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视着要离脸上未干的泪痕,太子沉默良久,又道:“即使庆忌不让你为他殉葬,你最终还是无法继续偷生。你在回到吴国向阖闾复命之后拒绝了他许下的封赏,就于金銮殿上横刀自刎断绝性命。然而自杀者,天地不容,轮回不入,鬼神不收。连地府大门都无法进入的你,自然亦无法再与庆忌相遇致歉。你的魂灵便是抱着这个遗憾和执念无法消散,最终化成妖魔地龙……”
他皱起眉头,抬头问道:“你所作的这一切不仅令你自己失去所有,死去以后又化成永生永世无法再见天日的妖魔,且就算在人间,你的名声也为士大夫者所为不齿。要离,作出这样的抉择,你可后悔过么?”
“后悔?”要离沉吟着。终究摇了摇头:“我不后悔。”他重重的吐了一口气,面上慢慢浮现出些许温柔的神色:“至少……在五十年间,我保住了那片土地。令她不至于沦为战场。且身为吴地的地龙,只要我控制住自己,吸收掉不好不利地东西。这片土地就能得到长久的安宁和平和。即使看不见,但是我能感觉得到……透过地脉传回来的信息,我能清楚的感觉到那些地上的人们安详的劳作。宁静的生活。那就是我最大地幸福,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亦不会更改。我不后悔……只是遗憾……”
“遗憾?”一直倾听着的敖摩支起小耳朵,忍不住问出它的疑惑。
要离点点头:“是的。那就是记忆……我忘记了一切,我是谁,我做过什么,我为什么在这里……全部……一丁点儿也想不起来了。”敖摩睁大了眼睛,随即怒道:“那样说的话。庆忌因为你而死,你倒好。一旦死了就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了吼!你……”
“小胖。你错怪他了。”太子打断了它对要离地质问:“那不是他所能控制的。而是身为无法进入轮回只能永远漂流怨魂的特质,也可以说是所有地龙共有的特性。”
“什么特性?”敖摩不信的反问。面对它迷惑地眼睛。太子耐心的解释道:“记忆这种东西,本是依附而来的。因此没有,记忆就无法长久依存。地龙地身体本来就并非血肉结成,只是由执念而来,又由虚无缥缈的的怨念组合而成,他这般每日吸收大量各种各样的怨念,日子久了慢慢就会变得糊涂,最后失去自己的记忆。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要离迷离的笑了:很可笑是吗,正如三太子殿下所说。我等地龙本是由执念而形成的妖物,成妖以后却会慢慢忘记支持自己成妖地执念。我们在地底挣扎了很久才成妖,却万万想不到成妖之后的某一日会恍然发觉,原来自己一直坚持追寻的究竟是什么。竟然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然而就算没有记忆,那种强烈的执念却不会消失。你们大概无法了解。明明知道自己有一个一定要达成的心愿,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是什么……究竟会是什么样地心情……”
他露出痛苦的表情喃喃道:“那是巨大地空虚和恐惧,像从内部被吃掉一样的痛苦。它从不间断的折磨我……一直……一直,都在反复问自己……我的心愿究竟是什么?我在坚持的究竟是什么……我知道自杀者没有进入地狱的资格,然而对我来说,这样的日子,每一天都胜似身在地狱!所以知道可以找回记忆的一霎那,就算明知道是致命的毒药,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吞下去。”
“那你现在想起来了,为什么不去找庆忌向他道歉?”悟空再次插嘴,看得出他非常纠结这个问题:“虽然庆忌死了,但他不像你是自杀无法进入轮回,也不是十恶不赦的恶人,应该很快就会重新转生。你恢复记忆也有些日子了,既然心怀愧疚,怎么不见你前去找他?”
“我想……那不是因为他不想去,而是因为这个东西让他不能上去的缘故。”要离没有回答,反而是一直没做声的张衡从旁插嘴,众人都有些意外,从地龙清醒停止危机以后这个同伴就在那边全神贯注的搞观察搞研究,此时似乎发现了什么,大家都回头看向他那边时,却见他的手正放在一条断裂的地脉上面。
地脉么?敖摩歪头看着,要离的身旁有很多这东西,粗的细的大的小的,数不清看不完。一头连接着他地龙的身体,另一头却分散到无限辽阔的土地中。那地脉本身是半透明状的,内里似乎流动着某种未知的物质,越靠近地龙的地脉,就越是清晰可见,反之则几乎完全消失透明,肉眼绝对无法发现。莫非这东西有什么古怪么?
张衡将手从断裂以后迅速萎缩的地脉上移开,又兴致勃勃的伸向另一条完好的细小地脉上,他二指拈起那东西轻轻捏了捏,举头看一眼如毛细血管般密布四周的地脉网,不由感慨道:“若不是这回来到地下,一定无法知道,原来这个星球的构造如此不可思议!仿佛完全就是个活的生物。”
第二十七章:咫尺天涯
“活物?”敖摩怀疑的睁圆了眼睛:“什么意思吼?”
张衡收回手指,以食指和拇指托着下巴“至于什么意思嘛……应当如何说起……”
他思考了一刻,若有所思道:“唔……这样来说吧,在这个世界里。无论人也好兽也好,但只要是活物,便俱有奇经八脉遍布周身。血流在这些脉搏中运转周天,进行将养分带动到全身,或是废物分析收集这样的工作。藉以维持正常的生命活动。按理说土地乃是无机死物,是不会拥有同等特性的。可是到达这位要离君身旁我才发觉,原来这里的土地,亦如活物一般具有脉动!”
他走近要离几步,随手刨了刨他身旁的一根地脉,指给众人道:“你们看,在离地表较近的地方是连看也看不到这东西的,更不要说可以以身体碰触他了。可是越是接近要离君此物便越是清晰,甚至能够显现出实体。根据你们之前所说要离君是由无实体的死魂转化成的妖魔,如此看来,仿佛是这种名为地龙的生物在进化的途中拥有了具象化的能力,使本来无法肉眼观察到的东西拥有形体变成实体化……”
“等等,你说的这些和刚才的话又有什么联系?”悟空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开口打断张衡滔滔不绝的解说。
张衡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回答道:“关系就是:如果把大地比作一具有生命地的话。地龙就相当于入侵身体内部的某种外来物质,然而二者在排斥反应中渐渐同化,在完全血脉相连之后,也拥有了与原来宿主共生共荣的机能,最后变成这具身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今他若硬要离开本来已经在内部固定的位置到体表上去的话,就会造成身体功能的紊乱。”
他再次拈起那根断裂枯萎地地脉正色道:“要离君在自身疼痛发作时剧烈挣扎,或是在失神的状况下一心要到地面上去。这些胡乱行动令与他身上相连的脉动从细小者开始相继断裂。造成宿主剧痛抽搐,即为我们在地表感觉到的地震。”
众人被这番生物病变论轰炸得一愣一愣。张衡却没有停止他的知识推论扫盲。眉头一皱。他指着连接要离地龙的头部最粗的几根半透明地脉道:“方才还只是断了一些细小的脉动就造成地表的强烈震颤,若是这样地主脉断掉,定会引起整个身体的严重不良反应,继而发生类似于之前在曲沃和陇西发生过那样牵连数千里的毁灭性大地震。所以要离君不是怕死不想上去,而是完全不能上去。”
“是这样吼。”接受新理论最快的敖摩点头,右爪握拳在左爪中一敲,恍然大悟道:“我想起来了,难怪那时黑皮他爹没有理智以后拉都拉不住,死活都要上去吼。他那就是想去找庆忌道歉吧?”
悟空哼了一声。他也想起来了要离之前地狂态。也许此人比自己想象中要更加艰难……几百年间一直想不起自己坚持的东西是什么,等到好不容易找回记忆才发觉那竟然是个永远无法完成的愿望。他的心情应该是无比绝望的吧……他放弃继续质问要离。带着复杂地眼光看了那沉默地地龙一眼。
太子听完张衡地科学分析,虽然也觉得那土地生物论十分匪夷所思。然而他毕竟思心思活络,再是神奇的说法点点头就转身去面对要离。平静道:“我明白了,你的心愿,就是在记忆还未曾消失前找到庆忌,向他道歉是吧?”
要离猛地抬起头,表情惊疑不定:“莫非三太子殿下知道他转世以后的下落?”
“不。我不知道。”太子干脆的摇摇头。要离脸上期盼的神色一瞬间又变为深深的失落:“也是……据说转生以后容貌。性格全都会变得迥异。也许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就算他在我眼前,恐怕我也认不出来……”他绝望的笑了笑:“其实那愿望,即使无法实现的话也无所谓……只是回到找回记忆以前的状态罢了。几百年都这样过来了,我想,我还是可以继续坚持下去的。也许,那就是上天注定要我赎罪的方式……”
“阿爹……”小地狼轻轻以身体挨擦着父亲,忍不住心疼不已。阿爹太可怜了……有着那样不堪回首的过去,又偏偏是如今这般无奈而矛盾的现状。所以阿爹他从来都是那样痛苦和忧伤……因为无论是忘记过去,还是重拾回忆,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情。这折磨注定永无止境,只要他还身为地龙活着,就永远不会有消失的一日。
“谁说无法实现。”出人意料之外的,只听得语锋一转,太子无辜道。
要离一愣,敖摩已经忍不住跳起来:“可是小三你方才不是说你不知道吼?”
眼角一勾,太子脸上露出一个华丽而邪气的笑容:“我是说过我不知道凡人转生以后的情况,可那不代表着我们当中也没有其他人知道啊。”
“我们当中的其他人?”敖摩狐疑的转头去看边上立着的三人,张衡第一个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关我事!所谓转生之说属于唯心言论,我向来就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再看悟空,悟空将毛手一摊道:“别看我,老孙成仙也就是百余年的事情,要和我谈兵论武还成。要问啥转生之事……却显然不是老孙的范畴。”
目光最后落在永远面带微笑的敖辰脸上,面对众人的扫视,敖辰一如既往笑容可掬,口中道:“三哥真是会算计十五,那灵魂追溯法本是用在寻找在人间多次转生散播佛法的上师之上。今日违背规定公以私用,却不是为难敖辰么?”
太子悠然自得道:“十五妹此言差矣。规定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佛法无边,但用在行善之举上便是正途。想菩萨终身致力于渡迷茫众生于地狱的善业。曾言:除非地狱成空,否则誓不成佛。其大慈悲心可观矣。如今十五妹面前就有一个身在地狱之人,以你无量佛法将他解救出来,难道不是一桩天大的功德?怎会又来这公以私用之说?”
他狡黠的看了敖辰一眼,嘴角一翘道:“十五妹跟在菩萨身旁修行多年,不会连这一层都参不透吧?”
敖辰怔然,半晌方叹了一口气道:“三哥说得有道理,是十五眼界狭隘,一时未曾参透。”他自嘲的一笑:“想不到我修行佛法多年,自以为早已了然于胸。此时却不如三哥一个方外之人看得灵活透彻。”
太子与敖辰两人俱是小一辈龙族中一等一的杰出人物,免不了平时就针锋相对,斗了几千年,却难得见这心高气傲的妹妹伏低一次。不由得愉快无比,他笑道:“十五妹不必自责,我身为兄长比弟妹眼界广些也是情理之中。当下之急,还是请十五妹尽早作法将庆忌转世之人寻出,也当是了结要离君一桩陈年夙愿。”
敖辰看了他飞扬的面孔一眼,却少有的没有顶回去。他长袖翻飞,转眼掌中浮出一朵洁白的莲花。
白莲在掌心,敖辰凝目念起法咒,众人只见从那莲叶之间飞起一行一行金色的梵文,直入他双眉之间。
一刻未几。敖辰收了莲花,缓缓张开一对美目直视要离,要离看不见东西,却能感觉到这目光的注视。他心急如焚,以颤抖的声音向敖辰询问道:“……十五殿下可有寻到他的讯息,他现在……好吗?”
敖辰蔚然一笑:“他很好,是你一直自塞视听,故此无法发觉他的讯息。”
话音未落,他人不知何时已飞身至要离身前,白袖挥出正正按在要离一对盲目之间,要离只觉敖辰温暖的手指从自己那双瞎了很久的眼目上掠过。一股清凉之气顿时透过眼皮直入心底。
耳边听得敖辰轻柔的声音:“睁开双目,你会知道,你寻找的东西,其实一直就在你身旁。”
要离如雷轰顶,一点一点,他尝试着睁开眼皮,一丝久违的光亮刺入他干涩的双眼,刹那间眼泪已经涌出眼眶。
白光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不知所措的立在眼前,见他睁开眼睛,又惊又喜的高喊一声:“阿爹!”
第二十八章:缘法与善果
“小……石……头……是你吗……”要离的嘴唇颤抖着,定定的看着那只毛茸茸的小生物。那是十几年前无意中在地层里捡到救下的,一个同样身为妖怪却无比贴心可亲的孩子。
他仍然记得小家伙初次睁开眼睛,一下子就把自己当作了他的父母。那时节虽然已经丧失了记忆,可是当听到那个稚嫩的声音天真的问着:“你就是我阿爹?”的时候,完全没有细思,下意识就回答了是。
地底的生活是孤单而冷寂的。然而自从多了那团依偎在自己身旁的温暖的躯体,那把活力四射呼唤自己阿爹的声音。即使是空落落的内心,也开始一点一点有了依托。有那孩子的陪伴,漫长黑暗的岁月也变得有了意义,不知不觉间,自己似乎已经真正把他当作了曾经在人间因自己的缘故夭折的儿子。将不曾给予那孩子的属于父亲全部的爱和歉疚,都转嫁到了这孩子的身上。
可是万万想不到的是……原来这个全心全意敬爱自己的孩子,竟然就是自己一直寻寻觅觅牵挂欲狂的那个人……
小地狼见父亲浑浊的眼眸里重新有了焦距和光辉,欣喜若狂的扑上前去和要离紧紧靠在一起:“阿爹!是我!你看得见我了!太好了!太好了!”
目睹那父子俩亲热的挨在一起,敖摩大惑不解的用爪子戳戳悟空:“喂喂章鱼兄。人妖姐姐说地是啥意思吼?又说找到庆忌,又说一直都在他身旁?然后黑皮就欢天喜地的扑过去,难道说黑皮就是那个庆忌吼?”
“这个……”悟空也十分意外,他抓抓头皮:“可能……看状况……也许真是?只是这个安排却是怎么回事?”
敖辰这时已经退了回来,闻言莞尔一笑,侧头对二人道:“转世之说,讲究缘法。他二人之间前生仍有缘法未了。所以即便脱去人身,如今亦能以妖身重遇续缘。”
“缘法未了?”悟空皱眉道:“那庆忌不是被要离背叛了杀掉的么?为何转世以后却在他杀身仇人身边以如此亲热的姿态出现?按理说他二人之间即使还有缘法未了。也应是一等一的恶缘才对。可是你看那小狼似乎也不像是来找他报复的……反倒不顾自身性命处处维护着那地龙。怪了,都说前生冤孽转世报,如今若说这小狼就是庆忌转世,他两人间的状况倒真是叫老孙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