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药的份量应该和这次的不那么一样,至少麻醉的成分是增加了。程赞想。这几天醒来的时候,模模糊糊感觉到林如安会给自己注射一小管针剂,看来就是那个了。但是自昨天林如安的暴怒之后,他便一直不敢再接近自己,于是连药也没打,所以程赞才会感觉到力气恢复。
身后的绳子经几日的摩擦也松了不少,程赞不动神色地寻找机会。哪知林如安突然将头垂在他另一侧没有受伤的肩膀上,吓了程赞一跳,以为被发觉到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林如安颤着声音一遍一遍的说。
对不起……程赞的目光有些茫然了。是什么对不起呢?
是说,你骗过我一次,是刺伤我一次,还是,你爱上我这件事……?
这三个字就这么沉甸甸地不停敲打在程赞心上。每一声,就让他的心脏紧缩一阵。
林如安还在道歉,似乎完全不觉得累与厌倦。他藏得太久了,于是倾泻出来的时候越发不可收拾。
幸好你再没有哭过,幸好你没做过让我觉得厌烦的事过,否则我真的不会原谅你,否则我不会允许你靠在我肩膀,我保证。“别说了。”程赞嘶哑着声启口。声音中有些情绪他自己都听不明白。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呼吸间起伏的胸膛会贴得更紧。在这空得都感觉不到温度的房间里,两个人交颈相缠,亲密得,就像彼此承诺会同生共死的恋人。
“你,会不会讨厌太贪心的人?”
林如安的声音很慢,很轻,很沉。
他慢慢抬起了头,“贪心就是,我拿你一颗扣子,却要你在上面缝上一整件的衣服。”林如安冰凉的手抚上程赞棱角分明的脸,“因为我是个贪心的笨蛋,你只是对我好一点,我当了真,就想要拿走你的全部。”
程赞想说话,但是那凉凉的手指滑到了他的唇瓣上,林如安的视线痴痴地跟随着手指游走过的地方。手指往下,撩过脖子,之后,轻轻、轻轻地落在程赞左肩纱布缠绕的伤口上。
程赞看得出,林如安比自己更不想回忆起昨天。
他的手指一边小心翼翼覆上那伤口,似乎这样可以让程赞的痛苦减轻一些,但是他自己的身体却愈加颤抖。林如安慢慢转过目光,似乎用上了毕生的勇气,对上了程赞漆黑如墨的眸:“你肯定……很讨厌我吧?”
他这么问着,却好像已经肯定了答案,自顾自的呢喃,“这是当然的啊,当然要讨厌的。我都讨厌我自己,看看我到底做了什么?我到底怎么了,我真该死……”
程赞没有说话,林如安不知道的是,程赞的身体对注射进身体的药不知不觉已有了一定的抵抗。虽然动作还很不流畅,但是他已经解开了绑在身后的绳子,他的手已经自由了。
程赞抬起了手臂,在林如安怔愣间,吃力的摸上他的后脑,将他的头按在了自己的肩上。
程赞想用一点他这一生都没有用过的口吻,能够安定人心灵的口吻。
但是现在他的嗓音嘶哑又微弱,只好像曾经无数次逗弄林如安时的那样,唇贴住他的耳廓,甚至可以吻到耳上那软软的绒毛。
但程赞知道,不是那样了,已经不是那样了。
“我不讨厌你。早就,早就不讨厌你了。”
等瞿子轩和廖警官带着人冲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程赞搂着林如安坐在床上的情形。床的周围散落着绳子、匕首、干掉的红黑色的血液,这样诡异的画面里,因为那两个人在,便只能感觉到宁和、平静。
程赞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闯进来的人,林如安乖顺的在他怀里不发一声,只有肩膀轻轻颤动泄露出他内心的彷徨动荡。
没有人敢上前。似乎那一刹那即是永远,谁也无法插足。
39.
程赞自己在外住的那间别墅,就是坐落在月龙山山腰。
后来林如安在程赞生日过后没多久也买了一套,位置就在程赞的附近。相同的房屋构造,不同的装饰装修。所以当初林如安会告诉他,你也许会熟悉,也许也陌生。
程赞肩上的伤还没有痊愈,他就做出了一个让周围人都大吃一惊的举动。
他自己要求见心理医生。
听了程赞的意愿,程严在最初的吃惊后,倒是也不反对,什么也没说很快给他安排了专业的心理专家,程赞自己也很配合。
雷锦和瞿子轩他们后来也见到了程赞手上自残留下的伤疤,心惊肉跳得目瞪口呆。接着他们想起了16岁那年的事,便都忍下了惊讶。
自虐自残者,大部分都期望通过肉体痛苦代替精神痛苦,并以此获得快感。这是一种瘾,也使得他们会习惯性自虐。因为他们深埋着压抑和愤怒的情绪,内心的矛盾与痛苦无法排解。
瞿子轩和雷锦当然也知道,这一类人,他们宁愿默默忍耐、默默承受,也不会轻易将自己的感受透露给他人。所以,当程赞这样毫无预兆主动渴求外界帮助的行为,无论是从这一类人的处境、亦或是根据程赞的性格来说都太过反常,在他们看来简直不可思议过头了。
因为程赞的家族背景,因为他幼年就显现出的怪异,所以,他的成长是被许许多多双眼睛所看着的。他的一言一行都可以成为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而现在,他们惊奇——程家的那位少爷,想做正常人了?
于是所有人都更加注意起程赞的一举一动,就像对待一个精贵的瓷器,程赞被众人远远的看着,一碰就怕碎了似的。程赞当然知道那其中有多少复杂怪异的目光,不过,他倒并不会不习惯。
也许程赞对于外界是怎样看待他的根本就不在乎,但的确,他的内心一直以来是封闭的。没有人扣得开,也没有人敢。那藏在扭曲极端的背后真正的自我,也许他自己都不曾知晓。
而现在,竟然有一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家伙说,他要进来,他想看看,他会要他的全部。
程赞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疏导,甚至包括还有催眠治疗,毕业前的几个月时间几乎整日泡在了治疗室。
途中程严也并没有再管他的。程严知道他是块宝,妻子离家后程严无意间发现这孩子异常过人的头脑,于是他决定好好培养。他可以满足程赞的一切,因为这是要成为他手下傀儡的代价,至于其他,程严无暇也无意顾及。
程敏雯倒是去看过程赞一次的。程赞对她的态度还是很冷淡,程敏雯也不介意,盈盈笑着,轻轻巧巧说出那日林如安曾经找过她,问了许多有关他的事。她觉得这个侄子心绪肯定会受到波动的,说不定还可以见到他难得的失态?
但她再一次失望了。程赞只是懒散的坐在那里,冷冰冰的用无声的态度拒人于千里。他对万事万物的感知好像回归于零,宛如一座人体冰雕,或者要说,是一位已失七情六欲的仙神?呵,这难道就是这么多日治疗后的效果?
程敏雯仍不死心,她走到了程赞身后,柔若无骨的手指撩过程赞脖颈的皮肤,轻笑道:“啧啧,这里的红痕,已经看不见了啊。”
那一天,程赞被救出的当天就上了新闻头条。报社记者争相耗尽菲林,照片上的虚弱少年,脖子上的那一圈掐痕极其醒目刺眼——无法想象,竟会是那个叫林如安的同龄人所做的。
那是用了多大的力道呢?是爱的太深,所以恨之亦然?程敏雯一边想着一边将手掌张开,抚摸上程赞的后颈,还有肩膀。她弯下身子,艶丽的红唇挨到了程赞的耳边:“制造了这个伤痕的凶犯,你,还想不想再见呢?”
……
好吧,程敏雯这次是真的丧气了,程家的男人果然个个都无趣到死。她直起了身子不满地瞪着这张好看的死人样的脸,程赞只是拿眼角瞥了瞥她,又转了回去。
程敏雯投降,打开精致的手包,从里头拿出一张纸条,按在了桌上。她恨恨地扬声道:“如果你今后能变得可爱一点的话,就当作是给我的报答吧。”说完,转身风姿绰约地离开。
程赞垂下了眼,拾起了桌上的纸条,打开,上面潦草写着一行字,一个地址。
一座精神病院的地址。
林如安的人格认知是有缺陷的。
据说这算是一例特殊的精神病案例。而让医生专家疑惑的是,林如安所患的病症,是不应该他这般年纪就有的。
偏执性精神病,伴有着一定的妄想症。这种病的病因,是在一定个性缺陷的基础上由长期持久的精神紧张所引起的。而某些急性的精神创伤,则可能就是其诱发的因素。
“呃,坦白讲,林少爷的状况比较不常见……”面前的英俊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是初生的牛犊,这目光直接得没有丝毫修饰,可以说静如死水,却又极其有魄力。这让即使有着数十年从医经验、已两鬓斑白的范教授面对那目光时,也感到压力,“那次的案件呃……从林少爷的行为来看,应该是属于被害妄想。但是受害妄想的对象并不是他自己本人,而是……”
这样当着当事人的面,是不可能好好详尽描述的。不久之前的那起绑架案,现在仍是大众津津乐道的丑闻,曾还一度有电视媒体做专门节目,请社会有关人士研究当下青少年的心理问题。
流言漫天,豪门圈内也颇受压力。林家人认为林如安给家门蒙羞,便对其撒手不管,竟好像林家不曾有个这个人物一般。而程赞之后也接受了心理治疗,更是收获了一些同情怜悯、甚至是好奇探究的眼光。当然,他根本不在意就是了。
范教授说,林如安认为会受到伤害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程赞。林如安想要保护他,所以就以囚禁的方式避免别人对他造成伤害。
其实,又有谁能伤害得了程赞呢?除了他自己。
“严重的话?”程赞沉默了一下,接着开口问道。
“若是病情严重恶化,不排除会走向精神残疾……嗯,换句话来说,会容易造成精神分裂症,社会自理功能也会相应受损,并伴随有自知力障碍问题。”
“治疗呢?”
这个年轻人虽然使用的皆是问句,却偏偏让范教授感到被下命令般,使得他回答也战战兢兢。
“对于偏执状态的治疗,需要靠抗精神病药物与精神治疗相结合,这其中心理和环境治疗最重要。好的环境和社会支持对患者妄想的改善是有利的,但是心理治疗……关键在于患者是否信任及合作于治疗者——这是治疗的前提。”
这次程赞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他似乎在认真思考着什么。
范教授看他烦恼,于是好心又多说了一句:“以我多年的临床经验来看,抗精神病药对于偏执狂的患者并没有取得很好的疗效。所以,若是药物治疗无效的患者可以考虑电休克治疗……”
他的尾音还没结束,就被少年一个眼神杀得闭了嘴。
程赞抬了抬手,身后跟随他来的一行人中,一名黑衣男人上前,抽出手提包中的一份文件恭敬地交到了程赞的手上。程赞则直接将它扔到了范教授的面前,他优雅的起身,扬了扬下巴,冷声道:“签了它。”
范教授低头一看,第一页醒目的“出院证明书”五个大字赫然在上!
这少年、他想干什么?!
范教授扶着眼镜翻看下来……这是想让他签字证明林如安已恢复正常可以出院?但是以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林如安根本没有好转的迹象。不,可以说林如安从住院以来就是一种完全抗拒外界的状态,并且这种状态持续至今。这又如何证明?
范教授当了这么多年的医生,说的每一句话开的每一个处方都见证着他的医德,他无法做过不了自己良心的事。他抬头想要严词拒绝,结果那少年早已经走远了!
范教授起身欲追,却被几个穿着黑色西服的高大男人拦下。
“范教授,少爷的命令是,他今天必须要看到签好您大名的文件。所以请不要让我们为难。”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男人礼貌而淡漠的说着,递上一支笔。“少爷还说,林少爷出院后的一切行为,少爷都会负上全责。还请教授不要担心,特别是……多余的担心。”
范教授默然的看着那个已经远去的高瘦身影。还是那么年轻挺拔的背影,为何令人感觉到的都是沉重?希望他能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林如安他……
范教授还没有对他说完,因为暂时还不能完全作出肯定:也许林如安还患有着一种偏执,名为钟情妄想。
你若是这样做了,便是甘愿将自己这么送了进去。
那,是要纠缠一生的啊。
40.
“什么?我没听错?你要接林如安出来?”瞿子轩惊得目瞪口呆。
他所质疑的对象此刻正站在试衣镜前整理衣服,好身材穿什么果然都是好看的。那人将衣领竖起,随手挑了条领带,绕在脖子上时,却怎么也系不好。
瞿子轩在他耳边又厉声问了一遍,程赞看着手上被抽下来的领带,点了点头。
瞿子轩掰过了他的身子,“你……”他想问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但是猛然想起最近程赞在接受的治疗,于是尴尬的换了个说法,“你肩上的伤是拜谁所赐的你就忘了吗?他曾经想要你死啊!他就是个疯子!疯子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但是程赞的沉默表明了他的决定。他从瞿子轩手中脱身,走到门口时,又一道身影拦住了他去路。
雷锦靠在了门边,他的脸色也是一样不算好看,他低沉着声认真道:“这次我跟子轩的意见一样,林如安他的不确定性太强,根本就是颗定时炸弹,你这么做等于放虎归山。阿赞,我希望你能再好好想想,至少也要等到他精神康复。”
如果林如安在了,就会知道,这些死理是根本劝不动程赞的。可惜,林如安并不在。
程赞只对雷锦说:“所有后果,我会负责。”
雷锦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瞿子轩焦急的看着两人,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雷锦叹气。
“给我们个理由。”
程赞沉默地站在一扇玻璃窗外,他可以看见里面的人,但是里面的那个人低着头,看不见他。
程赞的目光很深邃,很平静,似乎他就想这么一直一直看下去。
他并不曾想过很多。他没有去想过,林如安这么久以来都过着怎样的生活,没有去想为何林家人都抛弃了他,也没有想为什么林如安在这里穿着这样难看的拘束服……
他只是想着,林如安那么安静的坐在那儿。那动作仿佛已被定格,连时光也要为他撒上一把尘埃,像一支只剩零星花瓣的白色木槿,马上就要凋落,却在风中孤苦守了一千年……
他也在想,又是为什么,这个地方……他的手掌抚上了胸口。这个地方,难受得像是搅成了一团死结?撕不开,所以生生酸成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
不是他曾经所迷恋的,肌肤被割开的疼痛,这种疼太难描述,因为喉咙都是发涩的,因为呼吸都是艰难的。
你在想些什么?再说出来给我听吧,我想,我现在能够懂了。
房间的门无声地拉开,程赞一步一步走到了坐着的林如安面前。
林如安的四肢被裹在了雪白色的衣服里,像是一只作茧自缚的蛹,却仿佛连着他的感知也束缚住了。他的眼睛始终低垂,视野那头也不知是有什么东西那样好看,于是其他的一切就都不再重要。
程赞觉得忽然间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倒是不知,是谁先像了谁?
他伸手将林如安身上扣着的束缚带全都解开,扣子也一并崩开,他这次已经完全失了耐心,他恨不得立刻把这件衣服撕烂。
林如安的手慢慢从固定在臂上的位置垂了下来,但是好像被缚得太久了,于是手臂的神经都像是要废掉了一样。他终于慢慢抬起头,瞳孔中尽是茫然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