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奇怪大王既然要捉拿他家人,为何又将他搞成这幅模样,如此就算想要株连降罪也束手无策啊。”
“听说那不是大王所为,而是那刺客自身将自己搞成这样的。我家隔壁有个小子是在已故的相国府里当差的。具他所说,那天白日之中那刺客就这样蒙着面罩,一袭白衣一人一剑直入韩府,韩府中诸多甲士,竟然拦不住他迅猛攻势。生生让他逼近国舅身旁,挺剑大刺刺将国舅性命取下。”
“真好男子,既然如此豪勇,为何仍然不能逃出生天?”
“你是傻子么?国舅他身为相国,又是大王跟前的红人,家中蓄养死士何止上千。只是无人想到会有人青天白日里单枪匹马来刺杀国舅。来势又是凶猛至此。甲士们一时反应不及方才叫他得手。等到众人醒悟过来,自然是齐上围攻。那刺客就算本事通天,如何能以一人与数千人抗击?”
“是了……我也听说国舅那人最是小心,他相国府邸一向防卫森严不下于王宫,想来也是只有这般突袭,才能够成功……我听说那以后大王大发雷霆,传令下去定要找出这刺客身份与他背后主使之人法办……怪的是那日这许多死士包围着那刺客,难道当中就没有一人看到他的长相么?”
“这便是那人深思熟虑之处了。那日他仗着长剑击杀数十人仍是无法突出重围。又受了不轻的伤,自知难以逃出生天,于是在击杀一人之后突然倒转剑柄,朝着他自己脸上就是一剑。将他面皮连同脸上蒙着的面罩一起削去!当场数千死士想不到此人烈性至此,均被此举震撼得动弹不能。此人既然自毁容颜,其后又挥剑剖开腹腔,令肚肠流出一地倒地身亡……做到这种地步,想必也是为了保护身后之人吧……”
“能被人保护到这个地步,他身后那人也实在是幸运……难怪无人认尸,如今大王将他尸身抛在闹市之中,又着人看守,这明目张胆便是要以这刺客尸身为饵好捉拿他同党亲戚。若是我是那人亲戚,知道了他身份也不敢前来认领……只是可怜一个好汉,死后连入土为安也办不到,只好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暴尸……”
敖摩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几步冲到那尸首旁边,俯身伸出手臂想将他从地上抱起来。然而那是做不到的,一次又一次,敖摩的双手只是穿过回忆里那团腐臭的烂肉,徒然在空气里挥动着。而聂小三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切,他漠然的看着那红发青年守在自己尸身旁边,一遍遍重复无用的动作,美丽的脸上是巍然不动的淡然。
一个熟悉的女音突然从人群外响起:“小三!”那个声音悲伤而绝望的喊着。
人群躁动起来,从听到那声音的一刻就聂小三的表情开始剧烈的动摇,连敖摩也被那声音惊动了,他迅速回过头去。只见一个素衣少妇分开人群,目不斜视直直朝那的尸身行来。
第十五章:捉迷藏结束,抓到你了小三^^
周围人群一阵交头接耳,这些日子里韩王悬赏千金捉拿刺客余孽之事闹得人尽皆知。那尸体摆在那里多日,虽然十分骇人无人敢于靠近,看久了倒也惯了,途经之时也只是捂着鼻子行得快几步而已。今日却骤然见这身着异国服饰的美貌妇人竟然一步步朝那尸体走去毫无退却之意。一时都有些惊奇。
此时一旁有路人见那少妇走向尸首,便忍不住拦在她身前挡住她去路,一手指着尸体侧头低声对少妇道:“这位大姐,前面可去不得了。看你衣着打扮不像本地人,想是刚从他国前来,不知内情才会贸然接近吧?那里摆放的是前些日子里刺杀国舅的人犯尸首。大姐你若是无事,还是不要靠近为好。”
那少妇脸色苍白,却仍是温婉而有礼的朝那人颔首致谢:“多谢大哥好心,小妇人确是从他国前来。只是却并非那不知情下胡乱闯入者,而是闻风以后特意前来此处寻人的。还请大哥行个方便,让小妇人前去仔细辨认。”
那人听说是少妇是寻人来的,不由得一惊。他偷偷看了看远处正在朝这里看的士兵一眼,连忙飞快闪开身子让那少妇通过。其余人等也有想要劝说那少妇的,听到这番话却都面面相觑,停下脚步不敢再去拦她。
少妇一直走到那块空地中间,朝着那尸体俯下身去。她似乎完全闻不到尸体身上散发出来地恶臭。也不怕黑色的尸水污脏了她素淡的罗裙。她只是一动不动的注视着那具蝇虫环绕的尸身。就那样细细看了好一会儿,慢慢从眼底浮上来一片复杂的神色,那是一种混杂着温柔的绝望。一点一点侵蚀她的身体,像是脱力一般,少妇缓缓侧坐到泥地上,就在尸体旁侧,经过片刻失神,随即朝着尸体伸出了她洁白地双手。
敖摩大睁着双眼看着这个熟悉的女子。看着她吃力的将地上那具还滴着淡绿色液体的尸体上半身抱起,再以像是怕吵醒睡着的孩子一般的轻柔动作小心翼翼安放在自己膝上。聂荣……那是聂荣。早就能想到是她,却又不能相信是她,变成人这么多年来。虽说一直对人类所说的相貌美丑无感,然而这一刻敖摩还是觉得……聂荣……真的很美。比起从前见过少女的她。如今嫁作人妇地她还要更加美丽!那种女性独有的端庄与娴雅,大气与坚强,包容与温柔,各种美好的特质似乎全都在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身上体现到了极致。
她就那样坐在泥地上,依然地布衣荆钗。依然的丽容绝色。除了挽起的发髻和从身上散发出那股淡淡的母性光辉,全然看不出岁月已经把当年那个温婉明媚的少女变作了已婚地妇人。初见时少女脸上那对秋水一样柔和泛波地黑眼睛,在看着弟弟时从眼角眉梢里流露出来地满满的爱怜与宠溺,即使是过了这么多年的如今也是一分未改。转转数十年。再见她,还是守在弟弟地身旁。那双手依然在温柔的为弟弟打理着蓬乱的头发,可是明明只是举手之间,这一回两姐弟中间隔着的……却是两个世界的距离。
看到聂荣抱起聂政尸身的场景,围观的人群也是嘁嘁喳喳吵成一片。在他们眼中那是一个极为洁净美好的女子。肤色晶莹。肌理细致。一张绝色面容无可挑剔。地上躺着的则是一团腐臭淌水的烂肉,爬满蛆虫,蚊蝇嗡嗡。然而那美好得像画儿一样的女子。却像对待心头宝一样将那烂肉一样的尸体抱在怀中,此情此景,当真可说是要有多诡异就有多诡异。怎不叫一众原本神色匆忙经过一旁的行人都忍不住停下脚步来驻足观看?
任他旁人如何议论,聂荣对他人好奇的眼光只是视若无睹。她旁若无人的揉掉怀里死人头发上凝结的血块。又一点点捻去从他面庞之上眼口鼻中爬出的蛆虫。做完这一切的她满意的以手指轻拍弟弟的脸颊。看,只要打理得干净一点,再干净一点,弟弟从前的音容笑貌就会慢慢的回来了。
聂荣仔细端详着那张烂得完全看不出原貌的脸庞,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来呢?她微微的笑着以手指临摹着弟弟的脸型,看这下巴的角度,每当和外面的孩子打架回来总是会骄傲的翘起老高,任娘亲和大哥怎么斥责也半天不愿收回去。看这额头的形状,多少次自己曾亲手以汗巾拭去那上头沾着的尘土与汗滴,再伸出食指在它上面轻轻一弹。然后便任那孩子又跳又笑,抱着自己的手臂和自己闹成一团。是啊,挺直的鼻子没有了,爱笑的红唇没有了,可是还是能够隔着人群一眼就轻易的看出来,因为那是她的弟弟。从懂事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最最重视放在心尖尖上的弟弟啊。
“小三……小三……”聂荣反复的呼喊着,紧紧抱住弟弟,将他失去面皮的腐坏脸庞贴到自己光洁的面颊上,狠狠揉着那颗头颅脑后那团因为失去生气而变得干枯和蓬乱的头发,她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呼喊着弟弟的小名:“小三……你看,姐姐来了,这一回你跑得这样远,姐姐找了好久,终于还是找到你了……”聂荣抱着尸体哭了又笑,晶莹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颗颗打落下来,一直落到那两个空空如也的眼窝里去。
听着她的呼唤,敖摩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什么狠狠的揪了一把,他一把按住的胸膛。是什么……这整颗心脏都被揪紧的痛感是什么……?是了,二叔曾经说过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目前为止他还只体会过其中两种。知道热血沸腾的感觉是愤怒,温暖热闹的感觉是欢乐。可是这种微微撕扯着内心的痛楚又是什么……莫非那就是自己从来不曾体会过的……叫做悲伤的感觉?
旁观的众人因聂荣异常的举动而惊诧,继而有人也觉得不值连连摇头,可是在这些人叹息这个美丽洁净的少妇怎会甘愿被那腐臭的尸体玷污的时候,又有几个人知道,少妇怀中那具发臭腐烂没有脸孔的尸身,原本却是和她拥有着一张相似度达到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妍丽容颜!
骚乱中早就有人暗中前去通报了隐藏在左近的官员。负责官员匆匆赶到现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闹市中央人群密密麻麻围成一个半圆。半圆内里边缘处有士兵站成一圈持刀枪而立。提防圆心中的人有逃走的可能。然而这番预防却纯粹是白费力气,中间的地上那少妇只是抱着那具尸首又笑又哭。看来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那官员不动声色分开人群,穿过卫兵走到少妇跟前,清清喉咙,肃然朝她发问道:“那妇人,你为何在此抱着无名无姓的人犯尸身痛哭。莫非你与这刺杀相国的凶残人犯之间有什么关联?或者便是背后指使他行刺之人?若是无关之人速速离去,若是相关之人,那便从实招来!”
听到声音,聂荣停止抽泣缓缓抬起脸,就和目睹她的大哥死在她眼前那回一般,此刻的她眼神中同样有着一股彻骨的痛楚,然而也同样掺杂着一种无比的坚定和决不动摇的气势。那美玉一般的面孔沾了晶莹的泪珠,更是美得惊心动魄。周围人等恍然将这张混合了烈性与柔美的容颜看在眼底的,个个俱是心头一震。连那严厉盘问的官员目睹她容貌之后眼中也透出惊艳的神色,心道未曾想过,原来这村妇打扮的女子却是个绝色。
一缕秀发从发髻里滑落,轻轻飘扬在秀美的脸庞边,聂荣以白皙纤长的手指从容的将散发拢到耳后:“这是舍弟。”将尸体的头颅按在胸前,她慢慢直起身,口齿清晰的回答:“并非无名无姓,舍弟乃是轵地深井里人,十数年前以童子之龄一举击杀魏卿大夫之子的少年豪侠便是他!他姓聂,其名为政!”
第十六章:复仇女神之怒
听聂荣从容自报家门,禀明乃是地上人犯血亲。那正为她美貌心荡神驰的官员也是吃了一惊,他打点精神朝聂荣喝问道:“那妇人,你说与这人犯是至亲血脉,可是真事?”
“句句属实。”聂荣平静的回答。
官员听得,脸上却仍然是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反倒自言自语一声:“奇怪。”
一旁的副官听得他这一声,又观他颜容,忍不住悄声问道:“大人,这妇人不是已经招认清楚,为何大人还要再三确认?似乎全然不信这妇人所言?个中莫非还有什么深意么?”
官员皱眉拈须道:“确是有蹊跷之处……国君此番昭告天下,言明以百金悬赏捉拿杀害相国凶手之余孽,如有确实,亲友同谋一概连坐。你仔细想想,若这女子所言属实,那她此行岂不就是自投罗网!这妇人衣着虽然粗陋,看来却也不是什么愚傻之辈,更不像迷糊了心窍的模样,可若是清醒之人,又怎会无端作出这等自寻死路而来的举动呢!”
那副官一听也是恍然大悟,跟着喝道:“那妇人,你可知大王有令,人犯亲友同谋与人犯同罪!你户籍虽属他国,现下却在我韩境之内,既然你招认是这人犯血亲,依着我国律法,合该落个腰斩弃市!”
“我知道。”
“这……”也许是没想到她答得如此干脆。副官也哑然片刻。本以为这女子听得威吓以后会被吓得惊慌失措。也好再逼问些内幕。谁知聂荣只是冷冰冰答了一声。面上一丝儿也不动摇。副官与那官员都被这意料之外地回应搞得有些糊涂,一时之间倒不知是否该立刻下令喊卫兵将她捉拿起来为好。
聂荣冷冷答了那一句便不再理会外界反应,只是低下头温柔的抚摸着弟弟的头发,柔声对那尸首道:“你真是个傻孩子!小三,你以为姐姐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你是不是想着只要等娘亲归天,我又有了孩儿要照管。就能无牵无挂的拿着自个儿性命去报答那严遂?事发之后竟然还使出这样酷厉的手段毁去容貌,是不想着如此一来就不会有人因你那张与我酷似的脸貌而找到我头上?傻孩子,你若以为这样便能瞒过我。却也太小瞧姐姐了。”
见她柔声款款对着一具腐烂的尸首说话,官员心中不仅有些惋惜。心道这妇人果然是悲恸过度失心疯了。待得听到她话中所透露内容,却又是眼中一亮。他伸手阻止了副官招呼卫兵上来的举动。示意他先让聂荣说下去。等到听完再作反应也不迟。
聂荣地眼中温柔如水,她轻轻弹了一下尸体的额头,以母亲责备顽皮的孩子那样的语气嗔怪道:“你这孩子,从小就将他人之事考虑得比自身更重。严遂那等身份的人本来会与我等交好就是不寻常之事,我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妇人,却也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之理。他如此明显频频作势示好,又一再施予恩惠。就算说是没有别有用心我也不信。只是我却也太过天真了,只以为他想收你在身旁替他卖力,却不知道……原来他这份恩情却是要我的弟弟拿命来换的!”
她眼中慢慢浮起一片怨忿之色,手上却仍是温和的摸着弟弟地脸颊。一边对那不会回答的死人痛心自责道:“说来也是姐姐我的错。我相信我的弟弟不是那短浅之辈。因此在你当众拒绝他黄金收买时我便已放心。此后也放任他继续与你来往。那夜你俩上房弹琴之后,见他匆匆离开不再作势讨好,我也只以为是你再次拒绝了他什么不当之求与他闹翻而已……谁知见到娘亲逝世那时他又回来大张旗鼓亲执子礼为娘亲操办丧事,你却仍然没有什么特别地表示,我才隐隐发觉内中似乎有什么隐情……”
聂荣凄然一笑:“呵呵。小三。若说有什么不对。那就是你的反应太过淡然,这全然不像是你那有恩必报,实心眼儿到死的性子……现在想来。你一早就在打算着要拿性命来报答于他。我倒真想知道……这人究竟对你说了什么花言巧语,却能骗的我的弟弟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那日你来家中与我道别,说不想再以屠狗为生,想出发去卫国谋个闲职地时候,我已暗暗觉得不对。小三,姐姐自小看你长大,深知我地弟弟并非庸碌之辈,而是个有本事有担当地男子。你本是能办大事之人。只是为了赡养母亲和保护于我才甘于隐姓埋名混迹于市井。如今为娘亲守孝期刚满,瞧着我又生下了第二个儿子。你这当儿说要去那严遂所在的卫国,未免也太过凑巧了……因此再三阻拦于你,你只是不听,还趁夜悄悄离开……”
她收紧双臂抱着尸体,喃喃道:“小三,你真是让姐姐操碎了心。你可知那些日子里我寝食难安,夜夜做着你出事受伤,鲜血淋漓的噩梦,却又不能随便丢下婆家前去寻你。怎知之后发生地事实……却是比噩梦更加残酷百倍的……”
“有人刺杀韩国舅身死的风声传到我耳中时,我便大致猜到兴许是噩梦成真了。再顾不得什么,匆匆将孩子托给丈夫就动身去了卫国找那严遂问个究竟。等到了严府,一问之下……你果真来过!严遂告诉我说你是自请为他刺杀侠累,还一口拒绝了他为你提供的车骑独身前往韩府。如今那被弃市示众的无名毁容尸首,便是我那苦命的弟弟小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