好,在心里为他开脱,也多想想阿瑜的好,也为我说句好话罢。”柳温瑜把头抵在我的肩头。 番外那双眼睛太象,又黑又清亮,眼珠上染着淡淡的金色,极难得一见的眸子,咋一见,柳温瑜心里不由发怔,一个久远得已经快要淡去的影子跳了出来,他差点叫出声“小狐狸。”那金瞳少年却完全不知自己这样略带羞怯的凝视能让多少人渴望折他入怀。只见他略有些刻意地紧了紧自己身上的包袱,才下了决心似地开口道“这位兄台,长路漫漫,何不一起结伴前行?”声音如珠如高泉溅石,令人立刻就要答应他了。心里一转,柳温瑜收敛了眼中的惊喜,也抬手回礼“如此正好。在下柳温瑜,请问小兄弟名讳?”“顾北溪。”顾北溪?柳温瑜略略一想,就想起成周的谍报中是有一人,子午楼主不知打哪里带回来的妖物,还收为嫡传弟子,只是文才武艺样样不中,原来倒是此人。原以为是个疲沓俗气的人,不想却是这样的妙人。不由暗喜。旁边斯文横看竖看不顺眼,已经警惕地摸了摸腰上宝剑。柳温瑜眼风轻扫止住斯文,带笑迎上顾小八“看样子我倒虚长些岁月,干脆就以兄弟相称如何?”“甚好,在下家中排行小八,家人都叫我小八。”“小八”“柳兄”俩人各怀心思,面上一团和气,干脆又喜滋滋并了桌子一起用饭,柳温瑜趁着推杯换盏的间隙,着实摸了摸顾小八的手,顾小八看来也不是初经此事,并不抽回手来,笑盈盈谈些一路上风土人情。斯文在旁边看觑清楚,却没胆子阻了主子的兴头,只装作不小心狠狠踩了顾小八几脚。那顾小八哎哟一声,未及声讨,眼里却先起了水雾来,带着说不出的委屈,柳温瑜立刻弯了腰下去捞住姓顾的腿,柔声安慰。斯文目瞪口呆看着自家主子自弃身份,满脸心疼的样子,知道今天是假少林遇上了真武当,看来是横竖打不赢,只得老老实实捧了茶请罪。回了房间,柳温瑜却并无责备,只说了句“很好。要成周来见我。”斯文嗅出了味道,心里踏实了几分。王爷从子午楼里夺回了吐蕃进贡的寿礼,一路逗着几路人马,斗智斗勇,兴头大起,不准暗卫现身,晃悠悠就带了斯文两人往回京的路上走,现在遇到了顾北溪,八成想要换种玩法了。成周已是两三年不见,现在才知道去了子午楼。自家王爷面上淡然,心里千军万马,做事三思而后定,草蛇灰线难以描摹,斯文立刻遵令而行。 以后几日斯文继续保持原样,夹枪带棒,一面映衬王爷的温柔细致,不遗余力,一面拖些时间,让姓顾的不易得手,以待后着。 果然,明天就是通衢大道,沿途多有驻军,子午楼再难作怪。王爷料定顾小八今晚必然有行动,细细布置下去,轻松把顾小八引来吃了个够。斯文以为王爷不过是风流心性,再鲜的花枝闻过便可丢手。谁想到几个月后,又派燕卫营成周他们去掳了人回来。斯文心里打个突,默不作声,看王爷使尽手段,百般宠溺,诱了顾小八那只傻狐狸一点点上了道,眼睛看着自家王爷就挪不开窝,衣食住行都恨不能亲自来侍候着,三脚猫的功夫还敢深入叛军虎穴打探消息,还不都是为着想让王爷多看他几眼。真是傻,那些身份地位天差地别先就是抛不开的,人妖殊途再是第二个不可能,何况还是断袖分桃……他就认认真真一头扎进王爷的陷阱里,哪里象是修行了三百年光景的狐狸?当然只有让王爷顺顺当当吸尽了他的元丹。王爷天纵奇才,行军布阵,拳脚刀剑,无一不精,罕有匹敌,机缘凑巧,又拜了长白山主人为师,学习长生之术,几年之中,顾小八不是第一个被吸净元丹之妖,却是最顺利的一个。加上顾小八元丹正凑齐了王爷法术所需之数,只需再得几年,法术必然大成,这是大大的喜事,斯文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妙。自那晚,玄狐咬伤王爷奔逃出去后,王爷的脸色象是冰封住了,根本没见过阳光。 第32章:蛊虫 杀了人还要被害者站在凶手的角度去换位思考,我很想揽镜自照一下,自己是不是长得象只软柿子,可以任由人捏在手心里。王爷说完那番话就不再言语,只将我的头按在了他的胸前,好似在等我的答复,又好似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 我想了想,提了个一劳永逸的建议“王爷,你给我下个什么蛊吧,那种我敢逃跑,你就可以制住我的,或是能让我生不如死,或是干脆就一个死字的蛊。这样我就算再难受也不会跑了。” “条件是,放了卫恬简?” 我淡笑道“王爷就是王爷,闻弦歌而知雅意,一想便中。” “可惜,小八,我说过不会再骗你。子午楼只有小义没有大节,竟差点挑起中原与吐蕃的战争。天子一怒,流血漂橹。民生多艰,怎忍为之?我可以答应你,断不会让人杀了他,只是也永不会放了他。” 我料定必是如此结局,只是不试过,怎会死心。卫恬简当时助我化形,不仅从塞外雪山上救回了自己,又为我求回玉灵芝恢复人身,每一件都是绝大的恩情,秦王以索要天狐的名义围剿子午楼,卫恬简却明白,子午楼树大召风必有此一劫难,就算交出了我,朝廷依然会称假冒天狐。所以最后以我为矛,攻秦王这支盾,希望擒贼先擒王,不落下风。他的心中未必没有挣扎,子午楼是他祖辈的心血,也是他必需维护的东西……我依然欠他的。 柳温瑜着人捧了东西过来,一只蓝色罐子静静放在上面,我的心里竟然一点都不害怕。他给我看里面那几只狰狞的蛊虫,仔细察看着我脸上漠然的表情,轻声问道“小八,不害怕么?” 还有比人在活着时候,看着自己的一颗心烧成灰烬而更可怕的事么?我笑道“我见过比这更可怕的东西。”说完,掀了衣袖,露出手腕出来给他,心底是真的无波无浪,亦无爱无恨,无欲无求。楼主也曾以金玉掩息丹留住我,可也没能留住我的心。楼主还是秦王,只以自己的心意为准,何曾想过顾小八心中所想,何曾顾虑过小八一颗心窍也会痛会有血泪流尽的一天。 “小八。”柳温瑜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我嗤笑,“王爷,请动手吧。”瞑目相待。 “小八,你是我见过的最多情的人,也是我见过的最无情的人。一但衷情,便全身投入,生死无论。一但绝情,便再难唤回。” 我没想到得到这样中肯的评价,不禁赞叹“多谢。” 柳温瑜以一柄银色小弯刀从蛊虫尾部浅浅插入,沿着脊背划开硬壳,轻轻一掰,雪白的虫肉露了出来,他拈出了嫩滑的肉放到我嘴边,道“张嘴。”此情此景何其相似,仿佛几年前卫恬简拈了玉灵芝给我的场景重演。我脸上的笑容不由得加深,一口吞了下去,舌尖也未尝到什么怪味,一人喂,一人安静地吃,由着王爷拿丝巾拭净我的嘴角,最后睁眼道“王爷,请吩咐罢。” “小八,脐下三寸,可有什么感受?” 腹中觉得丝丝清凉围绕旋转,却并不难受。 “那就好,百足天虫得之不易,可强固元丹。我于海外寻得,留待小八今日之用。”原来倒不是蛊虫。 “终有一日,我会再听得你叫我阿瑜。” 我们快马加鞭奔去上京待了几天,终于见到了卫恬简。 虽则人清减了些,精神倒还不错。待守卫之人为他取下枷锁退出门外。我轻轻叫了声“楼主。”他的眼神深沉了许多“小八,不再叫我师傅?”“小八不敢。”“是我让木水笙激你去找柳温瑜。”“我知道。”“遣走宋微雨不是为了你,我与蓬莱岛主是指腹为婚。”我咬住嘴唇,撑着自己点头。俩人之间静默了片刻,我眼中发花,看着石墙倾倾欲倒好象下一刻就要压塌这坚固的牢房,明白是该离去的时候了。背了身站在门槛外还是把话留了下来“秦王答允不会杀了楼主。只是,也不会放了您去。”“你答允了秦王什么?是不是你不离开他,我就不会死?”我惊奇于楼主的心思缜密,只凭一句话就明白我和秦王的交易,心中所想,面上却纹丝不露。我叹了口气“这只怕不与楼主相干。”说罢,疾步穿过长长甬道往外抢去。“你与小白模样并不相象。”远远地传来卫恬简的声音,可是,也不与我相干。 第33章:秘密 三更梆子响过,虫豸渐起,人音渺渺。师傅悄悄落在我的床榻之上,跌趺而坐。难得有了些高人的模样。 “小八,功课没忘吧?”师傅压低了嗓子问道。师傅传了我一段观自在清心咒,每天早中晚三遍,天天不许落下。背了师傅就偷懒,哪里会念。怕他念叨,屋里的蜡烛早已熄灭,我在黑暗中惊喜地猛点头。 “师傅,你好没义气,把徒弟丢下逃之夭夭。”重逢的高兴劲一过,我咬牙切齿控诉起师傅来。 虽然看不清他脸上表情,但从不好意思还口的情况来看,还算是有自知之明,于是我再接再励“看师傅还知道回来找我的份上,就不计较了。不过,以后煮饭烧菜洗碗的事就通通由师傅承担了吧。”虽则隔了一个院子才是秦王大人的院落,我们依然贴了耳朵喁喁私语。 “打住打住,我是师傅还是你是师傅?师傅有数啊,卫恬简、柳温瑜都伤不了你了。小狐狸。”赤焰亲昵地刮了刮我的鼻子道。 我已是急不可待“拣日不如撞日,还不快走。”赤焰略有犹豫,猛然道“能走当然最好。”这话不吉利,我装作没听到,一味催促师傅大人快想办法隐遁。这头师傅吧啦吧啦念咒,俩人给股无形力量扯住就往外拉。兜头就撞上件宝物,还没看清天上的星星,就黑里乌漆地掉了进去。原来屋外看起来风平浪静,人家是张网以待,比拿针缝衣还不费力,我们就给装在了六合袋里。袋里面象个石屋,只没门窗,一拳头砸在上面,软绵绵的无处着力,我苦笑着冲师傅道“你八成是知道咱们逃不出去吧?”师傅拿眼正正地看着我道“小八,记得师傅说的话,天大的委屈存不下了,就把观自在清心咒念上几遍,实在不成,就念上几百遍,万不可起了玉石俱焚的念头,切记,切记。”师傅说我这个天狐其实是个混世魔王,不是来成就谁的天下的,却是个灭世的灾星。我身长一米七五,腰不过二尺四五,面如傅粉,眼若流星,哪里象他说的那么可怕?念那狗屁咒都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来着,不念又敌不过赤焰的啰嗦。外面有人在高声问道“小八,可悔了?”赤焰抢先呛声“悔你奶奶的,老子遇到你这些乌龟王八蛋才后悔。”我扬声道“错了,师傅。是生不出屁眼喂狗不吃的混球乌龟王八蛋。”外面传来阵阵笑声,“成周,放了他们出来。”墙上忽然裂了道口子出来,一阵白光闪过,莆一落地,腰上给那件捆仙索一绊,身体飞起来直直住柳温瑜怀里落去。我在空中急急往后翻腾,姿势难看,落地来了一个四肢着地平沙落雁式。待得后面有人抢上来扶我,一手拖住他的衣襟,袖里的匕首顺势就架上了他的脖子,我略略有些失望,刀下的却不是王爷殿下,是成周。倒也能抵得一时罢。我低声道“得罪了。”冲着王爷得意一笑“我有人质,劳烦王爷下令,放我师傅走吧。”赤焰却象是疯了般向我们冲过来,“不成,要走一起走。”燕卫营的人却拦不住他,顷刻就要冲到眼前,柳温瑜口里念念有辞,眼看着赤焰就象是陷在了泥潭里,身子向前倾着脚下却一动不能动“赤焰?元召神巫的弃徒?《搜神实录》中有载,我早该想到。”柳温瑜喝破了赤焰的来历,颇有些自得。赤焰急得面红耳赤“柳温瑜,我要带顾小八走,你可记得《大荒四经》末章所言?”秦王博学多闻,顿时背了出来“时生三气,一动天庭,二清寰宇,三生万物。说的是万物循环,生生不灭。”说罢,转头扫扫满院的人,“前辈,这与小八有何关系?”“多年前我与师傅曾为解读此章分歧颇深,才被逐出门墙。二清寰宇,当是二灭寰宇才是,此劫难当应在顾小八身上。”院子里一屋的人携枪带棒,战意森森,听得两人对话均是一愣。赤焰看准时机,身形一晃,绕过几人搭了我的手腕拖着便走。我反应不及,手里拖着的成周衣衫不及放手,哗啦一声,半幅上衣拖在了地上。我和他均是一惊。围着的人立刻反应过来,一片刀剑相击的声音,师傅拖着呆立在地的我,连声道“快走。”哆嗦着伸出手来,我指着成周敞开的胸口,只觉天旋地转,天空一片漆黑。 第34章:末路 脖子上到底架上了多少刀,我已经通通看不到了。成周胸前纹着一个朱红的花纹,不大不小,正在心脏跳动的位置,象个漩涡要把我拖到无尽的深渊中去。多少的日子在我无望的梦境中过去,纷纷扰扰已经长到我放弃的时刻,无望后的绝望,绝望后的漠然,我以为,我以为,已经迫得自己忘记了那些过去年往事,可是朱红的纹路在我面前忽然闪跃而出的一刻,所有的,所有的悲欢都涌现在了眼前,一幕幕都渗上鲜血干涸后的黑色,冷厉而无声地冲我叫嚣,赤焰看我情况不妙,被忽如其来的情况唬了一跳,顾不上自己脖子上的刀刀剑剑,连声在我耳边叫道“小八,小八,怎么了?”我惨笑着揉揉自己的眼睛,道“师傅,我眼花了。帮我看看,他的身上是不是有个红色刺青?”手指着的成周脸色惨白,身子抖得象在筛糠。我看着他的眉眼舍不得移开。“是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色徒弟,咱们就为这个怪东西,走不了。”赤焰语气里却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C是楚涵,G是顾北溪,一个C加一个G组成的图案,镌刻在我们的婚戒的内侧里圈里,我怎么会在成周的身上再看到这图案,怪不得他受伤时,怎么也不愿让我替他换衣服啊。我一身的力气都已经流走了,试着叫出一个名字。“成周还是谢钟灵?”成周双眼也贪婪地落在我的脸上,听我叫他,一声也不吭,只拼命咬住自己的嘴唇。秦王在我问他时,告诉过我,成周扮作谢钟灵在子午楼三年,后来,为了逼我投往秦王的怀抱,在我和楼主间造成罅隙,才由谢钟灵诬陷我为内应。藏得那么深的棋子,却是为了我而废了,成周职责所系,我并不怨他。虽然心里也有些难过,在子午楼里宠溺过我,守护过我,救过我,又背叛过我,逼迫过我的人,那篝火边温柔的笑容,替我说情的兄弟,原来却并不曾存在过。我曾拥有过什么吗?脑海中一片茫然,看看空空如也的双手,我曾以为自己何其幸运,有人将真心交付这手,却原来,什么也不曾握住过。不论友情还是爱情。 小溪,原来,你这么可怜。“王爷,师傅,我唱首歌给你们听吧。”不待他们回话,我轻轻哼起一首歌来,我以为自己还能唱得如记忆中般美妙动听,一出口,却发现,久已不唱,已经走了调了。世间还有什么不会变的吗?我还是唱着,我决心要把它唱完,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他唱这首歌了啊。为那个人,我最深处的依恋,唱最后一次初识时候我们共同哼唱的旋律。那个名字,我却不敢把它送出嘴来,一但叫出来,前面就是陷人泥淖,吃人怪兽,或是,末日来临,我的末日。 秦王没有旨令,满院的人呆听着我唱歌。一曲罢了,师傅闷声批评“怪里怪调的曲子,小八,别再唱了,师傅听了很难过,你唱着,心里不是更难过?”秦王也满脸肃然,心痛地看着我。我摇摇头,“我不难过,刚才一忽儿,我的难过都没了。师傅,谢谢你。” “小八,难过了就跟我念观自在清心咒好不好?”师傅的声音万分的温和,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深怕惊醒了面前的怪兽似的。 为什么要念?这咒,已经压不住我的怨气了啊。一灭一生,再灭再生,师傅说,这才是世界的本真啊,哪里有千秋万代无穷尽,枉费了秦王的一片心血。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尽,春风吹又生。我却是这野火,一次又一次烧毁这世界,好让来年春芽再起,重建一世清明。只是,只是啊,我只想烧毁我自己。我别过脸去,起风了,吹起满头的长发。 “小八,你的头发。”几个声音在惊呼。一缕白发从我面颊边扬起。 “永不再见了,楚涵。” 我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六合袋,递给师傅“送我进去吧。” 第35章:混沌 我隐约知道自己是躺在一块漫无边际的黑色荒原上,四周粗壮的灌木和野草杂生,没有动物也没有鸣虫,没有水滴也没有风响,也不见日起月落,熊熊火焰从我身上腾起,又点燃周围植物,虽然火势凶猛,却反常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的身体却不觉有何不适,仿佛我自己也是火焰的一部分。然后,又是青芽萌发,枝叶勃发,由嫩黄转青绿,再到深绿枯黄。也不知有多少轮回岁月。 脑海中一幕幕如梦亦如幻,我不知不觉中抽身出来做了个旁观者,在那里静静看着云舒云卷,有快乐,但不长久,有哀伤,因隔了距离,也不能让我悲泣,我就象那个偷偷溜到电影院里观影的小孩子,坐在最后一排,看一部又一部悲欢离合的影片上映,那里面的内容太深奥,我只觉目不暇给,却不能感同身受,可是银幕上的光怪陆离,灯光声色足够绚烂,所以我也不愿意离开,就呆坐在被遗忘的角落,抗拒着外面那个孤寂的世界,不知寒暑,亦无悲喜。如果可以,我下意识地觉得希望这么睡下去,直到永远。 虽然总会有不同的声音不依不饶地试图穿透重重迷雾,在我耳边呼唤着一个名字,或是唱着些歌谣,那种时候,我不自觉地就会用双手捂住耳朵,再把身体蜷缩在一起抵御,眼睛也会闭得更紧些,硬挺着待那声音过去,好在虽不时出现,时间也不长。 只有个红头发的人会在梦中跟我说话,问我好不好,要我记得念什么狗屁心经,我就象是个傻子样呆看着他,也不回应,他就叹口气消失在面前。 我隐约知道我是认识他们的,但是我惶恐地跳过这一节,不去想那些人的名字。 后来,有些时候我会睁开眼来,看累了就再闭上。有一丛玫瑰不知何时在我视线所及的地方扎了根,一睁眼一闭眼的时候,它努力地生长,让自己枝繁叶茂,只是没有开过花。我的荒原上原不需要色彩的点缀,我不许。所以,植物们都默默地在长成后就不再试图打出花蕾。可是,在第N次睁开眼的时候,我面前有了不一样的色彩,红得耀眼的一丛玫瑰花——我早已忘记了,世上原有会开花的植物的。我非常生气,我也不知道我的胸中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怒火,我只用一点力量,只有眨眼的那种力量,那棵玫瑰花就被点燃,然后花瓣连同绿枝一同被吞噬,直到变为灰烬。我安心地闭上了眼,我的世界里不需要扰乱人心的色彩,那让我极度的恐惧和害怕,我害怕那花朵代表的含义,甜言蜜语、心花怒放或者缠绵悱恻。可是,那丛玫瑰花打定了主意要和我过不去,一次又一次颤巍巍在我面前开出艳丽的花朵,只要我的目光注视到它,就轻轻摇摆着花枝向我献媚,有一天趁我入睡的时候,最美的那朵居然努力伸到了我的嘴边,我厌恶得连身体都在发抖,心脏都跳得激烈起来,那丛玫瑰象是恶魔,有了自己的意识在故意惹我生气。我用越来越大的力量去对付它,那丛小小的玫瑰花,烧烬了它,然后看它荏弱但又无比坚定地冒出地面,伸展出嫩叶,然后努力地长大在我面前结出花蕾,再被我点燃。 终于,我厌倦了这样的游戏,明白不管这花受了谁的指使,最好的办法就是熟视无睹,干脆任由它招摇而闭眼不理。可是,改变总是从最小一点开始,我有一天在凝视远方的地平线的时候,发现了一株特别的翠竹,细韧的竹杆,枝叶清秀欲滴,它呼朋引伴很快就在形成了一片竹林,竹林边在某一天,又绕上一道很眼熟的河湾,河里不知道有没有吃着草虫长大的鲤鱼,鲜香肥美,我和谁曾经捉了来烤着吃来着?只撒了点普通的盐,也能让人口舌生津。竹林下面,我好象曾抱了根烤得外焦里嫩的甜玉米猛啃,有人在旁边替我抹去嘴角的杂屑,那手很软,注视的目光很温柔。象五月的阳光,不烈却明亮而温暖。 我想起了许多的细节,不知和谁在一起的细节,忘记了生气——在我自己的地盘上出现我意志力以外东西而必然会生的气。 我再也不能长久安心地进入睡眠了。时间就觉得漫长起来,终于,我躺不住了,我坐了起来。远处河滩边站着一个人,晃晃悠悠的背影单薄得让人心酸。我久已不开口,末了还是张了嘴试着问道“你是谁?”声音一出口就吓了自己一跳,真是嘶哑难听。我明明看到那人身子一僵,可他却并不回过身来。依然面对着清亮的河水发愣。我挣了几下才站了起来,摇晃着操控不很灵便的身体走过去,不远的距离,中途还是绊住了什么,一头就往地上栽去。就觉眼前一花,我给人兜在了怀里。四目相对,我惶然地要努力自己站起来,“小溪,小溪……”我不明白那青年为什么会泣不成声。 第36章 我是叫顾北溪,但不叫小溪。青蛙是蚊子的天敌,小溪这两个字就是我顾北溪的天敌,可是我四肢僵硬,浑身不适,嘴苦口干,也没兴趣跟陌生人解释这个,只是意念一动,一团火焰啪地就在我们之间燃灼起来,我满意地看着那满面憔悴的青年忙不迭地丢开了手,暗道声不错。就晃过人往清亮的河边走去,只不知为什么再走上十来步就到的距离,怎么老是不到,那河就象是个活物,我进它退,再走它再退。如是者再三,我泄了气,原来是海市蜃楼。就近选了块高地坐了下来揉四肢关节。先双膝再足裸。揉着揉着脚上多了两只手出来,那青年一屁股坐在了我旁边,也不再开口,低了头就开始给我揉脚,力道很舒服,也很认真,顺着经脉理了过去,又加了内力,一遍又一遍,每寸皮肤都照顾到了。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凡体肉胎,不过能到得了这古原的人也有些本事。只是现下,我当得起别人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的讨好,我也就不跟他客气,我是这荒原的主人,要什么都能给。——看他高大的身躯低了腰有些费力,就干脆往后靠了靠,翘了脚在他的膝上享受。末了站起来走几步试试,轻快了许多,唉,就算脱了妖道,这享受还是和人差不多。只是身上连一丝棉线都不见,脚上也空空如也,叉了腰看着对面的青年,我冲他歪歪头“脱鞋。”他有些不明白的样子,但不妨碍他麻利地配合着脱了两只鞋子,赤足站在我面前。我径直伸了脚把鞋子穿上,虽略有些大,但比没有强。我乘胜追击,刚要开口剥了他的衣服,那青年已经解了外袍递了过来。看他乖顺精觉,我满意地点点头“你要什么?” 古原上没有沙土,植物下面都是大大小小晶莹的玉石,就是那些植物,也是世上稀罕的东西,驻颜草、还魂柳、四照叶、长命木、富贵竹、金钱草、结丹藓等等,不一而足。又不知被我丹火荼毒历练了几劫,株株清秀,树树袅娜,只怕玉皇大帝那里也没我这里整齐。我财大气粗地挺胸等着他张口。“小……”我竖起眉头恶狠狠地盯住他,准备待那张薄薄的嘴唇里再敢叫一声“小溪”就跳起来烧死他。看明白了我满脸写着想杀人的字样,他嗫嚅两句改口道“小的楚涵,想追随上仙修炼。”不待我拒绝,从怀里摸出件信函双手捧了过来。“这里有位故人托我转交一封信给上仙。” 信是竖行书写,右边抬头第一句“不要说不记得我是谁,师傅自己修行的好地方送给你糟蹋了那么久,快点出来帮忙。救命之恩,也待涌泉相报。见字如唔。赤焰”不文不白,言简意赅,想不认他都不行。他明明说自己因与师祖不和,被关进了这六合袋几百年一直不得出,只得闷头修炼,袋子不知流落了多少人之手,只是法力不够,开启不得。后来偶然逃出升天,所以听到六合袋三个字,立刻脸色变,身子抖。现在嘴里一说,倒变成了自己的修行宝地,还主动出让,是我欠他的恩情。 这六合袋倒真是件宝物,随主人意愿幻化,做了监狱是水火不进,做了修炼的地方就是灵气充沛,浑然一体。也幸亏是如此,我的丹火才没有祸及三界生灵。 第37章:师傅 出不出去,怎么出去,如何报恩,都不是我的问题,我懒得费心,只把师傅的信揉作一团扔火中,看它即刻烧作灰烬。哪里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一个人都难见到,一点不用去猜测人心,也就不会有后悔大口吞噬我的心。让赤焰见鬼去吧,我是这荒原之主,怕他个啥,忍住想杀人的欲望,倒头便躺,还是睁眼发呆,闭眼睡觉的日子舒坦。 梦中无一物,哪里会惹尘埃? “上仙……”一只苍蝇嗡嗡嗡“上仙……”二只蜜蜂嗡嗡嗡“上仙……”声音小了去。 我如何能做得上仙?飘然出尘,空灵无物的境界,哪里是我这样的人做得到的。也只配给人瞒着哄着强着拿了想要的去,剩个空壳子赖活着吧。 荒原是亘古的寂静,我努力放松自己,醒来就会发现,荒原还是只有自己,虽有时寂寞,也很好。 谁在我耳边呢喃着小溪,有人笑咪着眼向我伸出手准备拥抱……还有人喂我吃着香浓的甜瓜……,我在梦中满足得不得了。 脸上痒痒的,有什么在坚持不懈地挠我,难道真的会平空飞出只苍蝇来?我狠狠地一挥手,预备听到打在别人肉上的“啪”的声响。 半路上却给什么牢牢地捉住了,头上却挨了重重一下。 “什么世道,徒弟打师傅。” 我猛地掀开眼帘,一张大脸衬着满头红发缭乱,正是赤焰。 我不是有些呆,而是非常呆。 “师傅?”我迅速扫了眼周围,天空碧蓝如洗,晴空万里,四周流水潺潺,林木森森。我正躺在块平平整整的岩石上。 “你小子,叫你来帮我,你以为我是在征求你意见啊?” “原来师傅来信只不过是要告知我罢了。” “狗屁,师傅来信只不过考验一下你这个胆大包天不敬师长的劣徒罢了。”我实在是自己笨得可以,又想到自己确实不准备出来的,是该有个惭愧的样子,只得低头受教。 “师傅,师傅”我想问问师傅要我做何事,一开口就给师傅骂了回去。 赤焰不停口地骂了我小半个时辰,我左右四顾,想法自救。偷觑他腰间挂着一只黄灿灿的大葫芦,忙上前摘了准备开溜。 “站住。”身后一声爆喝。 我向后扬扬手里的葫芦“师傅,你教诲不倦,我去给你汲些泉水喝。” “现在腿脚倒勤快了。我幸好还收了个乖乖小徒弟,等着你想到师傅,黄花菜都凉了。” 我给赤焰押着穿了几步山道,前面遥遥露出个九重飞檐的角来。亭里隐隐有个人影在忙碌,我有些心虚,讨好地问赤焰“师傅,我们去哪里?我是怎么出来的?我在袋里呆了多久了?” 赤焰恶狠狠地甩了我记眼刀。 “快走,我守了你两个时辰了,孝顺的话就别拖拖拉拉,天大地大,没有肚子大。吃完饭再说,楚涵的红烧河鲤刚刚上桌,冷了就腥了。” 我跟了两步,这才回过味来,扭头向着来的路上跑,“师傅,我的要紧东西拉在那边了,你先走,我拣了就过来。”脚下慌不择路,直直地就往山路边一棵大榕树撞上去。 “啧啧,听到楚涵就跑,他是阎王还是夜叉?你又跑去六合袋里呆到发霉吗?”赤焰赶了过来掐了我的胳膊,拖着我脚不沾地往那亭子里过去。 亭中石桌上,热气腾腾排开几个碗碟,当中一大盘撒了细细野葱花的全须全尾大河鲤。一身蓝衣的楚涵默默捧了碗米饭放在我面前。我心里莫明地难过,也不看人,干脆跳起来抢了空碗自去盛了饭来吃。赤焰一伸筷就把鲤鱼肚腹上的好肉挟在自己碗里,我就净低了头数碗里的饭粒。一块鱼肉落在我的白白的米饭上,我嫌恶地扒拉出去,看着地上油亮的鱼肉,只觉得满腹胀痛,干脆道一声“吃饱了,去溪边散散心。”扔了碗在桌上就去了处僻静处呆着。 第38章 “小子。”见我脚步凌乱,师傅有些担心地在后面叫着,我扭了头强绽了抹笑给他看,含糊道“别叫我洗碗,小心给你全打烂了。” 我做得不错,声音也没一丝发颤。 “你喜欢吃的烤红薯。”身后,那个顶着楚涵名字的人小心翼翼地递了块烤得焦黄喷香的番薯过来。难为他这个好演员还敬业地记得。 我原来是一直觉得自己也算是幸福的,有过那么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人生也值了。可到最后才发现,一切都是场独角戏,我演自己的人生,有个好演员配了场好的对手戏而已。 赤焰剔着牙过来坐在我的身边,和我一块瞅着溪边的荇菜发呆。 “你在六合袋里,楚涵就要拜我为师。” 我咧嘴笑笑。是想要给我解释什么吗?也不干我什么事,也不知怎么答,就干脆咬紧嘴不说话。 “我当然不会同意。他就天天跟着我。师傅我怎么会手往外拐,偏帮外人。他那么待你,我当然会给他吃足苦头。”师傅对我,大包大揽,可骂可欺负,就不许外人这么对我。我在心底叹气,虽然蠢,到底也有个人是真心爱护我。 “后来,我着了柳温瑜的道……”赤焰说完了这一句,又猛地住了嘴。我神色不动,帮着他往下接去“他救了你?无以为报然后就以身相许当了师傅?” 师傅脸上尴尬一笑“还不是我轻敌,给发现了行踪,三天三夜没能合上眼。给个臭道士一拂尘撩到岩下……” 我不想听下去,敷衍地点点头打断道“师傅,我在里面呆了多少年了?柳什么的都已经早死了吧,你找我出来做什么?” 听了我的话,倒轮到赤焰惊奇了“呆了多少年?去年盛夏天进去今年夏末天出来,刚才一年啊。姓柳的追着不放要六合袋,不然紧着叫你出来干嘛?我可不是怕他,就是……”师傅挤着眉想找个妥帖的词来表达自己英勇无畏,只是总被宵小暗算的无奈。 原来梦中已千年,世上方百日。一切都逃不掉。 “民不与官斗,我已经出来了,把六合袋给他吧。”我建议道。“然后,师傅继续去世间逍遥,我继续去找个山洞邋遢过日子混吃等死。 “楚涵那个人……”见我捂住耳朵。赤焰大叫一声“你要当多久缩头乌龟?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有什么难的?能原谅就原谅,不能原谅就割袍断交,还要我教你吗?” 理智上应该如此,可是人心是血肉长的,重伤之下还要去翻找对错,只怕离死也不远了。 我连着给人伤怕了,怕到连掀开衣服看伤疤的勇气都没有了。不如就把伤口捂严实些,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吧。 师傅前脚离开,后脚我立起身就沿着小溪往远处跑。不知是不是久不奔跑,脚下踉跄不已。我不知该去哪里,只觉得眼窝里发热,心中发酸不已,天地间竟似无可容身之地。 山林间空气清新,时闻鸟鸣。也有些野花散漫开着,轻风拂面,似喁喁细语,清凉慰人。 我不知走了多久,一身臭汗,直到给脚下什么东西绊在地上。就势委顿在一块石上躺下了。 渴了就喝山间溪水。溪水中倒映出一个满头白发的身影,咋一看以为是位老人家,好在脸庞尚是青年的模样。我一时没和自身联系上,不由怔住,我都快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模样了,倒有些陌生。 “你真傻”对着水面我自嘲地咧咧嘴。 “记住,以后别再这么傻了。”郑重地嘱咐道。 “世间可做的事多去了,做学问、修真、砍柴、种地、打渔、采药,别浪费时间在无聊的事情上了”最后,我朝水里扔了块石头做结束语,“GAMEOVER.” 身后一直有细碎的声音跟在后面,我懒得回头去看,他有本事能救得了赤焰,我的本事低微是怎么也逃不开去了。现下却想说个清楚,我低喝一声“出来吧。” 第39章 “我们住在Y城南门,北门郊区那个马三婆你记得吗?”这我倒还有些印象。历朝历代,民间都有些神棍神婆一样的人物在人们口口相传中被神化。会烧符纸给你吃,会跳神,会收了钱帮你避吉凶。我被人打折了腿,刘洪波不明白我得罪了哪路神仙,就选了个周末硬拉着我们转了三次车,又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山路去找那个叫马三婆的神婆给我看看。我们拗不过他,三个长在新中国的小学是少先队员,初中是共青团员,大学是共产党员的先进青年气喘吁吁爬坡上坎终于看见几间瓦房,一位腰上还系着围裙的中年妇女被引到我们面前,看着她手上还提着没来得及放下的菜篮,我觉得头脑中嗡地一声,彻底崩溃了,不顾脚伤才愈,掉头就往山下冲…… “你满身鲜血倒在我的怀里……急救室里的灯很快就灭了。我掐肿自己的胳膊,想让自己从噩梦中醒过来。我吃不下去东西,吃什么吐什么。刘洪波激我,要我去找杀死你的仇人报仇。报仇,那次你被人打伤,我们都知道是谁做的,这次用上了枪,十二颗子弹,小溪,我爸是不给我们一点活路了。我不要死,在给我的小溪报仇前怎么能死?” 你去报仇?向生你育你的至亲报仇你会下得去手吗?我不觉中摇摇头,我死了,你就可以回到他们身边,亲人和爱人总得有人陪在你的身边才能让人放心不是? “我回了他们家,答应和介绍的世家女结婚,还在报纸上造势宣传,婚礼邀请了和家族有来往的各地显贵。”我心中一紧,我知道他会做什么,他会在婚礼上当着来自全球各地的达官显贵面毁婚,说不定还会直陈自己同性恋的身份,让他的家庭跌得颜面无存。 “我把咱们俩的事和你被他们杀死的事印制了上千份告示,雇了人在婚礼中从空中撒了下来。” “然后,我提着整箱子的钱去找马三婆,我没有其他法子了。我想你想得心口发痛。我问她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们团聚,哪怕只有一刻也行。她试图为你招魂,可是没有招到。你不在地府,也不曾投胎。后来她说有个法子可以帮我——她可以把我送到你魂魄所在的地方。只是逆天而行,一但法术成了,不可形诸口笔,否则我们俩必会遭天谴,永世不得善终。我听她说有法子的时候,已经乐晕了,只记得不断点头。就想能见到你了,能见到你了。哪里知道,因为这个不能,却把你给伤到了骨子里了。”原来是这个原因,是这个理由。我想了无数个理由,却是为了这个。我克制不了自己,回身一拳就招呼到他的身上。“你就看着我上了别人的床,看着他们往我身上插刀子。” 楚涵嘴角咧了口子,他根本不躲,冲过来紧紧抱住了我“我以前什么都不怕,可是,我怕你再次满身是血躺在我怀里……我承受不起啊。”声音哽咽难言。 我不管了,抱住他的脑袋不放,去嘬他满脸纵横的泪水。 他急不可耐地扳正我的脸,抵开嘴唇就吻住不放。是那么让人留恋和怀恋的味道啊,令人销魂的那种吻法,让人脚软头晕喘不过气来。 我心里一股子怨气忽如其来,一弯膝盖顶了上去。身为男人,我知道这是全天下男人的命门,这可比拳头厉害多了。 楚涵哎哟一声躬起了身子,痛得缩成了一团“小溪,你干嘛?” 我一个巴掌上去“我那次吻成周,你把我推到地上。”楚涵抱头鼠窜“我再不推开你,马上就要哭着喊着你不肯放手了。” 还帮着柳温瑜劫我,我越想越气,举起块石头就准备往他身上招呼。那石头太大,他反而有恃无恐地来,拿黑亮的眸子看住我“好,我做错了太多,一块儿打完了帐。”我抬头瞄瞄石头,下不去手。楚涵上来接了石头顺便揽住了我的腰“我那时弦绷得太紧,老是怕自己一时不慎,让你遭受天谴受大罪。睡着了我都咬紧了牙帮子挺着,怕说出几句梦话来着。” 我垂着眼,看他扶在我腰上的纤长的手指。心里恍然道“现在为什么又不怕了?” “我不怕受罪,就怕你受罪。可是我听着你那晚苍白着脸哑声唱给我听的歌,忽然想明白了,情人的背叛比什么都要伤人。我没能说出真象,你虽然有过别人,但我们都知道我们都爱惨了对方,是不是?” 我拿手把楚涵的脸上留恋地描摹了个遍,手感真好。 “所以,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一切。我不再畏惧什么了,我们结婚吧。一起生一起死,好不好?” 楚涵单膝跪在我面前,双手郑重地举着个狗尾巴草编的戒指,就好象是举着满钻的婚戒一样。 我把手伸在他的面前,如同多年前那样。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