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他就像是那壶药酒,方饮下时阵阵苦味,待到细细品来又透出绵长的醇香。 对颜玉舒而言,他宁愿从未遇到过这个让他的心境起了改变的男人,哪怕是连最初的那一眼,也不要看到才好。可陆砚笙却希望他们的相遇能早些,再早些,早到颜玉舒成为那个冷心冷面的神医前就遇到他,然后将他禁锢在自己的身边,不死不离。 以上是文艺版介绍,简而言之,就是个病弱体质内心强大坚韧的冰山神医强受,和腹黑阴险心狠手辣又异常执着的魔教教主攻不得不说的故事。 内容标签:年下 强强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搜索关键字:主角:颜玉舒,陆砚笙 ┃ 配角:摩尼珂,蔡允,后续出场再放 ┃ 其它:慕容泠烟来打酱油 楔子 江南烟雨时节的雨细密绵绵,悄无声息落在树叶上要过很久才凝结成一滴晶莹的雨珠,在叶尖颤动半晌后轻盈坠落。 斜斜倚在栏杆上,头枕着手臂的人半阖着眼好似假寐,伸在廊外的手背上溅落了雨珠,那微凉的触感终于令那指尖动了动。 那苍青色的衣袖下,一只玉雕的酒壶露了出来,他缓缓坐起身,黑色腰带勾勒着纤瘦的腰部,动作间更显瘦窄。此处清冷的仅他一人,幽长的回廊曲曲折折,交错连接着整个山庄。颜玉舒住的地方是整个山庄最偏僻安静的一处院落。 可饶是如此僻静处,也隐约听得见前厅沸腾的喧闹声。天幕黑得发蓝,只有一弯残月如钩,斜挂在天幕上,但好在灯火通明,回廊上挂满了喜庆的红色灯笼,四下景致倒也看得清楚。 好像自他来到此处就没有如此热闹过。颜玉舒心想。他望着长廊外蒙着细纱般的细雨景物,目光凉薄而浅淡。较常人略显灰黯的眸子沉沉地盯在某处,一眨不眨,却没有可以去焦距。 不过也是,难得一见的东煌教教主大婚,谁会不给面子,只怕江湖上少有些名号的,都该是来了。 他晃了晃酒壶,另一只手掐算了下时日,唇角弯出了一抹没有温度的笑容。还有十九日,很快他就能把陆砚笙彻底从他的世界里剔除。 从怀中掏出一枚瓷瓶,颜玉舒取了一粒丹药放入酒壶中,那药遇水即化,丝毫不影响清澈的酒水色泽,反倒是多了一股子药香味。他慢慢饮下一口,丝丝苦味蔓延开来,咽下时又泛起了甘甜绵绸的酒香。 起身预备离开时,正听见礼官唱礼道:“礼成——” 薄薄的唇划出了一道没有温度的弧线,颜玉舒拎着酒壶,不紧不慢地走过曲曲折折的长廊,径直走向门口。 幼时他并不明白中原人为何要在门口放置这影壁墙,后来知晓了其中缘由,又觉着此物着实繁琐无用,而此刻,他要庆幸,是这墙让他能坦然地避开大厅众人的视线,畅通无阻的走出这里。 自他来到这山庄,一贯是停留在陆砚笙给他安排的小楼之中,连这里的旁侧的门都不知道是开在哪里,此时,也不想费心思去找寻。从何处进来的,自当是从何处出去。 门口的侍卫还没来得及拦住颜玉舒就被他挥手撒出的迷药弄倒在地不醒人事。颜玉舒不会武功,只能慢慢走出这里,但还来不及走下最后一阶台阶,就被人猛地拉住手腕。 命门被制住,他扣在指尖的迷药不能使出,回过头去,只见一身喜服的男子竟在此刻出现在了眼前。 淡淡扬了扬眉头,颜玉舒没有说话,深灰色的眼眸在幽暗的光线下看上去像是鬼魅一样惑人,可那眼底的冰冷却刺得人不敢直视。 对方的脸色有些阴沉,声音里透露出些许不悦,“玉舒,这么晚了,你这是想去哪儿?” “去哪儿?”颜玉舒的唇角弯出了一抹冷笑,“我是要走,离你越远越好。” 第一章 颜玉舒是神医门的弟子,这件事知晓的人很少,他的师父就是现在名满天下的神医慕容泠烟的父亲,慕容珏。 当年在雪原被冻得久了,寒气入体积聚成毒,被慕容珏救下的他缠绵病榻整整五年,在这五年里,他读完了慕容珏所有的藏书。幼时落下的病根无药可医,此生习武已无可能,幸而后来慕容珏倾囊相授,他对医术天分极高,不过三年半就出了师。 他平日里畏寒,寒毒常年流走在五脏六腑,每半个月就会发作一次,在慕容珏的指点下他配制出了能缓解病症的丹药,每日需合着酒一同服下才能发挥药效的极致。 年满十六岁时,他离开了神医门,并非是神医门人容不得他,而是有人在一夕之间灭了神医门。 若非那日他带着慕容泠烟上山辨认草药,只怕也得魂归九泉。慕容珏与其夫人死在了自己的院子里,待到他们归家时,尸身已寒。 一剑封喉。没有任何多余的伤口,干净利落。颜玉舒蹲下身去,慕容夫人死时定是惊骇无比,那双漂亮温柔的杏眼睁得大大的,已经失去了生时的熠熠光彩。他抬手给她合上眼。一旁的慕容泠烟像是刺激过大,愣愣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泠烟,过来帮我。”颜玉舒淡淡说到,声音里没有丝毫变化,就仿佛是在谈论着日常的事情,“要给师父师母换身衣服,你知道他们最喜欢的衣服罢?去拿来。” 慕容泠烟呆愣愣地点头,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慕容珏夫妇的房间。 不一会儿,里头传来了慕容泠烟抑制不住的抽噎声,而后越来越大声,最终变成了嚎啕大哭。 颜玉舒没有进去安慰伤心不已的慕容泠烟,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那就是猝然死去,也要挨在一起的慕容夫妇。轻轻皱着眉,他歪过头去,像是想到了什么,但很快就摇了摇头,不愿再深究下去。 慕容珏一死他没有了留在这里的理由,更无需继续所谓的报恩,至于慕容泠烟,他也无意照顾。 痛快地哭过之后,慕容泠烟像是一夕之间长大成人,再不见平日里的笑容,那漆黑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灰,朦朦胧胧看不清情绪。 颜玉舒和慕容泠烟亲手葬了慕容珏和慕容夫人,而后他将神医门所有的财物都交付与慕容泠烟,而后与其分道扬镳,各走东西。 九陵城郊,官道旁的酒肆里,颜玉舒买了一坛酒,将之系在马背上,翻身上马之后,马儿小跑着行远。 他此次的目的地是江城,距离九陵还有几百里,他要储备好酒才行。 远远的有一阵马蹄声急急地响起,渐渐近了,颜玉舒眼也不抬,只是驾马往一旁让了些许。 为首那人经过颜玉舒身边时,侧头扫了他一眼。颜玉舒半垂着眼睫斜乜了眼对方,兀自慢慢骑着马。 那队人很快就消失在前方。颜玉舒远没有他们那么焦急,悠哉无比地空出一只手摸出自己放在怀里的酒壶喝了一口,深灰色的眼睛微微眯起。 “蔡允,去查查刚才那人什么来历。”敢孤身一人在此时去往江城,不是不怕死就是没有性命之忧。陆砚笙这次虽然是胜券在握,却也半点不大意。 蔡允朝后看了一眼那就快看不见的苍青色人影,颔首,“是。” 江城此时正有瘟疫横行,朝廷派来的御医也大多束手无策,只勉强控制瘟疫不向江城外蔓延。 陆砚笙此时亲至,不过是为了亲手铲除他对头的总据点。即便此行凶险异常,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多年布局,还不如一场瘟疫来得干脆利落,如此时机他怎会白白错失? 颜玉舒抵达江城已是三天后的午时,城内街道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闭锁窗,隐约有哭丧声随风传来,这个江城看上去萧索无比且死气沉沉。官兵把守住了出入江城的大门,见颜玉舒独身而来,抬手拦住。 “你不知道这里疫病正厉害着么,进来是出不去的。” “我是大夫。”颜玉舒说。 “你当真想好要进去了?里头大夫也死了不少。”那官兵见颜玉舒年纪轻轻,又面貌清雅俊逸,不免多嘴劝了几句。 颜玉舒点点头,刚想牵马入城,想了想又松开了缰绳,他拍了拍这匹温顺的母马,在其耳朵旁不知耳语了什么,那马甩了甩尾巴,打了个响嚏之后,转头小跑着离开。 官兵看得目瞪口呆,而此时,颜玉舒已经踏入了江城之中。 一名妇人跪在灵前哀声抽泣,素衣绢花,眼睛哭得红肿不已,三四个孩子围在一侧,小声地抽噎着,不合身的孝衣让他们看上去更显得瘦小。 颜玉舒走进灵堂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妇人停止了抽泣,疑惑地打量面前的青年男子,哽咽着声音问:“请问——” “你丈夫的尸身可是要火化了?”颜玉舒问。 妇人闻言又不禁垂泪,她用袖子轻轻拭泪,边点头,“是。”要不是官府勒令染疫病死的人必须火花了去,她也不至于这般难过。她的丈夫死也没有个全尸下葬,她怎么能不心酸? “可否由我来做?”颜玉舒取出一锭金子,“我需要一件东西,不会动他骨灰分毫。” “这——”妇人略有些迟疑,回头看看因为近来缩衣节食而变得越发消瘦的孩子们,她咬咬牙点头,“好罢。” 几个孩子中最为年长的一个帮着颜玉舒开了棺材,而后远远地推开。去世三日的尸首已经开始腐烂,散发出的恶臭混合着灵堂里燃烧着纸钱的焦味,形成了让人避之不及的恶心气味。 仿佛完全没有闻到那股味道,颜玉舒走过去,手腕半抬,洒了一些粉末在尸身上。不一会儿尸身燃起了幽蓝的火焰,瞬间化作了一堆骨灰,几点幽火在骨灰间闪烁着明灭不定。他取出一支瓷瓶,小心地将那几点幽火收入其中。 瘟疫的毒种已经取得,颜玉舒凝着冰似的面容也稍霁了些许,又给了妇人一锭金子,他收好瓷瓶离开。 把早已空无一人的客栈大门踹开,蔡允与几名分舵主先行上楼清理了一间上房再将自家的教主请入内。 “派人去查了么?” “是,稍后就会来报。”蔡允跟随陆砚笙多年,陆砚笙这飞来一笔他也能迅速明白意思。 将带来的茶具摆放在桌上,蔡允将随身携带的水壶里的水倒了出来,迅速用旁人准备好的炉子烧开了水为陆砚笙沏茶。 “你们下去休息罢。”陆砚笙用指尖捏着茶杯,轻轻转动,碧色的茶水微微晃动。 几人依言退下,唯有蔡允站在门口似乎有话想说。 陆砚笙扫了他一眼,“说罢。” “教主,那人似乎也入了城,是否需要直接‘请’来见您?”蔡允的想法一贯直接,但若是没有先前细致的观察,也提不出这样的建议。 闻言,陆砚笙笑了笑,“倒不失为是个好主意。” 蔡允把低着的头低得更低了,“教主赎罪,属下只是想替教主分忧……” “下去罢,等查清了那人的底细,我要亲自去会会。”陆砚笙道。 “是,属下告退。” 颜玉舒找了一户农家住下,付了些银两后还换得了一壶酒。 这户人家有不少的孩子,最小的孩子才五岁,却是家里唯一染上了瘟疫的人,没钱请大夫,只有在家等死。 颜玉舒被安排住在了一间原本用来堆放杂物的房间里,现在已经清理干净放了一床半新不旧的被褥,时至二更天也未能入眠。 整个江城弥漫着腐朽的气味,若不是想取得毒种,他根本不会来这里。 门被轻轻推开,颜玉舒警觉地绷紧了身子,深灰色的眼睛慢慢睁开。对方的脚步声轻飘,略有些踉跄,他开口问:“谁?” “大哥哥是客人吗?”细细的童声回应到,并逐渐走近,“已经好久没人来我们家了。” 颜玉舒起身点亮了油灯,看见了一名身穿红袄的女童,娇小可爱,脸颊带着病弱的苍白,越发显得眼珠漆黑。估计这就是那得了疫病的孩子。颜玉舒心想,看着女童并不说话。 女童怯生生地站在离床不远的地方,看清颜玉舒的长相之后,甜甜地笑了起来,“大哥哥好漂亮。”她伸出小手想拉住对方看上去纤细修长的手,又停在了半空中,慢慢收回,她捏住自己的衣摆轻轻揉着,“爹说城里好多人都病了,所以没有外城人敢来这里,春桃也生病了,哥哥姐姐们都不敢碰春桃,说只要碰着了就会染上病。春桃、春桃不是想害大哥哥,只是春桃真的好久没跟人好好说话了,爹娘和哥哥姐姐都睡了,春桃溜出来只是想看看大哥哥。” 深灰色的眼眸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透着昏黄的光彩,意外的让人觉得柔和,颜玉舒动了动唇,清澈而干净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只是肢体接触,不会传染。”况且他自幼服药无数,百毒不侵,只要注意些,瘟疫也伤不了他的性命。除非停止饮用药酒,不出半个月,他就会寒毒流散四肢筋脉,药石无用。 观其色,颜玉舒觉得女童尚未病入膏肓,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春桃的目光一下子亮了不少,“那、那春桃可以抱抱大哥哥吗?”她怯怯地问。 颜玉舒看着她的表情很是淡漠,看不出正在想些什么,既没有点头亦没有拒绝,春桃的神色逐渐黯淡了下来,“不行么……” “只能一会儿。”他不喜与人有肢体接触,大多数时间里都在独处中度过的他,并不习惯这种亲昵的触碰。 春桃立刻跌跌撞撞地迈开步子,像是怕颜玉舒会反悔一样,迅速扑入了颜玉舒怀中,“大哥哥人真好!” 颜玉舒单手把玩自己从不离身的酒壶,默然不应。 “大哥哥要在江城待多久呢?”春桃仰头看颜玉舒精致的侧脸,“会很久吗?” “不会,明天就走。”颜玉舒瞥了眼神情纯真的春桃,灰色的眼眸波澜不兴。 春桃小小地失望了一下,旋即又露出了笑容,“那也好,大哥哥就不会像春桃一样得病啦。听爹说,春桃是喝了城南的一口井里的水才得了病的,大哥哥不要去喝哦。” 那口井他进城时似乎看见过,早被人用石头封死。只是春桃已经有许久没出过门,自然是不知道了。颜玉舒淡淡应了声,“该休息了。” “嗯,好。春桃明天送大哥哥出家门好不好?” 他敷衍般地拍拍春桃的头,权作回答。春桃高高兴兴地跑回去睡觉,临走还不忘小心地给颜玉舒关上门。 第二天一早,颜玉舒拒绝了在春桃家用早饭,预备直接启程离开。春桃一家子全来送行。颜玉舒给的银子比他们种地十年挣得银钱还要多许多,又坚持不肯收他们给的碎银找钱。现在瘟疫盛行,有这些钱在,春桃也可以去看大夫了,夫妇两人对颜玉舒感激不已。 春桃昨夜睡得晚了,醒来时,颜玉舒已经站在大门口预备离开。她披上衣服,也顾不得兄弟姐妹们露出的惊惧表情,直接冲到了门口,“大哥哥!” 颜玉舒回头,“春桃。”他破天荒地唤了女童的名字,“将我那房间里的那杯茶去喝了。” 春桃听话地跑进房间,一眼就瞧见了那杯色泽奇异的茶,迟疑了一下端起一口气喝了下去。等到她再度跑到门口,颜玉舒已经不见了踪影。 后来春桃由双亲领着到医馆就医,大夫惊讶的给春桃反复把脉,最终捻须道:“她的疫病已不药而愈,实乃罕见之事。” 双亲不明就里,春桃的母亲喜极而泣,“春桃,祖宗积德,菩萨保佑啊。” 可春桃知道,那不是什么神明显灵,是大哥哥救了她。也许,大哥哥就是神仙变得也说不定啊。春桃在心里偷偷地想着。 第二章 “查不到他的来历?”陆砚笙坐在凉亭里悠闲地捏着茶杯盖,吹了吹浮沫,慢慢饮了一口。俊美英挺得好似天神的面容看不出是喜是怒,“蔡允,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是属下办事不利,请让属下将功补过。” 陆砚笙放下茶杯,不容置疑地吩咐,“你找到他的行踪立刻来报,我亲自去。” “是。” 颜玉舒经过九陵时,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慕容泠烟。 此时距神医门被灭已过去了七年,当年不过十二岁的慕容泠烟此时长成了青葱少年,青涩的五官长开之后,竟是绝美不可方物。 慕容泠烟身着浅色的纱衣,在一处亭台上翩翩起舞,笑靥妩媚眸若晨星。他边舞着边凝望一个人。颜玉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在亭台之下站立着的众多男女中的一个。 气度不凡面如冠玉,似笑非笑的表情透着显而易见的邪气,一旁还有名持剑的灰衣女子,两人站在那里,四下的人都自觉的与他二人保持一定距离,看着好不怪异。 颜玉舒无意现身与慕容泠烟相见,他转身绕道走远。 以慕容泠烟从慕容珏那里习得的艺术,足够他保身,至于他想做什么,颜玉舒丝毫没有身为慕容泠烟师兄应有的责任,视若无睹的将此事抛之脑后。 到一家客栈休息时,颜玉舒买了几坛酒留着备用。了结了外出要做的的事,颜玉舒准备回到现在暂居的翼城城郊。 再过阵子或许会去西域。翼山往西五百里就是西域。据说那里气候炎热,翼山四季温暖如春,却还比不得西域的气候。照此看来,他住到西域去会更好些。 颜玉舒发觉有人接近时,对方已经坐在了他对面的座位上。 “在下陆砚笙,不知神医贵姓。”陆砚笙从蔡允口中得知他救治了一个得了疫病的女童,医术神乎其神,却不知为何江湖中并无此人的传闻消息。 颜玉舒眼睫翕合,灰眸看向他时,一如既往的凉薄平淡,“我不是神医。”正是入夜时分,客栈人不多,更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颜玉舒无意惹事,可也不想被人纠缠。 “在你借住一宿的江城农户家中幼女春桃身患疫病,可在你离开之后却不药而愈,我并非愚昧无知之人,会以为是神灵显明。”陆砚笙微笑,哪怕那笑容不带任何意味,看上去也仍是俊美无俦。 仿若未闻般,颜玉舒安静地喝酒,药酒的异香引起了陆砚笙的注意,颜玉舒握着酒杯的手被轻轻握住。虽然那力道看似轻柔,却让人轻易挣脱不开, “神医不愿告知姓名么?” “颜玉舒。”他说,“你有什么意图?” “自是想请神医为陆某看病。”陆砚笙道,而后慢慢松开了手,放在了桌面上。 颜玉舒扫了他一眼,直到这时,颜玉舒才正眼看陆砚笙的脸,可也只是一瞬就淡漠的移开了视线,“你并未得病。”望闻问切,他仅一眼即能辨出面前之人是否需要就医。 陆砚笙的手指轻敲桌面,发出了有节奏的声响,合着他四平八稳的声调,低沉悦耳,“颜公子此言差矣。颜公子难道看不出陆某的心思?”对于这种清冷得好似遥不可及的人儿,他素来乐于追逐。 “我不治病,你走罢。”颜玉舒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只当他是有意胡搅蛮缠,心下已是略有不悦。 “这恐怕随不了颜公子的意。”陆砚笙一抬手,数名手下自暗处现身,围住了颜玉舒。 微沉下脸来,颜玉舒手中一把粉末,扬袖挥出。几人纷纷后退,陆砚笙应对迅速的以掌风挥散烟雾。然而下一刻他也全身失了力道,只能勉强维持着坐在原处,其余人已是倒在了地上。 这竟是沾肤起效的药物,这人来历古怪也就罢了,这身医术着实出神入化得紧。陆砚笙眼看颜玉舒不急不缓地结了账,拎着几壶酒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却是半点不恼,心思几转间,已是有了别样的想法。 颜玉舒暗忖这个陆砚笙应是来历不凡,连他救治春桃都能查到,那么翼山也不能久留。 他决定立刻回去收拾好东西就动身去往西域。并非是惧怕陆砚笙,只是不愿多生事端,与其费时费力与陆砚笙周旋,不如多研究药经。 可陆砚笙的行动力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他前脚刚迈进草庐,陆砚笙后脚就赶到。 山下布好的卦阵也没能拦住陆砚笙,颜玉舒只有开始考虑其他的法子。迷药粉显然是不能用了,对方必定是有备而来。正思索着,陆砚笙已经持扇施施然走了进来。 “颜公子好生厉害,设了这么凶险的阵法。”陆砚笙衣冠楚楚,唯宽大的袖口裂开了尺长的口子,显得有些狼狈,气势却是半点不减,“不过巧得很,陆某对奇门八卦也是有几分兴趣的,略懂了些皮毛,费了点功夫才得以破阵前来。” 看他那轻松的模样,根本不是略懂毛皮罢?不请自来,还这般嚣张,颜玉舒从没见过陆砚笙这样的人,只下意识握住了挂于腰际的墨玉长笛。细瘦白皙的手指衬着墨笛仿佛不堪摧折,可就是这双手,可翻手为生覆手即死。 注意到他的动作,陆砚笙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我也就挑明了说罢,颜玉舒,我陆砚笙要你做我的人。”他口吻霸道,好似说出来就不容人反抗。 颜玉舒自是当他痴人说梦,指尖轻转,吹响了墨玉笛子。 下一刻,一道白色闪电径直冲入屋中。 陆砚笙定睛看去,只见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异兽,长着狼似的头颅,却有着狐类的蓬松长尾,通体毛色纯白,唯有双耳尖端有着一撮黑色的毛,琥珀色的兽瞳正凶狠地盯着他,龇着牙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陆公子请回。”颜玉舒道。 “居然想靠一条畜生‘请’出去,颜玉舒,你未免太小看我了。”陆砚笙收扇,目光逐渐阴沉了下来。 异兽仿佛听懂了他的话,直接扑了上去,陆砚笙侧身闪过,那兽停住去势,转身又冲向他。 陆砚笙用扇骨敲击异兽的利爪,相碰声犹如金属利器摩擦般尖利刺耳。颜玉舒站在一侧,在陆砚笙的手下近身之前先一步药倒了对方。 “棣,停下。”颜玉舒出声唤道。异兽双耳一动,立即就停下了动作,陆砚笙挥出的手顺势击飞了它。 只听得一声低呜,名唤棣的异兽斜斜倒在了门口。 “你——”颜玉舒微微蹙眉,没想到对方会趁机打伤棣,他的神色越发不悦起来,“你究竟想做什么。” “跟我走,做我的人,就这么简单。”陆砚笙身形极快地欺近颜玉舒,单手就制住了颜玉舒的行动。 颜玉舒眯起了双眼,指尖藏着的毒药直接抹在了陆砚笙的手背上。 陆砚笙全身一震,在毒药起效前,另一只手并拢成手刀状,切向了颜玉舒的后颈。毫无武功的颜玉舒昏厥在了陆砚笙的臂弯之中,棣低声咆哮,无奈仍无力动弹,不然绝对扑上去撕咬这个人的喉咙。 “蔡允。”陆砚笙的声音有些不稳,唤着一直隐于暗处待命的手下,“带他一起回去。” “是。”蔡允接过陆砚笙怀中的人,又忍不住问,“教主,您这是——” “下去。”陆砚笙闭目,径自于原地打坐调息,面色泛青。 蔡允不敢违令,默声离开。 陆砚笙取出随身携带的解毒丹服下,却仍是无法完全抑制住那毒性。 花费了一个多时辰用内力驱除余毒,陆砚笙再睁开眼时,又是以往从容的模样。看着还趴卧在门口动弹不得的异兽,他摆袖,绕过它离开了此处。 颜玉舒在后颈的刺痛中慢慢苏醒,抬眼见陆砚笙换了一身浅色的衣袍坐在床头。灰眸立刻冷了几分,他挣扎了要起身,却引得一阵阵头晕目眩。 “当时我下手重了些。”见他许久不醒,陆砚笙还找来了大夫,诊过脉之后她才知道颜玉舒体质虚弱受不得他那记没收敛力道的手刀。 颜玉舒完全漠视了陆砚笙的道歉,勉强支起了身子就准备下床。 “你走不出这里的,除非你还能变出其他的毒药。”陆砚笙纹丝不动地看着颜玉舒坐直身子移动双腿,一副不想在此久留的样子。 经他这么一说,颜玉舒发现随身携带的大量药粉药剂悉数不见,苍白清雅的面容凝了冰似地阴沉,“我的墨笛呢?”颜玉舒问。 “在这里。”陆砚笙对于这笛子到不怎么在意,随手搁在了一旁,此时拿过递了过去。 颜玉舒的眼中闪过了一抹暗光,慢慢接过。 陆砚笙顺手用指尖去触碰颜玉舒垂落颊边的发丝,被对方侧头躲过,他也不介意,手顿在半空中也不收回,神色自若地道,“我不限制你的自由,但你不能离开我的势力范围内。” “有区别么?”颜玉舒冷眼看他,灰色的眼睛蒙着一层冰霜,显得那么不易亲近,“我不是你的所有物。”他的语调无甚起伏,只是阐述着事实。 “总有一日你会自己将这句话收回去。”陆砚笙的手准确地扣住颜玉舒的下颌,低头吻上了颜玉舒淡色的唇。 “你是不是在服药?”陆砚笙忽然问。颜玉舒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之前给他诊脉的大夫说他长期服药,这药是断不了的,但药性深种,业已成毒,若是停药,不出几日必定身亡。 颜玉舒脸色一沉,“你找了大夫。” 陆砚笙对此不甚在意,“你昏迷了整整三个时辰,我找大夫来很正常。” 他咬唇,表情略显僵硬。 陆砚笙击掌几声,一名婢女手捧托盘入内,其上整齐放着颜玉舒随身携带的那些药丸瓷瓶。陆砚笙转头看了一眼那些东西,问:“这里头有你的药么?” 颜玉舒低着头,看也不看便道:“丹红色的瓷瓶。”他当然不会以为对方会好心的把所有的药都还给他,所以只要有这一样就行了。 翌日,颜玉舒想陆砚笙要了一本寻常的药书,用来打发一整天的时光。陆砚笙很忙,暂时没有时间来找他。颜玉舒没有喜欢男人的癖好,自然也不会安分地听陆砚笙的话,乖乖留在这里。 颜玉舒第二天吹了一天的笛子,一首曲子反反复复吹奏,不像是寻常的乐曲,忽高忽低的音调更像是呜咽声。 负责看守他的教众甲只觉得这冷面的公子行径古怪,几乎从不走出房间,偶尔在院落里走动也始终没有表情变化,仿佛是个会动的精致人偶,冰冷美丽却不近人情。教主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人,美人不应该亲切热情才更讨喜么。教众甲在心里默默嘀咕了一句。 第三章 陆砚笙忙于教中事务,好不容易得了空,就起了心思去看看颜玉舒。 正是用午膳的时候,颜玉舒面对眼前的山珍海味,只挑些清淡的素菜吃,听见院落外的响动,也是眼也不抬地将一根夹起的青菜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已经在吃了?”陆砚笙的声音不一会儿就自门口传来,颜玉舒扫了他一眼,不说话。 陆砚笙一个眼神示意,负责颜玉舒三餐的婢女立刻摆上了一副新的碗筷,端上那些被颜玉舒吩咐撤下的佳肴。他坐在颜玉舒对面,见他依旧只吃着青菜豆腐,就着小半碗白米饭,不禁扬了扬眉,“难不成你其实是佛门的俗家弟子?” 颜玉舒仿佛没听见陆砚笙的调侃,吃过饭就起身往内室走。 被颜玉舒漠视的态度刺激到的陆砚笙,当下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冷声低斥道:“颜玉舒!” 对方已经坐到了窗边的软榻上低头看书。 陆砚笙走了过去,“你这激将法的招数是不是太老了些。” 颜玉舒神情平淡地翻过一页书,“你用膳与我何干?”他终于开口,可就连声音都是淡漠得没有起伏。 “你该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他身边美姬无数,男宠也有十来位,什么样性情的美人没见过,可他没料到颜玉舒的性子会这般冷硬,远不如那些优伶小倌讨喜,与自己那些男宠更是相去甚远,不仅目中无人,甚至不会应承,唯一可取的似乎只剩下那身医术与那张看着赏心悦目的脸蛋。可偏偏又是冰冷得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陆砚笙开始考虑是否以后不用来得太勤快。颜玉舒不会武功不怕他出逃。锁着这么一个人,久了他倒不信那张脸会永远没有其他的表情。 颜玉舒完全不给陆砚笙颜面地反驳,“身份?我从来就不是你什么人。” “哦?”陆砚笙冷笑一声,“你倒是胸有成竹的很呐。”他上前一步,扣住颜玉舒的手腕直接将他扯入怀中,用双臂紧紧禁锢住颜玉舒的身子。颜玉舒的那点挣扎力道,他完全不放在眼里,见对方抬眼,目光如刀般刺向自己,他反而有了几分愉悦的心情,空出一只手,暧昧地在颜玉舒的下颌处抚摸。 颜玉舒的手里还握着药经,又挣扎不开陆砚笙的手,被这样肆意调戏,他的脸色没什么变化,那双灰色的眼睛却是越发冰冷刺人,寒光灼灼。 忽然陆砚笙似有所感般,在棣拍开站在门口的教众甲,冲入房间的同一个瞬间,他搂着颜玉舒转了个身,面向门口,原本流连于颜玉舒下颌处的手蓦地扣住了他的咽喉。那纤细的颈只要一使力就可以轻易折断,“颜玉舒,昨日你吹了一天的笛子,就是为了召它来?看来是我疏忽了啊。”那墨玉长笛根本不该还给他,这异兽也根本不是什么宠物,是他养着的蛊兽,难怪看着怪异无比。 颜玉舒喉部被扣住,回不了头。不用看也知道这个陆砚笙一定正在震怒中,因为不在其掌控中的自己。颜玉舒不着痕迹地弯了一下嘴唇。 “颜玉舒,好个颜玉舒。”陆砚笙正欲施力断了他的性命,却忽而脸色一变,“你——”酸麻感自掐着颜玉舒颈部的手传来。 他又被颜玉舒下了药!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了颜玉舒问他所要的那瓶药。到此时,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颜玉舒宁可不要性命也要离开这儿么。 陆砚笙面色阴沉,眸中精光乍现,“颜玉舒,我低估你了。”他恨恨道。双手失了力气,不由自主松开了颜玉舒。 颜玉舒回头看了一眼白色异兽,“棣,走了。”棣雪白的毛皮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鲜红,他伸手拍了拍它的头,用素色的手帕擦去了棣身上的鲜血。又到门口去看了看已经昏迷的教众甲,发现并未伤及性命,招招手带着棣走了出去。 “颜玉舒,你最好能逃到天涯海角,别再让我找到,否则我一定不会放过你!”陆砚笙的低吼声自身后传来。颜玉舒不为所动,掏出怀中丹红色的瓷瓶,将里头的丹药尽数揉碎,药粉随风撒开。 闻声赶来的蔡允瞧见那赤色的粉末,立刻避开,正欲从侧面擒住颜玉舒,棣低吼一声,护在了颜玉舒的身前为颜玉舒开道。 蔡允只得退至一侧,待到颜玉舒走出这里,才走进房间,见颜玉舒靠坐在软榻上,恭敬行礼,“教主赎罪,属下无能。” 陆砚笙暂时动弹不得,只勉强动了动唇,“颜玉舒一出教,你就发布追缉令,务必抓到他。” 此处分教教众甚少,被那白色异兽一搅合,全都失了追捕的能力。而陆砚笙有的是耐心,他势必要抓住颜玉舒,将颜玉舒面具般冰冷木然的表情狠狠踩碎。 棣趴在屋前的空地上晒着太阳,像是昏昏欲睡般眨动着眼睫。颜玉舒在屋里收拾行囊。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更为安全,但他没有必要冒这个险。这里没有什么需要留恋的,他决定提早启程去西域。 最后,一人一兽在暮色之中下了山,颜玉舒丝毫没有发现埋伏在附近的东煌教的人马。买了辆马车预备去往边塞的驿站住宿一晚,因为要带着棣,他多给了车夫两倍的车钱,对方才战战兢兢的同意让棣也上马车。听车夫说,只要不下雨,过不了几天就能到达西域。 他已经有三天没有服用药酒了,此时正慢慢喝着酒囊里的酒,因为要带走的东西有些多,他才租了马车,此刻棣也就趴在马车里靠着颜玉舒。 隐约泛紫的唇色在饮完一壶药酒之后,渐渐转为了浅红色。 亥时才到驿站的颜玉舒了无困意,可车夫已是一脸困倦之色。他无意强人所难,下了马车后为车夫订了间房间,自己则与棣住到了上等雅间。驿站老板原本对于棣住进上房也颇有微词,但在金子的面前彻底收回了自己的不满,睁只眼闭只眼的让颜玉舒带着棣上了楼去。 颜玉舒将棣安置在床铺附近,自己站在床边对月独酌。 此时月半,且有薄云,月娘半隐半现,着实赏不出什么风雅之美的颜玉舒也无心赏月,只是见着这般夜色,不免想起了幼年时的一段记忆。 那天也是这样的月夜,他在荒原中一个人走在厚厚的雪地里,直到再也走不动趴在了雪上,一点点被风雪淹没。 颜玉舒无声地叹了口气,脸上看不出情绪,灰暗的眸子却失了往日的凉薄,显现出了几分脆弱的意味。 “你这是在想着谁么?”突兀响起的声音打破了一室寂静,陆砚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颜玉舒的身后,棣早在出声前就被陆砚笙轻易制住。 灰眸飞快掠过一抹暗光,待到颜玉舒回头时,眼底的情绪已经恢复如常,看向陆砚笙时,波澜不兴。 “看起来你完全不担心被我找到后会怎样,行踪明显到都不需要人查探。”陆砚笙比颜玉舒高出整整一个头来,站得近些了就会有压迫感。但颜玉舒无意示弱,半仰起头来,与他目光相对,分毫不让,“我要去西域。”他根本没在意过陆砚笙会不会追来。在西域有一种红莲对于根治他的病有一定的效用。他急于离开,不只是为了躲避麻烦,也是为了找寻这种植物。 “我暂时不准备去那里扩张势力。”陆砚笙自始至终都将颜玉舒看作了自己的所有物,自九陵官道上匆匆一瞥已对他势在必得。 颜玉舒面对陆砚笙这种霸道无比的话不以为意,淡淡道:“那跟我没关系。” 陆砚笙扬眉,“是么?”说着竟是笑了起来,“那今晚就好好休息罢,我们明日再说。”他往外走去,步伐矫健丝毫不拖泥带水。 有些诧异于他的好说话,颜玉舒直觉这事并不简单。他先是看了看棣的情况,确认只是被击昏之后,他坐到了床榻上,安静地出神。 棣醒来瞧见自己的主人,凑了过去,低呜着将脑袋放在了颜玉舒的膝头。颜玉舒伸手抚摸它毛发柔软的脑袋,凛冽的灰色眼眸蒙上了一层稀薄的暖意,柔软了那冰冷的气质。 西域怕是去不成了,陆砚笙亲自来,又岂会让他三度逃脱?说来也可笑,他到底为何要为了陆砚笙而提早去西域?距离那红莲盛开,尚有时日,如此仓促,倒是失了常态。 半夜里,睡在床榻附近的棣忽然低吼起来,颜玉舒迅速醒来,来者已经被棣咬住了大腿一侧。颜玉舒不紧不慢地点亮了油灯,对方蒙着面玄衣劲装,正费力地与棣纠缠。 颜玉舒披上外衣走过去,手腕转动间手指微张,几根银针直接没入了对方的要穴。对方痛叫了一声,瞬间失了行动力,被棣压制在了地上。 “你是陆砚笙下令追缉的人罢?”那人的声音上有些稚气,一双大眼睛跳动着明亮的怒火。 没料到对方会是一名女子,颜玉舒歪着头猜测女子的身份。还没想出头绪,就听那女子道:“默认了?”她勉强持剑,想挥开压住自己的棣,“那我一定要在他找到你之前杀了你!” 颜玉舒回神,冷眼看她。他拢了下衣衫,坐回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蒙面女子,“你放弃,我放你走,或者,让棣咬断你的脖子。”他一字一句慢慢说道。被打扰了睡眠,他有些不悦地微蹙起了眉心。 女子愣了一下,又恨恨道:“你做梦!”陆砚笙对人甚少用上追缉令,大多是派人灭口了事,那还会大费周章地派人去找?还特意吩咐不能伤到那人。光凭这一点,这个颜玉舒就该死! “棣。”颜玉舒唤到。白色异兽闻声,张开了那长满雪白利牙的嘴。 下意识闭上眼,不免还是有些害怕的女子等着被这只异兽咬断咽喉,然而—— “我以为来的会是余孽,熹姬,你来这儿做什么?”陆砚笙无视颜玉舒拴上的门,一掌就轻易的破门而入,并在棣的牙齿切入女子颈部的前一刻,单手扣住棣的头,将它甩到了一旁。 颜玉舒坐着不动,目光明显冷了数分,“带着你的女人出去。”棣回到颜玉舒的身边,他有些心疼地抚摸棣的脑袋。无缘无故扰了他的休息,还差点伤了棣。颜玉舒此刻根本不想看到这两个人。 熹姬突然脱离危险,不免有些后怕地发颤,眼睛里泪光闪闪,陆砚笙抱起熹姬,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面容略带困意的颜玉舒,迈步离开。 “再有人闯进来就不用客气了。”颜玉舒吩咐了一声,重新躺回床上,闭目入睡。 极通人性的棣蹲坐在了床边,一双琥珀色的兽瞳于夜色中闪烁着冷光,警惕地注意四下的异动。 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又有人自窗口翻入。棣躲藏在暗处,看准时机悄无声息地扑倒了那人,张嘴直接咬断了对方的咽喉,动作迅速而悄然。在确认对方断气之后,它咬着那人的尸体,拖出了房间,舔舔沾满鲜血的嘴,它又舔了舔自己的爪子,甩着尾巴回到了原处蹲坐着。 第四章 替熹姬逼出了她体内的银针之后,陆砚笙到桌边用内力捂热了凉掉的茶水,轻轻啜了一口,这才慢慢开口,“熹姬,回答我刚才的问题。”陆砚笙明知故问着,俊美如天神般的脸庞线条冷硬而霸气。 熹姬揉揉自己发麻的四肢,极是委屈,“那个颜玉舒有什么好的,值得教主亲自来……熹姬哪里不如他了?”她含着眼泪问到,声音都带了几分哽咽。 陆砚笙的唇角弯出了一道弧度,“想听实话么?” 熹姬点头。 “或许是因为,尚未得到他罢。”那样一个人,有什么能入得了他的眼,占据的了他的心?如若是让那双眼睛里有了自己的身影,光是想着,陆砚笙就迫不急的想要得到他。 从前那些清冷的美人,不过半个月就成了绕指柔,包括眼前的熹姬也是。而颜玉舒又可以撑多久才沦陷呢? “我很期待得到他。”陆砚笙放下手中的杯子,低头亲吻熹姬姣好的面容。 熹姬红了脸,垂下的眼睫里却闪过一丝怨恨的不甘,“熹姬的心里只有教主一人。” 低低地笑出声,陆砚笙低沉的声音在夜色中听上去分外诱惑,“我知道。”他站直身,像是刚才的缱绻温柔都是幻象一般,吩咐道:“你明日就回江南去。” “教主……”熹姬柔声唤着。 “熹姬,别忤逆了我的意思,你该是最机灵的。”陆砚笙说罢,走出了房间。熹姬咬着唇,不敢再说什么。 一大早,颜玉舒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喝药酒,看着所剩不多的酒,想着要再买些备着,于是拎着酒囊下了楼。 陆砚笙似是等候多时,见他一身酒气,不免皱眉,“一起就就喝酒,不用早膳么?”也不知是什么药酒,透着股清淡的药味,闻着却也不苦。 颜玉舒自他身边走过,到掌柜那里要了几坛酒,再装满了酒囊,最后找了个角落坐下。 他将药丸放入酒囊里,过了半柱香后才喝下。 “颜玉舒,你想去西域也行,但我要你和我一起去。”陆砚笙走过来,落座于他对面,同时吩咐小二上一些清淡的粥食。 淡淡瞥了陆砚笙一眼,颜玉舒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不必。”早些时候,颜玉舒就用化骨粉将被棣啃得差不多的人给化了,免得引起店家的注意。 “这由不得你。”陆砚笙将手放在了桌上,指关节轻轻敲击桌面,发出了有节奏的声响,“等我准备妥当,我们就会去西域。”陆砚笙盯着颜玉舒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到。 回到东煌教在江南的总部之后,颜玉舒挑了一处僻静的院落给颜玉舒,并将里头的一座小楼改造成了药阁,命人搜集了一堆稀奇的药材和珍贵的药经供颜玉舒消遣。 颜玉舒乐得整日待在那小楼里,连三餐也让婢女直接送上来。 陆砚笙几次去房间找颜玉舒都扑空,以后再去就直接往小楼去,不是在一楼的药草堆里就是在二楼看药经,再不然就是在三楼小憩。 这天,颜玉舒就在三楼遥望天际,似乎是午睡方醒,苍白的脸上还浮着一丝因睡眠而泛起的微红,看上去健康了几分。 “我派人再添置些东西罢,看你成日就在小楼里活动。”陆砚笙缓步上楼,如是说道。 回头看了他一眼,态度较先前稍有改善的颜玉舒动动唇,“不用。”不过是些起居用品,他不在意好坏,能用就是了。 “下午我就让人过来布置。”陆砚笙直接无视了他的拒绝,不容置啄地说。 颜玉舒取过酒囊,饮了一口,窗外柔风吹人醉,微醺的惬意感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不知他在看什么,灰眸一动不动地盯着某处看了许久之后,才慢慢回神般地转动视线,“陆砚笙,你想要什么?” 伸手轻触颜玉舒被风吹起的漆黑发丝,陆砚笙似乎是笑了笑,可是很快就恢复了平时那莫测的神情,“你该知道的。” 摇摇头,颜玉舒再饮下一口酒,“我不知道。”颜玉舒用那双凉薄无情的灰色眼眸看着陆砚笙,“你中的毒没根除。”那日陆砚笙一靠近他就闻到了那种奇毒散发出的特有香气,只是陆砚笙不说,他也不会特意去帮他解毒。 闻言,陆砚笙愣了一下,旋即道:“果真是神医,连这都被你发现了。不过这种毒不需要你出手,最多不过三日就会完全驱净。” “所以,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颜玉舒重又问了一遍,既然不是留着他驱毒治病,那又有什么事是他能做的? “我要的,就是你啊,颜玉舒。”陆砚笙与颜玉舒并肩而立,极目望去是一碧如洗的天空,不掺杂一丝杂色,空旷而辽远。陆砚笙不明白这天空有什么好看的,也没有心思去思考着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用处的事。 颜玉舒对于陆砚笙这句话,却只是默默摇头,没有再说话。 “颜玉舒,你是担心自己爱上我还是担心自己不能爱我?”陆砚笙像是想要看穿眼前人的心思般,目光锐利。 “都不是。”颜玉舒走离了窗边,倚坐在了软榻上,“是在想你什么时候能放弃。” “在得到你之前都不会放弃,颜玉舒,你可愿于我做个约定?”陆砚笙问着,口吻却像是一个陈述句般平淡。 颜玉舒淡淡扬眉,不置可否。 “若是我得到了你,我许诺你一辈子。”陆砚笙并不认为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有什么伤风败俗,有悖伦理的。人生不过数十载,若是连所爱之人都无法把握吗,不久枉此一生了么。此时他尚未找到所谓的爱人,颜玉舒倒也不失为人选之一。他的医术也让他刮目相看,这么一个人,不留在身边才是损失。 听着陆砚笙这番话,没有丝毫惊喜之色,颜玉舒认真考虑是否该点头答应。他从没想过要和一个人过一辈子,他早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但如果有人愿意许他一辈子呢? “颜玉舒,你不答应么?”陆砚笙等了半晌没见他回应,脸色不禁有些难看。 颜玉舒抿着唇,开口的声音没有起伏,不急不缓地说到,“总是我不答应,你也不会让我离开。” “没错。”陆砚笙勾唇一笑,“你只能留在我身边。” 颜玉舒扫了他一眼,“那我就与你做这约定罢。”若自己想走的时候,陆砚笙也未必拦得住。 霎时陆砚笙的表情一扫阴郁,重又恢复常态,他触碰颜玉舒微凉的指尖,将之握住,“业已成约,颜玉舒。” 颜玉舒神色如常地抽回自己的手,默默转回头去。 陆砚笙时不时找来珍奇之物给颜玉舒,他以为颜玉舒总会有喜欢的东西,岂知颜玉舒面对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只是将之堆放在一旁,从不曾赏玩过,任其积灰落尘。 “你难道没有喜欢的?” “没有。”颜玉舒专注地捣着药,对于陆砚笙找来的珍贵草药在仔细观察过药性,发现不是自己需要的之后,又是兴致缺缺的模样。 “那你一直埋头研习医术又是为何?”陆砚笙站在一旁看他忙碌,只觉得他的生活索然无味枯燥不已,颜玉舒无欲无求,自己又该拿什么去打动那颗心? 颜玉舒手上的动作一顿,过了片刻才道:“活下去。”他怕死,他想要继续活下去,想尽办法延续性命,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就这样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陆砚笙似是不解,颜玉舒也不愿多做解释,径自换了个话题,“让你的人晚上巡夜时认真些。”隔三差五就有人来夜袭暗杀,却净是些不入流的杀手刺客,前夜倒是有个难缠的,可惜还是败在了他的迷药之下。 “你嫌麻烦了?”陆砚笙倒也不是一无所知,是什么人在做这些小动作他也猜得到,这里院落偏僻,暗哨巡夜少了些,钻空子的人不在少数,只是他觉得颜玉舒有足够的能力应付,一直没有特意叮嘱过下头人。 “棣晚上也需要休息。”颜玉舒披着罩衫,腰带未束,松散慵懒之余更显削瘦,“若是昼日前来,我倒是不介意。”正好可以用来试验他的新药,半夜前来的,他连处置他们的兴致都没有。 “我明白了,今夜起不会再有人打扰到你的休息。” 颜玉舒轻轻“唔”了一声,算是听到陆砚笙话的回应。他将捣好的药放入炉中,生起了火。 陆砚笙觉得自己很不对劲,为什么看着这样认真做事的颜玉舒,他就会觉得很舒服。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却也不觉得无聊乏味。 只要看到颜玉舒,就会不自觉的放松下来。在这里,没有权力纷争,更没有俗事纷扰。颜玉舒始终是冷冰冰的模样,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而他在颜玉舒这里,只觉得平淡舒坦无比,就像是酷暑时的冰镇汤品,那清凉的感觉,一点点沁入心扉,舒畅得让他产生了眷恋的感觉。 第五章 自从颜玉舒到来之后,熹姬就没再得到陆砚笙召唤侍寝了。可陆砚笙也并没有再颜玉舒那里过夜,据说每天都忙到很晚,偶尔让人侍寝也从不固定一个人,前几日竟连久不得宠的姬妾也被召幸过了。但她这个自来到陆砚笙身边开始,就一直是最受宠的却被冷落在了一旁,平白让人看了笑话去。 她不明白自己是做错了什么,让她的教主疏远了她。 春日明媚的天气,她的心却凄楚如深秋。刚被一个素日与她争宠争得厉害的姬妾斗了几句嘴,她的心情越发不好。一个人走出了自己的院落,沿着交错的走廊渐渐远离了侍妾们的居处,走向了最偏僻的地方。 有一条回廊曲曲折折通向一个孤零零的小院,她听人说起过,这里住着的人是谁她心里大概也是清楚的。 可她也只是停顿了一下,就继续往那里走。院落一侧有一幢三层楼高的小楼,原先的牌匾已经被摘去,成了无名小楼。 有草药味随风吹来,熹姬的表情微动,她轻提起裙摆慢慢登上了小楼的台阶,一步步走了进去。 底楼没有人,摆满了一排排架子的草药多得让人眼花缭乱,一旁还有个炉子,正用文火煎着药。阵阵药香不时随风散开。她小心地绕开了这些草药,走上二楼。单调得和地下别无二致,只是草药换成了成堆的书籍。熹姬绕过书架才看见了三楼的入口。 上楼,临到转角处时,豁然一片开朗。三面窗户洞开,一张软榻依着唯一没开窗的一面墙,视野甚佳。 软榻上,颜玉舒正在研读书卷,棣趴在塌下,前爪并拢,脑袋搁在上头,正眯着眼要睡不睡的样子。棣早就听到了熹姬的脚步声,只是懒得起身而已。 直到熹姬站在了三楼楼梯口,颜玉舒才似有察觉地抬起头,看见熹姬的那一刻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侧过头思考了一会儿,而后微微睁大了灰色的眼睛。 面前的女子有一双颇为眼熟的眼眸,他立刻想起了那晚不同寻常的“刺客”。 “你和教主究竟是什么关系?”熹姬开门见山地问,“我从没听说教主在你这里过夜。” 棣歪头看向主人,发现他并没有要赶人的意思,于是继续趴在自己的爪子上休息。颜玉舒想着楼下煎着的药像是快要好了,于是放下书卷起身,绕过熹姬往楼下走。 熹姬跟着他一起下楼,不折不饶追问,“你快说啊。”她从没见过这么失礼的人,不免有些羞恼,“喂!” 找寻了一会儿,取了几钱药材放入炉中,弯腰看了看火候,他将一旁的扇子拿起,扇了几扇。 “你、你不过是个男人,又不能为教主生育子嗣,迟早会被教主冷落抛弃的!”熹姬毕竟还年轻,不过二八年华,又容貌娇美,她觉得自己还有受宠的资本,而颜玉舒,却是个不讨喜的男人。 侧眼斜乜了熹姬一眼,颜玉舒继续扇动扇子。 熹姬见状,气得跺了跺脚。早知如此她当初就该找个杀手办事,也不会落得现在在这儿受他的气! “你爱你的教主,与我何干?”颜玉舒终于开口,声音里透着淡淡的嘲讽,“要得子的药,需付银两。”不过如果熹姬愿意现在就离开这里,送她一些也无不可。 闻言,熹姬的脸颊一片绯红,“你、你……”见颜玉舒眼也不眨地说出这句羞死人的话,她羞恼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我、我才不需要这个!” “那请离开。”颜玉舒始终低着头注视炉火,将火候掌握得分毫不差。 熹姬美目圆睁,只觉得颜面无光,咬咬唇,她抬手弄翻了颜玉舒精心看顾的药炉。 滚烫的药汁溅了开来,颜玉舒倏地沉下脸来,想也不想,指尖光芒一闪,银针眨眼间迅速没入熹姬的肩头。棣也几乎就在瞬间,出现在了底楼,踱了几步就来到自己主人的身边。 熹姬吃痛地退后了几步,不由自主地跌坐在了地上。 颜玉舒转身去收拾残局,灰眸一片幽冷。 眼见颜玉舒不理睬他,而自己又动弹不得,熹姬只觉得一阵委屈,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我只有教主了,我为了他被爹爹逐出家门,我只剩下他可以依靠了,你别抢走他好不好?”熹姬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伪装的坚强尽数剥落。在颜玉舒闻声回过头来的那一刻,她失声哭了出来。 “这话你该跟陆砚笙去说。若他心中无你,即使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更何况,他完全没看出来陆砚笙有多喜欢他。 泪眼婆娑的熹姬闻言,竟是连眼泪也忘了流,“那么,有什么法子可以让教主回心转意么?” 摇摇头,颜玉舒将药炉的碎片收到了一处,又去了抹布拭干净桌上的药汁,继而弯下腰去擦拭地面。 熹姬擦擦眼泪,扶着桌子支撑起被银针封住穴道而酸麻不已的身子,慢慢走了出去。 “等等。”颜玉舒唤住了她。走过去,不清不重的往她肩头一拍,将银针收回。 恢复行动自由的熹姬站在原地踟蹰了一下,折回颜玉舒的身边,挽起绣着精美花纹的袖子,帮他一同收拾自己惹下的残局。 自此之后,熹姬就时常来这里,有时只是坐着发呆,或者是绕着那些草药架子走走看看。颜玉舒竟是没有赶她走。他甚少开口,她也安静看书,不去打扰颜玉舒做事。颜玉舒喜爱干净整洁,小楼里凡是他使用过的物品,一向摆放整齐,洁净得无可挑剔。熹姬无事可做也翻看起了药书,慢慢对医术起了兴致,偶尔去询问颜玉舒些问题,颜玉舒并无不耐地仔细回答。 陆砚笙开始时对于在颜玉舒的小楼中见着熹姬,只在当时诧异了一下,并没有多在意。往往熹姬一见到他来就会识相的告退离开。 于他而言,熹姬现在只是一个被他冷落了的失宠侍妾,他吝于关注,可时日久了,他就觉得熹姬十分碍眼。 他曾见过颜玉舒耐心回答熹姬问题时的模样,说的话可比对他说的多了不止一点点,更从没见颜玉舒对熹姬表现出不耐烦。 熹姬十五岁就跟了他,她那点小心思自己是一清二楚。可近来熹姬是越发放肆起来了,见着他也不会刻意回避了,行了礼就退到角落继续看书。 陆砚笙走上三楼就看到颜玉舒站在堆放着大量酒坛的角落像是在挑选着。 “还满意这些酒么?”陆砚笙环顾四下,没见到熹姬的身影,他的心情愉悦了几分。 随手挑了一坛打开,颜玉舒嗅了嗅那酒香,目光淡漠,“入了药都一样。” “是么。”陆砚笙笑了笑,转而道,“整日不出小楼,不觉得闷么?” “不会。”颜玉舒面对他时的回答,永远都是能简则简。 陆砚笙伸手将他揽入怀中。颜玉舒不做抵抗,只是身子半僵着,神色更是防备。陆砚笙有些惋惜的看着近在咫尺的精雅面容,“若你能够多笑笑该多好。” 颜玉舒半抬眼,“去找别人。” “别人?世上还有第二个颜玉舒么?”陆砚笙搂紧了他,没看见对方因为这句话而产生了一丝波动的眼眸。 低头轻蹭了一下颜玉舒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陆砚笙感觉对方本能般的挣扎了一下,而后低喝了一声,“放开。”他依言松手,颜玉舒立刻转身将炉上的药汁慢慢倒入了碗中。再差个一时半刻就要糊了。颜玉舒熄了炉火,等着药汁凉下来。 “这是为谁熬的药?”陆砚笙从后头探看了一眼,问。 颜玉舒垂着眼睫,道:“我的。” “前几日并未见你煎药,可是病了?” 可颜玉舒只是顿了一下就否认道,“没有。” 或许是颜玉舒定期服用的药罢。颜玉舒素来寡言,陆砚笙也不指望他会多做解释。 等颜玉舒服了药,陆砚笙尚有事情要处理就离了小楼。他教中事务繁忙,能空出一个时辰来颜玉舒这里已是不易。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特意来这里坐着,很多时候都是无所事事,可是他却觉得这一个时辰往往会过得很快,仿佛只是凝视了颜玉舒一会儿,时间就已经过去了。从前他从不会无谓的浪费自己的时间,而现在,他却觉得这感觉,并不坏。心思电转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弯起唇角,加快了脚步。 陆砚笙来去匆匆,正因此,他也见不着颜玉舒服下药之后药性发作的模样。他用帕子捂住不停咳出血的嘴,将之尽数染红,脸色惨白若纸,药性吸收后,他又神色如常地直起身子,将染血的手帕扔入香炉中焚去。 过了约莫半个多月,陆砚笙提着一坛子酒来,颜玉舒方小憩睡醒,见他来了也只是支起身子取了一卷书看。 陆砚笙难得露出兴致勃勃的表情,坐在他身边之后,打开了那一坛子酒,一时间酒香四溢。 颜玉舒眼也不抬,除了他自己的药酒之外,他对酒没有任何兴趣。可对方下一句话就让他将视线自书卷上移了开来。 “我为你酿的酒,香么?”陆砚笙问到。 为他……颜玉舒微微睁大了灰色的眼睛,低头嗅到了那馥郁的香气。 “尚未完全酿好,不过还是想要先拿来让你尝一下。”陆砚笙的声音里隐约透着点愉悦的期待。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男人会放着大堆的事务不处理,去亲自为一个人酿酒,而那个人,也是个男人。 颜玉舒顿了顿才慢慢开口,“为何要为我酿这酒?” “你说任何美酒入了药都是一个味道,我要为你酿出不受药味影响的酒。你身上净是酒香气,怎能不品尝一下这酒的美味呢?”陆砚笙将这一小坛酒倒入了随手带来的被子里,递到了颜玉舒的面前,“尝尝。” 第六章 颜玉舒伸手接过时触碰到了陆砚笙的指尖,他有了片刻的停滞,他放了一些药粉,等到药性完全溶于水中后,他仰头饮下了这杯酒,甘冽的酒味立刻充斥了口腔,不似平常尝到的干涩甜味,他不自禁皱了一下眉头,差点就被呛到。 迎上陆砚笙带着丝期待的目光,他低声道:“不错。” 陆砚笙闻言,弯唇一笑,“你可是难得会顺着别人心意说话啊。” “是实话。”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他酿酒……颜玉舒轻轻捏着就被,心中的壁垒像是被那一杯酒给融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缝。他半低着头,像是有些茫然。 “我也不知为何会这样喜欢你。”陆砚笙自言自语般地感叹了一句。以往追逐的清冷美人,总有些让人移不开眼的特色,或是擅长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又或是歌舞音律花艺茶道,而颜玉舒呢?一身医术绝才惊世却没有半点悬壶济世的情怀,“会为了讨人欢心去学着做什么,也是从未有过的。”陆砚笙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尝了一口。味道确实辛辣了些,难怪颜玉舒会皱眉。见对方眼睫翕动,一双灰色的眼眸看向他,清澈的映出出了他的身影,他唇边的笑意越发加深,“你不该有所表示下么,譬如……主动让我抱一下。” 其实陆砚笙不过是说笑,但颜玉舒竟真的慢慢靠入了他的怀中。他不由怔了一下,而后用力抱住了颜玉舒,而后在颜玉舒的发顶落下了一个轻吻,“颜玉舒,玉舒,玉舒。”他低声唤着,声音低沉而迷醉人心。他要颜玉舒此生,就只会为他一人舒展玉颜。 颜玉舒的脸颊埋在了陆砚笙质地上乘的衣服前襟上,一动不动,他从未主动去触碰过他人,不过也许陆砚笙可以成为一个例外……他微微闭上眼,放松下了身子。 江南的春季多细雨,细润而微凉,颜玉舒倚在软榻上眺望远处,不是啜饮药酒。他现在用来入药的酒全是由陆砚笙亲手酿制。这事不知是谁传了出去,陆砚笙的宠姬侍妾没少找他麻烦,不过都被守在小楼外头的棣给赶了出去。 他没想过去和那些人争宠,也没有独占陆砚笙的意思。陆砚笙想从他那里索求自己需要的,而他也试图接纳一个人进入自己的一方天地,只此而已。他与那些人井水不犯河水。被人说成卑下的男宠也无妨,他不在意这些东西。他不懂陆砚笙所说的一生究竟是什么,但陆砚笙能真心相待他,他就会尽力握住近在咫尺的那份切实存在的陆砚笙给予他的感情。 已经有太久没有人待他如陆砚笙待他那样好了。北方冰天雪地的故国早已经遥不可及,即使回去,他被寒气所侵蚀的五脏六腑也不允许他停留比一个月更长的时间。他本应该在西域的,但现在他甘愿停留在江南这宗透着凉意的多雨之地,只因为陆砚笙。 熹姬握着书走上了三楼,在离颜玉舒一步之遥处停下,微微弯下身子询问着颜玉舒关于自己对书册上文字的疑惑。 颜玉舒扫了一眼熹姬手指着的那一行字,不紧不慢地开口解释给她听。 熹姬点点头,侧眼偷偷看了下正在榻上饮酒的颜玉舒,娇颜微红,“熹姬明白了,多谢指教。” 他颔首,算是接受了对方的道谢。 熹姬慢步下楼,继续在二楼翻阅书册。不久之后,一人悄无声息的站在了她的前方,隔着书架上的一册册书卷,熹姬只能看到对方弧线阳刚英挺的下巴,但她又怎会认不出来人是谁?熹姬脸色一白,放下手中的书,急忙跪下,“教主。” 陆砚笙负手而立,踱着步子绕过了书架,居高临下地注视跪在原地的熹姬,“是我的意思还不够明白么?熹姬,离玉舒远些。” “熹姬没有……” “玉舒是我的,任何人都不能觊觎。”陆砚笙挑明了说,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感情,像是陈述着一个事实一样的平直,“别再出现在这里。” 熹姬的全身都禁不住瑟瑟发抖,“……是。”她从没见过陆砚笙生气的模样,她以为他至多是喜怒无常,可竟还有人能牵动他的情绪…… 一双手扶起了她,她却不敢抬头,连忙解释着,“教主,熹姬、熹姬真的没有做背叛您的事情,请您相信……” “我知道。”陆砚笙知道熹姬没有这个胆量,“但你该更听话些,颜玉舒是你碰不得的,明白么。” 熹姬乖乖点头,可心中又不免一阵怅然。起初她确实万分讨厌那个面冷心硬的男人,可当她哭泣时,那个人却会回过头来,用那双淡漠凉薄的眼睛注视她,带着不易察觉的细微温度。即便是出于怜悯,她也不自觉的就逐渐沉溺了进去。在那一刻,她知道那人的心,其实并不如表现出的那样冷漠。相反,或许只是不习惯表达出来,才会让人产生误解。 再也不能接近他,再也不能……终是被教主看了出来。她以为自己掩藏的很好,可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 “熹姬,只要你乖乖的,你就还是我明里最宠爱的侍妾。”陆砚笙放开了熹姬,往楼上走去,墨绿色的衣角毫不拖沓的消失在了转角处。 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被熹姬用力拭去。自从知道颜玉舒的存在之后,她就知道,她和那些女人男人一样,都不会再吸引教主的目光。明里最宠爱的侍妾……熹姬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容,她应该知足,颜玉舒这样的人,她配不上,她也什么都给不了他。环顾这只有她一人的二楼书阁,隐约听得见楼梯口随风传来的低语。 她听见陆砚笙用她从未听过的温柔口吻唤着颜玉舒的名字,将颜玉舒自小憩中唤醒。 熹姬一步步离开,心中满是黯然。直到最后,她都不曾唤过颜玉舒的名,哪怕她在心里已经唤过千万遍。终究没能开口。她原以为自己是爱着教主的,却不过是自己太过天真,没能在遇见教主之前遇到颜玉舒,是她没有这个福分。 只希望,教主给颜玉舒的,能比她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多更多。 “过阵子我会去北炀国都城,你要随我去还是留在这里?”陆砚笙询问到。 还没彻底清醒的颜玉舒不假思索地摇摇头,“我只想去西域。” “那等我处理完北炀的事就带你去西域,可好?”他动作爱怜地抚着颜玉舒漆黑的头发,眸中满是宠溺之意。 颜玉舒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好。”对于陆砚笙的身份,他也猜到了几分,能随意出入北炀国都城的,素来只有北炀皇亲国戚,那些复杂的关系,他不愿搭理更不愿介入。 此时已是初夏,江南的天气闷热无比可阳光却明媚灿烂,颜玉舒知道陆砚笙今日就走,却没有到门口去送他,懒懒的靠在窗台上眺望远方。 表面上,熹姬复又得宠,自然是站在了众多姬妾的最前头,目送陆砚笙领着数十亲随御马而去。只有她自己清楚,被召见过夜的日子里,她永远是在美人榻上休息的,而她的教主,不是处理公务就是独自在床上歇息。 可她已经没有了当初的不甘,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不用成天担心颜老色衰失去宠爱,更不用担心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惹得教主不悦。教主的心思如今半分没放在她们这些人身上,她乐得清闲舒心。 正想着,熹姬蓦地听见了悠远的笛声。绵长不断,平和而清澈的曲调,回荡在了空中。她几乎可以想象那人站在小楼高处,执笛吹奏时的模样。她还看见,那已经走得有些远的陆砚笙闻声回头望了一眼。 身后的姬妾们低声私语,说的不外乎是关于颜玉舒的。熹姬轻咳一声,率先转身回去,一干人立刻止了声,随她一同回各自的院落。纵使心里有所不满,现下最得宠的熹姬作了表态,聪明如她们自然不再发作,安安分分等着陆砚笙回来。 棣趴在颜玉舒的身边,无聊地打着哈欠。她的主人此时正靠在长椅中,双目似睁似合,这般闷热的天气里,他依旧穿着春季的衣物,丝毫没有换上夏衫的意思。抚弄棣脑袋的指尖也依旧是凉得像深井中的水。江南也只有在这种天气里是他觉得温暖的。 熹姬多日不来他大概猜到是陆砚笙做了什么,倒是浪费了她对医术的天赋。颜玉舒这样想着,拍了拍棣长着雪白毛皮的脑袋。棣通人性的立刻甩着长长的尾巴走到角落里趴着。 颜玉舒闭上眼,困意甚浓,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在夏季快接近尾声之际,陆砚笙匆匆归来,不及歇息就直接去了小楼。 三楼榻上,颜玉舒正在饮酒,侧脸淡漠而精雅,闻声转头,灰眸波澜不惊的看向了陆砚笙,“酒快喝完了。” 陆砚笙走过去,低头亲吻颜玉舒的唇。银才饮过酒而湿润美丽的唇泛着淡淡的绯红,不若常人那般富有血色生机,却看着十分诱人。 “所以我赶回来了。”陆砚笙笑了笑,取过颜玉舒的酒壶晃了晃,里头竟是一滴不剩。 颜玉舒转过头来直视他,灰色的眸子闪过一抹暗光,“我已经制出了‘醒魂’。” “那是什么?”陆砚笙扬眉。 “能杀死你那些死士体内蛊虫的药。”颜玉舒说着,露出了一抹浅笑,“所以他们已经困不住我了。” 陆砚笙有了一瞬间为颜玉舒的医术超绝而产生的惊诧,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的模样,“那么,你现在是甘愿留在我身边的是么?” 颜玉舒看了他片刻后才道:“你若不负我,我自不会离开。” 第七章 立秋的前几日,陆砚笙终于抽出空带着颜玉舒去了西域。 路过长满枫树的山岭时却只看到将黄未黄的枫树林,这不免让陆砚笙感到大失所望。颜玉舒对于景致没有什么心情欣赏,匆匆扫了一眼就要继续赶路,可陆砚笙却提议等枫树叶红了,看罢再走。 “此等美景,不看岂非可惜。”陆砚笙驾着马与颜玉舒并行于山林间,“玉舒,迟几日再走罢,我们在西域过冬就是了。” 颜玉舒扫了他一眼,小幅度地摇了下头,道:“不用,找着红莲就回来。”西域四季炎热不错,可陆砚笙身为一教之主,并不如他这么无拘无束。 “据我所知这红莲要到深秋才开放,想得到红莲的人不在少数。”估计现在赶去也是找不到落脚之处,不如算准了时机,到达西域之后直取红莲。 据闻红莲只生长于西域最炎热的地方,却盛开于深秋之际,乃是御寒圣物。二十年仅开一株,西域中人奉若圣宝。 “红莲炼不成不老药。”颜玉舒自然知道红莲令无数人趋之若鹜,但他也清楚这样一株红莲根本成不了什么长生之药。 “但它能治你的病,仅此一点我就势在必得。”陆砚笙允了颜玉舒一辈子不离不弃,他若喜欢一个人自会全心全意待那人好,便是天上的星星也会为那人摘来。但也许某天他就会对那人忽然失去兴趣。那些被他冷落的侍妾依旧可以见他的面,得他的赏赐却再也入不了他的眼。取舍之事他素来果断。 颜玉舒闻言,仅是淡淡看了他一眼,神色中并无感动之色,“若得不到,我也不会强求,再觅他物代替也无不可。” 可陆砚笙却是笑道:“玉舒,你的身子不好,如能及早治好病,我就能带你去北炀国赏雪。北炀雪景的壮丽在中土可见不找。” 颜玉舒低着头,声音平静无比,“北炀不是人人可以进入来去的。” “我的胞姐乃是北炀太子妃,你说我可否去得?” 太子妃……颜玉舒的目光微微闪动,继而转头看向身侧的棣。 素来是与他形影不离的棣用那双琥珀色的兽瞳注视颜玉舒,像是能明了他的心思般,它低低嚎了一声。 “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去前头的樵夫家中借宿一晚罢。”陆砚笙道,“你既不喜等待,那我们明日就继续启程,红莲得手后再绕到这里赏枫也不迟。” 他倒是观察入微,连自己这点不耐都看了出来。还是自己表现得过于明显了?颜玉舒心想,并点点头,随陆砚笙往那隐约有炊烟升起的地方而去。 出来应门的是一名老者,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见二人到来,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两位是外地来的罢?枫山还得一个多月才会变红呢,你们来早了些咯。” 陆砚笙客客气气的施了一礼,“打扰了,晚辈二人路过此地,可否在此借宿一宿?” 老人想了想就点了头,“进来罢,正巧在做饭呢。”他侧过身让两人入内,在见着颜玉舒身后的白色异兽时,老人立刻露出了惊吓的表情,“这,这……” 颜玉舒回头,摆了摆手,棣立刻走开,消失在三人的视线之中。老人这才松了口气般慢慢放松下来。 老人姓王,原是个木匠,膝下无子,与妻子在山中结庐而居,年纪大了之后只做些樵夫砍柴的买卖。往年总有些来赏枫的游人会在他们家借宿,给他们些银两作为借助费,他们也不好意思只拿些粗茶淡饭招呼,平日里不进城的夫妻俩也就在枫山的枫树快要红的时候去城里买些吃食备着。 这次陆砚笙与颜玉舒来得过早了,老人还来不及进城去采买吃食,故而饭桌上清汤寡水的。两位老人都是一脸歉意的模样,老妇人一脸温和的模样,劝着两人多吃些菜,又想到菜色实在单调,不免有些讪讪。 陆砚笙虽然吃不惯这些饭菜,倒也动筷吃了些。颜玉舒向来是茹素的,美味珍馐也好,粗茶淡饭也罢,于他并无多大差别。 王姓老人将往年用来给客人住宿的房间又收拾了一下,这才请两人进去,又让老伴抱来了几床被子,安置好了两人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颜玉舒睡在唯一的一张床上,陆砚笙倒也没提出什么同床共枕的要求,自觉打地铺。可即便如此,颜玉舒依旧难以入睡。山间入夜后,寒气深重,老樵夫最好的也不过这几床被褥,由不得他挑剔。辗转反侧了半晌,颜玉舒索性起身喝酒。 待到蓦然间被人从身后抱住,颜玉舒放下酒壶微微皱眉,“你醒着?” “我也睡不着。”陆砚笙轻吻颜玉舒披散着的发丝,低声问,“可是冷了?” 颜玉舒淡声应了一句。 “日日见你饮酒却从不见你醉。莫不成你是海量?”陆砚笙浅浅笑着,朦胧的月色间,他的笑容模糊不清却越发惑人,“一身酒香,闻着就让人觉着醉了。” 颜玉舒半垂着眼睫,完全没听出对方话里充满了调情的意味,如实回答,“喝久了就不觉着醉。” 闻言,陆砚笙笑出了声,“玉舒,睡在我怀里罢,还有大半夜呢,一直冻着可不好。” 颜玉舒不出声,算是默许了。 子夜时分,颜玉舒已然睡熟,在陆砚笙的怀抱里安静地蜷着身子,一动不动的安稳睡姿。 陆砚笙一直醒着,他听见外头从方才起就没断过的细微响动,只是狷介地扬了扬眉头。此次西域之行,知情的人不多,此事如何张扬出去的?心念电转间,他已将一切可能这么做的人过滤了一遍,依旧没能发现异样。 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在不会惊醒颜玉舒的情况下,陆砚笙下床,为他掖好被子。刚直起身,就对上了颜玉舒还带着几分困意,刚刚才睁开的眼睛。 “玉舒,有人找着我们了。”陆砚笙低声道,他披上了外衣,动作悄无声息。 颜玉舒只垂眸想了一下,就将一瓶东西递给了他,继而闭上了眼睛继续入睡。 陆砚笙收好,拿过佩剑,径直推门而出。 在外潜伏的人没料到陆砚笙会如此干脆地现身,愣了一下才从暗处跃了出来。 本想召唤死士出来解决了这批人,但那声响过大,陆砚笙不愿吵醒了浅眠的颜玉舒,正好也当做给自己舒舒筋骨,他决定亲自动手。剑刚出鞘,他人也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寒光闪过之处,鲜血飞溅。陆砚笙小心的不让献血溅在身上。颜玉舒从不让血腥之物近身,若是还在教里,洗浴一番就是了,现在身处山中可就没有这么方便了。 长剑挽出的剑花亮得令人心惊,从一人心口抽出的同时,划过了另一人的颈部,锋利的剑刃加上灌注其上的内力,瞬间就夺取了多条性命。 在对方还剩八九人在坚持时,颜玉舒突然推门而出。陆砚笙分神看向了他,“玉舒?” 颜玉舒的目光微动,依旧面无表情。 棣从角落里窜了出来,低低的发出了嘶吼声。 陆砚笙换了个角度,这才看清颜玉舒身后的人。霎时他的目光冷了几分,不顾被人刺伤要害的危险,飞身往颜玉舒那里去。 见他这般动作,几人反而不敢贸然上前,陆砚笙的实力他们也看到了,便是偷袭也没几分胜算。 即便是在此时,陆砚笙也不见丝毫惊慌之色。死士就在附近,但现在是不能让他们现身了。行踪被暴露也罢了,不能连底牌也一并摊出。置身险境更不能让危险再进一步。 “说罢,你们想要如何。”陆砚笙问到。他试图看清站在颜玉舒身后的人的表情。怎奈对方挟持着颜玉舒移动了些许,依旧用颜玉舒来遮挡自己的身形。 “只要留下你的命,我们就会放他走。”沉默寡言的老妇人开口说到,她驼着背慢慢走了过来,轻而易举就从毫不抵抗的陆砚笙手里取走了剑,而后又慢吞吞的走回到自己丈夫身边,“毕竟他是个局外人,我们要杀的也只有你。”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里,在说出这句话时,彻底卸去了温和的伪装,露出了狰狞的恨意。 陆砚笙对于老妇人的话不以为意,“我似乎与你们二老并无冤仇。” 老樵夫自颜玉舒的身后走出,手中一把匕首抵在了颜玉舒的颈侧,再贴近半分就会割断肌肤下纤细的血管。由于并无肢体接触,颜玉舒涂抹于露在衣物外的肌肤上的迷药也失去了作用。 “并无冤仇么?”老樵夫重复了一遍陆砚笙的话,继而问,“陆砚笙,你当真不认得我是谁?”他沙哑的嗓音骤然拔高,粗粝得刺耳,颜玉舒下意识地蹙了下眉。 陆砚笙神色如常,“不识。” “那我且问你,可想这位公子活着?” “若我势必要死在这里,让他陪我到九泉之下也未尝不可。”陆砚笙答。 第八章 颜玉舒对于有人将匕首搁在自己颈边略感不满,闻此言亦是无喜无悲,目光凉薄如昔,不见分毫波动,“我可不愿因你而断送了性命。” 棣忽然停止了嘶吼,极为安静地站在了原地。 一股浅浅的近似于檀香的味道自颜玉舒的袖中散发了开来。 老樵夫心下一惊,知他定是袖中藏毒,手腕一压,匕首直接切入颜玉舒颈侧的肌肤。鲜血立刻涌了出来,霎时间就染红了半边衣衫。而老樵夫已经无法继续使力,四周无一人能幸免,陆陆续续瘫坐在了地上。 颜玉舒抛给陆砚笙解药,接着取出创伤药敷在了伤处,鲜血只减缓了流出的速度,可半点不见止住的迹象。陆砚笙取了帕子,伸手捂住颜玉舒纤细的颈子,“怎么止不住血?”他皱眉,不高兴的看见白色的帕子渐渐染红。 “待会儿就会自行止住。”颜玉舒有些厌恶地看着自己半幅衣衫全是鲜血,幸而行李中他放了几套干净衣物,还不至于狼狈的继续将就这一身。他看了看一旁动弹不得的一干人,“棣。”他唤了一声,白色异兽甩着蓬松的长尾巴走近了些。他抬抬手,棣立刻兴奋地用爪子刨了刨地。 颜玉舒又掏出一瓶东西递给陆砚笙,“棣吃完了用这个把残留下来的都化掉。” “玉舒。”陆砚笙唤他,而后斟酌用词,像是想要解释自己方才说的话,“刚才我的话你不要介怀。” 颜玉舒点点头,也不知是没放在心上还是理解了陆砚笙的话,径直离开。这么一折腾,他的脸上困意难掩,也顾不得天际已经蒙蒙亮,倒头就睡了下去。 结果这一觉,他足足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翌日中午才睁开眼。 陆砚笙守在他床边,见他醒来,明显松了一口气。 颜玉舒花了一些时间让自己的神智彻底恢复清醒,而后抬头问道:“我睡了一天?” “不,是一天一夜。”怎么也喊不醒颜玉舒,陆砚笙承认自己有过一瞬间不可抑止的心慌,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若说医生,颜玉舒自己就是个神医,虽说医者不自医,可颜玉舒一贯是爱惜自己的,那必是没有性命之虞。 眼下还带着浅浅青灰色的颜玉舒为自己把脉,确定自己脉象无异,继而慢慢坐起身来,“棣呢?” “它在屋子外晒太阳。那两人是我从前一个仇家的双亲,过去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那些黑衣人也是他们找来的。”知道颜玉舒不怎么关心这些事,陆砚笙只轻描淡写的几句带过了这件事。 果不其然,颜玉舒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只发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单音表示已经听见了。陆砚笙用内力微微捂热了酒,这才递过酒壶给颜玉舒,顺口问到:“昨天你下药时,为何独独我没有事?” “我以前给你服过解毒丸。”颜玉舒说话一向是能省则省,他穿上苍青色的外袍束好腰带,三指宽的玄色腰带更显得那纤瘦的腰身不盈一握。 陆砚笙好似理所当然地搂住那纤细的腰,状甚亲昵,“你可是早就发现他们不对劲了?” “这茅屋太新了。”颜玉舒拍开陆砚笙不安分的手,抬手整理睡乱的头发。 “他们的手,掌心与指尖长满了茧,却保养得不见劳作的痕迹,普通的樵夫木匠可没这福气。”陆砚笙为自己倒了杯茶,照旧放在手心用内力捂热了才喝下去,他把玩着被子,目光却停留在颜玉舒已然结痂的伤处。颜玉舒的颈白皙纤细,线条优美,多了这么一道疤可就破坏了这份完美,“伤口愈合之后,擦些药膏消了这伤疤罢。” 颜玉舒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凉薄且平淡,令人读不懂那眼神的含义。对于陆砚笙的话,他也不置可否,只静静转回头去抬手束发。 向西行走一个月不到,他们踏入了西域的范围。颜玉舒对于这片从未踏足过的土地上一切新奇的事物都表现出毫无兴趣的视若无睹。 他一心只等着红莲开放的日子到来。之所以非得亲自来,一方面是江南的秋季过于阴冷,他想若能顺利寻到红莲也就不必担心江南的冬季该如何挨过去;另一方面却是担心得来的红莲会是仿品,他必须亲自鉴定了才能放心。 由于西域往来的商人极多,大街小巷布满了客栈酒楼,而此时已是秋季天气最爽朗的日子,再过不久就是深秋了,传闻会有红莲盛开的喀伽湖附近的客栈早已经住满了人。 其余的客栈也是热闹非凡的模样。退求其次,或者说是陆砚笙本身就极为懂得享受,他带着颜玉舒直接住进了烟花之地。 颜玉舒对此并无异议,在他看来,住哪里都一样,区别只在于清净与否。陆砚笙挑的是这一带最好的一家,直接包下了一处小院落,需要什么吃食用度,摇摇铃就会有人到院落外恭候吩咐。 闲来无事的陆砚笙会去找几名歌姬舞姬调情寻欢,可即便是这样,也没有引起颜玉舒的不满。他很清楚陆砚笙并未将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子放在心里,不过是偶尔的调剂,那他也不会像陆砚笙的姬妾们那样争风吃醋,他也没有这个资格。他是个男人,既没有曲意讨好过陆砚笙,也不需要陆砚笙的宠爱来维持自己的地位。 在这里,白天是没有客人的,颜玉舒觉着院落里太闷,找了一处精心布置的小花园坐下,低头看着随手带来的药经。许是看得入深了些,连有人走近也未曾发现。 “阿池娜,过几日就随我回去罢,不会再有人反对了。”那声音极富磁性且亲切温和,听着就有了如沐春风的感觉。因着这花园布局玲珑,他与来人仅隔着一丛树。不用刻意也能听到那对话声传入耳中。颜玉舒只当做没听见,稳稳地翻过一页。 “我想去中土一趟。”女声不疾不徐,清冷又曼妙,“现在鲜羽皆知我身份,回不回去都无妨,而中土我尚有一事未了。” “那也应该回宫后行过礼再为去中土做准备,待在这里实在是委屈你了。” “这我自有打算,皇兄,在这儿,希望你能叫我另一个名字。” “……好罢,秀怜。”男子做出让步。 “若无要事,秀怜便先去琴室练琴了。”说罢,女子先行离去。男子在原地站了会儿,迈步越过树丛就看见了坐在那里的颜玉舒。 男子不由一愣,旋即警惕了起来,“你听到了多少?” 颜玉舒动也不动,目光停留在了某一行文字上,微蹙着眉头沉思。 “你是这里的客人?”男子走近了些,神情犹疑不定。 而颜玉舒察觉到了光线被遮挡,这才抬眼,对上了男子湛蓝的眼睛,灰色的眸子凉薄中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走开。” 似是被颜玉舒奇异的灰色眼眸所震住,男子的表情有了瞬间的不自然,听出颜玉舒是对方才他们的对话无意过问,不由放松了下来,后退了半步,“是我失礼了。”他躬了躬身,转身离开。 颜玉舒复又低下头去,视对方如无物,这片刻的插曲,很快就被他遗忘在了脑后。 隔天男子再度到来,依旧是来找那名唤秀怜的艺姬,而颜玉舒一就坐在那里事不关己地看着书。 如此几日下来,男子对颜玉舒的好奇是与日俱增。且不说那双异于常人,即使是在西域也几乎见不到的灰色眸子,他也从未遇到过性子如此冷淡古怪的人。 “我是鲜羽的王,摩尼珂,你是从北炀国来的么?”男子坐在颜玉舒的身边,注视着颜玉舒波澜不惊的侧脸,忽然如此问到。鲜羽人生活富饶,又热爱和平,性情热情奔放,摩尼珂敢对颜玉舒直截了当的报上身份,既是对颜玉舒莫名的信任,也是一种因为自豪而产生的骄傲。在鲜羽,所有人都见过他们的王的模样,可摩尼珂完全不用担心会有被刺杀的危险,这就是他的鲜羽,他的人民。 闻言,颜玉舒的目光微动,接着淡淡地回答:“不是。” “北炀国只有皇族才有你这般的灰眸,可我从没见过你。”摩尼珂喃喃自语着,像是有些困惑。 颜玉舒竟转过头来,直视他,目光有了一瞬间的犀利,可旋即他就握着书站起身匆匆而去。 摩尼珂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他想也许是自己犯了对方什么忌讳。 翌日,摩尼珂没在花园中见着颜玉舒,不由有些失望。秀怜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抿唇微微一笑,“皇兄,可是在思念佳人?若是在这儿,秀怜倒是可以帮忙。” 摩尼珂回神也笑了下,“只是一位朋友罢了,方见过几面。” “可知其姓名?是此处的客人就不难找了。”秀怜从没见过皇兄这般若有所失的模样,若仅是朋友的话,可真是奇了。 “不知。不过前阵子并未见过他,应该是这里新来的客人罢。”摩尼珂有些茫然,“他性子冷,说上十句他也难得会回上一句。” 秀怜侧头略一思索,继而浅浅一笑,“说来前些天来了两位客人也真是奇怪,付了大把银子也不点谁作陪,只要了一处清净的院落住下,其中一位深得姑娘们的欢心,时常与姑娘们聊天玩乐,另一位却几乎不露面,听说是身子弱,大多数时间都在休息。也不知是否是你要找的那人。” 摩尼珂的蓝色眼眸瞬间亮了起来,犹如一颗上等的宝石,“应该就是他!” “他就住在前面左拐的第二个院落里。”秀怜边说着,边给摩尼珂领路,“我仅知一人名唤陆砚笙。”等走到院落前,她敲了敲门,半天不见回应,又道,“不巧,这会儿两人都不在呢。” 摩尼珂却没有半点沮丧的样子,“今日我尚有国事要处理,明日再来。”他给秀怜扶了扶有些歪斜的云鬓,又拍了拍秀怜的肩头,“若有什么需要的,记得跟我说,去中土前也知会下我,带上几个人去,我也能放心些。” “秀怜知道,拜送皇兄。”秀怜的唇边露出了一丝柔和的笑意,她婀娜地行了一礼,目送摩尼珂走出自己的视线。 第九章 颜玉舒这几天都是一个人睡在那个院落里,陆砚笙在某个姑娘那里过夜。他清晨睁眼时就会看见地方神清气爽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对于陆砚笙身体上的需求,颜玉舒从来不做阻拦,只是心里总会有些微的不愉快。他极力忽视,倒也神色如常。 “玉舒,你的脸色看着不太好,可是身体不适?”陆砚笙察言观色的本事常人难及,可颜玉舒冷清寡言惯了,他也猜不透颜玉舒这神情究竟是何意味。 “没有。” 陆砚笙坐在他身边握住了他的右手,依旧凉得惊人,就好像那淡青色的血管里流动的是冰而不是温热的血液,白皙得不带一丝血色,“再过几日红莲就会盛开,我一定会为你取来。” 颜玉舒敛着眉,看上去眉目沉静,少了几分刺骨的冷漠,“酒快喝完了。” “我去酒肆买一坛,蔡允正在往这边赶来,待到他来了我就有空闲了。”陆砚笙百日忙于布置人手,此处也没有酿酒的材料,他也只能暂且委屈一下颜玉舒。 “嗯。”颜玉舒从不多问自己不该问的事情。蔡允来这里,总不会与他有关就是了。在这方面,颜玉舒冷清的性子就让陆砚笙尤为喜爱了。他揽过颜玉舒的肩,在颜玉舒的额头落下一吻。 颜玉舒下意识地蹙了下眉头,却也没有推开陆砚笙。 摩尼珂在花园里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颜玉舒向这边走过来,他踟蹰了片刻就迎了上去。 看见摩尼珂,颜玉舒也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眉目间的淡漠一如既往,不徐不疾地启唇道:“鲜羽的王就这么有空么?” 摩尼珂的俊颜红了一下,“我、我是来道歉的。” 闻言,不明所以地动了下眉头,颜玉舒在一处被阳光晒得发烫的石凳上坐下,准备翻看自己带来的药经。 “那日是我的错。”尊贵的王半俯下身子,低声道歉,“是我说了让你不高兴的话,我道歉。” 颜玉舒看了摩尼珂一眼,淡淡道:“没有。” “那么你可以接受我这个朋友么?”摩尼珂想要接近眼前这个人,更接近一些。他希望能在那双凉薄的灰眸里看到自己的身影,他想看到他露出微笑的模样,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是他已经在夜里想了他千百次。 眸光微闪,颜玉舒抿起了薄唇。 摩尼珂接着道:“我不是以鲜羽王的身份,只是希望你能和我做个朋友,可以么?”他从没有这么诚恳卑微的请求过一个人,可此时此刻他说得心甘情愿。 颜玉舒伸手翻过一页,“坐下罢。”三个字,算是默许了摩尼珂的请求。 鲜羽的王于是露出了灿烂得仿若阳光般的笑容,而后坐在了颜玉舒的身旁,“你叫什么?” “颜玉舒。” “颜、玉、舒。”摩尼珂跟着重复。这个名字的发音对于鲜羽族的他来说有些困难,发音也有些不准确,“颜玉舒。”他又念了好几遍,直到自己可以把每个发音都念得极为清晰且分毫不差时,他才说了下去,“你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 颜玉舒的心思停留在书的字里行间,没有出声。陆砚笙曾尝试过给让他做些别的事打发时间,下棋抚琴品茗,可他始终提不起兴致,在他眼里,那还远不如摆弄草药来得有趣。而这个鲜羽的王,也会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无趣,然后识趣的早早离开罢。 鲜羽的王有着一双温和而湛蓝美丽的眼睛,此刻正用那双迷人的眼睛专注地盯着颜玉舒看,其中涌动的情愫就像是海底的暗流,而眼底的光彩又夺目动人,“我看不透你的心思,也不明白你的想法,可我还是觉得能和你做朋友真的很高兴。”他的眼神极为真挚,言辞又诚恳无比。颜玉舒也不免有些动容,终于转过头正视摩尼珂。 摩尼珂很高兴颜玉舒的注视,正准备说些什么,某个声音就打断了他的话。 “玉舒。”陆砚笙低声唤了声颜玉舒的名字,只当做没看见摩尼珂般,走过去亲昵地揽住了颜玉舒的腰,附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颜玉舒竟罕见的露出了一抹浅笑,仿若寒冬乍现的一抹阳光,异常惹眼。 陆砚笙这才看向一旁因颜玉舒乍现的笑靥而怔忪的摩尼珂,用含着询问意味的口吻问到:“这位是?” “朋友。”颜玉舒道。 原地掠过一抹暗光,陆砚笙不动声色,俊朗如天神的面容浮现了礼节性的笑容,“在下陆砚笙。”他对摩尼珂拱了拱手。 “摩尼珂。”他以鲜羽独有的方式向陆砚笙回礼,“我是鲜羽人,如果可以,我想邀请二位去鲜羽,好好招待二位。” 并不因为他的热情而降低防备,陆砚笙占有性地环住颜玉舒的肩膀,“若有时间定当造访。” 摩尼珂含笑点点头,眼睛不自觉的瞟向陆砚笙搂住颜玉舒的那只手,带上了一丝黯淡的失落。 颜玉舒之所以会露出千载难得一见的笑容是因为陆砚笙告诉他:“蔡允到了。”待到他回到房间时,看见了摆在桌上的一坛酒,正是蔡允特意从总教带来的,陆砚笙亲手所酿的。而陆砚笙本人此刻已经拿着蔡允带来的酿酒材料去了别处。 他伸手打开酒坛,倒了一小杯,第一次在不加入丹药的情况下喝酒,那辛辣的口感直灌入厚重,却出乎意料的透出一股子甘甜。像是被那滋味所蛊惑,颜玉舒又倒了一杯喝下去。 待到陆砚笙回来时,就闻到了满屋子飘散的酒香气。颜玉舒趴在桌边,手边还放着一个没喝完的杯子,素来苍白的脸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红晕,陆砚笙伸手轻拍颜玉舒的肩膀,“玉舒,有哪儿不舒服么?” 那长长的眼睫微微动了动,然后露出了其下的一双深灰色的眼眸。原本冷厉的灰色柔和得像是湖上升起的朦胧烟雾。颜玉舒慢慢坐直身子,又晃了几下头,雾蒙蒙的灰眸配上那茫然无害的表情看得陆砚笙不免有些想入非非。 “你喝醉了?”陆砚笙扬了扬眉头,伸手摸了摸颜玉舒的脸颊,“我去让人给你准备醒酒汤。” 刚走出没几步,就听身后踉跄的脚步声响起。他本能地转过身,正好接住了向前扑倒的颜玉舒。带着酒香味的气息迎面而来,颜玉舒抬起头,嘴唇擦过陆砚笙的下巴,湿湿软软的触感让陆砚笙下意识就收紧了环抱他腰部的手。 “陆砚笙……酒原来是甜的……”颜玉舒喃喃的说着。 “是么。”陆砚笙弯起了嘴唇,露出了极为魅惑的笑容,只可惜颜玉舒此时醉得迷糊,根本没有看见,“那让我也尝尝看是有多甜。”说罢,他低下头,用力吻住了那因为喝酒而变得嫣红的薄唇。 颜玉舒半睁着眼,连反应都迟钝了不少,既没有推开陆砚笙,也没有回应陆砚笙热情的吻。他愣了很久才慢慢伸出手,环住了陆砚笙的肩膀。这动作无疑让陆砚笙的动作越发粗暴起来。他恨不得能把颜玉舒拆吃入腹,可对上那双除了迷蒙之外没有其他感情的灰眸,他的动作又慢了下来。 他松开颜玉舒,对方仿佛清醒了几分,除了呼吸急促了些,表情却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清冷,似是对于刚才那个吻没有丝毫的触动。 陆砚笙的表情渐渐冷了下来,可颜玉舒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精致的人偶。半晌,陆砚笙低低叹息了一声,离开房间去嘱咐下人立刻做醒酒汤过来。 看颜玉舒低着头安静喝着醒酒汤的模样,陆砚笙又是无奈却也无法继续生气。取了丝帕帮他擦去唇边的汤渍,陆砚笙像是哄孩子一样拍了拍他的脑袋,“睡罢,不早了。” 那夜陆砚笙留在颜玉舒的身边,两人盖着同一条冰丝薄被,陆砚笙抱着他,一同就寝。颜玉舒仿佛已然睡熟,气息浅浅的洒在陆砚笙的胸口。陆砚笙抚摸颜玉舒的长发,柔软的发丝划过指尖,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 “玉舒,你可知若你开了口,我就会一直留在你身边,可你从不肯说。”陆砚笙轻声呢喃。他不会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一个不回应自己的人身上,哪怕那个人他再喜欢,哪怕那个人在他心里占据了不可动摇的一席之地。他的付出,要得到应得的回应。 颜玉舒其实没有睡着。与人同室而居时他总是醒着的,更何况此刻陆砚笙正搂着他,身躯相贴,亲密无间。他自然听见了陆砚笙的话,却没有睁开眼睛。 他很清楚陆砚笙不会独属于他一个人。甚至,他并不希望陆砚笙一直留在他身边,他能给陆砚笙的太少了。 他们彼此所求的都是对方最不愿给出的东西。所以注定只有两种结果。勉强自己给予对方想要的,直到再也给不起,或者是,什么也得不到。 夜已深,颜玉舒仍醒着,而他知道陆砚笙也没睡着。陆砚笙搂着他的手紧紧的,不让他有任何挣脱的机会。 但或许终有一日他会离开这个怀抱,毫不留恋的。 第十章 这几日陆砚笙都在布置人手,为了能万无一失的得到红莲。蔡允探查下来,回报说鲜羽的王族亦有意介入,往年的红莲也大多由他们得去。 对此毫不知情的颜玉舒依旧是每日书不离手,摩尼珂日日来见他,时不时同他说些鲜羽族的风俗和景致,颜玉舒也不排斥,默默听着,偶尔有只言片语的回应也让摩尼珂觉得十分高兴。 “玉舒,你来西域不到处游玩一下么?”摩尼珂随口问道,如果玉舒有想去的地方,他非常乐意带玉舒去。 “不,等红莲到手我就走。”颜玉舒无意掩饰自己来此的目的,直截了当道。 摩尼珂的表情微微变了下,“恐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他说,“今年的红莲,鲜羽国要定了。” 颜玉舒扫了他一眼,并无反应,“我势在必得。” “它成不了长生不老药。”摩尼珂脸上的笑容有些牵强。 “我知道。” “玉舒,我不能把红莲给你,我有非要不可的理由。”摩尼珂垂下了眼睫,低声道。 颜玉舒不说话,目光却逐渐冷凝。 摩尼珂见他久不回答,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默默离开。 当晚颜玉舒就病了。似乎是受了凉,高烧不退。 陆砚笙陪在他身边,将蔡允派去找大夫。 “明日红莲就会开放,你却病了。”陆砚笙握着颜玉舒的手,因为出汗,那双手比寻常时候更冷了几分,陆砚笙用另一只手拧了一块帕子,放在颜玉舒的额头上。 颜玉舒半阖着眼睛,脸颊像涂了胭脂般红了一片,衬着那病态的苍白脸色说不出的惹人怜爱。他似乎很疲倦,眼睫时不时轻颤着,像是立刻就要睡过去一样。 药熬好放凉了片刻,陆砚笙扶着颜玉舒靠在自己身上,慢慢喝下药。没一会儿颜玉舒就陷入了沉睡之中。 屏退下人的陆砚笙坐在颜玉舒身边始终握着他的手,时不时给他换一块冷帕子,守了一整夜。 清晨时分,颜玉舒行了一会儿,体温也不再那么烫人。只是脸上的红晕一直没有退下。 “玉舒,待会儿我得亲自去喀伽湖,蔡允的武功未必记得上那些人,我不放心他主持大局,你再休息会儿,上午之前我就会回来。”陆砚笙说罢就欲离开,却被颜玉舒的轻轻牵住了衣袖。 高烧过后颜玉舒气力全无,手上更是使不上力,可就是这么微弱的力道,也让陆砚笙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 颜玉舒收回手,试了几次,才有些吃力地发出声音,“别去……陪我。”他的声音虚弱得惊人,带着高烧过后的沙哑。 陆砚笙半皱起眉头,“玉舒……”他思量了片刻后,颔首答应,“好罢,我便留下来陪着你。”他既然开口,自己也不好拒绝,毕竟现在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讨他欢心。陆砚笙找来蔡允,又吩咐了几句后,就挥退了蔡允。 放下心来的颜玉舒没清醒多久再度沉沉睡去。 陆砚笙的指尖轻触颜玉舒的脸颊,神情是自己都没发现的怜爱之色。 未出陆砚笙所料,晌午未至蔡允就空手而归。他径自跪在了地上,“教主,属下无能,不敌鲜羽王,未能取得红莲。”他放低了声音,唯恐吵醒了仍在沉睡中的颜玉舒。他跟随陆砚笙时间最久,自然看得出教主对颜玉舒的宠爱前所未有,于是在面对颜玉舒时,他就越发注意起来。 陆砚笙拧了拧眉头,复又松开,“此事推迟再议,再去找个大夫来,不,多找几个来。”他转头看向呼吸有些急促的颜玉舒,伸手一试额头,果真又变得滚烫无比。 摩尼珂没有在喀伽湖边看到颜玉舒的身影,也没看见那仅是一面之缘的陆砚笙。得到红莲之后,他再过几日也要回鲜羽了,在走之前他还想再去见见颜玉舒。 知道颜玉舒是为了红莲而来时,他不免有些失望,但思及颜玉舒那始终是与世无争、疏离淡薄的模样。他又不禁想,也许是自己误会了对方想要红莲的意图。 其实说到底就是他对那个淡漠寡言的男子动了心,才会在不经意间反复想起,才会一日不见就恨不得立刻去到对方身边,才会……鲜羽人选择伴侣不忌讳性别,他完全可以去追求玉舒。昨日玉舒对着那陆公子露出的浅淡笑意,几乎就是在瞬间夺取了他所有的心思。 若是玉舒也能对他露出这样一抹笑容,他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才走进院子里,摩尼珂还没来得及叩响门,就被人拦了下来。摩尼珂定睛一看,正是上午与他争夺红莲的人。 “抱歉,鲜羽王,我家主人不见任何人。”蔡允站在那里,面对摩尼珂也是不卑不亢的模样。 “我是来找玉舒的。” “颜公子现在不方便见您,还请改日再来。” 摩尼珂虽是贵为国君,可性情远不似陆砚笙那般霸道,微微皱了下眉头,于是做出了让步,“打扰了。” 隔天再去,蔡允依旧站在那里,重复了昨天说过的话。摩尼珂望望蔡允身后雕花的精致木门,里头悄无声息。 别无他法,摩尼珂转而去找自己的妹妹。 眉目细长而标致的女子正坐在琴室中,怀抱琵琶慢慢拨动琴弦。他拂帘而入,女子闻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皇兄。”女子颔首微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 “秀怜,你可知道玉舒与那陆公子是不是已经离开这儿了?”摩尼珂有些焦急地问到,“我见不着他。” “皇兄明日就要走,这是想向颜公子道别么?”秀怜放下琵琶,慢慢走到一旁,倒了杯凉茶递给摩尼珂,“颜公子恐是病了,这几日不时有大夫来,看那阵势,好像已经把方圆几十里的大夫全请来过一遍了。” 摩尼珂闻言不免担心起来,“他生病了……” “皇兄,你还未娶王后罢。”秀怜忽而道,细长的眸子细看去实则是幽幽的深蓝色,“颜公子倒是不错的人选。” 摩尼珂微微一赧,却不做否认。 “只是那位陆公子身份不明,脾性也是说一不二,皇兄,你要让颜公子做你的王后,着实不容易啊。” “明日你想个办法支开旁人,我回鲜羽之前,定要见玉舒一面的。”他微服而来,侍卫带的不多,也不愿大动干戈惊扰了百姓,“若玉舒能做我的王后,此生我不会再娶他人。” 秀怜明了地点头,“秀怜明白,这就去安排。” 颜玉舒半夜醒来时,陆砚笙正睡在他身边,虽然颜玉舒没有动,但陆砚笙依旧警醒地立刻睁开眼,“玉舒,要喝水么?” 神智还不是很清醒的颜玉舒有些吃力地抬手,拭去额头遍布的细汗,实现仍有些模糊,“嗯。” 这夜正值满月,银色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洒满整个房间,陆砚笙没有点灯,借着月光起身为他倒了杯水,照旧是用内力捂热了之后才扶起颜玉舒无力的身子,小心地喂他喝水。 月色清冷,照得颜玉舒苍白不见血色的面容更是隐隐泛青,像是下一刻就要融化在这森冷的月光里。陆砚笙环着颜玉舒的手不自觉地又紧了几分。 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颜玉舒一动唇就不小心被呛到,侧头猛咳了好一会儿,在陆砚笙拍抚下慢慢顺了气,而后才慢慢开口问,“红莲……” 目光微微一黯,陆砚笙的表情浮现了一抹杀气,只是背对着月光而模糊不清,只听他声音如常道:“我正在安排,鲜羽王回去的途中我一定会拿到红莲。” 颜玉舒摇头,头晕目眩间,声音又虚弱了几分,“不用……我已经想到了可以代替的药材。” 陆砚笙将信将疑,不由又问了一句,“此话当真?” 他轻轻点头,倚在陆砚笙的怀中,对方的体温透过层层衣料传递过来,他微微闭上眼,“明日我就将药方给你。” “嗯,明日我就让人按你的方子去找。还要委屈你再在这里休息几日,我已经派人去寻个更好的住处,今年冬季就在西域过罢。”陆砚笙伸手拨开颜玉舒被汗水黏在脸颊上的发丝,用帕子一点点为他将细汗擦去。 颜玉舒还想说些什么,却因为再度翻涌的不适而放弃了开口,昏昏沉沉了一盏茶的时间,陆砚笙偶尔在他耳边轻声低语着什么,他也没有听清,不知不觉间他又慢慢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之后,颜玉舒的精神好上不少,陆砚笙为了不吵到他,去了大厅处理蔡允带来的比较重要的教务。 颜玉舒寻了一会儿才看见自己的酒壶,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又是一阵猛咳,几乎要咳出眼泪来。他倚在床头,等到呼吸顺畅了之后再慢慢将药酒灌入自己多日滴水未进的腹中。 一只手力道轻柔地扣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他将酒壶中的酒全数喝完,“此时饮酒伤身。”竟是摩尼珂悄无声息进到了房间里。 抬眼看了看摩尼珂,颜玉舒手腕一转挣开摩尼珂的手,顺手放下了酒壶,“是药酒。” 第十一章 “这两日一直想来见见你,但总是不得其门而入。今天我要回鲜羽了,是来向你道别的。”摩尼珂注视着他因为染病而越发苍白消瘦的面容,发现那本就是浅樱色的嘴唇失了血色,更是显得荏弱无比。 颜玉舒点点头,算作是回应。 摩尼珂想伸手触碰颜玉舒的脸颊,却被对方侧头闪开,于是只能尴尬地收回,“那天分别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病了。” “偶感风寒。”颜玉舒答得简洁,像是不愿多说。 “红莲开放的那日陆公子没去喀伽湖是为了照顾你罢。”摩尼珂有些不是滋味地说到。 颜玉舒抬眼看他,灰色的眸子里清冷凉薄。他不开口的时候,别人根本无法从他的眼中看出他的心思。 “玉舒,你想要红莲究竟是为了什么?” “治病。”颜玉舒沉默了一会儿才道。 摩尼珂的目光一动,“那么,你知道我鲜羽为何要这红莲么?”见他摇头,摩尼珂叹了一口气,“因为北炀国。他们在几十年前与我的先祖定下了一个约定。他们给我们万年不化的玄冰作为放置历代鲜羽王的灵柩,而我们则用红莲来作为回礼。北炀国的王城位于极阴之地,他们需要红莲。” “为什么要告诉我?”颜玉舒问。 摩尼珂笑了一下,“我觉得我有必要告诉你。”他从怀中去出了一个只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匣子,递给了颜玉舒。 不用打开也已经知晓里头是什么,颜玉舒并不结果,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玉舒,收下好么?”摩尼珂拉过他微凉的手,将之放入了他的手中,“你需要它不是么。” 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颜玉舒的动作已经表达出了拒绝的意味,“我已经有了可以代替的药材。”他微微蹙起眉头,声音轻忽虚弱,“你是鲜羽的王,应该知道民众对王的信仰有多强烈。”用玄冰制作灵柩也就是为了让后世能够瞻仰先王们的遗容,若是为了他而破坏了两国之间交换的约定,摩尼珂和他都难辞其咎。他没有怀仁天下的心怀,只是单纯不想多牵扯出麻烦来。 神色明显黯淡下去,摩尼珂垂下浓密的金色眼睫,“若我不当鲜羽王,你能否接受我的这份心意?” “你若不是鲜羽王,也无法争得这红莲。”颜玉舒避重就轻道,并顺势将那放着红莲的匣子推回摩尼珂怀里。 不免失笑,摩尼珂自嘲地摇头,“也是。”他看看天色,转而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玉舒,珍重。”临到门口,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床头纹丝不动的颜玉舒,对方甚至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移动一下低垂的视线。他顿了顿,转而迈步离开。 陆砚笙不过片刻后就出现在了门口,看那样子像是在某处站了许久,“鲜羽的王很在意你。”他说着,直接走过去将颜玉舒揽入怀中,“不过我并不担心你会跟他走。” 颜玉舒的表情依旧淡漠无比,“你真有自信。” “这是自然的。”陆砚笙用下巴摩挲颜玉舒的发顶,微微眯着眼睛。 眸光一冷,颜玉舒自陆砚笙的怀中挣出,沉默地饮尽酒壶中剩余的酒。 “看来下次这酒壶该由我收着了。你习医多年,应该知道不能空腹饮酒,更何况你高烧才退。”陆砚笙无事可做,又习惯性地伸手轻抚颜玉舒的长发,光滑柔顺的触感让他爱不释手。 正在此时蔡允敲了敲门,在听见陆砚笙的应允后,他推门而入,行了一礼后,道:“教主,住处已经安排好了。” 对于蔡允办事的速度很是满意,陆砚笙摆了摆手让蔡允下去领赏,而后转头看向颜玉舒,“后日启程可好?你的身子没好全,颠簸不得。”他温柔低语的模样着实迷人,双眼注视着颜玉舒的时候,就仿佛是最专情的情人那样深邃迷人。 颜玉舒抿唇,轻轻点头,任由对方再度拥抱住他。 西域气候炎热,即便是冬天也温暖无比,此时离春季还有一个多月,颜玉舒在古兹的日子过得极为惬意,他素来冷凝的面容也略微缓和了下来。 午后刚下过一场雨,古兹精美而古老的建筑物都还带着朦胧的水气,颜玉舒倚在镂空雕花的栏边,有些困顿地支着颌眺望远方。 一只手倏地从一旁伸过来,动作霸道又不失轻柔地扣住他的头往一侧带。颜玉舒顺势枕在了对方的腿上,只是用目光示意性的看了眼对方。 “困了就睡会的人。”陆砚笙低沉而磁性的声音自上方响起,听着分外温柔悦耳。 “我想去古兹的周围看看有什么可入药的植物。”颜玉舒静静地说到。 线条流畅而蕴含力道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颜玉舒的长发,陆砚笙侧头想了下,道:“明日再去罢,才下过雨,地上湿气太重了。” 颜玉舒看眼天色,旋即闭上眼睛,算是默认了陆砚笙的话。 明日恐怕即使不下雨,也还没法放晴。他在心中想着。感觉对方将自己搂紧,他调整了一下姿势,窝在对方怀里,找到了一个舒服的角度,过了一会儿慢慢睡着了。 翌日果真如颜玉舒所料是一个阴天,陆砚笙在凉亭里极有雅兴地研墨作画,颜玉舒坐在一旁凝神看书,丝毫不知自己已经入了他的画中。 待到陆砚笙画完,也不见颜玉舒有动静,他挥挥手,站得远远等候指令的仆从立刻上前来取走他的画作去收好。 他走到颜玉舒身边,颜玉舒分神看了他一眼,复又低头。 “别看了,陪我出去走走。”说着,他动作轻缓地抽走颜玉舒手中的书,牵起颜玉舒的手就往外走。 颜玉舒看着毫无不悦之色,嘴角甚至有了微微弯起的弧度。 等到古兹远比中土温暖得多的冬季快要结束的时候,颜玉舒与陆砚笙已经将这个不大的国家大致浏览过了一番,虽未找到什么奇珍异草,蛋颜玉舒却发现了一种只生长在西域的植物,凝脂草。 陆砚笙瞧着他捏在指尖那白玉似的奇异植物,不禁问:“玉舒,这是什么?生得好精巧。” “缓神清心的一味草药,除了色泽异常洁白,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颜玉舒将之放入怀中。 “不如移植几株到庭院里可好?”陆砚笙提议。这白玉似的植物,正适合放在玉舒的小楼前,若是月夜与玉舒漫步其间,月色皎皎,植物莹白,玉舒人更是羊脂玉般精致秀美,那景色该是多迤逦。 颜玉舒顿了片刻,道:“你决定便是了。” “五日后启程回江南罢。若明年有空闲我再陪你到这儿来过冬。”看他苍白的脸色在古兹温热的气候下透出的几分血色,陆砚笙越看越喜欢。 颜玉舒闻言,轻轻抿起形状优美的唇,透着淡淡樱色的嘴角稍稍弯起的弧度让陆砚笙忍不住想要凑过去轻吻。 陆砚笙不假思索地付诸行动,揽过颜玉舒的腰就低头印上他的唇,“玉舒,我可以给你想要的许多东西。”那么你可否给予我应得的回应? 春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陆砚笙一行人回到了江南。 颜玉舒身边跟着刚被他召回来的棣。在西域的这几个月里颜玉舒也不知道棣去了哪里,但他却意外发现这次回来,棣身边多了一抹黑影。 那也是一只异兽,与棣有着完全相同的外形,但它全身漆黑,唯有耳尖有一撮纯白色的毛。看见它,颜玉舒的表情一瞬间就冷了下来,“你在这儿做什么?”他低声斥道。黑色异兽看着他,不动。 “回去。”他说罢,示意棣跟他走。小楼已经被仆人们打扫干净,他才迈入门栏就被黑色异兽轻咬住了衣服下摆。 颜玉舒回头,目光冷然,“你跟着我也帮不了我什么,给我回北炀去。乐舞也不敢不听我的话,你的胆子倒是挺大。” 它低下头去,低低呜咽了几声,模样十分可怜。 可颜玉舒的神情分毫不见缓和,“棠,回去。” 棣站在自己主人身边定定地看着自己同胞兄弟,耳朵时不时甩动两下,又抬头看主人神色不佳,刚刚抬起的前爪又放了下去。 颜玉舒一扯衣摆,毫不迟疑地走远。棠的前爪刨了几下地面,显得有些焦躁的在门口打起转来。 棣走过去用鼻尖碰了碰棠白色的耳尖,棠的尾巴翘起来甩来甩去,棣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呜声,棠抬起前爪原地踏了几下,最终迈步离开。 站在窗边的颜玉舒看着在他视线之中的那道黑影渐渐消失,神情有些僵硬。自身难保的乐舞还把棠遣来这里,简直是自寻死路。他的手指扣在窗棂上,用力到指尖泛了白也不自知。 陆砚笙回到总教一直很忙碌,也只有晚上才会来小楼与颜玉舒一同用晚膳。 而小楼外的花圃中,从西域带来的凝脂草经过颜玉舒的悉心照料已经开始生长。这倒是出乎颜玉舒的意料之外,他本没有抱希望那原本生长在炎热西域的植物在江南这种湿润的土地中会存活下来。 颜玉舒坐在三楼临窗的软榻上,此处视野极佳,所以他一眼就看见了匆匆往这儿奔来的熹姬。 不禁微微扬眉。在去西域之前就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过熹姬了,算算到现在,也有大半年了。熹姬正是芳华正茂的年纪,大半年不见,容貌是出落得越发美丽动人,可此时她匆忙的模样,却是失了平素的优雅仪态。 “颜公子!”熹姬提着裙子一口气跑了上来。颜玉舒的姿势不见分毫变化,直至对方边喘着气边说了一句话,那几个简单的字,让他倏地侧过头来。 “教主要成亲了!” 颜玉舒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看了片刻不像是在说谎的熹姬,他静静地垂下眼睫不置一词。 第十二章 “颜公子,教主已将不少侍妾送走,我、我也许也在其中之一,教主为将此事告诉你,应是不会让你离开,但是——” “那是他的事。”颜玉舒出声打断了熹姬的话,声音没有丝毫的起伏,那双灰色的眼眸泛着朦胧的水光,却是凉薄至极。 熹姬睁大了眼睛,她咬了咬唇,道:“颜公子,难道你不觉得不舍么?” “若他要我走,我断不会再留下来。”颜玉舒没有半点犹豫地回答。 熹姬闻言明显一怔,回神后神色倒是慢慢恢复了常态,她敛衽福身,微微笑了起来,低头道:“熹姬告退。颜公子,就此告别,请多珍重。” 颜玉舒冲她颔首,唇角的线条冷硬地抿着,“珍重。” 傍晚华灯初上,端着托盘的婢女们陆续来到了小楼里,训练有素的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收拾好了桌子,摆上一道道菜,而后退到了一旁的角落里,丝毫不引人注意。 过不了多时,陆砚笙就如往常一样出现,与颜玉舒坐在一起用膳。颜玉舒喝着翡翠白玉粥,夹了几筷子青菜,晚膳就这么算吃过了。可陆砚笙并不满意颜玉舒的食量,他唤人又为颜玉舒盛了一碗。颜玉舒半蹙起眉头,却还是又慢条斯理地喝下了小半碗。 “玉舒,熹姬白天来过了是么。”陆砚笙为他夹了一筷鱼肉,经过精心烹调的鱼肉完全去掉了腥味,鲜嫩可口,而颜玉舒完全没有食欲,冷眼看着面前的碗。陆砚笙当他默认,又接着说到,“那你也应该知道了,我快成亲了。”他也不做隐瞒,声音如常。 可颜玉舒依旧不作声,半垂着眼睫看不出神情,安静得就好像是一尊人偶坐在那里。 陆砚笙拧起眉头,俊美的脸庞立刻就阴沉了下来,“玉舒,她们都得走,但是我不会放你离开,你得一辈子留在我身边。” 听到这句话,颜玉舒终于是抬起了头看向他,“你这是让我做你的禁脔么。”虽然现下过的生活也与之相差无几,可颜玉舒知道自己现在至少还能自由行走在这里任何的角落而不会有人阻拦,只是他一直没有出去的意愿而已。可若真的成了禁脔,他的生活范围就真的只剩下这幢小楼了。 “你可以这么想,但你若敢逃我绝不会轻饶。”陆砚笙冷笑,暴戾之色第一次毫不掩饰的显露在颜玉舒的面前,“你是我的,去留由我说了算。”说罢,他拂袖离开,毫不留恋。 婢女默默上前收拾一桌的菜肴,颜玉舒看着面前那碗热气犹存的粥被端走,眉目间隐现一抹倦色。 终究是觉得累了。他厌烦了被一味地禁锢,厌烦了陆砚笙时阴时晴的态度。他以为自己完全不在乎陆砚笙的那些事,却原来也并不是真的全然置身事外。因这认知,颜玉舒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陆砚笙的婚礼就定在这几个月里,从颜玉舒的小楼望出去,雕栏画栋,曲折绵长的走廊,都逐渐挂上了红绸红灯笼。 他不知道陆砚笙要娶的是谁,自从那日不欢而散后,陆砚笙再没有来过这里。没能得到红莲,他花费了更多的经理去找寻可以代替的草药,竟也无心再想其他。 小楼里只有他一个人,仆人也只在用餐时会出现,他安安静静地忙碌着,仿佛回到了翼山的草庐中,无人问津亦与世隔绝。 陆砚笙为他所酿的酒昨天就已饮尽,他拿着更早之前陆砚笙给他的酒窖钥匙,在酒窖里挑了几坛放在了房间角落里。 甜蜜的药酒饮多了,再用回寻常的酒下药,那苦涩的回味让他不免皱眉。 过往的二十余年里,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滋味。原本这世上就不存在一成不变的甘甜。 那天夜里,颜玉舒失了眠。从三楼望下去他看见了在月色之中尤显莹白的凝脂草。他微微愣了一下,旋即竟是露出了一抹笑容。 这一切,冥冥之中必定早有定数。陆砚笙定是想不到,他自己给予了他断送这一切的机会。 他披衣走下楼,到华普之中摘下了几株凝脂草,又慢慢走回去。他知道小楼周围仍有死士潜伏,但死士是不会说话的。即便他们能够向陆砚笙报告自己的举动,陆砚笙也不会知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从翌日起,颜玉舒开始往药酒里加入用凝脂草调配的药剂,无色无味,虽不能产生剧毒或奇效,但时日一久就会发挥出某种他所需要的药性,他要的结果,将在四十九日后出现。 迦毓是北炀的公主,此次远嫁中土,她是千百个不愿意,但她又能如何?下旨的是她的父王,而她的丈夫是太子妃的胞弟。 她没见过比这个来自中土的嫂嫂更美丽的人了,从来都是柔声细语的温婉模样,就连她也不由觉得说话大声了些就会惊到了这天仙似的人。 那她的胞弟,至少也会是个体贴温柔的人罢?迦毓在心中想着。此时,她已经站在了东煌教总教的大门外。这里的建筑简洁大气,却半点不像是一个势力庞大的教会该有的,更像是位高权重的天家贵胄的府邸,华美却又不张扬。 进去通报的侍从过了很久才出来,可她没能见着她的丈夫,跟着侍从一同出来的是一名年轻的锦衣男子。面容清俊,神色沉稳。 “迦毓公主,十分抱歉,教主外出,晌午过后才能回来。”他拱手作揖,声音不卑不亢,更是全然看不出歉意。 “你是谁?”迦毓问到。她有些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中土男子。 “在下蔡允,东煌教护法。”他答,并侧身让出了进去的路,“请。” 迦毓提起绣着繁复金丝花纹的长裙,一步步走上台阶,站在蔡允面前,想了一会儿才回忆起临行前由太子妃教授的中土之礼,她敛衽回礼,“有礼了。”当她直起身子的那一霎,一抹白影掠过她的面前。她猛地一惊,定睛看去,竟是一只有着蓬松长尾的异兽。几乎是下意识的,她唤出了那个并不陌生的名字,“棠……” 棣停下自己的脚步,回过头来。 迦毓以袖掩唇,遮掩去自己因为惊讶而有些失态的表情。她从不知这世上竟有如此相似的一对异兽。 “公主,请这边走。”蔡允出声道。对于显眼无比的棣完全视若无睹,只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 “它是——” “属下不知。”蔡允在前领路,沉声道。 闻言,迦毓不好再问,只能低着头随他往前走。 正在捯饬药草的颜玉舒没有注意到棣走了进来。直到它不停用头部蹭着他的腿,他才低头看向了棣。 他用一旁的水盆净了手,这才弯下腰去,用修长的手指梳理了一下棣的毛皮,“怎么了?” 棣的尾巴左右摆动着,发出了几声意味不明的呜咽声。 颜玉舒自然还没有这个本事能听懂兽语,他拍了拍棣的脑袋,直起身子,净手后继续方才未完的事。三株凝脂草被放了进去,慢慢捣成了碎末汁液。 陆砚笙从外头回来,本想先去看看听人说下午就已经到了的迦毓,可双脚却像是有自主意识一样地走向了那条走过无数次的回廊,那曲曲折折的尽头,正矗立着那幢精巧的小楼,走过回廊的中段就能闻到空气中随风吹散而来的隐约药香。 脚步蓦地停驻,陆砚笙的表情几不可察的露出了一种懊恼的神色,他果断转身,快速离开了这里。 颜玉舒走出小楼去采摘凝脂草,并未看到陆砚笙匆匆离开的身影。他的面容沉静如昔,陆砚笙对他的刻意冷落之于他仿佛没有丝毫的影响。 三十六天。颜玉舒一边在心中想着,一边用纤白的手指折下了一株凝脂草。还有三十六天,他也该准备一下了。 站起身,他掸了掸衣袖,再度走入小楼里,随手关上了门。 迦毓一直都惦记着白天见着的白色异兽。就连与自己的未婚夫见第一面时,也魂不守舍地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对方说了什么,她也没仔细听进去,过了会儿,就有婢女过来领她回屋休息。待到所有人都退下之后,她正准备就寝,忽然从大开的窗口外跳入了一抹白影,不出声,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她。即使是星光黯淡的夜色里,那雪白的毛皮也耀眼得好像是一片被遗忘的月光般美丽。 迦毓一下子就坐起了身,这不正是她惦记了一下午的异兽么。她迟疑着往前走了几步,正想要停下,棣已动作灵巧地跃出了窗口。她并不想惊动门外守夜的婢女,于是披上外衣,牵着裙摆爬出了窗外。她看出来,这只兽似乎是想要引她去什么地方,一路上走走停停,竟是绕过了那些巡逻的侍卫。 颜玉舒从酒窖里取了一坛子酒准备回去。半途中,棣从一个角落扑了过来,抱住他的腿,不住地蹭。他不由后退一步来稳住身形。抬头的那一刻,他看见匆匆向这里跑来的少女,那隐约有些熟悉的眉眼让他有了片刻的失神。 “乐舞!”少女唤着的名字让颜玉舒立时回过神来,神情又冷了几分。 迦毓跑过去拉住了他的手,“乐舞,你怎么在这儿?它是谁的兽?长得和棠真像。” 颜玉舒用力抽回手,道:“你认错人了。” 迦毓这才惊觉眼前人说话的声音与乐舞截然不同,再仔细看去,虽然容貌别无二致,可神情气质南辕北辙。她听乐舞说过一次,他有一个兄长,只不知现在身在何处。难不成……“你是乐舞的孪……” 就在迦毓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颜玉舒手指一抬,银针直接没入了迦毓的颈侧,“再说一个字,你必死无疑。”颜玉舒冷声道。 从没被人这样恐吓过的迦毓被吓得不敢再动,连伸出去的手都不敢收回,只能僵硬地举在半空中,只能用那双因为惊恐而睁得更大的浅灰色眼睛看着颜玉舒。 “乐舞的一切,都不许再提起。”颜玉舒低声警告到。 迦毓动作微小地点了下头,生怕那根银针会因为自己的动作而刺破自己的颈脉。 颜玉舒眯了眯眼睛,迦毓更是连手指也不敢动一下。棣察觉到了主人散发出的杀气,绕着迦毓开始打转。他唤了它一声,带着它回小楼,将迦毓留在了原地。 蔡允一早起来,就听到侍卫的报告,连忙匆匆赶过去,果然在那里发现了依旧不敢动弹的迦毓。 第十三章 “公主,您这是怎么了?”蔡允摆摆手,让围在迦毓身边的婢女后退些。 迦毓朝他眨眼睛,又将视线扫向自己被扎着银针的地方,彻夜未眠的提心吊胆让她看上去既憔悴又狼狈。 蔡允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这才发现迦毓颈侧那细如毫毛的银针尾端。顿了片刻,他低声道:“失礼了。”说罢,抬掌往迦毓肩窝处一拍,内力之下,银针被逼出了迦毓的颈侧,掉落在地上。 终于可以松懈下来的迦毓全身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一旁的婢女立刻上前来扶住了自己的主子。 “公主,以后莫再接近这附近,教主会不高兴的。”蔡允心知她遇到了谁。却又不知她是怎么让素来淡泊又甚少动怒的颜公子对女子下这么狠的手。 迦毓的双手用力绞着手帕,默默点头。 陆砚笙在大厅里等了一会儿才等到迦毓换好衣服姗姗来迟。 “坐罢。”陆砚笙摆手,见她面色不佳,生疏而客气地问了一句,“公主昨夜未睡好么?是被褥不舒服还是婢女没有服侍好?” 迦毓摇摇头,“不是的……”她抬起头,看见对方状似关心的表情。这是她第一次正视陆砚笙,虽然之前已经知道他是太子妃的胞弟,容貌必定出众,却未料竟是如此俊美,当下双颊绯红,不禁又低下头去。因此,她也没注意到,陆砚笙看到她时,同样有了一瞬间愣神的样子。 “快用膳罢。”陆砚笙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声色如常道。他第一次看清他的未婚妻有着一双怎样美丽的眼眸。 居然也是……灰色的眸子……同样清澈无比,可另一双眸子里凝着的是不化的冰,而迦毓,是柔和的溪水。 若那人亦能单纯如斯该多好?他能从那双眼睛里清楚看懂对方的所思所想。他既不用担心那人会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离开他,更不用去揣摩对方是否是心里有他的一席之地。 他深知自己的容貌有多大的魅力,但这根本无法打动那个人。 可是,颜玉舒,我绝对不会放你走,你若是走了,我这一腔复杂的心意要付与谁去?又能问谁得到我想要的回应?我得不到你也不会放你自由,总有一日你会回应我。他半垂着的眼睛里满是阴狠的光芒,而他的失落被隐藏在了眸底。颜玉舒…… “颜公子,教主请您过去。”蔡允恭敬地说到。他站在离颜玉舒不远的地方,却也不会过于靠近。 放下书,颜玉舒抬头却不是看他,视线飘忽地越过他,望向了他的身后。 由于颜玉舒一直不出声,蔡允也不好开口打破这寂静。他几乎以为颜玉舒会拒绝,但过了会儿,颜玉舒就慢慢站起身,率先走下楼去。 陆砚笙带着迦毓去游湖,鬼使神差般的让蔡允去带颜玉舒来。当那道多日不见的苍青色身影出现在视线之中时,陆砚笙才惊觉自己其实极为想念他。那思念并不强烈,却细碎绵长。看上去玉舒似乎是清瘦了不少,在古兹时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少许血色又自脸上褪去,重又变得苍白无比。难以名状的情绪弥漫心头,陆砚笙拿起酒杯,沉默地喝下一杯,完全尝不出滋味。 迦毓看见颜玉舒来到画舫上,立刻显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颜玉舒的表情分毫未变,罗做到画舫的末座,侧头看雕花窗外的风景。陆砚笙也不出声,沉默地喝着酒。迦毓被这种沉默沉滞的欺负弄得好不尴尬,只能低着头揉着手帕发呆。 所幸的是,陆砚笙终于在不久之后发现了她的窘态,主动开口道:“迦毓,江南此般山水湖色美景,北炀定是见不到的,我们到外头去看可好?”他微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忽然就被亲昵地呼唤名字,迦毓的脸颊又红了几分,只当做是陆砚笙在关心自己,于是羞涩地点了点头,随对方一同走到甲板上去。 等到两人都出去后,颜玉舒收回远眺的视线,从怀中取出了一册书,低头看了起来。 外出游湖也不是第一次,以往陆砚笙带他去游湖时,他还会暂且放下药书,与陆砚笙共赏江南美景,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一旁的炉上用文火煨着酒,颜玉舒看也不看,从随身带来的酒囊里倒了些在酒杯里,小口啜饮。 陆砚笙与迦毓谈笑间偶然回头,瞥见颜玉舒无动于衷,正专注看书的侧脸,无名火起,又不知该如何宣泄。他以为颜玉舒至少会有所情绪表露,但结果只是让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分外可笑。 在颜玉舒的心里根本住不进任何人,满心满眼里只有草药和医书。那样一个人,他拿什么去期待能得到那颗心。 一直以来坚持的想法,似乎都变得脆弱得不堪一击。到底该那你怎么办?颜玉舒…… 小楼外的凝脂草越来越少,颜玉舒估算了一下日子,开始整理起自己摆放的书册。这些东西他都不会带走,可也不会随手乱放。 棣趴在三楼的一角晒着太阳,忽而听见咳嗽声,立刻爬起身悄无声息地跑下楼,看到自己的主人一手握着酒壶一手捂着嘴,正低低地咳嗽着。它呜咽了几声,走过去舔舐颜玉舒冰凉的指尖,颜玉舒渐渐止住咳嗽,全无表情地放好酒壶,拍拍它的头,又继续整理书册。 他没想到陆砚笙那么快就成亲,在他服用凝脂草的第三十天。那天从早上就开始下着江南独有的绵绵细雨。 听到鞭炮响起时,他还有些茫然,待到听到乐声响起,才隐约知道今天是陆砚笙的大喜日子。颜玉舒的心里感觉不到常人所谓的心痛,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与陆砚笙接触,也或许是凝脂草起了药效,他已然记不清陆砚笙怀抱的温度,更记不得对方凝视自己时那目光中的神采。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像是隔着一层纱。 很快,只要陆砚笙在剩余的这十九日里不出现,他就会彻底忘记这个人。 今日就走罢。他已经将所有剩余的凝脂草做成了药丸,方便随身携带。既然是做了断,也未必要拖到十九日之后。 这么想着,颜玉舒先将与自己一直形影不离的棣唤来,令其先行离开。而后再将“醒魂”的药粉随风散出,一旦被那些死士吸入,将会有半个时辰不能动弹。他就在此时慢慢走向了大门口。 大厅里热闹的气氛丝毫不能引起他侧目,一把迷药洒下之后,他不紧不慢地继续往前走。 陆砚笙正准备饮下客人敬来的酒,却忽然闻到了一丝隐约的药香味,混合着清浅的酒香气。他放下了酒杯,凝神之下,猛然察觉到附近的侍卫都失了意识。 心念电转间,他立刻猜到了什么。他道了声失陪就匆匆离去。 幸而颜玉舒并不会武功,陆砚笙飞掠至大门外时,颜玉舒正要迈下最后一节台阶。看见颜玉舒的瞬间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禁松了一口气。只要他还没走…… 三步并两步地赶上去,颜玉舒一把扣住了颜玉舒的手腕。 回过头的颜玉舒依旧是淡漠而凉薄的模样,扬扬眉头不说话。 这令的陆砚笙的脸色变得阴沉,声音里透露出些许不悦,“玉舒,这么晚了,你这是想去哪儿?” “去哪儿?”颜玉舒的唇角弯出了一抹冷笑,“我是要走,离你越远越好。”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感觉扣住自己手腕的手蓦地收紧。 “玉舒,我记得我说过不准你离开。”陆砚笙眯细了凌厉的眼睛,低低说到。 “我也说过,若你不负我,我自不会离开。”颜玉舒使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撼动不了对方半分。此时他的表情不必陆砚笙的好看到哪里去。 “你是在说迦毓么?你根本不用在意她。”陆砚笙放缓了口吻,目光也渐渐柔和了下来,“玉舒,若你是为了她而想要离开,那大可不必,她在我眼里不过是件工具,又怎么及得上你分毫?”他试图说服颜玉舒。对于他过往的那些姬妾,玉舒从不在意,这次应该也是一样的。偶尔耍耍性子可以,但他并没有娇惯人的习惯,凡事都应该有个限度。而此时颜玉舒的态度就在挑战他的底线。如果此时玉舒不乖乖随他回去,他难保会做出什么事。 颜玉舒在陆砚笙有意放松的情况下抽回手,可神情不见丝毫软化,他早就心意已决,又岂会因为对方的三言两语就动摇?他的手中悄悄握住了几枚银针,脸上不动声色,“那是你的事我无权干涉,而我要离开是我的事,你无法代替我做决定。” “玉舒,不要考验我的耐性。我并不喜欢迦毓,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巩固关系。”陆砚笙皱眉道。 “即使你爱上她也与我无关。”颜玉舒淡淡道,说罢就准备掉头离开。 陆砚笙盯着他的背影,目光森冷得让人毛骨悚然,阴鸷无比,“玉舒,你是在逼我么?” 离去的步伐一顿,颜玉舒转过身,竟是又朝陆砚笙走去。近到半臂之遥时,颜玉舒扬起手,指尖银芒乍现,直逼陆砚笙眉心而去。 本能的后退半步,侧身闪躲,陆砚笙定神再看颜玉舒,却见对方毫不犹豫地捏着一枚银针往心口扎去。他睁大了眼睛,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忽然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棣从某处窜了出来,张口咬住了颜玉舒的手臂,将他压倒在地上。刺向心脉的银针偏移了方向,可依然伤到了心脏,颜玉舒陷入了暂时的昏迷之中。 陆砚笙立刻过去,无视棣的嘶吼声将之挥开,将颜玉舒一把抱了起来。一个多月没有触碰到的身子,竟是真的又清减了不少,抱在怀里轻盈得不像一个正常男子会有的重量。 他抱着颜玉舒回去时,大厅里所有宾客都看见了他怀里的人。对于陆砚笙抛下所有人只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且容姿都算不得上等的男人,没有人觉得心里舒坦。有人已经联想起了前些日子江湖传得沸沸扬扬的醉梦阁阁主爱上了一名优伶的事,于是看向陆砚笙的表情也带上了一分鄙夷。 可陆砚笙明知如此依旧面不改色的往自己的卧房而去。若成天只顾他人脸色行事,他又怎会是今日这东煌教的教主? “蔡允。”陆砚笙边走边唤。忠心不二的护法立刻跟了上来,“在。” “去找大夫来,立刻。然后处理一下大厅的事。” “是。” 此时陆砚笙的卧房已经被布置成了新婚的洞房。陆砚笙顿了一下,跟门口守着的婢女低声吩咐了一句,又抱着颜玉舒往那小楼而去。 第十四章 一楼的草药全数收到了柜中,桌上干净得不留一根草药碎末,二楼的书卷仿佛是才搬来的,一丝不苟摆放整齐地摞在架上。越往上走,陆砚笙的表情越是难看,等到他踏上三楼时,终于彻底阴沉下了脸色。 原本用于休息小憩的三楼一尘不染,不带一丝人气。 这一切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那么很显然,颜玉舒想要离开并不是临时起意。 将颜玉舒放在软榻上之后,颜玉舒也没有丝毫清醒的迹象。陆砚笙为他解去了衣带,小心翼翼地褪下颜玉舒苍青色的外衣。寒玉一般的削瘦身躯显露在了视线中,心口处的一缕鲜红于烛火下分外显眼。 呼吸不免有些急促,但很快陆砚笙就平复下来,他的目光停留在了那扎在心口上,只偏了毫厘的银针。若再深入些许,即便是有些偏差,依旧能伤到心脉。 就这么想离开么?颜玉舒……即便是死,也想要逃离他身边。 陆砚笙的表情极是复杂,他启唇无声地叹息,目光却是阴鸷而幽冷。可就是死,你也别想离开我。 “夫人,教主有要事,暂时无法回来,请夫人先歇息罢。”传话的婢女说完就福了福身退出去,轻声关上门。 迦毓已经在床边枯坐了两个时辰,婢女也再没有进来过。她终于坐不住,自行揭去了红盖头,有些局促地环顾四周。她的夫君还没有回来,可现在已经是亥时了啊,不多时就该天亮了…… 她绞着手中的帕子,看桌上的红烛燃尽,门外也依旧没有响动。 待到颜玉舒恢复意识睁开眼睛,已经是翌日清晨,守了他一夜的陆砚笙凝视他尚有些迷茫的眼睛,过了片刻方出声,“你是不是一定要走?就因为我娶了妻子。” 还无力出声的颜玉舒有些疲惫地闭了下眼睛,复又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是。”他不愿多做解释,只要陆砚笙让他离开,他并不在意陆砚笙如何揣测他的心意。 而陆砚笙闻言只是露出一抹有些苦涩的笑容,“不,你是在骗我。若你真是因为这件事,或许我连这婚事都不会向长姐提起,更不用说将迦毓娶进门。”颜玉舒只是想离开他,决绝而毫不犹豫。 颜玉舒冷眼看他,看不出情绪,“让我走。” “不行。”陆砚笙收起前一刻略显脆弱的表情,冷硬地拒绝道:“只要我还在这里就绝不许你离开。” 灰色的眸子立时蒙上了冰霜,看上去既疏远又凉薄,被陆砚笙握住肩膀时,颜玉舒垂下眼睫,感觉对方的唇落在了自己的唇上,辗转缠绵,过了好一会儿才移开。 “出去。”他说,声音没有丝毫起伏。而后他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在耳边掠过。 陆砚笙走出去后,颜玉舒缓缓支起身子,将陆砚笙放在一旁的药扫落在地,缓了缓气,吃力下床去取放在桌上的酒壶。 猛灌一口酒下去,颜玉舒几乎被呛到,他依着桌沿坐在了椅子上,脸色苍白而木然。 迦毓在新房里等了又等,待到陆砚笙推门而入时,天已大亮。迦毓有些委屈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却不知该说什么。母后说过,在中原,嫁给了夫君就要以夫为天,她纵然贵为公主,此刻也只是眼前这俊美得好似神祗的男子的妻子。 两相对望,陆砚笙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日启程归宁罢。”在北炀也有着与中原相似的习俗。女子成亲三日后需协夫婿回家省亲,称之为归宁。 原本迦毓远嫁到江南来,并不需要遵守这一习俗。但陆砚笙做这个决定自有自己的打算。迦毓与颜玉舒都有一双灰眸,他早就疑心这其中的关联。从未听颜玉舒谈及身世,他的属下也查不到消息,可这双灰色的眼睛却骗不了人,让人很难不怀疑他的身份。 迦毓自然是不知道陆砚笙的心思,欣喜异常地露出了笑容,一夜的委屈都化作烟消云散,“好!” “昨晚我有要事在身,实在委屈你了。你先休息罢。”陆砚笙说罢,片刻不做停留的出了自己的新婚房间。 吩咐蔡允去处理事务后,陆砚笙站在回廊中迟疑了一下才迈步继续前行。 颜玉舒在小楼上远远就看到了他的身影,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将凝脂草制成的丹药混合着自己的药酒喝了下去。 昨晚着实忙乱了一阵,离开时也并未注意到异常。陆砚笙再次踏入小楼院落时才发现花圃中竟是一片荒芜,所有的凝脂草都不见了。他漫步上楼,看见颜玉舒正站在楼梯口。他微微拧起眉头,不悦道:“玉舒,回榻上歇着去。”他正欲伸手搀扶对方,颜玉舒就在下一刻沉默地转身回去。伸出去的手僵了一下,陆砚笙收回手,随他走了过去,又道,“后日我带迦毓回北炀归宁。” 颜玉舒低垂着眼睫,不出声。 “你随我一同去。” “不。”颜玉舒在陆砚笙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出口拒绝。可话一出口,他就想到陆砚笙那霸道的作风,不由目光一黯。 “你怕去北炀?”陆砚笙问,“是因为你也是北炀人罢。”他甚至都没有用问句,颜玉舒的反应让他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颜玉舒立刻否认,“不是。”不知是否因为情绪的起伏缘故,他心口附近伤隐隐作痛起来。 察觉颜玉舒的眉头轻轻蹙了起来,陆砚笙立刻放弃了先前的追问,转而问:“可是伤口疼了?” 面色不佳的颜玉舒不说话,拿过酒壶又猛灌了一口酒。这一次结结实实被呛着,他按住伤处,一手捂住嘴低声咳嗽起来。 陆砚笙不顾对方抗拒的眼神,将他揽入怀中轻拍他背部。 不自觉地弓着身子咳嗽了会儿,声音中渐渐掺入了一丝痛楚,最后竟是咳出了血来。鲜血溅在纤白的指间看上去分外触目惊心。陆砚笙握住了那只手,素来高深莫测的表情尽数换做了惊愕慌张,“玉舒!”他别无他法地做出让步,软化了态度,口吻也温和了不少,“我不逼你去北炀了……只要你不走便成。” 昨夜暗中看护颜玉舒的死士已全数恢复了神智,他宁可冒着被背叛的危险让蔡允去处理这个残局,也还是要来这里看他。可他终究开始怀疑,自己对颜玉舒的感情,若真只是喜欢,他断不会…… “我会去。”颜玉舒却在此刻改变了主意。低着头的他眼中带着晦暗诡秘的光彩,可从陆砚笙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轻颤着的纤长睫毛。 陆砚笙正想说什么,颜玉舒就已从他怀中挣出,躺入软榻之中,背对向他。 “那你好好休息。”陆砚笙良好的定力让他此时的声音听上去依旧冷静镇定。但其实他心中已是五味交杂,对于颜玉舒方才的举动也没有多想,只一径思索着自己的揣测。他慢慢离开,神情有些魂不守舍。 去往北炀时正是初夏逐渐变热的时候,然而越往北走,属于冬季的寒意就越盛。颜玉舒的面容越发削瘦苍白,他早早就穿上了御寒的衣物,可四肢依旧冰凉。 迦毓知道自己的丈夫整天和那个似乎是乐舞兄长的人待在一起。而她与陆砚笙一天也只有在用膳的时候能见着。可即便是见了面,也不见陆砚笙多关心她,一双眼睛总在那人身上打转,就好像,她才是多余的那个人似地。迦毓心中虽然觉得苦涩,却也没敢说出来。她又能和谁去说呢?她心知自己及不上那人在陆砚笙心中的地位,也不曾想过要与那人争什么。若那人真是乐舞的兄长,她又怎么怨得起来。那张与乐舞别无二致的面容,只要看见就让她止不住地思念已有许久没见到的乐舞。软弱无害的乐舞只有她一个朋友,她现在也嫁到了中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如何。 “夫人。”陆砚笙动了动唇,唤着迦毓,待她回了神才继续说了下去,“夫人慢用,我先回马车了。”陆砚笙站起身,步伐稳健的往一旁的马车走去。 他本应该骑马,却又不放心颜玉舒一个人在车里无人看顾,索性就弃了马,一同乘马车。 迦毓握着筷子,神色尴尬。才下马车用了不到一盏茶时间的膳,陆砚笙就迅速回去,留她一个人独自用膳……她望了一眼那安静的车厢,顿时也失了食欲。 “玉舒,没胃口么?”陆砚笙看了眼马车中那精巧的案几上摆放着的菜,没被动过分毫。他坐到正在闭目假寐的颜玉舒身旁,伸手轻触他微凉的脸颊,“冷么?我让人生起火炉可好?” 幅度微小地摇了摇头,颜玉舒微微睁开眼,“到哪儿了?” “洛山附近,过了洛山再走上三百多里就能到北炀国边境。”陆砚笙将他抱在怀中,为他捂热冰凉的手。 颜玉舒看着窝在一角的棣,没有说话。一路行来已有半个多月,按这个速度,应该来得及。 “这几日你甚少饮药酒,倒是时不时在喝药,是哪儿不舒服?”陆砚笙问。他虽然没有给颜玉舒继续酿酒,但也让蔡允带上足够的酒,可颜玉舒却反而减少了饮药酒的次数,连着几日喝药也不见他苍白的脸色有所好转,整个马车都弥漫着草药的苦涩香气。这附近没有大夫,而颜玉舒又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守口如瓶。 果不其然,颜玉舒只是再度摇头,“没有。” “喝些粥再睡可好?”陆砚笙轻抚他一头墨似地长发,动作轻柔。 颜玉舒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十五章 抵达北炀的都城时,天气已经进入盛夏,可北炀的温度依旧冷冽得像是冬天。 陆砚笙带着迦毓公主先行去了皇宫。临走前,陆砚笙允诺颜玉舒,说自己只三个时辰就会出来,然后立刻就返回中土。 那么他也就只有这几个时辰可以把握了。颜玉舒蜷缩在大氅里,幽黯的眼底掠过了一抹亮光。 这十多日的乖顺表现让陆砚笙略微放松了警惕,此次去皇宫也没有勉强他一同去。入了皇宫外围后就让马车停步。而现在,外头守着的蔡允及一干侍从,在他看来根本不是问题。原来让陆砚笙放下戒心竟是如此容易。颜玉舒想到这里,忽然就想喝酒,却想起自己的药酒在刚才就已经喝完了。而凝脂草,也整整服用了四十九天。 他示意棣过来,凑到棣耳边低语几句后,拍拍棣毛茸茸的头,棣立刻动作矫健地蹿下马车,往远处被积雪覆盖得银装素裹的树林跑去。 蔡允不以为意,继续安静守在马车外。 片刻之后,一只黑色的异兽从棣离开的方向跑了过来。蔡允见状,略微一愣,而异兽已经足不沾地似地掠来,张开长满雪白锋利牙齿的嘴直扑向蔡允。 四下的侍从顿时乱了起来,棣从另一个方向跑了过来,与那黑色异兽成夹击之势包围了他们。 只有颜玉舒听见动静依旧冷静无比,他掀开厚厚帘子的一角,冷眼看着这一切。 棣横冲直撞,冲散了原本站立整齐的侍从们,而棠则紧盯着蔡允不放,只以蔡允为攻击目标,那锋利的牙齿有多次险些撕裂蔡允的手臂。 过了片刻,见时机差不多了,颜玉舒下了马车,此时周围乱成一团,北炀的侍卫不知其因,也没有贸然上来帮忙。蔡允被棠拦着无法上前阻拦,只能眼看着颜玉舒不急不缓地走出自己的视线。蔡允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起初只是快步行走,北炀的侍卫手中的刀还没抽出就被迷药放倒在地。颜玉舒并没有往皇宫外的街道走,而是挑了森林作为掩护。颜玉舒发现自己的行走速度过慢后,开始小步奔跑起来。 他扔掉了怀里的暖炉以减轻负重。北炀纵然是夏季也时常能看到细雪纷飞的景色。不多时,他的眉梢发间就凝结了细小的霜花,呼出的气一团团化成白雾又随风消散。 大片密林之外,就是一望无垠的,常年被冰雪覆盖着的平原。答应陆砚笙来北炀时,他就预料到自己会再一次奔跑在这冰天雪地之间。与十多年前一样,他总是在逃,只是这一次,分明是夏季,他却觉得北炀比任何时候都格外寒冷…… 在厚厚的积雪中前行本就困难,加上颜玉舒的身子一直没有好转,跑不了多久就需要停下喘气,吸入的泵冷空气几乎要将体内的血液冻结。他咳了几声,拖着脚步又慢慢往前走去。 陆砚笙,精明如你,绝不会料到我还有这一步可走。你一子走错,满盘皆输。说什么许诺一生,不过是心血来潮的戏言。而我是否该庆幸自己并没有信以为真?颜玉舒抬起被冻得发麻的手指,擦去眼睫上凝着的冰霜。 此时此刻他迷失了方向,他虽然出生于北炀,却从未踏出自己生活的地方半步。唯一一次与外界的接触就是在七岁那年。他被亲人一起在了冰天雪地里,试图寻找回去的路,却只引来追杀他的人。于是他只能逃,逃离这里活下去。 这一次,或许会死在这里。颜玉舒吃力地靠在了一旁的树下,树是一棵枯树,因被积雪所覆盖而变得盈盈雪白,看上去倒是透着奇异的美感。他仰起头,漆黑的发间沾着积雪,映得脸色更是苍白胜雪。 正与身为北炀太子妃的胞姐交谈着的陆砚笙忽觉心中一阵滞闷。他的神情有了一瞬间的不自然,但旋即就被掩饰了过去。 蔡允捂着受伤的手臂,吩咐几个伤势较轻的侍从去追赶那快要消失不见的黑白二兽,自己则直接进入了北炀皇宫。 由于手持令牌,他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太子妃所在的地方。见着了自己的主子,他跪下请罪,“教主,属下该死,没有看住颜公子,他——已不见踪迹,属下只知他离开时是往西边而去。” 棣找到颜玉舒时,颜玉舒的意识已经模糊不清。 他全身冰凉,四肢被冻得失去知觉,只觉得冰冷麻木的感觉像是冷水一样渐渐浸没了四肢百骸,就连呼出的气都再也无法凝成白雾,简单的呼吸都觉得费力异常。失了血色的双唇泛着骇人的青紫色。棣低头舔着他冰冷的脸颊,为他舔去脸上的积雪,企图令他保持清醒。颜玉舒微微动了下,灰色的眸子半阖着,似是有千斤重量让他无法完全睁开眼,下一刻就要彻底闭上一样。他想要说什么,动了下唇只引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嘴角溢出了一道蜿蜒不断的血丝,意识最终被黑暗吞没。 摩尼珂登基以来首次拜访北炀国,正逢鲜羽与北炀交换约定之物,于是亲自带着红莲前往。 队伍行进的速度算不上慢,进入雪原没多久,他听见了似狼非狼的悲凄嚎叫声。一声又一声,连绵不断。他派了侍卫去查看,侍卫报告说那是一只从没见过的白色异兽发出的声音。 依照侍卫指的方向,摩尼珂再往前行了两里路,就看到了那只奇异的动物。对方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开始对着他低低地呜叫起来。这没有威胁性的叫声让摩尼珂停下动作,没有再往前却也没有后退。 见摩尼珂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背上,棣开始焦躁地打转,又跑回颜玉舒身边去舔他冰冷的脸。可颜玉舒毫无反应。棣看看摩尼珂又看看颜玉舒,嘶吼声几近咆哮地响起在雪原上。 终于,摩尼珂翻身下马,挥退了跟上来的侍卫,独自持刀接近了棣。 当他看清那被雪覆盖了大半部分的物体竟是个人的时候,不由吃了一惊。 “来人,快将那人救起来。”摩尼珂吩咐到。同时心想那异兽真是极具灵性,若能驯服成为他的,倒是不错。 他的侍卫们迅速上前来,擦去颜玉舒身上的雪,其中一人将颜玉舒抱了起来,“王,他已经昏迷过去了。” 摩尼珂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那人,旋即怔住。回神时他低喊了一声,“玉舒!”纵是他素来是处变不惊,此刻亦不免大惊失色。在侍卫怀中的人面容雪白、了无生气,但那张脸他绝不会认错,分别多久就思念了多久的容颜,他怎么会认错? “玉舒!”他上前一步,伸手抱过了颜玉舒。对方的身体冰凉,心跳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当下,他没有犹豫地做了决定,“派人速将皇叔请来,由他代孤完成递换,孤立刻回鲜羽。” “王,需要卑职唤御医来么?”侍卫长问到。 “立刻叫来,让御医随我一同回去。”摩尼珂小心地抱着颜玉舒上马,用自己披着的大氅彻底包裹住颜玉舒,不漏一丝风雪进去,单手抱紧颜玉舒,摩尼珂旋即片刻不停地扬长而去。 棣悄无声息地跟在他身旁,速度丝毫不落下风。 北炀皇宫的大门再度开启,陆砚笙一人一骑从中疾驰而出,他座下的名驹似是脚不沾地,一路直冲西面。 疾驰了片刻,陆砚笙眼尖地瞧见了什么。他猛地勒马,半倾身挥鞭将之卷起。落入手中定睛一看。是他在几个时辰前放入颜玉舒手中的暖炉,做工精巧的紫金暖炉还透着些许热度的表面不断融化落下的雪花,致使其一直未被风雪所掩去。 颜玉舒,你竟然又骗我!陆砚笙不由握紧暖炉,眼中布满了挪活,阴鸷的冷光乍现。他甩手扔下了暖炉,策马而去。 暖炉掉在了地上,滚了半圈停下,深陷的五个指印让暖炉彻底变形,失去了用处。 徒步的颜玉舒必定走不远,更何况他不会分毫武功。陆砚笙冷静分析情况,往前行了半里不到,见着了正做停歇的鲜羽侍卫队。陆砚笙在离他们不愿的地方勒马,翻身下马走了过去。 侍卫长率先站起身,陆砚笙拿出了北炀的令牌给他们看,并问:“你们可曾见过一名身着狐裘的年轻男子从这里走过?” 侍卫队长与手下相视几眼,继而摇头,“不曾。” “打扰了。”陆砚笙面无表情地说到,收回令牌径直骑上马,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众人视线的尽头。 “大人,齐格大将军还有一日就到,我们先行进入北炀国皇宫还是在此等候?”一人问。 “先等等罢。”侍卫长望了一眼天色,如是说到。 一行人带着那价值连城的红莲,在雪地里待了一夜。 颜玉舒醒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光线并不强烈,看到的事物也是朦胧得像是蒙了一层纱。因而当他看见那背光坐在他面前的男子时,他有了一瞬间的疑惑。 “玉舒。”摩尼珂微微倾身,“你可醒了,药刚熬好,趁热喝了罢。”他说,并伸手想将对方扶起。 颜玉舒冷淡地盯着他看,令他不自觉地停下动作。 “你是谁,为何认得我?” 摩尼珂神情一怔,呐呐无言。 出来时急了些,连大氅都未披上,饶是陆砚笙内力深厚,在这雪原上疾驰了这么久也是又冷又倦。他在这附近来来回回,始终不见颜玉舒的踪迹。不免心中一沉。 他下马步行,像是要一寸寸翻过这里的土地一样仔细地找寻。眼中的血丝让他俊美的容颜多了份狼狈,可此时他已无暇顾及仪态风度。 “玉舒,颜玉舒!”陆砚笙声嘶力竭地喊着。这个名字他呼唤过千万遍,从未有过此刻这般。他隐约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着的,似乎真的错了。是他在自欺欺人,哪里是什么错觉,分明就是动了心,却始终不肯承认。他等着颜玉舒回应他的付出,却不曾想过可能对方也在等着他先开口。 若是他的高傲可以换回颜玉舒,是不是…… “颜玉舒,不论你去了哪里,我都要找到你!颜玉舒,这一生你休想挣脱我!”陆砚笙猛地锤击身旁的树干,顿时积雪散落木屑乱飞,树木摇摇欲坠,他转身上马。 第十六章 迦毓最后是被蔡允接出皇宫的。陆砚笙的去向她丝毫不知,而她也没能见上乐舞一面,她好生失望沮丧。 在回去的路上迦毓一直都是闷闷不乐的模样,蔡允以为她是因为陆砚笙的缘故而心情消沉,就骑马随侍在侧,偶尔道些趣闻逗她开心。 看蔡允用那张始终认真严肃的面容说着她没听过的故事,那模样既认真又俊秀,迦毓也不由笑逐颜开。 西域的夏季分外酷热,但对于颜玉舒而言,却是正好。畏寒的他待在凉亭里也能感觉到一丝丝燠热,这是在江南的夏季感觉不到的。他小口抿着酒,一只手把玩着一颗不起眼的药丸。 摩尼珂亲自端着凉茶走入亭中,见状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药?” 颜玉舒几不可察的蹙眉,想了想才说:“服下后可以产生染上风寒症状,药效过后也就没事了。”他自己也不明白,这种药怎么会在身边带着。他低头嗅了嗅药丸,像是要确认成分,可依旧没想明白自己配置这药是要给谁用。 摩尼珂本想要抚弄颜玉舒发丝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缓缓握紧,而后直接倾身将颜玉舒拥入怀中,“玉舒!”他若是没有猜错,红莲盛开前一日玉舒那突如其来的风寒就是由这药丸造成的。只是,玉舒现在是全然不记得这件事了。摩尼珂在心中叹息了一声。转念又觉这或许是个机会。能令他走入玉舒心中的机会…… “你做什么?”颜玉舒冷冷淡淡地出声问。 摩尼珂立刻松了手,“我并无轻薄之意。”他用那双湛蓝的眼睛注视着颜玉舒,带着一丝赧意。颜玉舒将手中的药丸扔进了湖里,继而端起凉茶啜了一口,“找我什么事?” “不,只是来看看你。过会儿我就要去议事厅。玉舒,前日你让我派人去采买的草药已经送到了,要去看看么?” 颜玉舒闻言立时站了起来,“放在哪儿了?” “在你卧房隔壁的房间里,正好空置着就当做你的草药房罢。你觉得如何?”摩尼珂询问着颜玉舒的意见。 “嗯。”颜玉舒点头应了一声,表情没什么变化,跟着摩尼珂来到堆放草药的房间,而后开始低头翻弄那些分类摆放着的草药。 自他醒来后,就少了这几年的记忆,摩尼珂自称是他这些年刚结识的朋友,路上偶遇他倒在路边就将他救了回来。他也曾怀疑过,可相处下来却逐渐相信了这番说辞。只是不知究竟是什么事让他患上了失忆之症。 “玉舒,晌午前我就回来。你、能否……” “嗯。”一连几日摩尼珂都尽量找借口留下与他同用三餐。他一开始确实不习惯,可逐渐的也就习以为常,摩尼珂不会特意为了引起他注意而说话,总是恰当妥贴的模样,颜玉舒面对他时,完全不会觉得有任何的不自在。 等到颜玉舒转过头时,发现摩尼珂还是站在那里,不由怔了下,问:“还有事?” 摩尼珂摇摇头,安静地转身离开。 复又低头认真捯饬草药的颜玉舒专心无比,浑然不觉有人接近,直至对方站在了他的身后。 “这位公子就是王的贵客罢。”齐格出声道。 对方转过身来,一双灰色的眸子让齐格有了一瞬的怔然。 颜玉舒眨了眨眼睛,面无表情地施了一礼,然后捧着些草药绕过齐格往外走。 “留步,公子——与北炀可有渊源?”齐格刚从北炀送完红莲回来,听闻摩尼珂放下如此重要的事,中途返回鲜羽就为了这个人,他不由想要来一看究竟。 “没有。”颜玉舒将草药放在了架上,仔细铺开晾晒。 “公子与我王如何认识的?我从没听他说起过认识公子这般的人物。”齐格心生疑窦。 颜玉舒手上的动作停顿了须臾,他抿唇,掸去了衣袖上沾到的草药碎屑,准备回去。 齐格单手拦住了他,“若你心怀不轨,我是不会再让你接近我王的。”他说得义正言辞且一派忠心耿耿的模样,颜玉舒也不见恼意,道了一句:“请便。”言罢就绕过了齐格阻拦的手回到屋中,动作轻缓地掩上门。 摩尼珂才从议事厅走出来,就看见齐格站在不远处的树下。他走过去,微微颔首,齐格恭敬地行礼回应。 “皇叔,您有要事进来便可,在外等候许久了么?”摩尼珂一边引着他往自己的书房而去,一边问到。 齐格停住了脚步,“王,臣有一事不得不说。” “皇叔但说无妨。”摩尼珂亦停下脚步,转身正视齐格,神情温文。他隐约猜到齐格想说什么,于是静待对方开口。 “王,那名颜姓公子究竟是何身份,王清楚么?”齐格目光炯炯,盯着摩尼珂的表情,不漏分毫。 果然……摩尼珂微微叹息,接着郑重其事道:“皇叔,我正想告诉您,玉舒他——将会是我的王后,除了玉舒之外,我不会再娶她人为后。” 齐格皱起眉头,英武的面容线条刚毅,说话声音亦是铿锵有力,“王,臣无意干涉您选后的决定,但此人实在让臣无法放心。” 摩尼珂轻摆手,“皇叔多虑了,其余人孤不敢说,但玉舒他断不会对孤不利。只是,他未必愿意做我的王后。”最后一句他说的好生无奈,他看向齐格的时候,眼睛里带上了几分诚恳的请求意味,“所以还请皇叔莫要为难了玉舒。” 颜玉舒坐在凉席上看着书,一旁的炉上正用文火煎药,草药的清香弥漫了整间屋子,平添了一份阴凉的感觉。摩尼珂进屋时颜玉舒正巧抬起头,见是他,清冷的神情缓和了几分。棣趴在他身边眯着眼掉头继续睡觉。 “玉舒,出来用膳罢。”摩尼珂待到婢女们摆放好菜肴才进来喊他,“药我让人帮你看着。” “文火煨着不用特意照看。”颜玉舒从榻上下来,赤着纤白的双足踏入缎面的鞋中。弯腰整理衣摆时,纤瘦的腰身尤为显眼。摩尼珂脸上微红,忙移开视线。 安静用完膳,颜玉舒没有立刻回屋,反倒是坐在原处定定看着摩尼珂,思考了片刻后问:“摩尼珂,你可知道我的来历?”他只是失去了前段时间的记忆,可过去的事却半点没忘。 摩尼珂只是摇头,“玉舒,你不想说我也不会勉强你,是不是你……见过皇叔了?”见颜玉舒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算是默认了他的话。摩尼珂连忙解释,“玉舒,我皇叔并无恶意,况且我信你。” 闻言,颜玉舒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他扭开头曲,过了好一会儿才出声,“你不必如此,我甚至不记得何时与你结交的,与你也算不得什么朋友。” “你只是忘了,无妨的。”摩尼珂试图弯起嘴唇,却怎奈自己的表情始终有些僵硬,连微笑都做不到。 “那你是在哪里救了我的?”虽然醒的时候意识有些混沌,但透骨寒冷的感觉实在是挥之不去。若他实在鲜羽,断不会有受寒的可能,所以——“你之前骗了我,为什么?” “玉舒……”说他一直是在鲜羽的,不过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摩尼珂早就料到他会起疑。想来只是他一直没问罢了。摩尼珂想着,咬咬牙道:“我是在北炀国的雪原上发现你的,你当时已然昏迷,所以我带你回了鲜羽。” “……北炀……”颜玉舒皱起了细长的眉,“你也以为我是北炀人罢。” 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下,摩尼珂点头。 颜玉舒竟是微微冷笑起来,“是,我是北炀人,但并非是皇室中人,这双眼睛若非还有用处,我定会剜了去,省得整日招惹麻烦。” “玉舒!”摩尼珂低喊了一声,“我并不在乎你是什么人,也不在意你的身份究竟尊贵还是卑贱,我喜欢你,就只是你这个人。” 颜玉舒敛下了那含着嘲讽的笑容,低垂眼睫,沉默了下来。 “若我这番话让你觉得不高兴,你权当作从未听见好了。”摩尼珂轻轻叹息一声。 颜玉舒抬眼看他,眼中掠过了一丝动摇。 从北炀回来之后,陆砚笙彻底变了一个人。他搬到了颜玉舒住过的小楼里,迦毓多次劝他住回去却一次也没有成功过。他的脾气越发难以捉摸,喜怒无常的变化令教中所有人都不敢掉以轻心。 他会在半夜里醒来,看着空空如也的臂弯,而后彻底失了睡意。 小楼因为其主人不在,多少缺了些整日弥漫的草药味。他就唤人燃起草药制成的熏香,置身小楼中时,闲暇时会酿酒,他饮任何一种美酒,却不饮自己酿造的。那是他为颜玉舒而准备的酒,能喝这酒的,也只能是颜玉舒。 只是……颜玉舒此刻下落不明,他的酒又是为谁所酿?颜玉舒为什么会消失不见?我不信这世上真会有人凭空蒸发。北炀国境内几百里的雪原,没有一处他未踩踏过,几乎是挖地三尺,却仍是不见丝毫踪迹。 陆砚笙倚窗远望,意外地看到迦毓的身影,有一名男子走到了迦毓身边,状似亲密地低着头与迦毓说话。 冷笑一声,陆砚笙移开视线,只当做没看见。 他那般冷落迦毓,即便是红杏出墙也不足为奇,只要不让别人见着就行。他娶迦毓也不过是为了巩固迦毓背后的利益之间的关系。也许就是当初将一切都看得不太重要,所以才会那么轻易的失去了颜玉舒。才会在失去之后,逐渐感觉到痛楚漫延加剧。 不是没想过颜玉舒也许已经死在了某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但不论死活,他都要找到颜玉舒。否则他心口的疼痛一刻也不会停止。颜玉舒是他的,不论生死,都该留在他身边。 指尖黏着的酒杯因为手指的颤动而坠落在了地上,跌了个粉碎。摩尼珂侧过头诧异的望了过来。颜玉舒回过神,抿唇又低头继续看书。 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喊他。但那必定是错觉,四下除了摩尼珂与他之外再无他人,而那声音又着实陌生。 摩尼珂正在困扰着邻国对外出兵的事。西域各国相安无事已有数十年,想来平稳的日子是要到头了。他在心里叹息,看着身边专注埋首书卷的男子,他又觉得心中的一切烦心事都暂且消失不见。 像是注意到对方的视线,颜玉舒微微侧头,目光却扔停留在字里行间,那举动却确实是在无声地询问着。 明知颜玉舒此刻并不能看到他的表情,摩尼珂还是笑了起来,“玉舒,在你身边什么烦心事都会不见。” 听到这句笑语,颜玉舒的目光慢慢移到了他的身上,甚无波动,只一眼,又移回了书卷上。颜玉舒不明白他这句话,自认一身酒气的自己是完全起不到定神清心的效用。想了一下,颜玉舒再看看一旁燃着的熏香,道:“我放了几味药在里头,安神之效应是更好了些。” 摩尼珂皱皱眉头,为颜玉舒的不解风情而感到一丝无奈,却也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而道:“玉舒,出去走走可好?今天尚不算燠热,应是不会下雨的。” 思索了片刻,颜玉舒点点头。 第十七章 素色的纸伞在来往的人群中显得分外显眼。颜玉舒的身体虽然适合待在气候炎热的地方休养。但西域的阳光过于灼热,他外出时大多都得打着伞。 纯白的伞面上染着几株墨竹,笔锋肆意而画面素雅,颜玉舒低着头,寒玉般的面容比起那素色的纸伞来更苍白了几分,乌发灰眸,模样更是卓尔不群。 摩尼珂看着这样的颜玉舒,心中一阵惶然。伞下的颜玉舒看起来像是会在下一刻就融化消散。现在他已经不记得陆砚笙了,而自己已经抢占了先机,为什么仍然会觉得他离自己分外遥远呢?明明一伸手就可以触及…… 发现肩头多了一份不轻不重的力道,颜玉舒回头,有些不解地看向手的主人。摩尼珂收回手,尽量维持自己面上的平静,温文一笑,“玉舒,走了不少路,去茶楼歇息一会儿再走可好?” 颜玉舒淡淡蹙起眉,他并不觉得自己脆弱得走一会儿路就需要歇息。只是,似乎所有人都像是呵护稀世珍宝般地对待他。 慢着,所有人……颜玉舒一愣,惊觉不对。他怎么会想到所有人,哪里来的所有人?还有谁?那个偶然在梦中出现过的,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又是谁? 在茶楼里坐了一会儿渐觉无趣,颜玉舒摆弄着随身携带的墨玉长笛。这种天气,棣不知道去哪里避暑了,突觉烦闷,他站起来预备离开,摩尼珂也不多问,跟着他出了茶楼。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突如其来的心情变化,走出茶楼的那一刻,有五名平民打扮的鲜羽人从人群中现身包围住了他与摩尼珂。 颜玉舒单手扣着长笛,被摩尼珂护在了身后。 “总算找着您了,颜公子。”其中一人扯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一张清秀而不失儒雅的脸庞,“请随我们回江南去罢,教主已寻了您许久。” 颜玉舒的反应平淡无比,“你们教主的盛情颜某消受不起,去哪儿由不得他决定。” “颜公子,教主说了,只要您肯回去,任何条件他都愿意答应。”男子接着说道,“还请颜公子莫要为难了属下们。” “我不认识什么教主。”颜玉舒的神色渐冷,右手半抬,“走开。” 知道颜玉舒手中握着的迷药极为厉害,也明白自己几人请不回他,为了不耽误情报的传递,几人纷纷退开,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快去发信号弹,报告教主人已经找到。”男子隐没在暗处,眼见颜玉舒与摩尼珂一同走远,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一声,其中一人立时领命跑开。 而此时的陆砚笙已在北炀的皇宫里。太子妃陆筱妍正坐在他对面,看他面带失意的一杯杯喝着酒,娇艳美丽的红唇弯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砚笙,你这是怎么了?难得来一趟北炀这般不高兴,是迦毓惹你不悦了?”她温温软软地开口问道。 陆砚笙冷哼了一声,“不过是‘妻子’,我何须费心?”不过这个女人也真会给他添乱子。他在心中嗤笑。 时间倒回十几天前。刚用过晚膳不久,迦毓特意将陆砚笙请到了房中来,那神情有些迟疑,声音都带了几分不自然。 “说罢。”他维持口吻的平和,眼也不抬。 “妾身求夫君休了妾身。”迦毓说着就跪在了地上,低下头去,姿态恳切中透出了几分卑微。 陆砚笙在短暂的诧异过后,轻哼了一声,“是因为你有了想要相守一辈子的人罢。” 迦毓跪在那里,怔怔地睁大眼,不知所措。 “对方……是蔡允么?”陆砚笙扫了一眼她身后,目光令人捉摸不透。悄无声息站在暗处的蔡允旋即露面,默默跪在了迦毓身边。 “你倒是好眼光,挑中了我的左膀右臂。”陆砚笙道。 “属下愧对教主,还请教主责罚。”蔡允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伏地不起。 “那么,你想随迦毓一同离开么?” “属下——”面对陆砚笙的提问,蔡允咬唇,一狠心说了下去,“属下有愧教主厚望。” 神情倏地一冷,陆砚笙怒极反笑,“蔡允,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蔡允沉默地维持磕头的姿势,一动不动。 “我这儿有两杯酒,你们只要各挑一杯,尽数饮下,我就让你们走。”陆砚笙拍拍手,过了一会儿就有婢女托着两杯酒走了进来,放下托盘后,又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 迦毓的脸色立刻变得一片惨白。今天无论是她和蔡允,都走不出这个门了。可是,早在决定来坦白的时候,她就做好了准备,只是……只是心里不免总也还抱着些期望的……此时,却是半分希望都没有了。 陆砚笙摆手,露出了几乎不能称为笑容的冷笑,“怕什么?两杯酒都没毒,你们谁都不会死。” 蔡允抬起头,额头因刚才的磕头时用力过度,已然是破了皮,有细密的血珠冒出来,汇聚多了就沿着眉骨慢慢流过整张脸,看上去狼狈不堪,“蔡允只求教主放过公主,蔡允愿意饮下这两杯酒。” “我说的话你没听明白么?我是要你们两人分别喝下一杯,可没说过能代饮。”陆砚笙边说着边轻轻揉着额角,“快些决定,别浪费我的时间。” 咬了咬牙,迦毓将眼眶里打转的眼泪用指尖拭去,她倏地提着裙摆站起,取了一杯毫不犹豫地饮下。而当她再想取另一杯时,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僵硬起来,而后直直地倒了下去。 “公主!”蔡允心下一惊,跪直身子去扶住了她。 “正合我意。她若是喝了‘傀儡’我才会比较困扰。”陆砚笙笑出声来,“蔡允,我正缺像你这样的贴身死士。” 倒在蔡允怀中的迦毓一动不动,目光失了往日的神采,沉滞如木偶,却也不是死士那般死气沉沉的模样,那么她喝下的应该就是教主前不久命人制出的“命影”么。蔡允的心彻底凉了下来。 他忽而大笑了几声,小心地放下迦毓,上前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直至蔡允的吐纳由原先的平稳绵长彻底转变成死士独有的诡秘莫测的换气方式。陆砚笙才确定事情已经彻底解决。 “守着她罢,过些日子我去北炀你不用跟来。”陆砚笙吩咐完,一摆衣袖出了房间。 蔡允站在原地,盯着扔躺在地上的迦毓,没有下一步动作。 夜还漫长,而迦毓的眼角落下了一滴泪。冰凉的眼泪顺着她的脸庞滑落,很快就消失在了耳后的长发间。蔡允面无表情地伫立在原地,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发现那个样貌酷似颜玉舒的男子时,陆砚笙当真吃了一惊。但仔细看去却是大失所望。那双灰色的眼眸里没有自己所熟悉的凉薄之色,温软得好似江南的烟雨,朦胧而湿润。那不是颜玉舒的眼睛。他所知道的玉舒,有着他人无法模仿的清冷淡漠,绝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更不用说对着别人露出毫无防备的微笑…… 颜乐舞收起笑容,有些好奇地打量面前这名陌生的俊美男子,最后怯怯的开口:“公子,可以让一下么?”被堵在回廊上的感觉并不好,廊外寒风刺骨,吹起飘落的雪花落在脸上身上,更是冷得渗人。他缩了缩脖子,开始考虑后退几步从别处绕道。 “你与玉舒是何关系?”陆砚笙问。 “我不知道!”颜乐舞闻言,脸色霎时变得一片惨白。他后退几步,直接跑向了庭院之外。 那离去的背影与颜玉舒太过相似,以至于陆砚笙不禁晃了神,回过神时已是扣住了对方的肩部将其扳过来,下一刻他看见了一双泪光盈盈的灰色眼眸。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放开我……”颜乐舞徒劳地挣扎,不自觉地微微发颤。 陆砚笙冷眼看他,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你是颜玉舒的兄弟对么。”既然有亲人在北炀,为什么颜玉舒极不愿来北炀,甚至借机逃离…… 颜玉舒,我不信你冷血无情到连自己的亲人也能不管不顾。况且你也并不如外表那般冷漠,你不自知,我却心如明镜。 想到这里,陆砚笙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阴鸷,扯着颜玉舒直接往太子的宫殿而去。 北炀的太子此时正在书房里批阅奏章,见两人进来不禁皱眉,“陆砚笙,你拉着乐舞做什么?” “迦诺,他是你的人罢?”陆砚笙松开手,颜乐舞立刻小跑几步躲到了太子身后,连头也不敢露出来。 “是。”迦诺伸手拍抚颜玉舒的头,“别打他的主意。”他对陆砚笙说。 陆砚笙双手环胸,对于迦诺的警告充耳不闻,“我想要借来一用。”他盯着迦诺身后的人看,眼底不见丝毫笑意。 迦诺扬扬眉头,不准备松口答应。 “我知道你并不喜欢筱妍,但戏总还得演下去,或者你舍得让他遭罪?”陆砚笙抬抬下巴,与迦诺对视,迦诺薄灰色的眼中闪过的暗光并未逃过陆砚笙的眼睛。 最后,迦诺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眉尖一动,旋即皱起的眉慢慢放松了开来,“不准碰他,你知道我的意思。” 陆砚笙点点头,露出了极为惬意的笑容,“这是自然的。” 颜玉舒惨白着脸,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迦诺,这个陌生的男子知道他哥哥的存在,他答应过哥哥谁也不说,但是现在他被迦诺借给了这个人…… “那过来罢。”陆砚笙向颜乐舞伸出了手,神情坦然自若。 迦诺垂着眼,看不清表情,“乐舞。” “不,我不要去……”颜乐舞小声地开口,那微弱的抵抗最后还是抵不过迦诺的一句话,“乐舞,别让我为难。” 那一刻,颜乐舞的心如坠冰窟。然而他能说什么呢?迦诺是他的天,占据了他的整个世界,他怎么去反抗迦诺说的话? 可是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对于迦诺而言,究竟算什么?就这么微不足道得……别人一句话就能将他借出。他只是一件物品么? “我能有什么好处?”迦诺问。 “这次的人情暂且欠着,他日再还。现在北炀局势尚算得上稳定,你也不用随便浪费了我的允诺。”陆砚笙眼看颜乐舞挪着步子走过来,不禁露出了可以说是柔和的笑容。这张容颜他已经思念了三个多月,即便不是本尊,瞧着这别无二致的五官外貌,也略感觉舒心。 陆砚笙的回答迦诺并不怎么满意,但眼下他也确实没有平白用了这个人情的必要。 颜乐舞回头看了迦诺一眼,对方已经埋首于公务。他咬着唇,跟着陆砚笙走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会被这个人带去哪里,可他更担心哥哥,三个多月了,他一直没有哥哥的消息,棠也找不到棣,这个人认识哥哥,是不是可以……他怯怯地抬头看了一眼陆砚笙,又生怕被发现般飞快地低头。 第十八章 “教主,去往西域找寻的一队人手发出了信号,似乎是找到了颜公子。”一名侍从在外等候了有一会儿,直到陆砚笙走出来才连忙迎上去,低声报告。 “确认了么?”陆砚笙垂在身侧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握紧,声音依旧是一贯高深莫测的沉稳。 “属下正在等消息,之前汇报的人说把握很大。”那人如实将所知的情报说出。 “既然能这么说,想必是真的了。”陆砚笙回头看向了身后跟着的颜乐舞,继而转头对侍从吩咐到,“准备马车,去西域。” “是。”侍从领命退下。 待到马车穿越过白皑皑的雪原,前方的景色有了些许变化,秋季的山岭,深红与苍青交错在了一起,起起伏伏连绵不绝,甚是壮丽。 这是颜乐舞有生以来第一次踏出北炀,本应该对外界的景致事物极为好奇,可此时他只是蜷缩在马车的一角,将苍白的脸埋在曲起的双膝间,一动不动。 陆砚笙看了他一会儿,忽而走了过去,坐在颜乐舞身边,倾身凑近他,轻轻嗅了一下。颜乐舞被吓了一跳,如同受了惊的兔子一般飞快后退,差点自座位上跌下。 “果然只有玉舒有那清冽的酒香味……”陆砚笙喃喃自语了一句,复又看向颜乐舞,“你现在待在迦诺身边只会是他的负担,况且你不想见玉舒么?” 颜乐舞的眼眶红红的,灰色的眼眸水光盈盈,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本能地觉得不能随便回答这句问话,最后也只是再度低下头去留给对方一截在黑发下若隐若现的颈子。 “说话。”陆砚笙对于怯懦柔弱的颜乐舞没有半点怜惜的情绪,淡淡说到。 “哥……哥哥会生气的,他说我不能离开北炀。”支吾了半天后,颜乐舞轻声轻气地说出了一个模糊的回答。 “你的事并不应该由玉舒全权决定。”陆砚笙平平稳稳地说道,“颜乐舞,如果你哥哥不愿意回到我身边,我会杀了你。”他的目光越过颜乐舞望向窗外,俊美如天神又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中,带着阴鸷狠毒的以为,“他让我痛苦,我也不会让他逍遥自在。” 闻言,颜乐舞第一次正视陆砚笙的视线,“哥哥做事都有他的原因,你、你不可以伤害哥哥……”说到后来他的声音几不可闻,他还是有些怕这个阴晴不定的人,可又因着这人的话里涉及他哥哥而不愿意轻易低头。 陆砚笙幽暗莫测的眼瞳猛地收缩了一下,那漫不经心的笑意尽数消失,面容阴沉得可怕。 颜乐舞有些紧张地揪着衣角,睁大眼睛硬是不肯退缩。 最终是陆砚笙先转开了头,颜乐舞立刻就逃也似地躲到了离陆砚笙最远的角落去。 两日不见摩尼珂,颜玉舒如常待在屋中制药看书,偶然停下动作发呆时就会下意识去看摆放在一旁的棋盒。多个几次,难免就会想起摩尼珂让他学着下棋时期待的表情。 可也只是想想罢了,他转头只是继续做着手头的事,棋盒依旧摆在那里,纹丝不动。 晌午刚过不久,一连两日未合眼休息的摩尼珂踏入颜玉舒的屋中时,颜玉舒正盯着棋盒出神,不知道是在想什么,等到摩尼珂走近了也不见颜玉舒回神。 “从前我父亲教过我下棋。”颜玉舒反常的主动开口。说着不为旁人知晓的事情,他的目光凉薄,一看就知已然是回了神,他转头看向摩尼珂,“要下棋么?” 没料到会等到颜玉舒这句话,摩尼珂几乎是愣愣地点了下头,一直到坐在颜玉舒对面,握住冰凉的玉石旗子,才猛地反应过来,“玉舒……” “下完此局你就回去休息。”颜玉舒边说边落下一子,一双灰眸里,清冷而明亮的光彩低低半掩于长睫下。 摩尼珂淡淡微笑,握着棋子的手因为心情的起伏而微微发颤,他跟着落子,轻声道:“好。” 你来我往,静得只听得见棋子落在棋盘时敲击出的清脆声响。 待到一局下罢,已是华灯初上暮色渐深。颜玉舒待到摩尼珂离开,关上门独自一人整理棋子。细长苍白的手指在黑白棋子间来回,取走全部白子放好,正欲将黑子也清空,就听见一个声音蓦然响起。 “过去我要与你下棋,你从不肯应允,而今却主动邀鲜羽王对弈,玉舒你这是何意?” 颜玉舒回头,看见一名身着缁衣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的身后,“出去。”他说。 “玉舒,这般冷淡可是在生气我过了这么久才找着你?”日以继夜奔波数日的陆砚笙风尘仆仆,却不影响他那强势的气势,他像是没听到颜玉舒的逐客令,上前一步,看着被暗红色的暮色所包围的颜玉舒,唇边的笑容温柔动人,眼底却是冰冷的光,“我没想到你会跑到鲜羽去,所以迟了一步派人来寻,这么说你可能稍稍消气?” 不愿再多言,颜玉舒直接挥出了一把药粉,却不料被对方轻易地闪躲避开。 陆砚笙的身形如鬼魅,只眨眼间就出现在颜玉舒咫尺之处,单手扣住了颜玉舒的咽喉,迫使对方与自己的距离又进了一步,“玉舒,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为什么会和鲜羽王在一起?”他的声音远不如笑容那般温柔,却还维持着一贯的镇定,听起来越发的渗人。 颜玉舒看着他,那目光一如初见时那般冷漠凉薄,“与你何干?”颜玉舒问到。 下一刻,他感觉到扣着自己咽喉的手收紧了几分,呼吸立刻变得困难起来,可他却连眉头都不动一下。 “颜玉舒,我娶了一个当做摆设用的女人对你而言真的是那么值得在意的一件事么?”陆砚笙盯着他平静无波的脸,一字一句地问。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让陆砚笙的声音越发阴沉起来,“那好,我现在就告诉你,迦毓她已经喝下了‘命影’,这一辈子她都将形同木偶,再也不能动弹。这样,你可以放心了么?” “我与你素不相识,你说的这一切,皆与我无关。”颜玉舒一字一句慢慢说到。眼见对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扣着自己咽喉的手却飞快地收了回去。 甚至没有伸手摸一下被掐疼的脖子,颜玉舒转回身去继续整理棋子,“出去。”他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说过的话。 陆砚笙有些难以置信,却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竟是忘了……”他宁可玉舒是恨着他的,总也好过忘了一切—— “是,而我无意记起,所以,出去。”颜玉舒收拾好了棋子,盖上盒盖。 “出去?”陆砚笙的表情里带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玉舒,你可真够绝情的。”他轻击掌,颜玉舒前不久才见过一次的男子带着颜乐舞出现在了房中。 在看到颜乐舞的那一刻,颜玉舒明显全身一僵。 陆砚笙对于他的反应极为满意,这本就在他意料之中,“玉舒,你并非愚钝之人,应是明白我的意思。” 侧目看向陆砚笙时,眼中有了一瞬间的犀利冷光一闪而过,颜玉舒抿着唇,“乐舞。”他转而看向了有着与自己别无二致容貌亦是他唯一血亲的人。 “哥哥,我、我……对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颜乐舞胆怯地低着头,不敢去看颜玉舒此刻的表情,他满脸的黯淡之色,声音又轻又低,“我不该来的,但是迦诺他答应了陆砚笙,所以、所以——” 颜玉舒皱起眉头,对某个名字有些反感,“陆砚笙?”他看了一眼身旁之人,顿时心如明镜,旋即问:“你究竟想要如何?” 陆砚笙的笑意渐深,“玉舒,出去这么久你也该回来了,四个多月是我耐心的极限。”他伸手碰了碰颜玉舒的脸颊,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打开了手。 “我随你走,你派人送乐舞会北炀。”柔弱到几乎毫无用处的乐舞待在中土他也保护不了,而北炀至少还有一个迦诺。不过迦诺居然会随随便便就让乐舞离开北炀……颜玉舒冷着脸看自己弟弟那有些沮丧的模样,“乐舞,若是不愿回去,你也可以留下。”他改了主意,道。 颜乐舞立刻惨白着脸摇头,“不,不用。我回去就行了,不可以再让哥哥……”他不敢再说下去,只一个劲摇头。 “乐舞,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颜玉舒即使是面对着留着相同血脉的人也依旧是冷冷淡淡的模样,见对方仍是唯唯诺诺的不吱声,不由目光一凛,“乐舞!”他低叱了一声。 低着头的颜乐舞缩了缩肩膀,仍是不肯出声。 “好了,我让蔡松龄送他回北炀。你明日就随我回江南。”始终注视着颜玉舒的陆砚笙没有放过对方任何一个席位的表情,心知若是让玉舒问出什么来,这个颜乐舞是必定会被留在玉舒身边了。 颜玉舒动也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颔首。 第十九章 翌日摩尼珂来的时候,颜玉舒正要走。不明所以的摩尼珂愣在原地,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该走了。”颜玉舒将一个瓷瓶递给了他,“在此处住了这么久,权当谢礼。” 摩尼珂直接握住了颜玉舒拿着瓷瓶的手,“为什么忽然说要走?玉舒,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还是——” “这药丸可以解世上多数寻常的毒,除却奇毒无法尽数化解,但也能延缓发作时辰。”他在鲜羽的一切吃穿用度皆是摩尼珂准备的,今日他穿的却是他被摩尼珂救下时所穿的外衣。 摩尼珂自然是发觉的,他为玉舒准备的都是些素雅的浅色衣衫,而颜玉舒在那之前着衣的颜色皆是苍青、墨蓝。就如同玉舒身上这件他最为熟悉的苍青色衣袍,他瞬间猜到了一个可能,“是陆砚笙么,是他来了?” “正是。”陆砚笙自门外走入,姿态闲适得如同是在东煌教中一般,他迎面对上摩尼珂的视线,嘴唇一弯,笑得风度翩翩,“在鲜羽住了这么久,玉舒该随我回去了。”他向颜玉舒伸手,眼底的光芒越发明亮。 摩尼珂拉住了颜玉舒的手腕,“玉舒,你别走!”他的声音里不自觉的带上了几分恳求的意味,湛蓝的眼眸幽深而明亮,可在他凝视下的颜玉舒依旧神情冷硬如玉石雕成的塑像,苍白的面容没有丝毫动容,一径看着地面不说话。 “玉舒,你是为了忘记他才服用的凝脂草罢?”摩尼珂的目光狠狠剜了下陆砚笙,“你放在怀里的那只空了的瓷瓶,后来我拿去给医师看过,他们说里头是凝脂草的汁液。” 凝脂草……颜玉舒看了一眼陆砚笙,心中也猜到了几分。 脑海似乎闪过某些陌生的片段,颜玉舒按了按额角,微微蹙起了眉。 “陆砚笙他为了权势娶了北炀的迦毓公主,已然是负了你,你为何还跟他回去?玉舒,他不值得你这么做。”摩尼珂也顾不得什么风度礼节了,一心只想将颜玉舒留在身边,“玉舒,留下可好?我发誓此生除了你,我不会再娶他人为后。” 闻言,颜玉舒微微睁大了灰色的眼睛,淡色的唇也下意识地抿了起来。 陆砚笙沉下脸色,“一派胡言!鲜羽王,你又凭什么认定玉舒会答应做你的王后?” 颜玉舒侧过头去,不再面朝陆砚笙。若是摩尼珂所言当真,莫非自己是—— “我娶迦毓不过是为了助我胞姐巩固实力,况且我也对你说过我……” “我不记得了。”颜玉舒慢慢开口,打断了陆砚笙的话,“所以你不需要向我解释什么,我随你走不过是为了乐舞。” 陆砚笙的表情变了几变,最终只是冷笑了起来,“也对,你既然同意随我回去,我还多费什么唇舌。” “陆砚笙,你配不上玉舒。”要挟的手段只会让玉舒离他越来越远。摩尼珂在心里想着,握紧玉舒手腕的手片刻不松。 陆砚笙漆黑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晦暗的色彩,冷冷的杀气渐现,“鲜羽王,这四下全是我的人手,纵使我此刻杀了你,也不会有人能救你,你若是妄图与我争玉舒,恐怕是痴人说梦。” 摩尼珂愤愤然叱道:“你太卑鄙了!” “是啊,我确实卑鄙,但玉舒我是绝不会让给任何人的,他是我的人,死都是。而你也没有资格指责我,你留下玉舒为的不也是独占他么?”陆砚笙毫不掩饰自己的独占欲及霸道,“若你现在放手我只当没听见你方才的话,但若是你执意不放,我不止要取你性命,北炀与鲜羽亦会即刻开战,我自是言出必行。” 颜玉舒挣了几下,发现挣不开之后只得低声道:“放手。” 摩尼珂的眼中满是痛苦之色,他咬着唇不说话。 颜玉舒在鲜羽待了四个多月,十分清楚这个平和富饶的国家并没有配备数量众多的军队,这几日邻国来犯,鲜羽已是倾全国之兵力抵御,哪来的余力来应付北炀? 身为鲜羽的王,摩尼珂自然是知道要以鲜羽的安危为重,但又如何能说服自己眼看着玉舒离开?这次,明明是他先遇到玉舒的,为什么他还要再一次放手…… 颜玉舒看着这样的摩尼珂,忽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取出了一个瓷瓶,“陆砚笙,帮个忙。” 虽不明白要做什么,陆砚笙还是依言上前了几步。 “制住他。”颜玉舒说。 摩尼珂连忙后退了几步,湛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难以置信的惊愕情愫,“玉舒,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伸手格开了陆砚笙试图制住他行动的手,却没留神到颜玉舒手中的银针。仅一枚银针就让他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封住穴道不利于药性发挥。”颜玉舒说着,拔出银针时,陆砚笙已默契十足地一手扣住摩尼珂的咽喉一手反剪了摩尼珂的双手。他打开了瓷瓶的封口,从中取出了白色的药丸。陆砚笙试图撬开摩尼珂的嘴,对方却死死紧闭着,一双蓝色的眼睛绝望地看着颜玉舒。 可颜玉舒的表情依旧苍白平静,看不出丝毫表情。 “这是用忘忧草和凝脂草混合做成的,名唤‘解情’。”他递过去,声音平稳如昔,“服下它你会好过很多。” 摩尼珂松开了试图挣脱开陆砚笙禁锢的手,“玉舒,你这是在替我做决定么?”他的声音嘶哑,苦涩无比,“我有多喜欢你你知道么?为什么要让我忘了你?” 颜玉舒不为所动地伸着那只拿着药丸的手,“玉舒一介布衣,比不得鲜羽上万百姓。” “可是——”他想要反驳,却失了立场。 “斩草必须除根。”陆砚笙取过颜玉舒手中的药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入了摩尼珂的嘴里,扣住其下巴一抬,被迫咽下了去。陆砚笙松开了他,笑容有些奇异,“鲜羽王,从今往后可得记着这句话,否则……” “走罢。”颜玉舒打断了陆砚笙的话,下一刻就被摩尼珂握着手带入了怀中。 摩尼珂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蓝色的眼睛朦朦胧胧的,勉力支撑着才没立刻倒下,“玉舒……”他唤着颜玉舒,眼角落下了晶莹的眼泪,“玉舒。”他一遍遍重复叫着这个名字,直到抵抗不住药性发作,慢慢失去意识。 颜玉舒即时扶住了摩尼珂下滑的身体,有些吃力地将他扶到床上后,他转身往外走去,陆砚笙走在他身边与他并行,忽而问:“你莫不是舍不得他被我杀了才对他下‘解情’的?” 闻言冷冷扫了陆砚笙一眼,颜玉舒动了动唇,声音清冷得像是初冬落下的雪,“他至少值得我下药,而你,不配。” 陆砚笙竟也不生气,他停下脚步来,口吻柔和得有些不可思议,“玉舒,你忘了也好,我们也能从头开始。” 颜玉舒驻足回头,乌黑的发丝拂过寒玉般的面容,露出那双凉薄的灰色眼眸,那一瞬间,好看得近乎惊艳,“一厢情愿。”他说。 “我们有的是时间。”陆砚笙扬手示意四周的手下撤离。 “没有必要。”颜玉舒丝毫感觉不到陆砚笙的热情般,拒人千里之外。 踏进据说是自己曾经住过的小楼时,颜玉舒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药香味。心中一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我让人将一切都还维持着你走之前的模样,玉舒你还喜欢这里么?” 极为敷衍地点了下头,颜玉舒的目光在触及那摆放着大亮药材的柜子时,有了细微的起伏波动。可他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沉郁的苍青色衣袖垂着,他的身形一如往昔削瘦,神情未有一丝因来到陌生之处而产生的生硬感,好似从未离开过这里,更不曾忘记这里的一切。 陆砚笙看着他,心中感触复杂无比。若是他当初握紧了玉舒,此时也不会如此……“这小楼中的一切都是你的,你大可随意使用。” 环视的目光落在了陆砚笙的身上,颜玉舒淡淡地开口:“我累了。” 于是陆砚笙引他走上三楼,待到他躺下之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楼。 蔡松龄站在院落之外,恭候陆砚笙。 “将颜乐舞安全送回去了?”陆砚笙恢复一贯的睥睨神色,以上位者的目光扫视衣衫有些残破的蔡松龄。 “禀教主,北炀内政出现混乱,所以出了些状况,迟了两日才回来复命,望教主恕罪。”蔡松龄低垂着头,沉声道。 陆砚笙并不在意,轻哼了一声,摆摆手,“那些事不用多理,北炀与此处相距数万里,鞭长莫及,胞姐自然是有办法保护自己。你只要确保颜乐舞能完整到北炀就是了,何须顾虑其他?你该学学你兄长,做事这般优柔寡断,我如何让你担当大任。” “教主教训的是,属下一定全力以赴,不负教主期望。” 当初蔡允也曾如此说过。陆砚笙在心中想着。可是结果呢?为了一个女人就背叛了他。曾经的左膀右臂,如今的行尸走肉。他不由嗤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嘲讽谁。 第二十章 一路颠簸下来确实是累了,颜玉舒从下午一直睡到了傍晚,醒时陆砚笙已经在一旁坐了好一会儿。 “我在小楼里住了三个月,再回去竟也觉得不习惯,你不反对我住在这儿罢?”陆砚笙面对颜玉舒时,收敛了自己一贯的气势,以最为温和的口吻说这话,“可以么?” 颜玉舒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这是你的地盘,住哪儿都随你。” 得到最接近满意的答案,陆砚笙眯眼笑了笑。 待到晚上就寝时,陆砚笙不得不对着自己的“床榻”叹气。想他堂堂东煌教的教主,竟然得到自己的总教里打地铺…… 转头看向已然闭目入睡的颜玉舒,他放弃了再为自己争取一个舒适床位的想法,躺了下来。 睡地铺自然是睡不踏实的,再加上陆砚笙习武之人警觉的很,可颜玉舒在房内燃着安神的熏香,时间长了,陆砚笙也慢慢放松下来睡了过去。半夜猛地惊醒时,就看见颜玉舒披着外衣站在窗边,那姿势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 青白的月色映照在他的脸上,神色淡漠的面容就如同用青玉雕琢成般,青润迷人却又冰冷透骨。 “睡不着么?”陆砚笙走了过去,发现颜玉舒低垂着的目光黯沉无光,像是正在出神想事,连他靠得如此近都没发觉,于是他轻声问到。 颜玉舒闻声回神,斜睨了他一眼,执着酒壶的手举起,递至唇边饮了一口。江南气候湿润,夜间的寒气重得他不得不起身饮些药酒来缓解。 一双手自他身后伸了过来,以他无法挣脱的力道,缓缓收紧环抱住了他。他被迫背靠着对方,而那个怀抱异常温暖熟悉,以至于他只是下意识的僵了一下,随后就慢慢放松了下来。 陆砚笙的呼吸洒在了颜玉舒的颈侧,“玉舒,让我抱着你,就这一晚也行。” 颜玉舒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了下头,算作是答应了。 站在三楼的窗口能居高临下的俯瞰四下景色,入目皆是连绵起伏的绿意。恍然间已是度过了最寒冷的冬季,江南的春季明丽动人,山水景致秀丽妩媚得就像是江南的女子。颜玉舒默默望着,也不知在想什么,神色有了几分恍惚。 “颜公子。”蔡松龄出现在了他身后,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方才属下上楼来时见您的药已经熬好便擅自做主将之倒了出来。”蔡松龄说话时一直低着头,恪守本职又沉稳可靠。 颜玉舒半垂着眼睫,灰色的眼睛只用余光扫了眼站得纹丝不动的蔡松龄,过了片刻才伸手接过,“有劳。” 躬了躬身,蔡松龄恭敬的将话说了下去,“这是属下应该做的。教主为颜公子您请了位裁缝,是让他上楼来还是您到偏厅去量身?” “不必。”颜玉舒像是没看见那药似地,搁置一边后就预备到二楼那一排排书架里找卷书来打发下午的时间。 蔡松龄丝毫不意外颜玉舒的拒绝,微笑着叹了口气,继续劝说:“颜公子,您若不去,教主会处罚属下们的,还请公子……” “我说不必。”颜玉舒重申了一遍。 蔡松龄无法,只能告退出去。 半倚在榻上才翻了不过一页书,就听见有脚步声上楼,一前一后,后者脚步忽轻忽重,听得颜玉舒不免皱起了眉头,而后没多久蔡松龄的声音又响起在了楼梯口,“颜公子,裁缝来了。” 颜玉舒眼也不抬地说:“出去。” “颜公子……”蔡松龄看了眼身旁年迈的裁缝,又为难地看向颜玉舒,见对方不为所动地低头看书,期间只是在翻页时分了个眼角余光给他们,蔡松龄只能咬咬牙,满心无奈地带着裁缝离开,“属下失礼了。” “裁缝留下,你到外头等候。”颜玉舒的声音轻得像是在喃喃自语,隔了些距离更是模糊不清,可蔡松龄却听了个一清二楚,他不由露出了笑容,“是。” 老裁缝正想给颜玉舒量身,对方却仍在榻上没有起身的意思,他呐呐无言,不知该怎么开口让这个看上去极不易相处的年轻公子能配合些。 “一旁有几件衣物,你按着尺寸做就行了。”颜玉舒突然道。 “好,好的。”他不敢多说什么,依言转身去找衣服。 而颜玉舒却在此时起身往一楼走去。 待到裁缝从三楼下来时,颜玉舒正巧做完了手头的事。他将一纸药方递给了裁缝,神色清冷平淡,“按此方抓药,三碗水煎一帖药,连续服用一个月不可间断。” “这是——”老裁缝迟疑着不敢伸手接过。 “我不喜欠人情,你为我度身做衣,这就当做谢礼了。”颜玉舒将之放入了老裁缝的手中。 “可我也只是收了银两才来的,您这房子我受不起啊。”他握在手里连连拒绝,并试图将之还回去。 “那是他的事,我不需要他为我做这些。”颜玉舒的目光停留在了老裁缝的身上,凉薄的目光冷冷淡淡不带情绪,“收下这方子你也该走了。” 老裁缝呐呐点头,蹒跚而去。 初春的湖水还有些凉意,景色却是明丽无双,泛舟湖上更是能令人心旷神怡,水天一色间,美不胜收。陆砚笙唤蔡松龄去做准备,欲与颜玉舒一同游湖。 “不去。”颜玉舒听到这个提议时,不假思索的就拒绝了。 “那日我想与你把臂同游,会临时起意去邀来迦毓,与她故作亲昵,也不过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你从不肯主动接近我,也不愿表露心迹,是因为你对于我感到不安,随时想要离开么?”隐忍多日,他终是问出了口。 闻言,颜玉舒目光一沉,他侧过头去,不与陆砚笙对视。 “玉舒,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陆砚笙追问到。 颜玉舒蹙着眉不答话,陆砚笙上前几步,本想伸手握住他肩膀逼着他抬头,却又克制了下来,双手在身侧握紧成拳,“还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是在骗我?”在小楼不过十多日,颜玉舒就对这里了若指掌。小楼虽然规模不大,但其中物件极多,没有一月半载根本无法熟悉。而颜玉舒的模样,分明熟稔无比。 颜玉舒仍是不说话,灰色的眼眸又深又冷。 “我猜对了是么?”陆砚笙冷笑了起来,“颜玉舒,你好狠的心。” “原本我是该彻底忘了你的。”颜玉舒过了很久才低声开口,声音平直得好像是在阐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是凝脂草的药我却是少算了一味。加之后来在雪原上昏迷过去之后整整几日不曾饮酒,所以才不过几个月我就开始恢复记忆。”他半抬眼,神情平静得好似波澜不兴的湖水,“陆砚笙,我本可以彻底忘了你的。”他重复道。带上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可更多的却是无奈的叹息。 陆砚笙眼底的冰冷渐渐消失,看上去柔和了几分,“呵,只可惜你终究还是摆脱不了我。” “你与我本就不该在一起,你该让我走。” “就凭你这句话,我就该让你走?离开我之后,你是想去娶妻生子么?”陆砚笙的目光凌厉如剑,好似要将面前之人劈开,仔仔细细看清他所思所想一般。 颜玉舒的唇动了动,似是在叹息,“你只需要回答同意与否,别的都与你无关。” “怎会无关?!”陆砚笙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用力地将他搂在怀里,“玉舒,无论你是想娶妻生子亦或是做别的,我都不允许你离开我身边,这一辈子你都要留在我身边。无论你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唯独离开,绝对不行。” “我只是想离开你,仅此而已。”颜玉舒任由他抱着,一动不动,平静重复自己要求的他,冷漠得如同北炀亘古不化的寒冰。 陆砚笙的脸色阵青阵白,俊美如天神的脸庞微微扭曲,“玉舒,你恨我么?”他的声音里有了一丝丝颤音,几不可闻。 摇摇头,颜玉舒轻而易举的从方寸已乱的陆砚笙怀中挣脱出来,而陆砚笙的手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慢慢松开。 在陆砚笙娶妻之前,他也有过自愿留在陆砚笙身边的一段时光,但现在不同了,陆砚笙有了他的妻子,无论陆砚笙爱不爱她,这一辈子,该与陆砚笙相守相伴的人都该是她。而他与陆砚笙之间的“一辈子”就只是他为陆砚笙自愿留下的那短短的几个月时光。 “那么,你可曾……有那么一点喜欢过我?”陆砚笙又问了一句,旋即失笑,“罢了,问你这个,也不过是让自己更失望一些,你从不会正面回应我。” 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最终颜玉舒只在沉默。 陆砚笙的神情褪去了流露出的一星半点的脆弱,只剩下木然,“陪我去游湖罢,最后一次。游湖回来之后,你便走罢。我——不会再强留着你。” 颜玉舒抬头,直视陆砚笙漆黑幽深的眼睛,慢慢点了下头。 第二十一章 那日午后的湖面平滑如镜,天空一碧如洗,风光绮丽,两岸繁花如织。颜玉舒坐在船头眺望着好似无边的景色,而陆砚笙眼里只有面前的人,仿佛要将他的面容完完全全刻入自己的魂魄之中,“玉舒。”陆砚笙低声唤着。对方回过头,灰色的眼中划过一抹暗光。 “快到岸边了。”他说。 颜玉舒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看着他。 陆砚笙倾过身,轻轻吻上了颜玉舒的唇,他没有加深这个吻,仅仅是伸手虚环住了颜玉舒的双肩,唇瓣相贴不掺杂一丝情欲意味。颜玉舒动了动,最终没有推开他。 船停靠岸边之后,他就离开了陆砚笙的怀抱,率先一人独自下了船,走到稍远的地方后将墨玉长笛置于唇边,他轻轻吹奏了半盏茶的时间,棣自远处奔来。他收起笛子,伸手拍拍棣雪白的脑袋,与它一同在江南如织的春景中,渐渐隐没了踪迹。 陆砚笙坐在船上没有动弹,直到看不到颜玉舒的身影,直到夕阳西斜,暮色被黑暗渐渐吞噬,才仿佛回过神一般站起身来。 “你想要如何?”慕容泠烟近乎咬牙切齿地问。对方手里扣着重樱,他唯一也是最大的死穴,他不敢轻举妄动,甚至连那些曲折的心思都不敢想。 “是我太着急忘了说么?”陆砚笙恍然大悟般的合起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手心,“我想请神医你去总教一趟,帮我一个忙。” “帮忙?”慕容泠烟怒极反笑,“你这是求人的态度?” 陆砚笙微微一哂,“我只在意结果如何,过程怎么做都无所谓。” “你……”那张绝美的面容微微扭曲,眼底更是怒火炽燃。 瞥了眼吓得连眼泪都不敢掉的重樱,陆砚笙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慕容神医,需要考虑的时间么?” “不用。”这两个字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般,慕容泠烟答完后,又问,“你什么时候能放了阿樱?” “这自然要看神医什么时候能帮完我的忙了。”陆砚笙挥挥手,蔡松龄立刻押着重樱离开了这里。 慕容泠烟下意识要追去,被陆砚笙挡在了原地,“现在,请罢。”陆砚笙一字一句道。 恢复知觉的时候,迦毓有了瞬间的茫然,而后她动了动手臂,近乎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能自如动弹。 自从喝下那杯毒酒之后,她的意识虽然始终清醒着,却失去了所有的行动力,可现在忽然恢复如初,她又有些茫然无措。 转头观察四周,她看见站在角落里目光逐渐清明的蔡允。张了张唇,还未开口出声,眼泪先一步落了下来。 “醒了就快些走。”陆砚笙出现在了房间外,短短十数日间,他竟是硬生生憔悴了不少,俊美的面容削瘦几分后,线条更深刻了些。此时皱起的眉头透露出了他的不耐烦,“休书就放在桌上,你们从今往后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就行了。” “教主——”蔡允不明白陆砚笙为何忽然就改了主意,却见对方依已然转身匆匆而去。 陆砚笙穿过庭院的半月门,远远就看到伫立在不远处的白衣男子,容姿绝美却面色不善。他没有避开,正面迎了上去。 “可以将阿樱送回来了么?”慕容泠烟冷着脸,沉声问到。 陆砚笙扬扬眉头,对于慕容泠烟的冷脸视而不见:“蔡松龄自会带你去,让开。” “蔡松龄?陆砚笙,你莫不是真的糊涂了?你那手下存着二心你会看不出?他今天一早就不见了人影。阿樱在哪儿?”被胁迫制出“命影”解药的慕容泠烟此时心情极差,若非他师兄制作的“醒魂”还有药粉在,他岂非得在这里多耗上几天? 想到那位多年不见的师兄,慕容泠烟再看陆砚笙此时的神情,不禁有了一种猜测,“陆砚笙,喜欢上我师兄你吃了不少苦头罢?”见对方的神色一寒,慕容泠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那张绝美的脸上扬起一抹浅浅的笑容,“也罢,不用人带路我也能找着阿樱,不过是麻烦些,也不耽搁你了。”说罢,连连轻笑数声,转身离开。 鲜少被人揶揄,而且对方走得如此干脆,陆砚笙只得强压下心中的不悦,唤人备马。 要得到颜玉舒的行踪并不难,只是陆砚笙一直不敢贸然前去。他焦躁地等待着颜玉舒几乎不可能的回心转意,教务繁多又无法脱身,一直到某日路过迦毓所在的房间,他才猛然醒悟。只要迦毓一日不走,他就一日无法理直气壮的去见玉舒。 而慕容泠烟方才的话语又不期然的回响在耳边。陆砚笙心下一紧,似是想到了什么,连马都弃之不用,直接提气运功,快如离弦之箭飞掠而去。 颜玉舒放下酒坛的那一刻,几只箭破窗射了进来,好好一坛酒直接被射穿了坛子,流了一地馥郁琼浆。他皱了皱眉头,很是不悦。 紧接着,棣跟着窜入了屋中,站在他前头冲着门外嘶吼不止。颜玉舒站直身,望向了门外。血腥味已经在这里弥漫,他不用出去就能知道,伤亡的人数绝对可观,否则对方也没法安全地走进来。 “有事?”他冷眼看着面前的男子,神情没有半分变化。 “你看的明白我是来做什么的。”蔡松龄带着他从东煌教带出来的手下,包围了整个屋子,虽然在进入这里之前折损了一大半,却并不妨碍他对于情势的掌控,“颜玉舒,我若当着他的面杀了你,他必定会悲痛欲绝罢。” “那是他的事。” “是啊,我一直都觉得,你们两个都龌龊的很,两个男人纠缠不清,还自命清高的很……不过,既然他这样在意你,我就更要加以利用了。”蔡松龄挑明了来意,“我的目标是他,但是他的武功太高,我无从下手,不过很快他就会来。”江南与翼山相距数千里,上好的良驹也需要花费十数日才能到达,蔡松龄的算盘打得叮当响。 颜玉舒手里捏着一撮药粉,随时准备撒出去。 蔡松龄环顾四周,找了张椅子就坐下,“时候尚早,坐下来一同说说话如何?”说着,他挥手让随着他一起进屋的几人退出去。颜玉舒这才迈了几步,坐在了离对方最远的位置上,灰色的眼眸里依旧是清冷平静的。 “我一直很好奇,那日我给你端来的药到底哪里让你察觉到了不对,你竟是一口没动。” 颜玉舒不答话,低头饮酒,纤白的十指搭在酒壶上,说不出的修长优美。 蔡松龄也不在意对方回答与否,他也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 棣瞪着蔡松龄,全身紧绷着,只要对方有丝毫威胁到它主人的举动,它必然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咬断他的脖子。 在酒壶里又放了一颗药丸,颜玉舒轻呷一口酒,放下了酒壶。 一室静默。 一名手下走进来,对蔡松龄耳语几句,蔡松龄扬眉笑了笑,“真是想不到,他竟然来的这么快。” 半低着的面容看不清表情,颜玉舒在对方离开屋子后抬起头来,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这种显而易见的陷阱,也只有他才会真的跳进来。自高自傲到目中无人的陆砚笙…… 陆砚笙走入屋里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发呆的颜玉舒,那模样与在小楼时别无二致。他放重了脚步声,颜玉舒闻声回头,他快走几步上前,不顾自己风尘仆仆的狼狈,将颜玉舒拥入怀中。 “玉舒,迦毓已经和蔡允走了,现在你可愿随我回去?”陆砚笙的气息还有些不稳,没日没夜催动内力赶路,即便是他也有了疲倦感。 “你怕是回不去了。”颜玉舒说。趴在一样的棣呜咽了几声,轻摇着自己的尾巴。颜玉舒从他的怀抱间隙看见了现身的蔡松龄。 “教主与颜公子重逢一定不胜欣喜,属下也为教主感到高兴。”蔡松龄才开口,棣就咆哮了起来。颜玉舒拍了拍棣的脑袋作为安抚,棣的嘶吼声渐渐低了下去,只是目光依旧凶狠无比。蔡松龄却完全不在意棣那尖利的爪子和满口利牙,在他看来,最危险的莫过于陆砚笙,“何不就此留下?相较于江南,翼山更适合颜公子居住不是么?” 陆砚笙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蔡松龄,你的野心倒是不小。” “不敢。只是教主您这位子也坐得够久了,是时候换个人坐了不是?这于您于属下我都是件好事,还望教主成全。”蔡松龄状似恭敬地说到。不同于他那一心一意效忠教主的兄长,他更想要的是东煌教教主这个位子。 拔出随身携带的佩剑,陆砚笙将之平举至胸前,“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蔡松龄露出了笑容,“教主说笑了,属下无能,自然不会奢望自己能打赢您。”他后退一步,直接跨到了门外。而后手一挥,屋外待命的手下齐齐拉弓放箭。一瞬间,大量淬了毒的箭矢穿透了草庐并不结实的墙。 最终章(上) 颜玉舒眼见棣仍然固执地挡在自己前方,流矢在片刻间就几乎将这个草庐的墙射烂,他不免也有些慌了,“棣,到一旁去!”可是棣这一次并没有听他的,喉咙里发出的嘶吼声响彻半空。 在剑上灌注了内力之后,剑气都带上了龙吟虎啸之声,化作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为颜玉舒挡去了大半箭矢,时间一长,本就多日不曾有过歇息的陆砚笙逐渐落入下风,脸色都苍白了几分。 “蔡松龄,教主之位你尽管拿去便是,何必为难玉舒。”即便是内力耗损得所剩无几,凭他一己之力也可以安全脱身,可是现在他却是半步都不能走开。 闻言,蔡松龄示意手下停止放箭,接着不紧不慢地说到,“有您这句话,属下自然从命。”边说着,他边退到了更远的地方,同时举起了一名手下递过来的弓箭。 扣着三把箭矢的手指搭上弓弦,蔡松龄微微眯起了眼睛,手指一松,三支箭直奔颜玉舒而去。陆砚笙挥剑挡去箭矢的同一时间,蔡松龄又一次搭弓放箭,这一次竟是搭上了五支箭,目标直指在陆砚笙身后只露出半个身躯的棣。颜玉舒伸手护住棣,自己暴露在了蔡松龄的攻击范围内。 眼见得颜玉舒的手臂被一支箭擦过,鲜血几乎是瞬间就晕染了开来。陆砚笙已经来不及阻挡。他伸出手将一支箭轻而易举地折成两段,可随后射来的几支他无法尽数接下,只得倾过身去,以身为盾。 “只是,属下尚无法确定教主此话是否当真,只得做得彻底些才是。”蔡松龄微微笑着,对于眼下的情况异常满意,他放下了弓箭。 由于伤在背后,暂时无法做处理,陆砚笙反手握着手中的长剑,冷嗤一声,挺直脊背转过身,一步步走出屋子,手中的剑直指蔡松龄,道:“战罢,若你赢了,位子自然是你的。” 蔡松龄微微躬身,平日里谦卑的姿势此时看上去却带着无比的嘲讽,“属下遵命。”甚至不用他吩咐,待命的手下弃了手中的弓箭,拔出随身携带的武器。 就仿佛是浴血修罗,剑光掠过之处,所有阻挡陆砚笙去路的人,无一不是身体分作了两段。这是陆砚笙第一次在颜玉舒面前展露出全部都杀器,森厉如鬼,踏着鲜血与尸体,一步步向蔡松龄而去。 鲜红的血渍已经将他的后背浸湿,并因为他的动作而不断自箭尾滴落,他的行动逐渐缓慢了下来。 蔡松龄知晓陆砚笙此时的功力只怕剩余不到两成,或许尚可一拼也说不定。他这样想着,握着自己的佩剑快步上前,迎上陆砚笙杀气深厚的一剑。 金属碰撞的声音刺耳无比,陆砚笙足尖一转侧开身去,蔡松龄的剑尖堪堪划过胸口,衣服裂开了一道口子,而陆砚笙借势一跃,剑锋雪亮森寒,直接双手握住剑柄砍向蔡松龄。对方反手相抵,两剑相碰,摩擦间火花四溅。 被那强劲力道逼得后退数步方能站稳,蔡松龄的虎口发麻,眼尖地发现自己的剑身上有了一道细小的裂痕。而陆砚笙的攻击又在此时如影而至,他来不及多想,只能继续应战。 陆砚笙的双眼布满血丝,不断催动所剩无几的内力的后果就是他的伤口越发严重,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一丝血渍自他唇边溢出,他强压下自己翻涌不止的气血,在除掉面前这个叛徒前,他说什么也不会倒下。 原本他是可以放过蔡松龄的,东煌教是他一手创立的,岂是那么容易就能被他人夺去的?至多是让蔡松龄得意十天半个月,待到他伤势复原,他就会回去将一切都摆平。可他最恨放冷箭的宵小之辈,更何况蔡松龄是企图要了玉舒的命。今日蔡松龄必须死在他剑下,哪怕他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陆砚笙的剑尖直接抵上了蔡松龄那柄剑细长的剑身。 蔡松龄惊出一身冷汗来,顺势后退。而对方的攻势迅猛,他退无可退,只得定住身形,以内力相拼。 已有列横的剑身哪里承受得住这两股力道的对峙,不过片刻就断裂了开来。电光石火间,陆砚笙的剑刺入了蔡松龄的心口,而蔡松龄亦反应迅速地抓过那断裂的半截剑身,奋力扎向了陆砚笙。 对于扎在肩窝处的断剑视而不见,陆砚笙干脆地收手,弃剑转身,蔡松龄的尸体缓缓倒下,他双目圆睁,目眦欲裂般的狰狞与不甘。 颜玉舒已经包扎好了自己那几处血流得厉害,却并不严重的伤口,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待到听见陆砚笙略有些不稳的脚步,他睁开了眼睛。 虚浮的脚步几乎不受控制,踉跄了几步差点跌倒,陆砚笙的眼前阵阵发黑,最终还是艰难地走到了颜玉舒的面前。看见对方眼底倒映着的自己,明明是从没有过的狼狈凌乱,可他没有半点不自在,甚至感觉分外安心。只用自己的双手保护想要守护的人,而对方的眼里,此时只有自己……他想说些什么,动了动唇,却终于是支撑不住地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已是夜里,屋里烛火摇曳,昏暗不清。他眨了几次眼睛,过了会儿才看清颜玉舒坐在了不远处,苍白的脸色映着昏黄的光线,无端端生出了一分暖意。在他面前一坛开了封的酒坛,可他只是看着,没有下一步动作。 “玉舒……”陆砚笙开口,嗓子沙哑得可怕。 “我问你,你可后悔来此处找我?”颜玉舒望向了他,仍是一贯清冷淡漠的口吻,“你的后背受创过深,此生不可再轻易动武。” 那便是自此做个废人么……陆砚笙还来不及感觉到失落遗憾,他愣愣地看着颜玉舒,分明看见对方眼底那意思不太明显的情愫。他忽然觉得这也并没有什么好惋惜的。 早在来找玉舒之前,他就设想过,从此以后都在这里陪着玉舒。别的失去了尚可以重新来过,甚至能找到一个代替的。可如果现在没有抓紧玉舒的话,天底下哪里再去找第二个玉舒来? 于是陆砚笙只是笑了笑,道:“玉舒,能让我留下来陪你么?” 只眨眼间,颜玉舒眼底的情愫就消失不见,重又变得淡漠无比,“你伤养好就离开这里。” 那他宁愿这辈子都没法养好伤。陆砚笙在心里想着,脸上却是一脸失落的无奈,“玉舒,你就连多留我一阵子也不愿意么?” “没有必要。”颜玉舒转过身去,棣的身上也有些擦伤,他刚给棣上完药,此时准备去给陆砚笙煎药。 颜玉舒的药自然是效果奇佳,不过半个月,陆砚笙就已经能下床行走。只是内里半点都使不上,只能天天披着外衣在屋外散散步,看颜玉舒做自己的事完全无视了他,却没有半点愤懑。能再像现在这样站在玉舒身边看着他,实属不易。 他渐渐没有了过去那些烦躁与执着,每日里无所事事明明枯燥无比,可又没有想象中的难捱。他琢磨着在颜玉舒屋旁圈出一块空地,动手造一座屋子。 失去内力,他也不过是一个力气稍大些的普通人,伐竹砍木,原本做来轻松无比的事,现在不仅需要大量的时间,更是累得他汗如雨下。 颜玉舒没有对陆砚笙的举动提出异议,好似默认了他在这里造屋子,陆砚笙问他借用些工具时,他的神色间亦不见异色。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陆砚笙擦了擦额间的汗,看了一眼渐渐西沉的太阳。屋子已经初具雏形。他收拾好工具,迈步走入颜玉舒的屋子。 正在用晚饭的颜玉舒扫了他一眼,没出声,再度低下头去安静吃饭。 趴在一旁的棣在近期的相处下,也没有了从前的戒备,只是懒洋洋甩了甩尾巴,眯起眼睛像是在打瞌睡。 桌上只有颜玉舒手上有碗筷。可陆砚笙熟门熟路走到灶边,揭开锅果不其然看见了还热着的饭食。 直到最近才发现颜玉舒面冷心软得很,每每看到颜玉舒给他留了饭菜,唇边的笑容就怎么都止不住。从没有过这样的动容和满足。他放在心里的人,也正关心着他。哪怕只是一星半点,也已经让他极为愉悦。 屋子建好的时候,陆砚笙的伤势也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不用颜玉舒说,陆砚笙自觉地收拾东西就搬出了颜玉舒的屋子。 也不过就是从共处一室变成了邻居。从睡地板变成了睡自己做的床。陆砚笙其实没什么东西要收拾,去山下镇里买些用品就算布置完了屋子。 这几日连绵不断的阴雨天,颜玉舒的屋子在上次蔡松龄的弓箭攻击下,被扎得像是坏掉的靶子,虽然有陆砚笙在之后做修补,但是下雨天漏水是避免不了的。 “玉舒,要不你这几天就住在我这里罢。”陆砚笙看看到处都摆着罐子盛水的屋子,皱起了眉头,“我建了两间房间,你不用担心床的问题。” 正在捯饬草药的颜玉舒没有片刻思索就摇头,“不用。”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这样休息不好,对身子不好。”陆砚笙试图说服他。 “我自有分寸。”颜玉舒不为所动。 二度劝说失败的陆砚笙默默转身离开,在心里盘算着要不制造点意外,让这屋子更不牢固,说不定玉舒就会乖乖住过来了…… 这么想着的陆砚笙绝对没想到,在他实施计划之前,当夜就发生了顺遂心意的事情。 最终章(中) 在经历了几天下雨时不可避免的屋内漏雨之后,颜玉舒千疮百孔的屋子在半夜里毫无预兆地塌了一大半。 颜玉舒听到声响时还有些迷糊,而棣已经蹿到了他的跟前蹲着,全身上下的毛都竖了起来,紧张无比。 接着,察觉不对的陆砚笙只着单衣,从窗外直接破窗而入。 “玉舒,你有没有事?!”房内没有点灯,陆砚笙眯着眼只能依稀看清颜玉舒的轮廓,外头的屋子已经全部坍塌,万幸的是颜玉舒床榻附近虽然摇摇欲坠但并没有真的砸落下来。没有门可走的陆砚笙没有丝毫迟疑,直接将唯一还算完好的窗也打碎了。 “怎么了?”颜玉舒的声音里透出了几分茫然,然后他转动视线,看见了没有任何遮蔽物阻挡的漆黑夜幕。 一时间,两人都没了声音。只听见夜风吹过的声音。 陆砚笙先一步反应过来,找了一会儿找到了一旁翻倒的衣柜,找出了一件还算厚实的外套披在了颜玉舒的身上,“夜里凉,先去我那里休息罢,这里明天再收拾。” 扶着颜玉舒起身的陆砚笙在先前焦急的心情过后,立刻换上了窃喜的心思。黑暗中,颜玉舒看不见陆砚笙的眼睛已经因为笑意而弯成了弯弯的月牙。 果真是,天助我也。 在陆砚笙隔壁房间歇下的颜玉舒辗转了一会儿也就慢慢睡着了。棣趴在床榻下,了无睡意地睁着一双在夜色中闪闪发亮的眼睛。夜风中似乎传来了什么奇怪的声响,它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待到声音没了,又耷拉下了耳朵。 过不多时,它耳朵移动,前肢迅速撑起了半个身子,做出了戒备的姿势。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陆砚笙的目光与棣相遇,棣停顿了一会儿才慢慢趴了回去。 陆砚笙只要想到颜玉舒就睡在隔壁就不能控制自己的脚步。在颜玉舒屋里睡地铺的时间并不长,可他却好像有了个戒不掉的习惯。听不见颜玉舒的呼吸,他就无法成眠。他安静地在床榻边坐下,适应了夜色的眼睛借着微弱的反光,一点点勾勒描绘着面前那张熟悉的面容。 清冷苍白得好似寒玉般的面容几乎全数隐没在漆黑的夜色之中,只有些许轮廓起伏,陆砚笙几乎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碰,最终还是克制了下来。 “玉舒……”陆砚笙轻轻地唤着这个熟悉得就仿佛是自己骨血中烙印着的名字,声音轻得好似夜风大一些就会被吹散。 他俯下身去,动作轻缓,鼻尖触到了颜玉舒鬓边的发丝时顿住,他微微侧过头,唇擦过颜玉舒微凉的脸颊,而后弯起了唇角,露出了一抹无声的笑。 棣抬头注视陆砚笙的一举一动,见对方俯下身后就不再动弹,它又觉得无趣地低下头去,舔舐自己的爪子。 天蒙蒙亮的时候,颜玉舒的意识逐渐清晰,蓦地就因为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自己而倏地睁开了眼。 光线朦胧,幽幽的蓝色天光笼罩着所有事物,就连塌下趴着的棣,那身雪白的毛皮都染上了莹莹的蓝色,奇异的美丽。颜玉舒眨了几次眼睛,看清了坐在自己不远处,却一直悄无声息也未曾动弹的陆砚笙。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颜玉舒的表情霎时冷了几分。 陆砚笙仿佛才从漫长的出神中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站起身,“我睡不着,所以想来看看你……” 听闻这话,颜玉舒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他缓和了些许冷漠的神色,而后支起身子,预备起床。 像是最贴心的仆人一样,陆砚笙迅速出门去给颜玉舒打水洗漱,姿势熟练得一点没有唯我独尊的东煌教教主应有的架子。 而颜玉舒又怎么会想到,陆砚笙有一天会心甘情愿为他做这些下人才做的事情。 昨天夜里看不清周遭情况,今早走出陆砚笙的屋子,才发现隔壁的屋子已经坍塌得基本不能被称为屋子了。 那里一片狼藉废墟,就连自己昨夜还算完整的床榻周围的屋顶,也已经全部塌了下来,那张床也自然是不能再用了。 颜玉舒的脸色阴沉了不少。他入睡之后并没有听到动静,这屋顶是怎么塌的?他看向了一旁正在清理被波及到的草药圃的陆砚笙。 对方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毫不吝啬地回以一个魅力十足,又灿烂无比的笑容。 待到颜玉舒转开视线,陆砚笙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总觉得玉舒方才的视线透着几分森冷,难道是被玉舒发现了自己的小动作?可这个念头只在心里转了一下就被打消了。知道了又如何?反正现在屋子已经完全不能用了,即便是重新再建,也需要最少一个多月的时间。 想到这里,陆砚笙的心情又好上了几分。 看玉舒的模样,不像是会做木工的人,想来是去山下找了木匠来造的屋子。现在有他在,自然不会让玉舒再去叫人来忙活。而他,一定不会让屋子在短短一个月里就造完的。 打着如意算盘的陆砚笙分外殷勤地给颜玉舒收拾这一大片狼藉。 被按在陆砚笙自制竹塌上,还被塞入了一杯热茶的颜玉舒看他忙进忙出一上午都没有停歇,微蹙着眉头问了一句:“不歇息一下么,你的伤刚好没多久,这些也不必急于今天全收拾了。” 陆砚笙等的就是颜玉舒的这句话,已经完全了解到颜玉舒面冷心热的性格,他又怎么会不好好表现。他擦了擦额间的汗水,再度露出了他自认为最纯良的笑容,“我把这些清理完就休息。” 颜玉舒垂下眼睫,吹了吹杯中的茶水,慢慢饮了一口。他不常饮茶,只是连酒壶都已经被埋在了坍塌的屋子底下,暂时是没酒喝了。陆砚笙忙了半天正是在找这颜玉舒用惯了的酒壶,还有放置在已经被砸坏了的柜子里的药丸。 下午有意放慢进度的陆砚笙一直磨蹭到夕阳西斜才终于“找到”了那两样东西。所幸的是,都还完好无损,只是有些灰尘,他用干净的帕子擦了又擦,这才递给颜玉舒。 “谢谢。”破天荒的,颜玉舒对陆砚笙道了声谢。 就好像被这句话给打足了气,忙碌一天,略显疲态的陆砚笙立时又容光焕发起来,即便脸庞较从前削瘦憔悴了几分,却一点没折损到那英挺的眉目所流露出的气质,他笑了起来,五官好似生了光,“你与我客气什么,时间不早了,我去生火热饭,一会儿就能用晚饭了。” “嗯。”颜玉舒点点头,等到陆砚笙的身影消失在屋内,又觉得自己应该去帮一下忙,于是跟了进去。 按照陆砚笙的计划那样,颜玉舒屋子的重建,拖拖拉拉一直磨蹭了三个多月才完成,而颜玉舒也并没有催促,陆砚笙更是将重建的事情一拖再拖。颜玉舒住在陆砚笙这里不过几日之后,陆砚笙就以将自己的屋子改成颜玉舒临时的丹药房而再度名正言顺的在颜玉舒的房间里打起了地铺。 陆砚笙打的行为颜玉舒不说全部知晓,也是略知一二,可他并没觉得厌恶。他能感觉到陆砚笙真心实意的付出,与从前不同,却能让他感到些许的动容。 确确实实的有这么一个人,在关心着他,知冷知热,粗茶淡饭也依旧能够满心欢愉。 “玉舒,等我把门按上之后就完工了,按着原先的摆设格局放的物什,你看一下还有什么问题么?”陆砚笙在外面洗过手之后才走进屋子。 颜玉舒坐在窗边,慢慢收回视线,也没有起身去看,只是淡淡开口:“陆砚笙,我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你说。”陆砚笙也不多问,直接答应了下来。 “我曾说过,我找到了可以代替红莲的草药,那并不是谎话。但是,它远比红莲难得,所以我始终不曾考虑过。”颜玉舒捏着手中的酒杯,轻轻转动,想了一下,他才继续说了下去,“翼山以北五十里,有一座山,终年云雾笼罩不见山顶,那上面,就有我想要的东西。” 陆砚笙连眉头都不挑一下,道:“那株草药有图鉴可以看看么?” “有,不过很可能你连看到它的机会都没有,就死在路上。”颜玉舒半点没有说笑的意思,“你现在内力不得使用,武功再高深,现在也不过形同虚设,即便是这样,你也愿意去么?” 陆砚笙直视那双灰色的眼睛,微微一笑,“只要是你开口,我又怎会退缩?” 对视良久,颜玉舒似乎欲言又止,又似乎只是觉得困倦了,他垂下眼睫,神色流露出了几分疲倦,“明日我画一张路线图,你明日便启程罢。” “好。”陆砚笙答应得毫不犹豫,就好像颜玉舒方才所说的那些,对他而言都构不成危险。他自信满满得就仿佛他仍是那个武功超群的东煌教教主。是了,只要玉舒开口,再困难他也会去做。 最终章(下) 陆砚笙第二天拿到颜玉舒绘的路线图就片刻不停地上路。颜玉舒在自己重建的屋子里转了一圈,而后坐在窗边看书,一直到晌午过后才收拾了一下东西,招来了屋外的棣,“带路,我们走罢。” 棣摇了摇尾巴,低头嗅了嗅陆砚笙残留着的气息,确认方向后开始往那个方向跑去。 翼山附近的地势算得上平坦,因此陆砚笙天黑之前,就已经能远远看见那座山的影子。 他盘算了一下时间,决定不再急着赶路,在附近停下歇息。坐下之后,他又四下环顾了一圈,并没有什么发现。即便是已经无法动武,某些直觉依旧存在,那种被人注视跟踪的感觉。可周围没有丝毫动静。若是他的仇家,这一路上,多的是机会下手。若不是……会是谁…… 心中悄悄浮现了一个猜测,又立刻就被自己否定。他的理智告诉他,玉舒是不会来的。可下意识里,又期盼着这不可能的事情。 他低头吃着带在身边的干粮,虽然看似在出神,却没有放松警惕。 颜玉舒在离陆砚笙百丈外的树下坐下,因毛色雪白而十分引人注意的棣藏在了草丛里,只露出一个脑袋。身着苍青色衣服的颜玉舒坐在那里不动时,几乎就与身后的树丛融为一体,他这个角度看不见陆砚笙,但是棣的耳朵能听到方圆内的动静,他完全不必担心跟丢。 先给棣喂了食物,他静静地喝了几口药酒,头靠着树干慢慢掰碎了馒头吃,棣蹭到了他的身边,作为天然的毛毯伏在了颜玉舒身侧。 清晨太阳刚刚洒落在此处,陆砚笙就睁开了眼睛,他找到附近的小溪流简单洗漱了一下,匆匆吃了些东西就接着赶路。 颜玉舒比陆砚笙略晚些醒过来,棣拱了拱他的手,示意他看一下陆砚笙之前待的地方,又甩了甩尾巴。知道棣是在传达陆砚笙已经出发的讯号,颜玉舒却没有急着追上的意思,慢条斯理地打理好自己,待到阳光渐渐上升到半空,他才拎起包袱让棣继续在前带路。 花费了大半天的功夫,陆砚笙终于到达了那座山的山脚下,之前距离远还没觉得,此时才发现山看着不高,却陡峭无比。如若是施展轻功,略微小心些便是了,可现在只能徒步而上就不免有些难度。 陆砚笙皱了皱眉头,沿着山脚走了一段路,终于找到了一处比较适合攀爬的路线。 在陆砚笙辛苦攀爬的时候,颜玉舒才刚刚闲庭信步般来到了山脚下。他没有像陆砚笙那样观察地势,就好像是熟门熟路般,他拨开了一处草丛,露出了其下掩盖着的岩石。找到一块明显是人工雕琢过的凹陷石块,颜玉舒转动了几下,慢慢按了下去。 只听机关咔咔转动的声音,而后,原本严丝合缝的岩石一点点向两侧移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通道。 棣窜到了前头,小心地踩着石阶开路。 颜玉舒没有棣那双即便是在黑夜中也能看得分明的眼睛,他点燃了火折子,权作照明。 通道内的路并不好走,沉滞的空气透露着腐朽的味道,颜玉舒用袖子掩着口鼻,小心着自己脚下有些凹凸不平的石阶。 越往上走,路越发不平稳,颜玉舒不得不单手扶着石壁,棣时不时回头看他,明显放慢了速度等他。 行到半山腰的颜玉舒停在了长长的好似没有尽头的石阶上,火折子已经没有多少,火光忽明忽灭,照得周围的事物昏暗不清。他的手向一侧的石壁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了某一处机关,开启的那一瞬间,视线之中一片灿烂的光亮。 刚才还在暗处的颜玉舒不适应用袖子遮住双眼,不自觉微微眯起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垂下手,对于悄无声息站在面前的男子没有丝毫诧异的表现,他示意棣在原地待着,自己往前走了几步,立时,一股异香萦绕鼻间。 “这么多年了,神医门终于有人来见我了。”男子的面容如霜雪雕琢而成,莹莹好似会生光。那头奇异的灰色长发如瀑,垂在脚踝处随着男子的动作而轻轻晃动,“你是慕容珏的弟子?” “是,家师多年前就仙去了。”颜玉舒低垂着眼睫回答。 “竟是走得比我还早。”那人似乎是微笑了一下,但细看去他的表情却是没有丝毫变化,“那么,你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个么?” 石室内灯火通明,颜玉舒的目光扫过不远处经过粗略雕凿的石床。看材质与这石室墙面的石料无异,可那石床却像是方才放在水中重刷过一般,到处挂满了晶莹的水珠,不断滴落,又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水自石床中渗出,凝结成水珠,过不了多久便坠落下来,如是反复。石床下的地面已经凹陷成了一个小水塘,也不见那水塘的水溢出地面,只浅浅地积在那里。 低头沉思了一下,颜玉舒说,“弟子是前来求取师叔一样东西的。” “东西?”男子摊开手,粗衣麻布仍是不掩那身狂放不羁的气质,“我如今身无长物,你又是来求什么?”说着,他竟是真的弯唇露出了笑容,“看来,你是知道我被关在这里的原因,会特意来找我,自然也是为了这个。” “家师曾说师叔是自愿遁隐在此,只求天下太平。”颜玉舒一字一顿说到,像是背着早已烂熟于心的说词。 “自愿……天下太平……呵呵呵……”他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不能自已地笑出声来,“慕容珏,也只有你说得出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来,真是好得很,只可惜了你死得早,否则我还真想亲耳听你把这话说一遍。” 颜玉舒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直到对方的笑声渐渐停歇,才又慢慢说了下去,“当年家师正是因为不愿透露师叔的行踪才被杀害,神医门上下,除却我与师弟外出,其余人无一幸免。” “你!”男子像是受到了惊吓,又无法相信这个事实,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你说的可是实话?” “而今家师已仙去多年,再也没有能束缚住师叔的存在,师叔大可亲自下山去问问,证实一下弟子所言是否属实。” 当年慕容泠烟尚年幼,对此事并不清楚,那场灭门之灾也只是当做了寻常的江湖寻仇,杀了当年血洗神医门的楚攸扬,却最终也没能查到是谁重金聘请了他。可颜玉舒自己很清楚,如果不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当年的神医门不会落得现在只剩下慕容泠烟一人支撑。 他本是打算永不提及此事,就让这个人老死在此处,最后变成江湖上尘封的传说,可他现在有必须用到此人的地方。 常年不见阳光而惨白的脸微微扭曲,乍看去就像是刚刚逃出阴曹地府的冤鬼,淡色的唇颤动了几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几不可闻地出声:“可笑,简直是可笑……” “弟子也觉得家师性子过于刚直了些,即便是被他们找到师叔,就凭师叔的身份,他们也不会取了师叔的性命,至多是师叔要受点苦,却也不用搭上这么多人的性命了。”颜玉舒今日出奇得反常,平日惜字如金的他,此时隐约有些咄咄逼人,“师叔觉得弟子说的对么?” “他还轮不到你来评说!”男子忽的发怒,内力澎湃而出时,衣袖鼓胀,一头灰发无风飞舞起来,那股奇异的香气越发浓郁起来,可颜玉舒不为所动的用那双灰色的眼睛注视着对方,就好像没看到对方足以将他一击毙命的掌势。 “药人自带异香,师叔若是这样出去,不出几日就会被人发现异常。”那只惨白的手掌停在了颜玉舒额前不过几寸的位置,掌风吹开了他额前的发,他连眼睛都没眨动一下,接着自己的话继续说了下去,“弟子有办法能替师叔掩盖这身异香。” “呵,口出狂言,连你师父都没办法做到,你却能?”虽是这么问,但男子的手却慢慢收了回去。 “师叔试一试便知弟子有无说谎。”颜玉舒掏出一只瓷瓶,递了过去。 男子并不去接,只忽而问:“你想要多少血?” 颜玉舒直到此时才露出了些许的笑容,却不带任何情绪,“弟子所要的并不多,心口血半盏。” “你这是狮子大开口。”男子有些咬牙切齿地说。 “求师叔成全。”颜玉舒作势要跪,被对方扶住了双臂。 男子扶起颜玉舒时,顺手搭了一下颜玉舒的脉象。而后他微微蹙起了眉头,“需要这半盏血的,恐怕不是你自己罢?” “不瞒师叔,是为了我一位朋友。”颜玉舒道。 “朋友?”男子似笑非笑,也不再继续问下去,只是道,“让他来见我罢。” “师叔……”颜玉舒还没说完,对方就摆了摆手,“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是。”颜玉舒退了出去,蹲在原地的棣立刻就跟上。 随着机关闭合,灯火通明的石室再一次被隔绝在其中,通道内仍是漆黑一片。颜玉舒没有带备用另一支火折子,只能摸黑慢慢往下走。 几乎没有徒步爬山经历的陆砚笙在经过一番波折之后终于爬到山顶,面对这一整片山顶的植物,对比着已经看过无数次的图鉴,他竟然没有找到一株相似的。 玉舒是不会骗他的,可是他几乎是翻遍了这里的每一寸,怎么会没有……眼见着夕阳西斜,光线越来越暗,陆砚笙连额角的汗水都没心思擦拭,坚持不懈地弯着腰继续找寻。 寻到山顶一侧边缘时,陆砚笙随手拂开了一角肆意生长着的杂草,忽然就眼前一亮。 不远处,自石缝间斜生而出的,不正是图鉴上的植物? 只是这距离稍有些远了。陆砚笙以目光丈量了一下距离,发现自己即便是趴下也是够不着的,除非是从这里攀爬下去。 略一思量,陆砚笙立刻施以行动。 撕了一块下摆的布料用来裹住根须还带着一捧土壤的植物,陆砚笙小心地将之放入口袋,而后往上伸出手去扣住上方的岩石。 快要爬回山顶的时候,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陆砚笙抬头,看见了棣标志性的黑色耳尖。他还没出声说话,就见棣的爪子抬了起来,收在肉垫内的利爪猛地伸出,用力拍在了陆砚笙握着的岩石上。 “棣!”陆砚笙才喊了一声,就听见并不坚固的岩石发出了碎裂声,他另一只手连忙去抓另一侧,棣的爪子随后就在那只手的手背上划开了长长的口子。吃痛之下,陆砚笙松开了手。 几乎就是瞬间的,陆砚笙坠了下去。 完成了颜玉舒吩咐的棣立刻掉头往山下疾奔而去。 在半山腰一大片突出的岩石上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架设在上方的网发出了重物落下的闷响,他才抬起头。 陆砚笙躺在上面,侧向一边的脸上,双眼紧闭,显然是失去了意识,但右手仍小心地护在胸口一处起伏凸起的地方。 颜玉舒操控着机关将网降下来,探探陆砚笙的鼻息确认没问题之后,他拿开了陆砚笙的右手,探入了陆砚笙衣襟内,果不其然拿到了那一株他想要的草药。 “受了伤,怎么连心机算计也都忘了个光……”颜玉舒微微叹息,怎会料到陆砚笙真会傻到这程度。不过,或许正因此,他才会逐渐觉得放不下这个人。甚至为了这个人,再度来到这里。当初慕容珏带他来这里走过很多次,像是想要透过这厚厚的山壁看到里头住着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进到内部通道里去,慕容珏说过,如果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就永远都不要进去。他听从慕容珏的话,自慕容珏死后,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非来不可的理由……他想,或许是的。 这座山上长着药效可以媲美红莲的朱果,却鲜为人知。因为这是用药人的血喂养出来的,而知道药人在这座山上的人,早就在当年神医门的灭门之灾中死去,只除了他。 药人不食人间烟火,只在月圆之夜吸汲月之精华,无病无痛,容颜不衰直至老死。其身上的任何一滴精血甚至是须发都能入药。可要变成药人不是这么容易的。江湖几百年来,也只出现过三个药人。现存的药人,只有他的师叔奉濂。 他起身扣了扣身侧的石壁,“师叔。” “已经来了?那进来罢。”模模糊糊的声音自一方小孔中传出,随后石壁缓缓移开,那灯火通明的石室再度出现,奉濂站得远远的,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阳光,本能地躲避到了角落,侧着身用袖子半遮住脸,“将他放在石床上,然后你就出去罢。” “是,师叔。”颜玉舒花费了不少的力气才将陆砚笙半扶半抱到石床上,接着说了句,“有劳师叔了。”后就走出了石室,待到石壁再度合拢,他背靠在了石壁上,半抬头看着渐渐漆黑的天空上开始逐渐变得明亮的星星,又忽然想起那朱果被留在了石室内,他垂在身侧的手空落落的,只能慢慢握成了拳。 陆砚笙猛地睁开眼,入眼是从没见过的景致。他有些疑惑地眨了下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昏迷前的事情,他立时坐起身,又察觉到了不对。 此时在体内流动的,是他久违的真气,丹田处的内力也恢复如初。 这是怎么回事……他张合了一下手掌,切切实实地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摆脱了之前不能动武的状态。 “将这个带给颜玉舒。”一旁的声音响起。他转头看去,这才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他心中有了几分警惕,他现在已经恢复如初,可即便是这样,他都没发现这里还坐着一个人。循着声音看去,只见是个有着奇异发色和雪白肤色的男人。对方抛过来一个瓷瓶,他下意识接住,“这是什么?”他问。 “朱果做的药丸,他需要。”他不太高兴地挥了挥手,“快走,别在这里碍眼。” 还有些不明所以的陆砚笙一直到走出石室,看到站在外面的颜玉舒,还有些恍惚,“玉舒……” 等待的时间过于漫长了些,颜玉舒回过头的时候,带着几分疲惫的神色,见到他出来,黯淡的灰色眸子掠过一道亮光后恢复正常。 “我……玉舒,我已经完成了你交付的事情。”他握了握那个已经被他体温捂热的瓷瓶,递了出去,“那个人已经把朱果做成了药丸放在里头。” 颜玉舒站在那里,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用那双眼睛清冷地看着他。 心里掠过无数说辞,可陆砚笙到最后也只是说出了最为笨拙的,却也最为直接的话,“玉舒,可以让我留下来么?我不奢求什么,只要留在你身边就行。” 而后,他看见颜玉舒弯起唇,慢慢地笑了起来。那笑容清浅如艳阳融雪,那是他从未见过的颜玉舒最美丽的笑容。 他终是做到了让这张清冷的玉容,只为他展露出这样美好的笑容。他上前几步,用力抱住了这个只是微笑着,却能让他无比动容的人。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