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倾寒听着身边的人重复着那千篇一律的资料,心里却想的是另一个人,若是那个人在,这天下,怕是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那个不可一世的人,那个可以把世界踩在脚底下的人,那个饮了牵机然后离开了的人,苏倾寒轻叹了一声,那个人,有着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眼神。
“那上面的可是苏倾瑶太后?”下面有一员小将驱马上前,在城头上黑压压的一大群人中努力辨识着自己印象中太后应该有的形象,“叫你们那边说得上话的人出来。”
苏倾瑶面上覆了薄纱,矜持却不做作的站在城头,身边的四人抬的小软轿上坐着苏倾寒。苏倾寒全身都被笼罩在厚厚的白熊皮毛的大氅里,一头黑发被束在脑后,不时的有几许乱发拂过腮边。不得不承认,纵然是现在的病态,苏倾寒也堪称是千古难见的绝色。
那柔和的姿态,温和却不失锋利的微笑,眉心的一点朱砂,还有他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无一不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只是,那露出衣服的手腕和脖颈,却是瘦的吓人,病态的苍白着。
“本宫正是太后苏倾瑶,尔有何提议,便说来就是。”苏倾瑶站在苏倾寒身边,一手牵着自己的儿子,一手扶着自己的亲弟弟,声音轻柔温婉却带着一股子英气和果决。
那城下的小将看清了苏倾瑶和她身边的人,也笑了一笑:“太后,久仰大名。我们元帅说了,这一路打过来,每次太后一行都能够堪堪脱险,想必是背后有高人指点,我们元帅想要见一见这位高人。”
苏倾瑶没有丝毫踟蹰的回答:“我们这一路上托了先皇的福,虽然损兵折将,但是也顺利到达了这里,并不曾有什么高人指点。若是你们的元帅想的是这一点,便是他错了。”
“既然如此,那么也好。我们元帅还说了,他早就知道你们朝廷里有一位太傅大人,若是你们把这个人交出来,他也可以考虑放过天岁城一马,给你们十年的时间,也算是给你们留一个机会,不像当年你们对于煌玥王朝那般赶尽杀绝。”
苏倾瑶身体一震,却被身边的苏倾寒稳稳的扶住。
苏倾寒敏锐的感觉到他身边的那些朝臣看他的眼神都变了,那不再是以前的崇敬和看到畏惧,而是看到了一线生机以后的狂喜。
他轻笑一声,推了坐下的轮椅上前:“不知道苏倾寒还有什么价值,能够让贵元帅以十年之期换的区区一个微不足道的苏倾寒?”
那小将看见了苏倾寒也是一怔,然后口气变得很是不好:“你就是我们鸣凤将军以前的御赐的夫人?我们元帅要求了,只要你苏倾寒从这天岁城的城头跳下来,我们就可以退兵百里,休战十年。”
“跳下来?”苏倾寒重复了一遍。
“对啊,跳下来,算是赔了我们将军的命,这笔账也就算了了。”那小将煞有介事的说着,还不时地回头看自己的阵营。
苏倾寒微微一愣,然后轻轻地眯上眼眸。
十年,也抵得过他的算计了。这笔买卖,怎么说着也是划算的。苏倾寒自然不会反对,而且那些大臣们更是不会反对。
十年,有太多的可能,用一个苏倾寒去换取他们手里的权利和财富,有什么不可以的呢?这笔账,他们算的很清楚。
不过,还是有人反对。赵逸飞和他父亲都不同意,不过这两个人又怎么敌得过其他人的自私和固执?
“那么,阁下如何肯教我相信你们说的话是真的?”苏倾寒微微一笑,稍稍俯身向前,又是那个温和倾天下的太傅大人。
城下的士兵忽然的分开两边,中间露出一个宽阔的道路。
一抹欣长的身影出现在眼帘,苏倾寒微微一怔,然后浅浅的笑了:“大师兄,好久不见了。”
北辰也是轻轻颔首,但见了苏倾寒那副瘦骨如材的样子,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声音里也带了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是学医的,只消轻轻一眼,基本上就可以判断对方的身体状况。现在看苏倾寒的样子,竟像是病入膏肓的重症之人。
怎么可能?不过三年时间,怎么生生的就把一个人折磨至此?
“看到大师兄您,我也相信你们的信誉了。只是,还是要白纸黑字的写下来才好。”苏倾寒淡淡的说着,掩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却是深深的扎进了手心,来克制自己想咳嗽的欲望。他知道,若是自己咳出来了,必定又是一滩血。
在这个时候,姐姐和星痕最是需要自己,绝对不能在这里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虚弱。
但是,忍住了,却是快窒息一般的难过,强忍下喉咙里的腥味,他面上的温和微笑完美的无懈可击。
两边交换了文书,苏倾瑶再也忍不住了,抱着身边的苏倾寒死死的不肯撒手:“不行,这谁都可以去死,就是你不行!”
“来人,把太后带下去休息,午时过后再让她出来。”苏倾寒面无表情的吩咐。
他身边的人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把苏倾瑶恭敬地扶着下去了。只是这看是尊敬的扶持下,也暗中加了几成功力,否则有怎么可以把苏倾瑶生生的拖下去?
还是因为苏倾寒素日在这些人心底积威深重,所以现在他的话比苏倾瑶这个太后好使。
“姐姐,再见了。”苏倾寒轻笑着说,苏倾瑶一下子就软下来了。
三年以来,苏倾寒坚持称呼她为太后,这是第一次,喊她姐姐。
苏倾寒有环视了一周身边的那些大臣,那些人此刻却都不敢上前和他对视。自从两年前老亲王战死在了王城以后,就再也没有人会对苏倾寒有丝毫不敬了。
这王朝里,除了老亲王和夜镜岚,就得数着苏倾寒,在其他两个人都死了的情况想,苏倾寒一个人独大也是可以预料的。
苏倾寒也没有多余的话嘱咐这些人,哪些人能用哪些人能重用他都写了折子让那人交给苏倾瑶了。
这以后的事,他也是真的无力去管理了。
就到这里吧。
苏倾寒坐在那里,任寒风吹散了自己的发带,唇边的微笑一如既往的优雅高贵。
“太傅,这是您的琴。”赵逸天不知何时,取了苏倾寒的古琴,此刻把古琴送到了苏倾寒的手里。
苏倾寒接过古琴来看了看,倒是笑了:“我今日好兴致,也为各位奏上一曲,算作是离别吧!”
话音未落,手指已经勾上了琴弦。
最后一次弹这曲子了……苏倾寒垂下眼睑,嘴角温和的上翘,夜镜岚你听见了吗?
不要怪我来迟了,我这就来找你赎罪了。虽然,也许几时都无法赎清。
北辰面色复杂的看着墙头上苏倾寒脸上轻浅的微笑,忽然发现那个微笑里还带着一抹释然和解脱。仿佛很久以前,他就在期待这一刻似的。
这个师弟,自己一直看不透,但是他知道,这个师弟心思重,不会轻易的动心,但是一旦定心,就是死心塌地,难道他当年对着夜镜岚也是这份心思?
既然情深至此,又何必要在酒里下毒,一杯牵机,足已斩断他们之间所有的联系。
第七十二章:惊鸿抱月
叛军的军营里。
元帅的大帐中间,一名白发及腰的年轻男子正坐在宽大的椅子上,漫不经心的翻阅着自己手里的一本薄册子。
册子上《洛河宝鉴》四个大字印的端正,古拙的笔迹里透着庄严。
忽然,一缕飘渺的琴声就这样毫无征兆的传进耳朵里。
“外面是谁在弹琴?”那年轻的元帅皱了皱眉,合上手里的册子。
“回元帅,是天沐王朝的太傅苏倾寒。”外面的人看了一眼远处城楼上的人影,回禀道。
元帅把手里的东西甩到桌子上,不知道怎么的心底就生出一股烦躁的情绪:“我不是说了这个人死了,我们就退兵吗?怎么了,他不想去死?”
对于苏倾寒,这个年轻的元帅也没有见到过,只是在一路上追击天沐皇族的时候,因为苏倾寒给他们带来了不少麻烦,所以他也只是单纯意义上的讨厌苏倾寒。一想到苏倾寒是自己的对手,自己的脑袋里就会恍恍惚惚的掠过许多的光影碎片,像是隔了一世的回忆。
他也知道自己这肯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了,但是记忆中的军营,天机宫没有一丝纰漏,唯独在面对天沐王朝的时候,心底有一种无法言明的复杂情愫。
那个地方就像是一个择人而噬的囚牢,自己想要打破那个铁壁,释放出什么来,但是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他手下对于天沐王朝的事情也是讳莫如深,一个个的都在面对他的时候不敢说实话,而且,每当听到有人谈起苏倾寒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有一种掏心剜肺的疼痛。久而久之,他自然就对这个苏倾寒没有什么好感了。
既然元帅不待见那个人,下面的人自然更加的忌惮着而不敢提了。
“那苏倾寒已经答应了,只是他提的时间是在午时,这还差了一刻钟。”外面的侍卫回答。
元帅起身出了大帐,久违的阳光照在他银色的面具上,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掩去了大半张脸的音色面具完美的贴合了年轻元帅轮廓分明的脸,眼睛处黑洞洞的地方,一双狭长深邃的凤眸看着灰暗的天空下,远处的城楼上那抹纤细的身影,不觉脚下的步伐渐渐的加快了。
即使是隔着三百多米的距离,元帅依旧可以看见那个正在抚琴的人的姿容和病态,看样子,就算自己不逼着他自尽,怕是也时日无多了。
就像是心底有什么东西瞬间崩裂开了,元帅眼里的幽暗像是要吞噬他身边所有的光芒。他此刻的注意力仅仅停留在城墙上那抹孤独的身影上。
所有的人都被苏倾寒遣离了城楼,人世间的最后一程,他只想独自走完。
寒风凌冽,肆意的刮过天地。即使是在夏天,也依旧透着刺骨的寒意。
元帅莫名的看着城楼上的那个人就开始心疼,这么冷的天气,那人一向穿的单薄,会冷吧?自己想要把那人搂进怀里,用手捂着他那双优美修长的手,但是似乎也曾经捂着过的。而且,不仅是手,那个人的一切,自己应该都是熟悉的。
就连那个人在自己身下婉转承欢的模样,元帅也能隐隐约约勾勒出大概的情景。不觉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破禁锢。
苏倾寒……苏倾寒……
忽然,那个人就这样站起身,迎着袭面而来的寒风站直,修长笔挺的身子宛如翠竹,虽然纤细却宁折不催。此刻更见那人的绝美容颜,元帅不觉呼吸一滞。
这个人,应该是属于他的。
却在下一瞬间,仿若是魂魄都飞散了。
那个人在墙头上逆着光,看着城下的沙漏,计时的沙漏漏下了最后一粒沙。午时已到了。
“夜镜岚,不知道你在哪里,不要让我找不到你。”苏倾寒轻声的喃呢随即被狂风扯碎,再也抑制不住的咳嗽似乎要将胸腔震裂,一丝丝鲜红的血也触目惊心的蜿蜒着顺着那人尖消精致的下颌往下流,染红了他胸前的大氅。
苏倾寒留给这个世间最后一个轻浅的微笑,黑发纷扬在他身边,像是黑色的火焰包裹着浴火的凤凰。他就这样轻轻地倒下去,像是一片白雪,一根鸿羽,温柔却决绝,不带一丝留恋。
他所留恋的,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
元帅感觉自己的心跳也在同时停下来,待他再有反应的时候,已经是手脚俱凉的拥着那个跌落城头的纤弱身影出现在天岁城脚下。
苏倾寒预期自己被摔得支离破碎的感觉并没有如期而至,相反的,他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这个怀抱曾经那么熟悉。
他睁开眼,看着那个带着面具的人:“夜镜岚,对不起。”这句话,三年前曾说过一次,三年后再提起,依旧是难以释怀的伤痛。
“对不起。”熟悉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时,苏倾寒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死。但是眼前的这个人,却是真实的存在的。
“对不起。”那个元帅又重复了一遍,他把自己的下颌抵在苏倾寒的头顶上,就像是此前做过的无数次一样,“我不该忘了你,没有在你身边照顾好你,你可以原谅我吗?”
一句话,让苏倾寒的心再度怦怦跳起来。
这个人,纵使千辛万苦寻回来,也只是想求得自己的原谅。
苏倾寒忽然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他停了片刻,紧紧地抓住夜镜岚胸前的衣襟:“带我……离开。”
离开这里。
夜镜岚小心翼翼的呵护着怀里的人,一如从前,仿佛之前的间隙并不存在,或者真的已经被他遗忘。
夜镜岚清楚,毒不是苏倾寒下的,这个人惯会委屈自己,但是自己深爱着的人,又怎么会不了解他的心性?
在刚才回忆起来所有的事物的瞬间,夜镜岚就已经释怀了。哪怕是苏倾寒再端着一杯牵机给他,他依旧甘之如饴。
砒霜蜜糖,不过是看放在谁的手中。
叛军里,夜镜岚昔日的十三骑也跟着出了列,在看到夜镜岚出现救下了苏倾寒的时候,他们就明白了,不管是夜镜岚和苏倾寒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们的将军或者说是元帅都在无可能放得下怀里的那个人。
纵使遗忘了这个世界,也还记得你。
所有的人都让开了,给苏倾寒和夜镜岚两人让出一条通往未知的道路。
在场的数十万人就这样看着他们的元帅夜镜岚揭开自己的面具,抱着那个纤瘦的一看便知是时日无多的绝美男子一步一步的离开。
夜镜岚那张原本俊美的脸上因为牵机的毒性之烈而在他眼角附近留下了一处黑暗的痕迹,远处瞧着,倒像是一朵刻意雕刻在他眉宇间的诡异邪花。
苏倾寒轻轻的伸手抚上了那处痕迹,然后闭上了眼,呼吸若有似无。
时局在这一瞬间,再次更变。
后世的史学家是这样记载这场变乱的:天顺二年,鸣凤将军被当朝太后赐毒酒,未死,次年,边关大乱,凤军起兵杀回中原。五月,天沐王朝王城破,亲王宫寒翎身亡。太后携皇帝避于天岁城内,凤军围城三月,未破城。后又半月,当朝太傅苏倾寒自尽于城下,鸣凤将军携苏倾寒尸首消失,此后亦未得将军任何消息。后凤军落于北辰手中,归降天沐王朝,此乱遂熄。这场凤夜之变也成为后世所谓天沐王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
但是还是有许多谜题未能揭开,譬如,当年的天后苏倾瑶并非毫无见识之人,为何会突然向夜镜岚发难?又为何会在此前将自己的弟弟苏倾寒作为女子嫁给夜镜岚?还有最大的一个疑问,夜镜岚带着苏倾寒去了哪里?还有,那本《洛河宝鉴》最后又到了谁的手里?
这些事情的真相,最终都会注定被淹没在时光之外,再不会有人能够揭开真相。
倒是一些野史上的记载颇有趣,有说夜镜岚带着苏倾寒的尸首隐没于山野,了此残生的,有说夜镜岚与爱人一同命殒黄泉的,更有人说那苏倾寒和夜镜岚本就是天上的将星和相星,是来人间化解灾厄的,功德圆满了自然回到天宫了。
不过大多数的人都倾向于这样的说法,夜镜岚和苏倾寒所获得了一对珍贵的雪玉凤凰,此乃神物,可活死人,肉白骨,又有一说是会将佩戴两枚玉凤凰的人寿命平分,但是无论是那种说法,都说苏倾寒并未身亡,而是活了过来,与夜镜岚一起在炎月关外做了一对神仙眷侣。后来还被天上派来的真凤凰接上了天,羽化成仙。
真相亦不可测,但是夜镜岚和苏倾寒虽然同为男子,却至死不渝的感情是后世所推崇的。后来的万花节延续下来,也成为了这附近几个国家都比较流行的节日。
这恐怕是曾经恐惧夜镜岚如凶神恶煞的人们当时绝对不会想到的。
第七十三章:湮灭凡尘
南方的一座烟雨小城。
四月清明的细雨斜斜织过,交错了一帘青色。
细细的炊烟被清风吹散,不留一丝痕迹。
夜镜岚提了一篮子自己做的食物,慢悠悠的往山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