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入那片回忆,迎面而来的就是一片广弘而清新的夜空。繁星映照,银月当中,夜色清凉如水,疏疏落落的几道炊烟还在天际间萦绕,几声孤雁的鸣叫偶尔响起,亦是归巢前最后的轻歌。敖摩环视一下四周,发觉这回竟是立足在屋顶上。再转眼一看,躺在屋脊上睡着那个青年,不正是聂政。
从屋檐下方传来对话之声,敖摩竖起耳朵听。隐约听见是聂荣的声音,轻快而自然的招呼着:“……严大哥你来了……快坐!啊,小三……是啊,回来了,前些日子屋顶有些漏雨,今儿下午他从市场回来,到家就抱着茅草泥瓦上房修补去了,都这个时辰了还没下来,这孩子,不会是太累在上面睡着了吧?严大哥你先把琴放下,坐着喝杯茶,我这就去叫他……”
怎么又是那个严仲子!敖摩厌恶的撇了一下眼角。拉着聂小三扭头就想走,没想到这一回聂小三却不肯就范。不管敖摩怎么拉他,他只是站住了脚不肯动,嘴里喃喃道:“严大哥要弹琴了……我记得,他是专程来弹琴给我听的。先别走好吗,那琴声……我想再听一次……那是严大哥为我作的曲子。”
敖摩一愣,手上也松了力气。除了对无法为回忆中家人所见的怨念以外,聂小三还是第一次说出他对回忆中的某样东西有特殊的眷恋。难道那和影响他成妖的执念有关?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去。正好看见严仲子抱着琴爬上屋顶,聂政本来就是半睡半醒,这时被他上房的响动从迷糊中彻底惊醒过来,一跃跳起紧张道:“严大哥!你怎么上来了。仔细别弄脏了衣裳!”
严仲子一脸微笑:“我作了一首曲子,很想让你听听。听说你在上面赏月,故此上来与你同赏。”
聂政漂亮的脸孔涨得通红:“我本来是在修补房顶,可能不小心睡着了。严大哥你也是,既然来了,叫我一声我立刻就下去。怎么连你也跟着上来。我当然想听严大哥弹琴,可是这里风沙大,还又是泥又是草的,要是不小心划花了琴就不妙了!还是等下到屋里,与娘亲姐姐一同赏听吧!”
“别。”严仲子微笑着拦住了他。他举目望一眼深蓝的天幕和明亮的星光,脸上露出了惬意而悠闲的神情:“这里风清月淡,甚是风雅,怎不是奏琴的好去处?再说此曲是我特地为你所作,第一次弹奏只想让你倾听。政弟,不如我们暂时不要下去。就让大哥先在这里专门为你一人弹奏完此曲吧。”
聂政楞了一愣,红着脸点一点头,慢慢在屋脊上坐了下来。严仲子见他听话坐下,也浅浅一笑,就在他身旁侧身坐下,将他怀中所抱那具名贵木琴安放于身前。只见他凝眉垂目,大袖一挥,顷刻之间,一串动人的音符从那修长的指尖和琴弦交错之处绽放开来。那琴声时而悠扬婉约,时而激昂动心,萦萦绕绕,迂回飘荡在寂静的夜空之中。
聂政神情恍惚,很美的曲子,更重要的是……严大哥说……这是……只为他一个人作的曲子。那连他心弦也一起拨动的琴声啊,在那琴声里仰望星空,只觉得一阵难以形容的眩晕,仿佛漫天星月都在那美妙的琴音之中一起下坠,那华美的星光,那华美的银月,那华美的夜色,全部凝结成闪亮一片,沉甸甸朝他身上倾压下来。
第十一章:琴音知心
无论是回忆里的聂政也好,还是回忆外的聂小三,对于严仲子弹奏的琴曲都是闭目倾心赏听,随着那悠扬的音乐,两边脸上都显出满足的神情,显然已经深深沉浸其中。
还没完吗?这家伙要弹多久?好无聊……敖摩一手按住嘴巴,肆无忌惮的打了个大呵欠。来东方这十数年里,每日不是忙着修炼就是和太子他们四处转悠惹事,虽然有敖顺这么一个吹胡子瞪眼的夫子不时从各种奇怪的方面关照,那也是单纯只从他的法术修炼进度和文学涵养上下手而已。似乎苛刻如敖顺。暂时也还没有想到要用琴棋书画这么高级的东西来折磨敖摩这个白纸一片的小文盲。
在这样的环境熏陶下,想当然耳敖摩肯定没法培养出对古典音乐赏析的品味和热爱。今次只是因为聂小三的坚持才跟着陪在一旁。再加上他本身对严仲子就抱着先入为主的厌恶感,故此严仲子这琴曲就是弹出个天花乱坠,对于他敖摩来说也只是个左耳进右耳出的意义而已。
严仲子轻瞥聂政一眼,见他听得正是入神。他不动声色,嘴角轻轻上翘了些许,纤长的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拨动,那琴声从原本的舒缓平和突然一变,骤然间变成压抑而忧郁的曲调;再听下去,琴音更是纷扬杂乱,切切错错的铮然金铁之音之间,隐隐夹杂出不平而激愤地意思来。
聂小三猛然睁开眼睛。脸色一白,敖摩听不懂那琴音中的变故,只是见他反应不对,也跟着把牛眼一睁:“怎么?是不是你想起什么来了?”
聂小三眉头紧锁:“不是,是严大哥这支曲子……”
敖摩不明:“他那曲子又怎么了?嗯?”说着又“呼啊”一声打了个呵欠,扫了一眼弹琴的严仲子:“那家伙不是一直在弹吗?”
聂小三摇摇头:“不对……我知道的”他神经质的否定着:“那曲子……确实不对!这一年来严大哥几乎每天都来我家,常常都是在为我们弹琴,听得久了。即使是驽钝如我,也能将他曲调之意听出个几分。”
他咬住下唇:“严大哥弹的那曲子里,初时还是显露出美好欣荣之感,方才却一下子变了,仿佛是……恨意……对,那是在遭受了不应当的欺压之后,将愤怒,伤心,恐惧和苦闷这些情绪。全都化成恨意交缠在一起的感觉。因为我也曾有过那样心情地时刻,所以……。”
果然,回忆里的聂政愕然抬头看向严仲子,眼中满是疑问。严仲子手上动作一滞。随即停下弹琴的动作,叹息一声以手扶额道:“抱歉,政弟,本是想趁这夜色清幽,正好为你弹奏为兄所作这支新曲。不想太过投入。弹着弹着竟然想起一些忧心事。还不知不觉混入了琴声里。让政弟见笑了……请政弟恕为兄一时错乱失控,事到如今……也没有再弹奏下去的心情,今夜便到此为止吧。为兄先回去反思几日。改日再来向政弟谢罪。”
严仲子说完便抱琴起身,才一转身,衣襟立刻被聂政拉住了。“严大哥!”聂政跟着站起身来拦住严仲子,俊美的脸上满是担忧之色:“有什么忧心之事,不能对我说吗?莫非是聂政不够可靠……令大哥无从说起?”
严仲子脸上出现明显的犹豫之色,他踌躇道:“政弟,不是大哥不信任你,实在是此事牵扯太过复杂……大哥我……是不想拖累于你啊。”
“大哥何出此言?”聂政低下头,形状漂亮的薄唇紧紧抿着:“自从结拜以来,向来都是严大哥在帮助我。你为我娘亲寻医看病,替我陪伴她老人家为她解闷。知道阿荣姐她离开魏国作废了原本订下的婚约以后,又是你出面做主为她寻下可靠的好人家只等完婚……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却不知道该怎么答谢你,如今严大哥你有了忧心之事,难道却不能让我替你分忧吗?”他紧紧握拳偏过头去:“还是说大哥觉得我没什么用,不能替你分担呢?”
“政弟,大哥绝无此意,是你多虑了!”严仲子一口否认,他以手扶住聂政肩头叹息道:“政弟,大哥知道你对我是一片诚挚,既然你有心意如此,大哥心中有事也不好再对你隐瞒,这便直说与你听就是。”说着拉了聂政重新在屋脊上坐下,慢慢吸了一口气,这才缓缓道:“政弟,你知我本乃韩国大夫,曾是国君面前地红人吧。”
聂政点点头,严仲子嘴角浮起一丝苦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贵为大夫的我,为何如今却只能流落他国,甚至连自己的府邸也不敢回去,自己的家人也无法相见地原因呢?”
聂政一惊,嘴唇半张:“大哥,难道……”
严仲子微微颔首:“为兄之前在朝为官,因朝政之事与相国侠累在朝堂上有了争执。我本未在意,不想回到家中却有挚友前来通报。说是那侠累仗着自己是国君之舅无人得犯,如今因我教他失了面子怀恨在心,很快就要派人前来刺杀于我。我大惊,连夜收拾细软携带家人逃出国境。果然一路都受到追兵阻碍,幸而身旁还有几个死士拼死护住,虽然受了点惊吓,总算得以平安将家人带回我老家卫国安置好。”
聂政听到这里,已经怒到俊脸通红,一副立刻就要发作出来的模样。严仲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自己还未说完,凄苦道:“也是为兄无用,堂堂七尺男儿,却被人像是丧家之犬一般夹着尾巴赶出家园。为兄身为一介文官,本来就是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想要报仇雪恨,怎奈那侠累身份于权利皆是在我之上,国君又是信任宠爱于他。竟是全然无从下手,落得如今这个有仇无法报,有怨无处诉的境地。”
他按着聂政的手摇头道:“为兄自叹无能,唯有四处流落,周游列国以抒发心中苦闷之情。此时听说你少年侠勇地事迹,同样是被上位之人压制迫害,政弟你小小年纪便知奋然反抗,一举击杀仇人报得心中恨。为兄却是缚手缚脚,思虑众多,眼下还是徒然自苦。叹息之余,不由得生出结交之心。后来与你相见,见你人物英武出色,最是看重情义,又不为钱财所动。真可说是一见如故,相逢恨晚。自此从心底暗暗将你引以为知己矣。”
严仲子两眼直视聂政,面带愧色道:“政弟你说为兄为你所做良多,那不过是为兄自身不争,因而更不想看到像你这等英豪人物也不得不为俗事所苦。故此伸手略微相助,只是希望你能过得比为兄幸福自在罢了。今日弹琴本是闲雅共乐之意,这只曲子是特地为你而作,不料弹奏之时想起你豪勇之为,又反观自身境况,忍不住自悲自苦,夹带在琴音之中被政弟你听出端倪来,实在惭愧……”
“严大哥你不必多说。我知道了。”聂政突然打断严仲子地话,抬起脸平静地说:“严大哥你对我的情意,聂政都刻在心上,大哥的忧闷就是我地忧闷,大哥的仇恨也是我的仇恨,聂政自当为大哥分担。”
严仲子眼底泛出一丝喜色,面上却连连摇头道:“政弟你休要犯傻,这本来便是为兄自身惹下之事,今日说与你听也只是想着抒发一下心中的怨气便是。怎好将你牵扯在内……”
聂政却突然低头向他下拜道:“严大哥,聂政先要请你恕罪了。”
严仲子一惊,不知他此言何意,连忙伸手去扶。聂政不肯抬头,只道:“今日听得大哥忧虑之事,本应立时为大哥解忧排除烦恼。只是如今老母在堂,家姐也未曾出嫁,心有所牵,一时无法应答大哥什么。聂政身为大哥的兄弟,为大哥自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聂政亦同时身为人子与人弟,这条命,现下却不是我自己能做主随便决定的。”
第十二章:血门
严仲子脸色有些僵硬,他沉吟片刻,一手伸出搭上聂政的肩头轻轻一按,强笑道:“政弟不必如此,你的情况为兄都看在眼里,一片诚挚心意我也是了然于胸中,定是不会强要你交缠到此事里来……再说这份仇恨,既然这么些年为兄都挺过来了,又岂会急在一时……恕罪之说,实在是有些太过生分了……”
他站起身来,转过脸去道:“夜风有些凉了,政弟,我们还是下到屋里去再说吧。”
聂政也不言语,微微点了点头便跟着站起身来。两人各怀心思,一前一后顺着屋檐边搭着的木梯下到院中。敖摩和聂小三也跟着飘下去。正好见聂荣从灶下出来,她手里端着一叠加了鸡蛋和香油,烙得香喷喷的麦饼。见两人从房顶下来,便一边责怪弟弟,一边忙不迭的招呼严仲子进屋用饭。
严仲子勉强一笑,推说身上还有要事,今日只是顺便过来与聂政相谈几句,现下要说的事说过了,须得赶着回去办事情,无法留下来用饭。于是进到屋内向聂母问了声安就匆匆离去了。
聂荣不明所以,郑重其事的送走了严仲子,转身却见弟弟没有跟着自己出去,而是沉默的坐在饭桌前一动不动。她眉头一皱,不知她那个平日最是不舍他严大哥的弟弟今日为何如此反常,居然眼见着严仲子要走也不出语挽留。方才严仲子出门他更是没有跟出门去送客。却是奇怪。
听见聂荣进屋,不等她发问,聂政首先抬起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阿荣姐,对你们女子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聂荣俏脸生疑:“小三,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知道。”聂政闷声回答。
聂荣愣了愣,朝弟弟走过去。她以围裙擦去手上的油腻,又轻轻拍去弟弟衣服上在房顶睡着时沾着的泥土和草叶,这才侧身在弟弟身旁坐下,柔声道:“对于女子来说,最重要之物,出嫁之前自然是爹娘与兄弟姐妹。至于出嫁以后……那便是夫君和孩儿吧。”
“夫君和孩儿吗……”聂政喃喃道。
聂荣皱了皱眉:“小三?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为何突然问起……”
“不是。”聂政打断她的猜疑,一抬脸,俊美的面容上绽开一个开朗的微笑:“阿荣姐,你的亲事不是订下明年办么?如今娘亲身体好了些。家中也不缺药,不用你一直做女红来补贴家用。我想明天还是上门去对方人家说一声,咱两家提前把婚事办了吧。阿荣姐嫁人是大喜事,顺带为娘亲冲冲喜。若是过门之后能尽快生下孩儿。让娘亲看到外孙,也许高兴之下还会好得更快些呢。”
提到自己地婚事,聂荣温柔的脸上立刻浮起一层美丽的红晕,即使是面对着弟弟她也忍不住面颊飞红,背过身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见了她羞涩的模样。聂政也不像从前那样取笑打趣于她。只是轻轻将身子靠过去与姐姐靠在一起。眼中隐隐透露出些许寂寥的神情。
或许是察觉到弟弟的异常,聂荣收起即将为人妇的羞涩感,转过身直视着弟弟那对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伸出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拍拍,关切的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聂政摇摇头,恍惚道:“我地姐姐要嫁人了……以后……阿荣姐就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娘亲,再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阿荣姐了……”
“傻小三……”聂荣像小时候一样亲昵地把弟弟的头揽到自己肩头,小三,记着,”她柔柔的对弟弟说:“你是我最疼爱的弟弟。无论是过去,现在,将来,就算我嫁人,你也永远都是阿荣姐唯一的小三
敖摩和聂小三远远站在院子里看着,看着昏黄如豆地灯光映照着饭桌前同样纯净而美丽地一对儿姐弟,看着两道影子靠在一起融合成温馨地一道,在昏暗的光地里拖得老长老长……直到模糊不清,直到慢慢消失还原成浅青色的碎片。
“我想起来了……我想要地是什么……”在幻境完全消失的那一刻,聂小三突然朝敖摩抬起脸来。那张属于儿童圆圆可爱的脸上,原本迷蒙的神情慢慢沉淀成一个清晰而了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