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后来,才华横溢的作曲家托克耶,还是郁郁不得志的死在了佛罗伦萨并不寒冷的冬天。 他在我身体上写下的那首曲子,最终挽救了城邦灭亡的命运。 我失去了最宝贵的声音,我从未发现过我可以变得如此安静。 又名《天使共鸣》,潦倒作曲家X阉伶歌手,全篇第一人称叙述体,受视角,应该是短篇。文风模仿的是朱雀恨大人,题材取自由贵香织里的作品,致敬我的两位偶像。(请原谅我的僭越)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怅然若失 不伦之恋 西方罗曼 搜索关键字:主角:托克耶 ┃ 配角: ┃ 其它:欧风文,中世纪 前言: 大概是在七八年之前,我才刚上初中,我的偶像在当时还籍籍无名,在杂志上发表短篇;与此同时,在校门口的漫画店里,我也开始疯狂的看各种漫画。将思路回到过去,我还记得那些似乎距离我很久远的名字,由贵香织里、老庄墨韩、朱雀恨,还有那些躺在我书柜里的漫友和新蕾。那时候的故事,不论悲喜,都在骨子里带着一种别样的气质,文风精致,遣词造句也精心琢磨,一度影响了我对于言情小说的品味。即使是现在多被诟病有矫揉造作之嫌,偶像们也纷纷封笔,或者文风大变,或者不知所踪,我却仍然无比还念那个年代。 文如指 敬上 Chapter 1:梵蒂冈的阉伶歌手 天鹅绒帷幕缓缓拉开,我穿着一身戏装站在舞台的最中央,台上的灯光太亮,我茫然的望着坐席下密集的人群们,甚至努力的寻找了一番,却还是没有托克耶所在的位置。二楼的贵宾包厢他支付不起,而舞台正前方又被拥挤的人群围的水泄不通,但他今晚一定会过来,也许他就在后台,此刻正站在我身后的位置,躲在第三道帷幔后面,静静的看着我。 台下掌声响起,热烈,然后慢慢归于沉寂。我对着观众一鞠躬,然后张开手臂,手掌向上摊开,深吸一口气之后闭上眼睛,听见悠扬的小提琴声切入,前奏响起—— 我是一个阉伶歌手,但我和他们都知道,当我不站在剧院舞台上的时候,我只是一个“阉伶”:梵蒂冈的教会发掘了我,他们说我有天使一样完美的声音,他们为我安排了专门的声乐老师,训练我的声乐技巧,教会我如何竭尽所能的去开发自己的身体,用那些高难度的花腔、颤音和华彩段修饰弥撒和咏叹调。 我一度觉得自己非常幸运,但却没想到这种幸运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在我察觉到自己身体即将蠢蠢欲动的发育之前,他们为我安排了阉割手术,去除了我的性别。手术没有任何的麻醉,只有人紧紧按住我光裸的身体,我因为手术剧烈的疼痛而几次昏死过去,我并不知道自己会因此失去什么东西,甚至因为我的声乐老师告诉我,我能够因此而保留住自己天使一般清亮的声音而感到窃喜。 因为对于那时的我而言,声音是我的一切,是我存在的意义,我比需要其他一切都更需要它——也许至今仍然如此。 但是拿自己的身体去交换一副嗓音,对其他人来说也许都太过于匪夷所思:接受阉割,放弃自己的性别,便意味着无法享受到生存于世最极致的快乐,而正如他们所诅咒的那样,我这一世注定是孤独的,孤独的用那天使一样的、却毫无用处的声音,代替教会里那些茫然而颓丧的僧侣们,死守着圣像上的虚幻的天主。 我曾经听主教这样说过,在九重之上的最高天,耶和华座前环绕着天使,他们弹奏竖琴,唱着咏叹天主的曲调。因为天使不是用嗓音歌唱,而是用灵魂去引发共鸣腔,是我们凡人所不能想象的,那种声音极致飘渺而又极致美妙,“就好像你的声音一样”,他说。 我知道他说的没错,每当我开口时,人人都惊叹于我绝美的声音,我的声音甚至越过了管风琴所能伴奏的音域范围,他们说这种声音不应该属于凡人,就好像传说中的天使共鸣。但他们并不知道,我早就透过他们佯作钦羡的模样,看见了他们内心的所想的、与之相反的东西:我是怪胎、是异类,是一种不被祝福的残缺,一个卑微而又悲情角色。 好在托克耶是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初次遇到托克耶,是在教会同意歌剧院的邀请之后,我兼职在歌剧院里每周演唱几首高难度的歌曲,用我特殊的身份,来博得观众的眼球。而所得到的不菲的演出收入,正好可以填补教会这些年来落下的财政亏空,而托克耶的境况比起我的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歌剧院里做各种各样的杂事,撕下和贴上新剧的海报,在换场之间拉幕布,摸黑搬运沉重的道具,同时还要帮剧院经理捉刀写曲子:托克耶是一个音乐家,但却是最籍籍无名的那种,落魄到甚至无法在呕心沥血的作品上署上自己的名字,但他偏偏是那个对我最不一样的人。 彩排的时候,乐师偷懒摸鱼,便使唤他来给我伴奏。而他为了剧院里的那架名贵的三角钢琴,也乐意如此。今天下午彩排的是我的独幕,演出时间之外的剧院总是分外的安静,墙壁气窗上映射出的阳光照在舞台的木质地板上,留下一块长方形的光斑,而我拿着歌谱靠在钢琴边轻轻哼唱,托克耶便闭上眼轻触琴键。 慢板,行板,音符逐渐变得跳跃,轻快而迷幻。 在教会里,我从声乐老师那里学习到很多乐理知识,如果稍有疏忽,便会遭遇一顿鞭子的毒打,但也正因为此,我可以毫不费力的判断出乐师技艺的高低。托克耶的琴技显然比剧院里的乐师来的好很多,琴键在乐师手指下只是被敲打发出声音而已,而在托克耶的手指间,却仿佛许多充满生命力精灵。我沉浸在托克耶为我编织的旋律下,于空旷的剧院里放开声音歌唱,我早已无暇去思考其他人会如何看待我这一副畸形的嗓音了,一旦沉浸在绝对的音乐里,那些被誉为天使共鸣的声音漂浮、回旋在我们身边,仿佛天使的羽翼,轻柔而唯美。 高音陡然跨越过三个八度,清亮的嗓音就连琴弦都黯然失色,原本闭目弹奏的托克耶因为惊艳而睁开了眼睛,发觉我正静静伫立在那一小片阳光的中央,圣洁的模样,就真的仿佛天使一样。 “真是太美了。”他情不自禁的说。 我本应听过各种各样的人们的、各种各样的赞美,但却不知为何还是有些羞涩,抿嘴一笑,把头埋的低低的。神父们、剧院老板们也曾经赞美过我,但他们只在乎我的声音是否完美,是否能让神喜悦、让观众叹服;而托克耶所指的,却是我作为整体的存在,尽管我有再怎样都无法弥补的残缺。 一直以来,我对自己身体的残缺念念不忘,甚至到了无法释怀的地步。每当我开口,发出那本应不属于凡人的声音,心中对自己的嘲讽和戏谑,就更深了几分。我似乎听到千千万万个声音在对我说:“看吧,看吧!那就是一个会唱歌的怪物!声音虽然美好,身体却异常丑陋!” 因为每个人都会说谎话,但是他们的瞳孔里会映出我最真实的样子。我在托克耶的瞳孔里看到他看到我的样子,才发现那个模样的我是真的很美,托克耶没有说谎。 他见我的脸毫无防备的变的通红,自己也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手指流畅划过那些黑白琴键,在刚才的旋律上加上了一些细小的装饰音,让我的声音表现得更加华丽,更加贴近于他心里那个“天使”的印象。 “你觉得这样改可以吗?”他又弹了一遍,然后问我。 我试唱了一遍,然后颇为讶异的点了点头:“感觉好了很多!” 托克耶果真是一个充满创造力的天才,他对乐曲所做的每一个修改都兼顾了我在不同音阈的发声特点,将曲子逐渐推向完美。后来我常对托克耶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也许就是在那一刻里,我便已经深深的爱上了他。才华横溢的作曲家,落魄的生活也消磨不了他坐在钢琴前优雅的姿态,指尖轻扬,音符倾泻而出…… 那天下午我们的彩排进行了比以往还要漫长的时间,到后来便是又他随意弹奏出一段小调,我跟着轻声唱和。他说服我卸下那套抬头挺胸的笔直站姿,随意的倚靠在钢琴边,侧头欣赏他弹琴的模样。而他最后也不再埋头于黑白琴键之间,而是抬起头愣怔的看着我的模样,难得显露出如此傻气的样子。 “我叫托克耶。”他划过一个音阶,自我介绍。 我只是在换气的间歇同他微微一笑,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但是他一定会懂的,我早就已经记住他了。 Chapter 2:阁楼里曾经日光倾城 后来的故事,就变得顺理成章了很多。歌剧院的红牌作曲家里常常会写出一些精彩的新曲子,那些曲子华丽而跌宕,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唱,于是歌剧院就一次又一次的把我从教会里请出来演出,到后来,我甚至变成了这座歌剧院里演出场次最多的歌手。而每天下午彩排时,那位负责为我弹钢琴伴奏的乐师又常常因为种种原因借故离开,乐师一走,留在后台整理道具的托克耶就被使唤来接替他的位置。 托克耶用衣襟擦了擦手,又卷起满是汗渍的衬衫袖子,双手熟练的弹奏起那些新曲子,眼睛却望着我,对我眨眨眼:“嘿,喜欢我为你新作的曲子吗?” 我这才知道这些让歌剧院引以为傲的新曲子并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红牌作曲家的作品,这些曲子,全都是托克耶替他捉刀代写的,好让他腾出时间去妓院里找女人玩,去酒馆里酗酒,以及在赌场里没日没夜的赌博。他唯一所要做的,便是在演出结束的时候同我一起谢幕,接受观众们潮水一般的掌声和赞誉。而真正创造出这些的托克耶,甚至连一张当晚的戏票都买不起,只能接着搬运道具的差事,偷偷的躲在舞台帷幔的最后面,模模糊糊的看着我的背影。 想到这里,我甚至有些愤愤不平。托克耶明明写出了这么多伟大的作品,却凭什么连署上自己姓名的权利都没有,教会外面的世界,比我想象的还要肮脏,这样一想,竟然越想越窝火,咬着嘴唇生气了闷气。 托克耶见我不说话,只当是我因为声音奇怪而向来的少言寡语,便径自说下去:“其实每次你演出的时候,我都躲在后台偷偷看你。你唱的太美了,我写的歌只有你唱才是最合适的,你给了它们灵魂。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庆幸和窃喜,能让你唱我的歌,我非常满足。” “这有什么好感到满足的!你应该想要更多的东西才对!”我恨恨的反驳,劈手举起那本曲谱,“你应该向所有人解释清楚,告诉他们这些歌是你写的!你才是他们纷纷倾慕的那个作曲家,而不是那个只会赌博和玩女人的老混蛋!” 下面的话,我已经没有机会说出口。因为托克耶生怕别人听到这些,而猛的起身拦在我面前,他伸手捂住了我的嘴,琴谱应声落地。 托克耶的身体很强壮,因为一直搬运道具,他的力气也比只会唱歌和祷告的我来的大得多。猝不及防的,我脚下一软,身体就压在了钢琴上,而托克耶整个人也压在了我身上。 他手忙脚乱的放开捂住我口鼻我的手,我得了空剧烈的喘息着,胸膛起伏,心脏剧烈的跳动透过紧贴着的肌肤传递到托克耶的心口里,“扑通”、“扑通”的作响。 “……有些话不能乱说。”托克耶双手撑在我的身体两侧,支起自己的身子。 “……对不起。”我轻声道歉,抬头看见托克耶琥珀色的眼睛,还有他瞳孔里的那个人:躺倒在舞台的地板上,金色的头发散落了一地,身体的姿态明明是惊恐的模样,但脸上的表情,却似乎带着一些欢喜。 我们两人就这样保持着尴尬的姿势,却没有一个人想要挪动半分。灼热的身体贴合在一起,只会让彼此的皮肤更加滚烫,喉咙和舌头更加焦躁干渴,我寂静了那么多年的身体,第一次品尝到了一种焚身的渴望,情欲的感觉。 也许托克耶也与我同样,我能够感觉到他下腹那个灼热的器官,正在慢慢膨胀起来。他咽了一口唾沫,喉结滚动,翕动嘴唇,嘶哑着声音问我:“等下彩排完,你可以到我的公寓里去吗?”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犹豫了一晌,还是点了点头。 尽管在剧院拼命打工,又捉刀代写了很多的曲子,但因为雇主不约而同的苛刻,托克耶的财政境况依然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但他依然坚持为我叫了一辆马车,因为考虑到我的确不适合公然在市集上露面。而我的身上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我的酬劳是剧院直接按月结算给教会的。第一次离开剧院和教堂去另一个陌生的地方,我隔着窗帘的缝隙偷偷向外瞄,马车穿行过的街市逐渐变得破败,而托克耶租住的公寓位于这里最破败的贫民区,肮脏小河边一幢三层老房子的阁楼。 逼仄、矮小而又廉价,却偏偏独占一隅倾城的日光。 “你不可以随意为那些伪善的东西所蛊惑。”我跟在托克耶的身后爬上木制的陡窄楼梯,耳边却忽然响起了主教对我所说的话,“你是被上帝所选中孩子,你的身体和灵魂都是纯洁而虔诚的,而自我戒绝和克制,比你想象中的来的容易更多。” 主教所指的,应当也是我的欲望,也许不仅指的是身体的欲望,而是一个从小未曾感受过除却神性和音符的其他的孩子对于未知的旺盛的求知欲。他怕我贪图上俗世的喜乐和享受,从而变得更加难以控制,而这其中他最害怕的,莫过于我会产生对金钱的概念。他原本以为一个没有性别的废人,会将他身体里难以填补的空虚转向对于闪闪发光的金币的贪婪,而我偏偏没有变成如他所想的那样:我不在乎金钱,我更在乎爱。 因为即使是再怎样不堪、算不上男人的我,几乎被剥夺了所有原始的性欲,却永远无法拒绝托克耶给我的这一份干净而又珍贵的感情。我沦陷在托克耶那个猝不及防的怀抱里,因为我是如此的容易沦陷,而他,又对我好的太过分了。 “小心脚下,”托克耶说着,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我的左脚正踩在一阶松动的楼梯上,木板发出一阵脆响,迅速碎成两截,却依旧是不尴不尬的卡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下一个人落入陷阱,“这一层早就坏掉了,我一直忙的没有时间修理,只能每次都像这样跨过去。” 我依照他的样子,一下子跨过两个阶梯,再纵身一跃,便稳稳的站在阁楼的地板上。 “请进。”他说着,做出一个开门的姿势。 阁楼并没有门,只有一小块可以移动的木板盖住我们刚才经过的通道。木板将通道隔开的整个空间,都算是托克耶的房间。我打量四周,这里地方本来就小,天花板最倾斜的角落里摆着一张破旧的床,床单有些皱巴巴的,还有其他的生活用品,也拥挤着堆在床头位置,好腾出一些空间,让给阁楼最中间的那个庞然大物——一架古旧的大键琴。 我看见托克耶房间里这个神奇的东西,讶异的说不出话来,大键琴几乎占了房间的三分之二空间,我低下头打量我们刚刚经过的通道,几乎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过。 托克耶看上去很是得意,双手环胸打量我的表情,故作神秘的问我:“你是不是很惊讶这么大的东西是怎么被搬上阁楼的?” 我如实点头,等待他的答案。 他却摆着手,一脸傻乎乎的模样,同我解释:“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来租房的时候它就已经在上面了,不过那时候它是坏掉的,不能发出声音。房东太太嫌弃将它处理掉太麻烦,就降了我的房租,将这架壳子和阁楼一同租给了我。” “然后呢?”我颇怀希望的问他,“它现在能发出声音吗?你将它修好了吗?” “它整个都坏掉了,哪有那么容易就能修好。”托克耶只觉得我天真,也许这架琴一如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我不是机械师,不知道该怎样修才对,找工匠、买材料什么的又都需要钱……但是你看,我现在也能让他发出声音!” 说着,他便扶我在琴凳上坐下,然后用食指按下一个琴键,问我道:“咦?这个音怎么发?” “re。”我不加思索的回答,我的音准向来很好,琴键上的每一个音我都能清楚的分辨,反过来当然也是如此。 他点点头,便隔着很远又按下另一个琴键:“那这个呢?” “fa。”我唱道,音调高了不少,我却游刃有余,检测这架坏掉的大键琴能否发声的举动,却似乎变成了我的视唱训练,我茫然毫无头绪。 托克耶见我上当了两回,便从作弄我的过程中得到了很大的满足感,抚摸着琴键:“你看,它不光能发出声音,而且还像你一样,会唱歌。” 我这才知道自己受了骗,又羞又恼的去拍托克耶的手掌,托克耶一边捂着肚子嘲笑我,一边躲闪我的攻击,不知不觉间,两人却又是像刚才那样,纠缠着翻滚在了地上。置身于这样的陋室,反倒没有了剧院冠冕堂皇的装饰的束缚,我们尽量将身体紧贴在一起,尝试着轻柔的厮磨和抚摸,然后托克耶托起我的脸颊,郑重的亲吻了我的嘴唇。 那是怎样的一个吻啊,让我全身像通了电一般的止不住的颤抖,眼前有一道白光,我从未感觉过如此柔软而湿润的食物挤进口腔里的滋味,而那食物却是活的,舌头像蛇一样蠕动,越钻越深。 “请你占有我。”托克耶喘着气,抵在我的耳畔说道,“我想听到你跟我说,请你占有我。” 我惶恐,刚才的亲吻已经让我心旌荡漾、难以自控,但是那样的占有,我不知道意味着什么。我问:“什么是占有?不……不行,我怕。” “不要怕。”他再一次深深亲吻我,以证明他感情的纯粹和坚定,但他的话却又是蛊惑的,“你若是这样的怕,等下……又怎样享受到快乐?” 快乐?托克耶这一次,又能给予我怎样的快乐? 我终于被劝服了,温顺的躺倒在他的身下,央求他道。 “请你占有我。” Chapter 3:美好的东西都是致命的 沦陷比我想象之中来的快上更多,我心中那对于从未曾体验过的情事的惶恐,瞬间便被对于托克耶的信任和期待所取代:我与托克耶朝夕相处着彩排了那么多次,我知道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可靠的男人,于是我张开下颌,放任他侵袭进我的口腔深处,用一个抵死缠绵的拥抱,将自己的身子完完全全的交付给他。 长期的体力劳动锻造了他健壮的躯体,当我们从深吻中分开,他解开自己衣领的时候,我看见他胸口结实的线条,与我的清瘦截然不同,更不同于剧院老板和神父们的肥胖松弛,而是小麦色的、带着浓郁的雄性气息,我迟疑而又好奇的探手去抚摸,隔着紧绷着的皮肤和血肉,甚至能够感受到他心脏强有力的跳动。 “好暖……” 我小声惊叹,扬起睫毛,有些害羞的望着托克耶的眼睛,托克耶望见我这样青涩的模样,微微一笑,握住我的手腕,引导着我的手缓缓向他的领口下方游移,沿着腹部的肌肉一番缓慢的勾勒,最终停留在他胸口小小的突起。我的手整个包覆在那里,心里却狂跳不止。 “你看,”他说着,拨动我的手指,教我如何玩弄他的胸口,“应该这样才对。” 托克耶教给我的手势并不猥亵,只是享受情欲时再普通不过的一种的方式,这样的事情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再正常不过,偏偏我还是觉得太过难为情,却又对托克耶的身体充满了好奇,几次想要抽离手指,却最终还是将两只手都覆盖上去。 “对了,就是这样,但是仅仅这样还不够,我现在要脱掉我们两人的衣服。” 他说着,将自己的上衣整个从头顶脱下来,光裸着上身,就伸手打算解开我的衣扣。我心中一惊,随即敏感的避开,我不太愿意让托克耶看见我的身体,我和他不一样,他即便一丝不挂,都美得仿佛一座雕塑,而我干瘦而苍白的仿佛一副蒙了人皮的骨架,平时都谨慎的掩藏在宽大的袍子里,不愿意让其他人看到。 察觉到了我的抗拒,他也不再强迫,而是隔着我的衣服连连亲吻,又分开我的双腿,整个人挤了进来,搂抱住我的腰,做着那样暗示的动作。我第一次发觉在这样的情况下,穿着衣服会变得如此难受,我想要和托克耶靠的更近一点,但每一层织物都是一种束缚,那些柔软的面料从未像今天这样粗粝的摩擦着我的皮肤,让我迫不及待的想要自己将它们通通褪下。 我忍不住喘息着,理智却很清醒,我问托克耶:“我脱下衣服的话,如果你看到了我的样子,你会不会害怕?” “不会。”他理所当然的回答,“你知道吗?美好的东西都是致命的,你是这样的美,我从来只害怕会被你杀死,却从未因此而感到过害怕。” 听到这句,我惊恐的摇头,我从未构想过托克耶的死亡,“不要再说这些了!你……你……”我嗫嚅,解开领口第一颗扣子,“你赶快来吧。” 就像刚才我抚摸托克耶一样,托克耶同样抚摸着我的身体,他和我都并不太擅长这样的事情,但毕竟他也不算生疏,我们躺在阁楼上唯一的床铺上,翻来覆去的交颈、亲吻,这样裸身缠绕着的亲吻,与衣冠整齐的嘴唇相触是截然不同的,不仅仅是口腔,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强烈的感觉到托克耶的存在,皮肤与皮肤的接触已经到达极限,我却更加期望托克耶能进入的更深一点,就好比我的喉咙里,我的身体里。还有那颗此刻正在胸腔里勃勃跳动的心脏,此刻却希望被人紧紧的压迫、捏紧,温热的血流裹挟着欲望蔓延全身,仿佛窜着火星的引线,逡巡徘徊却苦于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察觉到我痛苦的表情,托克耶手掌搭上我的额头,问我:“怎么了?难受?” 我点点头,攥住了他的两根手指,下意识的来到两腿之间,找到一个比口腔更加温软的穴口,引导他探索进去。我并没有如同托克耶那样挺立的欲望,我的身体早已经是一片废弃的荒芜,但是我有另外的一种获得快感的方式,那是我的闭塞和孤独。它们总让人感受到绝望和忧伤,就好像是一个永远填补不满的、贪婪而渴求的穴口,托克耶昂扬鼓胀的性器深深的从那穴口填塞进去,让我感受到穿刺的疼痛,却同时也有着一种被充满的喜悦情感。 一想到托克耶的一部分,此刻正深深的埋在我的体内,那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和感觉,或许让我从此以后都印象深刻。连接的地方因为抽插而灼热的吓人,但那种温暖却是我向往已久的,我也注意到托克耶为此感觉到无比的快乐,我忍不住轻轻叫出声来。 其实如同拥抱、亲吻一样,交苟同样只是让两个人靠的更近的一种方式,只是它来的更加癫狂而不顾一切。伴随着急速的律动,耳边似乎响起了迷幻的音符,明明只会让我感觉到疼痛的地方,此时却让我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天堂。 直到汗水濡湿我们的皮肤,肆意贪欢的我们再也没有力气挪动身体,我们搂抱着挤在托克耶那张凌乱不堪的床上,我的身体转向外面,望着大键琴美丽的背影,而托克耶从背后将我搂在怀里。 他探过脖子亲吻我嶙峋的肩胛,甚至在亲吻的时候会闭上眼,他的鼻尖扫过我的后颈,而灼热的气息弥散在我的肩窝里。我屏住呼吸,不敢动弹分毫,生怕破坏了这一刻的美好。在此以前,我从来不知道托克耶的一举一动可以让我这样快乐。 “要是大键琴可以发出声音就好了,”我自言自语道,“托克耶,我喜欢看你弹琴的样子。” 每一件乐器的声音都是独一无二的,管风琴发出的是风在震颤的声音、大键琴里有木榫头拨弦的余韵、而钢琴因为改拨弦成扣弦而显得清脆,就算同样种类的乐器,也因为木材、制作工艺的不同而各不相同。我不知道这架大键琴会发出怎样的声音,它已经垂垂老矣,琴弦早已生锈、木榫衔接处也已经渐渐腐蚀,就算勉强能够发声,怕也同我的声音一样,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但好在还有托克耶,托克耶是我和它生存的意义的很大一部分。每天晚上托克耶都会坐在这架大键琴前试奏他正在创作的曲子,或者练习一些高难度的演奏技巧,每当遇到创作的瓶颈,他也会询问我的看法。但我只是一个歌手而不是一名音乐家,大多数时候,我都并不能给他任何有用的东西,但他只要看着我冥思苦想的模样,就依然非常开心。 自从在托克耶租住的阁楼里我们有过那样的举动之后,我们逐渐变得更加暧昧,寻找合适的机会肌肤相亲。在歌剧院里偷偷接吻、拥抱,虽然仓促,却也非常满足,如果时间允许,我们便又再去托克耶的阁楼。我也担心过,托克耶也许并不像我重视他一样重视我,我甚至不断询问自己,这样的热烈的关系能够持续多久,但这说不出口的隐忧终于还是在日复一日中逐渐淡去。托克耶是一个近乎于完美的人,他的感情浓烈而又持久,好像花园里盛放的玫瑰。 阳光穿透阁楼的窗户,随着季候的变化而更加明亮,从对面的房间里可以看见一架沉默的大键琴躺在光圈的中心。我与托克耶躲在墙角人们看不见的位置,他仰面躺在地上,伸展健美的肢体,我跨坐在他的腰上,两手撑在他的耳朵两侧,低下头打量他的脸,金色的发丝散落一地。 “……你说,我们会一直像今天这样吗?”我问托克耶,我觉得此时此刻,已经是我所能想象的最为美好的一刻。 “也许并不会。”托克耶摇头,“我希望我们的将来能够更好,至少对你来说。” “我?”我讶异,“我向来非常容易满足,只要能够和你在一起。” “但是我不愿意你过这样的生活,我希望我能够照顾你,真正尽到爱人的责任。”托克耶回答,“其实我在等待一个机会,我的雇主已经应允我,会向剧院经理推荐我的作品,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在新曲谱上名正言顺的签上自己的名字。我等待这个机会已经等待了很久,不仅仅是为了更加丰厚报酬,更重要的是——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 我为托克耶的愿望可以实现而非常感动,因为我没有愿望,在遇到托克耶之前,我一直茫然不知所措的活着,或是手捧装帧华丽的圣经,或是唱着那些毫无意义的弥撒和歌本。 “听说过罗伯特·弗罗比舍吗?也许太久远了你并没有听说过。他是一名英国人,年轻的时候也像我一样籍籍无名,只是另一位音乐家的助手,替他记录和整理乐谱。后来他写出了《云图六重奏》,简直让听到的所有人都觉得不可置信!他是我的偶像,也是我的目标,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像他一样。越是落魄失意,就越能够创作出惊世骇俗的作品,艺术家有他自己的宿命。” “宿命?”他说的那样沉醉,我似懂非懂的附和,“就好像……就好像你这样?用一架早已经哑掉的大键琴,就轻而易举的将歌剧院里的歌手带上了床?” 我是故意在揶揄他,他听出了我话里的含义,促狭的笑了笑,左手搂住我的腰,右手攀上我的肩:“大键琴不会唱歌,但是你会,更何况对于真正的音乐家来说,音符住在他们的心里,不论在哪里都能编出优美的音乐。” 说着,他搭在我肩头的右手便顺势向下抚摸,灵巧的手指轻快的跳跃,拨弄我的脊柱,仿佛真的在弹奏一首什么曲子一样。他的指尖带着一种魔力,诱使着我沉沦,我仿佛是一架毫无反抗能力的琴,任由他肆意弹奏,酥麻的感觉即刻传来,我便呻吟着发出声音。 “托克耶,我好爱你。”我迫切的喘息着,期待他的手指继续向下,我已然做好了接纳他全部的准备,“我甚至愿意变成你的乐器,任凭你演奏,伟大的音乐家先生。” Chapter 4:你往哪里去? 在那之后没过几天,我见证了一场死亡。 死去的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少女,她穿着素白的衣服,双手交握,安静的躺在教堂拱门下的一副棺材里。少女应该是刚刚死去不久,据他的家人所说,她死于一场意外事故。在这样的年龄猝死,总让人感到遗憾,家人们在教堂里为她举办葬礼,每个人的表情也都伤心欲绝。神父们在为她祷告,而我站在神父们的另一侧,和着管风琴的伴奏唱着安魂弥撒。 安魂曲的旋律和唱词也感染了我,我忧伤的凝望着棺材中那少女苍白的脸,苍白的脖颈上映出青黑色交错的血管,耳边却仿佛听到了一阵窃窃私语——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死去吗?因为她亲手割断了自己的手腕!” “因为得不到一个男人的爱而自杀,真是一个愚蠢的女人!” “她死后,只会永坠地狱,永远无法升上天堂!” “不信?那你现在就剖开她的肚子,那里面有一个死去的婴儿!” 我浑身一颤,管风琴还未停歇,高音就瞬间破裂、戛然而止。 尴尬的沉默中,我惶恐的抬起头,主教正在一旁严厉的望着我,发生这样明显的差错对于我来说还是头一回。 他愤怒的斥责:“这是怎么一回事?” “没……没什么,”我支支吾吾,搪塞道,“这一章已经结束了,可以开始下一乐章了。” 主教面色铁青的点了点头,算是应允我继续唱下去。但坐在管风琴前伴奏的修士似乎对我早有成见,特意省略了下一乐章开始时大段大段的前奏,还没等我喘上一口气,便直接进入一段高难度的咏叹调。 无法避免的,我这一段咏叹调唱的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糟糕,但是我却无心顾虑主教越来越铁青的脸色,只是心不在焉的想着一切其他的事情。 我仔细打量少女的手腕,似乎的确曾有被割断过的痕迹,虽然用白色的纱布缠绕过,但纱布上渗透出的暗红色血点分明是死后缝合时沾染上去的,而且虽然用右手扣住了左手,少女的手腕却依然用一种吊诡的角度无力的垂在一旁。 “她的家人们隐瞒了她自杀的事实,以为只要这样就可以避免惹上麻烦,只是,在上帝面前,这又能隐瞒得了什么呢?他们真的忍心看着自己的女儿永远在地狱里忍受煎熬?” 我无比期望自己的安魂弥撒能够真正抚慰得了她的灵魂,但自杀毕竟是重罪,再多的赎罪券也不能将之免除,更何况少女的身上背负着两条性命。更何况说起身上背负的罪孽,我又能比她轻得了多少呢? 我因为一个男人的诱惑而轻易背弃了教会,如今背负着早已经不洁净的躯体,竟还在这里息事宁人的唱着什么安魂弥撒,我死后又岂有资格去那我歌声中所形容的天堂?恐怕还是不能吧。若是要下地狱…… 我又忍不住想:托克耶又可否会与我同行? 我在剧院的演出却可以说得上是极其成功的,甚至在经理的眼里,我似乎已经成了这里最有名的歌手,成了剧院某种意义上的骄傲。很多人从其他地方赶来,都只是慕我的名,为了听我开声一唱。当我穿着那太过于华丽的戏装,孤独一人站在舞台上时,浓重的铅粉遮掩住我全部的表情和曾经经历的伤痛,空灵清澈的声音出卖了我的残缺,却仿佛是另一种身份的确认。而我只是不停的唱着、唱着,仿佛一只注定会啼出血来的夜莺。 他们也总会鼓掌,赞叹道:“多么完美的声音,就好像天使一样。” 这样的赞美一如既往的缺乏变化,但我却也毫不在意。我并不在意这些花了大笔金钱坐在席下的人究竟会怎样想、会不会记住我,曲终人散之后,剧院即便是有再多的座位,也注定会变得空荡荡的;我只在意托克耶,那个躲在舞台最后一道幕布后面凝望我背影的托克耶,我知道他永远不会走。 那天散场之后,我在后台磨蹭着,在一旁望着托克耶搬运那些重的吓人的道具,偶尔帮他擦擦汗,休息的时候就陪他聊会儿天。 “我写出了一首新曲子。”他得意洋洋的告诉我。 “是吗?”托克耶创作的速度很快、效率惊人,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只是放在平时他一直是一个很谦逊的人,不论是自己的作品、还是代别人写东西,总是不会和我炫耀的。但毕竟我和他心意相通,看着他的表情,我的心里便有了隐隐约约的预感,他一定还有下半句话没有说完。 “这首歌是特别写给你的。” 果然如此。 虽然已经有所准备,但我依然还是心里一惊,大脑的空白渐渐淡去之后,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他说:“还记得那天我们在阁楼上,我在你背上弹奏的曲子吗?我说过,音符住在我的心里,是你催化了它们,让它们从我的身体中分离出来,如今我把它们都写在了纸上。”说着,他从长裤口袋里掏出叠成很小一块的一张纸,放在我的手心,“这首歌是我写给你的,我绝不会让它署上别人的名字,记住:它只属于你,也只有你能唱。” 剧院的后台灯光很暗,我看不见托克耶的表情,只记得他那时候的眼神,足够很久以后的我怀念一生一世。回到教会之后,我点燃我所有的一盏蜡烛,在寂静的夜晚就着烛光逐字逐句的阅读托克耶的乐谱。乐谱很繁复,我拍打着节奏轻轻哼唱旋律,我的嘴角明明噙着微笑,但是唱着唱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梦见了托克耶。 说来也是奇怪,我与他朝夕相处的日子,算下来已经足足有一年多了,或许是因为已经太过于满足的缘故,我从未见过托克耶在我梦中的样子。梦里的托克耶与我平日所见到的那个人不尽相同,他脱下了那身破旧的衣裤,穿着剪裁合体的昂贵织物,端坐在一架音色优美的三角钢琴前,弹着那首写给我的曲子,眼神忧郁,却根本无暇看我一眼。我站在他面前,花了好长时间方才辨认出他来,我喊了一声:“托克耶。”舞台空旷,我的声音似乎带着回声,他没有听到我在叫他的名字,因为曲子进入了华丽的高朝阶段,他变得更加投入,双手飞速舞动,钢琴的音调回旋在我们之间,我转头望向台下,却只见到空空如也的座位,那些座位上一个人都没有,但我分明听见了潮水一般涌来的掌声和喝彩声。 伟大的作曲家托克耶弹奏完他最为骄傲的那首曲子,便起身鞠躬致意,继而退下舞台。舞台上只有我一个人傻傻的站在那里,望着他的背影,想要喊叫,却发不出声。 接着,眼前的一切就像镜子一般碎裂了。 我从惶恐中坐起身,发现自己并站不在舞台,而是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温暖的鸭羽被包裹着我的身体,吸走我身上薄薄的一层冷汗。睡觉前我忘记去熄灭蜡烛,而这场梦的时间不长,残留的烛焰颤抖着却仍未熄灭。 但那算不上噩梦的诡异梦境,却好像幽灵一般萦绕在我的身边,久久挥之不去。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托克耶能够功成名就,但他在梦境中冷漠的样子却又让我忍不住心寒,我很担心这场梦境真的会一语成谶,我会被他始乱终弃。我甚至每天都跪在十字架前虔诚的对上帝祈祷,发誓只要能够留住托克耶对我的感情,我献出什么都在所不惜,却没曾想到过这场梦境是否还意味着其他的什么。 等我再次回到剧院的时候,却没有如愿的遇见托克耶,原先那个乐于偷懒的琴师告诉我:舞台上的背景墙因为意外倒了下来,整个砸在了托克耶的身上,托克耶受很重的伤,再也搬不动道具,已经被剧院用一点点钱打发走了。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哭着问琴师:“求求你告诉我,托克耶现在在哪里?” 琴师只是诧异的看着我反应过于激烈的模样,尴尬的敷衍:“我怎么知道,反正他肯定没有钱去医院,大概就在家躺着吧……” 琴师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已经撕扯下那身繁复的衣服转身飞奔离开,他诧异的望着我的背影,却并不知道我和托克耶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感情,随即好像想到了什么,对着我大声喊道:“喂!你找不到的,你怎么知道托克耶住在哪里啊?” 但是,我知道。 也许对他来说,记住一个搬道具的杂役的住处是徒劳的,甚至托克耶是生是死都并不重要,甚至他们还会狐疑,为什么一个几近成名的歌手会和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结交。考虑到我尴尬的身份,也许还会有其他见不得人的肮脏关系掩藏在这之下:托克耶希望借助我的提携争得名利,而我因为长久以来的闺房寂寞而迫切的需要托克耶给与我身体上的抚慰…… 面对这些猜测我百口莫辩,但是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他们即便是有机会,也从没有认真欣赏过托克耶的琴声,认真玩味过托克耶习惯使用的旋律与剧院里每晚上演的华彩段是多么的相似。而虽然托克耶身份低微,在我们两人之间,一直以来都是托克耶担任着守护者的角色,就连他所想要得到的名利,也只是为了更好的守护我,而去争取自己早就应该得到的东西。 这些真相没有人知道。 圣经上说,彼得在逃离罗马城的途中遇到了基督。 他跪在地上问道:“主啊,你往哪里去?” 基督回答道:“因为你离开我的子民,我现在要到罗马去,被重新钉死在十字架上。” 从启程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经知道自己所奔赴的是一条殉葬之路。 而我呢? 我又往哪里去? 我又该为谁殉葬,而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Chapter 5:我们注定亡命天涯 我狂奔,急速的穿越过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 痛苦与折磨纠缠在我的心中隐隐作痛,顺着我的肋骨和脊柱蔓延,变成眼前一面模糊的荫翳。不是被深锁在高塔里,不是被禁锢在舞台上,我摘下一直蒙在脸上的黑色面纱,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审视着这座城市。 我看见却是圣灵的背弃、苦难的蔓延,我看见这些肮脏的或者不肮脏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的死人们和将死之人们肮脏的或者不肮脏的内心。罪孽、欺骗、背叛、亵渎、欲望以及阴谋,污秽的味道令人几乎窒息。 对了,我怎么会没有想到呢? 剧院里的那位作曲家先生,早就已经见识过托克耶的才华,怎么可能允许托克耶轻易夺去自己的地位?他恐怕早就想要将这位天妒英才的捉刀人杀人灭口,并且无时无刻不担心着托克耶会率先毁坏他们的承诺,将真相公之于众。只是,所谓的真相一旦遭到隐瞒,又怎么可能会有昭然若揭的一天?托克耶想要功臣名就,只是他从一开始就被卷入了这样一场阴谋里,如今想要脱身都是难上加难。 这一次所受的伤已经害得他缠绵病榻,那下一次岂不是要生生夺去他的性命? 不,不可以。 我不愿相信我们注定如此,我相信事情仍然存在转机。 我将脖子上的那枚银质的十字架送给房东太太,这才得到进入的许可。手脚并用的爬上托克耶的阁楼,已经是气喘吁吁。我看见托克耶正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双眼紧闭,一动不动的好像早已经死去,顿时眼前一片晕眩,我颓然无力的跪倒在托克耶的床前。 “托克耶……”双膝着地的瞬间,我仿佛被人抽干了全身的勇气与意志,只会精疲力尽的呢喃着托克耶的名字,伸手抚摸托克耶的脸。 感谢上帝,他的脸还是温热的,他应该只是睡着了,但是他脸上那样痛苦的表情,梦境里的场景应该也不会比现实好过到哪里去。 托克耶到了我在喊他的名字,这才缓缓的睁开眼睛,迷茫的打量着我泪水涟涟的脸,看了我好久好久,这才轻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不是……不是的!”直到听见托克耶沙哑的声音,我才敢确信托克耶并没有离我而去,我难以自控的将托克耶的手掌紧紧贴在我的胸口,用心脏抽搐的颤抖来证明我的存在,“我来了,我是真的在这里……” 眼泪一串串顺着面颊滑落,混杂着汗水,渐渐濡湿我的衣襟,托克耶手贴着的地方也是冰凉而潮湿的。他的手掌渐渐的温暖了我的胸口,然后仿佛要抓住什么却没有抓住似的,托克耶最终攥紧了我衣襟的一角。 “……我就像傻瓜一样,都已经这幅模样了,却还是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连忙擦去眼泪,向天赌誓:“托克耶,如果你是傻瓜的话,那我就陪你一起做傻瓜;你不想让我走,那我就一直留在这里。事已至此,他们也不会就此住手的……他们会要了你的性命!托克耶,我再也不回去了!我要永远陪着你!” “不,”听见我说这样荒唐的话,托克耶攥住我衣襟的手更加用力,关节都发白了,仿佛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你永远不知道我多想将你留在身边,但是我不可以。听着,你现在就回教会去,不要让别人知道你和我之间的关系,更不能让别人知道歌谱的秘密,永远不要来见我!我自身难保,又怎么保护的了你呢?” 时至今日,我才发现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是多么容易破裂,而维持它的代价又是多么的高昂,甚至需要我们付出整个生命。托克耶那样虚弱,我所渴望的转机也未曾出现,但是我再也回不去教会了,我亲手抛弃了那枚珍贵的银质十字架,我的心已经再抵挡不住魔鬼的诱惑,同那个割腕自杀的少女一般,再也没有机会重回天堂,用我那天使一般的声音献唱于上帝座前。 那一刹那,一个疯狂到歇斯底里的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托克耶,”我听见我的声音几近于垂死之人的低声嘶吼,“托克耶,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我们可以逃去佛罗伦萨,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然后让一切重新开始。你的身体会渐渐好起来的,我们也再也不用分开了……” 托克耶不置可否的望着我,已经无力拒绝和反驳。这样的结果,虽然荒谬,却并不令我们惊讶。仿佛应该是从我们见面的那一瞬间开始,这一切就都是早已注定好了的,那几乎是如同命数一般无法逃避的劫难,我们终将堕落,然后亡命天涯。 下定决心之后,我们便用余下时间整理了一切需要带走的东西,连夜出发,赶往佛罗伦萨。托克耶的身体状态很差,经受不住长途跋涉的辛苦,我们用仅剩的钱租赁了一辆最便宜的马车,沿着亚平宁半岛一路向北,离开了这座囚禁了我整整十七年的城市。 拥挤而又颠簸的马车车厢里,我将托克耶的脑袋枕在自己的膝盖上,他脊背上的外伤已经愈合,但内脏受到的撞击却常常让他痛到呕血。我用双手轻抚他的身体,希望能够减轻他的痛苦,夜色裹挟着困意袭来,但黑暗却让我的心越发忐忑,我轻轻哼唱着那首托克耶写给我的歌,疲倦的倒在了托克耶的怀里,迷迷糊糊的睡去。 但我的睡眠并不踏实,每一次马车在坑洼里的颠簸和急停,都让我忍不住担心我们是否能够顺利到达终点。没有回去做晚间的祷告,我相信主教们一定已经发现了我的离开。他们会不会追上来,抓住我们?然后将我和托克耶双双捆绑在十字架上,用烈火烧死?就算他们不会追上来,我们钱还够支撑着我们到佛罗伦萨么?要是车夫将我们撂在半路上,托克耶和我又该怎么办? 就在第七次梦见主教因为愤怒而铁青的脸时,那时候的主教正颤抖着嘴唇,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我便感觉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睁开眼,发觉天色已亮,托克耶已经醒了,他坐直了身子,将我搂抱在怀里。 “你看,我们已经到了,佛罗伦萨就在眼前。” 他揭开马车上遮风的布帘子的一脚,指着前面的一条蜿蜒流过的河流,河流那边是错落有致的农舍,沿着河流延伸向远方,越来越密集。初升的旭日映照着那些红色的屋顶,光影倒映在浅蓝色的河流里,仿佛另一个世界。 直到马车将我们放下之后,我依然被那明媚的日光刺的睁不开眼睛。对我而言它崭新而明媚,并且有托克耶的陪伴,那仿佛是一个提前来临的天堂。我们毫不费力的进入城内,提着我们少得可怜的行李租住了一间窄小而破旧的房间,值得庆幸的是那里依然有阳光,每当阳光照进窗户,我们便想起那间阁楼里的过往,还有那一架总是沉默不语的大键琴。 但我们需要过日子,却依旧没有谋生的手段,托克耶在此之前写过一些署着自己名字的歌谱,我拿着那些歌谱辗转当地的剧院,却没有一个人想要买下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作品。只有一个剧院的老板听了这些谱子的试奏,告诉我说:如果我愿意将托克耶的名字从羊皮纸上刮去,署上别人的名字,他会愿意考虑出更多的价钱买下它们。 我毫不留情的拒绝了,因为深知这其中必须付出的代价,再者,我也在也不忍心亲手将托克耶的心血付之东流,不论如何,即便是托克耶终将死去,他也必须留下些什么证明他存在的痕迹。我不能再回到教堂去唱弥撒了,也担心在剧院里唱歌可能会暴露我的身份,毕竟佛罗伦萨距离罗马并不是太远,最终我只能像中世纪的吟游诗人一样去街头巷尾卖唱挣得一些钱,来支付房租和面包。 除去一开始的生疏,我后来的境况还算得上不错。这座城市的人们依然喜欢我的歌声,他们觉得一个男人能够发出这样的声音简直是不可思议。我刻意将自己的声音修饰的有那么些不完美,因此他们并不知道我真正的身份,而我也渐渐不太惧怕于在闹市里抛头露面。我唱着托克耶替我写的新歌,没有了剧院里交响乐的高雅,只余下一把木吉他,而我弹奏吉他的技巧也并不精湛。 时间久了,也渐渐有人认得我,我每天的收入开始变得越来越多,甚至一些结伴路过的美丽姑娘们,还会送给我零钱以外的其他礼物。我谦卑而恭敬的对她们微笑,她们艳羡的望着我金色的长发和蓝色的瞳孔,我知道她们别样的心思。少女的情愫总是来的那样突然,就仿佛我在看见托克耶第一眼之前,我还从未知道过什么叫做爱情。 但是托克耶的身体却每况愈下,我刚刚为他能够起身坐在椅子上写作歌谱而欣喜,他就又猝不及防的摔倒在了地上。每当我看到他憔悴而瘦削的面庞时,仿佛心如刀割,他小口咬着我买回来的面包,提笔思考着怎样的旋律能够更快的抓住听众的耳朵。 “这些日子以来,实在是辛苦你了。”他有些忧郁的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 听到这句话,我忍不住从身后紧紧搂抱住这个脆弱而又坚强的男人。 我知道托克耶是我的,即便再是不合常理,他却依然是我的男人。 我的眼泪都为他而流,我的情歌也都为他所唱。 Chapter 6:我的一生何其不幸 曾经在那间阁楼里,我和托克耶憧憬过我们的将来,那时候我还依旧过着富足却又空虚的生活,而托克耶依然怀抱着很多的理想,那时候的我们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时至今日的我们会变成这般境况。 此时此刻已经如此伤人,以至于我再也不敢相信我们的将来。 似乎从一开始起,我就对命运怀抱着一种无力感,太过于强大的宿命轮回在日日夜夜里逐渐腐蚀了我的希望,想要东西的从不可能得到、而视若性命的珍宝却有可能轻易失去,我无法改变也不能改变,而就算失去的再多,我却还是做不到狠下心来冷眼旁观,不去试图抓住什么。 我伸出手臂紧紧搂抱住托克耶的身体,他开始变得那样的虚弱,仿佛我一松手,他就会离我远去。在来到佛罗伦萨之后的每一个晚上,我都只有紧紧缩在托克耶的怀里才能安然睡去,托克耶如今已经成了我的唯一,但是这属于我的唯一却在我的怀抱里渐渐消逝。 他用双手圈住我环抱的手臂,将紧贴着他身体的我圈得更紧一些,轻声说道:“再靠近我一点吧,我觉得有些冷……” 佛罗伦萨的冬天并不会让人感觉寒冷,听到托克耶的话,我的心里顿时传来一阵钝痛,焦躁、不安的惶恐感占据了我,我慌忙圈住他的肩膀,伸出手来探测他的体温。 薄薄的一层皮肤已经烫的吓人,托克耶发烧了。 我从几欲晕厥的恐慌中恢复了理智,跌跌撞撞的飞奔出去替托克耶寻找医生。等到医生让我脱下托克耶衣服的时候,托克耶身体的热度已经高的吓人,他胸口的皮肤变成一种灼烧过后的红色,仿佛下个瞬间便会缓缓蒸发出水汽来,让我猛然想起地狱里烈火焚身的痛苦惩罚。那些罪责本应当是我们死后共同遭受的,而如今所有的这一切却都通通落在了托克耶一个人的身上。托克耶痛苦的皱着眉,转瞬间就已经失去了意识,身体还在条件反射的抽搐,仿佛想要从那一片炙热的火海里挣脱而出,却无论如何又挣不断紧锁着他的罪孽的锁链。 我将医生配制的退烧药一口一口的渡进托克耶嘴里,在凌晨挑来最冰凉的河水抹遍托克耶的身体,只穿一件单衣在屋外将自己的身体冻得冰凉,然后紧紧抱住托克耶的身体为他降温,跪在地上哭着向挂在墙壁上的十字架祈祷。我几乎做了我所能够做到的一切,但命运并没有因为我的竭尽全力而给予一点点的垂怜,他只是冷眼旁观着我的垂死挣扎,转身将我的悲剧豢养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悲剧里。 托克耶的高烧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傍晚,冬日颓丧的日光即将湮没在地平线之际,托克耶恢复了残余的意识。他睁开燃着血色的眼睛迷茫的望着我,高烧烧坏了他的大脑,他似乎已经完全忘却了我是他的谁,他只是用那一双无助而又痛苦的眼睛望着我,仿佛望着的虚空中的挥舞镰刀的死神,缓缓张开他干裂的唇。 “结……束……吧……”他用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乞求我,“快点……结束吧……” “……托克耶!”我颤抖着声音连连呼唤托克耶的名字,用指尖蘸水润湿托克耶的嘴唇,继而又辗转流连的亲吻,我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不愿放开,“是我啊,托克耶,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我们在一起了这么久……从梵蒂冈一直来到佛罗伦萨……这些年里,你一直都在我的身边……我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也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们说好了的对不对……没有你的话,孤身一人的我到底该怎么办呢?所以……请你千万、千万不要离开我……” 如果可以有选择的立场,我希望一切的结局都是美好的,但是命运总是如此残酷,摧毁一切、毁灭一切。我的话说的越多就越加混乱、越是如鲠在喉,终于我的声音渐渐变成低声的啜泣,我狠狠咬着嘴唇,一滴眼泪顺着下颌滴落在托克耶的脸颊上。 似乎是感受到那一滴液体清凉的触感,托克耶露出微微舒缓的表情,他的眼神顺着眼泪的源头望向我痴缠的双眼,继而缓缓、缓缓的发出一声叹息。 那是面对死亡与终结的妥协与不甘,明知最后的结局无法改变却又不愿这样结束,面对心爱的人却再也无力拥抱,无法重新来过、也无法得到永远,心里只余下深深的愧悔与伤痛。 在那声令人心碎的叹息声中,意志的防线崩溃,我的泪水终于决堤。 托克耶在我的泣不成声中缓缓的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才华横溢的作曲家托克耶曾经同我构想过无数个美好的将来,不等将来到来,却终究还是死在了佛罗伦萨并不寒冷的冬天,只留下一沓无人问津的手稿和被他抛弃的、孤独的我。 托克耶的葬礼,我们并没有去教堂。因为我至今还无法忘记那个自杀的少女的被天堂拒之门外的事情,我不忍心有人在十字架下对他做出审判,审判他将死前遭受的那些在死后重新经历一遍。我只是将托克耶的尸体埋在河岸边芳草萋萋的荒地上,我一边用双手替托克耶掩土,一边唱着能够安魂的歌,但却并不是弥撒,而是托克耶写在我身体上的、那一首最美的情歌。如果是为了托克耶的话,我宁愿背弃我的信仰,如果托克耶注定无法升上天堂,那么就让地狱也不复存在。没有来生、没有轮回,我只相信此生此世、此时此刻,拥抱托克耶冰冷的尸体至少能索求最后一个亲吻,祈求神明来救赎他的灵魂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眼见着手里的一抔黄土渐渐覆盖了托克耶的身躯和面颊,我的声音已经不在哽咽,对于托克耶的死,我已经再也不感到伤心,或者说我生命的一部分已经随着托克耶的死去而枯萎了。我活着、却又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活着,我望着面前奔流汇入海洋的河流,它冲刷着河岸边托克耶墓冢旁的泥土,等到托克耶腐烂成泥土,他也会被河水冲刷、顺流而下,汇入大海,挣脱束缚着他的土地,获得无尽的自由。而我却截然相反,我被禁锢、被限制,成为托克耶遗落在人世间的一部分,继承着他的喜怒哀乐。我手中有他遗留的手稿,我知道我必须好好保存,直到它们重见天日的那天,所以我必须好好活下去,这也是我的命运之一,同样无可改变。 但就在那时,“想要好好活下去”,对我来说却变得困难。因为种种宿怨,逾越梵蒂冈的意志,由领主掀起的城邦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居民们不知道从哪里得来消息,说是南部城邦的联军将会北上围攻佛罗伦萨,联军重重包围之下,佛罗伦萨自然是毫无抵抗的能力,而长期的围困中饥荒、瘟疫也会随之而来,在上一场战争中,被围困的城邦的居民们几乎全部覆灭。为了保住性命,他们也顾不得留在这里的财产,越来越多的人背着包袱仓皇趁着夜色仓皇离开,等到某一天太阳升起,全城竟有三分之二的住所已经人去楼空。 居民越来越少,剧院的生意自然越来越惨淡,没有人愿意接受托克耶的曲谱,甚至是免费赠送,他们都不想要。“可是它们真的写的很好,试奏一下,你会发现的!”我在剧院门外央求了经理好几天,但是经理的面色很差,他甚至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想出理由拒绝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仆人提着硕大的皮箱,套上一辆整装待发的马车。 “剧院已经停业了,也许再也不会重新营业。”他将几枚零钱丢在我面前的地上,我听到响声抬起头来,“军队已经要打过来了,你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 我点点头,继续昏昏欲睡,过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经理在说什么,发觉他的马车扬起尘土渐行渐远,我也撑着墙壁站起来,一瘸一拐的往回走去。 街上一片混乱,在他们之前已经逃走了很多的人,而他们也前赴后继的向城外逃去。我背着吉他、抱着装曲谱的皮囊跟在拥挤的人群中,被他们蜂拥着向城外走去。我没有时间回去收拾的东西,当然那一片破败的屋子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的。 就在这样可笑的场面里,我随着混乱的人群一步步向城门靠近,眼见着就快要这样仓促的离开这里时,前方的吊桥却渐渐升了起来,河流挡住了我们的去路。穿着铠甲的骑士们拦在城门两侧,不让我们前进一步。 “回去!你们通通都给我回去!”他们高声狂吼着,将佩剑在盾牌上敲得咚咚作响,战马也在不安的嘶鸣,“刚刚逃出去的市民们都已经被敌方俘虏了!我们马上就要同对方开战,不想死的赶紧躲回家里去!” 又是一阵慌乱。 原本汹涌向外的人潮瞬时掉转了方向,沿着原来的路向后撤退,并且这一回撤退的更加迫不及待,不知道是谁推搡了我一下,我被推出了回退的人潮,纷杂的手臂和大腿将我挤压向粗粝的石壁墙,我的脸被擦出几条血丝,好不容易挣扎站稳,却已经落在了人群后面。 “喂!那个人!”我听见一个骑士对我高声吆喝,“你怎么了?为什么还不走!” Chapter 7:佛罗伦萨之战 我捂着受伤的面颊抬起头来,鲜血正一滴滴的沿着指缝渗出,下意识想要掉转身离开,却只觉得脚踝一阵刺痛,便又沿着墙摔倒在地。刚才的推搡中,可能有人不小心踩伤了我的脚踝,此刻它不知是扭了还是断了,偏生在这样尴尬的时刻让我寸步难行。 耳边传来马蹄靠近的声响,铠甲因为骑士的急躁而碰撞出火花,我好像受了惊的地鼠一样扬起手臂抱住脑袋,在墙角瑟缩成一团,金色的长发凌乱的覆盖住我瑟瑟发抖的身子。 “喂!”那骑士扬起手中的佩剑,正想驱赶我,却见我一头长发又瘦弱的模样,稍稍愣怔了,“你是……女人?天哪,小姐,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 从他这样善良的语气里,我大概可以猜测出他是一个不错的骑士,但是我要是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的话,被他发现之后一定会一剑砍死吧?我立即矢口否认,狠了狠心支撑起吃痛的脚踝往回走去,可那骑士却矫捷的翻身下马,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 “请等一等!”他打量着我的脸,狐疑的问道,“好熟悉的感觉……小姐,我是不是见过你?” 这种近乎于套近乎的问题对我来说极其荒诞,我不可置信的断然摇头:“你不可能见过我,我是一年前才搬到佛罗伦萨来的,而且……我不是女人,我是一个男人。” “你是……”听到我的话,他的表情越发惊愕了,随即仿佛想到了什么,惊呼道,“啊!梵蒂冈!对,我知道了!我在梵蒂冈看过你的演出!” 他当真见过我?也许吧……毕竟一个性别不明的人并不是非常难以辨认,更何况我在梵蒂冈也算是红极一时,有很多人从别的地方慕名而来,对我印象深刻,再后来,我就从剧院失踪了,逃到了这里。 “可是……你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呢?”骑士追问我,“已经不再唱歌了吗?” 这样刨根究底的问题我难以回答,正在想方设法搪塞过去,却见城墙上的天空飞过密密麻麻的箭矢,箭矢被城墙上的骑士抵挡过一部分,剩下的部分越过城墙,落在我的身边。我的神色一阵惶恐,从远处传来的号角的声响可以听得出来,城外已经开战了。 “你快跟我来!”骑士不忍心留我一个人跪倒在这里引颈待戮,便一把将我揽上了战马,飞快跨过中箭倒地的尸体,执剑攀上城墙,将我安置在城墙的一角。 “萨瓦诺,你带来的是什么人?”旁边一个守卫的骑士高声问他。 “我的一个平民朋友,他受伤了,城内也不一定安全,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名叫做萨瓦诺的骑士一边执剑屏退箭矢,一边暗自怒骂,“该死,什么时候才能放下城门,同他们决一死战!” “不行的,萨瓦诺。”守卫的骑士摇头,“敌军人数太多,我们的战斗力远远不够,严加守卫是领主的命令。” “可恶……”萨瓦诺正说着,一支经过改造的、速度更快的箭矢对他直射过来,他侧身摔倒地,这才惊险的躲开,随即夺过别人的弓箭,对准城外的人飞射一箭,还不忘提醒旁边守卫的骑士保护我的安全,“等到天色暗下来了,他们会驻扎休息,我到时候就送你回去,现在还是尽量躲在这里才更安全。” 我点点头。 怎么可能不懂呢?要不是他及时将我拽上马带我离开,我怕是也已经变成城门下冰冷的尸体了吧?城外满是黑云压城的军队,而城墙修筑的并不很高,此刻更是脆弱的仿佛一眨眼就能被攻破,如果不是守军还在奋力抵抗,我甚至担心敌方的铁骑会踏过、碾碎这道城墙,然后直冲入城内,如果不是他们还在奋力守卫的话。他们拯救了他们是我唯今得见的、最真挚的善意。 但是当我望着他们闪着寒光的盔甲的时候,却分明看到了死亡笼罩的气息,也许用不了太久,城墙就会被攻破、他们都会送命,城墙上和城墙下都是横陈着的冰冷的尸体,而我也在其中。一想到死亡,我便难以自制的想起了托克耶,托克耶的死去对我而言是犹如灭顶一般的痛苦,因而我惧怕死亡,不论是我自己死去、还是别人死去。 当我跪倒在托克耶坟墓前的时候,我曾经问过自己:这就是我的一生了吗?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我的一生是何其苍凉和不幸。但是当我用垂怜而又悲恸的眼神扫过每一个人,我仿佛看到了每个人一生的终点,还有城墙下面那些正剑拔弩张的可怜的人们的宿命,他们其实并不比托克耶、比我来的幸运。因为命运不会不放过任何人,每一个渺小而低贱的人类,都是这场悲剧的参演者。 萨瓦诺用箭射死了对方的一名弓箭手,但是自己的肩膀也被羽箭穿透,鲜血滴滴答答的滴落在他的铠甲上。我望着他忍痛的模样,非常想要帮到他一些什么,但我的手臂拉不动弓弦,我便连忙冲上前去,替他处理肩膀上的伤口。 羽箭没入体内,我用佩剑将它一劈两半,然后握住穿透血肉的箭杆,用力将它抽出体外。 顿时,鲜血喷溅了我们一脸。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也从未见过这么多血,萨瓦诺的伤口仿佛一个怎么都填不上窟窿,望着那狰狞的模样,我的手忍不住颤抖,我咬住自己的嘴唇,让自己不发出惊恐的尖叫。 倒是虚弱的靠墙坐着的萨瓦诺不动声色,接过我递上的绷带,一边替自己包扎一边安慰我道:“没关系,其实只是有一点点痛而已。你会唱歌吧,我记得我几年前在梵蒂冈听你唱过,你还能唱一首曲子给我听吗?也许听到你的歌声,我就一点也不痛了。” 我沉默的点点头。 我当然不期望自己的歌声真的能够消除掉萨瓦诺身体的疼痛,如果可以的话,我早就依样安抚过饱受病痛折磨的托克耶无数次了,但是这既然是救我一命的萨瓦诺的要求,我自然不会拒绝,更何况,我自己也想要将心底所有的情绪全部都唱出来。 为什么不唱呢? 既然这座城市最终会崩溃,我和萨瓦诺还有其他人都会死在这里,一片烈火焚烧尽的焦土中,除此之外我又能做到什么呢? 既然我没有能力保存下托克耶的手稿,那为什么不在此时此刻将托克耶的歌全部都唱出来呢? 既然局势注定无法改变,杀戮、死亡、毁灭将会主宰这一切,那我为什么不能在这之前,替这些死去的、抑或是将死的人,唱完最后一曲安魂曲? 萨瓦诺的血沾染进我的眼睛,在视野里混进一片血红,但我却在这片血红色的人间炼狱里,看见了若干年之前、托克耶站在我身边的样子。温暖的阳光、剧院的木质地板,明亮的笑容如今已经没入黄土,没有了大键琴为我和音,我剩下自己势单力薄的声音。但我依旧我对着虚空鞠了一躬,然后张开手臂,手掌向上摊开,深吸一口气之后闭上眼睛,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竖琴泠泠淙淙的伴奏,我知道,那一定是天使的共鸣—— 我唱了托克耶为了写的那首歌。 托克耶写过很多首曲子,每首都很精彩,但唯独那一首是我最珍视的,不仅仅是他对我而言包含着重大的意义,而在于那首曲子的旋律本身也是最美的。它诞生于我们抛弃了一切结合在一起的那个下午,在我们一无所有的生命里用爱情填补了所有的虚无。音符拼凑出的不是旋律,是托克耶对我永恒的爱意,是托克耶寄居在歌谱上的不灭的灵魂。 在我开声的那一瞬间,我只觉得身体里被重新注入了一种力量,我不停的唱着、唱着,仿佛一只永远不知道疲倦的夜莺。萨瓦诺的战友们惊叹于我的歌声,对我投来艳羡的目光,追问萨瓦诺我真正的身份。 “他曾经是梵蒂冈的阉伶,他的声音天生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魔力,我还从未听过比他更美的声音。”萨瓦诺按住左肩的伤口,仿佛在回忆很久以前自己坐在观众席中看见我的时候,对我说,“而如今,你的声音更美了,在你的歌声里,我感觉到一种纯粹、真挚而更加触动人心的东西……”他说着,忽然感觉眼角一阵温热,疑惑的抬手去擦拭,却感觉到潮湿的触感。 他竟然流泪了。 不仅仅是他,歌声在暮色里穿过佛罗伦萨广袤的土地,其他听到歌声的人们,甚至正包围在城墙外的士兵们,也都陆续擦拭各自的眼角。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何流泪,明明他们并没有感到伤心,明明歌声如此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温暖和美好。这群仿佛被施了魔法的人们,齐齐向我投来不可置信的目光,却见我早已经泪流满面。 托克耶,托克耶,托克耶,托克耶,托克耶,托克耶,托克耶…… 我在心里成百上千遍的默念他的名字。 你能够听见吗? 能够听见我此刻的歌声吗? 你能够见到此时此刻的景象吗? 我终于做到了……尽管没有能够让你名扬天下,但我依然努力着想要将你的曲子唱给整个世界去听,将你的喜怒哀乐融入到整个世界的喜怒哀乐里,用我的声音取代了整个世界的声音,用我的眼睛代替你的眼睛去巡视他们为之动容的模样……这些我全部都做到了,我终于在我最落魄的时候、用我自己的方式,达成了你的心愿。 我希望托克耶的歌能够留存的再长一些,我仍旧不知疲倦的唱着,夜莺是注定要啼叫出鲜血来,而我也同样如此。 正在这时,我却听见城墙上传来一阵惊呼:“天哪,简直是奇迹……他们竟然撤军了!” 骑士们的剑指向远方广袤的平原,城墙下大批大批围城的军队,一改原先剑拔弩张的架势,竟然一声不吭的收起武器、鸣金收兵。 他们兴奋的冲上前来,用身体做盾牌,将我护在最中心:“是歌声的魔力起了作用,他们在后退!但是随时都有可能重新调转方向,在他们走之前,请继续唱下去吧!” 他们的确是听到歌声之后才决定撤退的,围城之际,那些孔武有力的男人们竟然在听到歌声后纷纷垂泪、士气尽失,将领下令出击,众人却都已经无心作战,他们俨然已经无法决断自己是否应该为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权者的利益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们只想回家……也许在他们心中,也有一个住满阳光阁楼、一架沉默的大键琴、一个他们深爱着的人在等待着他们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人生下来便有原罪,现世里背负本罪,只有拥有那些积攒在阁楼里的点滴的美好,只有两个人拥抱在一起,他们才有勇气去面对生命这样痛苦的审判,在短暂的生命里找到永恒。 城邦之间的联军原本就是一盘散沙,如今六军不发,这样的仗,不打也罢。只是当他们撤退的时候,脚步却依旧流连,他们不停的回头寻找城墙上歌声是源头,他们看到一个金发的、消瘦的少年,穿着一件粗糙的灰袍,张开双臂放声歌唱,身上仿佛笼罩着天使的光辉。 人们虔诚的在胸前画出十字,高呼道:“那一定是从天堂下到凡间来的天使!” 却也有像萨瓦诺那样认得我的人,望着我愕然自言自语:“那是……那是梵蒂冈的阉伶!” 我目送着那些逐渐离开的人们,只是歌唱着为他们送行,即使知道他们应该不会继续战争,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止住自己。如果可以,就让我像这样一直唱下去吧,除此以外,我已经别无所求。 Chapter 8:失去什么,才能得到其他 城邦的联军再也没有出现在佛罗伦萨,一场战争因为由我而生的这些变故变得无疾而终。佛罗伦萨终于避免了灭亡的命运,而我后来因为力竭而晕倒在地,被萨瓦诺接到他的家里照料。 萨瓦诺的箭伤因为救治及时,并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只是阴雨天骨骼时常酸痛,而奇怪的是我的身体虽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却醒来之后再也发不出声音。 医生诊断我是因为声带发生了断裂,而我又的确断断续续的咳嗽出不少的血,声带断裂了便没有办法愈合,医生说我再也无法发出声音了,我依旧沉默不语。我终于还是失去最后一样东西——我的声音。或许是那一次我已经将我一生的声音全部交付出去,抑或是从此以后我已经不再需要唱这些歌了。 领主召我觐见,我穿着复杂而华贵的袍子,单膝跪地在佛罗伦萨城城主的王座前。仆人请我入座,为我端来高度适宜的桌椅,领主问话,我因为声带的残缺而无法回答,便将答案写在光滑的羊皮纸上。 “你用不可置信的魔力挽救了城邦即将灭亡的命运,佛罗伦萨城的居民们会永远记住你。城邦联军已经和我们缔交了永久和平的条约,但是他们同时也希望再听到一遍你天籁一般的歌声,可是既然你已经哑了,我们也不能勉强。只是希望你能够将那首歌的曲谱留给我们,可以吗?” “可以,”我点点头,在纸上写道,“我还有很多的曲谱,只要你承诺好好对待它们,我都可以给你。” “真的吗?那实在太好了!听过你的歌的人,它们都再也忘不掉那些旋律,那不仅仅是音乐,那是魔法!”领主欣喜的在王座上探过身子,“真是天才……那些曲子都是你写的吗?” “不是,写这些曲子的人——”我的笔尖在纸上停留一瞬,留下一片墨渍,方才继续写道,“他已经死了。” “死了?”领主惋惜的叹了一口气,“可实在是天妒英才!不,即使他已经死了,我依然有义务让佛罗伦萨的所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你能否告诉我,他叫做什么?” 我点点头,又拿笔尖蘸了墨水,郑重其事的写下我深爱的男人的名字—— “托克耶。” 觐见之后,时节渐渐进入深秋,我拒绝了萨瓦诺继续留宿的邀请,回到我和托克耶租住的屋子。屋子里的家具已经蒙上了一层灰,我坐在床褥上,感受着托克耶留在那里的温度。我从未发现我可以如此安静,这个世界也如此安静,我的耳边只剩下托克耶绵延的琴声,我甚至开始产生了一种神秘的幻觉。 没有了托克耶之后,我便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在那些无眠的夜里,我睁开眼睛便时常能够看见托克耶的身影沉默的推开门,他门走进屋子、来到我面前,轻轻坐在我的床边,抚摸我的面颊。 “亲爱的,你不要哭。”托克耶笑着亲吻我的眼角,“不要让眼泪淹没你,我希望你永远快乐。” “我也希望你永远快乐。”我哽咽着回答,搂抱住托克耶的脖子,思念折磨的我几欲发狂,“你现在过得还好吗?是不是还会一直想起我?” “我每天都在想你,每天,从没有停止过。”托克耶说着,亲吻我的嘴唇,“我现在住在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在那里也有很多很多的人,但那却并不是天堂……我没有看见弹竖琴的天使们,只有你才是我的天使。那里也并没有上帝对我做出审判,他们只是让我住着,他们甚至替我修好了那架发不出声音的大键琴,他们说我随时可以离开,当然我也可以留下。我向他们承诺,我会一直等在这里,等到你和我重逢的那天为止,然后我们一起做出决定,不论是离开、还是留下,我们永远不会分开。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过完这一生,我会一直在原地等着你,等你和我再次重逢……” 从肋骨传来一阵酸涩的疼痛,我的心里却幸福的不知如何是好。 在我的一生中,我总是习惯于失去什么,才能得到与之相当的其他东西。我用一具正常人的身体交换了那副天使一般的嗓音,又用我固执的信仰交换了托克耶对我的爱,最后用我所拥有的微薄的一切,交换得到了生命最终极的意义。 在托克耶真挚的告白中,我与他尽情拥吻、极尽缠绵。我们仿佛是琴键里交缠的音符,寄生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互相成全一段华彩的乐章,又共同消弭于无形物质。他的梦想已经实现,而我的梦想也近乎圆满,我们已经不在乎其他,不在乎阴阳两隔、生死别离。 因为走完人生的全程不过是开启另一场旅途,既然我已经知道了最终的结局,既然我最终会和托克耶厮守在一起,我便已经无所畏惧。现世的痛苦对我而言,就更加好像一段痛苦的妊娠,我沿着母体的甬道艰难前行,期望从其中得到超脱,打破一切桎梏。 ——最终得到永生。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