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离站了起来,然而他却没有拿起酒杯。月光下,短剑的寒光在他袖中一闪而过,刹那间众人只见他单手持利刃扑在庆忌胸前,短剑发出轻微的哧的一声迅速插入,剑刃精确的穿过肋骨与肋骨之间的空隙,又透过心窝一直刺出背外。要离冷静而漠然的看着鲜血随着剑刃的刺入飞洒而出,又溅到自己脸孔上来。
血,是热的。那感触似曾相识,对了,就像是曾与那人在骄阳下单手比武之时,他无意间洒落到自己脸上的温暖的汗珠。
第二十五章:心中藏何物?一滴断肠泪
“你就这样杀了他?”听到这里,悟空再也按捺不住,他跳起来单手指着要离,不可置信的朝他问道。
要离垂下头。默默不答。答案却是呼之欲出。
悟空脸上渐渐浮起轻蔑的神色。他朝脚下唾了一口,悻悻道:“老孙还以为早些年求仙时混迹人间,背信弃义的事情也见得多了。没想到今日在此间才见识到个中极品。实在好生稀奇。”
要离并不反驳,悟空以为他这是心虚的表现,忍不住继续逼问道:“老孙只问你一句话,你老实答我。我且不说庆忌一直当你兄弟真心相待,处处回护于你。既然事前都知道你本是怀揣杀机,无法与他将心比心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你与他相处三月有余,按你之前所说以庆忌对你全无戒心的态度,还有他时刻和你形影不离的习惯。明明有多次可以下手的机会!为何偏偏选择那个时刻下手,就在他以为自己距目标只有一步的时候?要离,你是特意的么?”
任他如何逼问要离只是一言不发,见他这近乎默认的态度,悟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上前一步逼近要离,厉声道:“想来那庆忌为了报仇雪恨事前定是花了不少心血吧,什么招兵买马,什么广交天下豪杰,不都是为了有朝一日洗灭耻辱吐气扬眉所作准备。结果?管他满腔雄心壮志,豪情盛意,到头来还没开战就被身旁最看重之人一剑穿心,万般期待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致死之伤,希望破灭,再加上被挚友背叛。三重打击一起上来。任他庆忌是大罗金仙也抵挡不住!说起来,你这招不但能杀其肉身,更加还能一举将心也踩得稀碎,高!高!实在是好毒辣。好手段啊!”
“你想做对阿爹什么!站住!不许再靠过来了!”
见他面色不善,越逼越近。敏感的小地狼虎的腾起身来挡在养父身前,朝悟空发出警告的讯号。
“滚!”悟空不耐烦的蹦出一个字。他伸手从耳朵眼儿里掏出他那绣花针,迎风一晃化作铁棒提在手里,满脸厌恶:“这等狠毒虚伪无情无义的小人,俺老孙实在是打从心底恶心!管他天龙也好,地龙也好。今日犯了我禁忌,依着老孙的脾气都是一棒打杀。”
小地狼从喉咙深处发出不详的低嗥声,那是动物只有被逼到绝地之时,才会发出地表明誓死反抗决心的声音。面对比神魔还要强大的悟空,明知是螳臂当车。他还是努力调动起全身每一块肌肉,毫不退缩的挡在悟空前面。“我不会让你动阿爹的!”小地狼从咬紧的上下颚间挤出这几个字。
牙床翻起,獠牙尽现,他放声大吼:“就算粉身碎骨!绝不放你过去!”
“那好!你就陪他一起去吧!”被火气烧得有些失去理智的悟空以铁棒直指小地狼,冷冷回道。
“住手!悟空。”突然一只手从斜地里伸出。恰恰压在他持铁棒地右手之上。太子低喝一声,闪身在悟空之前将他拦住。
“大哥!”悟空意外的看了他一眼:“为何阻拦我,莫非你不觉此人对待兄弟的方式太过卑鄙狠毒?这等小人。老孙实在容不得他?”
反应慢了一步的敖摩这时也跟着朝这边冲了过来,人还没到就高喊道:“章鱼兄别杀他!二叔说过,不能杀地龙吼!”从头听到尾的它,虽然也因为这故事发展如此郁闷而憋了一肚子不痛快。好在,二叔地叮嘱是一直记得比什么都牢的。因此才努力按捺住火气。没想到自己不动,这次冲动的人竟然换成了章鱼兄!一见悟空要动手违背敖润的嘱托,敖摩第一反应就是上来阻止。虽然比小三动作慢了一步没能提前赶到章鱼兄身旁,那可以成功阻止悟空继续行凶的最重要地一点却是被他首先吼出来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经敖摩一声断喝,悟空这才想起曾经听过的地龙与地脉息息相关之事。出发之前敖润再三提醒他们,若非万不得已,不得轻易斩杀地龙,否则亦会令土地大伤元气。可是方才怒火攻心。一时居然将这一层忘得干干净净了。
悟空突然将金箍棒狠狠在地上一顿,众人立时感觉大地从地心开始随着着他这动作连抖了三抖。这随随便便地发泄全然不能令他解气。然而如今想起事态紧要来,悟空亦无法再随性下手打杀要离……只得忿忿收起金箍棒,烦躁道:“罢罢罢,这般放过这孽畜一条狗命,老孙心中委实不爽!真想砸他个天翻地覆!”
看他略微平静了些,太子这才放下按住他的手。他先是赞赏的看了一眼动作比声音慢的敖摩,又回头看了一眼一直沉默着的要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悟空,你想差了。”
悟空眼睛一横:“哪里想差!”
太子平静道:“你道此人无情,以我看来,恰恰正因他是个重情之辈,才会以刺客之身作出这种拖到了最后一刻方动手的不当之为。”
悟空愕然,然而太子却不再对他解释,只是转身面对要离,以一种十分肯定的语气道:“你之所以没在那三个月的期间内下手杀庆忌,不是因为没有机会,也不是因为悟空所想那般,故意要造成对他最大地打击。只是因为庆忌太过耀眼,你内心早已被他吸引。所以一直存着矛盾之心,想要留在他身旁再多观察一段时间,借以确定他到底是否是你心中那个完美的君王,如果你认为他可以担当起强盛国家,安乐于民的责任。你便自然不会杀他。”
眼见要离面孔上一瞬即逝的僵硬之色,太子眼中精光一闪,他一字一句缓缓补充道:“证据就是,你明明可以趁两人私下相处之时杀死庆忌再安然潜逃,却硬要选择在他门客侍卫都在身旁时展开刺杀行动,硬生生将自己也逼到一条无地可退的死路上!要离,你很聪明。你等了三个月,终于不得不承认庆忌虽然是天生英雄,却并非会是个贤明地君王。你不能让他活着,可是又忍不住被他深深吸引,因此在最后时刻当众刺杀,只想一剑下去迎来乱刀分尸,便可与他共赴黄泉!”
一直不出声的要离呼出长长一口气,颓然苦笑:“果然是无所不知地三太子殿下,这天下……也许真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你眼睛的事情……我这份心思,自以为永生永世无人得察。想不到……在你跟前仍然是无所遁形……”
他慢慢睁开眼皮,重新露出混沌而空白的双眼。
自从悟空被太子和敖摩拦住,小地狼就一直紧紧靠在父亲颌下哪里也不去。生怕悟空突然发作再次冲上来。他正在凝神静气的戒备着,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上方啪哒一声打落下来,像是一桶刺骨的冰水,瞬间就浸湿了他全身的毛皮。小地狼下意识的打了个寒噤,用力抖一抖身子上的水花,再抬头看时,不由得怔怔的睁大了眼。
在金光神咒的照耀下,一行水迹正在要离的双目下闪耀着悲伤的光芒,那是相隔了五百年才为那人流出的,来迟许多的泪水。
第二十六章:五百年流淌不尽的鲜血
泪水冰冷的流在脸上,漆黑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夜明亮如水的月光。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一船人都惊诧的站在原地呆望着两人动弹不得。歌声停了,笑声停了,呼喝谈话的声音也停了。天地间如此安静,要离只能听见船舷下汩汩的水流,以及从上方传来的,那人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一只手突然将他从胸前扯开推倒在地,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脚踝已经被人捉住了扔到水里。被江水吞没的瞬间要离就明白了,是庆忌。他从来都勇猛过人,即使是受到一剑穿心的伤害也没有倒下,方而条件反射的立即作出了反击。
要离没有反抗,他一开始出手就没有想要活着。他心甘情愿把这条命赔给庆忌,如果庆忌想要淹死自己作为报复,那他也很乐意遂他的心意。
然而那只将他抛入江中的手却没有放开他的脚踝让他沉到江底,入水不过片刻,要离只觉一股大力从脚上传来,庆忌竟然倒提着他的脚踝又生生将他拉了上来。半身刚刚离水,那只手突然又一松让他再次沉回水中,如此反复到第三回。庆忌才真正将他从水里提出来,谁也不知道这个尊贵的青年在想什么,他把要离拉回船上以后没有直接扔到甲板上,而是大马金刀的朝船舷上一坐,顺势便将要离抱在了自己怀里。
要离的坐在庆忌的膝盖上,他的剑还插在庆忌胸膛里,鲜血从创口汩汩而下,混合着要离衣服上淌下来的水一起,将白衣银甲的他染得一塌糊涂。庆忌似乎完全不在乎那些,他只是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眼神沉默的看着要离,要离麻木地迎着他的注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用什么样的面孔去面对这个人。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没有躲开的权利。即使那目光对他来说更甚于凌迟,要离能做到的却只是静默着去承受。除了静默以外,他别无选择。
这时终于有人从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醒了过来。“叛徒!”一个武士突然悲愤地吼出这两个字。就像是往火热的油锅里滴了一滴水,人群立刻随着这个声音炸开了,愤怒的武士们纷纷拔出刀来蜂拥而上,恨不得立时就将那背信弃义的家伙剁成肉酱。一个本来就离两人最近的青衣门客想也不想就第一个伸手去揪要离地衣领,想要将他从主君膝盖上一把拉下来。
电光火石间。那只朝要离伸来的手被庆忌拦下了。
“主君!”看着心口上还插着短剑的庆忌,青衣门客目眦尽裂,他整个眼中都燃烧着熊熊的怒火,握住刀柄的手微微发抖,扑通一声。青衣门客单膝跪下,激愤难当地对庆忌请求道:“主君!请允许在下杀这叛徒!让在下将他碎尸万段!”
“都站好了。先别动。”庆忌没有回答他的恳求,而是清醒的朝众人发令,此时地他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即使是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高大英武的庆忌看上去也不像一个受创沉重即将死去之人。他是一个完完全全沉着冷静的首领。从庆忌身上散发出来的威严气势成功令被怒火冲昏头脑的武士们暂时平静下来,武器仍然拿在他们手上,以二人坐着的船舷为中心。众人迅速围成一个半圆立在四周。然而就算停止了行动,对要离的恨意却无法停止。每一个人皆以愤恨地目光直视庆忌怀中的要离,恨不得用眼光将他撕碎。
“你杀我。”
花了点时间,要离才反应过来这个平静的短句是庆忌在对他发问。他抬头看向庆忌直视自己的眼睛,半晌,慢慢点了点头。
“因为姬光?”庆忌问。
“……因为吴国。”沉默了许久的要离,以嘶哑地声音回答。
庆忌点点头,出人意料之外。他突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好!好!好勇士!能毫无畏惧当众取我庆忌性命,果然是曾经令我青睐之人。”庆忌一边笑一边咳嗽。要离用来刺杀他地是一种吴地出产的特殊短剑,剑头宽大,且有倒钩,入肉容易。要拔出来却是不行。那剑体攻击范围不小,穿胸而过时不仅刺透心脏。连带令他肺叶也受了重伤,此时大笑牵动伤口,自然跟着咳出一口鲜血。
“主君!”围观的武士们见庆忌吐血,又惊又痛,忍不住又朝前挤了一步。
庆忌以手背拭去唇角的血迹,他松开另一只拥住要离的手臂,淡淡对他道:“你走吧。”
要离愕然,可是庆忌说完这句话便从船舷上站起身来,将要离推离他身旁。要离双脚再次着地,他无法置信的仰头看着庆忌毫无表情的面孔。自己还没有作出什么反应,一旁的人群却已经因为庆忌这个匪夷所思的举动而再次沸腾起来:
“殿下!不能放过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殿下!杀了他!拿他尸体去填湖!”
群情激奋,然而庆忌却慢慢开口道:“让他走!”
“为什么!”
还是那名青衣门客,他以刀尖直指要离,无法抑制快要将内心燃烧起来的愤怒:“殿下!为什么要让这叛徒离开!他……他……”青衣门客激动得无法成句,仇恨的看了要离一眼,他嘶吼:“让这背信弃义的狗东西安然离开,我不同意!决不同意!死也无法同意!”
就像与他的话相呼应一般,一干武士也跟着狂吼起来:“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刀剑在众人头顶挥舞如旗,没有人愿意就此饶过这个伤害他们主君的卑鄙小人。
刀光照亮了要离木然的脸,然而还是庆忌的一个动作让所有人平静下来。他对众人一挥手,沉声道:“我庆忌自认为是天下一等一的勇士,而他敢当众杀我,自然也是第一等的勇士。今日我已注定丧命于此,若再将他杀死,岂不是一日之内叫天下少去两名勇者。”
高举的武器放下了,听见这个死字从主君口中吐出,有人颓然坐于地,有人开始压抑低低的抽泣。一片绝望而悲伤的气息顿时取代愤怒弥漫了整艘战舰。一片灰暗之中,只有要离突兀的站在那里。他不能说话也不能流泪,因为他没有融入其中的资格。
庆忌手按着伤口重新退回船舷坐下,有些疲惫的对一位离他不远的门客道:“给他一条船,让他离开。”然后也不看要离,轻描淡写道:“回吴国去吧。去继续为你选中的人效忠。”
说完这番话的庆忌再不言语,他只是紧紧握住胸口上插着的剑柄,迎着江风纹丝不动的坐在月华当中。冷风拂动他散落的发丝,他的容颜染血而灰败,却仍然俊美得如同天神。
那位被点中门客还算比较清醒,他领了庆忌命令,不声不响拭去泪珠转身便去寻船。要离在冷冷的江风中站了许久,还是跟在那人的身后离去。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让他们通过,要离在通往舢板的长路上直直的走着,一步,又一步,没有回头。他想尽快忘记那个坐在冷浸浸月光中浴血的英雄,忘记他失血而变得灰白的脸,忘记他疲惫而无力的声音。他一定要努力忘记这一切。
然后,一张活力四射而又光辉耀目的面孔就会重新浮现上来,在恍惚中要离又看见那个带着阳光的气息站在他眼前的青年,看见他将头盔取下来大大咧咧扔在地上,笑吟吟的问自己:
“你说你就是要离?”
“你杀了他,他却放了你。这是你始料未及的结果,同样也是阖闾始料未及的结果。你以背叛和牺牲庆忌为代价来守护你的故国,可是你有没有想到,待你真正回去的时候,吴国早就没有你可以立足的位置了。”太子的眼神中带着怜悯,说出的话却是残酷而无情。
“确实,我没有想过。”要离回答,他苦笑道:“我没想过要活着。牺牲妻儿是为无情,背叛主君是为无义。做尽了这无情无义之事,要离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他停了一刻,低声道:“按我原先的打算,便是以用这条性命向庆忌主公赔罪,黄泉路上他先我后,若我走得快些或许便能追上他去,诚心诚意对他说一声对不起。可是他不给我这个机会。他要我活着回去,回到我最终选择效忠的旧主公公子光……不,王上身旁去复命。如果这是庆忌主公对我最后的命令,那么我要离无论如何我会遵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