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逆情+番外——北北重楼
北北重楼  发于:2014年07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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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在那个江山染血,流民失所,遍地白骨的年代, 他们是君臣,是叔侄,不能相爱却偏偏无法自制的相互吸引。 他残暴嗜血、阴邪狞恶,但也聪明临下、风度高爽, 世人看到他的帝王至尊,权杖天下, 唯有他,看见他的冷寂风华,坚韧傲桀。 叔侄恋,年上又年下 内容标签:强强 年下 青梅竹马 不伦之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高湛,高长恭 ┃ 配角:高孝瑜,高洋,莫灵和士开 ┃ 其它:叔侄恋兰陵王 01.大婚 北齐天保九年七月。 邺城里此时繁花似锦,这个季节里特有的喧嚣在黄昏时分渐渐散去,而挂着黑底描金“长广王府”牌匾的府邸刚刚热闹起来。 今日是长广王高湛的大喜之日。 大红的灯笼早早被下人们点燃挂在门口廊下,一堆堆礼盒整齐的垒在库房,等待着管家清点核对后入库封存。忙了一天的周管家拿起最后一份礼单,微微眯起眼,边念边点:“兵部尚书斛律大人贺礼:玉狮子一对,琉璃杯一对,玉观音一尊” “周锐——”低沉的嗓音带着令人不可忽视的威压。 不远处站着的年轻男子狭长的凤目流转着墨色,细致的眉梢扬起一抹冷厉,鼻挺如刀削,唇抿起似笑非笑的弧度,玉冠璀璨。周锐低下头不敢直视男子有些阴郁的视线“王爷有何吩咐?” 被称作王爷的俊美男子正是时下最受宠的长广王高湛。 高湛凤目微眯,“可曾看到长恭?”不辨喜怒的语气隐隐有一丝无奈。“回王爷,高公子已经在后院呆了一天了。”空气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周锐低垂的视野中,做工精致的靴子稍微一顿后匆匆远去,心里在微微疑惑,这时候应当在前厅招呼客人的王爷怎么到这来了? 翠绿的湖水在晚风吹拂下泛起细碎的光纹,高高支起的几朵荷花被镀上夕阳的浅金色,亭子中一身浅蓝的少年独立,樱唇红艳,面色如玉,原本灵动的眼中覆着一层黯然,长长微翘的睫毛扑闪如蝶翼,折射出美丽的光晕。高湛转过廊角看到美丽的场景,心神兀自恍惚了一下。 独立的少年似有感应般回过头来,直直望向来人,低低吐出叹息一样的呼唤“湛叔叔”声音破碎消散在晚风里,几不可闻。 高湛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慌了神,快步走过去抬手抚过少年额边的一缕长发,语调温柔,似乎此时夕阳里所有的温暖都在里面了,“怎么了,长恭?怎么一个人在这?”高长恭抬起头来,目光定定望着高湛身上的大红喜袍,涩涩的感觉充斥在胸间,闷闷的痛。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感觉,明明是最亲近的湛叔叔成亲,他为什么就不能和其他人一样感到高兴呢?自从一个月前得知湛叔叔要成亲,他一直郁郁寡欢,直到今天亲眼看到湛叔叔将新娘子迎娶进门,心中更是烦乱,一个人在这里躲了一整天,目光游移在面前的喜袍上,半天才呐呐说出几个字“湛叔叔,我难受”迷茫的像迷路的幼兽,有着坚韧的倔强的美丽。 高湛心里一紧,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继而又有些焦虑,怕是自己成亲的消息吓坏了这孩子。这三年来他们朝夕相处,自己成亲这件事怕是让长恭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吧,他对自己的依赖心太强也太久了。 他伸手将情绪低落的长恭拉进怀里,苍白修长的五指轻轻拍着长恭单薄的背安慰:“不要怕,长恭,我以后还是你的湛叔叔,这不会变。”轻柔的语气连同背后温柔的手指有着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直达长恭心头,慌乱烦闷悄悄散去。 周围的人语,夏日的蛙鸣都淡去成浅色的背景,唯有相拥的两人是唯有的亮色,仿佛天下之大不过他,和他。 真好,湛叔叔的怀抱依旧这样温暖。 不远处夜色渐渐漫了上来,旖旎的大红色新房里,刚被迎进门的新娘羞涩的心情随着夜色一寸寸冷却,霞帔凤冠独坐到天明。 02.上朝 天色微亮,高湛穿戴好官服准备去上朝,经过前边院子的时候,照例看到长恭在练剑,稀薄的光线中少年浅蓝的身影在剑影中模糊不清,身姿矫健婉若游龙,看到高湛经过时他一个快速漂亮的反肘把剑收回,擦了擦细细的汗渍对他展开清浅明媚的笑靥,黑色锆石般的双瞳熠熠生辉,竟叫人不敢直视。“湛叔叔早!” 高湛回给他一个温暖的微小弧度,嗓音淡漠夹杂一丝莫名的喜悦“长恭早!” 邺城的清晨,长广王府门口,马车破开层层的薄雾,车轱辘声随着马蹄声一路远去。 大殿上,头顶黑色冠冕的皇帝高洋阴柔邪狞的面容在白玉珠帘下掩不住凶悍残暴,声音阴冷的可怕,“将李姝那个贱人带上来,她竟敢故意用酒杯砸朕,朕要活剐了她!”文武百官扑通一下全都跪了下来,在恐惧压抑的气氛中无人敢出声,眼睁睁看着昨天还在恃宠而骄的李美人被侍卫粗鲁的拉上殿堂,披头散发喊叫凄厉,越发的不敢抬头。 高洋满意的看着脚底下一群战战兢兢的臣子,挥手示意。早已候命的刽子手走进来,当着百官的面开始剐下李美人一身冰肌玉肤。鲜红的血溅在最前排的高湛身上,已经有人吓得失禁,异味弥漫开来,他似无所觉,不闪不避,面无表情。 金椅上高洋在女人尖利的哭喊中得到了莫大的乐趣,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后来兴奋到竟叫人牵来几条猎犬,亲自将沾血的刚剐下的人肉喂给它们。 时间漫长得听得见上苍的悲悯叹息。 野兽的喉间发出呼噜的兴奋低吠,几乎要绷断侍卫手中的绳,争抢着方才还在尖声叫骂的女人的骨肉。高湛在低垂的视野里看到那女人目眶欲裂,只剩下内脏的骨架战栗着,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 “呕——”后面有人实在忍不住吐了出来,不幸惹得正在兴头上的皇帝勃然大怒,马上命人捆起来,用锯子锯段手脚扔进野兽群里,很快便被分食干净。 高湛知道那是刚刚上朝不到一个月的新任官员,悄悄敛去眼底的讥诮愤怒。这样的情形屡见不鲜,那是自己的二哥,同时也是站在权利顶峰的人,完全没有了以前的聪勇睿智,陌生的可怕。也许用不了多久,他也会成为别人的牺牲品。 最是无情帝王家。无论什么时候,明哲保身最重要。 下朝后,高湛被皇帝留了下来。人群后六王爷高演望着自己的九弟跟着内侍向皇帝寝宫走去,嘴角扬起冷冽得意地笑。一众大臣见此摇一摇头,联想到后宫最近突然收了许多美貌少年的事,许多隐晦的猜测埋在心底不敢表露出来。 檀木大床,金丝纱红绡帐。寝宫里处处弥漫着某种甜腻的香味,引得人空虚沉沦又热血沸腾。高湛知道这是某种西域催情香的功效,红帐里隐隐约约听得到急促的喘息声。高洋懒懒撩开纱帐,床上两具玉白的躯体便露了出来,莫辨雌雄,青涩的身体上赫然可见青紫的痕迹夹杂着鞭痕遍布全身。 “九弟,你前两天送来的这对龙凤胎不错,可惜二哥玩腻了,有没有新鲜玩意儿?”高湛迅速瞥了自己的二哥一眼,高洋面色晄白,眉间发青,眼中压抑着狂躁。 看来计划是成功了,不惘自己和六哥重金购买的两条人命。 “皇上,臣弟寻得这两个美人可是千辛万苦,又花重金请人TJ,辅以名贵的奇香,才得到这等珍品,皇上不妨再玩几天,必有意外之喜。”高湛上前一步恭敬劝道。 “朕说腻了就是腻了!怎么,朕想要玩两个美人也不成?天下都是朕的,天下人朕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也奈何不得!”忽然暴躁的高洋脸色阴郁下来。其实,对于自己莫名变化的情绪高洋也有所察觉,只可惜一直找不到问题在哪。看着高湛忙跪在地上要请罪的样子,疑虑顿生,继而嘴角裂开奇异的毛骨悚然的弧度,“朕上次在宴会上看到的那个叫做长恭的孩子,今年也有十四了吧?” 高战猛然怔住。长恭?! 理智顿失,二哥,那可是你的亲侄子啊。 “不行!皇上皇上若是不满意臣进献的龙凤胎,臣弟愿为皇上另寻十名美少年献于皇上。”意识到自己失了态,不禁自嘲,高湛啊高湛,碰到长恭的事情,你就失去理智了么?又在什么时候,二哥行事竟荒唐到这般地步! “嗯?”长长的尾音预示着危险逼近,高洋起身走到高湛面前,一指轻佻的抬起高湛的下巴,目光阴冷:“朕这才发现,九弟如此关心自己的侄子!”他细细观察高湛的容貌后又开心的笑起来,恶趣味道“现在看来九弟长的也不差么。难道,九弟是想取长恭而代之?” 确实,高氏子孙虽然大多残暴嗜血,但都有着令人惊艳的美貌。高湛恰好遗传了母亲的墨色深瞳,黛眉英挺秀丽,身姿如竹,风华气质冷清温柔,细看之下越发动人。 高湛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03.宫变 听到这样的话,高湛从未变化过的表情恍惚了一下,心底裂开深渊般的绝望讽刺,这就是小时期盼过得亲情么?真是可笑啊。抬头看到高洋眼里的兴奋着迷,藏在衣袖下的手指要尽全力控制住才不会颤抖。 想到长恭,想到和六哥图谋已久的计划,高湛装作惶恐的低下头,“能被皇上看中,是臣弟的福气,臣弟臣弟自然是肯的,只是”,高洋收敛了喜悦的表情里又有了邪异兴味,不可置信,跃跃欲试,“只是什么?” 高湛抿紧唇角,竭力忍下胃中几欲呕吐的欲望,瞬间绽开冷清中带着一缕羞涩媚人的笑,仿佛刚刚演武的表情根本不曾存在过,“只是,臣弟并非少年之躯,尚未经过师傅TJ,恐扫了皇上的兴,请皇上允许臣弟准备几日,再来侍寝。” 明明是违背人伦的肮脏,说出口的那刻,远比想象中恶心。抛下自尊和骄傲,摇尾乞怜魅惑一个人,高湛从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到这般地步。果真是生活在皇室中的人啊。 还有谁,是能被拯救的? 只是,在说出那些话时最鲜明的念头,竟然是:幸好,幸好不是长恭 身后的皇宫,金砖玉瓦,辉煌富丽,在阳光下散发出冰冷的气息,比地狱更使人畏惧。 北齐天保十年,五月十七日夜,六王爷高演及九王爷高湛逼宫,恰逢文宣帝高洋猝死,邺城大乱。 皇上驾崩了! 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高长恭一下子愣住了。虽然之前隐约猜到一些情况,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想起湛叔叔仍在宫中处境危险,他快马加鞭冲进皇宫。 夜晚的皇宫盘踞在邺城中心,似一头蛰伏已久的兽张开了血盘大口,随时准备吞噬生命。高长恭所到之处随处可见仓皇失措的宫女内侍,扔了一地的武器和尚在流血的尸体。 六王爷高演正带兵与一众老臣对峙,剑拔弩张。长恭从后面翻过窗户跃进皇帝寝宫。 寝宫里,红罗帐里的高湛异常妖艳。这是高长恭从未见过的全然陌生的湛叔叔。一身雪白的寝衣掩盖不住暧昧的痕迹,颈上艳红的吻痕斑斑,面色如玉似冰,眸深似火,仿佛要燃烧尽所有的罪孽,炙热可怕的吓人。他看到门口大汗淋漓的少年,露出似泣似笑的表情,长恭感觉得到,那是一种挣扎得以解脱,又或者陷入了更巨大的痛苦,求生无望的悲凉,这样的表情撕扯着长恭的心脏,令他体会到从未有过的疼痛。 他的湛叔叔以一种轻慢,类似于疯狂,又似叹息的语气道:“长恭,大哥的仇报了他临死之前承认了,是他,派的人刺杀大哥”高长恭脑子一下子变得空白,目光游移,这才注意到高湛的背后,竟还有一人。那是二叔高洋,此时他胸口插着一把短匕,凝干的血泛着紫,脸色青灰,已死去多时了。 爹爹,是他杀了的。 武定七年八月八日,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爹爹因为被人诬陷密谋反叛,来不及澄清就被被膳奴刺杀,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见最后一面,年幼的自己一下子变成父母双亡的孤儿。高长恭仍记得二叔高洋不早不晚,恰在那几个奴才行刺成功地时候闯了进来,愤懑异常,白刃进红刃出,迅速杀死行刺之人,然后伏在爹爹尸身上哭得涕泪横流,好不悲痛。现在想来,是多么卑鄙的计划!先诬陷后行刺,成功后杀人灭口,好一出子谋父位,兄弟相残的戏码。 那天,父亲没有了,几位哥哥在大娘二娘他们的照顾下远离动乱,唯有他,被所有人遗忘。那夜,他走出家门,又冷又饿,才九岁的孩子完全不能照顾自己,求助无人,一个人在邺城的大街上晃荡。 筋疲力尽的时候,他再也撑不下去,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瑟瑟发抖。远远地有马车行了过来,他漠不关心,不会有人会停下来看看的。他已经求过好多人了,没有人肯帮他。在他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冻死在大街上的那刻,他听到有人在问: “是长恭吗?” 他自单薄的衣衫中抬起头来,看到一身青衣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身量稍显稚嫩,面容冷清,瞳孔漆黑,却倒映着八月邺城深夜里仅有的那一点灯光,照耀不了太多的地方,却足够温暖另一个比他更小的少年。长恭忍住眼眶的酸涩,语带哽咽: “湛叔叔——” 那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相遇。 04.回家 “嘭——”的一声巨响将高长恭从回忆里惊醒,却见高湛挣扎着不小心从龙床上掉了下来。他忙跑过去想要扶起高湛,触手皮肤的滚烫吓了他一跳。湛叔叔,他,好热。高长恭犹豫了一下,把高湛苍白修长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半抱着他扶起,怀中的人体态修长,大片皮肤暴露出来,对方身上淡淡的香味入鼻,长恭的脸红了大片。这时,高湛嘴里嘀咕着模糊的字词,长恭收敛心神去听,热气喷洒在长恭耳边,他说:“回家。” 长恭替他系好雪白长衫,脱下披风严严的包裹住,抱着他飞奔出宫,打了个唿哨后,一匹火红的骏马长嘶出生,哒哒跑来。高长恭抱着人,一个漂亮的飞跃稳稳坐在马背上。 火红的骏马载着两人风一样冲向长广王府。 高湛的寝室内,长恭亲自打来水,小心翼翼褪下他的雪白衣衫,脖子上密密麻麻的吻痕令他吃惊又脸红。十四岁的少年并非什么都不懂。他绞了冷布巾给高湛擦拭,几次之后,肌肤高温不降反升,长恭急了,想要去叫人,对方却偏偏拉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走。烛光下的高湛不知什么原因身子扭动的厉害,面色潮红,平日里冷厉的唇角也柔和了几分,长睫之下的双目水光荡漾,蛊惑着人侵犯。他的红唇潋滟,开开合合一直在唤:“长恭,长恭……” 此刻高湛是有一两分清醒的,他觉得全身发烫神思模糊,他知道是吸入了太多催情香的结果,身体热的要炸开。他迫切的需要什么来降温,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就感觉到有凉凉的东西在身上移动。他抓住那个东西,一路摸索上去,唇胡乱的索取,在碰到柔软凉爽的东西时感觉到那不可思议的舒适,本能的想要更多。 双唇被封,高长恭呆滞了,紧紧盯着犹在胡乱吻着的人,不明白也无力想更多。这是他最为亲近的湛叔叔,是与他朝夕相处三年的湛叔叔,他的湛叔叔啊湛叔叔的身体倚在自己身上,明明都已经成婚了,表现却青涩急躁。长恭任凭他火热的舌滑进口腔,带给自己前所未有的感觉,酥麻、舒服、愉快,唯独没有厌恶。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在胸口炸开,暖流从心脏流向四肢百骸。 长恭在那个时候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人甘愿耽于男子美色而不顾世人唾骂。道德约束太压抑,而诱惑太美好,叫人欲沉迷不醒,终堕阿鼻。 他与湛叔叔,曾一同争抢过一碗云吞,一起纵马驰骋原野,也曾深夜共眠,一张锦被聊到天明,从来没有像现今这样,呼吸相错,唇舌相依,长发交缠,这样的亲密叫他酥了骨,软了身,迷迷糊糊觉得幸福。 “湛叔叔……”他模糊的从纠缠的唇间情不自禁吐出呼唤,却在下一秒被用力推开。 那样的称呼如一道闪电般击中高湛,把他整个人从内到外劈透。湛叔叔叔叔高湛在那一瞬清醒,撇开头不去看对方的表情,默默压抑住身体的渴望冲动。 旖旎的气氛迅速被沉默取代。 蓝衣少年站起身,迟疑着摸上唇角残余的温度,怔怔半晌后,叫来下人,面无表情的离开。 夜色被破开后再次向着光明重重扑上去。身后的高湛又一次陷入迷乱。 天保十年,文宣帝高洋去世,时年三十一岁,太子高殷即位。封高演为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相府佐史晋位一等。一切军政大事由大丞相高演决断。 乾明元年,高演发动政变,八月壬午,太皇太后下令废高殷为济南王,出居别宫,高演即位为帝,改年号为皇建,是为孝昭帝。高湛因其护驾有功,赐邑万户,金银财宝更是不计其数。自此,长广王高湛的地位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05.封王 “高公子,这是昨天皇上赏赐下来的,王爷知道公子喜欢,特意叫奴婢送了过来。” 高长背靠软榻脚下扔着把古剑,依旧是面红齿白的少年模样,只眉间多了英武之气,少了灵动的笑容,更显成熟,已经渐渐有了武将气魄,走在邺城大街上也能够吸引一大群少男少女崇拜敬仰。端的是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此刻高长恭面无表情,握着那张做工精致奢华的弓,指尖拨动弓弦,听着周锐喋喋不休烦闷不已,喝道:“滚!”而后扔下背后被吓得面如土色的管家翻身上马,火红的身影一闪即逝。这两年,他的脾气越发的喜怒无常,高氏血脉深藏着的残暴因子隐隐不安,数次几欲爆发,他努力控制才不至于做出损伤人命之事。 只是,落寞在心头。有多久了呢?自从两年前的那夜过后,湛叔叔以他长大成人的理由为他另辟一处院子,虽在同一个府邸,却不能怎么相见。以往他不懂的,无法宣之于口的心思愈来愈乱,煎熬成一锅滚烫的粥,一不小心便伤人伤己。他看着自己慢慢沉沦,毫无办法。 明明有什么不一样了,那人就是视而不见,抓不住,摆脱不了。 高湛刚刚下朝,妻子胡氏已经摆好了午膳,春日阳光明媚,长子绰儿一个人在踉踉跄跄追蝴蝶玩,才一岁的他站还站不稳,其母李氏是高湛之前纳的妾,甚是美艳,柳姿华容,黛眉樱唇。胡氏站在高湛背后看着院子里的母子二人,越看越发觉有熟悉的感觉,胡氏肖似某个人。她又紧盯高湛,模糊的猜测一闪而过。高湛转过身来,长身玉立,龙章凤姿贵气逼人。胡氏温柔笑道:“王爷快快用膳吧。这可是妾身亲自下得厨房,专为王爷做的。”高湛淡淡嗯了声点点头,准备坐下时看到周锐匆匆进来。高湛皱眉,问:“什么事?怎么这么慌张?”周锐眼神示意一旁的胡氏,高湛挥挥手,胡氏只得退下。 “王爷,高公子又跑出去了,已有一夜未归了。” 高湛眉头更紧,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不会照顾自己,虽说长恭武艺高强不会有什么闪失,但难保邺城城外不会出现什么人。他略略思索后道:“周锐,去牵我的马来!”说完匆匆出门,胡氏见了追了出来:“王爷,您不用膳了?”高湛摆摆手,接过周锐手中的缰绳,绝尘远去。 邺城的春天草长莺飞,空气中暗暗飘来桃花的香,华服美妆的少年们三五成群,笑语一片。地上去年的枯枝败叶还未完全化去。 高湛脸色不辨喜怒,心里却焦急异常。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多久了?快两年了罢。 他大概能猜到长恭去了何处,幼时,他经常代长恭出来玩。果不其然,在一处草地上他看到了在河边静坐的少年。河边草地上露水刚刚干透,长恭的衣服犹带湿气。 高湛走过去,像从前无数次一样揽过长恭的肩膀,意外的被少年挣开。他的手臂维持着张开的姿势惊诧道:“长恭?”少年默默不语,与以前任何一次闹别扭不同,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表情落寞。那是一种让人心疼的脆弱。 高湛心里也难受起来。他看着他成长,看着他出落的倾城,看着他慢慢懂得七情六欲,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的他。是了,他长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他了。现在的长恭,武艺超群,在邺城一群纨绔子弟之间越发显得不同,每次骑马走过长街,蓝衣骏马,惹得无数少女偷偷打量。 高湛伸手抚了抚他的长发,“长恭,你已经成年了,过了十六就岁该有自己的府邸了。我已经奏请皇上封你为王,过两天诏书就该下来了。”听闻此言,少年慢慢转过头来,目光凝固成阳光化不去的冰寂,不去看他,声音轻得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湛叔叔,你不要我了么?” 高湛的心猛的收紧,墨色的琉璃瞳孔掩不住痛苦,他看到面前的少年冷寂的凝固双眼失去了原有的狡黠,亮晶晶的液体充斥着眼眶,倔强的咬青了嘴唇,泪水强自忍耐着不肯落溢出。他轻轻拉过少年臻首,再三犹豫后,双颤抖着吻去他眼中的泪水,苦涩从舌尖蔓延全身,他的心无可遏制的痛。 他的长恭啊 那一步,他无法跨出,他明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会毁了自己,也毁了他。 阳光把这一幕裁剪下来,封进红尘某一个角落,在以后的岁月里牵扯出无数纠缠。 傍晚,高湛带着高长恭,两人都不骑马,带着他像小时候一样,去吃城东李记的虾饺,去看河边捏唐人的老头,去摘刚刚开放的桃花,去抢同一晚云吞。许久不曾见得灿烂笑容终于又回到高长恭脸上,衬得美人如玉,走动间具是跳跃的风情。同样丰神俊朗的两个男子手牵着手,大街上行人频频回头,倾慕不已。 皇建二年,孝昭帝高演封亲侄高长恭为兰陵王,赐宅一座,奴婢各十人。从此,历史上的兰陵王高长恭出现了。 06.去长安 这天下午,高长恭抱着刚满一岁的绰儿在玩,秀美的食指戳戳婴儿水嫩的皮肤,再摸摸小小的鼻子眼睛,终于把小孩儿惹怒了,啊呜一口咬住长恭的食指,小小的乳牙使劲的咬,再用力其实也不过是抿,长恭噗嗤一下子乐了,没忍住笑了出来,小孩儿努力的半天见长恭没反应反而笑了,终于恼羞成怒,撇红了脸,气呼呼的瞪着长恭。 高湛在一旁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玩得开心,嘴角的弧度比平时深了些。“湛叔叔,方才二嫂说我和绰儿的眼睛很像,是不是?”然后把整张脸凑到高湛面前,狡黠的黑瞳亮光闪闪。高湛看看儿子滴溜溜转的黑眼睛,再看看长恭笑了,“是挺像。”一边也把食指塞进儿子的嘴里,解救出长恭红红的手指。相触的一刹那,少年之间濡湿滑腻的皮肤让他失神。 “近日有消息传来说宇文护将要进犯我大齐,皇上又下令命我暗中打探,我要亲自去一趟长安——”“我也去——”话未说完高湛的衣袖就被长恭紧紧攥住不放,高湛失笑,早知道会这样,索性随了他,“你去准备一下,我们明早出发。”接下来对长恭千叮咛万嘱咐,长恭这才发觉湛叔叔也很啰嗦,找了借口逃出来。高湛看着他走远又气又好笑,嘴角含着自己也未觉察的温柔宠溺。 宽阔的官道上一红一白两匹骏马率先驰来,后面跟着十余骑随从。 “哈哈,湛叔叔,你又输了,欠我的二十年花雕不许赖哦。”骑红马的少年勒住缰绳,向身后赶到的高湛炫耀,得意洋洋。高湛驱马上前,敲了少年一个爆栗,笑道:“都说了多少次不许叫我叔叔,要叫哥哥,你叫李恭我叫李林,我们是潜进长安的,你想还没进长安被人发现身份吗?”长恭揉揉被敲红的额角,呵呵的笑:“知道了哥哥,只要你保证我能喝道你府上那坛二十年的花雕,我自然不会忘的。”高湛气的无语,摇头笑道:“你当我是你啊,尽会耍赖!”惹得少年红了脸。 忽然长恭飞快地策马前去,把高湛拉开一大截距离,高湛微微皱眉,听到了前方隐隐的刀剑声,只听高长恭边跑边兴奋地喊:“哥哥,我去看看!”高湛来不及阻止,招了随从也赶上前去。远远就看到长恭被一群山匪围在中间,等他赶到时已经被打得七零八散。高湛急忙将长恭拉过来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受伤才责备道:“你也太莽撞了,长恭,万一你敌不过受伤怎么办?”高长恭嘻嘻一笑,哥哥,“要叫我弟弟哦,你怎么也忘了?放心,我厉害着呢,哥哥知道啊。下次不会了。”“还有下次!”高湛一声厉喝吓得长恭吐了吐舌头,“没有下次了,我保证。” “主子,这有人。”随从中的侍卫长报。俩人这才把注意力放在路旁昏迷的女子身上。那女子一身江湖打扮,从肩到背划开长长的口子,伤势颇重。“主子,你看这”侍卫长一脸为难。高湛瞪一眼身旁顽劣的少年,意思很明显,自己惹的麻烦自己处理。高长恭耸肩一脸无辜,“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要不把她救醒然后打发了?”高湛点点头,把心中想要把这女子扔下不管的想法压下,若不是长恭,旁人的死活与他何干。 长安距邺城不过两日的路程,一行人在关城门之前到达,找了间客栈住下。白天所救的那名叫做莫灵的女子醒了,说什么大恩难报,怎么劝也不肯离开。长恭无奈之下只得让她跟着,结果惹得高湛不高兴,处处小心哄着他。 他们这次是扮成出门游玩的富家子弟,商议之后打算前两天一边派人打探宇文护将军府的守卫,一边在长安游玩。 此刻正是夏初,长安天气炎热,高长恭与高湛两人在午后出来转悠,天气稍稍凉爽,微风吹来心旷神怡。高长恭与高湛寻了一处酒楼坐下,点了些招牌菜,倚着窗看长安的热闹繁华。 不远处有一个少年引得行人纷纷驻足,高长恭瞥了一眼惊喜异常,拉拉高湛的衣袖,“哥哥,你看那。”高湛随着高长恭的目光看去,也注意到了人群中的少年。不注意不行,那少年长的实在是比高长恭还要艳丽,他们这次出来是将面貌稍稍做了涂改才没有被人注意,而这名少年,长眉微挑,顾盼流光,高长恭感叹:“美人啊美人。”高湛却不怎么喜欢,那少年艳丽有余英气不足,妖媚中透着一股阴狠,怕不是什么好想与的。 看到高长恭痴迷,高湛笑道:“长恭今日看到美人欢喜,殊不知还有比他更美的。”高长恭闻言惊诧道:“咦?还有什么美人是哥哥你见过而我没见过的?”高湛难得露出狡猾的笑:“长恭呆会洗了脸,对着镜子就能看到美人了。”高长恭恍然大悟,继而羞恼,看着湛叔叔笑的开心,一笑之下仿若阴云初散,千树花开,不由得怔住了,道:“湛叔叔才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高湛微腆,心里泛起淡淡的窃喜。 而窗下的少年已经走远。 07.盗图 派去宇文护将军府上打探的探子终于有了消息。 将军府守卫森严,平常人根本进不去,但行军分布图确实是在那,高湛和高长恭商量后决定:盗图。用调虎离山之计,一人引开宇文护的注意,另一人盗图。二人因为分工有了争执。 高湛道:“我去盗图,你负责引开宇文护然后接应我。” 高长恭道:“不行,我武艺高强,再合适不过。我去盗图。” 高湛道:“若是调虎不成反被宇文护发现中计,他若前后夹击,你定难逃生天。” 长恭道:“所以应该我去,武艺越是高强,越有机会将图带出来。再说,有湛叔叔你接应,怎么会逃不出来?” 高湛思前想后,终究同意。 夜色已深,四更刚过,此刻正是人精神最困乏的时刻。将军府里突然喊声大作,有人大叫:“抓刺客!”整个将军府瞬间沸腾起来。高长恭整理好从某个侍卫身上扒下来的衣服,看见宇文护匆匆披衣而出后,从房檐跃下,悄悄潜进主人卧房。 宇文护的卧房中一片凌乱,高长恭借着月光仔细搜寻每一个角落,暗匣机关丝毫寻不到,找了半晌仍毫无所获。他微微焦急。 “你是在找这个吗?”背后忽然有人出声。高长恭乍惊转身。 月光下独立着面容妖艳的少年,正是今天下午他在酒楼看到的那个少年。玉白的身体用大红衣衫胡乱掩着,令人心惊的是雪白的皮肤上各种各样的伤痕,烙印、鞭痕、掐痕,青紫一片,触目惊心。少年目光妖异冷冽,透着一股倔强的坚韧。重要的是,他手中握着一卷布帛。随着布帛慢慢展开,上面分明绣着山川江河及红色的行军路线。 长恭暗暗吃惊,默默计算自己有几成把握能够夺下。 “可惜,这幅是假的。”少年嘲讽轻笑,“他怎会让我看见真的图。”收起布帛,少年随手指向一处,“真的在那,你拿走吧。”长恭再惊,看到少年神情平淡,猜测这少年定是被宇文护虐待,心生愤恨才肯告知,随即向着少年所指的地方找去,果然在一幅画背后看到行军分布图。两幅图很相像,仔细看去却是不同,对比之下,真假立分。这幅真的行军分布图,任谁也想不到正面是牡丹花开,反面是图。高长恭不得不感叹宇文护心思不浅。若不是碰到这个少年,恐怕他最终也找不到真的图,反而可能会因为假图而中了对方的计损失不少北齐大军。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是谁?娈童?”高长恭注视着面前的少年,还是忍不住问了。 “我——哈哈,就当我是娈童吧。”少年尖利的笑出声来,“我告诉你,当然是为了我自己。” 将要出门的时候,高长恭回过头。“作为一个北周人,会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予我,可见你很恨他。可是,人的生命,不能全都是仇恨。”他顿了顿又道:“不管怎样,我欠你一个人情,希望下次见面时能还你。” “拦住他——”高长恭刚刚迈出一步就听到宇文护的大喝声。长恭几个起落之间已经有大批护卫迅速赶来,想走已难。长恭苦笑,那少年帮了他也害了他,他是故意大笑引来这么多敌人的吧。他虽然把图给了他,也打定主意要他付出代价。果真是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 速战速决! 见此高长恭拔出剑迎了上去,趁其不备迅速杀掉几个护卫,包围圈被打开一个破口。忽然有箭呼啸而去,射中层层侍卫保护下的宇文护。情势立变,人群慌乱。高长恭抬头看到墙上高湛狭长阴鸷的凤眼。这一分神导致高长恭的肩上中了一刀。高长恭慌忙回过神来,忍着剧痛跃上墙头,墙外高湛骑马接住他,纵马飞奔而去。 不久之后,黎明的第一缕光线划破黑暗。 客栈中,高长恭看着已包扎好的伤口,目光直视高湛:“湛叔叔,为什么不趁着宇文护受伤连夜离开长安。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口气不满责问道。高湛仔细将带血的衣物藏好,头也不抬,“图我已经差人送回去了,不用担心。而且你有伤在身。”“现在整个长安城都是通缉令,任何进出的男子都要严格盘查。我们走不了。而且,我这种小伤根本不碍事,我受得了!”高长恭目光缠着他,不肯放过。 高湛抬起头来,一直伪装的平静打破了,“可是我受不了!长恭,你受伤了!我竟然让你受伤了。”冷厉的声音是对他自己的责备。 长恭愣住了,心头微微酸楚,莫名的情愫缠绕心上。他从未见过这一刻的湛叔叔,这样为他心疼,为他自责的湛叔叔。他撑起身揽过高湛的肩膀,像是安慰伤心的孩子,感觉到他的颤抖,他把额头抵着对方的额头,就像以前许多次他安慰自己一样,“我没事,湛叔叔,我没事了……” 说不清,到底是谁更在乎谁的心疼。 08.逃亡 距宇文护遇刺已经过去两天,街坊谣传宇文护重伤不起,龙颜大怒,令严查。城门口,高湛望着盘查严格的官兵,揽紧怀中的人,莞尔一笑。他们现在的样子,任谁都猜不到这就是所谓的真正刺客。 怀中的人,眉目如画,唇红若丹,淡淡的扑了胭脂的脸上羞红一片。罗裙轻纱,金钗玉饰,美艳动人。不是男扮女装的高长恭是谁?想起今天早上死活也不肯出门的长恭,高湛笑的奸诈,又莫名动容。他的长恭啊,这样美丽的长恭,真想藏起来不让别人看到。 之前早已商议好,他们为了行动方便,除莫灵外其余的人都已经分批返回,他们这样夫妻的装扮虽只有两人,反而安全许多。 “什么人?停下来接受检查!” 马车外的官兵大喝,只听赶车的莫灵笑道:“大人,里面是我们公子和夫人,刚探完亲准备回家。怎么?这是除了什么事了?”又听有官兵道:“问这么多做什么!只管叫马处理的人下来接受检查。”说话间马车的帘子被掀开,高湛扶着长恭下马,引来一片艳羡的目光。很快有两个士兵过来搜查了马车,里里外外翻了一遍,搜查无果后放了他们。马车出了城门,莫灵一阵唏嘘:“这世道,真不太平。”莫灵本来不知什么,只当他们当真是来探亲,又说是遭到仇家追杀所以乔装逃走。 马车内,长恭仍扭捏着,头压得低低的不肯抬起。 从高湛的角度看去,恰能看见他莹白的耳垂,弧度美好的侧脸,小小稚嫩的喉结,线条蜿蜒着藏进衣内。高湛忽然很想拨开衣衫一探究竟,终究忍下这种欲望,暗骂自己鬼迷心窍,却还是被吸引,在他圆润的额头印下浅浅一吻。长恭在他的视线中缓缓抬起头,微翘的长睫慢慢张开,若花朵初绽,半掩的黑瞳微微迷乱,这样撩人的姿态叫人险些把持不住。 高湛强迫自己收回视线,有心找个话题打破这份暧昧。“从我这两天收到的消息来看,河南王近来似乎与皇上走得挺近。”大哥?高长恭的大哥高孝瑜与皇帝高演走得近,高孝瑜素来不喜欢高湛,而遍观天下,髙殷已死,余党也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只有高湛这一支势力对皇位存在威胁,难道他们在对湛叔叔不利? 自从爹得去世后,长恭与那几个名义上的哥哥关系并不亲厚,身为庶出又无依靠,若不是湛叔叔照顾,长恭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来。他原本也不是善人,不会傻傻的去相信什么骨肉亲情,当年的事情足以让他看清所有人。而今他也明白湛叔叔这么说是在提醒他大哥的行为过分了,可是,他又何曾在意过? 这么想着,长恭定定地望着面前的年轻男子,目光坚定:“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只有湛叔叔一个人。” 是啊,他最重要的人,在他艰辛生存在这个人情冷暖的黑暗中时,唯一给他温暖的人,在他无父无母的成长中给了他亦父亦母的温情,他给了他人世间所有最美好的情感,让他有了信心,看到了希望,挣扎着活下去。 高湛眼前这双灵动的眸子里有着最彻底的信赖,最清澈的坦诚,最深厚的复杂感情,自己,是长恭最重要的人。 他紧紧握住他的手,似乎在握紧此生仅有。 马车行了半日后,长恭想起盗图那夜所见的少年,遂讲于高湛听,高长恭猜测少年身份是娈童,高湛却说,极有可能是宇文邕。宇文邕据说容貌异常美艳,但无人得见,宇文毓虽为皇帝,但朝政由宇文护把持,一手遮天,宇文护先后杀了宇文邕两位兄长,现在又自封摄政王,压迫着宇文毓,偌大的北周皇宫人人提起宇文护的名字便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宇文兄弟对宇文护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这么说来,倒是能理解为什么宇文邕那么恨宇文护了,恐怕是恨不得他死在战场上,以除去这个心头大患。 高湛和高长恭不知道的是,长安城将军府里,妖艳的少年背对着床上重伤昏迷的宇文护,双拳攥紧,心乱如麻,很久之后走过去,俯身在大周摄政王唇上轻轻触碰,吐出的话语不安又茫然。 “我答应你,做大周的皇帝。”而后泪流满面。 谁能想到,宇文护杀害兄长,压迫皇室,也不过是为了能留住所爱的人,与最小的皇子宇文邕长相厮守,相濡以沫。 同年四月,宇文护毒杀皇帝宇文毓,立宇文泰第四子,十八岁的宇文邕为皇帝,史称高祖武皇帝。 这一次,长广王与兰陵王合力智取北周分布图令孝昭帝龙颜大悦,朝堂之上高湛将所有功劳都让给高长恭,孝昭帝赐兰陵王食邑五百户,黄金百两。自此,北齐朝堂上兰陵王高长恭隐隐有崛起之势。当真是少年英雄,春风得意。 09.请战 北齐皇建二年冬,突厥十万大军直逼晋阳,晋阳告急。 朝堂之上一片肃穆,皇帝的面容在太平珠冠的遮挡下模糊不清,但见珠玉乱撞,皇帝的声音听得出焦急愤怒:“十万大军!这么猖狂犯我大齐!欺我大齐无人了么!”龙颜一怒,底下文武纷纷下跪,“皇上息怒。” 太常胡大人道:“皇上,眼下我大齐被犯,当务之急是选出可抗敌之将才,点兵迎战。” 中常侍李大人附道:“晋阳告急,晋阳城里只有区区两千兵马,恐撑不了几日,还请皇上马上发兵。” 皇帝道:“那何人愿领兵迎战突厥十万大军?” 太子太保斛律光道:“末将愿往!” 尚书令段韶道:“臣不才,也愿一战!” 皇帝龙颜大悦,笑道:“有二位将军在,便无忧了。” 忽然又有一少年朗声道:“皇上,臣请命一战。”仔细看去,正是最近名声渐响的兰陵王高长恭。 皇帝一愣,道:“长恭也愿去?” 高湛在高长恭请战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长恭从未带过兵,怎么突然就要去?又听长恭道:“臣蒙皇上错爱,封兰陵王,至今尚未有机会报效朝廷,今突厥犯境,长恭愿为大齐请战!” 皇上凝眉,问:“右相怎么看?” 高湛向前一步,“皇上,兰陵王尚且年幼,又无经验,不可出战。” 斛律光声音朗朗道:“兰陵王今已十八岁,自古英雄出少年,且兰陵王武艺高强,老臣之子尚不能敌,如此人才不用可惜。且兰陵王身为皇室贵胄,出战必能鼓舞士气,对此战大有裨益。” 皇帝道:“既如此,那就如将军所言,命——” “皇上,臣也愿往。”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高演面色不愉,深深地目光直视高湛,片刻后压下不快,道:“那就应右相之言,令段韶段将军为统帅,右相监军,兰陵王为副将,即刻出发。斛律将军另有军务在身,暂且不去。军情紧急,朕就不为你们送行了,朕在这里等着你们凯旋归来!” 下朝后,高湛被留下来,随着内侍来到一处园子。高演已经等候多时了。 “皇上找我来做什么?”高湛行礼后问。“九弟,我近来时常梦见二哥。”高演一手执槊,神情悲凄:“自从杀了前太子,我未曾有一日安宁。” 高湛不喜不怒:“哦?六哥想那么多做什么,现如今已经是六哥的天下了。”高演沉默片刻:“九弟,我恐怕时日无多。当年委屈了你才得以报了大哥的仇,我们才有今天,”顿了顿,又道:“我死后,会传位于你,只望,”他直视高湛清冷的眼,语气是认真的执着,“你放过百年那孩子。我为他起名百年,只希望他能够活到百岁,一世安好。” 高湛冷冷一笑,不可置否。然后竟是无视皇帝,径自离去。 大军疾行两天一夜赶到晋阳。刚刚到晋阳,就听到传报说洛阳被宇文护领军十万围困,斛律光奉旨抵达洛阳抗敌。原来这一战,竟是北周连同突厥一起出兵,妄图平分大齐。一时之间大齐两面受敌,这个冬季注定过得比往年艰难。 大雪洋洋洒洒下了好几天,黄河冰冻三尺,为突厥渡河提供了天然的优势。两军对峙,突厥人少而粮多,且长途跋涉后方供给不易;大齐兵少粮多但占尽地利人和。长恭指着图上晋阳至黄河这一段对高湛道:“敌方兵临城下,易守难攻,但日久易动军心,我们可主动出击,打一场胜仗以鼓舞士气,然后趁热打铁将他们逐到黄河以北,接下来就慢慢拖延,时间越久对我们越有利。他们久攻不下一旦军心涣散即不战而败。” “说得好,兰陵王对此次战役分析的很透彻,”段韶掀开帘子大踏步走进来,风雪呼啦灌进,寒风刺骨。高湛起身递给高长恭一杯热水,道:“哪里哪里,还凭段将军指挥才是。”稍显冰冷的话语里掩不住骄傲。高长恭对这位开国元勋很是敬重,连道不敢当。段韶摆手,“兰陵王不必谦虚,你真知灼见,那么依你看来,几时出战最佳?何人可出战?” 高长恭自信一笑:“越快越好,明日即可出战,长恭愿战!” 段韶欣喜道:“那再好不过。明日我拭目以待兰陵王神威。” 高湛脸色微沉,不再言语。 长恭在心里叹口气,其实从一开始请战到现在,湛叔叔就没给过他好颜色看。他当然知道对方心疼他,不想自己受伤,然而自己终要长大。高长恭放下水走出去,高湛跟着,看到少年走了一段路后在一处城墙上站定。 大雪未停,皑皑满山川,从近至远天地一片苍茫,这样壮丽的大气山河。高湛站在他身后,看着一身火红铠甲的少年将军立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忽而转过身来,朝自己展开明媚的笑颜,目光坚定语气执着:“湛叔叔,我知道很快大齐的天下就是你的了,湛叔叔若想要这天下,长恭就为湛叔叔守住这天下。” 高长恭走过来,隔着铠甲抱住倾慕已久的年轻男子,“长恭除了湛叔叔外一无所有,所以湛叔叔,请让我为你一战!” 湛叔叔若想要这天下,长恭就为湛叔叔守住这天下。 湛叔叔,请让我为你一战! 高湛不知道怎么形容这感动。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并不是世事不管。他的长恭啊。他忍不住回抱眼前英气逼人的少年,紧紧的用尽全身的力气,不愿放手。 第二天一大早,突厥大军与大齐隔着城墙相望,风雪呼啸卷起旌旗猎猎作响,城上城下万箭齐对,大战一触即发。沉重的城门吱呀缓缓打开,红衣怒马的少年将军一跃而出,马蹄高扬:“兰陵王高长恭在此,何人来战!” 高湛看着下面自信骄傲的长恭,右眼直跳。拐角处亲兵匆匆奔来,高湛不祥的预感得到验证。 “王爷,我们被骗了!洛阳传来消息,洛阳北周敌军只有不到一万,其余的全部埋伏在晋阳城后方,与突厥前后夹击。我们已经被包抄,斛律将军正急行军赶来救援!” 高湛闻言眼前发黑,几欲昏倒。 城下,高长恭连同三千兵马陷在二十万大军的包围圈中,九死一生。 10.险境 高湛与段韶在帅营里吵翻了天,一个是位高权重的长广王,一个是战功显赫的开国元勋,下属们躲得远远的,唯恐被波及到。段韶道:“王爷,出兵救人万万不能,现在城下北周与突厥联军,二十万大军就等着我们打开城门迎敌呢。我方只有十万兵马,况且现在晋阳已经是孤城一座,我们必须要坚持到斛律将军的援军到。” 高湛怒道:“洛阳至此有五日路程,就算急行军至少也要三日!兰陵王只带了三千兵马,现在就在城下迎敌,你让我怎么视而不见!” 段韶看到平日里沉稳的长广王此刻全无冷静,苦劝道:“王爷,我们要以大局为重,不是末将不救!实在是不能出兵,我们出多少就会损失多少!只有集合兵力守城才是,只要守住五天,我们与援军一起杀敌,兰陵王方有一线生机。” 高湛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段韶所言他比谁都清楚,然而知道归知道,他做不到把长恭放在一个危机四伏的环境内放任不管。 段韶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守城事宜,高湛呼啦掀开帐帘,大踏步走出去,双拳握得泛白。 长恭,你不要有事才好。 这是高长恭人生第一战,惨烈非常,到处都是杀不尽的人,到处都是残肢断骨,染血的兵器,苦战一天等到冲出重围的时候,身边仅剩不到五百人,他们没命的逃,直到躲进一处山上才稍稍歇息。 长恭甩开染血的盔甲,问身旁的副将周成:“这里是什么地方?” 周成环视四周,道:“末将曾来过这里,这是晋阳城外的一处小山,唤作邙山。”周成又道:“王爷,今日我们伤亡惨重,城门紧闭,也不见城内出兵支援,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长恭寻了一块石头坐下:“今日围攻我们的敌人,观其服饰分明是有北周人,我猜可能是北周兵分两路,一部分佯攻洛阳,而大部分与突厥联手合攻晋阳,他们打得正是各个击破,声东击西的主意。”如此想来,斛律将军手上的行军分布图也无大用,北周竟如此狡猾。 周成到:“那现在怎么办?我们只剩下五百人不到,伤残者还有近百人,万一再碰到敌军就麻烦了。” 高长恭看着筋疲力尽狼狈不堪的下属,朗声道:“现在晋阳那边情势不明,但可以肯定,朝廷定会派太子太保斛律大将军来支援我们,我们只需在山林保护好自己,至多五日,就一定能够打败敌军,凯旋而归。” 大部分人都因高长恭的话有了希望,高长恭又道:“今天,我们三千人迎敌,只活下来现在的五百兄弟,我们不能浪费逝去的兄弟为我们争取来的活命机会。待他日回朝,我们与失去的兄弟都是英雄,我们为大齐而战,以他们为荣。” 一众小兵们全都红了眼,经历了惨况,都悲愤无比,又看到兰陵王与自己同甘共苦出生入死,一身武艺厉害非常,均生出钦佩之情,纷纷附和。高长恭命照顾好受伤的小兵,消除呆过的痕迹,口渴饮泉,饥饿食草打猎,事必躬亲,和颜悦色,很快收服军心,重振士气。 另一边,北周和突厥终于联手对晋阳开战。攻势猛烈,短短一日内竟攻城五次,晋阳守军死伤近半。段韶心急如焚,眼看北周与突厥大军不休不停,数次攻城,料想对方也是在怕洛阳援军一到,情势艰难。但无奈别无他法,只得苦撑。 第二日,敌军攻势稍缓了一些,仍令晋阳苦不堪言。 第三日,晋阳守军只剩一万人,敌方也损失近八万人,双方都死伤惨重。 晋阳城内城外大雪骤停,冰天雪地都覆着一层浓稠的暗红色,亡灵悲戚,尸体堆山。地上随处可见焦黑的木头,断剑残戟,白骨森森。这是一份残酷的年代。 第三日夜,北周与突厥军营。 三更刚过,守门的士兵无声无息被取了性命。黑影一闪而过。片刻后,有起夜的士兵看到后方放粮草的地方火势冲天,一声尖叫响彻营地:“不好了,粮草着火了!” 登时军营一片大乱,火光里有人影执火把迅速消失。 宇文护在酣睡中被惊醒,听到亲卫汇报后一跃而起,取了枪匆匆奔出帅营。大火已经烧红了半边天,宇文护明白,粮草多半是抢救不回来了。惊怒大喝:“来人!抓敌,抓住赏万金!” 整个军营沸腾起来,兵器交错,有人喊:“在那边!”宇文护匆匆赶到,看到陷入包围圈的美丽少年,竟然只有一个人!一个人潜入十万大军中,烧粮杀人,如入无人之境。此人是谁?竟厉害至此。有人认出了少年:“是兰陵王高长恭!” 不错,正是兰陵王高长恭。 而在大营外一处草丛里,周成心里七上八下,希望王爷能够成功。 高长恭一手执剑,砍翻所有靠近身边的敌人,灵动双目热烈如火,美貌倾城,这一刻身上杀气浓烈,煞气逼人,残酷似修罗。长恭看到宇文护的一瞬,眼底精光闪过,拼着肩上受了一刀的代价凌空一个翻身,在周围人反应过来之前将刀架到宇文护的脖子上。“想要你们大元帅死的话尽管过来!”凶悍一声大喝吓得四周无人敢上前,肩上流血的伤口丝毫不损其威慑力。宇文护配合着他命人退开。 一缕血丝从宇文护颈间涌出,在寒冷的天气里凝结成冰,高长恭劫持者宇文护慢慢退出重围,移出大营范围。身后追来一群人,为首的是面容妖艳的少年,那少年望着高长恭刀下的人神情复杂,后者回他一个毫不在意的微笑,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命在他人手中。 高长恭指着少年对众人喝道:“除了他,其余人退到三十丈以外,否则就等着替宇文护收尸!”众人依言退后。 等到只剩下那少年,高长恭迅速将宇文护劈晕,扔在雪地上,朝着少年微微一笑:“是你。” 少年同样回以一笑,“是我。”是他,那个在宇文护将军府赠予他行军分布图并被他误以为是娈童的北周皇帝,宇文邕。 “想不到你竟是大齐兰陵王。”少年叹道。 “我也想不到你竟是北周皇帝。”高长恭亦叹。 宇文邕身穿少将军的服饰,晒然一笑:“什么皇帝,不过傀儡尔。”高长恭笑道:“我今日还你人情,他就留给你杀。今日一别,来日战场再见!”说完飞身上马,与等候已久的周成等数十人飞奔离去。 少年蹲下来,看着宇文护英俊霸道的面孔,抽出靴子里的匕首犹豫着,刀尖离宇文护胸口半寸时停下来,手指颤抖着,眼眶泛红,终究没有刺下去。 后面,宇文护亲卫驰马赶来。已经错失机会了。 与此同时,高湛与段韶接到消息,北周与突厥的粮草被人一夜烧个干净,据说是兰陵王做的。 高湛既惊又喜。 不远处,写着斛律二字的战旗越飘越近,援军终于到了。 11.醉酒 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敌军粮草被烧,只能拼尽余力最后一战,斛律将军带了十万大军赶到,双方敌对,一战决雌雄。 高长恭与斛律大军会合,段韶打开了城门,带领剩余一万残兵,为左军,斛律光为右军,高长恭为中军,向着敌军杀去。 鲜血铺就的战场上马嘶人吼,刀剑横飞,每人都瞪圆的双眼,拼着体力,拼着斗志,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然后被乱踏的马蹄踩成肉酱,有敌军看见高长恭,大喊:“兰陵王!”这一喊,吓得敌军斗志稍减,大齐士兵远远望去,登时精神大振,一瞬间似天兵附体,人人可以一敌十,气势逼人。 只见人山人海之中,红衣怒马的少年将军一把长枪使得虎虎生风,一马当先连斩敌方数十员大将,马蹄踏着鲜血,所到之处竟无人敢敌。那是一面不倒的战旗,只要兰陵王不倒下,敌军就能被打败! 高长恭杀得四周无人,抬眼看到有有一突厥将领长辫散乱,大刀挥舞,来去如入无人之境。“他是突厥大汗。”不知什么时候高湛来到了他身边。高长恭眯起寒意渗人的双眼,取弓,搭箭,拉弓,瞄准,下一秒,突厥大汗胸口中箭,惨叫落马。 大齐士兵欢欣鼓舞,齐喊:“兰陵王!兰陵王!” 这一刻的高长恭犹如战神,屹立不倒。 高湛看着这样夺目的高长恭,心潮澎湃。这样的兰陵王,属于大齐,属于天下。 那一战大齐毫无悬念的胜了。他们将残余的敌人赶到黄河以北,杀敌十万,俘虏五千。北周和突厥经此一战,三年五载是恢复不过来了。这一战赢得惨烈。大齐二十万大军已是全国所有兵力,此战损失大半,粮草空虚。幸好终于胜了。 晋阳一战,兰陵王高长恭先是孤身闯营纵火烧粮,后力斩突厥大汗,立下赫赫战功,自此,兰陵王高长恭之名天下皆知。有童谣传唱:“齐有兰陵王,不怕虎与狼。” 后来有人作《兰陵王入阵曲》,以颂其勇猛,传唱教坊。 阳光破开云层照了下来,冰雪化开,泥土赤红,整个晋阳城沐浴着鲜血重获新生。士兵们忙着打捞尸体,清理战场,救治伤员,恢复家园,人人忙碌。 这天是大战后的第六天。白日里一番忙碌,高长恭与副将周成忙着抚恤亡者家属,登记军功,替当初随自己出城的两千五百死去的兄弟找回尸身,安葬立碑。待到夜晚段韶派人相邀,说是已经摆好庆功宴。 大帐内灯火如昼,热闹非凡。帐内胡姬弹胡琴跳胡舞,丝竹声声,看得人眼花缭乱。但凡有军功的将士,不分军职大小一律在坐。高长恭与一众将军举杯痛饮,少年将军酒量惊人,豪爽率性。大家纷纷敬酒,高长恭一视同仁,但有请求,无所不从。在座的汉子们感动于怀,对这位据说是娇生惯养的兰陵王一改前观,相互谈论其勇猛,佩服不已。 高湛隔着人群看着美丽的少年扬起纤细的白皙脖颈,一口灌下一大杯烈酒,面上泛起妖艳的玫红,令一群汉子失了神,他周围气压顿时冷凝,阴怒的视线扫过众人,一群粗鲁汉子纷纷回过头来,举杯掩饰:“兰陵王少年英雄,武艺绝伦,天下无二!我等敬将军一杯。”“我等敬将军一杯!”高长恭哈哈大笑,又是一大杯烈酒下肚。 段韶大笑道:“兰陵王确实令本将刮目相看。大齐有兰陵王,不愁无人保我大齐河山了!” 高长恭忙道不敢,斛律将军又道:“兰陵王不必谦虚,我当年尚不及兰陵王今日风采。我与你父垂髫相交,出生入死,不想高兄英年早逝,”声音悲痛,众人唏嘘,高长恭想起父亲,心口微滞,又听他道:“但幸得兰陵王一子,忠勇有加,高兄泉下有知,也会为你高兴的罢。我敬你父一杯!”言尽又是一杯。高长恭只得陪着再灌一杯。 大概是因为喝了烈酒的缘故,肩上的伤口隐隐作痛,高长恭轻轻皱眉,几不可见。高湛当即放下手中的杯子,穿过人群走过来与他同坐,夺去他手中的酒杯,替他挡去大部分酒,平日不怎么喝酒的长广王竟也酒量惊人,纷纷引得一大群人喝彩。高长恭感激一笑,他知道是因为对方发现自己的伤势,但自己作为第一次庆功决计不能早退,否则会被有心之人说成目中无人。他的手在桌下被牵在高湛手中,苍白修长的手指相握在一起,高长恭羞红了脸,幸好有酒醉掩饰才没被人看出来。 当所有人都醉倒被抬回去时,高湛虽饮了许多但丝毫不见醉意,反而是高长恭东倒西歪,高湛无奈只得把烂醉的少年扶回房间,放在屏风后的床上。醉酒的少年异常安静,眉眼柔顺的闭着,面颊粉嫩,唇光潋滟。高湛拿着布巾擦拭的手越来越慢,最后停下,终究忍不住低头将唇慢慢覆了上去,舌尖偷偷轻舔,美好的清甜夹杂着酒香异常醉人,高湛微微失神,就像于大雾中遇见一场花开,于沙漠中见到一片绿叶,惊喜感动又小心心翼翼。就一次,他不会发现的吧,高湛这么想着。 这一幕烛光的剪影映在屏风上,恰好落在一直随军在侧的刚巧掀开帐帘的莫灵的眼中,她惊愣,然后悄悄退了出去,瞬间明白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纵使见过不少大世面,仍是被吓得面色发白。 许久之后,万籁俱静,本该醉酒沉睡的少年在黑暗中睁开眼,凭感觉的身旁年轻男子的唇上迷恋相触,无奈隐晦低低呢喃:“湛叔叔”身旁的年轻男子仿佛微微颤抖了一下,又好像没有。 夜再次归于平静。 谁先动的心,谁先沉沦,谁是谁苦涩难言的痛。 清晨天还未大亮,高湛被匆匆前来的亲卫叫醒,亲卫身后的内侍风尘仆仆,手持圣旨,道:“长广王高湛接旨。”高湛跪下,听到:“朕自知时日不多,长广王素来睿智,可担大任,朕归天后传位与九弟高湛,令即刻回京,继承大统。” 皇帝驾崩了。 皇建二年十二月,北齐孝昭帝病逝,遗诏传位于长广王高湛,是为武成帝,年号河清,北齐历史上第四位皇帝。 晋阳大军匆匆回朝,准备迎立新君。 12.礼物 高湛登基后以残酷手腕雷霆般利索消灭原太子高百年一党,将高百年封为济南王,囚于洛阳别院。自此,北齐翻开了武成帝高湛统治的一页。 刚刚参加完登基大典,高长恭回到府上准备歇息,听莫灵通报有人求见。高长恭来到前厅,看见新登基的皇帝身穿青黑色长袍,玉带束腰,白面黑瞳,一副富家公子打扮,背着手走进来。 高长恭欣喜上前:“湛叔叔,你不是刚刚才登基么?怎么来这了?”高湛莞尔一笑,赏给他一个爆栗:“怎么?不欢迎?”“欢迎欢迎。湛叔叔前来,我好生欢喜。”他喜悦狡黠的黑瞳闪亮,一副真心高兴的表情。高湛看他顽劣的模样,心想不惘自己扔下一堆事务偷偷溜走,遂打趣道:“呦,大名鼎鼎的威猛的兰陵王哪去了?这是谁家的顽童?怎么没人领走?”高长恭羞怒,眼巴巴盯着他,像瞪圆了眼的仓鼠。高湛哈哈大笑:“来来,不要生气了,”食指亲昵的捏捏他的鼻尖,“湛叔叔带你出去玩。”果然一听到玩字,高长恭立马喜笑颜开,拉着高湛的手跑出大门,“那走吧,湛叔叔!”扔下莫灵在背后直唤:“哎哎,王爷你不能走,中郎将管大人和太常李大人一会前来拜访——” “告诉他们我进宫了!改日再来!”高长恭的声音欢快的远去。 这日是冬日里难得的晴朗天气,邺城里行人如织,车水马龙,还能看到有小姑娘折了腊梅在卖,冷香飘浮,引人心旷神怡。 高湛和长恭并肩而行,气质朗朗,谈笑风生。他们走过长街,拐进一个老旧的巷子。老巷子里闹中取静,是难得的宝地,路上人影甚少,隐约有金玉之声,叮叮咚咚得响。 高长恭疑惑:“湛叔叔,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高湛笑笑,神秘莫测:“因为我要送长恭一件礼物,就在此地。”高长恭更不明白了,高湛笑的狡猾:“长恭来猜猜,猜对了有奖励哦。”说话间已经进了一家老店,店里摆着形状奇异的小刀和其他工具,另有一个大火炉烧的通红。店里只一个师傅,一个学徒。老师傅正专心致志雕着手中的什么,学徒在烧火。 高湛对那师傅拱手道:“老师傅,我前些日子定做的东西可做好了?”那师傅抬起头来,“好了好了,就等你来取,也不知道合不合公子的心意。”说着拿出一个锦盒来,“来看看——”“不用了老师傅,你的手艺我信得过,”他拿过老师傅手中的锦盒,挡住高长恭想要偷看的视线,笑的开心:“这是余下的定钱。谢谢老师傅了。” 高长恭看他递过去一包沉甸甸的银钱,跟着走出店门,惊喜又好奇,忍不住将那锦盒抢了过来。高湛在后面笑着也不追他,道:“长恭你可要想好了啊,若是你不是猜出来的,那奖励就没有了哦。” 高长恭拿着那锦盒,想打开又不想打开,着急懊恼,问:“湛叔叔,你能告诉我是什么奖励么?”高湛摇头表示不行。高长恭方死了打探消息的心,仔细想了一遍后道:“此物是金银类。”高湛点头,“详细点。”高长恭又道:“湛叔叔亲手所做。”高湛想一想,也算是,再点头。“给我用的?”高湛闻言好笑的敲他的头,“送你的不是给你用的是给谁用的。”高长恭耍赖:“那还可能是吃的或是摆设的啊,我猜对了一个方向,哪里不对?”高湛笑的宠溺:“好,就算你对。猜不出来就算了,打开吧。” 高长恭闻言,小心翼翼打开锦盒,只见躺在锦盒里的东西,是一张薄薄的面具,大小刚好,手感颇佳,非金非铜,颜色古朴,上雕着神秘恐惧的图案,勉强看得出血红的大眼,里面细心得打磨光滑,留出了眼睛的位置,隐秘设置了透气的孔,做工异常精致。高长恭喜爱得很,黑瞳流转,欢喜道:“谢谢湛叔叔,湛叔叔,快快帮我戴上。”高湛应言接过,手指轻巧的拨弄暗扣,为他戴上亲手设计的面具,看着顽童一下子变成了杀气凛凛的战神,自豪骄傲,道:“前些日子看你杀敌,美貌同武艺一样惊人,这可不行,所以啊,我就送长恭面具一张,以震慑敌人。奖励嘛”高长恭暗想明明是湛叔叔吃醋,也不点破,心中偷笑,又听他说奖励,以为奖励没有了,却见年轻男子微微凑前,隔着面具轻轻一吻烙在额头的位置。 高长恭睁大双眼,似乎能感觉到那唇隔着面具透过来的热度,心跳剧烈。他紧张的攥住对方的衣角,呢喃:“湛叔叔。”高湛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却见怀中的人突然全身绷紧,猛然一股大力抱着他的腰,二人迅速调换位置,他抬起头,只来得及看到对面屋檐上飞速消失的身影,然后,怀中的少年软倒下来。 他掰开少年紧紧抱着他的双手,看到高长恭背上插着一只黑色的袖箭,没入肉至尾部。 片刻后,老巷子里传出一声怒吼:“长恭!” 新皇刚刚登基便遇刺,兰陵王高长恭因护驾中箭中毒,生命垂危的消息在一天之内迅速传遍大街小巷。 13.告白 兰陵王府,莫灵望着房中两天两夜未曾离开过得皇帝高湛,长叹一口气,将饭菜摆在桌上关门离去。不久有人前来,轻轻扣门道:“皇上,皇后请您回去。”“滚!”一声厉喝吓得内侍再不敢提,只好回去复命。 夜色渐渐漫上来,烛光摇曳,高长恭眨动着睫毛缓慢睁开眼,然后又闭上,再次睁开。 暗黄光晕里,高湛脸色憔悴,凤目下深深的阴影透露出主人的焦急疲惫,唇角紧抿,胡渣青黑,高长恭看到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忽然觉得幸福。 他伸出秀白的指尖,轻轻拂过高湛的眉眼,拇指摩擦他线条凌厉的脸颊,他的湛叔叔还是很心疼他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有很久了吧,他看见湛叔叔的落寞会心疼,看见湛叔叔的喜悦会开心,看见湛叔叔的哀伤会心痛,看不见又会想念。他曾经挣扎过,疑惑过,犹豫过,也曾因为害怕他发现自己的心思而胆怯,可是不行,还是不行,不能没有他,不能看不见他,不能不想他。所以在看到刺客的那一秒,唯一的想法是,不能让湛叔叔受伤。 他终于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感情,他庆幸并不痛苦,欣喜并不彷徨。他想,湛叔叔对他是一样的吧。 高长恭捧起高湛的脸,在他不知何时睁开的墨色琉璃瞳的注视下,以从未有过的温柔,勇敢坚定的吻上去。他不多的经验就是那次醉酒后的吻,他像对方曾经做过的那样,认真吮吸他的唇瓣,舌尖撬开他的牙齿,寸寸滑过,寻到他的舌尖轻轻含住,仿佛用尽一生所有的温度。 高湛如遭雷击,想不到见到昏迷许久的高长恭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不敢去想这个吻的含义,直到呼吸有些紧促才回过神来,猛地推开他。他心乱如麻,不知怎样面对这样的高长恭。 他曾经幻想的就在眼前,可是却不敢碰触,不能碰触。 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丝风,吹乱了烛火,他们的影子忽闪着交缠在一起,化为一体,光与影融合跳跃,揪扯出每人内心极深的渴望。 高湛沉默着,可是好像过了好久都没有动静,他担忧长恭的伤势,抬起头却看到少年迷乱受伤的慌张表情,像不知道做错了什么的孩子,黑瞳迷失在黑暗里,散乱迷茫。他忽然有些害怕,这样随时都好像快要消失的少年。他唤道: “长恭” 少年猛地起身,不顾还未愈合的伤口,再次固执地揽紧他的脖颈,又一次吻上来。他又一次推开。 “长恭,我们不能。” 这一步,踏出去就是万劫不复。 他想起年幼时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大哥,无措的阻止,不知道是为了说服他还是自己。这是长恭,不是别人,他不能像对待其他表白的人那样不理不睬。 被推开的少年没有再吻上来,说出口的话断断续续,语调凄凉:“湛叔叔,我只是喜欢你我不是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我也不想违背人伦可是,我就只喜欢你。”声音渐渐哽咽。他看到少年的泪从那双无数次让他迷失的黑瞳中流下,心脏绞痛,无可抑制。 “我试过,很努力的想要放弃可是,不行啊,湛叔叔” 少年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过嘴角滴落在他的心上,整颗心都泡在他的泪里,少年的声音压抑着无尽的痛苦。“若有罪孽要背负就让我来背负好了我不怕千夫所指我只是喜欢你” 我不怕千夫所指,我只是喜欢你。 最后一句话消失的时候,他踉跄着夺门而出,落荒而逃。 初遇的时候,他满心伤痕,怯怯的对他笑,你是我的湛叔叔,真好。 大婚的时候,他一个人躲在后园对他说,湛叔叔,我难受。 自己弑君那天,他失控的吻了他,然后推开他,他面目表情的离开。 在河边,他问,湛叔叔,你不要我了么? 逃亡的路上,他认真的表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只有湛叔叔一个。 晋阳大战之前他说,湛叔叔若要这天下,长恭就为湛叔叔守住这天下。 醉酒那天,自己偷偷亲他,他无奈的呢喃。 遇到刺客时,他替自己挡箭的鲜血。 这样的长恭,他的长恭啊。 他遇见他,就像沙漠中遇见一朵花开,严冬里遇见一缕阳光;他遇见他,就像地狱里遇见一场美好的梦,就像夜行遇见一片飘渺的的极光。他的世界到处都是欺瞒、虚伪、伤害、背叛,尔虞我诈,阴谋诡计,自打他从十三岁那年遇见这个少年,才没有迷失,没有退缩,撑起两个半大少年的世界。 长恭啊,我如何能让你为我违背人伦?我是生活在地狱里的人,不能将你也拖入万丈深渊。我唯一希望,就是现世安稳,而你能开心快乐的活着。 我的长恭啊 层层叠叠漫开整个邺城的,是比夜色更浓厚的悲伤。 烛光的剪影里,少年突然似疯狂似痛苦地大笑,黑瞳明亮的吓人,然后再次陷入昏迷。 他的眼角一直在不停地溢出泪水,仿若将要扑火的飞蛾。 湛叔叔,所有的罪孽都由我来承受,这样,你就没有理由拒绝我了吧。 14.生辰 兰陵王府。 厅堂里觥筹交错,丝竹声慢,歌舞喧嚣,纸醉金迷。面色阴柔的河南王高孝瑜与河间王高孝琬各搂一个美人,嬉戏调笑,副将周成胡乱应付着身边宜春楼花魁的劝酒,余光不时扫一眼戴着神秘面具,看不出喜怒的兰陵王,暗呼倒霉。自己不就是想要前来送军务文案,竟好死不死地赶上兰陵王在狎妓,二话不说就命人搬来案几,塞进美人,吓得他欲哭无泪。朝廷明文规定朝廷命官不得在国丧期间聚众狎妓银乐,轻者罚俸禄一年,重者革职论罪,上面新帝得罪不得,这里自己上司更得罪不得,真真叫人为难,反观河南王与河间王似无所觉,仍与一群纨绔嬉闹。河南王与河间王不满新帝久矣,心生不忿阳奉阴违也就罢了,兰陵王深受宠爱也罢了,自己一个小人物在跟着搀和什么劲啊,到时候上面一个怪罪下来,也没有两个脑袋够,如今只能坐在这里战战兢兢,毫无办法。 周成出神间又望了兰陵王一眼,细看之下一口酒咽进喉咙里差点喷出来。他直到现在才发现,兰陵王怀里的根本不是什么名妓,分明是一个美貌的少年,长得粉腮玉容,甚是美艳,几乎辨不清是男是女,直到刚才他们两人调戏时那少年的衣衫散乱露出平平的胸膛,粉嫩的两点,他才反应过来。这,这兰陵王竟是在狎玩娈童! 周成忽而想起最近很多事情,隐约觉得奇怪。新君初立,朝廷百官自从见识了新帝的残酷手段,都忙着巴结新君以保全自身,生怕一不小心惹怒新君,偏偏这位战功显赫的少年将军却打着生病的旗号连着一个月不上朝,天天在家寻欢作乐宴请宾客,请必狎妓,其中不乏类似河南王等一众对新君不满之人,年轻的皇帝不仅视而不见,反而金银珠宝名药宝器赏赐不断。一个恃宠而骄,一个宠溺得似乎没有底线,当真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兰陵王受宠的程度大大令人乍舌。现在连娈童都玩上了,纵然兰陵王刚刚立下战功,之前也已经被看不过眼的人参了好几本,现今又有人要多舌了。 高长恭抿一口送到唇边的酒,欣赏着胡姬美妙的歌舞,一只手在怀中十三四岁的美貌少年衣衫内滑动,不做了什么引得那孩子一阵轻喘,极尽暧昧。神秘面具上黑瞳闪着微微迷乱的光,似乎已有几分醉意。妖艳的少年被杀气凛凛的战神揽在怀中,及其不和谐,这样的画面看起来有几分诡异。 高孝瑜在美人唇上香了一口,猥琐道:“四弟,先前不见你娶妻纳妾,大哥还以为你不爱美人,想不到你竟好的这一口。”高长恭并不答话,举起莹白玉杯轻佻一笑,算是默认。大概现在整个邺城都在传兰陵王好男色这一惊天内幕了吧。然而饮下再多的酒,办再糜烂的宴席,那个人都不闻不问,恍若不知。还真是残忍呐。 门外,莫灵沉默地转身。 翌日,御花园内。 高湛手拈棋子,青色的宽袖划过棋盘,墨色琉璃瞳似是隐藏着波澜的深海,苍白的手指定住在半空,迟迟不落棋。对面碧目卷发的男子深瞳中沉淀着高山远水,静静等待着。年轻的帝王微微仰起身子,状似随意问:“和士开,人为什么会有永不磨灭的痛苦?”和士开微笑:“皇上,人若跟着本心走,随心所欲便不会有。” “何谓本心?” “取心之所想,得心之所得,弃心之所弃,不拘于世,方为本心。” 高湛凤目微眯:“帝王家,如何能不拘于世?” 和士开保持微笑不变:“既为帝王,如何不能不拘于世?” 这一问一答之间,决定了很多事情。 高湛沉默,站起身抬头望天空。 稀薄的阳光从天际洒下,穿过紫色的花藤,初春的气息还有些冷,粘在皮肤上发凉。他的目光顺着阳光的路径,凝向碧蓝天空的某一点,回忆进来听到的种种流言,兰陵王无视国丧夜夜笙歌,兰陵王不思进取寻欢作乐,兰陵王贵为一国皇室狎玩娈宠,兰陵王与人密谋结党,似有不臣之心兰陵王,兰陵王。他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在逼他,在两人情感的战场上背水一战。高湛的思维跟着视线穿越九重深宫,穿越红尘万丈,遥遥达到最高的云端,俯视万物苍生,山河大地,一股豁达荡涤胸腔。仿佛魂灵冲破桎梏,获得新生。 既然放不下,那随心所欲一回又何妨? 这一刻的高湛,气势逼人,超然物外,一身王者霸气。 既已站在人世间权位顶端,又何须顾忌人世间伦理纲常! 这一天是兰陵王高长恭二十岁生辰。 兰陵王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宾客如潮。莫灵指挥者一群丫头下人,新请的厨子对摆设不熟悉,收礼的库房放不下了,打算给宾客用的琉璃杯还没清洗好,是忙得团团转。今日的重心兰陵王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寒暄的寒暄,套近乎的套近乎,什么年轻有为少年英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一大堆溢美之词,高长恭黑瞳似笑非笑,嘴角勾起,凡有敬酒来者不拒,双耳泛红,古朴的金色面具在灯火下流光溢彩,也仿佛生动了许多,不想平日里那么吓人。他的行事作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染上高湛的习惯,比如说话冷冷的语气,比如眼角凌厉的风情,又带着旁人没有的杀伐果断,吸引了无数人的眼光。 待到酒至半酣,忽然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静谧的有些压抑,高长恭顺着众人自动让开的空隙看去,只见年轻俊朗的帝王凤目微扬,面无表情一步步踏进来,锦缎玉靴华美精致,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上。他一直看着他,默默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漆色沉香木盒放在他面前的桌上,然后深深望他一眼,转身离去。好多人都无颜见一面传说中残酷冷厉的帝王,目光都注视着他,微微胆怯,看着他缓缓转身离去,没有人注意到兰陵王端着酒杯的手轻轻颤抖。 等到有人回过神的时候惊呼:“兰陵王?” 少年将军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起木盒扔下满庭宾客,如一阵风一样追出去,被衣袖拂倒的金杯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滴溜溜打转。 湛叔叔 15.追逐 兰陵王府外不远处是一片喧闹的夜市,行人熙熙攘攘。高长恭刚出门就看到那个墨色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忙匆匆追上去。 此时是太宁二年的春节刚过的时候,邺城里节日的气氛正浓,卖小玩意的小贩,卖小吃的老夫妻,盛装的年轻姑娘,蹦蹦跳跳的小孩,寻找心上人的年轻男子,到处都是人,摩肩接踵,人人脸上都带着轻快地笑容,暂时放下肩上的担子,生计的重压,前途的渺茫,在这个难得的喜庆日子里放松游玩。整个邺城人来人往,在杂耍摊子前,花灯摊子前,戏台子前堆集着一大批一大批的游人。人流如潮带着他和他不断前行。高长恭加快脚步追逐着那个忽隐忽现的身影,目光火热,脚步急促,他有预感如果一不小心丢了他,将会错失此生最珍贵的东西。 他和他的命运轨迹就像现在这样,他幼小无知,他已能够自保;他刚刚长成,他已权倾朝野;他名扬天下,他已贵为九五。他拼命追逐他的背影,一刻也不肯放松努力变强,却还是很难跟上他的步伐。他一直在追寻,从无止步,从九岁到十九岁,整整十年。可是,从未追上过,他也不过是凡人,没有铁石心肠铜皮铁骨,遭遇对方一次又一次的拒绝疏离,终究会累会受伤。 不远处有人欢呼起来,漆黑长夜突然出现绚丽的花火,先是一朵,再是两朵三朵,四朵五朵,很快就出现一大团。人群的欢呼越来越大,高长恭隐约看到前面的湛叔叔似乎有一瞬间回过头来,漆黑的瞳孔倒映出漫天烟火,一如他贪恋的温柔。高长恭神智微微模糊,灯火晃花了他的视线,他眨眨眼,酒劲慢慢涌上来,一个晃神,前方已经不见了高湛的身影。长恭拨开行人跌跌撞撞地跑去,站在他最后出现的地方,努力辨认每一个人,过客匆匆,没有,没有,还是没有。巨大的恐慌包围着他。周围明明那么多的人,怎么自己会还是感觉到孤单? 烟火消失后,夜似乎比之前更黑。他看不清从他身边走过的人,感觉不到他的气息。他知道,自己的世界从来就只有湛叔叔一个,他是他的兄长,他的朋友,他的父,他的爱。现在,他却弄丢了他。 耳边喧嚣依旧,高长恭站在原地,黑瞳空洞,一瞬间失去了魂灵。好像时间与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过往的温柔与陪伴都是幻觉,他还是那年被抛弃在寒冷邺城的九岁的孩童,孑然一身,求助无门。 慢慢的,灯火暗了。 慢慢的,行人散了。 慢慢的,夜越来越黑,空气越来越冷。 他的勇敢,他的追求,他希冀的温暖,他飞蛾扑火的爱,终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被他伤害的体无完肤,刻骨铭心。 长长的街道只有高长恭一个人的身影,飘渺的似乎随时都会消失。最后他连自己也弄丢了。 高湛站在阴影里,看着狼狈的少年抱臂蜷缩的身影,走过去蹲下来,将他拥入怀中,眼眶酸涩。 他的长恭啊 他把少年紧攥的手掰开,取出沉香木盒,盒子的棱角上沾着斑斑血迹。他温柔的舔舐他的手心,然后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个古旧的玉佩,温润生华,他把玉佩戴上少年的脖颈,替他整理好。 九五之尊仍然没有意识到,他差点就在此刻失去这个孩子。或许将来的某一刻,他会为失去他而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或许,不会有将来。幸好,他回来了。 少年仍然没有反应,似一尊木偶,无悲无喜,无怒无哀。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的砸落下来,打在相拥的两人身上。高湛墨色琉璃瞳凝视少年无神的眼睛,深深地似要把对方的面容刻在心底。雨水打湿少年的长发,顺着秀美的眉眼滑过苍白的脸颊,挂在凄艳的红唇边缘,盈盈欲滴。 他伸手拂去那滴水,触手不可思议的绵软令他的身体回忆起为数不多的几次亲吻,胸口涌起燥热。他扶起拉起少年,唇齿温柔地覆上去,缠绕了一番,对方毫无反应,除了他自己染上的温度,少年唇齿冰冷依旧。 他唤道:“长恭?” 少年看也不看他。 他这才发现了不对劲。 高湛再次吻上去,唇舌微微用力,对方还是毫无所觉。如此反复几次,高湛用力摇晃,向来冷清的表情惊慌恐惧,“长恭,长恭!我是你的湛叔叔啊!” 少年的身体随着摇晃而摆动。 他声音哽咽,颤抖的不成语句,“长恭,长恭!” 雨越下越大。 他在一声声呼唤中,开始品尝到对方也曾品尝过得悲伤。他不该一次又一次推开这个孩子,不该丢下他逃走,不该对他的自甘堕落自毁名节视而不见,不该放任自己逃避。他躲在宫中一个月的日子,当他摘下成熟的樱桃向身后递去,当他泡好一杯好茶送向对面,当他看到美丽的景色欣喜转身,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他的习惯,气息,笑容,心情都因着一个人而生,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他,没有停止过想他。他竭力压制自己的渴望,以为时间会斩断一切,反而弄的彼此都伤痕累累。等到他想通了,不再躲了,拿着母亲交代他要送给心上人的玉佩去找他,才发现将要错失此生挚爱。 高湛在倾盆大雨中背起少年向着来路奔回。 16.夜雨 随着房门哐的一声被关上,高湛激烈地吻上高长恭的唇,以不容抗拒的力道探进他的口腔纠缠少年的舌,汲取清甜,一遍又一遍肆虐,释放压抑已久的情热。 少年的黑瞳平静无波,踉跄着倒在床上时背磕在立柱上,表情似乎有一丝波动,又好像没有。高湛墨色的琉璃瞳微微凝滞,唇有一瞬间的停顿,然后继续,带着决绝的意味。他伸手解开腰带褪下早已湿透的衣衫,而后一挥手放下床帐,凉薄的双唇颤抖着吻向少年的脖颈,慢慢往下,一件一件把少年的长衫衣裤扔出床帐。 少年的皮肤比女子的还要嫩滑,精瘦玉白的胸膛上粉嫩的茱萸两点,曲线柔和,兼有少年特有的青涩和男子的清俊,在摇曳的灯光下呈现出极致诱人的美丽。高湛用唇和双手慢慢温暖着长恭,对方的身体不再蜷缩,渐渐回暖舒展开。 高湛的喉咙越来越干燥,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少年的腰,高长恭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再次俯下身,吻从胸前一路滑下到小腹,留下暧昧的红色痕迹。 少年的眼睛像是浓缩了夜的精华,黑得没有一丝反光,直直望着他,又仿佛什么都看不到,古井无波。 高湛抬起头来,唇角的液体晶亮,他在少年耳边轻吻了一下,低低呢喃着几个字,然后直起腰身,目光与身下的少年对视。 少年似被惊醒般,目光惊惶,坐了起来,“湛叔叔!”他的声音震惊。是了,他追不上他,深陷迷茫中,万念俱灰,然而在某一秒,他听见苦苦追寻的人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 长恭,我爱你我一直都在爱着你啊。 他起初不敢相信听到的话,而现在,他最珍爱的男子以九五之尊抛却伦理纲常,为了他雌伏于下。 湛叔叔 他一生碰到的最紧张,最无措的时刻,远比战场上惊心动魄。 高湛强忍着不适苦笑,明明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河蟹)不过看到少年终于有了反应一点也不后悔刚才的举动。他知道少年明白了他的心意。 他告诉他,我爱你,抛却所有身份束缚。 悖德就悖德吧。 他的唇角绽开幸福温暖的笑,恍如春风拂过,刹那间千树花开。他伸手按住坐起身的少年,(河蟹)他苍白的指尖掐紧少年的肩膀,顾不得还未散去的剧痛,紧盯着少年的黑瞳,急惶的,深情的道:“长恭,我爱你。” 这个人,与他血脉相连,现在他们有了更深的羁绊。他管不了死后九泉之下怎么面对他的大哥,他心疼少年爱而无望,他只是,爱他的长恭。 少年的眼中装满的东西似冰又似火,燃烧着浓浓的狂烈深情,炽烈如骄阳。他相信了男子的情义,也看到了男人的后悔,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了。他猛地翻身将高湛压在身下,怜惜的吻去他额边的汗水,吻开他微皱的眉头,吻上他唇角的笑容。暖热肌肤在寒冷的空气中摩擦,舒服的令人战栗。 眼睛不放过少年的每一个表情,认真专注。 他看着少年看似无害的身体隐藏的肌肉起伏,看着少年粉红的水嫩脸颊,看着少年眸子里装满缠绵深情,感受着他带给自己的温柔动作与快乐。 他的侄子,他的将军,他的战神,他的长恭,他的挚爱。 屋外风急雨骤,屋内春意浓浓,低低的呻吟夹杂着急促的喘息一夜未停。 莫灵站在门外,袖子上的水一滴一滴落在花纹繁复的地板上,与密集雨声混在一起,形成一快一慢的节奏,许久未消。 清晨阳光透过窗纸洒了一床,帐子被扯破落在地上,满床凌乱。高长恭支起肘,傻笑着看着面色疲惫的高湛,一阵自责,昨夜里是他放肆了些。但是胸中的甜蜜涨得满满的,令他想要喜悦的放声大吼,停了一会偷偷亲吻高湛的英气的眉毛,再偷偷亲吻高湛苍白的脸颊,再偷亲高湛薄薄的粉色嘴唇,再然后看到高湛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墨色的琉璃瞳温柔的注视着自己。 高长恭想必他的腰肯定酸痛,要给他揉揉腰,刚伸出手就看到高湛警惕,皱眉抱怨:“怎么又来?”高长恭错愕的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高湛,知道他是误会自己了,也不辩驳。平日里见惯了他阴厉的表情,现在的模样倒有说不出的可爱,不禁想要逗逗他:“哦?难道湛叔叔还想要?” 想不到高湛竟真得认真的想想后道:“若你想要我便给你就是。昨天就通知了今日不必早朝。”高长恭愣住,黑瞳盯着他,神色复杂偏又感动莫名,他知道湛叔叔不是不解风情,只是在纵容,还是跟以前一样,他要什么,对方就给什么,温柔宠溺的令他无措。 他情不自禁在高湛唇上轻轻一吻,唤道:“阿步。” 果然如他所料,对方脸上现出羞恼的神色,片刻后竟是应了,“嗯。” 高湛小名叫做步落稽,小时候母妃便常常唤他阿步。时隔十几年,他又听到了熟悉的称呼,出自这孩子之口。 高长恭见他神情似悲似喜,恶劣一笑道:“若是满朝文武知道我竟把当今皇上自己的亲叔叔弄到了床上,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表情。”高湛无奈瞪他一眼,拿他的调皮邪恶没有办法。 正说话间,有人敲门问:“王爷,奴婢已叫人备好热水,现在抬进来吗?”是莫灵的声音。 高长恭皱眉,与高湛对视一眼,都明白彼此的意思,此人是个麻烦。想了一想,高长恭道:“交给我处理。”遂下床替高湛遮严实了,才吩咐道:“抬进来。” 17.流言(一) 翌日,高长恭在书房读书,他虽已战功赫赫,但并没有因此放松学习,兵法策论一类的书还是很感兴趣,经常看看的。 莫灵端着炖好的汤敲门得到允许后走进来,道:“王爷这两天可比往日精神多了。来喝碗汤吧。”高长恭放下书,看着她,拿起汤匙漫不经心一勺一勺舀起来又倒回去,也不看她。莫灵道:“王爷?可是嫌奴婢做的不好?” 高长恭掀起一双冷厉的黑瞳,寒意四溢,邪邪笑道:“第一次,是在长安;第二次,在晋阳;第三次,昨天在王府。你都看到了吧。” 莫灵一愣,低下头看不清表情,人却扑通跪了下来,“奴婢不知王爷在说什么。” 书案旁金倪吐香,浅浅的苏和冰片幽香弥漫,一圈一圈荡开,提神醒脑。墙上挂着的弓,案前横放的剑,杀气凛凛。 高长恭收了笑容,冷笑:“当真不知?” 地上的女子,从皇建二年被他救起到现在,已有将近三年。这三年里,她服侍高长恭事事尽心,穿衣冷暖从未让他操过心,甚至数次陪他从战,仿佛真得是为了报恩,做得比府里的任何一个下人都好,若不是她从未有过其他举动,连高长恭都会怀疑她的目的。而今,他还是觉得不妥。一个年轻女子在深深王府里浪费大好的青春年华,别无所图,正是这一点,令高长恭不得不防备。 莫灵细细想了他说的话,忽然醒悟,道:“王爷,说的可是与皇上一事?”她明白了,原来皇帝和王爷是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了威胁,怕是要杀人灭口。高长恭闻言身上煞气顿现,背后手指扣着一支毛笔,凌厉不输匕首。以战神兰陵王的身手,杀人不过一念之间。 只见莫灵叩首,语调冷静道:“王爷,奴婢不会解释什么,若王爷觉得奴婢的嘴不牢靠,杀了奴婢便是。奴婢毫无怨言。”说完也她一动不动,任凭高长恭犀利的目光打量。 不辩解,不承诺,不害怕,这样的反应确实是一个忠心的奴才应该有的。高长恭见她一个弱女子如此有胆识,暗暗钦佩,手中的毛笔松了松,煞气退去。 他伸手将汤碗拂到地上,瓷器碎裂的声音很快引来下人们查看。高长恭看也不看,道:“贱奴莫灵不慎将汤洒在本王身上,伺候不周,带下去关进柴房三天,只给清水,不许探视。”然后也不在意下人们狐疑的神情,大步走了出去。 在他的身后,莫灵的眼含倾慕又复杂,很快便收敛了去。她知道,自己得到了信任。 邺城皇宫。 高湛坐在长案旁批阅奏折,一贯冰冷的脸上眉头微皱,目光认真专注,似乎完全没有看到一边高长恭幽怨的表情。大齐的兰陵王手指上缠着皇帝的一缕黑发绕来绕去地玩,一会扯一扯对方身上的玉佩,一会在对方耳边吹一口气,又一会手伸进对方的衣衫内,只看到手掌游移着,不知在做什么。 高湛忍无可忍,无奈放下笔抓住他作乱的手,宠溺道:“无聊了?” 高长恭委屈的点点头,黑瞳灵动,可爱无辜的模样像极了断奶不久的幼虎。高湛可是知道他无害的表皮下是一副多么恶劣的性子,无奈这孩子是自己心尖上的肉,打不得骂不得,只得哄着他:“那我们去看看突厥刚送来的汗血宝马?”高长恭摇摇头,“还没有我的惊风跑的快呢。”高湛又道:“去吃油炸小黄鱼?”高长恭再次摇头:“早就腻了。” 高湛笑笑,捏捏他触感腻滑的脸,问:“那么长恭想要做什么?”恶劣少年的眼睛瞬间发亮,令高湛莫名毛骨悚然,登时有不好的预感。果然,少年的手指极快地握住皇帝某个部位,笑的纯真无邪:“阿步,我们来做最喜欢的事情吧。” 高湛红了脸,嘀咕道:“可是我身子到现在还不大爽利。” 高长恭也难得的羞窘,“我说的是,由我来服侍阿步” 高湛怔住,看着对方这回已红透的脸颊,知道少年在为前两日的孟浪后悔。虽说当时是自己心甘情愿,不过自己的伤势后来还是吓到了他。高湛戏中欢喜,温柔的吻住他,湿热的唾液交换,唇齿依偎良久后放开他,笑道:“可是阿步的奏折啊,还没有批完。” 高长恭彻底炸毛,主动想要欢好已丢开自己的脸面,这会对方的拒绝令他火起,气呼呼道:“扔给那个什么和士开不就好了?”高长恭自己是聪明伶俐,可是仅仅限于打仗。谈到批阅奏折这种事是万万不行的。 高湛赶紧给小老虎顺毛,道:“那不成。这是户部的折子,事关百兴生计,国库银钱,岂能给外人看。” 高长恭皱眉不快。他知道轻重缓急,正因为这样才不高兴。自己又排在国家大事后面,永远没有他的江山重要。 门外胡皇后牵着高纬走进来,四岁多的孩子已经懂事很多,乖乖的给高湛和高长恭请了安,童音清脆,令高湛喜笑颜开。但不知道为什么,高长恭就不喜欢这孩子,他曾不止一次见到高纬欺负比他年长的绰儿,说给湛叔叔听他又不信。他见过这孩子欺负人时的目光,冷岑岑的,像极了发疯时候残酷冷血的文宣皇帝高洋。 胡皇后道:“臣妾刚刚进来的时候看到李皇后在门外,不知道在干什么,看到臣妾就说有事,慌慌张张的走了。臣妾还很奇怪呢。”李皇后是高洋的皇后,高洋死后一直在昭信宫居住,深入简出,平日并不与他们见面。 高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与高湛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是心里暗暗吃惊,也不知道被她看到了多少。 和士开这会也禀报后走了进来,行过礼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做工精巧的竹蜻蜓逗高纬玩儿,也说了一遍刚才的事。高纬极喜爱这个深目碧瞳的胡人,也承他的情,毕竟才是四岁的孩子,玩的不亦乐乎。他们所有人都自动忽略了这个孩子。 过了两天,有内侍报说街头巷尾有孩子在传唱童谣,词句涉及侮辱皇室,幸而传唱的孩子并不多,也还没有传开。内侍已命人将那些孩子抓住关了起来拷问,尚不知是从何处传出。 高湛听后不言不语,展开内侍抄下来童谣的纸条,看到上面写着: 兰陵王,貌美郎。 不爱红妆爱情郎。 问情郎,长广王, 叔侄叠卧作鸳鸯。 他霎时脸色大变。 18.流言(二) 夜晚三更,皇宫偏门,有一名小宫女偷偷溜出来,与藏在阴影里的某人接头,语句在黑暗中飘散风中微不可闻,隐隐听见“兰陵王不行危险”这些词语。当他们交谈完毕想要离开时,周围衣袂翻飞声传来。月光下,黑衣侍卫的目光阴冷,一个手势示意后迅速包围,短短的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将拼命反抗的两人捂住嘴巴,悄悄拖走,不留一丝痕迹。 “主子,已经审讯完毕。此次流言主谋为李皇后,从犯有河南王高孝瑜、河间王高孝琬、李皇后身边心腹宫女两名,太原王高绍德以及一些品级不高的官员。具体有着作郎郑新”高湛一边执着一本折子在看,一边听着心腹周锐在报告。 着作郎自古都言史官笔下一把刀,是非曲直全在一张纸上,这可是麻烦的事。高湛皱紧眉头。 前两天被高洋的皇后李氏无意窥得皇家秘辛,马上就有童谣出现,乍一看确实是李皇后嫌疑最大,但高湛就是有种莫名其妙的焦躁感,长期在皇宫里生存得来的危机意识的直觉告诉自己事实不仅如此,但整件事情看起来毫无破绽。高湛出了会神,问:“与那宫女接头之人是谁?” “是河南王高孝瑜府上的一个小家奴。” “你再去查查他的身份。查到后向朕禀报。” “是。”周锐行礼退下。然后从殿后掀开一处,从密道走了。 书房又恢复安静。片刻后,高湛站起来,换了衣服去寻高长恭。 而此时,高孝瑜与李后之子,太原王高绍德正在玉园春某一雅间饮酒。高孝瑜脸偏瘦,窄目宽额,一身锦衣玉服,面色有着纨绔子弟特有的银邪风流。他此刻与高绍德互敬几杯后放下杯子,犹豫半晌后一脸悲痛道:“弟弟你大难临头尚不知啊。” 高绍德年方十五,自打前太子被废后一直郁郁不得志,毫无作为。闻此言大惊:“哥哥何出此言?” 高孝瑜看看四周,小声道:“我前几日与宫中内侍吃酒,听他们说,高湛对你母亲垂涎已久。屡次派人去请,你母亲不愿意,现下在宫中的日子正不好过。” 高绍德羞怒,而后疑惑道:“此话当真?” 高孝瑜道:“当真。那内侍本是以前侍奉孝昭帝的亲随,一直与我相熟,后来被调到李后身边当差,随你母亲一起搬到昭信宫的。千真万确。” 高绍德大怒:“高湛禽兽!欺我孤儿寡母!” 高孝瑜忙捂住他的嘴,“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 高绍德气红了一张脸,喘息不止。高孝瑜道:“哥哥不忍你被蒙在鼓里,特来告知,你若还不信,找个借口去看看你母亲一眼便知。” 高孝瑜又道:“我与着书郎郑新素来交好。纵使现在不能为你母子报仇,也可将此事告知此人,让他为你母子伸冤。” 高绍德被刚才所听之事气的愤愤不平,闻言道:“谢谢哥哥好意。可怜我母子受如此欺凌。若是父亲还在世,就不会放任那禽兽如此。”说完竟红了眼眶。高孝瑜见有机可乘,佯怒道:“禽兽连我四弟都不放过。可怜我四弟兰陵王一朝大将,竟沦落道龙床侍奉的下场。”他见给高绍德动容,趁机又道:“好在我有贵人相助,定能报此血仇。” “什么贵人?”高绍德疑惑,“现在大齐有谁能与他一拼高下?” “平秦王高归彦与前朝公主。” 平秦王高归彦是高湛族叔,后因朝堂之上因与皇帝当堂顶撞,欺君罔上,殿前失仪,被高湛外放为冀州刺史。片刻之后,高孝瑜压低声音,隐隐听见“兵器”“调兵”“前朝公主”等字眼,竟是要谋反! 另一边,高湛尚不得知。他现在正站在校场高处,看高长恭训练新兵。少年将军带着金色的狰狞面具在做示范。长枪劈、刺、挑,火红的缨子挥成一道赤色的线,在阳光下虎虎生风,引来一阵阵喝彩。少年将军腰直背挺,下盘稳健,大喝一声,长枪脱手飞去,狠狠穿透百步外的碗口粗的大树,整个枪头都穿透才停下来而树不倒。校场一片惊叹。 高长恭早就看见高湛,食指与拇指成环打了个唿哨,惊风不知从何处跑来,惊风颇有灵性,在奔跑中配合着主人,高长恭轻轻一跃稳稳坐上马背,向着高湛闪电般奔来,顺手一把拉起高湛也坐上马背。高湛笑笑,并不吃惊,似乎早知道他会这样,手臂圈着少年的腰,一脸幸福。 两人一骑风一样卷出营门。 邺城外是一片原野,骏马驰到此处速度慢了下来,马上两人缓缓而行,欣赏早春的风景。阳光温暖,浅草没马蹄,由远及近一片嫩绿,湿润的土壤气息在空气中发酵。 高湛与他聊些闲话,讨论朝堂趣事,享受难得的浮生半日闲。高湛将这两日流言的事与他说了,高长恭也皱紧了眉头,道:“那李后怎的莫名其妙的?她难道不知这事早晚会被查出来?她尚高绍德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不怕被牵连么?” 高湛亲亲他的唇角,道:“我猜她大概是有靠山,才敢如此贸然行事。至于这靠山是谁?也就是这两日就能查出来了。”高湛想了一会又道:“流言虽说已经被我们控制住了,但难保万无一失,所以长恭,我思索了好几天,想出一个办法。” 高长恭见他一脸为难,笑道:“什么办法?阿步为何不说了?”他突然怔了怔,明白了,难以置信道:“阿步,你不会是想让我娶亲吧?” 高湛苦笑,算是默认。 “我不娶!阿步,我不能娶除你之外的任何人!”少年任性反抗。 高湛搂紧了他,把他的背紧紧贴着自己的胸膛,高长恭感觉到他沉稳的心跳,安静下来。 他们都知道,这是当前最好的办法。否则放任事情发展下去,会对皇室乃至大齐带来莫大害处。他们身为高氏子孙,不能看着江山在他们手中受到影响。 他们紧紧抱着,彼此都在无言的安慰。 良久之后,高长恭闷闷道:“娶就娶吧。就娶莫灵。我要跟她说好,娶的是她,洞房是你。” 高湛自然对这个当前最合适的人选没有意见,他无奈扶额,然后更紧地拥抱他,难言心中的酸涩感动。 过了一会,两人不约而同放开彼此,然后深深吻在一起。 19.成亲 太宁二年四月,兰陵王娶亲。 从提亲、下聘、看黄历、娶亲,前后只用了一个月不到。这天,莫灵早早就被送到了郑太傅府上。因为莫灵身份低微,不足以封正妃,高湛找了当朝郑太傅收做义女,当做娘家出嫁,并赐以丰厚的嫁妆。 对于成亲高长恭没有多少兴趣,但对洞房花烛期盼不已。不得已只好早早就换好了新郎喜服,只待成亲扔下新娘便去见高湛。 果真,自从高长恭定亲,朝廷里的风言风语就少了许多,高长恭背后也少了许多猜忌的目光。随时都有一批墙头草等着看高长恭的笑话。 这天,兰陵王府高朋满座,比起朝中其他王爷成亲场面甚是盛大。高长恭一大早出门,从郑太傅家接了新娘,骑着高头大马,金色面具狰狞,少年郎气质朗朗,玉树临风,前后百余名将士护送,煞是威风。 吉时到,奴婢们扶着盛装的新娘子走到前厅。主位上做的正是当今皇帝高湛与郑太傅夫妇。高长恭父母早逝,由亲叔高湛坐高堂之位倒也合理。高湛今日难得换了紫红色的长衫,更衬得天子俊颜如玉,气势非凡。 主婚的是段韶段大将军,不少皇室贵胄冲着大将军和天子也要来观礼,给足了兰陵王面子。一时间邺城内外都在谈论兰陵王圣宠不衰,前途无量。 噼里啪啦一阵炮竹声响,王府内外热闹非凡。 “一拜天地。” 高长恭看一眼高湛,转身拜了下去。大厅里,有多少人是在真心祝福? “二拜高堂。” 高长恭紧盯着高湛,似乎与他拜堂的是皇帝般,再拜下去。角落里,高孝瑜与高孝琬面色不愉。 “夫妻交拜。” 高湛终于忍不住红了脸,对着他几不可见的微微拜了。高长恭唇角勾起。两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这般幼稚的举动,都不觉丢脸,心底充斥着说不出的甜蜜。 “礼成。” 没人看见的喜帕下,未来的兰陵王妃脸色难看,目光阴冷。 兰陵王战名远扬,再加上高湛积威已久,在二人的推辞下竟无人敢前来敬酒,连段韶的面子也不买,二人顺利逃脱。高长恭命人将郑灵带回房间,自己在新房里等待高湛。 不一会儿,高湛悄悄进来。高长恭摘掉面具,迫不及待的扑上去。 高湛一边躲他,一边宠溺笑道:“急什么,今天又不是我伺候你。”高长恭不管,委屈道:“每次去找你,你都不肯要了我。我以为阿步嫌弃我呢。” 高湛无语,明明是怕他不适应会受伤,在他眼中,自己的体贴反而成了嫌弃,当下不再踌躇,抱着他霸道地亲上去。不一会两人便衣衫散乱,气喘吁吁。 红烛燃烧着满室情热,少年喜服褪到腰上,玉体横陈,满面春意,背后是大红的锦被,鸳鸯交颈,枝蔓连理,今天是他们大喜之日,不是旁人的。艳丽的少年水眸潋滟,看的高湛几乎把持不住,偏偏少年还不知死活,腿伸到男子某处摩擦撩拨,声音妩媚:“阿步,湛叔叔阿步。”听到久不闻的称呼,高湛竟然迅速石更了,满脸通红。难道自己在心底里一直喜欢着这种血脉相连的悖德关系? 高湛暗暗吃惊,因为这个发现又气又恼,再加上少年肆意挑逗,于是手下劲道大了一点。少年的下身亦更加放荡,似乎很喜欢这样的略显粗暴的抚摸。高湛彻底没了脾气,被他惹得情动不已,不在折磨自己,取来软膏细细涂抹,体贴备至。 不一会儿,便响起床晃动的声音,混杂着模糊的呢喃,羞煞了天上的月亮,扯来一片云遮住脸。 另一边,郑灵自己掀了盖头,眼直直望着新房窗户上红色的囍字,身体剧颤,丹蔻艳丽,十指纤纤戳破了手心。鲜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在红艳的帕子上,迅速浸透,留下浅浅的痕迹。 几日后的夜晚,高湛再次接到周锐的密报。此时,高长恭正在龙床上睡得香甜。 “主子,查出来了。与李后心腹接头之人叫做林宪,以前是江湖中人,似乎与前朝皇室有些关系。后来无意进入河南王府,跟在高孝瑜身边。” “前朝?”高湛脸色阴鸷。 “是。埋伏在平亲王身边的眼线说,此人的同伴曾与平亲王联系过。” 高湛冷冷笑着,讥讽道:“真是一群不知死活的余孽。” “还有”周锐犹豫道,“属下不知当不当讲” “说。” “此人曾频繁进出兰陵王府。” 高湛愣住,在他背后,高长恭也被惊醒。 平秦王李后前朝公主林宪高孝瑜 高湛确定,这是一场牵连甚广的谋反。 昭信宫。 高洋的皇后李氏焦急进出,华丽大床上坐着侍卫打扮的男人,男人身体很壮,甚是英俊。 “怎么办?本宫竟然怀孕了!这下瞒都瞒不住了。”李氏玉容惶恐,对男人道。 那男人嬉皮笑脸道:“要不先生下来?反正现在也没人知道。” “总会有要知道的一天。要是连绍德也知道了我就不活了!” “就你那孩子,不成气候。要我说,当初不是你这贱人勾引我的吗?怎么现在就怕成这样?来让大爷好好疼疼你,来做舒服的事情忘了它。啊。”男人说着手向李氏的胸前伸去。李氏正在着急,冷不防被摸了一把,娇体轻颤,快意涌来,慌忙斥道:“想不出办法别来碰我!” 男人顿时拉下脸,良久之后眼睛一亮道:“那你就生下来,嫁祸给你那个九弟。反正他的名声也不怎么好,说他强迫的你也没人不信,况且,你手上有他的把柄,逼他就范不就行了。” 李氏闻言,想到皇帝残酷的手段,胆怯了。 男人又道:“现如今,被发现是死,嫁祸给他就算死也还能得个忠贞的名声。怎么做你想清楚。” 李氏白着一张脸,思索后狠下心点头同意。 昭信宫里再次传来嬉闹娇喘的声音。 天快亮时,侍卫打扮的男人悄悄离开昭信宫,绕到一处小巷里,然后闪身进入一处不起眼的院子。院子里传来声音: “告诉你家公主,任务完成。” 20.杀戮 阴谋正在进行。 这一年,北齐武成皇帝改年号为河清。高长恭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河清二年十一月二十日。 一大早,长恭就进了宫陪高湛。此刻正是初冬,地上薄薄落了一层雪,高长恭披着高湛赏赐的火红狐裘,丝毫不觉得冷。他的面具上倒是覆了这浅浅的一层,手里拎着带给侄子俭儿的拨浪鼓。俭儿是皇帝的第十子,刚刚出生两个月。幼小的孩子特别好玩,老是喜欢在高长恭身上爬来爬去,除了绰儿外,这是阿步众多个孩子里他最喜欢的。 刚刚走进皇帝寝宫,就见胡皇后匆匆奔进来,也不见有婢子跟着。看到高长恭的时候登时像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急忙道:“长恭,你赶紧去劝劝皇上,他要杀了李皇后!” 高长恭忙跟着她赶过去,听她说了事情的原委。今天一大早,皇上就听有人报说李皇后产下一女,此时事关皇室脸面,皇上大怒之下抓来内侍审问,李后却说孩子是皇上的,并大哭大闹说皇上QJ了她,现今抵死不认,要杀人灭口。正巧李后的儿子太原王高绍德前来探望母后,见到此时急怒攻心就要行刺皇上,高长恭恰好赶到这个当口。 高长恭脑子转的飞快,到底是谁要陷害湛叔叔?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透着诡异,为什么太原王不早不晚偏偏赶到这个时候到? 远远就听到昭信宫里女人尖利的嗓音哭喊:“步落稽,你禽兽不如!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强迫本宫剩下你的孽种!要是我夫君在世,绝不放任你如此欺凌我!” 这女人,诬陷皇上,提及二叔高洋,太原王高绍德,每一句都扎在皇上的痛处。流言事件是她捣的鬼,高绍德参与谋反,高洋更是残暴冷血,欺侮宗室!真真是在找死! 高长恭闯进去,看到李后披头散发,手里掐着一个皱巴巴的婴儿,婴儿在她手中挣扎,弱弱的哭声已经快要消失。她对面皇帝一脸冷厉,内侍奴婢们围在他们周围被吓得瑟瑟发抖,而太原王高绍德被侍卫压着愤怒得涨红了脸。她看到高长恭进来更加疯狂,堪比厉鬼,摇晃着手中的婴儿大骂:“还有你!高长恭,不知廉耻下贱肮脏的玩意,竟然跟自己的叔叔搞在一张床上。叔侄两人都不是好东西,一个夺我夫君性命,一个” “啪!”的一声,在皇帝暴怒之前,高长恭甩给李后一个狠狠地耳光,狰狞面具冷得骇人,寒光凛凛的眸子盯着李后,杀气毫不掩饰。高长恭夺下她手中的婴儿,那婴儿刚刚断气,脖颈上一圈紫红色的掐痕。高长恭“啪”的一下,又给了李后一耳光。打得李后忘了辩驳,脸肿的老高,唇角溢血。 “母后母后!”高绍德见此剧烈挣扎,怒视皇帝与高长恭:“你们不得好死!恶心叔侄乱仑的恶心东西!” “是吗?来人,给朕就地杖毙!”皇帝发火,侍卫迅速抓住高绍德,粗长的木棍打下去,高绍德惨叫不止,皮开肉绽。 皇帝走到他跟前,眼中风暴狂烈,高氏子孙骨血里特有的疯狂袭卷涌出,声音冷的可怕,“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和高归彦在谋划什么吗?不自量力!这些话,去到黄泉给你父亲说去吧。”说完狠狠踹去。短短的几句话的时间,高绍德被打得只剩一口气,再加上被皇帝当胸踹了一脚,渐渐没了动静。 “皇后李氏,你身为皇后不知廉耻,勾结外人生下贱种。又谩骂当朝兰陵王,欺君罔上,对朕不敬,来人!拖下去淹死!” 然后,昭信宫中所有奴婢内侍,全被处死。 那是高湛登基以来皇宫中最恐怖的一天。太原王高绍德死了,被埋在游豫园;李后被淹个半死后削发为尼,终生囚禁。昭信宫所有内侍宫女,全都没有活着出来的。血染红了昭信宫整片地面,也没有人打扫,凄风厉鬼怒号了整整一月。 从那天开始,皇帝开始清理朝廷内奸。河南王高孝瑜饮酒过多不慎坠河而死。河间王高孝琬因诅咒皇帝被乱棍打死。着作郎等一众官员被抄家的抄家,斩首的斩首,一时之间邺城人人自危。 遇刺同时变的糟糕的还有皇帝的名声。说他残暴狠厉,QJ二嫂惨杀亲侄,残害宗室,昏庸无能,沉湎于美色之中,宠信小人,不思国事。高长恭亲眼看着这场小人作祟,皇帝怒火烧起,为湛叔叔心疼又愤怒。他知道湛叔叔常常批阅奏折到很晚,为百兴生计黎民苍生操尽了心。他知道湛叔叔为了肃清朝政,不惜得罪小人,罢免贪官,败坏了自己的名声。他登基之后并没有像文宣帝和孝昭帝那样灭尽原太子宗室一党。在今天之前,他竭力留那些人一命,甚至是在流言事件之后,他也未曾想过要杀他们。 虽然他看起来冷漠无情,却从来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从未主动发起争战。他不是尧舜,不比圣贤,不是一个英明的帝王,但一直在努力做好一个帝王。高长恭明显感觉到他与登基之前的不一样。以前,他从不关心他人死活,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自从他成了皇帝,比以前仁慈很多,事事保全大局。他能感觉到湛叔叔肩上担负整个国家命脉的沉重压力。他夜里安眠的时间越来越短,经常只能睡一个时辰,他的身体日渐消瘦。 他做的很多,为高氏江山。他从政以来,大齐不曾丢失一寸土地,百姓未曾流离失所。他教导太子,辛勤勉励,孜孜不倦。他甚至把以后的路都安排好了,只是为了和相爱的人有时间相守。然而,辜负他的恰恰是他一直所保护的皇室贵胄,亲侄子孙。 做皇帝难,做一个好皇帝更难。 河清三年初,冀州长史宇文仲鸾、司马李祖挹、别驾陈季遽、中从事房子弼、长乐郡守尉普兴等怀疑平秦王高归彦有异常的举动,联名密报朝廷,皇帝接到密报,大怒不已,令平原王段韶与兰陵王高长恭前往冀州平乱。 平秦王高归彦,高长恭是知道的。当年此人先助孝昭帝登基,深得宠爱,后又自晋阳迎回武成帝高湛,立下大功,官至司徒,但此人为人过于圆滑,又好大喜功,不把新帝放在眼里,渐渐为新帝所不喜,放任至冀州,念在其有功,敕令早发,别赐钱帛、鼓吹、医药等物,事事周备,并不曾怠慢。不想高归彦狼子野心,私设驿站,暗中屯兵,打着歼小人,不满高元海、毕义云、高乾蛊惑圣听的旗号举兵造反。毕义云、高元海等人皆是新帝提拔选用的人才,毕义云性酷耿直,又豪气冲天,与高元海相交,得罪了不少贵胄,造人诬陷。愚民不知,大都以为皇帝不容人,兔死狗烹,高湛的名声比之前更加狼狈。 高归彦,又是一个陷皇帝于不义之人。 21.端倪 距离到达冀州已经两月有余。 冀州守军不足一万,高归彦闭门拒战,所幸冀州防守并不如何坚固,招兵买马所得也还都是新兵,如何与战场叱咤风云的大将军相比?不到半月就破了城,段韶与高长恭奉皇帝之命,未参与谋反之人并不追究,且严令将士不得扰民,田地财产不得侵占,只把高归彦府上查封,一时间人人欢欣得以自保。高归彦一族参与谋反的前后共有近百人,包裹谋士、营下主事、牵引之人、供给财物之人,皇帝下旨念其是被高归彦蛊惑,一律不追究,剩余高归彦妻子兄弟等十五人收押牢笼。 这天正是晌午,副将周成向高长恭一一禀报善后事宜,到现在为止,高归彦一党该斩的斩,该抓的抓,该记录的记录,就只等收拾好一切之后押解至京。不多久,段韶遣人来问是否已收拾完毕,若收拾完毕便早早上路,重犯在此,唯恐夜长梦多。 第二天一大早,一众人浩浩荡荡上路,只留下文官数名与两千兵马镇守。又是一年五月,草长莺飞,春江水暖鱼鸭成群,高长恭骑在马背上忽然一阵心悸,疼痛不可忍,险些掉下马去。坐骑惊风有灵性,马上停住才缓住他的下坠之势,长嘶一声。身后周成拍马赶来,见他面色难看,连忙扶住他,问道:“王爷,您怎么了?” 高长恭只觉心悸忽然又消失,以为是劳累过度所致,摆手示意无妨。周成担心道:“王爷您还是找御医看看,万一不好了可怎么办。”高长恭点头答应。 到了夜幕时分,已看不清路。段韶命大军停下,就地扎营,打火造饭。不多时一群人用过饭,白日里赶了一天的路,都疲倦不已,早早睡下,营内外鼾声一片,只留了放哨的灯火亮着。 高长恭睡不着,从衣襟里摸出心上人所赠的玉佩就这月色观看。月光皎洁,四周虫鸣一片,星子洒落长空,难得的朗朗晴夜。高长恭手指摩挲着玉佩上的花纹,想着邺城里舒眉朗目的男子在等他回去,嘴角溢出温柔的笑。 静夜里忽起一阵张狂的大笑声,吵醒不少人,随后听到有人骂骂咧咧:“你个老混蛋,都到这一步了还张狂!小心吵醒王爷和大将军给你再加上一个罪名,诛你九族!”高长恭听着声音熟悉,方想起是高归彦的笑声,遂出了营帐走过去。 看卫囚车的小兵看到是他,吓了一跳,战战兢兢道:“王爷,这老匹夫半夜不睡觉,惊扰了王爷,望王爷恕罪。”高长恭知道不是他的过错,道:“无妨。”见高归彦须发花白,黄白的眼眶之中满是疯狂的骇人神色,皱紧了眉头。高归彦与妻子兄弟心腹等分开关押,这里只有他一人,成王败寇,高长恭对于这个毁损湛叔叔名誉的高氏内贼非常不喜,知道他死期将近,目光怜悯看了他一会便要离去。高归彦在他背后大笑:“高长恭,今日你抓我回去,我死到临头,可惜你也活不了了。” 高长恭不以为意,只当他是临死胡言乱语,却听他又道:“你们只抓了我,并未斩草除根。你已经被我背后的人盯上,老头我就等着你和步落稽那小儿来给我陪葬!哈哈哈!” 高长恭顿住,回过头盯着他,邪肆冷笑,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狠狠掷出,高归彦痛嚎,那一刀竟齐齐将他的脚斩了。高长恭平生最不能忍就是有人侮辱诅咒湛叔叔,此时已是大怒,杀气狂涌,锁定高归彦。 高归彦觉察到他的杀意,痛哭又疯狂的更加厉害,手舞足蹈,脚腕处没了一足,鲜血狂流,他不管不顾,神情诡异。高长恭在他的胡言乱语中隐隐听到一句话: “灼骨销魂,神仙不救。哈哈哈!” 随后,任高长恭再怎么酷刑逼供,都不肯再说一字。 自那之后,高长恭并没有感觉到不妥,遂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五日之后,大军回到邺城。 高长恭将高归彦等人送往刑部收监,回到府中洗去一身风尘,打算晚上去找湛叔叔。刚刚收拾妥当就有人彭彭敲门,响声急促。高长恭命人打开门,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迎面扑来,一个满身伤痕的小兵从累的气喘吁吁的马上滚下来,哆嗦着道: “报,兰陵王,皇上被困洛阳已有三日,现在生死未卜。望王爷发兵救援!” 高长恭闻言又惊又怒,问:“你是何人?为何现在才来报?皇上走了几日了?怎么会被困。朝中无人了吗?为何直到现在还无人救援!” 那小兵泣道:“回王爷,突厥与北周结兵来犯,当时王爷不在京都,斛律将军镇守漠北,皇上御驾亲征,命赵郡王与尚书右朴射和士开大人辅佐太子监国,走了已经快有一月。求救的信十天前已发出,朝中迟迟不见动静。小人是皇上身边护卫,我们二十人潜出洛阳求救,拼死才逃出我一人!刚刚小人已先行去宫中报信,但宫门不开,说是太子已经歇下,让明日再报!小人担心皇上安危,只好来求王爷。”言讫竟是太激动,气血不支,晕了过去。 高长恭眼中发热,惊怒异常,对一旁的周成大喝:“马上通知段韶段将军进宫!将此事告知。并召三公六部进宫议事!取本王的战袍来!” 河清三年五月的夜晚,邺城皇宫突然响起咚咚咚的鼓声,鼓声大振,悲怆悠长,响彻邺城每一个角落,一时间人人惊坐而起。那鼓自前朝道武帝拓跋珪建立北魏以来,除国难当头从未被敲响过。今日不知何人竟有如此大的胆子敲响此鼓。一时之间,群臣纷纷赶往皇宫,进宫之后却见兰陵王高长恭站在议事大殿之前,一身战袍,杀气凛凛,金色面具在皇宫的灯光下狰狞可怖,阴冷吓人。在他身旁,太子高纬与赵郡王高睿、尚书右朴射和士开身着单衫,战栗着缩成一团。 事出紧急,他没看到九岁的高纬眼中狠毒怨恨的目光。 22.救援 “洛阳眼看就要城破!皇上被困!朝廷上下无一人前去救援!你们还在这里睡得安稳,这是要弑君造反吗?!” 高长恭怒火冲天,皇帝面前红人发怒,再加上战神之名威吓,杀气慑人,满朝文武无一人敢反驳。段韶匆匆赶到,也是震怒非常,急忙与高长恭以及一群大臣商议之后决定高长恭先带五千兵马急行军前往,段韶调齐粮草,带五万人随后赶到,并八百里加急通知斛律光大将军,令其火速救援。 邺城至洛阳整整半月路程,高长恭快马加鞭,恨不得一下子飞过去,五天之后甩开身后大部队令周成带领,仅带五百余人亲兵赶到洛阳。 另一边,大齐皇帝在洛阳行宫里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心急如焚。北周皇帝宇文邕年前娶了突厥大汗的妹子做皇妃,两国结交越来越亲密,当时小看了宇文邕,认为他在宇文护的压制下并不会有所作为,现在想来真是看走了眼。现在两国联兵十万大军攻打洛阳已有半月之久,洛阳一万守军加上自己从邺城带来的三万人马已经所剩无几,而对方还有约莫六七万。若是联军再犯,洛阳恐怕也支撑不久了。 自从十五天前发出求援信直到现在仍无音讯,高湛知道邺城必定有小人作祟,奸佞当道。顿时一片怒火中烧,竟是有人要把他困死在这洛阳城内! 房门被哐当一声推开,高湛怒喝:“不是说了不要来打扰朕吗?活腻了不成!” 周锐忙告罪,然后大喜道:“皇上,兰陵王来了!” 高湛心口一热,急急忙忙登上城楼。 洛阳城外,兰陵王操纵火红的战马,风驰电掣,一身铠甲鲜血淋漓,手中长剑寒光湛湛,连番砍倒数十人,斩杀北周两员大将,带着五百亲兵利刃般迅速插入北周与突厥几万大军腹地,所到之处人仰马翻,鲜血四溅。竟是无人敢上前! 眨眼间少年将军就到城楼下。 楼上守卫并不认得兰陵王,见他带着面具,恐他是敌军奸细,一时犹豫不知该不该开城门。高长恭见此大喝: “本王乃大齐兰陵王!快开城门放我等进去!” 城上守将问道:“来人可有信物?” 高长恭暗想出门出的急,竟是忘了带信物。 城楼上有人悄声道:“听说兰陵王貌美,何不请他取下面具一看?” 高湛听见,哭笑不得。外面敌军并不知道大齐皇帝就在洛阳,以为只是某个普通的将军在指挥,没有拼尽全力猛攻,是以洛阳能苟延残喘到今日。所以他万万不能表明身份然后放他进来。 果真有人道:“烦请兰陵王取下面具让我等一看!” 高长恭一愣,抬首看着城楼上的某个人。然后缓缓摘下面具。 夕阳温柔的照拂下下,少年将军黑眸闪亮,满脸薄薄的汗渍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眉目秀丽如画,肌肤似玉犹带红晕,在满地鲜血的战场中赫然独立,恍若天人。微风带起他的墨色长发,温柔缱绻,情深意长。 大齐皇帝在那一刻听见心房某处彻底坍塌沦陷的声音。 洛阳城上万军齐声欢呼: “兰陵王!兰陵王!” 兰陵王来了,他们有救了。 高湛眼眶发热。曾几何时,那个在他怀里撒娇的孩子,已经有了如今顶天立地的模样,也能让人忍不住去信赖依靠。他的长恭,完全长成了令他,令他的百姓自豪欣喜的模样,他的战神,他的心上人。 高长恭进城后立刻消失在某处墙角,高湛在高处看的清清楚楚,默契一笑,遂吩咐近卫不要跟来,两人在城墙某个死角相遇,迫不及待拥抱在一起接吻。 唇舌相抵,液体交换,高长恭将高湛死死压在墙上,这个吻激烈火热,彼此听得见胸腔中彭彭心跳声。两人皆是一身战甲,面色疲惫,胡渣乱生,然而眼睛却明亮异常,从心头到眼角都是鲜明的喜悦放松。 高长恭抱着他呼出一口压在心上多时的闷气,身上血腥味浓重,却让人觉得分外安心,全身都是见到情人的轻松愉悦。他们像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额头相抵,目光相对,都像是欢快的幼稚孩童,并不交谈,就一直看着,怎么也看不够。明明才分开了两个月,一日一日数过去却仿佛沧海桑田。 在他们周围,北周与突厥敌军还在虎视眈眈,战场上尸体堆积如山,洛阳城万分危急,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只要在彼此身边,就会心生出无限勇气,无边战意,没有什么可畏惧。 这天之后,北周与突厥大军明显感觉到对手不一样了。明明已经没有多少力量可抵抗,但是洛阳就是久攻不下。人人参战,妇人、小孩、老人,能战的扛着锄头参战,不能战的送水送饭,搬运石块,洛阳城上下一心,顷刻间由一个普通的城池变成了坚固的铁桶,火攻不进,水淹不灭,无计可施。 这天,宇文护接到一封密报,一看之下大喜,忙布置下去。再次攻城的时候,洛阳军民惊讶的发现敌人并不搭云梯,也不放火箭,甚至连弓箭都没有怎么准备,只是在攻击范围外站成一排一排,人人脸上幸灾乐祸,甚至还有人猥琐的笑。高湛眼皮直跳,有不祥的预感。只见宇文护一声令下,千军万马齐喊: 兰陵王,貌美郎, 不爱红妆爱情郎。 问情郎,长广王, 叔侄叠卧作鸳鸯。 早已消失半年的童谣在战场响起,一遍又一遍,这是一场公开的羞辱。 冲天的喊声中洛阳军民惊诧疑惑,继而争吵不休,不可置信,面红耳赤,片刻之后齐齐看向城楼上面具狰狞看不到表情的兰陵王。他身旁,高湛一袭黑青长袍,威压慑人,冷冷的琉璃眸中寒意更甚。 高湛怒视城楼下的宇文护,两人的目光隔着空气厮杀。片刻之后,宇文护再次挥手,喊声停下。 高湛握紧拳头,喝道:“宇文护,你的老母可还安好?” 所有人都被这一句话问懵了。然而包括高长恭在内的少数人却是知道的。当年,宇文护战败,文宣帝高洋抓了宇文护的老母亲威胁宇文护,宇文护答应不犯大齐。后来晋阳一战,宇文护又败,高湛不与他追究,将其老母送回,宇文护感激不尽,并约定北周与大齐谁也不能主动出兵。时隔三年,宇文护不仅没有遵守承诺,反而与突厥联手侵犯,正是言而无信,小人作为。如今战场上提起此事,无疑是在宇文护脸上扇一耳光。 果然北周军中有人开始悄悄议论。 宇文护脸色青白,回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你是何人?” 高湛冷笑道:“朕乃大齐皇帝。” 宇文护哈哈大笑:“本将道是谁,原来是与自家亲侄子乱仑的大齐皇帝!” 此言一出,敌军泛起一片嘲笑讽刺,像是油锅中掉进一滴水,顷刻间炸开。甚至有人当面开骂,“是不是齐朝皇帝都好这一口啊?难怪高家人每个都长得漂亮,跟娘们似得。”什么“我还道兰陵王果真厉害,恐怕是床上厉害吧。”“做出这种天诛地灭的事情,是要断子绝孙的吧。”大齐将士在这些话语中又气又羞,有人恨不得把头插入地下,有人眼巴巴盯着高长恭,迫切希望他反驳,澄清事实。 高长恭在面具的遮挡下悲哀的笑。直立的身形依然挺立,只有高湛能感觉得到他的肌肉绷得紧紧地,在狠狠压抑着什么。 23.惊天一吻 洛阳城高高的城楼上,两人相隔不过一步之遥。城下万人齐骂,城上百姓蒙羞。高湛看着高长恭颤抖的肩膀,闪烁的眼神,心疼的无以复加。他伸出双手放在高长恭肩上,将他转过来。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高湛取下他的面具,微笑着,在六月阳光轻轻照拂下凑上前,温柔怜惜的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万人皆静,空气凝滞。 高长恭瞪圆了双眼,脸颊滚烫,通红似血,感觉到对方的亲吻轻柔温暖,心跳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情不自禁揽住他的脖颈,加深了这个吻,迷失在仅有他的世界里。 那一刻,天下江山都抛在脑后,不在乎人伦道德,丢弃了纲常束缚,他们以独特大胆的方式宣告,他们相爱。 曾经夜半大街上偷偷牵手的时候,曾经天未亮溜出皇宫的时候,曾经月老庙前偷偷祈祷的时候,高长恭渴望有一天,他们能这样在阳光下肆意亲吻。他没想到,他们真的做到了。 他此生最美好的一刻,已经拥有。他何其幸运,受神明眷顾。这样巨大慢慢的充斥整片天地的幸福。 然而下一刻,腥咸的滋味涌进高湛嘴里,他放开对方,看到高长恭嘴角流出鲜血,慢慢闭上眼睛。 不远处,沉重的马蹄声逼近,段韶带领五万大军与斛律光同时赶到。 河清三年六月,大齐大败北周与突厥十万联军,再次将敌军逐到黄河北岸。大齐皇帝带领四万兵马抗敌一月,兰陵王高长恭危急时刻赶到,最终与大将军段韶、斛律光联手破敌,神勇有加。皇帝赞其忠勇,官封尚书令,与三公一起执掌朝政大权。 邺城,七月。 高长恭躺在树荫下的凉榻上,长睫扑闪,脸色略略苍白,粉唇含笑,黑眸灵动,却是精神的很,追逐着跳跃在树杈间的阳光。过了一会,身穿青黑帝王袍的年轻男子远远走过来,手里端着一碗药。高长恭嬉笑坐起身,仅着白袜的双脚前后晃悠,一派天真可爱的模样。高湛将碧绿的玉碗递给他,看着他顺从一饮而尽,温柔笑道:“长恭真乖。” 高长恭笑的灿烂,食指点点嘴唇。高湛好笑,低头在他唇上啾亲了一口,满口苦涩药味。长恭总是这么邪恶,小孩子一样,非要这么折腾自己,还美其名曰:同甘共苦,要不就不肯喝药。高湛无奈只得依他,所以就有了今天这一幕。 高湛坐下来将他抱在自己怀里,道:“今日周锐来报,莫灵不见了。没有抓到。” 高长恭无所谓道:“不见就不见了呗。” 自打从洛阳回来,高长恭昏迷数天才醒。高湛找遍邺城所有名医,均无人能诊出是怎么回事。后来有一名前朝御医道兰陵王身中剧毒,名曰:灼骨销魂,乃是前朝皇室独有的毒药,炼制及其不易,非皇室核心成员不能得到。中毒者一年半之后毒发,先是心悸,昏迷,吐血,之后便纠缠入骨在体内永远不可清除,每年冬季按时发作,直到把人折磨至死。 知道此毒的平秦王高归彦在监牢中蹊跷地自杀身亡,煽动太子高纬压下战报,把持朝政一手遮天的陆令萱,现任高纬的乳母,原是前朝公主的贴身奴婢,她与穆提婆等人蛊惑太子,欺上瞒下,已被皇帝囚禁。一群逆党的首领前朝公主莫灵,后来叫郑灵,曾是兰陵王妃,本名为元灵,是前朝善和公主,前朝灭亡时元灵仅十岁,在陆令萱等人的护卫下逃出皇宫,后来不知所踪。皇建二年故意接近兰陵王,肆机毒害大齐皇帝,后潜伏在兰陵王府达三年之久,煽动民心,发动平秦王反叛,造谣生事,里通奸佞,外联北周突厥,暗害兰陵王后又困大齐皇帝于洛阳,失败后潜逃。 这就是周锐查到的真相。 太子高纬伙同外人加害皇帝一事,令高湛心寒,但念在其年少无知,并未处罚。高湛心底对这个儿子还是抱有期望的。高长恭多次劝说,高湛都一笑了之,并不觉得自己的亲生儿子罪大恶极,终究酿成后来的灾祸,这是后话不提。 高长恭犹记得以前他审问莫灵的时候,那个女子镇定坦然,道:奴婢不会解释什么,若王爷觉得奴婢的嘴不牢靠,杀了奴婢便是。奴婢毫无怨言。不惊不躁,令人钦佩,现在想来对方也算是胆识过人,城府颇深,工于心计,若是身为男子,定能有一番作为。高长恭在这方面自愧不如。这样的女人作为对手,是相当可怕的。 自从高长恭中毒,高湛又血洗朝廷,斩杀许多遗虐同党,皇宫内外守卫全部换掉,出入需令牌,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灼骨销魂之毒无药可解,御医说先以灵药吊着,再查找前朝秘辛书籍,看看是否能配出解药。 这会儿,皇帝将高长恭抱在怀中,皱紧眉头不知在想什么。高长恭能够感觉到,近来湛叔叔常常发呆,灼骨销魂令他自责不已,成了湛叔叔心中的死结。他觉得自己被害都是他的缘故,尽管高长恭百般安慰,他仍解不开这个心结,虽然在他面前仍是言笑晏晏,但背地里手段越发残暴冷血,年纪轻轻已经有了几丝白发。他看着心疼不已,却无能为力。 高长恭手指抚着心上人的眉毛,似要把皱起来的深沟抹平。皇帝感觉到了,停止发呆,对他笑笑,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亲吻,宠溺醉人。高长恭任对方把玩自己秀美的手,忽然听他道: “长恭,我想退位了。以后就陪着你好不好?” 高长恭愣住,反应了很久才道:“退位?!可是阿步你还年轻,再者,你放得下大齐吗?” 高湛笑的云淡风轻,语气却沉重颓废,“自从皇建二年朕即位以来,政事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疏忽,教导太子也算尽心尽力,抵抗外敌,保我大齐河山,两次驱逐,上对得起祖宗神灵,下对得起黎民百姓,”皇帝站起来,语速越来越快,愤怒道:“可是呢?平秦王谋反,太子弑君,皇后勾结外人,连百姓都要干扰你我相守。朕,累了。” 皇帝眼眶发红,身躯颤抖,“朕累了。朕不想失去你,长恭。朕为着江山做的够多了。朕也心寒了。” 高长恭看着他,心头五味具杂。既为他心疼,又为他愤怒。 皇帝转过身,眼眶中血丝猩红,轻轻碰触他的面庞,“长恭,朕实在不能想象,失去你会怎么样。天下,朕不要了。” 他似累极了,挺拔如竹的身体微微垮下来,满眼眷恋道:“长恭,知道你中毒无药可解时,我恨不得代你身死。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能陪着我,我们白头偕老。” 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能陪着我,白头偕老。 这是高长恭一辈子听到的,最美的情话。 24.高百年 此时,是邺城十月。深秋的落叶在风中飞舞,秋阳寂寥,整个邺城安静肃穆。皇宫门口,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驶过来,守卫看见大喝:“何人敢在皇宫门口行驶?还不速速下车!” 马车蓝布碎花的帘子掀开,九岁的半大少年阴沉着脸踩着凳子下来,道:“怎么了?”守卫认出那是小太子,也不敢拦,只恭敬道:“回太子,宫门口马车不得载人过,此乃历来规矩,望太子不要为难小人。” 高纬冷眼扫去,颇有其父高湛的几分严厉,道:“本宫知道了。本宫今日奉皇后之命将乐陵王接入宫中陪本宫,可进得去?” 守卫为难,乐陵王高百年乃先帝之前太子,身份着实敏感,可是太子要亲自带人进去,也拦不得,当下只得让开道:“既是太子亲自接人,自然进得。” 高纬从马车上扶下来一个少年,约莫十四岁左右,眼神怯怯的,下巴尖细,姿容秀丽,正是乐陵王高百年。守卫看着他们进去,忙命人去跟皇帝汇报。 御书房里,周锐递上一张小小的纸条,道:“皇上,这是属下从陆令萱的饭菜中找到的。”高湛打开,看见上面写着两个蝇头小楷,字迹婉约挺拔,明显是出自女子之手:离间。 离间?离间谁?元灵又想做什么?思索几番不得其解。周锐小声道:“皇上,属下认为,说的可能是您和太子。” 离间皇帝和太子,太难了,非太子触到皇帝逆鳞不得成功。 这时有人在门外报:“皇上,属下有事禀报。”周锐迅速消失,内侍上来打开门,正是守卫宫门的侍卫。那侍卫将先前之事说了,高湛心里不满,自己命令不得随意带人进宫,皇后胡氏和太子在这档口撞上来,分明有些藐视皇权。高湛没表现出来什么,挥手示意内侍退下。 十一月的深宫非常漂亮,枫叶火红,铺了满满一地,秋风刮过,枫叶纷纷起舞,一片万紫千红。高湛陪着高长恭在皇宫随处走走,高长恭披着狐裘,衬得美人如玉,倾城动人。高湛温柔地牵着他的手,享受难得的静好岁月。 忽然一阵笑声传来,有人肆意嬉闹。 高湛与高长恭循声过去,看到太子与乐陵王在摔跤,玩得不亦乐乎,周围一群内侍在旁边叫好。高湛沉下脸,怒气冲冲。他们站在树后,高纬并没有发现他们,不一会和士开和胡皇后也出现了,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在一旁看得开心。高长恭注意到,和士开的手揽在胡皇后腰上,下人面前也不收敛,几人在一处幸福得看起来像是和睦的一家人。高湛的脸已经黑的堪比锅底,凤眼寒光闪现,捏疼了高长恭的手尚不知。 此时乐陵王进宫已经一个月了。 太子在皇宫中与前太子乐陵王住了一个月,饭同席,寝同床,出入成双,片刻不离。这样的行为,在有心人眼里已经称得上是居心叵测。 高湛牵着高长恭的手一沉,转头就看到高长恭弓身弯下腰,手脚筋挛,面上汗珠豆大。高湛吓了一跳,慌忙抱住他,大喊御医。 灼骨销魂的毒性开始在这个冬天发作。 一整晚,高湛都陪在高长恭身边,看着他抽搐不吭声,数次痛晕过去又被痛醒,身下的锦被被撕扯得破烂,红着眼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哀痛无措。 清晨,毒性暂时发泄完了。御医说像这样的发作三天一次,发作时人体犹如在火上炙烤,周身体温降低,冷不可触,毒性发作直至天气回暖,春天到来。穿得再多,室内再温暖也是没有用的。 不久太子求见,高湛也没有整顿收拾,直接在寝宫接见。 太子身后跟着乐陵王。皇帝面色憔悴,眼窝深黑,血丝充斥,阴冷的吓人。他问:“何事需要禀报?” 太子道:“父皇,是乐陵王有事求见。”皇帝怒意更深,杀意凛凛,毫不掩饰对乐陵王的厌恶,道:“什么事?” 乐陵王早在他的怒视下吓得跪到地上,小声道:“阿叔,我有药可以缓解长恭哥哥的毒性。” 这下不仅皇帝,连太子也愣住了,慌忙捂住着他的嘴道:“你胡说什么?!”又对高湛道:“父皇,乐陵王他胡言乱语——”却见高湛狠狠盯着他手下的乐陵王高百年,眼神噬人,登时不敢再说。 他问:“你怎么会有药?哪里来的?” 乐陵王嘴唇轻颤,怯怯道:“是进宫前我阿婶给的。她说这是前朝皇室独有,珍贵异常。还望阿叔笑纳。” 高纬吓得面如土色,不知替他怎么辩解。他万万没想到,乐陵王敢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件事。 高湛道:“药呈上来。” 内侍去取,却见乐陵王往后缩了缩,似是怕极了面前的皇帝,他大概明白了皇帝并没有因此而喜欢他,反而不知为什么更加生气,于是抬头道:“此事与太子无关,望阿叔不要责怪太子。不然这药,我就”他的手紧紧攥着袖口,捏出一个瓷瓶的形状。 这下马蜂窝捅大了。高纬惶惶然,果然见皇帝勃然大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拿兰陵王威胁朕?难道你觉得朕残忍到会害太子吗?”大怒之下,他拿起身边的花瓶啪一声砸在乐陵王头上,高百年满头是血,皇帝尤不解气,亲自从乐陵王衣袖中抢出瓷瓶,一脚将他踹出老远,大喝:“来人!乐陵王高百年意图谋反,拉下去乱棍打死!” 侍卫虚迅速跑进来,手腕粗的木杖狠狠击打高百年,高百年吃痛,大呼:“阿叔饶我!”高纬大哭,拦着侍卫求情:“父皇!父皇饶了百年哥哥!他不懂事,求父皇饶了他!”高百年身上的血溅在他脸上,血泪交流,狼狈不堪。 高湛想起之前他在陆令萱的蛊惑下想要弑君的事,想起他与高百年同吃同住的一个月,怒他识人不清,做出无君无父的胆大妄为之事,想要借此事给他一个教训,于是命人拖开太子,让他眼看着高百年痛苦嚎叫,满地打滚,筋骨寸断,七窍流血死在乱棍之下。然后抛尸在宫池里,命人不可收尸。 不久太子安静下来,黑眸冷岑,看也不看地上的血迹跪下来道:“儿臣知道错了。儿臣以后再不随便相信外人。定会听从父皇教导,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太子。儿臣这就退下,愿兰陵王早日康复。”说完恭恭敬敬行礼退下。 高湛拿着药命人去唤御医,他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这一刻几欲成魔。在后来的某一天,亲手毁了他至爱的人和江山。 25.退位 这个冬天分外难熬。 有了高百年的药,高长恭的三天毒发被压制至五天一次。只是仍旧难捱。每次都痛不欲生,那一股火山岩一般的火流在腹内四处乱窜,痛得高长恭恨不得把五脏六腑挠烂,偏偏又动弹不得。 河清三年十二月七日,是那个冬天最冷的一天。 皇帝寝宫门口,小内侍望望台阶前厚厚的雪,手塞在袖子里取暖。皇帝寝宫已经算是暖和的了。每年各地进贡上来的木炭,大半都送往这里,剩下的分给各宫贵人皇后还有太子。自己沾了兰陵王的光在这里侍奉,已经比其他兄弟好很多了。 不远处有人打伞陪着身穿青黑帝王袍的年轻男子走过来,小内侍认出,那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和士开和大人。他隐隐听到皇帝说:“朕知道你喜欢皇后,朕想通了,就算为长恭积点德,朕不阻拦你们。但你们需知道,皇宫内院,不得传出去。将来有了子嗣,朕就放你们走。”小内侍知晓自己知道来什么秘密,登时头埋的低低的,装作没听到。否则,会连命都不知道怎么丢的。 打伞的和士开激动又感动,他凝视皇帝憔悴的样子,低声道:“臣谢谢皇上。皇上也不要太劳神。兰陵王唉”皇帝仿若没听见,一路走到门口上了打磨光亮的青石地板台阶,看到小内侍怒道:“怎么不在里面服侍?兰陵王有个差池,仔细你的脑袋!”小内侍吓得忙解释:“皇上恕罪。是王爷叫奴才候在门口的。不许奴才进去。奴才不敢违背王爷的意思。” 他知道惹得谁都不能惹里面的兰陵王。皇上对王爷的宠爱他可都看在眼里。给兰陵王擦洗、喂饭、端药,这些下人做的活可都是皇上亲手在服侍的,更不说皇上夜夜陪伴,什么好的吃穿用度都往这边送,宁可自己没有也不会短了王爷的。 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关上。皇帝示意和士开和小内侍退下,自己走进房里。宽敞的寝宫里木炭燃烧的很旺,红彤彤,暖烘烘的。高长恭拿着一本兵书书靠着暖榻在看,十指纤长如玉似雕,脸上映着火光光滑细腻,一条腿支起来,另一条随意晃动,端的是潇洒自在。高湛见了夺走他手中的书心疼,埋怨:“长恭,你多休息一会啊。无聊的话我陪你。不要看什么劳神的书。” 高长恭笑笑:“阿步,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女人,没事的。” 高湛无奈:“你看看自己瘦了多少。就剩下骨头了。”五天一次的毒发折磨的高长恭瘦了许多,身形比以前更加纤细,下巴小小的惹人垂怜。任高湛给他怎么补也没用。 高长恭拉着他的手想要说什么,忽然腹痛如火灼烧,疼得他弯下腰去。五天一次的发作又来了。每到这个时候,高湛就放下所有政务不管,只专心陪他,高长恭瘦了,他也瘦了许多。 高长恭攥着他的手臂,掐痕血痕淋漓。然后一把大力拉着他上床,将高湛压在身下,铺天盖地吻了下来。嗜血的,霸道的吻一层一层铺展在高湛身上,仿佛这样,就能安慰对方的无措忧伤,抵抗周身的痛苦。高湛静静闭着眼睛,摊开四肢并不反抗,任他作为。他感受着他的痛,感受着他的爱,感受着唇齿间的鲜血,肆意汹涌。这是他们第一次在灼骨销魂毒发的时候接吻。 唇舌亲密中夹杂了痛楚,激烈而令人沉迷,仅仅湿吻就能夺走全部的神智,令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高长恭扒着身下人的衣服,一边忍住刻骨的痛苦,竟然神思清明,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痛晕过去。他双手攀着皇帝的肩膀,牙齿又啃又咬,在一直包容他的男人身上放纵,双腿蹭掉皇帝的龙袍,与他紧紧贴在一起,狠狠占据身下所爱,欲望在战斗一般的爱抚中升起,狂热的,激烈的动作,彼此大汗淋漓。他听到对方口中的呻吟叹息,扯不开彼此情思交错的藤蔓,拥抱着越陷越深。 这一晚竟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睡得最安稳的一晚。身体极度的劳累过后,毒发也慢慢停止,两人都倦极睡去,浅浅的苏合香一圈一圈漾开,静谧安宁。第二天高湛没有早朝,文武百官已经习惯皇帝最近的作为,三天一朝或干脆不上朝,一应大小事物全部扔给太子,全力栽培太子,心思明显。太子党一派髙那阿肱、韩长鸾、和士开等人暗暗欣喜,表面上的功夫做得滴水不露,就连一向最为严厉古板的太傅也点头称赞。 太子最近异常安分,平日里背地玩的蛐蛐儿、斗鸡什么的都不见踪影,天天看着国策一类书,一副奋发图强的模样。在皇帝与高长恭面前也做足了礼数,毕恭毕敬,听话乖巧,上孝下悌,深入简出。 太子寝宫,高纬的贴身宫女扒拉着手边的布料,小声埋怨:“太子殿下,今年的布料都不是顶级的好东西!您平时穿惯了雪锦的料子,现今这些做出来,会磨破殿下一层皮肤。内衣的这种东西可是万万不能省的。”她见高纬没有反应还在看书,撅嘴又道,“以往皇上不是最宠爱殿下你的吗?自打那个什么破兰陵王来了以后,您的吃穿用度降了好多,皇上怎么忍心。” 高纬并未阻止她说话,只是淡淡吩咐道:“来人,将这个胡言乱语的婢子拉下去杖弊。” 马上有侍卫进来拖了人就走。那个宫女吓了一大跳,呆呆怔了一会不可置信,大哭:“殿下饶命!奴婢再不敢了。殿下,奴婢侍奉了您两年啊殿下!殿下,您以前不会这样多奴婢的!殿下——”片刻后就没了踪影。高纬嘴角邪气讥诮笑笑,不可置否。两年?那又怎样?感情算得了什么。 这件事传到高长恭耳中,高长恭断言:“太子残暴,喜怒不定,做事随个人喜好,以后必将弑尽亲友。当不得大任。”那时皇帝晒然一笑,以为他只是因不喜太子才说此言,并不放在心上。毕竟是自己最宠爱的亲生儿子,知子莫若父,纬儿只是心情不好发发火而已,不会不顾大局。 可惜高长恭一语成谶。 河清四年,武成帝二十七岁时,有彗星出现,太史奏称是“除旧布新之象,当有易主”,即该有新皇帝出现。武成帝为了应天象,借此机会退位,禅位给太子,自称太上皇帝,军国大事咸以奏闻,改元天统。 26.离别 天统元年三月,距武成帝高湛退位半月有余。 后花园花藤下的软榻上,高长恭懒懒靠着,粉嫩秀美的指甲在旁边另一只修长的手上乱戳,嫣红的小嘴叼着一粒滚圆剔透的紫葡萄,咬一口甜美的汁水浸润红唇,看得人想扑过去也啃一口。这西域带过来的紫葡萄也亏的是高湛舍得,才在冰库里埋了一筐,寻常官宦人家是见也见不着这种逆时节的珍贵玩意儿的。 高长恭舔舔嘴角,可爱的黑眸滴溜溜转,笑得开心:“阿步,你还真的退位了?哈哈,现在顶着太上皇的头衔闲得发慌,坐不住吧。” 年方二十七岁的年轻太上皇无奈的笑,手背上被没良心的小孩子戳得红痕斑斑,为他擦去残余的汁液,道:“怎么,湛叔叔陪着你,长恭不高兴吗?” 高长恭搂住男子的肩膀,脸颊依恋的在上面蹭蹭,闻着男子身上好闻的清淡香气,担忧道:“可是纬儿才十岁,能执掌得了大权么?” 高湛道:“他总要长大的。我不能陪他太久。有老太傅,斛律将军、和士开这些老臣的帮忙,他应该能应付的。实在不行,我还在。”说着长叹:“总归我不能没有你。前两天和士开说他早先做生意时认识的一个胡人可能知道关于灼骨销魂的事情。这两天就到。兴许有办法解了你的毒呢。” 高长恭只得闭嘴。灼骨销魂一直是两人的心结。他们都不想两情相悦三载,还没有好好在一起过就生离死别。只要有希望,总要试试的。 两天后,和士开领着一个胡人求见。御医、高湛、高长恭都在,一群人颇为紧张。 那胡人进门行胡礼,是一般胡人紧袖短衫的打扮,约莫是常年走南闯北,见了太上皇并不胆怯。高湛示意不用多礼,直接就问。那胡人道:“草民早先家中有人做过西域首领身边的幕僚,对灼骨销魂颇有了解。这种毒原本是西域首领的一个失宠妃子因首领喜新厌旧心生怨恨,为报复首领所制,那妃子精通药理,所制毒药本没有解药。后来她见首领中毒苦不堪言,终究心软,研制出一套金针解毒之法解了首领的毒,死后得以开恩与首领葬在一处。灼骨销魂在某一次西域缴纳贡税的时候作为礼物被那首领送到前朝皇帝手中,但因金针解毒之法乃那妃子独创,一般人并不会,所以首领言说毒药无解。这便是灼骨销魂的由来。” 御医急道:“那个妃子可还寻得到?” “草民从外祖父那里知晓此事,距此时已有六十余年,那妃子怕是早就化为黄土一坯,哪里还寻得到。” 众人默然,和士开看着高湛的脸色,心里七上八下。 高湛皱眉,思索半晌道:“她会不会记录下来,传给谁了?那妃子可有亲人?” 和士开身边的胡人摇头道:“并未有亲人在世。她原本是流浪的孤女,因姿色出众被部下TJ献给首领,就连药理也是自学而通,死后与其他妃子一起葬在首领墓旁,终老孤单一生。” 御医长叹一口气。 高湛不死心道:“那会不会作为陪葬品陪葬了呢” 胡人踌躇道:“草民不知。但现已经历六十多年,就算有,怕也难找。西域首领的墓穴一向隐蔽,常人不能得知。就连我祖父尚且不知。” 和士开与胡人退下后,高湛久久未动。天色晚些的时候,他道:“长恭,我想去西域试着找找。” 果然被高长恭料中,高长恭知晓他决定了的事情很难改变,只失落道:“阿步不想我也跟去,对吧?” 高湛无言,被对方说中心中所想,无法反驳,只觉得此生唯一对不起的,就只有这么个孩子,搁在心窝里,拿不起,放不下。可他也不敢带长恭出去。呆在皇宫暂时有灵药吊着,御医照看,尚能压制毒性,若在外面,就凶险许多了。 只听高长恭叹息道:“我知道自己去了也是累赘,不如在这里帮阿步照顾纬儿。我等着你回来。”他深深看着高湛,专注描摹他的五官轮廓,要把这人的容貌刻在心里。 我等你回来。 说出这话的那一刻,他们并不知,这一去,就是河山崩塌,国失民丧,良臣尽,奸佞出。 物是人非。 此刻,离愁别绪似那邺城外层层叠叠的远山,千重万重。 红烛泣泪,暗香销魂。 高长恭死死抱住高湛,窝在他胸前,不言不语,慢慢的水渍染湿高湛胸前的大片布料。 高湛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撕成一缕一缕的,连在一起,这头在身上的孩子手上,那头飘向未知的远方。从此以后,这缕线便要经日晒雨淋,风吹雨打,牵挂着,疲累着,奔波着,疼在两个人的心头。扯一扯这边,那边疼,那边受了苦,这边也难过。 从此以后,高山远水,难见心上人的容颜;万里苍穹,难闻心上人的声音。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累受冻,胖了还是瘦了,每逢佳节,独对一樽酒,独剩一轮明月。 高湛抱着怀中的孩子,也渐渐湿了眼眶。 他从未离开过的孩子,从未远离视野的孩子,一直放在心尖上的爱人,这便要暂时丢下他一人,远赴他乡,万里飘泊流浪。 红烛短一截,夜就短一些,时间越来越少,拥抱越来越紧,若是能把彼此揉进身体,化进骨血里,走到哪都有一块暖烘烘的地方,再不担心分离。 天统元年,太上皇密诏新皇高纬、段韶、斛律光、和士开等人,不知谈什么谈了一天。次日,大齐太上皇高湛悄悄消失在邺城,对外皇帝宣布太上皇礼佛吃斋,不见外人,兰陵王高长恭陪同,日夜榻前伺候。 那天,高长恭没有去送他,只把自己一贯戴着的面具递给那人,摩挲手中从未离身的玉佩,独坐一整天。 天统元年四月初,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太上皇高湛带着数名心腹侍卫,马蹄疾驰,离开邺城,一路奔向西域。 他没想到的是,他一手栽培的太子,终究成患。 27.隐患 天统三年七月。距离高湛离开两年有余。 这是一处安静的庭院。 高长恭自己打上来一桶水,冰凉的井水扑上面庞,夏日的暑气消散许多。伺候的一群小厮全是墙头草,看昔日的兰陵王今日无权无势也不侍奉,早早溜出去玩了。上面的那位从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存心要与他为难,连带着昔日的一群“好友”也都避之不及。高长恭冷笑,并不计较。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周成,如今已经是一位真正的将军了,几年沙场征战,让他具备一个优秀的将领所应该具备的一切条件,但因为高长恭的关系,眼看着昔日的同僚一个一个都居高位,手掌大权,他却并没有怎么高升,也就是刚够温饱。 周成提着从聚香楼打包回来的饭菜,见他自己打水洗脸大怒:“这些该死的奴才,一个个都快翻天了,真该好好收拾!”高长恭习以为常,并不在意,看他提着饭盒,笑道:“怎么?又来给我送好吃的?不怕上面那位难为你?”说着接过木盒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把菜肴一道道摆开。 周成跟着坐下来,帮他摆碗筷,愤愤不平道:“将军,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高纬那小儿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说什么孝敬您,让您清净,这根本就是软禁。将军您劳苦功高不说,单单就只论兄弟关系,他可是您的弟弟,这样对您实在让人心寒。” 高长恭频频使眼色给他,也不知道对方是真不意识到还是装作不知道,大逆不道的话一句一句往出冒,高长恭并未察觉四周有人监听,也不管,随他说去。 其实,不只周成怨怼,高长恭心里一开始也是不满的,但时间久了,小皇帝一点一点亲手把彼此之间的亲情磨损耗尽,高长恭也就不抱什么期望了。 自从两年前太上皇离开后,不过月余,小皇帝终于暴露本性,斗蛐蛐斗鸡,玩色子赌博,启用了亲信高那阿肱、穆提婆、韩长鸾等奸佞小人,不顾一群老臣劝告将前朝遗虐陆令萱放出刑部大牢,以其对天子有“哺育之恩”的借口,封她女侍中,陆令萱徐娘半老,但胜在会讨好胡皇后,献媚于高纬,很快在朝中混得如鱼得水,与韩长鸾、穆提婆等人蒙蔽圣听,一手遮天,大大封赏亲属心腹,仅开府一职就封赏了三百多个,宫女人人封为郡主。小皇帝并不阻止,任其放肆,朝中人人效仿,竟达一千多人,一时间邺城人人得官,政事无人理会,高纬年仅十三,正是顽劣好动的年纪,只把朝堂当做游戏,朝中除了高长恭外没有能制住他的,也无人敢管。 高长恭上书言明奸臣误国,请高纬看在太上皇的份上守好大齐。他以为小皇帝只是年幼无知,被奸佞所蛊惑,不想小皇帝勃然大怒,寻了个借口将他逐出宫,丝毫不顾念亲情。朝中向来看他不顺眼的很多,趁此机会落井下石者有,幸灾乐祸者有,看戏旁观者有,很快他就被夺去兵权,收回兰陵王府,软禁在这处院子,对外宣称是皇恩浩荡体恤皇兄,命其颐养天年。也曾有斛律光等人求过情,不久被发往漠北镇守,非召不得回。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高长恭自己上得战场,却上不得朝堂。他一来不喜应酬,也做不来官场的口腹蜜剑,勾心斗角,以前是有太上皇护着,现在也无能为力,不想反抗。 毕竟,那是阿步的孩子啊。 三杯酒下肚,周成开始大舌头,絮叨着对朝廷的不满,为高长恭打抱不平。高长恭听着他说话,自斟自饮。 今夜是难得的晴朗夜晚,明月高悬,天地屋宇一片银光,皎洁美丽。夏虫鸣叫,微风习习,凉爽的让人懒散不想动。荒凉的庭院被空地填满,留下不多的一块绿意,开着不知名的小花,幽香浮动。 喝醉的失意将军一脸潮红,模糊的呢喃:“要是太上皇在就好了……” 要是太上皇在就好了。 明明是赏心悦目的美景,伴花香袭来。高长恭却心头发酸,几乎按捺不住缠绕在心头的渴望。 要是那个人在就好了。 他好想他。 每当夜晚一个人入睡的时候,每当从甜美的回忆惊醒的时候,每当习惯性的朝旁边灿烂微笑的时候,身边的空气冰凉,提醒他,那个人不在他身边。 回忆刻骨,一刀刀在他心上刻下皱痕,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季一季,春夏秋冬,都不见那个人的影子。他收不到那个人的信,看不见那个人的容颜,听不到那个人的声音,岁月渐渐荒芜。遥远的西域大漠孤烟,那个人不知道会不会寂寞,会不会也想他。阳光还是阳光,风还是风,空气还是空气,就连城东卖云吞的小摊子都还在,他却听得见身体某处慢慢坍塌的声音,以肉眼难以觉察的程度,一寸寸风化。 慢慢的,思念已老。 高长恭大口大口咽着酒,辛辣的滋味涌上来,淹没平日里伪装的淡然,翻涌着难言的酸涩。 慢慢的,高长恭神思模糊,他跌跌撞撞回到房间,滚到床上,头埋进被褥,强忍羞耻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衫内,指尖抚,想象,这抚摸是那个人的抚摸,这体温那个人的体温,这爱怜是那个人的爱怜,这温柔是那个人的温柔,热潮一波一波涌上来。 少年蹭着单薄的被子,全身肌肤粉红,汗珠点点,身子缓缓起伏,无助抖动,似是脆弱的小兽。忽然身子一紧,片刻后少年的手伸出来,上面浊液点点。少年长长的睫毛眨动两下,安静下来。 月光近了,照在他苍白秀美得脸颊上,映照出少年眼角的湿痕,晶莹剔透。 湛叔叔,长恭好想你…… 第二天,邺城皇宫。 后花园中,十三岁的小皇帝蹲在地上玩蛐蛐,身旁一群人小心翼翼陪着,谄笑媚上。高长恭跪在台阶下,膝盖麻木,面色苍白,汗如雨下,已经过了有两个时辰。 小皇帝玩腻了,把碧绿的草根一扔,锦靴狠狠踩碎刚刚还玩的开心的蛐蛐,把小小虫子的尸体捻烂,揉碎,丝毫不在意它价值百金,阴狠毒辣不似垂髫孩童。高纬抬起头来,彷佛才看到跪着的高长恭,笑嘻嘻道:“哎呀呀,长恭哥哥怎么跪着,朕没有看到,长恭哥哥不要介意。”说着命人取来凳子赐坐。 高长恭身体被灼骨销魂伤害的虚弱,此时一站起来,膝盖疼的针扎一样,连移动都困难。周围的人也没有帮他的,都笑哈哈看热闹。小皇帝脸色一变,喝道:“长恭哥哥磨磨唧唧,是不愿意,不给朕面子了?那就站着吧。”说着吩咐内侍把凳子拿走。 高长恭面无表情,忍着不适行礼道:“皇上宣臣进宫可是有什么事情?” 高纬身边有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个子骂道:“混账!皇上还未问话你就敢先开口,太不把皇上放在眼里!”说完对着小皇帝媚笑,正是穆提婆。 高纬摆手示意无妨,笑得天真烂漫:“长恭哥哥,有人弹劾你在院中大肆饮酒,酒后失仪,有损皇室体统,你可有什么解释的?” 高长恭明白又有人陷害自己以谋取皇帝心欢,知道怎么解释也无用,遂淡然道:“臣领罪。”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小皇帝笑得开心,道:“既如此,那便罚夺去长恭哥哥宣召御医的权力如何?” 高纬明知高长恭每年冬季都需要前朝那位老御医的药丹压制毒性,却偏偏不允许他召御医,当真心思歹毒。高长恭心凉,也不争辩,行礼转身欲走。 却见小皇帝追上来,黑眸冷岑,笑着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高长恭怔住,惊颤着,把其他心绪压在心底,默默退下。 那句小孩子天真童音说出来的话是: 长恭哥哥,你和父皇还真是恶心。 高长恭在那一刻想起许多事情,那年皇帝寝宫外李皇后的偷窥,小小少年背着大人欺负兄长的阴狠,高百年被杖毙时少年冷静的模样。以及刚刚,少年脸上看似天真的笑。 高长恭恍然明白,难怪他处处找自己的麻烦,难怪他明知自己最得他父皇喜爱却不断找自己麻烦,难怪他要想法方设法置自己于,死地。 然而心里,是不可忽视的失落伤心。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个湛叔叔寄予最大期望的孩子,原来是因为这样,变成如今的令人失望的模样。 28.自污 天统四年,自正月不雨,至于是月。六月甲子朔,大雨。甲申,大风,拔木折树。是月,彗星见于东井。 街坊巷尾皆传言,此为不祥之兆,国之将倾,奸邪横行。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三年春正月壬辰,小皇帝打着太上皇的旗号至自晋阳。乙未,大雪,平地三尺。戊戌,小皇帝诏,京官执事散官三品已上,举三人,五品已上,各举二人;称事七品已上,及殿中侍御史、尚书都、检校御史、主书及门下录事,各举一人。邺宫九龙殿灾,延烧西廊。二月壬寅朔,小皇帝加元服,大赦。九州职人,各进四级;内外百官,普进二级。小皇帝诏以领军大将军、东平王俨为尚书令。 乙未,大风,昼晦,发屋拔树。 六月己未,闰六月辛巳,左丞相斛律金薨。壬午,小皇帝借太上皇诏尚书令、东平王俨录尚书事。以尚书左仆射赵彦深为尚书令,并省尚书右仆射娄定远为尚书左仆射,中书监徐之才为右仆射。 秋八月辛未,诏以太保、任城王湝为太师,太尉、冯翊王润为大司马,太宰段韶为左丞相,太师贺拔仁为右丞相,太傅侯莫陈相为太宰,大司马娄睿为太傅,大将军斛律光为太保,司徒韩祖念为大将军,司空、赵郡王睿为太尉,尚书令、东平王俨为司徒。 九月己酉,“太上皇”诏诸寺署所绾杂保户姓高者,天保之初,虽有优放,权假力用未免者,今可悉蠲杂户,任属郡县,一准平人。是秋,山东大水,人饥,僵尸满道。 冬十月,突厥、大莫娄、室韦、百济、靺鞨等国,各遣使朝贡。十一月丙午,以晋阳大明殿成故,大赦。文武百官进二级。免并州居城、太原一郡来年租。 十二月己巳,“太上皇”诏以故左丞相、赵郡王琛配飨神武庙廷。 四年春正月壬子,诏以故清河王岳、河东王潘相乐十人并配飨神武庙廷。三月乙巳,“太上皇”诏以司徙、东平王俨为大将军,南阳王绰为司徒,开府仪同三司、广宁王孝珩为尚书令。 夏四月辛未,邺宫昭阳殿灾,及宣光、瑶华等殿。 五月癸卯,以尚书右仆射胡长仁为左仆射,中书监和士开为右仆射。 六月中,北周言和,小皇帝十分高兴,处处与人道北周羸弱,自知不敌大齐兵强马壮,不战而降,一群奸佞拍马屁道皇上圣明。 高长恭知道并不是这样。北周不说有赫赫有名的大元帅宇文护,更有城府颇深的武帝宇文邕,更有满朝文武,且这几年安安分分,募兵养马,国力愈加强盛,怎么会言和?只怕,是为了麻痹大齐,令皇帝放松警惕,以为北周不敌吧。高长恭三番五次上书劝告,均无果。高长恭猜得到,怕是那些奏折还没到皇帝手中就落在某些人手里了罢。再者说,就算小皇帝看到那字儿奏折,怕也是不肯相信他所言的。 因为北周主动言和的事,皇帝龙颜大悦,下令大摆筵席,庆贺此事。小皇帝更是大肆封赏,以尚书令、广宁王孝珩为录尚书事,左仆射胡长仁为尚书令,右仆射和士开为左仆射,中书监唐邕为右仆射。 果然,到了九月初,北周屯兵黄河北岸,与大齐遥遥相望。朝廷慌了神,这才想起能征善战的兰陵王,封为大将军,命其镇守黄河南岸。 九月,又是一年深秋。黄河怒涌,水量正是一年最丰盛的时节,河床上升,天险阻挡,船只并不容易通过。高长恭略略放下心,知道北周大军在河水下降之前是不会来侵犯的,遂禀明朝廷,扎营镇守。 这日,天阴沉沉,秋风呼啸。高长恭骑着战马在街上缓缓而行,惊风已近过了最健壮的年龄,隐隐呈现老态,毛色不再红得发亮,四肢也不再挺直,整个精神都萎靡了。高长恭身体越发得差,几乎撑不起来火红的战甲。但是精神很好,黑眸晶亮有神,也许是远离了京城,所有的不愉快暂且放下,心情好了很多。两名亲兵跟在后面,是新兵,小皇帝亲自排在身边的,名曰保护实则监视,高长恭装作不知道,观赏着这个不大的城池。也许是因为临近黄河的缘故,这里的水源并不缺,但整个城镇,土地,饭食,百姓都染着黄河的颜色,土黄的皮肤,土黄的衣衫指甲,淳朴厚实。 不远处有一队人马纵马赶来,打头的是个师爷打扮的人物,下马施礼,对高长恭道:“王爷,我家大人已摆下酒宴,请王爷前面潇湘馆休息。”高长恭眯了眯眼,点头示意带路。 身后的两名亲兵互相使了个眼色,眼神复杂。 说是摆宴,实则潇湘馆是一家青楼,酒食倒是做的不错,陪酒的女子姿色也算上等,知情趣,又风情万种,一时间叫人意醉神迷。酒酣时分,那位大人拍手,立马有眼尖的小厮端来一个红布蒙着的盘子,高长恭执酒,瞥了一眼并不说话。那位大人示意,师爷揭开红布,上面摆着满满的澄黄金锭,亮闪闪金灿灿。登时有人吸气惊叹。 不知何时,陪酒的歌姬退的干干净净,高长恭这才正眼看向那位大人,道:“什么事?说吧。” 那人正是当地刺史,道:“王爷,下官家中有一儿子,顽劣调皮。下官想请王爷收入麾下,代为管教。” 高长恭冷笑,原来又是一个想要沾点军功好上位的,也不表现出来,点头算是答应。那刺史惊喜非常,没想到兰陵王如此干脆利落,又命人送上许多珠玉宝物,感恩戴德。 高长恭暗暗叹气,只怕这里一路上,自己的名声已经被自己坏得差不多了吧。都说兰陵王不仅骁勇善战、屡建战功,而且忠以事上,和以待下,在士兵和百姓中广有威名。,现今,他却不得不亲手毁誉。自己功高盖主,再加上一群佞臣作祟,小皇帝越发不待见他,他向来不善于应付官场上的事,只得效仿谋士萧何,想到这么一个馊主意,如此,百姓不再信任他,兵将不再仰慕他,小皇帝大概就能放心了吧。 然而他却没想到,小皇帝不是汉高祖刘邦,他也不是谋士萧何,整个朝廷以小皇帝为首,都等着抓他的把柄。 雅间门外,两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听到这里,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 天统四年十一月,大齐皇帝以兰陵王“久无战功”为由,苛责下来,召其回京,命高阿那肱暂代将军位,继续镇守。 十二月辛未,高长恭刚刚赶到邺城,就见满城白绫,高长恭大惊,打听后才知,皇帝昭告天下,太上皇薨于邺宫乾寿堂。谥曰武成皇帝,庙号世祖,葬于永平陵。国丧一月。 高长恭眼前发黑,几欲昏倒。 小皇帝怎么能做出这种无君无父的事!灭绝人性,天理难容! 别人不知,但包括和士开在内的他们几个人以及斛律光等人,可是知道的,太上皇根本就不在邺城,现今国丧,天下皆知太上皇薨,国将动荡,百姓不安,就连北周突厥,怕都是再没了顾忌的对象,这样一来,大齐危矣! 高长恭纵马直闯皇宫。他担心的不止这个,大齐没有了湛叔叔的位置,那远在西域的那个人,没有了太上皇这层身份的保护,必将更加危险。 他现在恨不得把高纬那小混蛋抽一顿。小皇帝这样做,在心里把自己的父皇放在什么地方! 而此刻,小皇帝正在下诏大赦。九州职人普加一级,内外百官并加两级。戊寅,上太上皇后尊号为皇太后。甲申,诏细作之务及所在百工悉罢之。又诏掖廷、晋阳、中山宫人等,及邺下、并州太官官口二处,其年六十已上,及有癃患者,仰所司简放。庚寅,诏天保七年已来,诸家缘坐配流者,所在令还。 29.冲突 邺宫,白绫漫天飞舞,一群一群的宫人跪在太上皇灵位前,冬日下了皑皑大雪,殿内白衣缟素,甚是萧索悲痛。生人尚在,就立死人牌位,这是大不敬,是对生者的亵渎诅咒。 高长恭愤怒的咬牙,目眦欲裂,把灵堂大闹一番,弄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然后大踏步离去,在后花园找到了正在抱着美人卧在亭子里欣赏雪景的高纬。国丧当日,小皇帝连做做样子都不肯,照样是美酒佳人享乐玩闹。 几名内侍拦住暴怒的高长恭,小皇帝笑嘻嘻看着挣扎愤怒的高长恭,黑眸幽深,天真道:“长恭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高长恭挣扎厉喝,直呼大齐皇帝名讳:“高纬,你好大的胆子!谁允许你诏告说太上皇薨了?你这是不忠不义不孝!枉为人子!” 高纬脸色大变,一把推开赖在他身旁的美人,那美人滚到雪地上,楚楚可怜,高纬看也不看,面目狰狞道:“朕枉为人子?!朕算是他的儿子吗?高长恭,你就是一个合格的侄子?!你和他做下的丑事就忠义了吗朕倒是要问问你!高长恭!你破坏别人姻缘,害我阿娘独守空闺,让我们兄弟蒙羞,被人耻笑,勾搭自己的亲叔,颠倒阴阳,抛却伦常,你可曾有过一分脸面?你的忠义孝呢?” 周围的内侍都吓坏了,知道听到了不该听的事情,战战兢兢缩成一团,雪地冰冷,偏偏汗出如浆。 高长恭心一下子沉到谷底,喉间五味具杂。 高纬心里一团变态扭曲的怒火烧的燎旺。他还记得幼小时,他是极喜欢这位长恭哥哥的,直到有一天,他看到阿娘垂泪的红肿双眼,看到比自己还小的弟弟生病父皇却只是派御医诊治了事,一直呆在兰陵王府不曾前来看望。看到寻常百姓的孩子依赖在自己阿爹宽阔的胸膛,他也想要父皇抱一抱,也想要父皇摸摸他的头夸赞一句,也想下雨打雷的时候有父皇陪伴,可是呢?那个人只会给他请最好的太傅,提供最精美的衣食,对待他也最严厉。 三岁那年,他曾经偷偷看到大哥与长恭哥哥玩耍开心的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父皇在一旁笑的幸福,他当时躲在角落,心头酸涩,不懂那股难言的情绪叫做嫉妒。父皇从来没有对他露出过那种笑容。 一开始他以为父皇只是太忙,直到四岁那天,他一个人偷偷溜出太子寝宫,想要去找父皇,他只想看看父皇,无意看到趴在门口偷窥的李皇后。他经不住好奇,也悄悄凑过去,却看到父皇与长恭哥哥像情人那样吻在一起。他当时已九岁,懂得那是夫妻间才会做的事情。那一瞬,他如遭雷击,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看到李皇后恶毒的神情。 后来,他留了心眼,无数次偷窥,发现那些违背人伦的欲望。那些夜晚,羞耻的,恼恨的,狂乱的动作,那两人亲近的喘息呢喃,只让他觉得愤怒。他任冰凉的空气浸透身体,因为偷窥带来的隐秘快乐,欲罢不能,他的手脚止不住颤抖,心脏狂跳。惊讶,生气,伤心,讨厌,嫌恶,一点一点累积,一点一点加深,潜伏在他的身体深处,变成拔不掉的毒瘤。 恨意就像毒药侵蚀,他渐渐上瘾而不自知。也许有那么一刻,他也曾彷徨过,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变化。他的母后喜欢上父皇的宠臣和士开,他的姨娘们整天勾心斗角,争宠献媚,他的兄弟们对一切一无所知,还被蒙在鼓里。他的父皇,越来越陌生,离他越来越远,他最后,终于舍弃那一点点期望,不再承认,那个人是他的父皇。 他知道自己做过什么,谋反,弑君,陷害。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孩子。包括那个人。哼,他才不屑要那个人的信任。 后来流言起了,李皇后死了,孝瑜哥哥死了,平秦王死了,乳母被打入大牢,身边伺候的小宫女死了,最后,他最喜欢的百年哥哥也死了。那些隐匿在身体各处的负面情绪,终于在眼睁睁看着百年哥哥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爆发出来。年仅十岁的他还不会控制感情的走向,不会压制情绪。他恨,恨那个人,恨兰陵王高长恭,最恨他们之间那种扭曲的感情。那是根本不应该存在的东西。不可以这样,不能这样。这不是他所知道的世界。 恨到极致,竟然平静下来。 他在那个人的教导之下明白了,只有强者才有资格改变看不顺眼的一切,才能让别人顺从自己。他安分这么久,就是在等一个契机。 终于被他等到了。兰陵王身重剧毒,那个人远走西域。这是他的天下! 小皇帝见高长恭涨红了脸无话可说,惊讶的地盯着自己,眼神疑虑,伤心,难以置信,还有一点同情。这一点同情使得他勃然大怒。他已经变得强大,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没有敢违抗他的命令。手握大权的滋味太美好,生杀夺予,他终究只是十四岁的少年,被红尘诱惑浮华蒙蔽了双眼,看不到人性恶劣,识不清是非善恶,他仅凭自己的喜好衡量世间种种。恰恰身边没有能矫正他的人在,一群小人攀权附势,蒙蔽圣听,于是在皇宫这片深渊里,扭曲的魂灵肆无忌惮的发芽成长,以仇恨作养料,吸取虚假的赞美,投靠向邪恶的那一方,长成参天大树,无法撼动,不可救药。 高长恭怜悯的看着这个误入歧途的少年皇帝,长叹一口气,悲哀无奈。 高长恭闭上眼等待。世间种种孽缘皆有因果,他们种下的因,酿造出今日的苦果。怨不得别人。 果然,只听高纬吩咐道:“来人,兰陵王犯上作乱,打入密牢。”顿了顿,又道:“今日伺候的宫人,全部处死。不要留痕迹。”童音平静残忍。 30.故人来 这里是一处四面无窗漆黑冰冷的牢房。 高长恭知道这里是历来皇帝秘密处理特殊犯人的地方,被关在这里的,往往是有关皇室颜面或罪大恶极的犯人,进了这里,九死一生。进口设在皇帝寝宫,没有出口。以前文宣帝(高洋)在世时,简平王高浚与其弟高涣就是被关押在此处。 刚进来的一段时间,除了有一日三餐,小小的密封牢房只有四面墙壁。绝对的寂静让人想要发疯,感觉不到时间,吃喝拉撒只有一小块地方,气味排不出去,难闻的让人想要呕吐,寒冷渗人,长恭也没有可以换洗的衣物。这才是小皇帝所给的惩罚。 高长恭本来身体就不大好,这般一来身体更加恶劣,冬季里按时发作的灼骨销魂折磨得人痛苦难耐,没有可以压制的灵药,高长恭凭着一股意志硬生生扛着,冰凉的石板被他抓出一道道痕迹,磨秃了指甲,十指血迹斑斑。他吊着一口气,不肯放弃。见不到湛叔叔,就不能死去。 不知过了几日,忽然有人送来被褥器具等物,高长恭知道不可能是小皇帝大发善心,猜测是什么人能在小皇帝眼皮底下送来这些东西。有一种猜测,让他激动地不知所措。但愿没有猜错。 几天后,高长恭被人蒙着眼,带到某处地方。 人声走动过后,是一片安静。黑布被摘下来,太过明亮的光线刺入眼球,高长恭眼皮针扎似得痛。他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再睁开,看到眼前的女子。不是想象中的那个人,顿时有些失望。是啊,他怎么会这么早回来?脖颈上的玉佩还在,一直贴着心脏,未曾取下来。 是消失已久的莫灵,或者说是前朝元灵公主。 莫灵一身寻常宫女打扮,与以前并无多大区别,也许是一直藏身在宫中。难怪以前全国通缉的时候逮不到人。 高长恭知道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静观其变。 莫灵笑道:“王爷,好久不见。” 高长恭也笑道:“确实很久了。有……五年了吧。你倒是没什么变化。”两人交谈不像敌人,倒像是许久不见的朋友。这女子虽深藏在宫中,可从来没停止过与他作对,这两年针对他的事情太多了。只是高长恭想不通,他们有什么深仇大恨吗?值得莫灵一直惦记。不管怎样,高长恭对于眼前的女子,还是比较欣赏的。 莫灵走过来,将他扶到椅子上。高长恭行走之间颇为痛苦,身体单薄如纸,身上穿的,是入牢之前的一身战袍,早就破烂不堪,一股异味。 莫灵心头酸涩,几乎都要后悔给他下毒。 高长恭看着身上的衣服,怔怔的,发了一会呆,张口欲言又止。莫灵以为对方是不好意思索要衣衫,却见面前身体虚弱但黑眸仍旧熠熠有神的年轻王爷道:“能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吗?”他衣衫破旧却风华依旧,眉宇间战神之姿犹在,威慑迫人,朗朗气质丝毫没有受病痛和牢笼晦气的影响。 莫灵晃神,道:“现在是天统五年二月。” 五年二月,原来,他在牢中呆了两个多月了。 莫灵专注的看着他,似是面对只可远观的高洁之莲,轻轻道:“王爷,你知道吗?我们成亲那天,我还在想,如果你那天能来我房里,我就把所有的计划都放下,安心做你的王妃。” 高长恭一惊,难以置信。原来,她对他一直是这样的心思。难怪当时,她非要置湛叔叔与自己于死地。原来是除了国恨家仇,还有这份情愫在里面。 莫灵自嘲笑道:“说这些做什么,王爷怕是从来对我都没有那些心思吧。现在想来,幸好当时你没有来,否则,我如今怕是会后悔罢。” 当年那个在长安城外救下非要报恩的女子,那个大难临头坦然说奴婢不会解释什么,若王爷觉得奴婢的嘴不牢靠,杀了奴婢便是这些话的女子,一腔春愁错付他人,血海深仇阻断缘分,在某个深夜,也曾经怨恨过吧。 高长恭一直以来都是眼中除了湛叔叔再无他人,现如今却被这个女子一番情意微微打动,又或者是经历这么多没有湛叔叔在身边的日子,各种遭遇,让这个少年将军变得成熟睿智,锋芒内敛,懂得了每个人挣扎在尘世都不容易。他难得的温柔对阿步以外的人认真道:“莫灵,你好好找个待你好的人,嫁了吧。”顿了顿又犹豫道:“也许,我说这种话不合适,但是,莫灵,人的一生很短,没有必要全部压在仇恨上。尤其是女子,美丽的年华更短。不要苦了自己啊。” 莫灵愣愣的,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他,真的是变了啊。 这个男子,已经不是少年时意气风发春风得意的模样,岁月在他身上沉淀出凌厉又温柔的矛盾气质,聪慧睿智,看透世事,懂得关心身边的人。如果说兰陵王高长恭以前是绚丽的枫叶令人惊艳,现在则是涓涓细流让人眷恋。 莫灵自从年幼被乳母从前朝皇宫中救出,经历各种磨难,以女子身份行走在阴谋诡计,尔虞我诈里,早就累了。在遇到这个男子之前心如止水,遇到他之后,不知不觉为他心疼,惊诧于他的美丽。现在,最美好的年华即将逝去,她有时也在想,也许自己这一辈子,就这么过了吧,报完仇,之后呢?自己的仇人早就死去,除了伤害更多的人,让自己背负更深的罪孽,又有什么用呢?从未有一个人,这样温柔的对她说: 不要苦了自己啊。 这样的温柔,让人想要贪恋。她忽然舍不得让这样的温柔的人在自己手里消失。想放下之前所想的计划,想要放对方一条生路。就当是,抹平一直以来心里的愧疚,了结这七八年来的一番惆怅的心事吧。这样一想,忽然就觉得肩上轻松了好多。国恨家仇无法舍弃,那就尽量不要伤害无辜的人。 然后,她当即吩咐心腹将高长恭带到另一处别院,派人秘密保护。小皇帝不知道,丛密牢里带出来的某个人,悄悄消失在邺城某处。 高长恭也不知道,自己无意的温柔,救了自己一命。 遥远的西域,生活着一群风格不同于中原的胡人。 这是异国他乡的长长的街道,街边有买油茶的摊子,有挂满皮货的店铺,有卖铜器铁具的铺子,甚至还有卖来自中原的锦缎的布庄。各种各样,充满异域风情。几个身穿胡服的男子走过去,引得街上的姑娘们纷纷侧目。 这几个人中间的那个,身穿胡服,但皮肤白皙,五官俊美清秀,黑眸琉璃剔透,并不柔弱,全身有一种威慑不可亲近的冰冷气势。他身边的随从也大都是中原人的模样,不同于西域胡人特有的高鼻深目,在人群中很是鹤立鸡群。正是高湛一伙人。 周锐常年沉稳冷静的表情看得出来轻松愉悦,道:“主子,终于找到了。不枉我们在这里呆了四年多。真不知道王爷现在怎么样了,邺城怎么样了。” 高湛不答话,微微扬起的嘴角却出卖了他的好心情,他伸手入怀,轻轻抚摸怀中薄薄的一个面具,思念如潮涌。 已经四年没有在那个孩子身边了啊。 好想,快点回去呢。 街角处一群胡人浩浩荡荡走过来,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筑城一道人墙,拦住高湛他们的去路。周成正欲发火,待看清领头的是个娇俏的十六七岁少女,长得明眉皓齿,活波可爱,顿时摸摸鼻子,望望主子隐藏在冷漠表情下的无奈,悄悄退后。 那少女名唤春妍,人如其名,却也火辣无比,她也不管周围人诧异的目光,蹬蹬跑到高湛面前,扬起精致的笑脸道:“步哥哥,终于找到你了。走,我们这就去找爹爹,让他给我们赐婚。” 听到这话,饶是一向淡定的周锐也被吓到了,悄悄再退一步。 高湛似是没听到她的话一样,平静道:“姑娘,我与你萍水相逢,不能成亲。” 春妍一张笑脸变得疑惑,道:“步哥哥,你要的东西可是我求了爹爹好久,爹爹才答应给你们线索的。明明是我帮了你们,怎么能说是萍水相逢呢?中原人真奇怪!” 高湛有种想要扶额叹气的冲动。自己要找的西域前领主妃子的遗作,记录着能解长恭身上灼骨销魂之毒的金针刺穴之法,一年前他们打听到,只有现任领主,春妍的爹爹才知道下落。但那领主三番五次拒绝透露前领主妃子墓穴的消息,说是对前领主的大不敬,也是对神明的大不敬,气的高湛都想直接表明身份,幸好遇到春妍。这小姑娘对高湛一见钟情,天天缠着,高湛无奈之下就答应,若是春妍能帮助他找到他要的东西,就答应对方一个条件。如今大功告成,他万万想不到对方竟是要与他成亲。他心中有牵挂之人,自然是不能答应小姑娘。 高湛右手抬起到左肩的位置,按照西域胡人的礼节向春妍行礼道:“对不住了。还请姑娘换一个要求。在下这几日就要返回中原,没有多少时间呆在这里了。” 春妍一听愣住,道:“步哥哥,你回去做什么?我对你不好么?我听说最近中原很乱。大齐太上皇死了,小皇帝乱了阵脚,几个国家都等着抢地盘呢——” “你说什么?!” 春妍话未说完就被周锐抓住手大喝问道。 高湛也惊愣,却不像周成那么失态,放柔了语气问:“春妍儿,你在哪得到的消息?准确吗?” 春妍见几人这样反应,也知道事情严重了,认真道:“是今天早上爹爹说的啊。肯定是真的,爹爹从来不骗我的。” 太上皇死了?!高纬在什么?发生什么事了?长恭呢? 高湛神色大变。 31.归期 天统五年春正月辛亥,小皇帝诏以金凤等三台未入寺者,施大兴圣寺。 是月,杀定州刺史、博陵王济。 二月乙丑,小皇帝诏应宫刑者,普免刑为官口。 小皇帝又诏禁网捕鹰鹞及畜养笼放之物。 癸酉,大莫娄国遣使朝贡。 乙丑,小皇帝封东平王高俨为琅邪王。 是月,小皇帝杀在平秦王叛乱中立了战功的太尉、赵郡王高睿。 三月丁酉,以心腹司空徐显秀为太尉,并省尚书令娄定远为司空。 夏四月甲子,诏以并州尚书省为大基圣寺,晋祠为大崇皇寺。国之将尽,帝皇昏庸,良臣死,奸佞出,百姓流亡。 五月的邺城慢慢炎热起来,今年比往年冷清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北周和突厥的虎视眈眈,民心动荡的原因,大齐上下都压抑着沉重的气氛,街上的店铺好几家都关了,倒是一些风尘场所,花鸟之类的生意反而不错,这当然是本朝皇帝带起来的风气。在死气沉沉的邺城独居一角,热闹非凡,如大齐江山的回光返照。 院边的树上,知了在“知——”不停的叫,扰的人心烦意乱。高长恭打起扇子,扑在身上连风也是热的。今日莫名奇妙感到心烦,身体深处一直往上涌出热流,烫得恼人。身因为体被灼骨销魂损坏的厉害,心悸失眠越发明显,最近偶尔还会时不时眼前发黑,头晕目眩,高长恭休息了足足半个时辰才缓过神来。 这是邺城某处深巷里很普通的一座院子,寻常的葡萄架,寻常的水井,高大的树木遮蔽着烈日,营造出一片阴凉。安静的几乎没有人气。 莫灵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把自己从深宫中带了出来,虽然知道对方神通广大,高长恭还是担忧,毕竟,小皇帝今日的实力也不容小觑。而自己,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衣食还要别人伺候,安危需要别人保护,实在是累赘一个。 院门啪啪的响起来,却没有人喊话,在寂静的庭院里回荡,诡异渗人。高长恭被吓了一跳,看到两三名普通商贩模样的人匆匆翻墙跑来。为首的那人道:“公子,上头的人寻来了。此地不能再呆。请公子速速随我等离开!” 高长恭忙道:“那你家主人呢?” 那领头之人摇头,“不知。从昨晚进了宫到现在还未回来。但主人在此之前下令,一切以保护公子为首要任务!公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敲门声愈加激烈,似乎里面的人再不开门就要撞进来。 高长恭苦笑道:“我也累了,就这样吧。我不走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去保护你们主人吧。若我所料不差,怕是已经出事了。” 那侍卫见他坚持,也是无奈,再加上也是担心莫灵,在外面的人破门的一瞬迅速消失不见。 进来的果然是高纬的爪牙高阿那肱。见到高长恭二话不说绑了就他带走。 时隔一个多月,高长恭又回到皇宫密牢。 昏暗的油灯,肮脏的囚室。四周阴影晃动,异味弥漫,让人无端心生恐惧。 这次小皇帝没有再关他,只是带了一杯酒过来。碧绿的酒杯,碧绿的酒液。高长恭当然识得那是一杯鸩酒。 果然,还是逃不出对方的手掌心。难道,今日就是他的死期了么?高长恭默默抚过胸前的玉佩,长叹一声。 高长恭笑得平淡,目光含着对方看不懂的情绪,对昏暗灯光下面目狰狞黑眸幽岑的十五岁少年道:“纬儿,这么着急杀我做什么?你不是恨不得把我凌迟么?” 高纬似乎情绪异常暴躁,利爪伤人毫无理智可言。他愤怒大喝:“高长恭!不要挑战朕的底线!赶快喝了这杯御赐的酒,刚好省了你遭毒药折磨致死!你应该感激朕!” 高长恭撑起残败不堪的身子,雪白的下巴露出病美人的楚楚可怜风情,黑眸冷静,认真的,深深的看着他,慈爱怜悯。 小皇帝怒不可遏,狠狠一掌掴上来,神情狂乱:“谁允许你用这种眼神看朕的?你是谁?凭你也配做朕的家人?你配么?你凭什么来管朕的家事?心思歹毒,不知廉耻,你这样的东西早该去死!” 高长恭疑惑,自己什么时候说过是小皇帝家人的话?家事? 他忽然深思一动,想起一件事来。那是河清四年,湛叔叔刚刚禅位的时候,那天他身体略略好转,湛叔叔摆了美酒佳肴庆贺。两人一边喝一边回忆往事,闲谈之间颇为动容。当时年方十岁的纬儿也来凑热闹,那段间小皇帝十分温顺听话,高湛就允了他。谈到邙山一战时,高长恭回忆起当时火烧粮草之凶险,纬儿听得入神,道:“入阵太深,失利悔无所及。”高长恭看他说的时候担忧的神情,圆圆的眼睛睁得老大,明明是少年偏偏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心里软软的,道:“家事亲切,不觉遂然。” 他对这个湛叔叔最喜爱的孩子有着矛盾的感情,一面不喜欢他为人阴狠,心机太深,一面又觉得他少年老成,得湛叔叔严厉教诲,战战兢兢,活的太辛苦,在心底里,是把他当孩子看待的。他希望这个孩子能治理好大齐,不辜负湛叔叔的期望,也希望他能有自己的幸福。 直到现在,就算小皇帝要置他于死,他也无话可说。他夺走了湛叔叔的爱情,夺走了原属于他母后的那一份宠爱,就像小皇帝曾经骂过的话,夺走了原属于那孩子的幸福。但是,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不觉得他跟湛叔叔之间的感情有错。 这个孩子啊,怕是从那时起,就存了要杀自己的心思吧。不承认自己是他的“家人”,不承认他是湛叔叔的伴侣,虽才是十岁的年幼孩童,却已经有了帝王的警惕觉悟。 国事,不能是家事。 自作孽啊。 小皇帝焦急的正待命人强行灌下鸩酒,忽然听对方道:“纬儿,你这么急要害死你的长恭哥哥,莫非,是湛叔叔回来了?” 高长恭原本只是猜猜而已,却见对方瞬间白了脸,装着鸩酒的酒杯啪摔碎在地上,身体微微颤抖。 高长恭怔住,紧接着眼眶泛酸,巨大的暖流一下子冲破心底的堤坝,目光紧紧盯着他,不敢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变化。 那一刻,石门滑起的声音,脚步匆匆的声音,呼吸急促的声音,在下一秒涌满整间黑暗的牢笼。 在灯光照耀到的地方,昏黄的光晕中,高长恭看到俊美凌厉的年轻男子,霸气十足,气息迫人,琉璃黑眸亮如星辰,向他大踏步走来。 那一刻,他听到了温柔神明呢喃的声音。 32.重逢 湛叔叔…… 高湛赶到密牢的时候,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那个孩子,身躯单薄,面色苍白,四肢纤细,然而黑眸却喜悦得发亮,嘴唇执拗的紧抿着,浅浅的水雾弥漫在少年的眼眶,让他的心甜蜜的疼。 他走过去,紧紧拥抱这个明明已经二十四岁却仍然倔强的像个孩子的少年,闻着少年身上淡淡的味道,皮肤感受到他温热的紧密接触,手掌环抱他细瘦的腰肢,摸着到他几根数的清的肋骨,听到他急促的呼吸,身体每一寸都叫嚣着怀念他。这副身体,这颗心脏,这缠绕的鼻息,这四处流动撞击的血液。 他的长恭啊。 他霸道的抬起少年的下巴,抚摸少年冰玉一般的肌肤,如在静谧的午后亲吻一朵花,在漫天花海里亲吻蝴蝶五彩斑斓的翅膀,在岁月的洪流里亲吻脆弱的迷路灵魂,将唇温柔的覆上去。 失而复得的拥抱,失而复得的艳丽樱唇,失而复得的美丽少年。 他的长恭,他的挚爱啊。 一吻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他的他,他的他,终于都回到彼此的家。 在他们身后,站着风尘仆仆的周锐,满脸愧色的莫灵,还有好久不见的周成,与胡皇后站在一起的和士开。 许久之后,高湛放开怀中的少年,瞥一眼面色雪白的高纬,一句话也不说,拉着高长恭转身就走。 在他身后,十五岁的少年皇帝出了一身冷汗,那一眼里的愤怒与警告,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阴邪得可怕。他的父皇,对他已经没有失望或者伤心这种情绪。 他失去了他的父皇。虽然他并不承认他。 然而心底隐隐愤怒的竟是,为什么朕在他面前还是会恐惧害怕?不是已经手握大权了吗?不是已经拥有可以掌握天下的力量了吗?这算什么? 几年以后,当少年皇帝国破家亡,山河崩塌,沦为阶下囚时,才懂得,那是当时的他还未拥有的,一个帝王被触到逆鳞时的愤怒和强大。 高湛带着高长恭在一个地方安顿下来。那是高湛早期给他们两人准备的安享余生的小家,位置很是隐秘。 他请来了御医,为高长恭除掉身上的毒,陪着心爱的人隐居在闹市郊外,调理着高长恭的身体。除毒的过程异常简单,几乎没有什么痛苦,高长恭不得不惊叹制毒的那个妃子的厉害。 不知道高湛用了什么办法,小皇帝再也没有骚扰过他们,甚至连那些佞臣小人,都会避开他们。 当年威慑一时,令北周与突厥不敢轻举妄动的大齐武成帝,不是区区几个跳梁小丑和小毛孩皇帝可以比的。他的手段依旧可以震慑敌人,聪智雄才依旧过人。 高长恭曾经一度嫉妒对方会为了江山把自己放在后面,却原来在这个人心中,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存在。高长恭骑马走在广阔的田野上,春风得意,连马蹄都要扬起欢快的弧度。他旁边,高湛温柔的注视着他。 后来,他们在异国他乡遇到已经嫁为人妇的莫灵,彼此心领神会的一笑,时光安宁幸福。 武平元年春正月乙酉朔,小皇帝改元。太师、并州刺史、东安王娄睿薨。 己巳,小皇帝以太傅、咸阳王斛律光为右丞相,并州刺史、右丞相、安定王贺拔仁为录尚书事,冀州刺史、任城王湝为太师。丙子,降死罪已下囚。 闰月戊戌,录尚书事、安定王贺拔仁薨。 甲辰,以皇子恒生故,大赦。内外百官,普进二级;九州职人,普进四级。 冬十月辛巳,以司空、广宁王孝珩为司徒,以上洛王思宗为司空,封萧庄为梁王。 戊子,曲降并州死罪已下囚。己丑,复改威宗景烈皇帝谥号为显祖文宣皇帝。 十二月丁亥,车驾至自晋阳。诏左丞相斛律光出晋州道,修城戍。 二年夏四月壬午,以大司马、琅邪王俨为太保。 秋七月庚午,太保、琅邪王俨矫诏杀录尚书事和士开于南台,即日诛领军大将军库狄伏连、书侍御史王子宣等,尚书右仆射冯子琮赐死殿中。 九月己未,左丞相、平原王段韶薨。 戊午,曲降并州界内死罪已下,各有差。庚午,杀太保、琅邪王高俨。 十一月以右丞相斛律光为左丞相。 三年春正月己巳,祀南郊。辛亥,追赠故琅邪王俨为楚帝。 三月辛酉,诏文武官五品已上,各举一人。 秋七月戊辰,诛左丞相、咸阳王斛律光,及其弟幽州行台、荆山公丰乐。八月庚寅,废皇后斛律氏为庶人。戊子,拜右昭仪胡氏为皇后。 冬十月,降死罪已下囚。甲午,拜弘德夫人穆氏为左皇后,大赦。十二月辛丑,废皇后胡氏为庶人。 四年春正月戊寅,以并省尚书令高阿那肱为录尚书事。 二月乙巳,拜左皇后穆氏为皇后。 五月癸巳,以领军穆提婆为尚书左仆射,以侍中、中书监段孝言为右仆射。是月,开府仪同三司尉破胡、长孙洪略等与陈将吴明彻战于吕梁南。大败,破胡走以免,洪略战殁。遂陷秦、泾二州。明彻进陷和、合二州。六月,明彻进军围寿阳。 壬子,幸南苑,从官暍死者六十人。以录尚书事高阿那肱为司徒。冬十月,陈将吴明彻陷寿阳。辛丑,杀侍中崔季舒、张雕唐、散骑常侍刘逖、封孝琰、黄门侍郎裴泽、郭遵。 十二月戊寅,以司徒高阿那肱为右丞相。 五年春正月乙丑,置左右娥英各一人。朔州行台、南安王思好反。尚书令唐邕等大破思好,投火死,焚其尸,并其妻李氏。 夏五月,大旱,晋阳得死魃,长二尺,面顶各二目。帝闻之,使刻木为其形以献。庚申,大赦。 六年春三月乙亥,车驾至自晋阳。丁丑,烹妖贼郑子饶于都市。 八月丁酉,冀、定、赵、幽、沧、瀛六州大水。是月,周师入洛川,屯芒山,攻逼洛城。纵火船焚浮桥,河桥绝。闰月己丑,小皇帝遣右丞相高阿那肱自晋阳御之,师次河阳,周师夜遁。庚辰,以司空赵彦深为司徒,斛律阿列罗为司空。辛巳,以军国资用不足,税关市、舟车、山泽、盐铁、店肆,轻重各有差,开酒禁。 七年春正月壬辰,诏去秋已来,水潦,人饥不自立者,所在付大寺及诸富户,济其性命。甲寅,大赦。 二月辛酉,括杂户女,年二十已下十四已上未嫁,悉集省。隐匿者,家长处死刑。二月丙寅,风从西北起,发屋拔树,五日乃止。夏六月戊申朔,日有蚀之。 庚申,司徒赵彦深薨。秋七月丁丑,大雨霖。 是月,以水涝,遣使巡抚流亡人户。冬十月丙辰,帝大狩于祁连池。周师攻晋州。甲子,出兵,大集晋祠。癸酉,帝列阵而行,上鸡栖原,与周齐王宪相对,至夜不战。周师敛阵而退。 十一月,周武帝退还长安,留偏师守晋州,高阿那肱等围晋州城。戊寅,帝至围所。 十二月戊申,周武帝来救晋州。庚戌,战于城南,齐军大败。帝弃军先还。癸丑,入晋阳,忧惧不知所之。甲寅,大赦。小皇帝留安德王廷宗、广宁王孝珩等守晋阳。若晋阳不守,即欲奔突厥。群臣皆曰不可,帝不从其言。 丙辰,帝幸城南军营,劳将士,其夜欲遁,诸将不从。丁巳,大赦。 改武平七年为隆化元年。其日,穆提婆降周。诏除安德王高延宗为相国,委以备御,高延宗流涕受命。帝乃夜斩五龙门而出。 时唯高阿那肱等十余骑,广宁王孝珩、襄城王彦道续至,得数十人同行。戊午,延宗从众议,即皇帝位于晋阳,改隆化为德昌元年。庚申,皇帝入邺。 辛酉,高延宗与周师战于晋阳,大败,为周师所虏。 这一天晚上,高湛忽然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高长恭在他怀中坐起来,大惊问道:“阿步,怎么了?”高湛没有说话,心有余悸。他忽然梦到很久之前做过的梦。河清摸,他曾梦到有一个大猬攻破邺城。如今时隔七年,又做了这个梦。他披衣坐起来,屋外和士开也走了过来。当年从邺城救下和士开,到现在,也有五年多了啊。高长恭站在他身后,与他一起看着遥远处黑沉沉的天空,大风呼啸,天地悲凉。 他们都长叹一口气,没有人说话。大势所趋,大齐气数将要尽了。而他们都只是得神明眷顾,从时间缝隙里偷来余生的人。 隆化二年春正月乙亥,幼主即皇帝位,时年八岁。改元为承光元年,大赦。 己丑,周师至紫阳桥。癸巳,烧城西门,太上皇高纬将百余骑东走。当夜,小皇帝与长鸾、淑妃等十数骑至青州南邓村,为周将尉暹纲所获,送邺。 至此,大齐灭亡,消失在滚滚历史洪流中。 后来的后来,周武帝作宾主礼,将高纬并太后、幼主、诸王,俱送长安。封帝温国公。至建德七年,其与宜州刺史穆提婆谋反,及延宗等数十人,无少长咸赐死。 ——正文完—— 番外:偕老 玄德元年,北周都城长安。 丰神俊朗的玄黑衣衫的男人牵着另一个美丽的蓝衣男子的手,走进一家叫做“凤还来”的酒楼。用美丽形容那个男子其实是不大合适的,但是,这个男子肌肤如玉,黑眸温暖,睫羽修长,身姿纤细,顿时吸引了酒楼里所有人的目光。走在前面的男人环顾四周,黑眸微眯,脸色不悦的冷哼一声,吓得周围没有人敢再看。呵呵,吃醋了呢。这一对,正是目前暂居在长安的高湛与高长恭了。 这是位于长安最繁华的街道上的酒楼,酒香十里,引来大量前来长安城的客人,无论是走马贩子,还是达官贵人,总要来这里尝一尝天下有名的美酒,来这里,只要点了美酒喝,能就同时品尝免费的点心,实在是及其诱人的招待。 都说,“不进凤还来,不入长安门”。 高长恭与高湛坐在二楼靠窗的位子,品尝小二端来免费提供的点心。高长恭拈起一块做工精致的绿豆糕,看着对面的男子脸拉的老长,笑得欢喜:“阿步,你不开心么?拉你出来陪我逛街,难道阿步你不乐意?”他似乎没看到男子懊恼又好笑的神情,把那块精致的绿豆糕在自己嘴边晃悠半天后转弯塞进对方的嘴里,指尖在对方唇上俏皮轻点,吃足了豆腐玉白的食指迅速逃走。“还是说,阿步你在吃醋?”说着高长恭眼中波光流转,笑得更加开心。 真是啊,明明都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虽然外表看起来还是三十岁的模样,脾气却越来越像小孩子,需要人宠着哄着。偏偏另一位略略年轻的总是喜欢欺负年长的恋人,然后再安抚,看着对方的脸色因为自己的缘故五颜六色变来变去,很是开心。真是恶劣的性子。 高长恭左顾右盼,趁人不备,迅速在对方唇上偷得一吻,看着对方冠玉的脸唰的变得粉红,目光兴味,是恶作剧之后的喜悦,又带着点点柔和。 高湛羞怒斥道:“长恭,你干什么?这么多人呢。”然而唇角扬起的微笑怎么也掩饰不住。在一起十多年了,心上人的一举一动依旧会叫自己心动不已,高湛拿恋人没辙,更气这样不争气的自己,总是被对方吃得死死的。 十多年了,两人在这十年里走遍了天下九州,南下江南,北到大漠,西到雪山,东到海边,看遍了所有美景,与最重要的人在一起,把江山社稷什么的统统抛到脑后,在旅途中日一起分享一片朝霞,一起欣赏大漠落日,一起牵手走过草原长河,看遍春华秋实,星辰变幻,不论何时回首,那人就在自己触目可及的地方,温柔的注视着自己,快乐悲伤在一起,痛苦难过在一起,危险艰难在一起,缱绻情长,甜蜜情意流淌在彼此心间。 感谢神明,他们何其幸运。 天下之大,山河壮丽,飞瀑流川,蓝天绿地,都比不上彼此的一个微笑。珍贵的不是看到的风景,吃过的美食,是与恋人在一起,经历过的所有时光。天在,地在,岁月在,还有他在,就足够了。 不一会儿,小二把酒端了上来。 高长恭专心的为对面的男子斟一杯红艳的美酒,递过去,眉梢眼角都是暖暖的情意。高湛接过,凝视着他,琉璃黑眸闪耀,眼中只有高长恭一个人的影子,从杯中咽下到喉咙里的,彷佛不是美酒,而是高长恭所有的的情深意长。彼此都喜欢这么偶尔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温柔注视的目光,彷佛连空气里,都带着蜂蜜似得甜。高长恭下腹一股热流涌起,忽然就有一种把对方抱紧狠狠亲吻的冲动。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他看着情人英挺的眉,细长的凤眸,刻薄的鼻,别扭的嘴角,偏偏总觉得处处都是勾人的媚意,就连隐藏在青黑衣衫下的挺拔身体,都带着雄性英气的美丽。真想,这里有张床…… 高湛见他眼色愈发露骨下流,凭着对彼此的了解用脚趾头也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无耻的东西,神色更加恼怒,然而嘴角的弧度也愈加扩大,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全是被爱情浇灌出来的惑人风情。 彼此都收敛心神,两人执杯,回忆前尘往事,皆是唏嘘不已。就在前两个月,北周皇帝宇文邕驾崩了。 当年,那个少年还是倔强坚强的模样,艳丽动人,现在作为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年轻有为的皇帝,忽然辞世。这对北周来说,是不小的损失。 长安城里渐渐灯火明亮,一点一点在夜幕中亮起,夜风吹来,胭脂香,花香,草木香,还有皂角的清香,一起充满整个酒楼。这个城池,没有战乱,没有饥荒,人人安居乐业,家家喜笑颜开。这样让人心生感动的太平盛世。 而他们,站在夜晚的风中,衣袂轻舞,青丝飞扬,相互吸引交缠在一起,分不清你的我的,连同牵在一起的手,在月光下如同得神明祝福的神仙眷侣,安享盛世,依偎相伴,白头偕老。 夜渐渐近了,长安城某个小巷的小院子里,隐隐响起喘息声。 高湛躺在床上,青丝散乱,眉头微皱,英气的脸上一片潮红。在他身上,某个恶劣的美丽青年正在胡闹,不知做了什么,惹得高湛吸一口潮热的空气,几乎压抑不住冲到嗓子眼的呻~吟,他泛红的眼角湿润,看着身上忙碌的青年,用目光描绘青年的轮廓,在心里悄悄放弃了反攻的念头。 下一刻,温暖的,湿热的,滑腻的,某种动作深深缠绕了他。 他惊奇睁大双眼,舒服得眼前空白一片。尽管如此,他还是猜得到发生了什么。快乐涌来的同时,感动袭上心头。 在他身上的青年,黑眸灵动,长睫扑闪,如沐浴在月光下的蝴蝶,流泻出缠绵的深情。 他听见青年在他耳边呢喃,阿步,你可还记得……第一次…… 第一次…… 那年,那个雨夜,他也曾对身上的青年做过同样的事情。原来,他一直都记得啊。 记得他们之间的情起,情动,情绽,第一次知晓对方情意时两情相悦的欣喜感动。 他深深凝视身上的人,拉过对方的手,十指相扣,脉络相合,轻轻道: 长恭,我爱你。 青年忽然停止了所有动作,忍不住俯身吻住他,道: 我也爱你。 我们彼此相爱。 哪怕有一天,我们都白发苍苍,牙齿掉光了,皱纹爬满面庞,步履蹒跚,我仍旧会努力扣着你的十指,在你耳边说一句,我爱你。 从此,人生无憾。 番外:爱恨 阿叔。 阿叔…… 宇文邕自睡梦中醒来,恍然记起,是了,现在是天河七年十一月了。 阿叔已经死去一个多月了。 宇文邕闭上眼,方才的梦境似潮水,一波一波将他淹没。那是年幼的时候,父亲尚在。春天的天好蓝,草好绿,他被蒙上双眼,和哥哥们玩捉迷藏。到处都是嬉闹声,鸟鸣声,孩童开心的笑声。 可是慢慢地,走了好远,找了好久,宇文邕好累,最小的都找不到哥哥们藏身的地方。年幼的宇文邕失落的坐下来,屁股挨着的触感并不是冰凉的地板,而是软软的,又温暖的东西。 他忙摘下蒙眼的黑布,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醉醺醺的英武男人,虎目浓眉,宽额方脸,轮廓硬挺似刀削。他常在深宫,并不认识那人。宇文邕仍记得,那个男人睁着的双眼里,深邃的,满是他看不懂的复杂深情。他似被蛊惑般,蹲下去。那个男人满嘴酒气,然而嘴里吐出的,是痛苦的,带着泣音的颤抖声线:“弥儿……” 他吓了一跳,惊奇想着,这个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字?明明是父皇昨天才起的啊,好像是叫做弥罗突的,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呢。 可是,从这个男人最里面吐出来的亲昵的呼唤,叫他莫名红了脸。母后说过,皇子的字是亲密的人才能唤的。这个男人…… 他把十二岁孩童柔嫩的手,放在对方的脸颊上,手心传来的温度,滚烫炙人。男人似有所感,再呼唤一声“弥儿”,忽然紧紧抱住他弱小的身体,力气大得吓人。男人满是胡渣的脸弄得他微微刺疼,嘴唇狠狠吮住他的唇瓣,火热的舌头飞快的窜进来,津液交缠,带给他从未有过的羞耻体验。 那是宇文邕的初吻,在情窦初开的年纪被强行夺走。 他不知道的事,那天,父皇的后宫里,一名叫做弥儿的妃子上吊自杀。 那是十二岁的宇文邕第一次遇见常年驻守边关的阿叔,宇文护。因为心爱的女子死去,离开多年后第一次回京。 他们罪孽的相遇。 后来,怎么样了呢? 父皇驾崩,大哥即位,阿叔迅速控制了皇宫,夺去大权,自命为摄政王。再后来,大哥谋害阿叔未遂,反而被阿叔毒杀了。再后来,二哥即位,二哥也被杀了。再后来,是三哥即位。 当他知道三哥即位的消息时,他已经被囚禁在宇文护的将军府里半年了。 那个初遇时痛苦的让他心疼的男人,因为心爱的女子被哥哥夺走,一怒之下夺了哥哥的天下,杀了哥哥的孩子,圈禁哥哥的妻儿的男人。宇文邕眼看着那个男人,一步一步夺走父皇的江山,一个个杀掉自己的哥哥,与自己一起从小玩到大的哥哥们。 那个男人,每天夜里打他,用鞭子抽,用烙铁烫,用牙齿咬,把失去心爱女人的痛苦,统统发泄到他身上。 那个男人,每天夜里侵犯他的时候喝醉酒,一边流泪,一边一声声喊着弥儿,弥儿。却原来,那个弥儿,并不是他啊。 那个男人,从不允许自己叫他阿叔,他叫一次,就被打一次。 那个男人,深情吻着自己,目光闪烁不敢直视他。 那个男人,给自己最好的绫罗绸缎,最鲜美的菜肴,最贵重的礼物,不肯放自己出门一步。 那个男人,在自己把行军分布图亲手交给敌人的时候命令属下不许逮捕自己,拼着伤重把自己留在身边。 某一天,那个男人抱着他说,弥儿,弥儿,不要离开我。他说这话的时候,第一次没有喝酒,眼神清明。然而宇文邕自己,却哭了。 阿叔,阿叔,弥儿心疼你,弥儿喜欢你,弥儿,恨你,也,爱你。 是啊,也许第一次见面,就爱了啊。 爱这个心痛到哭泣的男人,爱这个悲哀到无措的男人,爱这个,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男人。 爱这个,小心翼翼呼唤自己的男人,这个强行夺去自己初吻的男人。 再后来,三哥发现了他们的事情,以死相逼他们分开。 三哥说,四弟,你莫要忘记,是谁侮辱皇室,毒杀亲侄,夺人江山的。四弟,哥哥们在黄泉等着宇文护来见。 然后,宇文邕答应阿叔,做大周的皇帝。因为阿叔他说,自己对不起大周百姓,有生之年唯一的愿望,是一统天下,让人间不再有战乱,人人幸福。 宇文邕即位了。那个男人小心守护这个江山,以命在战场与敌人相搏,一次次身受重伤,努力还给大周宇文氏原本该有的江山版图。 可是,阿叔你不知道,我宇文邕唯一想要的,不过是今生与你相守,做一对普通的夫妻。 最终的后来,太后发现了他们的事情,又以死相逼。宇文邕无法。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那个男人,在某个深夜,饮鸩自尽。 留下孤身一人的弥儿,最爱的弥儿。 深夜的月光洒在宇文邕脸上,清晰的照见大周皇帝枕边深深浅浅的泪痕。 阿叔,阿叔。 以后的岁月,孤苦漫长,没有你,叫我怎么度过? 从那以后,守夜的太监,总是看到皇帝半夜三更还在挑灯批改奏折的身影。一年数次的出征,刚取得胜利凯旋回来,就奔往下一个战场,不顾自己的伤重,就好像,迫不及待要完成什么使命一样。 雷打不动的,是每年的某一天,皇帝独自一人前往宇文护将军府,呆到天明,任何人不得打扰。不管是在千里之外的战场,还是重要的祭祀中,如期前往,从无耽搁。 如此过了六年。 宣政元年,宇文邕在亲征突厥的途中病倒,回到洛阳当天就驾崩,时年三十五岁,谥号武皇帝,庙号高祖,葬于孝陵。 在写下传位诏书的同时,他下了一道密诏给太子,将摄政王宇文护的墓,与自己迁到一处。 阿叔,大周我尽力了。 阿叔,我不管了,那些纠缠不清的爱恨,我只要你,只要你。 愿来生,不再投胎为帝王家。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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