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在十来岁的时候,我曾疯狂地爱着李献,像是个信徒一样爱着他, 他傻气,我精明;看似相得益彰,我也相信这种迷人的互补大概是可以保佑友谊的食粮, 而事实并非如此。后来我才明白,我的精明在他眼里不过是种自视甚高的刻薄, 而他的傻气也只是对不相干者的伪装,一切不过是我的意银而已。 我恨他,我爱他,这些复杂的感情只属于少年。 所有的感情在少年时都是对未来的意银,残忍抵不过虚无,归于平淡的时候连绝望都懒得提起。 天黑了,白日梦都淡去,等到第二日时,已经许多年过去了。 搜索关键字:主角:吴子明 李献 ┃ 配角:安娜 常青 楔子 李献: 见信如唔,这已经是我在杭州的第三个夏天,天气热得异常,蒸干了也不过如此。这里的东西我仍是吃不习惯,但似是可以忍受的。我总盼着你在那边过得还好,不知道你长得胖了些没有,希望有。昨天安娜给我说了你最近的消息,其实那不过是三个月前你的消息罢了,但我仍然如痴如醉地听她讲着,她说你搬了新家,就在大雁塔附近,可我不知道你的新地址,所以这封信你大概是收不到了吧。我很想你,上个月我回了家,回了二中,去从前你踢球的操场走了一圈,草地换成胶皮的了,再也不会有学生被飞起的石子划破脚。 这些天我总是想起你以前站在讲台上的样子,得意洋洋,眉飞色舞地给我们讲起你在某某国的见闻,现在想起来都是痛苦的思念。我已经孤独了很久了,隐忍和牢骚都要遍布我的心,可我居然甘之如饴,可悲地将这种孤独引为一种信仰。我总是在为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而自豪,可惜你都不会知道。 今天是四五月十一号,离上一次我见到你的时候已经有三年了,那天我在机场的扶梯上见过你,你大概没把我认出来吧,我变了很多。 人缺少什么,才会讨要什么,我不知道你缺少什么,只能祝你幸福。 对了,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我几乎忘记了李献的音容笑貌。前些年我在报纸上看见过他,那篇报道写得极为煽情,照片也拍得极为丑陋,但我还是自作孽似的将他剪了下来,塞在了钱包里。那是我唯一有的他的一张照片,虽然照片上的他和记忆中的他几乎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在照片里脸背了光,脸很黑,牙很白,笑得像个傻逼一样,满面油光。 可是我不能亏待它,因为它仍是李献,李献走的那天并没有给我说,他悄无声息地走了,我则在那个暑假抽烟抽哑了嗓子,以至于后来跟他打电话时他听了约莫十分钟才反应出是我。 后来那个钱包被我错扔进了洗衣机,那样的李献也被搅烂成了泥。夏天过去了,我发现了某位小明星长得像李献,于是保存了些他的图片存在电脑里,聊以慰藉。 安娜说我爱得很痴癫,是痴癫而不是痴狂。我很受用,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的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爱着李献这个人的事实,我本以为这是个永远隐蔽的秘密。 去了西安,李献大概过得很好,从他发到博客的话可以看得出来,平和安康,高深莫测。除了他的博客我也再也找不到看得见他的方式,他以前的手机号我倒是常拨,不过没等到接通我就挂断了。他的号码曾经我是烂熟于心的,后来删除了,时间长了,事情多,也就忘记了。 从安娜的口中我常常听到他的消息,好的坏的,可总的来说他都过得很好,我就像是个记录着一样将它们写在脑子里,又像是一个小心翼翼的收藏者一样藏在心里,然后遗落在过去那座城池里,让它们生个根发了芽,任其生长。 在十来岁的时候,我曾疯狂地爱着李献,像是个信徒一样爱着他,他傻气,我精明;看似相得益彰,我也相信这种迷人的互补大概是可以保佑友谊的食粮,而事实并非如此。后来我才明白,我的精明在他眼里不过是种自视甚高的刻薄,而他的傻气也只是对不相干者的伪装,一切不过是我的意银而已。 我恨他,我爱他,这些复杂的感情只属于少年。所有的感情在少年时都是对未来的意银,残忍抵不过虚无,归于平淡的时候连绝望都懒得提起。 天黑了,白日梦都淡去,等到第二日时,已经许多年过去了。 一 三年前,我从加拿大的野鸡大学混毕了业,由于学得是艺术管理,所以回国以后被亲戚安排在了杭州的一所小画廊干些闲职。事情来得巧,安娜恰好是画廊的老板,见到我她很高兴,我们在一家海鲜酒家里胡吃海喝了个通宵,差点因为酒精中毒双双进了医院。 安娜是我难得的异性好友,高中毕业以后也常常在网络上联系。她人聪明,但实在不爱读书,于是并未读大学,直接从家里领了笔款子找了几个美院学生在杭州办起了画室。画室办了一年,转而还开起了画廊,卖些不咸不淡的画,日子也算过得下去。 五月过了,我用了两个月来适应这里潮热的天气,绵绵的雨水,还有清口寡淡的食物。民以食为天,我吃不惯这些吃食,所以头俩月被安娜拖着吃遍了楼外楼,天外天和山外山及各路酒家。到我实在是被这些食物给灌得不太想念家乡的麻辣烫的时候,我也差不多算是安定下来了。暑假要参加美术集训的学生也多了,画室里差人手,我资质平庸又只能干些简单的事物,于是便转而负责其画室的工作。安娜便在校舍内给我安排了住宿,校舍是老厂房改的,没有安装空调,整个夏天简直热得令人发指。 学生多,即使再安静也带着些青春的骚气。天气凉爽些,我便单手撑在窗沿上,另一手夹着烟,打量着这些埋头苦画的学生。这样的夏天在笔和纸张的摩裟中寂静无声,偶尔蹦出几句老师不甚标准的普通话,或是斥骂,或是教导,或是无奈。 安娜毕竟不是完全靠开画室养活的,所以这画室办得也是虎头蛇尾,画得好的学生并不多,木讷的和调皮的占了大多数。闲暇时他们也会纳闷地抬起头看看我,或许是好奇我又是那一路的神仙,为什么老是窥探起他们的生活。 而我总是装作不经意地从他们窗前过。 我提前过起了老年人的生活,早上起来去西湖边散步,回来后再看看有什么要处理;中午吃点茶泡饭,上网,看学生,看书,看画……反正干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散步有时走得远了,走到了断桥边上,忽然就想起了白娘子和那许仙。一见如故纵然是世上最好的事,也抵不过岁月繁琐的消磨。 学生们总让我看到我读书的时候,那会儿我还不算太无所事事,因为不喜欢和同龄人玩,每天放学后都摸到学校的活动室里去。那里常年是我的根据地,捡了些野花旧瓶子充当静物,还有些美术课上不用了积灰尘的石膏模型,用他们装点为我的画室。 家里没有做画家的基因,自然是不赞同我这个爱好的,所以这个爱好也就成了我和美术老师之间的秘密,直到有一天李献误打误撞闯了进来。 我并不愿意所有关于过去的梦里都有李献,然而事实却的确如此。看到那些学生们我便想起自己,在对万事还有激情,对未来还有希望的年纪,如果有个人总是从你窗前过,你一定会留意的。 第一年的夏天过得异常漫长,孤独一人生活惯了的我竟也有些难以忍受这种难捱。大概是读大学时离李献更远,所以心里无所愧,现在回来了,离得倒远不近的,反而心里痒酥酥的。按理来说,一个男人不该太拘泥于这些汤汤水水的情事,但是许多事情并不是性别可以控制的,就像一个人不能决定自己能否成为另一个人生命中的主角。 而有时我放开了想,别说是他生命中的主角,我或许连自己生命中的主角都做不到。这个世界有才高八斗的高人,也自然有无关紧要的庸人。庸人自扰,便是将自己看得太高了。几年前我还并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是应该吃点苦头来明白明白。 安娜平日忙,与我打照面的时间少得可怜。在这些空暇中我和几个画室的小老师混了个烂熟。几位老师都是美院的在读研究生,除了陪自家老板就是陪画室的学生,所以和我相处的时间多得腻。午休时分他们常溜到我的宿舍来打两块钱一把的斗地主,我本以为斗地主是四川的特产,没想到竟然全国通用,甚至水平不比我这个正宗四川人来得低。 常青便是斗地主中的佼佼者,无论是斗地主还是当地主常常让我们剩下几个输得血本无归,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常青并不太计较这些,所以我们常常趁机给他灌点酒了事,他这人酒一粘则忘事,所以我们也可以保留个全尸。 只是可怜了常青,因为醉呼呼地去给学生讲画遭到了投诉,知道内情后我也连带着被安娜臭骂了一顿。 常青性格好,就是酒量差得可以,所以大家出外喝酒都不喜欢叫上他。恰好我也不太喜欢喝酒,便常常留下来跟着到他的工作室里蹭空调去。 他少年时去过很多地方,没钱了便铺张帆布把闲暇时画的速写摆出来卖,天气凉快的时候兼帮人画画像什么的。我无聊的时候便把他那些剩下来的速写翻出来看,有色粉画的,也有炭笔画的,百生常态,大多描绘于匆匆间。 意外地,我从他的画中找到了李献。 那一年在拉萨,常青在大昭寺前遇见了李献,他回忆说是个牙白精神的高个儿青年,而他的画上也正是如此。他们也曾交谈,虽不认识,也并未留下姓名,李献却留给常青一个好印象。临走前,常青想将画送给李献,李献却婉拒了,所以这张画也就保留了下来。 我讨走了那张画,并未向常青说明原因。李献是个善良人,他大概不想告诉常青自己最痛恨的就是别人为他画像;常青也不会知道,我手上曾经有千百张李献的画像,都被付之一炬。 人长时间不做什么,就会丧失做这件事的能力。对于画画是如此,对于李献也是如此。其实那段时间我已经快忘记他了,只是所有的回忆都因这张画而起,并越发不可收拾。 回忆一长,人又开始衰老。在这些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我做什么都感到吃力无比。赵东其和季山把我拉到当地有名的夜场去解闷,结果半路就被灌得个不省人事,我却是一个人毫发无损地步行回了寝室。夜风习习,我被激得眯起了眼睛。寝室对面是学生的教室,靠窗摆着肖像画,月光一照显得尤其可怖。 记得有一年,李献踢完球从活动室门口经过,看见了我偷偷摸摸拿他照片画的肖像。其实那时我是故意贴在窗子上的,就是为了让他看见。那会儿他和我不相熟,同班了一年半都叫不出我名字,我只是想让这个男孩对我留有一些深刻的印象。没想到他很高兴地冲进活动室同我交谈了起来,倒让我吓得不轻。 那时候他还不厌恶我为他画像,也大概是因为那时的画也确实算得上是纯洁无邪,没什么更深层的感情欲望在里面,让他看了不至于那样的恶心。 他也曾很期待地让我为他画像,而不是粗暴地打断我再怒骂一声:变态。 我低头下意识开始摸烟,却被安娜的叫门声给打断。 不知怎地,一开门我就开始咳,咳得厉害,以至于后面咳出了血。安娜担忧地看着我,又生气地夺走我手中的烟,她等我缓过来了,才冷冷地说:明天去好好看看医生吧。 二 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常常想起李献。我记不大清他少年时的相貌,所以那回忆总是模糊的。他坐在教室最靠窗的地方,我在他的斜后方,常常出神地望着他。他的骨骼结实,轮廓分明,若要细说哪里好的话,傍晚时窗外的金红色日光照在他侧脸时最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开始注意他,他穿着铁锈色毛衣,背影永远直挺,像尊塑像一样坚硬。 我和他不太熟,他也不曾注意过这个狂热的窥视者。直到他发现了活动室里的画像,才算是真的认识我。那时我不太会与人相处,沉默寡言,开口则忍不住刻薄,所以实在是不讨喜,除了有点业余的嗜好以外一无是处。他又是个会善待他人的人,大家都喜欢他,明里暗里都叫他老好人。 家境好,人端正,成绩好,脾气好,这些都是人的相处法则中很重要的构成。 那个时候我父母离婚不久,双方看到我都像是看到对方的影子,所以两看相厌,都不想接手这个拖油瓶。所以名义上是将我判给了父亲,实则是判给了我自己。那段时间里我阴沉古怪,且没有什么好的家境来改变这种阴沉,只能凭着喜好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人就是这么回事,所有的喜好都是有趋向性的,当还没有自己独到的审美和取向形成之前很难不随波逐流。他们都觉得李献是个好小伙子,我也这样觉得,所以会用这样热烈的目光去打量他,会在画室画他的画像引起他注意。他被一群同龄人镀上了神的光环,因为他英俊正直,还颇有见识,他去过我们在教科书上未曾记住的国家,因为他有个可以四处游学的爸爸。因此,他和他的爸爸,他的家境,都是所有人羡慕的对象,至少对大多部分人来说,和他本身无关。 然而我确实是很久以后才注意起这些。我只觉得他符合我对美的观点,相由心生,自然心里觉得好。我在自己的领地里偷偷描绘着这个臆想中的真实,他的模样全变得僵硬而并没有表情——因为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那半张侧脸,多的一点也没有,所以所有的表情都是漠然而又千篇一律的。他在操场踢球,我也只是装作不经意地扫过一眼,操场的边缘很长,长且空旷,如果一个人慢慢地走过的话会太过招摇。所以我只是扫一眼,再扫一眼,在无数的眼光的叠加中我甚至可以捕捉到一些表情和姿态,这对于我画画的素材来说正是需要的。 那时我还并未真正喜欢上他,可不知怎的看到他我就说不出话来,他找到了我,若有所思地看我画画,也看到了我未画完的他的画像。我给他指了指画面右下角的签名。他才尴尬道:哦,这是你的名字?吴子明?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抱歉,你是我们班的么? 从此以后,他踢完球便自作主张地往我的领地里来,他看着我画花,画罐子,画水果,他这样上了我的勾,和我像是相熟了起来。 他不知道这是我小小的阴谋,很自来熟地像他对待任何一个他认识的人那样亲热可爱,他赋予了同等的亲切,我赋予的却是特别的亲切,所以从头开始这种相处就是不对等的。 我近乎贪婪地嗅着李献身上的气息,青草的气息,纯洁如初生的日头一样的气息,他的身上不会有画上碳粉的颗粒感,只能说是好的,这里好,那里好,哪里都好。 这种建立于审美之上的爱恋本身就是不纯粹的,李献就是我的缪斯,即使他指甲未剪,身上充斥着汗液与泥渍。我在他面前附庸风雅,自作聪明,装作听懂了他那些高雅的外国玩意儿,事实上我不懂任何的歌剧与文学,对此也不会更有兴趣。 在他消失的时候,我则对着他的画像手银。那时的我已经有了遁入疯狂的意思,我只拉上窗帘,不锁门,将画室的灯开得通天亮。经验顺着手滴到地板上,像极了用来刷画框的白乳胶,然而我也并不打算处理它,它干了的痕迹如果让李献看到也是让我兴奋的缘由。这些是性的本意还是我的本意我都无从去想,它们都是冷霜,覆盖在玻璃上擦去就片刻消失了。 李献在我的面前总是微笑的,我的话未说完他便开始笑,这种温和无害的表情在我眼中就是对我的默许,即使我觉得他有些傻气。他的傻气源于为什么会对我这样一样人感兴趣,这些都是说不出的谜。 homosexual,我不明白为什么英语老师会突然讲到这个单词,但是我将这视作对我以及所有的抱有我这样想法的人的警示。我看到李献小声地向他的同桌解释,同桌很惊讶:“男的喜欢男的,女的喜欢女的,不是变态么?” 我并未看到李献的表情,但如果叫我想的话,一定是很嘲讽的。李献大概知道我对他的那种爱意,但是他并未说清,也没有一刀两断的征兆。现在想来,他大概是一直在用漠然的态度看我表演。这些嘲讽可能是给病态的我,也许是给无聊的他,因为无论从哪里想这一切都是荒诞而可笑的。 我下意识地想要躲避李献。 三 安娜说她很担心我,她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担心我,以至于每次看到我都要松口气,为我这种苟延残喘的活法。我做不到像她那样积极的生活,大概也体会不到她的那种担心。她的心里很宽,装了很多是是非非的秘密,而这次她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一连好几天不愿意搭理我。 那是我发现自己的病的第二年,其实来杭州之前我就知道了,但是一再没有管它。人不去找病,病也不会来找人,我就是这么想的。但是安娜不这么想,她在帮我保持沉默的同时也扔掉了我所有的烟,并告诫常青以及所有的同事们看到我抽烟一定要先把我的烟给拔了再记得抽我俩嘴巴子。 就在那个时候,我又开始无所事事,所以无聊之间开始重新写起了信。我在中学时无聊的时候就画画,后来对此事兴趣不大后便开始给李献写信。写信的初衷是因为我以为我和李献决裂了,我需要解释一下。然而虽有解释的勇气却没有让他知道的勇气,所以我就是不停的写,一年写个好几封,然后自己收在抽屉里。 我在杭州待了三年了,这里城市的面貌如同所有的城市一样模糊不清,但是它的根又是完全不同的,根不同,开出来的枝叶也有细微的差别。考生走了几批了,最初来的那些考生们有些考起大学后都跑回画室兼职了,我却还是待在原地不动。 我以前或许主动过几次,全然以失败告终。所以这种痛楚让我不肯再来赌,既然不能往前走就原地等着吧——其实我也不是太容易被他人左右的人,然而这时候我也开始有些怕了,我希望在有生之年还能再看见李献几次,而只是作为一个窥视者单项的看见,而不是面对面的看见。这种对看见的等待即使伴随了各种无趣而漫长的日子。 过年的时候家里来电话,说我父亲去世了,我作为长子得回去。 这个长子与否并不重要,我也的确是很久没看见过他了。所以我回了趟家,继母和弟弟在灵堂里哭,她们等着我给一些安葬的钱,即使她们对我并不抱有希望。 我本来不该算作是这个家里的人,然而人死为大,什么恩怨也就往后放了。我很久没看到过父亲,没想到再一次见面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忽感唏嘘。 小的时候他对我很好,周末还常常扛着我去动物园看大猴子,末了还记得买根冰棍给我在夕阳里慢悠悠地一起回家。他年轻时高大魁梧,英武不凡,所以随着我长大这种血液上的分歧也就越发明显。他不太相信我是他的种,因为他的妻子太过于美丽,风骚得不像是个人妇,他也不相信老是掉到楼下阳台上的奶罩内裤都是大风作怪的结果。比起他自己,我更像楼下王叔的种,因为那姓王的细眉细眼,骨骼细瘦,破像是他老婆初恋那个小白脸。 他在这种怀疑里无法再正视我,然而讽刺的是我却被判给了他。从此之后种种难以讲明白,我和他一齐和我妈断了联系,刻在脸上的耻辱比刻在心上的更甚,他越发不想直视我。所以在他死前我们不常相见,相见也多是烦恼。 继母和弟弟都有些怕我,所以拿了钱后也没多做寒暄。我没和他们住在一起过,所以出不多也就是比陌生人稍近一步的关系。弟弟倒是对我现在的职业有些兴趣,他正读高中,想以后要考美院。然而没说几句便被继母打断了,她大概是不太放心我和她儿子的谈话,在她的眼里我的身体里或许都有他丈夫的病菌,这些都是要传染的。 回杭州前我去二中看了一看,变化大,以前画室的那栋楼早被拆了个干净。我记得我毕业前还忘了个画架在那里,看来也被碾成了灰。学校后门前的小树林里有人逮到过野兔子,有个春天我背着速写板拉着李献要去看野兔子,然而寻觅了整个小树林都没有找到。 最后我累得坐在地上直喘气,他蹲在石头上说:没有兔子,你就来画石头吧,石头也挺好看。 我看着石头,画了他。他拿过画笑了:你这石头长得像我啊。这大概是他唯一一次因为我为他画像而笑。后来不久,他的同桌——也是他忠诚的信徒,那个长了双大眼睛的女同学“无意中”打翻了我的课桌,发现课桌的抽屉里全是李献此人。坐着的李献,躺着的李献,吟诗作对的李献,侃侃而谈的李献,这些在纸上不着片缕的李献骚得女同学红着脸大骂无耻,而一旁真真正正的李献早就铁青了脸。 我以前最喜欢学席勒的人体速写,那些有力的,银荡而深沉的线条的美感他们大概都不会懂,以至于从此以后我在没有画过任何一张关于李献的画,因为它们的先辈都被他点做火焰,化作灰烬了。 我踢飞了一颗石子,这里操场被换做塑胶的了,石子变得不常见。记得有年运动会我被逼着去长跑,后来支持不住倒在了这个位置,双腿都被飞起的石子划到了肉。我好像在这个位置趴倒了一万年,因为剧痛直不起身。我曾看到过李献的鞋,他大概停留在这里过。他在我面前站了许久,沉默无言,然后提步离去。最后扶起我的是双柔软的手,它的主人姓蔡,叫蔡安娜。 因为破伤风我有许多天没去上课,再回到学校时居然发现李献对我态度好上了那么一些。可惜如安娜所说,这只是幻觉罢了。 我一个人走着。这个学校我待了有六年,初中高中都在这里度过,所以关于它的回忆也格外漫长。这里面有甜蜜的地方,也有痛苦的地方,但话说回来,也全都是我单方面的回忆罢了。 就像我会永远记得,在教学楼三楼的厕所发生过什么事,在校门外的路口李献最后对我说过什么话,那些刻在课桌上还有学校走廊上的咒骂——它们都是痕迹,不会因为时间而淡去。 那之后我的课桌上都被写满了变态,今天被砂纸磨去明天还会有。我不敢去判断哪些是出自李献的手笔,我想抬头去探寻李献的目光,然后发现他早就搬离了原先的位置。我也没再没有在画室见到过他,我也无法从“吴子明变态臭流氓人妖”这些话里面辨别真伪,既然说是,就是吧。 四 安娜说李献来了杭州,此时我已经决定不再去想李献了。我写了一封最后的信,然后强忍住烧掉它的欲望留住了它。李献从读小学时就跟着他那伟人一样的爸四处游访,他去过好些资本主义国家,自视血液里都流着莱茵河的芬芳和高雅。尽管如此,他却连长城都未攀登过,来杭州也是第一次。 安娜和他关系一直尚可,若不是因为我她和他大概还能成谈得上话的朋友。然而李献这人圆滑,怎么都是不讨人厌的。他来是要谈业务,第二天得闲要来西湖观光,安娜自然要招待。烈日如炬,我不打算去见他,也不想让他知道我和安娜在一块儿。我脸色青白,形容憔悴,不是个讨喜的模样。 我躺在床上想了许多,想到电话铃声响,一接发现居然是安娜,她的声音也有些不冷不热的尴尬,她是在女厕所打给我的,说李献知道我在她这里,很想过来看看我。我猛地体会了什么叫做垂死病中惊坐起,吓得抓起鞋往常青的工作室跑,跑到半路就被安娜的电话给截了下来:“你别跑,都什么时候了,总要有个结果吧。” 那种感觉就像是等待死刑一样,我没办法去坦然等待。换句话说,一个故事如果对于主角来说已经结束了很多年,读者还意犹未尽的话,这也是可悲的。我吃了药,到浴室去好好打理了番头发,等到整个人显得稍微精神些了才换装出门。安娜和李献在某茶楼等我,他们早聊了好一会儿天,此刻我们要装作像是真正亲切的老同学那样谈论往事。 路上我的精神又开始渐渐溃散,我开始想从记忆中找到一些和李献和睦相处的片段来演戏一下,无奈它们并不多,且被美化异常,没有参考价值。高二的时候李献和他的初中同桌,那个大眼睛的副班长谈过一段时间恋爱,每天李献在她的班级门口等她,俩人散着步去食堂,打着饱嗝回宿舍,他打球她递水,可谓是模范。 那个女生叫蒲丽丽,或者是旁丽丽,反正就是那样一个面容与性格都兼为模糊的女性,让我一心爱恋的李献陷入了爱河。我高中和他们也并不在一个班,然而我不敢往三楼去,那里是李献的班级,我不想撞见他。 那段时间我不想画画,打个比方就像是你在看毛片时吃大便,那么坚持不到一个星期,你就会再也不想看任何毛片了。以此类推我一拿起画笔就想起李献,而我一看见李献就想起我拿夭折的画家梦,这都不是让人高兴的好事情。 而李献的小女朋友在我眼里没有半点的美感所言,她粗俗,普通,除了脸蛋有点白眼睛有点大以外一无是处,甚至还不如我和李献般配。然而安娜告诉我,李献喜欢她很久了,初中三年连着高中两年,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李献的女朋友很厌恶我,或许是对初中时我的那些画记忆犹新,她看见我便会露出吃屎一样的表情。我也见过李献,他大概已经不太在意,目光流转之处全是漠然,这已经是挺好的态度。 其实现在想起来,如果就能这样一直保持下去,或许就淡然了。只是没想到后面还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有天下课李献的女朋友将我堵在楼梯口,她不高,我也不高,我低头看着她,她抬头嘲弄地看着我。她的神情轻蔑极了,她说:吴子明,你个死变态,不要一天到晚用你那肮脏下流的眼神看李献。你信不信我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变态。 她知道我那乖僻的脾气不会忍受她,她等着我出手打她。我以为我不会出手打女人,然而事实是她最终还是惹怒了我,她如愿了。她趴在我的耳边悄悄说:吴子明,李献很讨厌你,他说你让他觉得恶心,他再也不想让任何人给他画像了。 所以我扇了她一耳巴子。她的尖叫声让整栋楼的人都冲出来看了热闹。 李献背对着我,在顶楼的阳台上,我想他如果有表情,那一定是面无表情。他说:吴子明,你能不能不要缠着我。 我说:我从来没有缠着你。我叹了口气:李献,喜不喜欢你是我的事,愿不愿意接受是你的事,这本来就不相干。 他的面庞是背光的,那段时间他忙于恋爱和学习,没有时间踢球,我很久没有见过他穿着球衣。他长高了,背影被光拉得老长,我想他也套不进那件铁锈色的毛衣。他就那样一直背对着我,甚至不愿意露出个正脸让我看见。那个场景在我的眼里,在我的梦里出现过太多次,以至于我后来快要想不起他的容貌。我想他是害怕再让我捕捉到他的脸,再在我那些邪恶而又肮脏的画纸上描绘他的体态,可惜他不知道我已经对此早没有了兴趣。 后来他和女朋友分手了,安娜高兴地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却没有半点欣喜。因为从那个时候我便知道了,他不是不喜欢,而是厌恶所有让他丧失颜面的东西。他不能忍受一个为了鸡毛蒜皮在课件与个男的大打出手的女性,也不能忍受一个爱他爱得让世人皆知的疯子。即使他的确喜欢这个女性,也的确成为过疯子的朋友。 在得知要与李献再次见面以后,我胸闷得不行,那段见他的路也长过了十万光年。我几乎是蹒跚着步子才走到了目的地。 五 安娜的本命叫蔡安娜,这样的搭配使她的名字像一盘爆炒的西餐,不中不洋到了极致。因此她格外地讨厌别人叫她全名,就算别人叫她安小姐都会受用一些。 所以当看见她被李献全程叫全名,使得她嘴角抽搐的小模样时我差点笑出了声。我坐在离李献最远的位置,尽量不想去打量李献的模样,结果就是一直盯着安娜看看得她发毛。她终于摔了桌子,怒道:吴子明,你少在那里挤眉弄眼。 尽管刻意没有去在意李献,但我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这个方向,我无从去追寻他目光里的含义。李献开口道:你进来就没怎么说话,这么久不见了,你都在忙什么? 我不知道回答他些什么。难以想象,此时时隔多年,我和李献还可以坐在同一个地方心平气和地讲话,这首先就是个让我难以想象的情景。所以要说的话我也无法预习,只能张嘴打着哈哈。 我的声音嘶哑,并不比胡乱嚎叫的公鸭子好听,就算在平时也难得开口。新年的时候,我一张口吓得常青端掉了酒杯子,我平时说话不多,没想到会把他吓成这样。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来。李献是成功的,对于大多部分人而言,他年少有为,高挑英挺,是个让人羡慕的对象,我在他面前无论说什么都只有彰显佝偻的本色。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不羡慕他,也不嫉妒他,生死都不那么重要了,何况这些外人强加的光环呢。这些其实只是安慰话罢了,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希望李献看到的永远是我光鲜伶俐的一面,可这些也不过是愿望罢了。 我抿了口茶,说:没忙些什么。你们先聊,我去上个厕所。 安娜瞠目结舌,她大概没想到我是的确想要躲避李献,甚至还用了尿遁。我做在马桶上,下意识想要摸出烟来,却发现自己的烟早被安娜给清缴干净了。 李献长相没太变,人倒是胖了些。在西安待了这些年他似乎也感染了某种古朴的力道,人也黑了不少。我不知道为什么闭上眼回忆不出李献的相貌,看见他却又可以分辨哪些是他本身的容颜,真是奇怪之极。而他说话的声音却是陌生的,变了口音,若要细说的话差不多有股子臊子面的味道,倒显得亲和了起来。 闹掰后,李献极少对我和颜悦色。他的笑与温柔都是给其他人的,准确说他并不屑于在无关人等面前展现自己的冷漠,然后对于更加无关的人等,他则又会毫不吝啬地展现他的冷漠来。我是有那么久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以至于一听到耳膜就牵动着全身开始颤抖。 后来有一次我鼓起勇气给他打了通电话,那会儿我还没去加拿大,由于语言关未过在国内又拖了一年,他则去西安读大学。他去西安的事情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等我反应过来时他早已离开了我所在的城市。我的声音沙哑不比现在好听,但是那时也算憋得出句话来,不然他就该在第一分钟就挂了。 那时我和他的关系已经有所缓和,我故作低姿态,言语诚恳,仿佛只要能得到他的谅解就是最大的福祉。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永远不会知道我在高考前那个夜晚遭受到了怎样的对待,他只会感叹事实无常,然后在这种相处中对我的人格进行新一轮的鉴定。 我在厕所里玩手机玩到通关,不知过了多久,甚至有人等不及敲起了隔间的门。我不耐烦道:有人。等到脚步声远了才装作冲水,起身洗手往外面走去。 包间里只剩下安娜一人,她慢条斯理地在那里捧着茶喝,看到我才横眉毛竖了眼:你还知道回来,李献等你半天,见你还不回来又急着有事,就先走了。 我也坐下身,点点头:是,我便秘,给你添麻烦了。 安娜嘿嘿一笑,拍了我脑袋一下:便秘个屁,李献刚刚也去了趟厕所,估计是发现你在里面躲着他,回来脸都青了。 我笑而不语,我把自己面前的茶水全倒进了李献之前的茶杯里。我说:这也不怪我,我都等了这么多年了,他却片刻也不愿意等,看来他也不是真心想要见我。 安娜佯装愤怒:你这个不争气的,有机会都不争取下,养你何用! 我想了想:也不是完全没用,喏,我刚刚终于把爆弹小超人给打通关了。 蔡安娜女士认为我是烂泥糊不上墙,所以也不多做指示。实际上她也颇有愧疚,因为她自作主张让我来见李献,事先也没和我说清。其实这也不怪她,在她眼里我应该是听到李献这名字就撅着个腚往上凑的份,然而她忘记了无论什么情愫都要加上时间这个变量,我现在是实实在在不知道该如何和李献面对面地相处。 打个比方,你很喜欢一块蛋糕,年轻时你将那块蛋糕咬了一小口,并为它的美味而折服。这是世上唯一的蛋糕,你舍不得将它吃光,也舍不得将它丢弃。为了保留它,你将它藏在冰箱里,让它冷藏了许多年,只有想念它的美味时会拿出来看上两眼。然而你会再度品尝它么?不会的,因为它已经变质了。 六 常青最近迷上的打游戏,具体是什么游戏我也说不清,因为我从未打过游戏所以对这其中的乐趣也是保留怀疑的态度。离学生们高考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他们都回了学校,画室里空无一人,窗外的知了也叫得格外响。 常青毕业以后像是松了一大口气,画室这边工资给他开得不错,兼之他也确实卖得出画,所以小日子一直过得很滋润。我看见他快要很久没开工画过新的创作,所以代表安娜每天来他这里来监督他,而监督的结果就是我也感染到了他那懒散的气焰,整日翻阅起他的那些藏书来。 有天外出回来的常青突然欣喜地向我报告,说他在武林广场遇见了李献,当时他陪着安娜,安娜告诉他李献是我的老同学,这些都是难得的缘分。于是他和李献互留了电话,李献说想让常青为他画像,大概明天就来画室这边。 我说:哦,他不急着回去么。 常青说:他在这边要待一个多月,应该是来得及的。 我不置可否。其实这想想让人觉得尴尬,我看着常青,发现他青春朝气,年龄虽然和我差不多但是看上去还有些生气勃勃的迹象,这是李献会喜欢的那种人。我不知道李献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但是如果他主动要求与一个人亲近,那的确是不容易的。 出国前一年,我曾偷偷去过西安,那时我和李献关系缓和,能平静地说上话。我的脾气好了许多,在他面前近乎诚惶诚恐。他也彬彬有礼,若没有那些太深刻的记忆的话我都要以为之前那些事情是我的臆想。他得知我到了他附近以后,也来见了我。 他那会儿才结束了军训,人黑得在夜里只能看见一副好牙口。第二天我们去了省博物馆,他起了个大早,拍了好几个小时才拿到了门票,我去晚了,他拿着票在门口左顾右盼地等,恍惚间我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那一路上我们都没大说话,我都快回想不起来当时是怎样一种心情在面对他。那种得而复失,心都要跳出来的心情,那种欲说还休的心情,都是现在难以想象的。就在那几天,就在我还觉得未来万丈光明,一切可以重头开始的时候,我连笑都觉得有些奢侈。 我想,他是在像对待任何一个见证他过去的老同学那样对我,然而这就让我很难来琢磨透彻了。我甚至在刻意忽略那些说不出口的过去,伤害是什么?那不过是我自讨的教训,如果一开始就满足于这种淡如水的交往的话,也不会导致这些悲剧的产生。至少当时的我是那么想的。 然而就在分别之际,他送我上火车站的那一天,这些理论又被我推翻了。李献带着他的新女朋友一同来送我,这次的女性仍然让我看不清面目。 我看着李献,拉开他到了没人的地方,一字一句地说:李献,这次又是为什么。 李献愣了楞,接着冷笑着甩开了我的手,回答道:我选择她,是因为她很特别,她有想法,有爱好,更重要的是懂事,脾气好。 吴子明,我不喜欢你,和你的性别没关系。你从来就没明白过,这么多年,你该死心了吧。 我在火车上和安娜通了电话,安娜听都我那歇斯底里的语气,无可奈何地表示她早就知道这码事。然而最具讽刺的是李献那新女友碰巧是个学画画的,这点让当时的我觉得不可理喻。安娜无奈地安慰我说:你看李献,直了那么多年,还不是找了个你的替代品,看来他也未必心里全然没你这个人。 我摇摇头,知道这些都是没有意义的意银。李献喜欢什么样的人不重要,关键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我彻底死心。可惜的是我是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以我这个对他不咸不淡的程度来讲,他早就忘记那些会令我难受的细节,所以他并不会想那么多,即使是潜意识上的。 我只是恨他骗了我。 高三那年冬天异常冷,冷得那个从不下雪的城市都飘起了雨夹雪。放学路上我一个人走,走到校门外的路口不小心滑了一跤。地很滑,阴冷而湿,我的腿由于有旧伤很难弯曲,所以爬起来也是万分艰难。 那天很晚了,天气黑得早,记得我好像是当时留下来做清洁。因为和李献的小女朋友大打出手,还造成了这么有伤风化的影响,默认地班里不再会有人和我同处于一室,如果是做清洁,那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所以等我出学校的时候学校差不多就只剩我一个人了,路口是黑的,寂静无声,只听得见遥远的叫卖和远处公路上的呼啸声。恍惚间我似乎回到了初二的那个夏天,我一个人倒在跑道上,李献站在我身旁沉默地看着我,然后渐渐离去,那时钻心的痛全部都刻在了心里。 而就在我恍惚的那一瞬间,我仿佛是真的看见了李献。确实是真的李献,他站在我身旁,看了我有许久,终于按捺不住扶起了我。疼和冻,我脸都是僵直的,夜色里我看不清他的脸,他在路灯下再次对我背着光。 他似乎是生气了:吴子明,你是一定要让我有愧疚感么?你是故意的么?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问我,我笑着说:是啊,那又怎么样?你真的会愧疚么?李献,我说过,我喜欢你是我的事情,报应也是给我自己的,你何必要自作多情。 李献被我激怒了,他捏着我的手发紧,手指摩裟,最后渐渐松下来,我听见他无奈而冷淡的声音:好,那这样,如果以后,我是说以后,你能安安心心读完你的高中,别再乱折腾,我就答应你,和你在一起,好吧。 我愣住了:真的? 李献没有回答我,他迈开步子离开了我的视线。我并不对此抱有太大希望,是的,他摸到了我左手腕上那些狰狞叠错的刀疤,他只是对此不安罢了。然而我还是为之雀跃,直到现实再一次地扇上一耳光。 就像他想为他之前的冷漠赎罪一般,这种好意并不比旁人恶毒的揣测令人好受,然而我却仍然甘之如饴。 七 李献在我和常青面前自顾自地脱了上衣。他的肌肉结实健康,有值得展露的地方。常青连忙拦住了他,笑道:你不必这样夸张,我就是为你画像,不一定要脱嘛。 我也在旁边笑而不语。李献停了手,尴尬的笑了笑,他穿好了衣服,似乎是有些紧张地坐上了常青事先为他准备好的椅子上。他目光在往我这边瞟,我知道他是不愿意我看向他,于是也自觉地迈步想往外面走。本来我就不该在这里,只是没想到李献会不请自来,擅自就到了常青的画室。今天天气热,我实在是忍不了热了,所以才又跑到常青这里来蹭空调,没想到撞了个正着。 我不愿意说,但我也确实不想看见李献顶着那张和和气气的脸和他人说笑的情形。就在这时,李献喊住了我:你干嘛去? 我挠挠头,笑道:里面太闷了,我出去透透风。 李献皱着眉:闷个屁,外面快四十度了,你还去透风? 我不置可否,正欲回答时却被常青拉住了手脚。常青不知道我和李献之间的这些猫腻,倒是先打起了圆场:你看你们,不是老同学么?这样吹胡子瞪眼的是要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嘛。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李献,不再说什么,便扯了根马扎坐在常青边上,看常青画画。就在这种故作的专注中我又感受到了李献那针刺样的目光,以前我看他,现在他看我,我也算知道了这种被窥视的无奈。 常青画了约莫一个多小时,起了个大型,突然接了个电话出门了。屋里只剩我和李献,李献看着我,我看着他,大眼瞪小眼,气氛十分微妙。沉默片刻,李献开了口:说说话吧。 说什么? 说你。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摇摇头,仿佛是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些年过得好还是不好,这没办法一眼而尽。然而可以确定的是,我现在过得一定是不好的,有些时候回想起来,我也不会明白自己为什么到了如今一个境地,到底是作茧自缚。我说:挺好的,你呢。 李献笑了笑,他很安然地动了眉眼,又像是极力掩饰地扯了扯嘴角:也挺好,吴子明,不算上次你躲我那次,咱们有多久没见过面了? 我脱口而出:三……不,有八年了吧。李献并不知道,三年前我回国时先在西安落脚了几天,那几天我逛遍了当年我和李献去过的所有地点,而无巧不成书,我在机场也看见了李献,那都是他不知道的事。而在他的印象里,这些分别的时间应该是更长的。 是啊,都这么久了。他说。 吴子明,你瘦了。他闭上眼,仿佛是仔细聆听了我的呼吸,又做出了评价:你的声音怎么这么沙哑,真是难听。 我无言地看着李献,是的,我声音沙哑,所以早就变得沉默寡言。他变化不大,自然不知道这些变化下面暗涌的痛苦与剥离。我感到一阵无力,胸闷甚至气虚,这些都是不好的迹象。我想了想,最后说: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你在这里等着常青吧,他刚才出去没带钥匙,我怕他回来要跳脚。 李献冷笑了一声,看着我走到门口,突然起身抓住了我的手腕,使得我整个人被他扯得翻了个转,我怒道:李献,你这又是干什么? 李献面无表情:吴子明,你就那么怕看到我么?上次你在茶楼躲我躲了两个小时就罢了,这次又是为什么? 我对此感到莫名其妙,胸闷之极,差点憋得咳嗽。一时间头晕眼花,说不上话来,人也差点瘫倒在他和门的夹缝间。 吴子明?!他扶住我,手无意间碰到我的额头,便在上面停留了片刻:你发烧了? 我摇摇头:感冒吧,你让我回去吧,我怕我传染给你。然而我拧不过他,最终还是让他送我回了宿舍。 他把我扶上了床,才紧皱着眉眼四处打量起我的领地来。最终他忍无可忍,道:安娜就让你住这破地方?这么热的天气连个空调都没有?晚上怎么办? 我说:晚上打盆水,放在床边,热醒了就毛巾蘸水往身上泼。 话音刚落,我瞥到他那欲说还休的表情,才笑了笑:骗你的,我晚上到常青那里去睡,他那里有空调。 谁知李献的脸色更是难看了,我也不知说错了什么话,让他一副便秘两年的表情。最终还是我妥了协,再灌了三北热水以后让他帮忙从衣柜里取了药给我。药多,他翻了好一会儿才翻出来递给我,他疑惑道: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你这真是小感冒?你吃的什么药,怎么都是外文包装的,别吃出毛病来。 我没理他,吃罢了药才回答道:安娜上次从国外带回来的,说是增强抵抗力的,感冒吃这个好得快。 李献也没多问,帮我清理了桌台,又倒了些开水到杯子里。我倒不知道他是这样会照顾人的,看来时间确实是有效的改良剂,恍惚间我都有些做梦的错觉。估计是让他瞧见了这一脸痴像,李献也难得地咧了嘴:笑什么,很难得是么? 是。 李献得意地挑挑眉毛:那可不,这些年一个人住,人都养得勤快了。 我看着他:一个人住?你女朋友呢? ……他停下来,突然看向了我,他的嘴张开,这一瞬间我害怕他又说出什么,连忙打住,插嘴道:也是,你其实一直都挺会照顾人的,不是么。 李献沉默了。他坐到了我床边,语气蓦地柔和了起来,他像是思考过了:吴子明,我问你,你还…… 他的话并未说完就被打断了——常青因为没有钥匙又找不到人只有跑到我这里来砸门,我急忙送走了这两尊瘟神。经过一番折腾身体也稍微好了些,我总感到十分地疲惫,就这样不自觉地入睡了,迷糊间还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 然而等到我想起这个问题,或者李献想起这个问题,仿佛又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八 人的一生有多长? 或者说,人的一生应该有多长? 我不知道。 一生的时间,通俗来说就是活着的时间,都是仅有一次的体验。可是我并不认为自己算是活着,我被生活消磨掉了爱好与对于所有事物的兴致,整日无所事事,缅怀过去,手里拽着微弱的时间任其荒废。在身体稍微好一些,神智尚且清明的时候,我会勉强着自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这个羸弱病态的男性,空长了生殖器官和胡须,只不过是个由皮囊做主的悲观主义者。 李献在的这些日子并未与我做太多接触,我以为上次的事情已经算是极限,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我。我不想再进一步地与他接触下去,这样下去的结果也并不会是我想要的。我的病越发恶化,每天吃的药比饭更多,我没有时间去顾及这些琐碎的事情。 前些天下了好几场雨,天气也渐渐转凉了,画室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学生,这些追求着梦想的孩子们神色坚毅,唇角紧抿,带得整个画室的气氛都凝重了起来。 许多年前,我也这样怀着梦想拿起了画笔,我想着能画一辈子的画,爱一辈子的李献,我的画,我的李献,我的美学,都是我生命中最初始的地方,无关哪些后来的是是非非。然而命运甩了我一耳光,我还不不争气地跌倒了,怀着侥幸的心理爬了几步以后再想站起,却发现早已丧失了行走的能力,或许说连站立的资格也没有。 安娜给我抱来了一株芦荟,也不知她从哪里打听来的偏方,说吃这个能治病。这芦荟的叶子虽然厚实,却也是有血有肉的东西,叫我每日从上面割下肉来我也不太舍得,所以只是单纯地养着,当是生活的调剂。 我不曾养活过什么东西,特别是近些年,因为近乎死气的沉寂连着对所有的生灵都不太感兴趣了,所以难得新鲜一次。读初中时我养过两株仙人掌,第一株是淹死的,第二株是干死的。 第一株我当做是普通的花草那样来养活,每日都细心用水去浇灌它,它被我放在教室最后一扇窗的窗台上,躲在窗帘后面不曾让他人发现。这个秘密我告诉了李献,当时他与我关系尚好,他看着我那溺爱式的浇灌以后不禁笑了:你这个养法迟早要把它给淹死。他翻出了他的科普书,并告诉我仙人掌要旱着养是小学生都知道的常识。 当时我铁了心要与他辩驳,所以根本没有理会他这些劝告。我除了对他和对画画外几乎一无所知,也不关心那些所谓的常识。当时的我只是想证明既然是我的仙人掌,一定要用我的道理来养活这件事情。然而不出所料,仙人掌死于一个月后,死状奇惨,我从没想过植物也是会死的。 第二株是后来的事情,我后来又养过一株仙人掌,为了不重蹈覆辙这次我没有太理会它,任由它自生自灭。没想到它就这样撑了半年,我都几乎忘了它的存在。后来或许它干涸在某个没有雨的夏季了,这些我都不明了的,因为在我想起它之前,它已经被李献的同桌以及那些所有目睹过我的卑劣的少年少女们给摔烂了,连着我桌上的笔筒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有时细细想来,我都不禁悲叹:为什么我所有的回忆都是连着因为李献而导致的痛苦事情?是我太小心眼了么?还是说我的生命注定有这么短,所以当将死之人都在回忆这一生的事情的时候我只有拿少年时期的事情来开涮?我不得而知,但是突然想起安娜给我说的一句话,她说,人的一生所做的所有的事情,无非都是在为自己的童年赎罪。 正因为童年缺爱,长大之后才会成为痴情之人;正因为童年缺少嬉戏,长大之后才会成为游手好闲之人;正因为童年家境贫寒,长大之后才会更加渴望金钱与物欲……我不知道是否该认同她的观点,因为我无法将自己喜欢同性归功于缺少父爱这件事情上,在我看来李献并未也并永远不将扮演这个位置,我只是遵循本心地去实现我的追求。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我如今所有的悲哀与无奈的一面都是由他引起的,从这个苦楚的少年时光说起,从这些无处可寻的恋慕说起。 所以我是真的希望李献能够彻底离开我的生活,由于我的不争气,我仅仅是将他以及所有的过往都埋在心里,任其腐烂成泥,我私底下写的那些信也截止于李献来杭州之前。就这么散了吧,我这样郑重地想过,只是没想到在着最后的结算中他还是找上了门来。 他为什么会觉得你有趣?你本来就是个无趣之极的人。吴子明,怀有幻想是女人才有的天性,你的恒心都被狗吃了么?让我告诉你吧,他不过长大了,长醒了,渐渐觉得自己之前的事情有些不妥了?但是他有表示过悔过么?别忘了,他只是一个喜欢女人的普通男人,就和所有的男性一样,白天道貌岸然风流潇洒,晚上有钱泡妞没钱对着电脑撸到灰飞烟灭——啊对不起我知道你没这个爱好……不是说这个,这么多年了你还没看明白么,你不过是个路人,对于他来说就像是每条街上的报刊亭老板,交警,小贩,城管一样,只是个有特定标签的路人而已,至于你的标签我都想好了,“难缠的死基佬”。 安娜这样说。她和外商侃大山,喝醉得像个傻逼一样,半夜摸到了我的房间里对着我发飙。她平日里精干漂亮,喝醉了却疯得像个长了尖牙利齿有着泼妇灵魂的教唆官一样,幸好这样的一面知道的人不多,不然实在是难以树立威信。我难得耐心地替她伸展了手脚,然后毫不留情面地把她靠着床头的灯柱绑了个结实,防止她乱挥脚踢翻了我的枕头。等她彻底安静下来不再指点江山以后我才拿毛巾给她擦了脑袋。 我摇摇头:安娜,你在紧张些什么? 安娜怔住了。她人是烫的,面是红的,说不清是酒精还是激动的缘故。意识到气氛尴尬无话可说,她才嚅嗫着回答道:……我看不惯你整日这个要死要活的模样,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子明。 她长叹一口气:子明,在你最坚强的时候,在我最脆弱的时候,你教会我的那些东西你还记得么? 时间不曾给予我们过什么,它只从我们身边无情地掠夺走什么,所有最值得荣誉的诗最后无非会变成铭刻的字,被风雨刮淡,被沙石吞噬,只剩座形神俱散的碑。 我意识到此时的安娜听不了这样的解释。 除去所有的外在原因,她会如此失常只有一个原因——她有事瞒着我。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张口道:蔡安娜小姐,你到底有什么在瞒着我? 见她合口如蚌,我也不再客气,从枕头里拔了根羽毛开始挠起她脚板来,这高明的逼供方式是我一贯的伎俩,果然她被逗得是嘤嘤凄凄,嚎得震天响。 她终于忍不住坦白从宽:今天……哈哈哈哈哈……你别挠了……今天碰到李献,他说什么时候约你单独出去吃个饭。 我停了手,愣了:就这么屁大点事?你之前那番话莫非是怕我因为这顿饭就把人格给出卖了? 安娜正欲回答,眼神蓦地一直,也跟着愣了。我转过头去,发现两位不速之客正站在我房间门口,由于方才安娜窗门而入,我并没来得及关门,所以屋内的情形也被看了个干净: 我拿着鞋,一脸惊异地半个屁股坐在床上;安娜面带红晕,衣冠不整地卧在床上;她的上身还象征性地绑了几圈绳子,半固定在灯柱上;然后我捧着她的脚,左手还拿着截可疑的小羽毛。 常青这个看不懂脸色的也嗅到了一丝不和谐的味道,他夸张地失手掉下了手中的沉甸甸的塑料口袋,惊呼一声:我我我我我们什么也没看见刚才我也什么都没听见你们继续! ……不你思考的方向完全错误了好吗! 我懒得与他解释,直接转过目光看见了他身后的李献,背着光,除了觉得他脸尤其黑以外我什么都没看清。 他轻哼一声。 我突然觉得又开始泛起头疼来,这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九 这天是周末,我没想到李献会兴致好到约常青出来喝酒逛夜场,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和一个陌生人打成了一片,关系好到让我无言的程度。 据常青的说法,末了李献开车送他回来,出来了想起我今天一天没出门了也不知道吃饭没有,便提了方才打包回来的饭菜想给我上供,李献跟着一路了。然后走到半路,就听到有女人在我房内呻吟不止,两人狐疑闯了进来,就看到这番景象。 我摆摆手,就在他解释的这段时间里蔡安娜小姐已经打起了呼噜,大概是这两人也看清了状况,虽说还是有些纳闷,还是乖乖被我赶出了门。我披了件外套,随着他们一起往院子里走去,安娜一沾了枕头就再也起不来了,这床只有让给她睡,我抱了睡衣打算去常青那里凑合。 路上三人尴尬,常青摸着脑袋打起了圆场:那什么,子明,你这看这闹得,我也是不清楚状况嘛,忘了大姐头喝醉了要发酒疯的事……那你待会回不去去哪里睡觉啊? 我面无表情瞪着他:我现在不是跟着你在走么。 常青自知失言,不好意思地从脑袋挠到了脸上:啊……但是,我那边今天自来水管给爆了,已经给淹了。他看看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李献:今天李先生本来是要来我这儿让我画像的,结果水管爆了没地方画我们才出去逛了嘛,修理工说明天才来呢。 李献点点头,看了看我和常青,淡然道:要不你们今天都到我那儿去吧,反正那边公寓挺大,刚好有客房。 没等我回答,常青就为难地开了口:那个,我之前就和赵东其商量好了,今天晚上我去他那里打地铺,刚好今晚上有球赛我和他俩要一起看,他这会儿估计还等着我呢。要不,子明你和李先生今晚一起…… 没等他说完,我就断然回绝:不行。就在这瞬间我感到了莫名的寒意,仿佛和之前李献那所有刺人的视线一样,让我不敢去看他的表情。我解释道:我感冒还没好,不想传染给他。 李献盯着我,撇了撇嘴角:那刚好,我那边公寓楼下有个医院,我听常青说你感冒了也没去医院看过,刚好顺路去看看。 我无法拒绝李献的任何请求,尽管这请求里并没有请求这两个字。我上了他的车,自觉地坐在后座,他扫了我一眼,自顾拉开了前门。 见我不说话,他发话了:来杭州这么久,你都没买车? 用不上。 他轻笑了声:什么叫做用不上?你该不会是还没拿到驾照吧。 我想了想:驾照倒是有,不过是加拿大的,回国以后每天就这一亩三分地,杭州这边堵车也厉害,没有必要买车,所以也用不上。 他点点头:也是,我看你一天到晚,没车没房地,过得也自在。 我皱了皱眉头,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又不用取媳妇儿,自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了。 李献大概是接不上话,一踩油门就瞪到了公寓楼下。没出西湖区,所以也不远,对面马路上倒真是有一所医院。李献停了车:你先下车吧,在车库门口等我,我陪你去医院。 我没想到他是真心想让我去瞧病的,我连忙婉拒:不用了,这都几点了,我今天吃过药了,感冒也好得差不多了,谢谢你了。 李献没说话,蓦地在路边停了车。他像是憋着一口气:我看你方才和蔡安娜那生龙活虎的样子也不像生着病,怎么,就这么不想跟我待一起。 他扬起头,从后视镜里默默地看着我,眼色如刀。 我愣了,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甚至不明白怎么就坐到他车上来了。一阵胸闷,我差点又要窒息过去——我想问李献的用意何在?可我不能问,若是扯出来,大概又是一笔难算的旧账,又臭又长,或者说这种错觉不过又是我臆想中的关心。 他大概也没料到自己会问出这种让我两人避讳莫深的问题,他长叹一口气:吴子明,你为什么总是个这么怪的人……我没想到以前的事会对你影响这么深——我或许对你是做过许多残忍的事情,我在这里给你道歉。可我不希望一直看见你这个样子,看到你这样我很难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欠你很多东西,那也是我欠你的,你不能用折腾自己来作为补偿。是,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了,我是没有什么资格来评判你的现在,但是我没办法理解你怎么就成了这样一个人,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抬眼对上他后视镜里的视线:李献,你又到底想要什么?恕我直言,你这莫名的殷勤我也不懂。 我讥讽地扯开了嘴角:不过我也不想懂,就像我不想要你懂我一样。 李献像是被我给拆了台,他皱着眉,脸色里氤氲着怒气,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神色。 心脏跳得很快,一下一下地像是要闯破骨头皮肉跃出来。 他终究还是没有说话,昏暗的路灯下我看家他的手捏得方向盘死紧。我不想再与他起冲突,忽然间我也觉得有些累了:他真的是那个活在我记忆力冷漠如斯的李献么?我甚至开始对记忆持有了怀疑的态度。如今的他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祟让我无所适从,找不到北了起来。 到底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还是世界疯了?这所有的东西总有一样是错误的。我阖上眼,突然觉得万籁俱静。 在那个纯白如纸的世界里,我不曾有过任何生理和心理上的痛苦,只有错觉占领了我的神经,所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可信的。可是即使我将心放进了那个臆想的世界,我的生理依旧会将我牵扯回来,在这里,在这个散发着皮革气息的晚夏夜里,我的喉头腥甜,四肢僵硬。 我在这后座的世界里僵直着脊背,我在等待命运的审判,直到我胸前那朵因为这磨人的窒息而彻底凋谢。 就在这时,李献他在前座充当着那位虚伪而真实的审判者,他的目光这样紧跟着我,它看我的时间从未这么长。 终于李献开口:吴子明,我们从头来过吧。 十 我花了一个晚上去揣测李献话里的意思,我以为我已经不会为任何类似的事情而动心然而这诱惑太大,我简直怀疑它的真实性。 我不敢去问李献这话背后的意思是什么,我没有这样提问的勇气。生活不是拍电影,不会有这样波澜壮阔的转折,也不会在打了你一巴掌以后真的给你一颗糖,很多时候,这一巴掌打下去,就会一直痛下去了。 那天晚上我在李献隔壁的客房睡的觉,如果他醒着,一定能听见我那辗转反侧的声响?我甚至怀疑这个提议的本质就是讽刺,苏格拉底式的讽刺,这一直都是李献擅长的事情。 他不会告诉你他真实的想法是什么,在这之前,他会装傻,会用假设来欺骗你,然而这后面根本什么也不会有。 因为李献根本就不会对我怀有那样的感情,如果有,那不也是现在才恍然大悟的。诚如有些人心中会有圣母玛利亚的理想与索多玛城的理想共存,我早就料到他的心里会有片刻我的存在,就如那个高三的夜里他会给我做出那样不符实际的承诺,就如他往后对我片刻寒意的消融,就如他在这些日子里对我的殷勤,这不过是他为了顾及他心里索多玛城的理想的一种方式,但并不带表这种理想能主宰他的生活,更多的时候,他的心理由更高的理智来控制。 我长叹一口气,我也只能装傻。 在这些深思熟虑的考虑后,我没有回应他的提议。 这些想法我还没来得及与安娜说,她就先找到了我。她的眼睛因为宿醉所致是红的,看上去颇有点吓人,她从常青那里知道了我在李献那儿过的夜,神情十分复杂。 她摸摸下巴:有奸情啊? 我摇摇头:真要有奸情的话他早上就送我回来了,我搭公交车回来的,路过超市给你买了箱牛奶,放在门边的,你下次喝醉了喝点解酒。 安娜看着我:对我这么好,有事瞒着我? 哪有。我摇摇头:昨晚上一晚上没睡好,让我先补补瞌睡吧。 安娜狐疑地盯着我:……他……没有跟你说什么吧? 说什么?我瞪紧了安娜:你该不会给他说了我病的事吧? 安娜连忙摇头:怎么可能,我发誓。我只是叫他对你态度好一些,说你现在身体不太好。 好吧。我说。我想了想:他最近……有点莫名其妙的,像是转了性。 安娜笑着说:哪里有,我看他什么时候都那么讨厌,倒是你,心情还不错。 我没再去思考这个问题,我有些困了。这段时间一直有些嗜睡,把安娜吓得不轻,幸好去看了才说是吃药的副作用,这才算松了一口气。 其实老实说虽然病情时有恶化,但是总得来说还是控制得当。安娜知道我一直不愿意去做化疗,一是确实没恶化到那个程度,二是也没太将这个病放在心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年心情平复,也不大容易激动的缘故,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有健康的影子,虽说只是有时候。 被安娜知道了后,被强逼地活得清淡,烟酒不沾,渐渐也是有成效的。所以这也是命数,命运让我苟延残喘到这个时刻,才能和李献再一次地相遇。 奇怪的是李献并没有为这种冷淡感到惊奇,这几天他忙完了便往这边跑,天气热,看到他西装革履的样子我都热得慌。美名其曰说是让常青把画给画完,其实常青偷了好几天懒,根本就没往他那里去。 李献来了也不多说话,就盯着我看,我被他看得烦,转身去接了盆水去院子里浇花了,回来看见盆子里还剩了点儿水,一股脑地往我那盆小芦荟上也浇了浇。 李献开口:我看这个场景怎么这么熟悉?这芦荟能浇水么? 我瞥了他一眼:芦荟又不是仙人掌,都不是一个东西,伺候的方法也不同。 李献若有所思地闭了嘴。整个房间里都是我细弱的呼吸还有夏日的香气,健康的,成熟的男人的味道,在我单独一人的时候永远都不会有。 我挑了本画册扔给他,自顾自地开了电脑开始核对起画室近日的账目来。安娜不让我做事不代表我不能做事,在完全变成一个废物之前我还是有这个自知的。 李献大概是热得慌,突然才想起来:对了,我给你买了台空调扇,放在后背箱忘拿出来了,你等我我去拿上来。 看着他的背影我哑然失笑,越发地琢磨不透他来。我转过脑袋,忽然觉得这样也好,管他带着什么目的性呢,这样似乎也不错。 李献坑了空调扇进来,动作熟练地安装好,果不其然凉快了许多。他望着窗外,感慨道:这都入秋了还这么热,不知道夏天你怎么过的。 我下意识地垂眼看了看时间,不知不觉李献在杭州都呆了快俩月,我竟然都没意识到。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他摊手:这边公司情况有点复杂,归期未定啊。 我不置可否,隐隐地又觉得这样算是件好事,我这样也能多看他两眼。我不得不推翻我之前的结论:到底是不见好还是相见好?在真的相见以后这个论题也就不攻自解了。 我打了两个呵欠:我先睡一会儿,你无聊的话玩我电脑,别乱翻我文件夹就成。 李献笑了:不让翻?里面是小泽还是苍老师啊? 我也跟着笑了笑,翻身上床:都不是。 睡意朦胧中我听见李献在那里吃吃地笑,他不知道我快入睡,调笑道:看不出你还追星啊,这文档里的照片上是谁啊? 我哼了两声:你不认识……你也知道这是个演员啊。 李献像是想了想:我来之前还看了他演的电影……姓张还是姓王来着?和我一起的看的朋友还说他和我长得像…… 说到这里他突然愣住了,我并没有回答他。 十一 我难得心平气和地和李献相处,今天他心情尤其好,让我意外。冰箱里有昨天买的菜,见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又饿得慌,动身开始做饭。 厨房是和院里的学生共用的,在屋子外面,李献见我进进出出,然后端了盆水煮蔬菜回来,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你就吃这个? 我点点头,见他那意思伸手指了指:给你煮了麻辣烫,在厨房的,自己去端。 李献难以置信地冲了出去,果然端回了他的吃食。我这里没多的碗筷,是拿了个小盆子给他盛的,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不够格的餐具,面带疑惑。 我戏谑道:这是之前给小娟用的。 小娟? 常青养的狗。 李献脸色唰地变了,见我那调侃的眼色,才知道是是在逗他,连忙气冲冲地抓起了筷子,自顾自吃起来。 我见他没什么话,也就开动了。他吃得呼哧呼哧地,辣得冒起了汗:不错嘛,这才算麻辣烫嘛,巴适! 我听他都乐得难得飙起了方言,也笑了笑:不算正宗,也就是在超市买的秋霞的底料,上次给常青煮鱼丸剩了半包,剩下的就今天煮了。 他纳闷:干嘛到超市买?你家里没给你寄?我来之前家里才给寄了豆瓣酱和底料,早知道过来就带上了,这边超市买的老觉得不正宗。 我沉默了片刻,才做出了回答:我没有家人。 我扯着嘴笑了笑:我爸今年年初去世了。 李献也愣了:这……生病么? 我点点头:肺癌晚期。 李献皱眉:这样啊……你也是,少抽点烟,我记得你以前抽得厉害。看吧,你家算是有这个基因了。 他放了筷子,突然脸色凝重地望着我:我看你最近虚得厉害,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嗓子哑了这么久也不见好。 我望着他:你这是在关心我啊? 李献没有回答我,我甚至都没看见他开合嘴唇的动作。然而他发红的耳根出卖了他,这一瞬间我都觉得有些可爱。我懒得追究,伸手大度地拍了拍他肩膀:放心,我早戒烟了。我伸出碗来给他看:你看,我吃得都这么清淡,自然是要准备好好养身了,就不烦你李老板来关心我了,祸害留千年,我生龙活虎得很。 李献半天才淡淡地说:蔡安娜说你身体不好,叫我迁就你一些,你不愿意就算了。 他顿了顿:吴子明,你今天话真多。 我点点头:是的。 李献没理我,他仿佛是一瞬间又从那天晚上回到了许多年前,他一定是觉得我蹬鼻子上脸,没救了。 不过我也不是很想去迁就他,他爱咋咋地。吃罢饭他自觉去洗了碗,我不打算留他的宿,这房间小就一件床,出了什么事都不好说。他大概也是不肯厚着脸皮到这个程度,便匆匆告了别回去了。 然而他前脚刚走,后脚安娜就风尘仆仆地不请自来。她最近像是和李献较起了劲,一个上赶着一个往我这儿来。她和李献打了照面,知道他是从我这里出来,面上也没了好脸色,进门就笑道:吴子明先生,我认为你最近桃花开得有些烂漫啊。 我也笑了:蔡安娜女士,不是你让他来献殷勤的么? 安娜耸耸肩膀:没想到他这殷勤献得比脱缰的野马的快,叫为师如何是好? 我点点头:也是,反正都是回光返照,他好我也好。 安娜捂住了我的嘴巴,有些生气了:别说晦气话。 我无奈地笑了笑:好吧。我指了指角落里的空调扇:人家上的贡,你说这殷勤是不是太殷勤了。 安娜故作姿态地点了点下巴:准奏——不说这个,我找你是说正事的。 安娜从包里拿出一摞文件,从中挑了两份:这表上的这两个学生,是你去年登记的吧? 我看了看,是两个不陌生的名字,我回想了下:是,怎么,今年要来复读? 安娜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从她进来就发现她脸色有恙,没想到是事出他因。她沉声道:这一个,就是这个许森凡,上个月跳楼了。 照片上瘦一些白一些戴着耳钉的是许森凡,是杭州本地人,去年美术高考是在我们画室集训的;另一张上面的叫文乾,和他是同班同学,也是杭州本地人。这两个孩子都画得不错,本来相约是要一起考美院,去年联考成绩都不错,结果上个月高考成绩放榜出来,许森凡落榜了,其实不算太大事,居然就跳楼了。 奇就奇怪在许森凡是到那文乾家那栋楼上跳楼的。后来两家家长做了沟通,才发现这许森凡倒不是因为成绩的问题,好像是和那文乾闹了矛盾才跳的楼。 我纳闷道:这俩哥们儿的关系得铁到什么程度才能闹自杀啊? 安娜无言地瞪了我一眼。我恍然大悟:你说……他们俩是那个? 安娜揉了揉眼睛:本来也没往那方面想,结果好像是许森凡的家长给翻到他以前写的日记了,知道了点端倪。所以今天才找上门来,说想通过学校这边了解下集训时是怎么个状况,这俩小孩集训时是同寝室的,如果能找当时和他们同寝室的室友了解下情况就更好了。 我想了想:你是让我查这室友的联系方式? 安娜点点头:最近我要忙画廊的事,没太多时间来管这个,办公室的电脑前几天当机了,之前学生的资料记得就你这边有备份。那边家长说得隐晦,估计也不太想让外人知道,你查到联系方式就行了,别太多事。 安娜盯着我:我本来也不想让你知道这事,但是记得许森凡那孩子有点孤僻,就去年集训的时候跟你关系还不错,所以也只有让你来帮忙下。我知道这种事情会让你想起不好的回忆,先给你道个歉。 我摆摆手:无妨,小许他人呢?听你语气没死? 安娜难过地拧了眉:是没死,但是也不容乐观。 我突然间像是想起了很多事情,一时无言。我转过身去开了电脑:你把许森凡家长的电话给我吧,我查了直接告诉他们。 十二 我处理完了许森凡的事情,向他家里要了所在医院的地址,因为和他关系尚不错,所以就代表画室这边的老师来看看他。 他命硬,跳楼的时候楼下正有小贩摆着摊子在弹棉花,所以这一砸下去没砸太狠,文乾家里住的也是比较低矮的洋楼,所以只摔断了一只手和一只脚,昏迷了几日,等我去看他的时候才醒来没多久。 无巧不成书,走到医院门下我才发现这医院竟是李献住处对面的那所,看上去门面不大里面庭院却颇深,上了住院部见着许森凡,他才出了重症监护室,精神仍不见好。 见了是我他仿佛是愣了两三秒,随即迟钝地转移开了视线,他不愿说话,我也是个话不多的人,于是只有一眼不发地坐在他身边削水果,削了喂他,他才迟钝地一点一点吃掉。 我看到这场景只觉得心中万般的滋味难以言述,他有一只手由于在吊盐水露在被子外面,从侧面我甚至看到了手腕里深浅不一的刀痕。我只记得内向但仍算乐观,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一面。 我和他以知道内情一样的眼神对视着,我长叹一口气:小许,为什么啊。 许森凡嘲弄着半闭着眼睛:……吴老师,你喜欢过男人吗? 我看着他,说不出是或者不是。 他轻轻颤动了睫毛,最终说不出一句话。如果要用什么话来形容,他就是一个脱离了魂的人壳,这样安静地躺在病房里,再也没有了生气。 我从那样的他眼里看见了曾经的自己,或许是将来的自己。 十来岁的时候,我干过不少傻事,割过腕,开过煤气,吞过安眠药,就是没有跳过楼。大概是当时我还怀着侥幸的心理,认为只有跳楼才是真正无可挽救的,现在看来,当时所有的自残自虐不过都是作秀而已,虽然观众只有我一人。 我没有许森凡那样的勇气,我不敢到李献的家楼顶上去干这件事,我甚至不愿意让李献知道我有这样的企图,虽然他最后还是知道了。 就像我不愿意让他知道我的病,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我都不想让他知道,我甚至想让他心里还有一个好的吴子明的形象,光鲜的,飞扬的,自傲的吴子明。后来往深里想,我才发现,年轻的时候所做的一切自虐行为,不过是在寻求一种意银的快感罢了,希望有一天李献能够发现,他会不会心痛,会不会懊悔,会不会觉得对我有愧?——年轻的我总是沉浸在那样的意银中,越发对自己不留情面。 再后来一些,我又顿然醒悟:我要这些懊悔和心痛有什么用呢?李献没有错,他不过是不爱我而已,这难道也算罪过吗? 那些悔悟和心痛又有什么用呢?再像高三那年寒冷的冬天,他抓住我的手腕,手指摩裟着我手腕上的伤痕,再欺骗我一次么? 就像是他在那天夜里,他说让我们重新来过一样,不过是愧疚的产物罢了……我拿这些来干嘛。 我爱得那个李献,早就遗留在十来岁的时间里了;现在我所念念不忘的,不过是求不得的执念而已。 所以在李献在我身边的这些日子里,我都尽量戴着手表,尽量按时吃药,尽量作息正常,就是怕他看见我那些狰狞的伤疤和日渐萎靡的病痛而再次用善意的谎言来实现他的忏悔。 可惜这一切仍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我在许森凡的病房里待了整个下午,离开时我在住院部楼下遇见一个熟悉面孔,居然是文乾。他愁着脸沉默着仰头看着,似乎已经在那个位置站了很久。 我顺着他的眼光望去,不出意外看见了许森凡病房的那扇窗户。他看见了我,没有说一句话,只点了点头示意。我往外走去,走了快一百米,才蓦然回首,发现这场景竟是如此地熟悉:文乾单薄的背影站在夕阳下面,他沉寂而又无奈地看着那个作茧自缚的人,他也是孤独的。 就像很多年前李献给我的那个背影,在当时被我解读为无情和冷酷的背影,现在想起来也有他的无奈之处,他同样有他的痛苦。 我看开了。 出了医院,我往公交车站走去,却听见身后喇叭响,吓得差点摔了个踉跄,一回头,才发现是李献在我的身后。他握着方向盘,上半张脸在玻璃的反光里不甚清楚,只看见嘴角似笑非笑。 他开了车窗,做了做手势:上车。 我思忖片刻,想到反正现在也是下班高峰,赶公交的话估计会憋不出气来,遂也大大方方地上了车。这次学聪明了,直接坐的副驾驶座,李献扭过头来看着我:你在这里干嘛? 我笑了笑:看学生。 李献讥讽道:你这样还有学生?来这边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我回答:是啊,我怎么给你说一声?总不能什么事情都麻烦你。 李献嗤笑一声:我们都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何谈麻烦之说,倒是你,是换手机号码了么?之前有几次想找你,结果发现你以前的手机号早停机了,问蔡安娜她又不告诉我。 我摇摇头:我早没用手机了,安娜说那玩意儿辐射大,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伪科学,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人联系,就没用了。 李献没有多说,踩足了油门专心致志地开车,我困得很,摇摇晃晃中闭了眼睛。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李献给拍醒的,睁眼一看发现外面天都昏阴阴的了,更没想到李献把车开入了一处繁华地带,将车停入了某地下车库里。 我哭笑不得:李献,说好的送我回去呢? 李献并不理会,把我赶下了车,才闷声闷气道:我什么时候说要送你回去了?我看你天天在蔡安娜那里清汤寡水的,把你带出来开开荤不行么? 我这才明白,李献这事想请我吃饭。 我笑了:算了,明天你还要上班,不好麻烦你,你还是送我回去吧。 李献冷声道:说了叫你别说麻烦麻烦的了,反正上次在你那边你请了我一顿,就当是我还你吧。 我不再吭声,跟着他上了电梯,恍恍惚惚走着,突然听见李献兴奋道:对了,我记得你初中的时候最喜欢吃盐帮菜,这边有一家上次跟客户来吃过,还挺正宗,今天就去吃那个吧。 我很抱歉:不好意思最近我嗓子疼,吃不得太辣的。 李献思索了会儿:那去吃麻辣烫吧,这边麻辣烫一点儿都不辣,不过也比这本地菜好吃。 我继续怀着歉意笑了笑:不好意思我有痔疮,一点辣的都不能吃。 李献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扭过头去,我想他脸上会有嫌恶得表情,此刻却也顾及不了这么多了,念他一片好心,我开口道:那边好像有家寿司店,要不咱去吃寿司吧。 李献的表情这才算舒缓一些,不过还是有些不情愿地和我往那里走去。其实我知道他这个人生性嗜辣,其实我也是一样的,无奈现在是半点辣的都不能吃了,之前是因为生病被安娜给训的,后来也养成习惯了,又没办法和李献解释,就只能编些理由出来。 吃过饭,天色已经彻底黑了,我看了看表,正欲开口李献却打断了我:我看现在还不算晚,不如去看个电影? 我哑然失笑,脑子迟钝地转了几转才反应过来:看电影? 李献很正经:是啊,我过来后都没好好娱乐一下,都要淡出个鸟来了,要不去看个电影吧,反正还早。 李献倒是很真诚,我也只好顺着他一起往电影院走去,一到了电影院才察觉不对:怎么今天晚上看电影的都是一对一对的?总之这气场和我俩算是格格不入。 买票时才算彻底犯了尴尬:原来今天是七夕,所有电影的票都几乎卖完了,现在只还剩情侣厅的双人座的还有空余。 李献听了售票人员解释,掏出钱包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我看着他,不等他开口就说:算了吧,咱们俩跟人家小情侣凑这个热闹不算个事。 李献被我拉了出来,他大概是有些尴尬,阴沉个脸不说话;我很开明地拍了拍他:你就那么想看电影?我看现在正是八点多钟,这几家电影院估计都被小情侣们给挤满了,不如我们去录像厅看吧? 李献很疑惑:录像厅? 我笑了:不是看黄色小电影的那个录像厅啦,待会我带路吧,就在安娜她们画廊附近。 李献将信将疑地点了头。坐回车上,我看他专心致志地开着车,突然又觉得纳了闷: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贪享受了呢? 后来想了想,觉得李献也是一个人寂寞,过节了想找个人来陪陪罢了。 十三 流沙本来是咖啡馆,也是美院的毕业生开的,离安娜她们的画廊近的很,地方偏僻要熟人才找得到。刚来杭州时这边还没有放录像的习惯,不过由于生意太差后来就弄了投影仪,每天晚上放点小电影来招揽客人,然而由于地方偏,来的还是熟人。 头些年安娜不算太忙的时候,晚上她,我和常青都往这边跑,这里离画室也近,周六晚上在这里吃了饭看会儿小电影再买个西瓜慢慢散步回画室,倒不失为一件乐事。这些学生精灵古怪,常弄些先锋电影来看,就现在还正常些,不然我还不敢把李献往这里带。 谁知今天赶得巧,放的是《霸王别姬》。李献没看过这电影,以为讲的是风月情事,津津有味地找了个好位置,坐下来就看。他大概刚才是真没吃饱,让侍者上了盘泡椒肉丝套饭边吃边看。我心中叫了鬼,却也不想和他解释:要怎么解释?说我不是心怀不轨带你来看基片?当然这是部好电影,不算得是基片,但是每次看都看得我心里别扭。 大概是由于自己那些不光彩的历史,我自己反而对歇斯底里的人不抱有同情心,每次看到这样类型的情节心里都闷得慌,恨不得将以前的自己给揪出来扇两耳光再走人。 过不其然,李献越看脸色越古怪——他对电影电视什么的半点兴趣没有,即使有也多是看的国外的,所以倒真没想到今天这电影将的情节犹如脱缰的野马,让他愣了神。直到看到程蝶衣对段小楼说出那段“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的话时,他险些被饭哽住,这一哽不要紧,辣椒呛进气管里去了,我连忙给他弄了水缓了缓。 酒吧里灯光暗得看不清人,今天是七夕,角落里还是有好些小情侣无视影片悲伤的氛围在卿卿我我,就显得认真看片的我和李献越显尴尬。 李献擦了擦嘴,突然起身:那什么,我吃饱了。 我替他接了话:也是,这里面怎么这么闷,咱们要不出去吧。 我和他结账走了出去,这里街道太窄,都是些老式居民楼,车只有停在两条街外。这会路上的人不是在家里,就是在宾馆里,或许在商店里,鲜有人。李献走得很慢,他像是瞧出了我的无奈,迟疑着开口道:你不高兴啊? 我摇头:怎么会,本来就是陪你看的啊,没想到今天放的片子不是你喜欢的类型,这也怪我事先没问清楚。 李献停下来,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说实话,刚才在里面,感觉你很烦躁,是因为那部电影的关系么? 我没想到李献会问得那样直白,然而事实没错,我几乎在片子的中途没有和他说一句话,可我没想到他会这样注意到我的不适。我条件反射似的摇了摇头,但是却也找不到其它可以解释的原因,最后我这样说:李献,人都不愿意从其它事物上直视到自己的。 李献沉默了,他走到路灯下面,突然问我:那程蝶衣,最后和段小楼好上了吗? 其实李献不会知道,我特别怕他背对着我的样子,尤其是在他面对这光,背对着我的情况下。无论是傍晚的课桌旁,还是阳台上,还是高三那年的冬夜,都让我从身心里感到厌恶,因为这样似乎给我一种错觉:如果我在他背后,我就是黑暗。 我回答他:最后他死了。 李献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他大概是想到什么,突然一把拉过我,恍惚间我看清了他的脸,我的脸也暴露在他的视线下。 我看见许许多多的蛾子在我们的头顶上飞,朝着光的热度上赶着赴死,非常聒噪,非常美。李献真的愣住了,温热的手指抹到了我的眼角上:吴子明……你哭了? 我没有回答他,我不知为何会这样,要不是遇见他,那么我现在的决心早就坚如磐石,只是没想到这么经不起刺激。我自己都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李献的视线突然变得热烈了起来,我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在神态上无视他所有的反应,却仍抵不过他高我一头,他有只手狠狠抓住我的肩膀,一双眼死死地盯住我,简直无处可逃。我做梦也没想到他带给我的新的难题: 吴子明,上次问你你忘了回答我。告诉我,你现在还爱我么? 这个梦做了有三十秒,我猛的醒悟了过来:蔡安娜到底给你说了些什么? 李献皱眉:她能给我说什么?吴子明,为什么每次我和你说到什么你都会提起那个女人? 尽管他不承认,却仍然逃不过我的眼睛。他和安娜虽说互相有看不惯的地方,但跟安娜的关系却比要和我亲近得多,这么多年来他和安娜一直保有联系,和我却没有,自然也会有许多猫腻在里面。而我每次提起安娜,他的表情则有说不出的复杂地方,更让我感到猜疑。 想到他近日对我的殷勤,我这次却是真的明白了。 我在心里苦笑:何必呢,你明明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尽管早就做了这样的准备了猜疑,却也经不得那猛然而至的心寒和胸闷。就在这寂静的几分钟里,我的嘴里甚至都涌出了铁锈的甜腥气。 我沉住气,将嘴里的咳嗽和血沫都咽了下去,才笑着问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什么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笑了笑,这次却是真的憋不住咳嗽了,等挣扎着被他扶着喘过气来,我才挣开他,道:李献,你知道我说的什么事。 李献终于被问住了,他没有说话,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吻结束了我的质问。这个吻长到没有感觉,我都忘了自己曾是以怎样震惊的眼神看到了他做出这一切,我猜他不会把舌头伸进来,因为他不喜欢血的味道。他也不会睁开眼睛,因为看了还是会恶心。可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勃起了,这不能怪我,就怪这个迟到了八年的结束吧。 这只会是一个属于朋友的,长长的吻罢了。 十四 后来那几天,我谁都不想见,除了常青,但若是要去找常青,我就会看见放在角落里那幅李献的画像,所以不如不见。 李献来找过我好几次,都被我拦在门外了。他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落荒而逃,还演得是不亦乐乎,愤怒地砸着我的门。你想要什么呢?我还有什么可以给你的呢?如今我一文不值,没有了跟他再猜下去的兴致,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要来找我讨个说法。 病人是很辛苦的。我累了,躺在床上,喉头像是堵着一块硕大的浓痰,压得我喘不过起来。其实我没有告诉安娜,我手上还有一些积蓄,是以前在加国留学时帮人做艺术品投资赚来的,够我住院住到死。 可是我还是优柔寡断,有没牵扯干净的地方。安娜这些天出差了,有些事电话里说不明白,我必须得当面问她。我无法去问李献他到底想要什么,也无法阻拦他,只有只有通过安娜让这出可笑的闹剧结束。 最近脑子越来越不清醒,意识也间断性地变得模糊,我许久没去医院,甚至不清楚是并发症还是吃药的副作用,就在这几天,我无事可做,竟有开始翻阅起以前自作多情给李献写的那些肉麻可笑的情信,犹如皇帝在世,拿着红笔做朱批,圈点出那些现在看来让自己不可理喻的地方。 也像临终前言,需要反复核对许多次,才能做出最终的嘱咐来、 我庆幸那天在见李献前想通了一些事,否则我在他的诘问下一定早败下阵来了:人之将亡,都还在惦记着这些东西,我可真的是爱他啊。 我常常躺在床上,审视着自己这一生,突然发现自己无趣到了极点,堪称是个败类。作为个男人,为情所困,唧唧歪歪,顾影自怜,生我不如射在蚊帐上。想到这里我又想起我的父母,突然觉得人这一生的事情,无非都是在为自己的童年赎罪罢了。母亲走后,不曾给我过联系;父亲死后,继母也未再关心过我的死活。可笑的是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他们都怀疑我是来自别处的种子,在生理的病症上我却与我的父亲同出一宗,这是不是讽刺? 我终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自私孤僻,没有大想法。我想我爱过我的亲人们,但是这种爱都被这种无情地对待给磨灭了,最后才让我变成这样一个无法体会人情的人。 所以就算李献真的对我有真诚的感情,我也无法接受。无福消受,无命消受。如果有,早就有了,何必等到现在,当我是傻子么?因为这个人,我的青春和梦想最后都成了一出荒唐戏,连同我的人生一起。 想到这里,我都不自主地微笑了。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李献就坐在我的床边,紧抿着嘴唇看着我。 我的胸口还像是被堵着,于是撑起胳膊肘狠咳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看着他,声音低哑:怎么进来的? 现在应该是傍晚的光景,李献没开灯,他的五官在我看来全是朦朦胧胧一片。他回答:我拿了备用钥匙,常青给的。 我哦了一声,不再看他,起身走到桌台边,打开冰箱,发现里面空空如野,没有可以食用的东西。李献一直默不作声,突然一把扯过我,狠声问:吴子明,我问你,你是要窝在这里作死么!到底是多大点事,让你没出息成这样! 我觉得很疲惫,不想理他,甩开他,我又打开立柜,看看里面有没有剩下的饼干。李献大概没想到我就这样忽略了他,很是怅然。余光里,我看到他无力地垂下手,脸都埋到了阴暗里。 发现屋子里确实是空空如也,没有食物了,我才懒洋洋地随手扯了根椅子坐下,我盯了李献好一会儿,发现自己确实感到累,我想同他摊牌了。 李献,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又要来找我?我问他。 李献抬起头,气息从凌乱转为平静,终于,他平淡地开口:吴子明,我筋你。 …… 我很想作出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可是我发现,自己连这个力气都没有。此刻,我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了一样,心里都笑得抽了筋,疼得很。我眯起眼睛,有气无力道:哦,好的,我知道了,你请回吧。 李献瞪大眼睛,像是不相信一般,扯过我的肩膀:吴子明!你别这样!我是和你说真的! 我轻笑了一声,点点头,觉得头也跟着疼了起来。李献怔住了,他扯开嘴角,低声道:你不相信,是不是? 他仿佛是看出了什么:你以为是因为那件事情的原因么?我告诉你,不是因为那件事情,更不是因为同情或者其它,吴子明,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 我闭上眼,不再想听他说下去。他见我这样,大概也是寒心了:算了,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怎样的人?冥顽不化,固执可恶 ,自私自利。这样的话他十年前就对我说过,没想到车轱辘了一转,还是没有变。 这样的话也再也不会让我感到伤心或者愤怒啦。 李献突然想起什么,强声道:你这样不行,跟我回西安吧,那边我认识一个老心理医师,让他来帮你看看。 我啊了一声,笑道:看什么?李献,我心理又没毛病。 李献皱眉,扯起我,小心翼翼地揽着给我扣好了胸前的扣子:我已经订了今晚上十点的机票,你收拾下东西,我车停在下面,待会就走。 我这才算被激怒了,一把推开他:李献,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呵呵,订了机票就走,你连我身份证都没有,订个屁。 李献毫不在意,他面无表情地回答:你也没有,蔡安娜有。她已经把你身份证还有一些证件全交给我保管了。 我愣住了,没想到安娜也和他上了同一条船。此刻我几乎坚信自己之前的猜测都是真的了,这让我简直气急攻心。我冷笑一声,伸出手就扇向李献,却被他半路擒住了手腕:别闹了,跟我走吧,我们都不想看到你这样。 我笑道:你们?李献,我是死是活和你们都没有半毛钱关系,你走吧,就当从来没有我这个人。 李献抓住我的手捏得发紧,我不在乎,继续道:……李献,我累了。 我不想再陪你玩下去,猜下去,等下去了。我活着的时候,至少想在你面前还有一点可悲的尊严,而不是怯懦地靠着谎言来讨生活。 我早就料到,李献那个脾气是不可能容忍我这样撒泼的。我终于惹怒了李献,他气急败坏地走了,走地不留痕迹,如果不是我的手腕还发着疼,我大概都会以为他刚才来这里的一番深情告白都是我梦魇。 他才是这样的人,所有的温柔和伪装都有限度,这个限度过了,他也什么都不必维持了。 我觉得很难受,浑身上下肺里胃里都像被打翻了一样地疼。这样的疼痛里我无暇去思考李献对我的那番话里有几分的真心。就算有一分的真心又如何呢,人之将死,他的确该拿出这样的仁慈来。 李献离开后,我好不容易才摸开了台灯,从床头柜里翻出了药来,就着冷水吞咽了几颗,哽得我喘不上气。此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衣领上有好几处干涸的血迹,约莫是刚才和李献争执时咳出的,幸而当时光鲜暗,衣服颜色又深,没让李献看见,不然大概他就真的走不成了。 吃过药,我又忍不住咳了好一阵。这声音难听之极,像被割了喉管的公鸭子一般,我自己都忍不住听笑了。 这个时候多安静啊,没有任何人了。我关掉灯,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躲在这里的这几天,我吃光了所有能吃的东西,胃里空空如也。现在,我的胃里是空的,心里也是空的,尽管空瘪瘪地让人难受,却不失为一件好事。我决定要做一个漫长的梦,这个漫长的梦里,一定不要有李献。我如果回到十来岁,拿着炭笔站在玻璃窗前,看到过往的所有人,也不要看见李献抱着球的身影。 如果没有看见他,就不会让他成为我一生的魔障;我也不会总在令人绝望的等待中变成一个自暴自弃的疯子。我也不会在那天,在高考前一夜,在等待李献的那个晚上,在可怕的绝望中改变了我一生,变成一个真正的行尸走肉。 在这样充满了剧烈疼痛的痉挛中,我的意识清明,将我的一生回顾彻底,即将走到终点。 十五 李献: 见信如唔,听说你报了西安X大学,为什么不给我说呢?我以为我们已经算是和好了。一直没见到你,毕业聚餐我没去,当时在医院的。你是不是很生气?我听小X说你那天喝醉了酒,说我是个不争气的东西。唉,这真的不能怪我,考试前晚上出了点事,我来不了。 看到这里你会问:到底是什么事呢?我只能给你说是痛苦的事情,老实说现在都还痛得很,我在家里躺了半个多月,出来的时候你都走啦,也不跟我说一声。前段时间我天天躺在病床上,耻辱和病痛折磨着我,想死的冲动都有。但是你知道的,人不能死太多次,这样去骗自己并没有意思。不过所幸的是,我得了好一笔钱,可以供我宽裕地读完大学,哈哈,这也算是因货得福吧。 蔡安娜你记得么?以前初中时跟我们一班的那女生,我帮了她一个大忙,她家里认识有做留学中介的,帮我做了委托。我打算到加拿大去读书。读什么我还没想好,但是往后大概是很难见到你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难过还是开心,但是如果用痛苦换的我以后能成为一个和你比肩的人,那你也会认真地看待我了。你看,现在我都尝试着用愉悦的语气来写出这些话,我希望我能一直这样,就像你希望的一样。 李献,我很想你。不出意外的话我明年这个时候就走,在这之前,我想再见你一次,好不好?这封信如果我没有胆量寄出,那么我就给你打电话,你一定要接。 我醒来的时候是深夜,这一天不是八月二十四日,而是八月二十六日。也就是说我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一天,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李献当时并未在我身边,来做检查的护士说他去听到我醒了,连忙下楼去买吃的去了,他也跟着饿了一天。我睁大着眼睛听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切,之前的情景恍若隔世一般。 我总感觉自己好像是死过一次了,但是好像又并没有。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李献走后没多久,我躺在床上犯了病,居然休克了。 幸好当时李献存了个心眼,走到街口由不甘地退了回来,想把我给拖走。结果没人应门,他砸了门后,险些被吓得晕了过去。医生说他从没有那次见过一个大男人又嚎又哭地扛着一个不是自己老婆孩子的人给闯进医院,把他几个都震住了。 我知道李献是很高挑结实,嚎起来一定不好看,但实在想象不出他又嚎又哭的样子。就在我努力开动脑筋想要理清思路的时候,李献黑着脸提着俩塑料袋进了门。医生出去后,他面无表情地在我身旁坐下,削起梨来。 他切了很小一块,用刀叉着递到我嘴边。我才拔了氧气管,还难受得很,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开口:我嘴巴干得很,不忙吃。 李献连忙将刀放下,拿起面前蘸了些水涂在我嘴唇上。就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动作已经趋于熟练,大概这期间已经做了不少次。 李献终于开了口: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解:呃? 李献站起身,将脸别了过去。我不知他怎么了,竟做出个这样大义凛然的样子。 他的声音颤抖了,吐出的字都不再一个腔调上:你的病。 我迟钝地想了想:李献,你不是一早就知道了么? 李献摇摇头,似乎是咬牙切齿地回答:我不知道。 他抬手捂住了脸:我……居然不知道…… 我感到他似乎是哭了。这一瞬间我也疑惑了,这又是什么意思……意思说,他之前对我那些殷勤,都是真的?想到这里,我也不自主地来了精神:你不知道,那安娜没给你说过? 李献顿住了,猛然回头望着我,双眼周围都是红肿的。他伸手扶住我的脸,望着我苦笑道:她怎么可能告诉我。吴子明,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她一开始告诉我的,就不是这件事。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现身旁桌子的角落里还有一沓纸。这里灯光开得很暗,但我也能辨认出纸张上陈旧的痕迹。 那一张一张的,都是那些曾经我写给李献的信,一封都没有寄出的信。 李献告诉我,他走后折回来发现我犯了病,当即就被吓呆了,当时安娜正好拨电话过来,问他接到我没有,他便向安娜说了。安娜当时也被吓慌了,叫他赶紧背我去医院,又叫他把我抽屉里的病历给翻出来,翻出来的同时他也看到了这厚厚一叠的信。 那些信统一地太好辨认了,没有信封装着,散乱地摊在那里,抬头统一都是两个字:李献。 李献想也没想也将它们一起带出来了。 我从未想过这些本打算带到坟墓里的信件居然还有能重见天日的那一天。我也不知道在守着我的,这漫长的一天里,他是以怎样的表情读完了他们。 我甚至不明白,自己这样再次地活过来了,以后对李献还抱有怎样的感情。 我瞒着他了许多事,就这样被他看见了,我也说不上是羞耻或者愤怒,现在我的心里,全都是对于重返人世的惋惜。如果我就这样死去,带着所有的秘密一起死去该多好。 李献一定不明白我这样的心情。他是真的伤心了,顾不上我的身体,他搂着我的腰说了一晚上的话,可惜那会儿我吃足了药,脑袋又转为昏昏沉沉,竟就这样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我身边的人不再是李献,而是安娜了。 她昨天半夜赶了飞机回来,没落脚就直奔医院,见到我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她面容憔悴,妆也全花了,连平时的半分姿色也没有。将李献赶出病房后,她才一屁股坐到床上,恶狠狠地瞪着我。 可她比李献还强一点,见到我醒来后脸色也并未太动容。她长叹一口气,突然道:子明,你原谅他吧,也原谅我。 我纳了闷:好说,但是你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安娜自嘲地撇撇嘴,强忍着说:都到这一步了,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吴子明,不向他说清楚,甚至挑拨离间——是我不对,但是事已至此,我也不想演下去了,你爱了李献多少年,我就爱了你多少年,你伤害自己的时候,想没想过我的感受。 她喃喃自语,一行清泪流了下来,转而开始歇斯底里:他明明不值得你那么喜欢,所有的事情,不都怪他吗!可是你为什么要以折磨你自己为代价!你知不知道,吴子明,老娘都快三十的人了,在飞机上一路哭过来!哭过来!我就怕你死了! 我没有说话,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后背。经过昨天夜里李献的那一番话,我几乎也将事情的大概给摸了个明白。 要说我不恨,绝对不可能;但是若因为这个而仇视安娜的话,那也不必。这么多年,我其实隐隐约约地知道她对我的那点意思,但是却一直只是作为朋友相互扶持着走了过来。我以为我对她说得够明白,却没料到女孩子的心思确实要沉重那么多。 其实想来,我和李献也有相似的地方,不留情面的时候,翻脸比谁都快。不爱就是不爱,即使是负了最亲近的人也在所不惜。 安娜哭罢了,才哽咽着说:……我本来想,让李献带你走;他这次回来,再也没上我的当,我看出他是真心对你了,我也打算放手了。没想到你这边却闹起了别扭——是图个什么呢,子明,你的时间不算多了,我只想你能好好活着。 我点点头:是,谢谢你,安娜。 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曾给李献写过一封信。那封信的下场依然如同它的兄弟姐妹一样,并没有被寄出去。那封信是我写得最艰难的一封,那时候的我几乎是在地狱的深渊,却想还是给李献展示出光洁的一面。 那封信我写了一次,撕了一次,由写了一次。最终并没有将那段经历的全部给写在了上面。我仍怕有一天我会忍不住将这些信让李献看见了,所以尽量地都是表露出积极的情绪。 然而事实并不是那样。 安娜走后,我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现在的我过分嗜睡,对生理上的病痛几乎已经是无所畏惧了。后来看到李献的时候,他坐在窗前,手里看着的正是那封信。 李献转过头来问我:吴子明,那件事是因为我么? 我不置可否。我想安娜应该早就告诉了李献那件事,加上她对李献的警告,所以才让李献对我避如蛇蝎。然而那件事造成的结果是很多年后才体现出来的,所以李献也并不知道。 有段时间我无比痛恨李献,却也敌不过痛恨自己,也是因为那件事情。 经过那件事情后我才彻底明白,李献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错就错在我太作。我只是痛恨他欺骗我,放我鸽子,其它的我都可以无所谓。 高考前那个下午,我一直在教室等李献。 那时我和他的关系几乎已算是和好,他见到我也不再只是冷淡地撇过眼神,偶尔还会说几句话。借着这个,我更是顺杆爬,借着向他借教辅的名义套近乎。 如果说最开始认识李献的时候我阴郁又怪癖,那么后来,在我的目的都被他识破,名声大坏以后,我也开始渐渐变成个无赖了。 我成绩并不好,所以不可能和他读到同一所大学,我只是想在这之前多和他说说话,多见他几次而已,并没有其它意图。 李献说他晚上还要复习,要用到那些教辅。我连忙翘了两节自习赶回家把放在家里的教辅给拿回学校。回到学校时已经放学了,那天由于是高考前一天,放学放得早,也没有晚自习。 李献班上的同学告诉我,李献去图书馆还书了,他好像还有东西放在教室没有拿走。他叫我在教室等他,刚好可以守住教室门。李献的桌子在第一排角落的地方,我做在他的凳子上,无所事事地翻着他的东西。那些都是些难得的习题,可惜我都不会解,我等了不知有多久,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来时才发现,天都黑透了,李献并没有回来。 我起身才发现教师门不知何时也被反锁了,电闸也被拉了。这时我才明白我在那个隐蔽的角落的位置,大概让保安以为教室已经没人了吧,结果就直接锁了门。 想不到当时没等到李献,居然把自己关在了学校里。第二天还要考试,我还得赶着回家,于是不由分说就翻了窗子。这个窗子翻出去刚好可以看见教学楼三楼的女厕所,就在那里,我听见了女生的哭声。 我顺着雨棚一路攀爬过去,翻进了女厕所,才发现一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女生被挟持在女厕所里,被五个小混混给包围了。那个女生正是安娜,那会儿我和她并不熟,初中虽然是同学但是也没有过什么来往,唯一记得的是那次我摔倒在地上,只有她扶起了我,对此我心存感激。 读高中时,我很难在学校看到她。她不爱上学,有时和社会上的人混,成绩也一落千丈。当时围堵她的那几个小青年,除了有个叫齐浩是年级上有名的一霸以外其余的我都不认识。五个大男人包围着一个小女生,在这夜深无人的学校里,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事。 后来我才知道,安娜当时是得罪了其中三人老大的老婆,当时一路被他们跟踪到了学校,她本来是以为学校里晚上人多可以求救的,结果没想到那天晚上没有自习,保安也早早地检查后就下班了,她就被一路尾随着上了教学楼。 他们看见我,自然也不会放过。我再怎么软弱无能,总不能看见一个帮助过我的女生白白受了欺负,自然也和他们周旋起来。 后来的事我记不大清了,因为并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好事。那时我第一次和人打架,尽管我也不是什么良善角色,但和人真正起冲突也就那一次。我让安娜逃出去找人,自己则堵住门口任由他们揍。其实那时我是很绝望的,在干出那些事情的时候我都还没完全清醒过来,我还在想为什么李献没有来找我,我等了他那么久。 那些剧烈的拳脚袭来,我口中不由自主地念着的还是李献的名字。 后来听迷迷糊糊中听齐浩笑着对剩下四人说,这小子是个变态,专喜欢男人,是个该被操屁眼的。我生气地挥起拳要反驳,就被他们给按下拔了裤子。随后我就被这几个人给轮奸了。 安娜带人冲上来的时候,才上到第三个人。我记得当时她尖叫了一声,就晕倒在地上。一片骚乱中,我的意识渐失。 醒来后才发现,李献他们高考已经考完两科了。 这样屈辱的事情换来的是一笔巨额的封口费。齐浩的父亲是当官的,近日正要提升,不想闹大;除此之外,安娜家里也给了不少补贴,还提出为了弥补我错过的高考,让我考虑出国留学。当时我不想复读,也想接着这个机会出去清醒一下,遂就答应了。 我的父亲知道了这件事情,气得差点中风。那笔钱是直接给我的,我没同他商量就开始筹备起留学的事情,此时之后,我几乎和家里也断了关系。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无比地想去寻死。特别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脏得恶心,我将自己封闭了好一段时间,期间安娜不知道怎么要到了我的电话,每天和我通电话聊天开导我。现在我知道,从初中开始她就喜欢我了,那件事情几乎让她自责到死。 我和她说了李献的事。由于自卑,那两个月里我都没有主动联系李献,没有和他说我错过高考的原因,然而他也没联系过我。那个暑假我学会了抽烟,烟都燎哑了嗓子,直到暑假结束,我才鼓起勇气给他打了第一个电话,告诉他我很想念他。 就在那时候我已经和蔡安娜成为了要好的朋友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打起精神,决定要振作起来。我想自己一直不能让李献的眼光放在自己身上,大概是由于自己实在是不够优秀。李献再次找了女朋友的事情深深地刺激了我,我决定要做一个让他后悔的人。那一年里我拼命地恶补英语,只想赶快出去离开这个地方。后来在学校里也是如此,尽管学校一般,但是每天拼命地啃书看史论,放了学就马不停蹄地去各大画廊交易行碰运气,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一年我忽然间就长大了,大概是知道家里不会再给我一分半点的援助,我只能靠自己了。 而绝望是在我读大三的时候再次袭来的。 那段时间忙着去交易行实习,我患上了风寒。本来以为只是小感冒咳嗽,却一再严重久拖不愈,后来去了医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回国后,我向周围人都隐瞒了此事,除了安娜,并没让其他人发现。 怕沾染到那些绝望的情绪,我也不愿住院。除了接受定期的治疗以外,我也不抱有希望。 除此之外,我也害怕他人知道了我的病情,会给我我承受不起的怜悯。我害怕怜悯,从小就害怕。读小学的时候,常常因为父母吵架被母亲揪得身上发青,那时的班主任和邻居就是那样怜悯我的,他们告诉其他人,让他们用怜悯的目光看待我,从此我便成了个可怜的怪胎,身上贴了个可怜的标签。 我不愿李献也看见那些标签。 幸好,安娜还向李献保留了一份我的尊严。之前她并没有向李献说出我的病情,只是在李献来杭州后,为了威胁李献,她告诉了他那一年高考的前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那时的安娜很害怕李献和我再度走到一起,在她看来,我所有一切地不幸都是他导致的。我不置可否,虽然这一切看似和李献都有牵连,但是其实不过都是我自己作的孽。 李献告诉我,安娜从很早以前就警告过他,离我远一些。如我所想,他和安娜初中时关系就尚可,之后也一直保持有联系。安娜其实在和我熟识之前早就知道了我同李献之前的那点事,她不止一次给李献说,李献会害了我。她一语成谶,当那天晚上的事情发生后,一切都成真了。 所以后来李献隐约知道了那天晚上的事后,便想方设法地想要与我断绝联系。那时他才上大学,为了吓唬我还捏着鼻子找了个学画画的女朋友,哪知道我前脚一上火车,后脚他俩就分手了。 包括后来那许多年,李献曾在许多个夜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就是在想到底是不是他害了我。这些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他还说,他其实心里有过吴子明这个人,那时候他十来岁,每天除了上课踢球就是一定要跑到那件满是玻璃窗的画室前面装模作样地走一圈,他知道有人要画他。 他知道是我,那时候我总装作不经意地从操场边上走过去,抱着一沓裁过的素描纸,慢吞吞地用余光抓捕着球场上奔跑的他。 他还知道,我的抽屉里有很多让人面红耳赤的画,他只是没有揭穿而已。没想到后面却是让别人捷足先登。 他其实还知道许许多多事,可惜当时他听了安娜的话,以为远离才是最大的福祉。 我问李献:既然如此,你高三的时候干嘛平白无故地承诺要和我好? 李献脸红到了耳朵根:我忍不住。 就像他后来忍不住,还是跑到了杭州,拖拖拉拉地在这边待了几个月一样。 如果不是我发病,这些事情我或许到死都不知道。 我累了,但是我愿意给自己剩余的微薄的时间一些赦免的机会。李献想通了,我也相通了,管他是真愧疚还是假喜欢,我的盼头就在这里,不要就是折磨我自己。 我不认为我人生的意义就在此,可惜除了李献,我现在还能抓住什么呢? 我的时日并不太多了。我还没谈过恋爱呢。 有天晚上,李献推着我下了楼,才下过雨,下面院子里满是草木腥气。这天晚上居然难得地有几颗星星。 李献突然埋下头,惊喜地向我指道:你看,有流星! 我顺着看去,发现的确是有一颗流星划过了天空。我笑着说:小时候听我妈说,天上掉下来一颗星星,地上就会死一个人。 李献连忙捂住我的嘴巴:不要胡说。 我笑着说:李献,我现在越来越嗜睡,清醒的时间少,以后还会越来越严重。终有一天,我浑身上下都插满管子,吃喝拉撒全在一张床上,这些比一个区区的死字要更严重。 李献的手渐渐松下来,他不发一言,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又怎样。 他弯下腰,一双修长的手臂张开环住我上身,嘴唇贴住我耳朵,气息热烘烘地钻进来。他一字一顿道:吴子明,我不想再逃避了。 我闭上了眼睛,在这万籁俱静的夜里,外面所有的喧嚣都被隔离在了草木之外。李献的前胸贴在我后脑勺上,我听得见他咚咚咚的心跳。 这一分钟比我这一生的任何时候都要漫长,在一片深思熟虑之后,我张了口: “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