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1.本文慢热,是真的很慢的慢热……性急的亲亲们,抱歉……但是咱一定会努力让它看起来不无聊的!(握拳! 2.其实这是个建书院办学堂的故事,没打算有什么波折,但是宫廷将相什么的,还是会稍微有点涉及,也就是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有块田一家子来种然后可以完全不问世事那种Orz 3.会有白白嫩嫩的小包子哈哈哈~~~~呃不是生子-_-# 4.最后,亲亲们有什么想法也请说出来吧好不好?哪怕是“这真是平淡的让人无话可说”这样的也好,至少可以让我知道大家都不愿意说话的原因是什么TTvTT 内容标签:灵魂转换 布衣生 活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静,文瑞┃配角:文祈,三伢子,政德皇帝,钱夫子,其它正在增长中的角色┃其它:温馨,1VS1,灵魂寄生,大隐于市 第1章 政德皇帝其实是没有微服出访的习惯的。 这一次会出了皇城一路逛到了护城河边也算是相当的心血来潮了,偷偷跟在身后的护卫们也捏了一把汗,皇上年事已高,万一有个万一,他们可都是要全家陪着掉脑袋的。 然而今天大概真的是走了不知道什么运,就在皇帝看上去逛的心满意足打算打道回府的时候,护城河那头传来了相当响亮的“噗通”一声,接着那一带的百姓就沸腾起来了。 政德皇帝今天逛的很满意,建国这些年,京城经过多少风雨,终于展现出如今的欣欣向荣,这让他龙心大悦,充满了成就感。所以,对于今天这最后的插曲,他也相当的感兴趣。抬头看看,确定方向,向着热闹产生的地段走去。一旁早已有护卫先行来到了护城河边,看着百姓围观一个落水的少年,却没有人去救他,因为这个少年显然在河里挺自在。就不知为什么会选择在护城河里游泳了。 一会儿,在河心扎猛子的少年一个深潜,很快就出现在岸边,一手紧紧攒着,另一手单臂抠着挺滑溜也挺高的河岸爬了上来,灵活的像某种动物。这让混在人群里的十八路禁军总领王延大皱眉头。虽然京城的护城河不会像皇城的那样深,河岸坡度也相对比较平,但是就这样容易的让个孩子爬上爬下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他决定回去要把京城太守李绘找来好好研究下这个工程问题。 而这边,政德皇帝已经踱到了刚爬上岸的少年身边。或许是因为他身上那种自然的尊贵威严的气势,少年停下了拧衣服的举动,抬起头,乌黑的眼珠子直直的望向眼前的……老爷爷? “你刚才是下去捞那个东西吗?”指指少年攒着的右手,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了,一些简单的推断早就已经是生活习惯。 “啊?哦。是啊。”少年眨眨眼,有点摸不透眼前华服的老人是要做什么。 “是什么?”难得的,政德皇帝那一点点很薄弱的好奇心被这孩子戒备的眼神勾了起来。 “啊?这是我的!没偷没抢!我要拿去买书的!”手里攒着的是一文钱,今天到处找遍唯一还遗落下来的一文钱。 “买书?”皱皱眉头,眼前的孩子衣服虽不至于到褴褛,可也几乎差不多了,尤其是刚才还在水里泥里一番折腾,真不知那样深的河,他是如何把那小小的铜板捞起来的。 “对啊,我要去学堂读书的,这是我买书的钱。我娘亲给的!”不是偷也不是抢来的。虽然实际上娘亲给了有一百文来让他付学费,但是谁让夫子正好这三天告假,身边那么多钱,集市里那么多好玩的好吃的,所以钱会慢慢不见了也是正常的吧……不过今天夫子回来了,就算编谎话也不能一文钱也拿不出,所以这一个铜板可是最后的希望了,希望夫子会相信他说的家里已经好几天揭不开锅了…… 再皱眉,政德皇帝仔细看看眼前孩子的脸色,黄不黄白不白的,在河泥里滚了这一圈更加看不出来,身材看上去有点瘦弱,但显然实际上不是——这从刚才他在河里的情况就看得出来,衣服很破了,手里攒紧了那一文钱,眉头都快打起结来,眼神却很凌厉。莫名的,政德皇帝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村头经常和自己打架的二牛,也就是后来的开国将军李显,可惜,建国不多久,这位功勋卓着的悍将就被以巨贪之罪处死,一家五十六口杀的杀,充军的充军,现在在京里就算想看一张和他相似的脸都看不到了。虽然说政德皇帝明白那是不可避免的,并且当时的旨意乃至追查的意思都是自己下令,然而,在国家稳定了这些年以后,他还是会思念起这些老朋友。是的,他是思念他们的,那些为了新国家根基稳固而被以这样那样罪名或杀或发配的、曾经跟着他打天下的老朋友们。他甚至不会害怕他们的冤魂来找自己算账。他相信他们也明白他的决定,而且,如果真的来找他算账,这么多年了,几个儿子都老大不小整天惦记自己的王位了,找就找吧,或者被他们勾去黄泉下,打骂过之后说不定还能开开心心和最初时候一样吧,那样的话,反而隐约有了一丝期待。 “你有事吗?没事我走了。”少年显然不愿意再多等下去,看着眼前的老人家突然开始发呆,他脱下了身上的长衫拧着,绕了开去,长衫下月白的小褂也被泥水蹭的黄黄黑黑的,湿透了,滴着水,拧也拧不干的样子。 政德皇帝突然就心酸了。一把拉住少年,从自己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那是出门前王延硬塞给自己的,都没看是多少钱,不过应该不会太少——把银票塞到少年手里,道:“这个给你,好生置办些衣物,买些书,好好做个读书人。莫再要为了一文钱拼死拼活了。来年春闱秋试,切莫要错过。”说罢,转身,潇洒的飘走,还顺带强压住心头那一阵酸楚的涌动:“果然是年纪大了啊,容易感伤了啊……” 被留在原地发呆的张静花了挺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下意识低头往手里看,眼光却扫到一样黄澄澄的东西在脚边,先捡起来同样攒在手里,才仔细看向那张纸头,却赫然发现,那是通源堂通兑的一千两大票!有点发虚的眼神飘忽到随着老先生走开而散去的人群里,瞄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二叔!莫走!你和我去学堂找钱老夫子,做个见证!”可不能让这珍贵的证人就这么走掉,不然谁会相信天上会平白掉下金山来?这一千两的大票别说自己没办法兑开,就算拿回家只怕也要被老娘当自己做了天理不容的坏事发了歪财而打死,现下要紧拖着人证先去找夫子,有夫子作证,去通源堂兑开这一千两的票面就应该没什么问题,回家和老娘也好交代了。扣除掉这两个人证的谢礼,也要给地方保甲一点,否则家里平白多了这些钱,只怕也不得安宁。此后到真的可以去做个小买卖,娘也不用那样辛苦,书或者也真的可以读下去了……虽说其实对读书这回事他其实并没有他娘那样热衷。 张静一边盘算着,一边拖着自家二叔向学堂里去。不过,刚才捡到的那个黄澄澄的东西貌似是个金锞子,难道也是那个老先生掉的么?那么他就帮他收起来吧,如果那老先生还记得来要就还给他,那个金锞子不小,或者顺便还能再敲点谢礼;如果他不记得了,那……嘿嘿嘿,张静在心底暗暗的笑。 元治十三年,天下大比。 政德皇帝又比五年前老了不少,此刻正坐在御书房里发呆。 面前的案上摊开了七八份奏折,矛头全都指向一个民间的学堂,这学堂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它有个很响亮的名号,号称“天子赐读”。 本来,借天子的名做风光的也不是一处两处,尤其如果这个天子再好微服一点,那几乎天下繁荣处都有天子的御赐,有心的或者无心的。 只是这个是学堂。学堂是做什么的?学堂是为朝廷培养栋梁的。 现在突然有家学堂公然号称自己这里是“天子赐读”,只怕天底下读书人都会以为,进了这学堂就已经是天子门生了吧。 而确实在这两年的科举里,已经有主考官因为学生顶着这样一个学堂的头衔来应考而私下放水。 到今年,顶着这个头衔的应考生更是比往年都多了好几倍。搞的翰林院里现在人心惶惶。这些学生里不乏不学无术狐假虎威的,本身有点后台,又有了这么一个名号顶着,批不能批,驳又不能驳。今年的科场还是相较往年最大的一场,但是,却无人想做主考官了。说到底,卖面子放人,那是营私舞弊,不卖面子秉公……那、那、那个面子可是皇帝的,能不卖吗?偏偏今年这些“门生”又多,怎么看,这个录取都是问题,一个不好是会掉脑袋的。 以至于到现在科考在即,却连主考官都还没能确定。 政德皇帝右手搁在案上,微微蜷起的食指轻轻的敲着,左手拇指中指压住两边微微跳动发涨的太阳穴,开口唤贴身大太监元祥:“传六王爷进宫。” 于是,文瑞就被从自家大浴池里直接拖到了御书房,和蕊香阁丹青的约会自然也泡汤了。 御案后,皇帝老爷子脸色不是很好,一看就知道,烦的。 文瑞跨上一步:“臣文瑞,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最后那声是故意的拖长了音调。 政德皇帝已经习惯了这个外甥的调皮,这明显是在逗自己开心的、相较于请安更接近调侃的问候声莫名的就让心里宽慰了起来。说来年轻时戎马争战打下这天下,老家里带出来的人却陆陆续续几乎死了个精绝,只有三妹的这个孩子,从来就是个万事不关心的性子,幼时又特别胆小,从来不会乱闯,到现在相比自己那几个儿子,反而更和自己亲近不少,也所以自己才会力排众议将这个理论上完全属于外姓的孩子直接封了亲王。 “来来,左右你这几日也是无事,这个学堂,你来帮朕办了吧,省的翰林院那一帮夫子伙着几个找不出大事的巡按整天在朕的耳边嗡嗡的。” 再于是,我们的六王爷文瑞被一脚踹到了离京城城门不远的朝天衙路口。 第2章 望着眼前书院门口那大大的匾额,文瑞有点感叹。且不论这是谁弄的,就这匾的气势,只怕外省那些七品的地方官都未必能有。那是块乌木暗金雕花匾,上面有篆刻的四个大字:天子赐读。字体虽说不上神来之笔,却也是龙飞凤舞气韵十足了。端详了一会儿那四个大字,文瑞的感叹又深了一层,光看这笔字,就算征来做个书记也都不错,可惜嘹,谁让你借天子之名行欺诈之实,就算不杀头只怕也要发配三千里,可惜啊可惜! 在书院门口转了两圈,转身,先朝这一段地方保甲的住处行去,下手端掉之前他要先跟地方上了解一下情况,为什么这么一个地方可以存在了好几年而没有被查办? 彼时,张静正在书院背后的弄堂里跟王夫子下棋。王夫子也是书院聘请的先生,只不过相比较其它夫子,他的日子过的实在清闲,每日的功课就是陪着张静下棋。要说当初这王夫子其实是不乐意来这个书院的。他本是翰林院的学士,如果当年多操心些在仕途上,说不定今日早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但他天生的嗜棋,曾经因为一局围棋而延误了当日早朝的例行奏章,这个不大不小的错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被人当作把柄橇了他的职务。说来也是孽缘,那日刚从翰林院卷铺盖滚蛋,就在路边看到了与人下棋的张静,且立时为那少年精湛的棋艺倾倒,乃至不惜屈就于这个小小书院——当然,作为东家的张静,其实每月给的束修还是相当有份量的。这也是后来他发现张静的绝妙棋艺仿佛女子的月事一般只有特定周期才会出现而大呼上当却没有一走了之的原因之一,啊此事甚小不表也罢。 现下,是那为数不多的张静能下出好棋的日子之一,这一局从辰时开始,此时未时已过大半,两人连午饭都不曾吃,一直胶着着。王夫子虽已不年轻,但是遇到如此难得好局,自是要拿出当年自毁前途的劲头一战到底的。于是,当文瑞按着书院书童的指点绕到这后巷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光景:金灿灿的夕照衬着漫天的红霞,青石板铺就的小巷里洒落着大片的阳光;这条后巷很僻静,一边是书院青砖白瓦的后墙,此时依然有隐约的朗朗书声传出;小巷的另一边是条小河,河边垂柳新发的绿枝在微风里轻轻摇摆,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树荫;而河岸上树荫下此时全神贯注的一老一少那专注的神态,以及偶尔落子的清脆叩击声,更是将这一刻渲染的份外宁静致远。虽然日后无数次文瑞都痛心疾首的认定了这一刻自己的错觉是未来那一连串巨大麻烦的开端,然而此刻,就算有机会重来,他相信自己依然会做出同样的决定。这一刻,他突然决定就这样静静的站着,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看着那精神矍铄的白发老者和坐在他对面唇红齿白乌发如丝的少年,等着他们安静的,认真的,将那一局奕完。 张静回到书院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王夫子是带着一身酣战后的畅快淋漓回家的,而他则带着一个空的擂鼓的肚子和两条饿的发抖的腿跨进了书院的后门,然而还没来得及拐去厨房,就被小四拖了直奔前厅。所以,他对这位六王爷的第一印象其实很差。 而这位还不知自己一下午的耐心换来的是对方的鄙视的王爷,此时正仔细的打量眼前的少年。其实称呼这位书院的少东家为少年是不妥的,毕竟人家也已将近及冠,只不过不知是不是生活太过悠闲而单纯,眼前的这位少东虽然眉宇间已经显露了一丝英气,但整体来看还是透露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新娇嫩的感觉,特别是那还未长开的骨架。之前在巷子里的时候所看到的只是大部分的背影以及少少的一点侧脸,现在人站在眼前,那种纤细感就愈发的明显。但是这付纤细的身躯的主人有着一双灵动到让人觉得仿佛会闪闪发光的眸子,这让文瑞莫名的就不想看轻了这个少年。 看到自家少东瞪着眼前这位贵客一动不动,夫子教头张名且赶紧跨上一步,微微扶住了张静的胳膊,低声介绍到:“六王爷,这位就是咱们书院少东,姓张,单名一个静字。少东,这位是睿亲王,今日特来咱们书院审察的。”介绍完毕,又稍稍侧过身,在张静耳边用更低的声音迅速补充了一句:“这位六王爷可是当今圣上面前最得宠的,圣上的亲外甥。” 听这介绍,张静本来冷淡的表情略略出现了一丝讶异,转瞬即逝,之后便摆出了一张客套恭敬却十分之疏远的脸来。这让文瑞心里莫名的就觉得有那么些许的失落,相比较现在这样的表情,他倒宁可这少年还是刚进来时那一脸的拒绝,那至少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不是么? “学生张静,叩见六王爷。” 少年没有给文瑞太多时间感叹,反应过来之后就先跪下了,这让文瑞的失落里头又参杂进了些许的不适应。 他这个六王爷,虽然在自家大舅面前是最得宠的,底下逢迎他的人也不计其数,但实际上因为性格使然,又有皇帝那么大个靠山罩着,从小,他便没有太多的心思在这些迎来送往的繁文缛节上。平时在家,别说房里那几个大丫头整天都是公子长公子短的偶尔急了还会连名带姓的直呼文瑞,就连门房后院里那些劈柴挑水的粗做下人,见了他也不过是微微的弯下身子行个礼喊声“王爷”就罢了;便是他那班朋友们,因知他脾性,就算在级别上低了自己很多的那几位,平时见面也是断不会行如此大礼的。这个张静单从外表来看,因着和自己那些朋友在气质上十分的接近,就让他感觉可亲,眼下看到人在自己面前公正规矩的行礼,一时间竟就觉得有了那么一丝的落寞,仿佛一个多年的老友突然就再不要和自己亲近了一般。 微敛心神,赶走脑子里那些不着边的念头,文瑞略坐正了一些,嗓音里有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愉悦:“快起来吧,少东不必如此多礼。” 张静低着头,听到这话,略一迟疑便毫不犹豫的站了起来:“谢王爷。”平日里街头巷尾多少也有些这位六王爷的传闻,兼且家里的夫子里不乏从朝堂告老的学士,对这位不拘小节颇有前朝隐士风范的六王爷也是交口相赞,当下张静就明白,对这位爷,太过拘泥可能反而会不讨好。 “你这书院办的当真不错。” “谢王爷夸赞。” 六王爷看上去和颜悦色,张静的心里却不免打起了鼓,自己这个书院起的可算是侥幸又侥幸。虽然夫子们一再担保这一定是圣上造福于民的好事,但说到底,那不过是当今皇上的一句随口之言。或者确实包含了对自己能入闱的期待,但是否这期待还能移作对天下苍生的鼓舞,实在是很未可知的一件事。 只是那天钱夫子见到那大票上的御制内库朱印之后大惊失色,等到听完张静的叙述,又看到皇上不慎遗落的那个小小的金锞子,就一口咬定那一定是当今圣上心怀苍生,势要振文学立朝纲,拔取有学忠良。再之后的事情,那时不过年方十二的张静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决定权,他只是争取到了钱夫子多等他一晚、让他和他娘亲商量一下的余地。而后这位老先生真的是将自己一腔热血都投入进了新学堂,先是将那银票和金锞子还有记录下的圣上口谕全部供奉起来,之后不仅办学所需全部由他资助,连张静母子的日常生活开销也由他一力承担了过去,好让张静安心读书;甚至的,他还从他那些老学究的往来亲友门生里拉来了好几位才学兼备德高望重的宿儒,于是这学堂就此便正式轰轰烈烈的办了起来。要说张静正式接手学堂的部分事务也只是最近两年的事情,再早几年的时候,钱夫子牢牢铭记了皇上嘱咐张静的那句话,一连几年送他去应试。无奈张静人虽机灵,在仕途一道上却真正是不得其法又毫无追求,自己又不爱读书,混了几年,好容易搏了个秀才,再读直觉头大如瓮简直要了小命,干脆想尽办法说服了钱老夫子,先从学校的管事做起,多少经些历练。横竖始终在学,也不算弃学从商辱没斯文,或者兴许年龄再长一点,突然通透了,还能再去考个举人。 这些年来,最初时宣称天子名头,其实张静的心里还是多少有些不踏实的,但是眼看着学堂越办越大,他也逐渐放下了心,只是今日突然有位王爷登门,说是要视察,一时间又不禁开始忐忑起来。 “少东可否让本王参拜一下当今圣上赐予书院的物事?”果然,是冲那两件东西来的么? 第3章 此时的文瑞其实早就没有了初初过来时候那种查办的心情。他之前先去地方保甲那里打听了一下,得知牵头办这家书院的几位虽说不是什么名冠天下的大儒,但在朝堂之上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而且这几年内又陆续有好几位告老的夫子入院,更有一位挂名的大夫子还是前任的太子太傅。那位老先生当年是年事太高才离的朝,却不想也对这书院如此垂青。至此文瑞对这书院的印象已经完全改观了。换作是朝中那些官他是不会在意的,但是那位太子太傅是出了名的耿直,他要认定这书院并非是真正为天下读书人的,肯定也不会愿意挂自己的名头在里面。所以现在文瑞更倾向于好好的先了解一下这书院到底是个怎样的情景,而这一切,当然要从辨认那两样镇馆的东西开始。只不过,一家书院却供奉着读书人为之不耻的黄白之物当作自己的镇馆物品,也实在是有点好笑。思及此,文瑞的眼角不由的带起了一点笑意,看的边上的张静十分之纳闷,皇宫里的人,果然个个古怪。 供奉两件御赐物品的屋子是单独辟开的。毕竟如果不是御赐,这两样在读书人的眼里可都是不入清流的;就算是御赐,拿去和孔老夫子的像一起摆着受学子供奉依然是大大的不妥,所以干脆的为它们准备了一间屋子。又因为两样东西价值不菲,特别是那金锞子,还要当心千万不能被有心人趁空顺走熔了。所以一直由钱老夫子亲自锁在一个小小的紫檀匣之内,每日查看,供奉匣子的屋子也特别派了人日夜看守。 文瑞看着年逾古稀却依旧精神矍铄的老人,莫名的就觉得熟悉,直到三跪九叩过那紫檀木的匣子,将它取下来摆在自己面前打开之后才猛然想起,这位钱夫子莫非还是位故人?只是当初大伯登基之初,一心想要请人家出山,偏偏夫子他一力治学,以教养天下为己任,完全的无心仕途,最后是闹的有点难看,现在来贸然相认却有点尴尬。 脑子里兜兜转转许多念头,确认完毕金锞子确实是御用的,银票也确实是宫内之物,誊写的口谕什么的记了个大概——这个是要回去和皇帝舅舅确认的。离开之际文瑞就多了个心眼,仿佛不在意的随口问张静:“少东,你家这位夫子却是真正大儒风范,不知本王是否有幸曾得闻大名?”张静没多想,也随口回道:“回王爷,先生讳字文渊,单名一个瑍字,一生治学,门下弟子无数。旁的学生倒也不甚清楚,先生他平时并不多说。” 确认了就是同一个人,文瑞心中颇有些感叹,疑似故人和确实是故人,这两者之间到底还是有些不同,心情也跟着变好起来,道:“少东留步,本王这就回去了,来日定当再来拜访,与少东倾谈。”此时心中已经有了计较,面上神色不由的轻松起来,张静恭送礼毕,抬起身的时候就看到了这小王爷临走前望着自己浅浅的一笑,眼角眉梢竟带着一丝无法描摹的风情,真不知这小王爷是天生如此还是蕊香阁去的太多无意间学了不该学的东西。 政德皇帝望着站在眼前的外甥,默默的运气,要不是实在不舍得,早当场拖下去大板子用力敲他几十下。自己让他去把那个学堂办了,本以为小事一件,结果他居然查出个这学堂是个天大的好事这种结果来,而且还言之凿凿确实看到了御赐的镇馆之宝。好吧,政德皇帝有些心虚的想:这大概真的是有这么回事,那个从护城河里爬上来浑身滚透了泥水的少年他还是隐约有点印象的。但是文瑞你个小兔崽子你不知道你大伯的意思就是不管怎样把那学院查了就完了吗?!什么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么多年来你天天捧着这个当金科玉律的这次怎么就不灵了呢! 想到这里,老皇帝的胡子都要抖起来了,偏偏文瑞那小子还在滔滔不绝:“……夫天下之大,民生为本;天子治下,以学为进。今圣上心怀苍生,数年一日,办学于民间,精进于朝堂,恩泽广施于天下……”文瑞的声音清越而响亮,在朝堂上朗朗诵读,还真颇有些余音不绝回味无穷的意味,身后趴了一串的老先生,从右丞相到礼部尚书到翰林院诸位,个个一副痛心疾首自己没尽职尽责居然让老皇帝劳心劳力事必躬亲的哭丧样。 政德皇帝此时的心情实在很哭笑不得。一大早刚坐上金銮殿,那群翰林学士们就直扑金殿下痛哭流涕的自我忏悔,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后来文瑞站出来当众汇报查察那学院的结果,他就预感不对。现下,金殿下跪了那么多,文瑞又把好话都给说尽了,还例举了好长一串中举名单,全是从那家学院出来的平民子弟。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学院又不是在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彻查”两个字老皇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脸颊抽搐了好几次,还好隔着帘子底下的大臣们也看不清,又多运了好几次气,老皇帝才慢慢的开口:“众爱卿平身,都莫要再自责,此事朕本也是试行之举。只是今后如何,朕还需仔细思考,也望众爱卿能助朕一臂之力。”然后转过头盯着文瑞:“睿亲王此次查察,收获甚丰,早朝后来御书房详谈。” 文瑞听到他家舅舅金口已开,终于暗暗松了口气,立刻跪拜:“臣遵旨。”一会儿御书房里详谈,只要先确保书院不会有事,他就有百分之二百的把握说的老头子回心转意而且还能龙颜大悦,而且他准备了一堆关于书院的计划。这个书院,文瑞现在是打定主意要帮到底的,或者是被那些一心办学的宿儒们感动,亦或者,是因为张氏少东那清冷的目光。 文瑞在金殿上和他家舅舅玩书院存亡争夺战的时候,张静这里大家才刚刚起床。今天是初五,每个月规矩这天要洒扫洗尘,祭天地拜孔圣人,所以一早学堂内就吵吵嚷嚷。东面馆内是世家子弟,自是不屑于亲自动手,各家小厮丫鬟来来往往,有几家平时有罅隙的,这些下人们也借着混乱劲儿互相使绊子;中馆是富庶人家的子弟,虽然也不会自己动手,但是因为多半是商人出生,和气生财的道理熏陶下,看上去就要平和许多,至少不会明面上的箭张弩拔;而西馆则是完全的平民子弟,有个书童的就算是家中十分富裕的人家,所以基本上遇到这样的日子个个都是亲自动手。而张静也最喜欢来西馆,这些学童年纪也都不过七八岁十多岁,小的甚或只有五六岁,看着就是粉嫩嫩的一个个小团子模样,都挤在院子里奉打扫之名行玩耍之实。看到张静带着小四跨进院门,小的们一下子就叽叽喳喳的围了上来,几个年长一点在屋内认真洒扫的学生也走了出来和张静见礼。 张静摆手,就算见过,身后一群小的跟着一起摆手,惹的几个大的威胁作势要打,钱夫子站在廊檐下呵斥一声,一群孩子嘻嘻哈哈一哄而散。张静打发了小四去做他的事情,转身,就看到院门口跌跌撞撞走进来个小娃娃,忙上前迎住。 这小娃姓宋名祥小名三伢子,才刚四岁零三个月。穷人家的孩子,吃用并不太好,小孩子往往长的也慢,这点岁数还不是太会说话,只是看见张静就一个劲的冲他乐,大眼睛都笑成了眯眯眼。张静看的心痒,抱起狠狠亲了一口,惹的小孩笑的更大声了。孩子身后跟着进来的是宋婶子,这小娃是他家老三,年前在书院里读书的老二考中了秀才,为老宋家挣足了颜面,书院对穷人家的孩子收取的费用又不是很高,所以她和男人商量之后就干脆把老三也送来学里。只是孩子现下还实在太小,跟他上课也全听不懂,在学里也只是玩,最后莫名的就变成了张静的小跟班。倒是一段时间来,孩子原本沉闷怕生的性格大有改善,对着陌生人也肯喊人了,宋家两口子十分欣慰,今天知道学里要祭拜,就捎了些时鲜果品过来。 张静抱着孩子送宋家婶子到了后厨,把果品放下,又唠了一会儿嗑,宋家当家的就来催宋婶子回去准备摊头开张。张静抱了孩子,索性也就和钱夫子一起坐在廊下,监督一群皮猴子打扫。随意说了几句,突然想起前几日那六王爷来书院逛完走人的时候问起过钱夫子名讳,不由莫名有点担心起来。这些年来,钱老夫子于他绝对当得上师和父二字,这书院也都是他老人家一力承担才经营起来的,要是因为这书院而让老先生有什么飞来横祸,他张静可要如何自处?怀中三伢子啃着刚刚张静塞给他的一颗青梅,酸的口水直流又不舍的放,依依呀呀一个人嘀咕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张静将孩子往怀里带了带,决定还是把这个事情和钱夫子说下:“前些时日来的那位睿亲王走时,曾问起过先生名讳。” 钱老夫子捧着他的宝贝茶壶,慢慢的嘬了一口,放下,才悠悠然的吐出一句:“不妨。”张静侧过头,看着老人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是一番笃定悠闲,并非假装,也就稍稍放心了些:“那就好。” 心定了,就忍不住去逗弄怀里的孩子,正拿着一小块蜜糕哄三伢子喊钱夫子爷爷,小四又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一边还喊着:“少爷少爷,快去厅上,前些日那位贵客又来了!”说曹操曹操到,张静有点无语问苍天的感触,感情那位爷那天说的改日拜访还真的不是客套话。把三伢子交给小四好生带着,无奈的站起整了下衣服往前厅走去。 第4章 文瑞踏进书院就知道自己来的时日不巧,前院里往来下人忙碌不停,显然是书院的什么大日子。摸摸鼻子,横竖自己是带着好消息来的,想来那位少东应该也不至于把自己赶出去,于是也不管没人来迎,索性自顾自一路来到前厅,笃定的坐下等人来招呼。一转眼,却看到通往中庭的门边探出了两个小脑袋,看衣着应该是平民子弟,正直愣愣的看着自己发呆。文瑞顿时童心大起,随手从桌上的果盘里抓了两个杏,向两个小孩招手到:“来,来吃果子。” 门后的大牛和二牛是趁着张静去西院的时候从一片混乱里溜出来的,才跑出中门就看到前厅里坐了位大人,一身绫罗,腰佩三尺青峰,剑眉星目,还带着笑招呼他们过去吃果子,瞬时只觉得眼前有仙人无比闪亮,一下就傻了,愣愣的呆在门后不知如何是好。 这边小四被张静指使了出来,正要往门房去看漆工来了没有,供奉孔夫子排位的正厅壁龛背后脱落了一块,今天祭祀完毕就要重漆的。才刚在后院撞上了从偏门进来的宋家当家,闲聊了几句,宋当家的塞了他一把枣,他慢慢的嚼着往前面来。没想到刚出来就看到那位了不得的大爷正悠闲的坐在前厅逗小孩,一个哆嗦,差点把手里的枣和枣核撒了一地。想要撒腿就跑,只是那一顿的功夫,文瑞已经看见了他,收起逗小孩的手,站起来问到:“这位小哥,你家少东现时可在学堂里?” 小四眼看跑不掉,毕竟这几年跟着他家少爷,当官的也看了不少,镇定下来也就没事了,规规矩矩的行了礼,答到:“回爷的话,少爷正在后院。今日院内恰逢洒扫祭日,多有怠慢,望爷海涵。还请爷稍坐片刻,小的这就去请少爷出来。” 文瑞看这素日里跟在张静身边的孩子,虽不如大宅里的书童也是粉妆玉琢一般,但是常年熏陶在书院的氛围里,倒也自然带了一股清流之气,谈吐应对间虽然还稍显生涩,却已经有了进退。不由又暗暗对张静添了几分好感——什么样的主子有什么样的奴才,下人TJ的好的,一般主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遂摆手:“去吧,莫着急,倘他有事,本王在此稍等也无妨。”然后转身坐下,想要拿起桌上的杏继续逗大牛和二牛,却发现这一会儿功夫那俩小子已经跑了个无影无踪。也所以他就没看到,小四退出他的视野之后那一路狂奔去后院的架势,绝对和他家惊了的马相差无几,哪里还有半分沉稳。 张静在见到文瑞之前设想过了无数的可能性,却完全没有想到过会是这种发展。 自家的书院,虽说顶了那么一个名头,这些年借这个名头光的官家子弟也不少,但是因为书院的主心骨是以钱老夫子为首的一批宿儒,所以在盈利这块上是多少带了些不屑的。这直接导致了书院经营至今,虽然举子都出了不少个,但是整体来说除了师资力量雄厚——老先生们普遍以教养天下为己任,要的束修都不多,陪下棋的王夫子那种就算是拿的厉害的了,很是为其他夫子所不耻——其它硬件设备统统都有所欠缺。 有钱有权人家子弟所在的东院和中院是因为有那些学生家里在打点,所以情况还好,冬日会有火炉,夏日也有凉席铺地,还在课堂上安了自来风。但是那些普通人家的学子其实就学的条件并不太好,且不说西屋本身看不到什么朝阳却一直有西晒这类问题,这几年学子人数增加,屋子却没有办法扩充,只除了房顶漏雨的地方重新修缮过之外,基本上没有什么改变。 虽说钱老夫子坚持读书人要能吃得苦中苦才好,但是每年冬夏,张静看着西院和其它两个院子之间的差异,心中总还是有点难过,明明在西院里的才是真正最爱学习上进的孩子,自己却没有能力为他们提供个更好的环境。而今日这位睿亲王带来的消息可是能马上帮这些孩子大大改善条件的,张静的心里就忍不住的狠狠动摇起来。 文瑞看着张静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的提议有戏,虽然说他也从来没想过这个计划会有被张静拒绝的可能。所以越发起劲的介绍起来:“今日本王早朝之后也向圣上细说了一番书院的景况,圣上心里也是欢喜的。”反正他大舅看着他已经发不出火了,“而后本王也约略的向圣上介绍了一下院内的诸位夫子。譬如钱老夫子,其实还是位德高望重的故交。” 听到文瑞提起钱夫子,张静一下子耳朵就竖了起来。文瑞看他那模样,虽然变化的不甚明显,但是还是看得出他坐着的腰背挺了挺,眼睛也开始微微发亮,就知道他和钱老夫子绝对感情亲厚。攻人攻心,于是抓紧再多说几句:“说来惭愧,那日本王都不曾来得及与夫子相认。其实,本王的名字还是托先生的福来的。” 咦咦?!这下张静的好奇心真的给勾起来了。 最初听这小王爷的口气,他只是稍稍放心,钱老夫子应该不会有事。但是听到这句,他猛然发现,夫子他貌似和皇家的渊源其实很大? 文瑞一开始是想见好就收,暗示一下就行,但是看着张静一副孜孜以求的架势,不由就心软了,便将当年那段故事约略说了一下,以及后来政德皇帝数次骚扰钱夫子出山不成,最后不甘心之下,将那时膝下唯一的后辈,年方六岁的睿亲王、本名唤做睿祈的自家外甥,名字给按夫子的名讳改成了文瑞。 这段野史八卦张静听的津津有味。在他心目里,钱老夫子毫无疑问是可靠且能力卓越、如同父亲一般可以仰慕和依靠的存在,但是时至今日他方才明白,原来夫子他这一生还十分之传奇。当下恨不得马上跑回后院去向夫子求证,无奈眼前贵客还在,不得离开。而且拘于礼数,他又不好插嘴多问,心下好奇重了,终究还是个孩子,面上就越发的明显。 文瑞本意其实只是想告诉张静:放心吧,书院不会有事的,你看你们书院的夫子们其实个个都很有社会地位,他家皇帝舅舅就算真的想端了书院也得好好考虑下才行。可是现下看到张静这仿如被逗引了的猫咪一般的专注神情,莫名的就还想跟他再多说点皇室秘辛,好让这神情能在眼前少年的脸上多停留一阵。无奈实在不能浪费太多时间,今日来的正事都还没说。只得收敛了放松的八卦神情,开口道:“其实本王今日来,除了朝廷有意拨款扶植书院,另外还有一事要和少东讨教。” 呀呀就说怎么会这么好,皇帝老子莫名给自己送钱!正题这就来了!张静心里嘀咕,面上也恭敬起来,拱手道:“学生不敢,学生洗耳恭听。” 文瑞见他这样,也就不再废话。他今日来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方才早朝之后,在御书房里,努力的说服了他家大舅不仅要让这家书院办下去,而且要办得大,要真正的办成皇家在民间的书院。 朝中那班文人他是知道的,虽说今天因为他翻出来那些事情的缘故个个心惊,但是如果只是保住书院而不再做其它,谁也不能保证那班闲的没事干的老头们过阵子会不会又来找碴揪小辫子。为今之计,只有将书院的名头干脆做大做实,既然已经挂了天子赐读的名号,那就干脆直接的纳入皇家的管辖,这样才能绝了那些老头子们闲下来就想来撬墙角的可能性。 只是计划虽好,书院里的这些老夫子们的情况他多少也有点数,只怕当中会有人相当不乐意。不过这个问题就要看眼前这位少东是否愿意配合了。 “其实本王今日来,是想和少东谈谈书院建制之事。也要听一下少东的想法。” 张静一听这话头就有点懵。这什么意思?建制,那就是说要从书院结构的根本上动了!作为书院小小的名义上的少东,他怎么可能能一个人拿得了这个主意! “学生不敢,还请王爷赐教。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学生恐无法一力承担,当请先生来与王爷对谈。” 张静脸上方才那种烁烁生辉的神采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让文瑞怎么想怎么觉得膈应的带着疏离的彬彬有礼。明明前一秒还是那样鲜活的人,一说正事就马上变成了个小古董一样的,还要直接拖他家夫子加入谈话,文瑞不淡定了。本来就是想先拉拢张静,再进而去做几位老夫子的思想工作的,怎么可能就直接和钱老夫子对上!何况他也不知道那日钱老夫子见过他之后是不是就已经有什么打算了。 “少东莫要如此客套,本王尚有亲近之意,少东就不肯赏这个脸吗?”微笑微笑,虽说这么端着真是累人,但是眼下还不得不端着,千万不能吓到张静让他真去把夫子们请出来。话说回来,这么文绉绉的一来一回,真要说起正事儿来那得多受罪啊! “张静不敢,王爷乃千金之躯,亲临学院已是莫大的荣幸,尊下有别,张静万不敢唐突礼数,更不可僭越,否则莫说于礼不合,就是我家夫子也是会大大责罚的。何况兹事体大,学生万不敢擅作主张!”明白不?您太金贵,累死累活也得陪您耗着啊!何况还是这么大个事儿! 小四在一旁站着,虽然对自家少爷和这小王爷的谈话不是太明白,但他是知道张静的,他这少爷平时就只是在钱夫子面前老实,其实也是个不安分的,何时做过这样事情,亏得他还能这样一板一眼的装下去。所以这会儿就算对面是王爷他也不行了,那种抽风的想笑又不敢憋得他啊,只能垂着头身子控制不住的微微颤动。 文瑞心下有些明白,看着张静那低眉顺眼的样子,联想起钱老夫子那脾气,只要是在这学院里,只怕这事是必须如此的了,于是干脆直接开口邀约:“不如这样,时辰也不早了,少东与瑞一起去馐味斋,我们边用午饭边说?”拐出这个门总行了吧? “学生告罪,今日乃学院每月拜祭天地孔圣之日,早午间当焚香沐浴斋戒,王爷好意张静只能心领了。” 文瑞郁卒。明明他是来谈那么重要件事的,不说张静都不会巴结自己,反而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今天一直在碰软钉子呢?这会儿真后悔两次来书院都没把小蚬子带着,不然就凭内小子那张铁嘴,死的都能说活,别说拐人出门。 “既如此,那今日本王暂且告辞,明日午间在馐味斋恭候少东,咱们不见不散!”站起,拱手,撂下话,走人。文瑞第一次觉得,自己其实也有当恶霸的潜质。不过这也是无奈,在这书院内,又要注意拦着张静去找他家夫子,一边还要在那般文质彬彬的礼数下说话活动,实在憋死他了。 而这边的张静此刻几乎可以说是目瞪口呆,这小王爷这是生气了?是生气了吧?是不是生气啊?!果然传闻和他太客气反而会让他讨厌是真的啊!那现在怎么办?追出去道歉?想要挪脚,却又犹豫了。刚刚小王爷走出去的时候脸上并没有怒气啊,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那到底是不是生气啊?!!张静想要抓狂,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这六王爷非要先和自己谈而不是直接和夫子谈啊!看他年轻比较嫩所以认为他会比较好拐吗?!但是事已至此,也只能明日赴了这位爷的约再看如何处分。 而文瑞刚跨出书院门口就呆了,今日里过来明明是为了能早一天让书院这边开始准备的,结果怎么一赌气就自己给推去明日了呢?态度强硬的说出口的话又不能马上反悔,文瑞发现自己罕见的失态了,并且这种罕见的状态还让他莫名的有点轻飘飘的高兴,于是他决定下午干脆还是去蕊香阁好了,顺便和丹青商量下书院的名字 第5章 丹青在蕊香阁的身份其实很尴尬。她是这里的姑娘,并且确实还是头牌,然而三年前开包就是被文瑞给包了,这三年来也再没接过其他客,这让她在阁子里其他姑娘看来很是突出,并且背地里的风言风语也没少传。然而文瑞一直很大方,她一天的开销用度都可以赶上普通花娘半个月的进账,这还不算结给老鸨的那些,所以并没有人敢当面来给她难堪。曾经还有很白目的姑娘因为嫉妒就试图给她下毒,结果被查出来之后让老鸨直接拖去后院给那四只看家狗泻火用了,自此就算有人再恨她,也会先掂量下自己什么斤两,是不是足够来和她叫板。只不过这种日子,丹青其实心里也足够明白,并非长久之计。 看着眼前蹒跚着向自己跑来的孩子,心里的不安愈发的明显起来。按理说,孩子都已经帮他生了,还是个男孩,如果是真喜欢她的,像她这样出生的女孩,要进文瑞的家门是不可能,但是一般也都会在外面给她包个院子养着。只是至今文瑞对这种事情始终就是绝口不提,只来的次数稍微多了些罢了。而且自从有了孩子之后,两人之间的床弟之事也比之前少了很多。这让丹青有种感觉,文瑞只是想她给自己生儿子而已。但是转念想想,自己这种卑微的出生,如果文瑞的目的是想要子嗣,那怎么都不可能考虑到自己身上来。左右都想不通,接住了扑过来的软软的小身子,拿起桌上一碟桂花糕里的一小块塞到儿子嘴里:“小少爷,真厉害!” 没错,这是又一个让丹青觉得害怕的地方。打从孩子出生起,文瑞就要求她绝不能让孩子知道身边的这个女人就是他的亲娘。虽然说文瑞保证过未来一定会接她出阁子并安排好她后半辈子的生活,但是明明都有了自己的儿子了却不能当儿子来养,丹青有时候都很佩服自己为什么还能坚持的下去。 孩子咯咯笑着,吃的满脸都是,然后一把蹭到了丹青的袖子上。丹青叹口气,俯下身,用丝帕给孩子擦干净,孩子奶声奶气的喊了声:“姨娘”,眼睛直直的盯着桌子,意思“我还要”。过了一会儿见丹青不理会他,就撒起娇来,扭着丹青的衣袖拉扯,一边还嘀嘀咕咕着“糕糕……吃……” 文瑞推开丹青的房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自家儿子在努力讨要零食,不由就眉头皱了起来:“祁儿又在不乖!”随后扫了一圈丹青的房里,口气愈发的严厉起来:“春秋又不在?” “你来啦。春秋今天一早就被妈妈喊过去了。说她年岁也不小了,既然在阁子里就是阁子里的人,该学以后怎么做生意了。”丹青轻轻的回答,一边把孩子抱到椅子上坐好,就自然的走上前来给文瑞端茶递水,又倒了温水,绞了一方丝帕给文瑞净手。 文瑞看着她那柔顺的样子,心里不由的又叹了口气。 自己这个王爷,虽说是跟着他大舅一起打下的天下,但是实际上当年在军中他也不过是个才十岁都不到的小子,根本帮不上什么忙不说,有事他还经常害怕的躲的人找不到。最终虽然现在是个王爷,但是除了有他大舅罩着之外,真的是什么可依傍的都没有。 在皇子们都还小的时候问题还不大,但是现在几位皇子都慢慢长大,太子是上个月才刚过了十六岁生日的,虽说暂时还不见得会有什么状况,但是这位太子明显并不是个安分的人,更别说其他几位皇子。 或许因为本朝是建国第一代,在这些皇子们的观念里,父辈戎马生涯夺天下的英姿依然是根深蒂固的,这也就使得他们相较于遵循传统,更倾向依靠自己的实力。而他这个没有任何实权却又偏偏深受皇帝喜爱的王爷,在这样的势头下,总会有种朝不保夕的感觉。 丹青虽说这几年已然不大接客,然而从小就浸银在这样的环境里,于人,特别是男人,的一举一动,都是分外敏感的。今日文瑞进门时候周身围绕着一股淡淡的然而确实十分明确的喜悦之情,这令她也跟着觉得开心了一点,只是此刻这位爷似乎心情又沉重起来。丹青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什么,又抑或是问题并非出在自己身上,而只是这屋子里的什么触动了文瑞的心思。这些年来两人相处也是习惯了,不由就脱口而出:“爷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只是怎地来丹青这里就皱眉,是丹青哪里做的不好吗?” 女人温软的话语多少唤回些飘散的心思,有些事情本就不是适合在外人面前流露的。文瑞换过往日里慵懒的笑容,摇头:“非也,实则这几日遇到个有趣的人并几件有趣的事。” “哦?是何人令爷如此在意?”虽然这样问了,但是看着文瑞眼中瞬间里闪出的光彩,丹青心头终究有点微微的烦闷。女性的直觉在告诉自己这个问题其实回避或许更好,然而话已至此,总不能直接撇下话头,尤其显然这话题似乎很得眼前男人的喜爱。毕竟肯出钱的男人就是天,他的喜好就要当成是自己的喜好。 阁子里的女人,虽然出身低贱,然而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习惯,使她或许永远,也学不会将自己当作一个完整的人。她们所有的言行,都依凭着各式各样男人们的喜好,否则下场就极可能是无法生存。这是她们的宿命也是她们的悲哀,然而已经选择了苟且偷生,就只能面对。在这点上,其实她们的观念比传统的大家闺秀要更为执着和保守,只不过,并不曾有人能看到罢了。 眼前的文瑞,大约也是那始终不会看到她们心底那份依赖的男人之一。因为在听到丹青这样问,并看到那双秀气的大眼睛满含着期盼望向自己的时候,他突然的,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对,他不想,完全不想让丹青知道,这世上还有个少年,名字叫做张静,开了一家书院;他也不想让丹青知道,那少年虽然未及加冠,却有一双眼光通透而沉稳然而转眼又会无比灵动的凤目;他更不想让丹青、不,哪怕是任何人、知道,当那双眼睛望向自己的时候,心中那种莫名的骚动。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带着点激动,带着点欣喜,却令自己感觉几乎要喘不过气,身体都仿佛会微微发抖,甚至思维都要跟着混乱起来。他说不出来那是种怎样的感觉,然而有一点是确定的,他不讨厌这种感觉,甚至的,为了能更深刻的体验到这种感觉,他努力的想要同那少年更加亲密一些。而现在,他一点也不想和其它任何人分享这种心情,就算是曾经为自己诞下了子嗣的女人也一样。 “没什么。对了,之前与你说的,赎你出阁子的事情,我已经安排的差不多,最快月底便能接你走。妈妈那里价钱已然谈妥,你这几日便收拾下东西,那地方略有些远,过于笨重的物品就不要拿了。” 听到文瑞这些话,丹青的第一感觉并不是欢喜,而是一种仿佛五雷轰顶的感觉。文瑞曾几何时同自己说过要给自己赎身的?赎身之后自己会被如何安排?眼下这男人一脸笃然的说着这些话,就仿佛同她商议过无数回,他们早就有了一致的想法,只等文瑞行动一样。然而,这事情,于她丹青,实际却是今天第一次听说! 只是她不敢问,也不敢去想象文瑞是不是在其它什么地方还有个同样的女子,和她一样在等着他,等着他的承诺,等着他让自己托付后半生。并且,不管究竟是怎样的状况导致了文瑞对自己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语,现下文瑞已经说了,那么她就必须把握住这样的机会。因为说不定下一刻文瑞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说错了话,那么下一次,又将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所以她马上抱住了文祈那软绵绵的小身子,“咕咚”一声直直的给文瑞跪了下去,眼泪也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谢王爷恩典!” 被丹青强烈的动作惊吓到,文祈忘了咀嚼嘴里刚刚偷食到的桂花糕,愣愣的看着眼前女人放大的侧脸,一会儿好像醒悟过来什么,一把抱住了丹青的头,咯咯笑着咕哝:“抱抱……姨姨……糕……吃吃。” 孩童稚嫩的声音将文瑞飘散的心绪聚拢回来一点。小东西长的很像他的妈妈,皮肤白净细腻,眼睛又大又圆,透着那么一股子机灵劲儿,脸上挂着俏生生的笑。 望着那笑容,文瑞觉得自己好像是病了,因为他从那单纯的童真笑容里,又看到了张静,明明是没有什么表情的毕恭毕敬,眼底却始终隐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狡黠,但是你刻意的想要去看清,却又捕捉不到。 敲下额头,赶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文瑞俯下身抱过文祈,道:“起来吧,我另外也给你买了丫鬟和看门的老妈子,都是干干净净的出生,春秋就留在阁子里也罢。文祈留在我这里,以后就与你无干了。” 丹青不敢争辩什么,只是低低应了声是,但是心底仍克制不住那仿似刀划过一样的疼痛。明知自己不该奢求,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爷……以后,不要丹青了么?” 面对这样的问题,文瑞脸上依然是淡淡的:“那地方离此地有些儿远,我无法常去,但有时间,自然会去看你,莫要担心。另外日常开销用度,我自会差人送去,吃穿不用忧愁,来日倘若你想嫁人,我也决不阻拦。” 话说到这份上,丹青仿佛看到了曾经那美好的梦想终于整个的裂开。然而终究不用再留在阁子里,也不用再担心有朝一日必须为了活下去而出卖自己,如同自己这样出生的女子,又有什么权力来做反抗? 所以她聪明的选择了没有多话,转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文瑞见她再没有什么说的,便抱了文祈出门而去:“我先走了,一会儿我会叫他们让春秋回来帮你收拾,也不用急,好了我自会着人来。” “是。” 第6章 文瑞没有看到背后女子失落的神情。 儿子抱在怀里的感觉实在奇妙。文祈软塌塌的身子靠着自己的肩膀,嘴里嚼着桂花糕,有一丝口水挂了出来,滴落在他胸前的围兜上。因为靠的近,小孩身上的气息扑鼻而来,那是奶香混合着食物味道的气息,还带着一点点幼童口水里特有的微酸。空气被这种气味充满,不浓烈,却让文瑞的心都软了。 但是,今晚这个孩子要放在哪里?又或者说,将来,要怎么抚养这个孩子? 家中暂时还是不能去的,他那些堂兄弟们几乎每个都在他家安了眼线,平时他这个逍遥王爷也无所谓,但是孩子那么弱小,又没有妈妈在身边,就保不齐会出什么问题。 文瑞突然觉得自己冲动了。 要送丹青走是迟早的事情,所以一直在筹措,但是本来也没打算那么快;要安排文祈也是计划里的事情,但是也没有打算这么快。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因为那个名叫张静的少年。他的身影在自己脑子里一转,于是什么事都突然加速了,再然后,就是眼下的,有些束手无策。 懊恼归懊恼,但是再把文祈送回去这种事情他是一点不想做的。文瑞身上有股子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决绝,有时候,很会让人觉得不近人情。所以他想,既然已经做了,就一路做到底吧。 抱持着这样的心态,虽然还不知道应该把文祈送去哪里,但他仍以自以为的信步由缰,再次来到了张静家书院的门口。 书院此时正是下午放学的时间。 但今日里情况特殊,学堂本来就不大,祭拜用的就是文瑞早间来的时候坐过的那个正厅。那厅也不大,请了天地孔圣的排位出来之后愈发的狭窄。 本来学生一批批的轮着祭拜就十分费时,再加上这几年书院名头在外,不少当地的读书人也爱来凑个热闹一起拜。于是乎从上午洒扫完开始焚香行礼起,到现在已经过了申时,却还一波波的未曾拜完。期间又以西院的孩子最多。 而东院和中院的孩子们因为仪式还不曾完,也不可离开,有人回去院中看书了,但是更多的则是因为今日没有先生会强令读书而依然挤在院中围观,叽叽喳喳的热闹不已。 所以文瑞到时被深深的震撼了。 他看了很久院中的孩子。 那些孩子大大小小,从几岁到十几岁都有,身上穿的干净漂亮,头脸都打理的十分整齐,有些人身后还跟着小厮丫鬟。虽然不脱孩童的稚气,但是却又普遍都带了一丝的书卷气——好吧人心天生都是偏的,我们也不要苛求这位小王爷能有多客观了。 看了他们一会儿,文瑞转头又看看自己怀里的儿子,再转头去对比院中的那些小子。最后决心在看到张静抱着三伢子出来的时候终于下定:原来这书院还是收小孩子的嘛! 张静一天被折腾的脑仁子都疼。 各种事不断不提,早上漆工来约了下午开工的时间,但是眼下分明无法正常按时开工。那些读书人其实就是来凑热闹,里头还有不少迷信的,认定了拜过书院的孔圣牌位就一定能高中,又不能赶,请他他又不走,十分耽误事情。那漆工看一时半会儿开不了工,又嚷嚷着要走。恨的他牙痒痒,暗自决定下次祭拜一定要大门紧闭。 此前自己忙的成了陀螺,就把三伢子交给小四带,结果转身出来就看到只剩了三伢子一个在天井里转悠,周围来去的学童脚步匆匆,那小东西脚下不稳,摇摇晃晃的还往井边去,让他直接就出了一身的冷汗。不得已只能自己上前抱了,喊几次小四也不见回应,就往前厅寻来,也想顺便看看人散了些没有,不想才出来,又被文瑞抓了个正着。 文瑞越看越有趣。 他堵住张静是下意识的。但是拦住张静路之后,还没说话,就发现自家儿子在同对方怀中小孩儿打招呼:用自己湿漉漉沾满了口水的小拳头去够对方手里捏着的栗子。 此时他全然不曾意识到自己儿子的这种行为有多么的不妥多么的欠家教,他的心里眼里满满都是小孩子软软的身影稚嫩的嗓音,傻爸爸模式已然全开,孩子做的任何事在他看来都是天经地义的。 眼下看着自己儿子的手越伸越长,对方小孩仿佛意识到了危险,开始皱着小脸往张静怀里缩,只觉得这两个都只有一点点大的孩子之间的互动简直能把人活活萌死。 张静额头挂满黑线无数。看文瑞一点没有约束怀里孩子举动的意图,只得自己抬手帮忙三伢子护住他的栗子,这才咳嗽一声,清清嗓子,道:“小王爷来了,有失远迎。”抱着孩子不能作揖,只能象征性的弯了下腰。 文瑞听他话语,这才惊醒过来,看到他低头弯腰示意行礼,十分顺手的就腾出了左手托住张静的臂弯:“都抱着孩子呢,虚礼就免了吧。” 文祈兴奋了。 他的桂花糕早就吃完了,所以从三伢子出现在自己视线里起就注意到了对方手里的栗子。没有剥壳的栗子和剥好的样子相差比较大,他一眼认定那东西自己不曾吃过,眼看着三伢子用力的啃啊啃,满肚子的馋虫全都变成口水聚集到了嘴巴里。 无奈人小四肢也短,够了半天没有够到不说,对方还把栗子护住了。现下他家老爸凑过去扶张静,无形中缩短了两个小孩之间的距离,他的小爪子自然毫不客气的探向了三伢子怀中。 张静右手本来就帮三伢子护着食,现在被文瑞一扶,又抬高了几分,文祈的小爪子伸过来便直直的撞到了张静的手心里。小小的一个,很滑,又有点湿有点腻,温温软软,却又锲而不舍的用力向前探着,目标十分明确,五根小指头展开来,张静掌心被抓的痒痒的,不由噗嗤笑出了声。 文瑞此时才终于正视了自己儿子的所作所为,一把按住那不安分的小胳膊,口中道:“犬子让少东见笑了。”语气歉疚,脸上却全然是一副“快夸夸我的宝贝儿子”的神情。 张静也不和这傻爸爸计较,看文祈被父亲压住手臂,眼睛却还直直的盯着三伢子的手里,可怜巴巴的。不由心软,又从怀中摸出一颗栗子递过去:“罢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公子既然喜欢,不嫌弃的话就拿去吃吧。” 文瑞被张静这一递,猛然就有了醍醐灌顶之感,心里明白过来,窘了,面上就泛起了红,压住了文祈的手也就不放松:“这……不,不是,这个……” 张静听他这话,就知道这男人再怎么尊贵,大约对于带小孩这种事,依然还是不太清楚的。又看一眼文祈眼巴巴的盯着自己手里的栗子,无奈文瑞不松手,他也不好拿,小脸上那个委屈就不用提。 心里不由好笑起来,瞥文瑞一眼道:“小公子这才多大,哪里懂这些礼数,想要什么就要了,小孩子都是这样。倒是小王爷不愿意小公子随便拿取,这是嫌弃么?”最后一句却是打趣了。 文瑞从初见张静,对方便始终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今天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子笑。虽然那只是个小小少年,但是那一瞥里的风情,却是实实在在撞到了自己的心口上。顿时只觉心里又酸又甜的是形容不出来的滋味,又见他话里语带责怪,咳嗽了一下,松开了文祈的手:“不,不是,当然不是……只是犬子这个样子实在是……” “原来这是您家少爷?” 方才不曾反应过来,现在终于明白了的张静吃惊了。 传说里不拘小节游戏花丛至今尚未婚娶的六王爷,原来已经有了儿子?! 只不过,既然是皇家的人,这种事情其实都应该会很早就做打算?张静默默的在内心里纠结着,面上却迅速的将那一抹吃惊的神色收敛了起来。 然而文瑞是有备而来,专门要轰炸到张静冷静全失的:“其实小王此番前来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少东可否收留犬子教养?” 这个“不情之请”实在很震撼,张静终于将不可思议的视线投到了文瑞身上。然而无论内心里如何咆哮“不情之请这四个字不是这么用的!”,面子上却始终不能给人家难堪。 暗自吸气吐气许久,张静才终于让发出的声音显得十分平静:“这个,还请小王爷见谅。在下这小小学堂,虽有蒙童班,却不会收三岁以下幼童。太小的孩子,还是,跟着妈妈比较好。” “呃……这个孩子其实是抱养的,他亲生母亲早已过世,家中没有女眷可以看顾他。而且本王认为,钱夫子的教导无异是最好的。有好的选择那么自然要选择好的,不是么?何况你怀中小儿年纪也不大。” 文瑞暗自拍胸口,差点把实话都说出来了,还好临时想起了这个“抱养”的借口。倒不是他不放心张静,而是实在无法预测这孩子的真实身份一旦暴露,那几个表兄弟会有什么行动出来。 张静自然不会想这么多,听到文瑞提到三伢子,倒是不由觉得好气又好笑:“小少爷是贵人,我们家三伢子自然是无法比拟的。穷人家孩子吃穿都不济,四五岁看上去就和两三岁差不多。” “啊?这孩子有五岁了?”文瑞吃惊不小。他那班朋友中也有成婚早的,如今儿子女儿都已请了先生在家教导,那些小少爷小小姐哪个看上去都比对面那个小人要大很多,原来其实年龄差不多? 见他一脸惊讶,张静便不去理他,就要抱着三伢子去正厅找小四,后头漆工还在等着呢。只是跨了一步却觉得怀中孩子被拉住,低头一看,果然是文祈的小爪子终于几经波折扣上了三伢子的小衣服前襟。 文祈本就等的一肚子怨念,好容易对面那个笑嘻嘻很好看的大哥哥要给自己吃的,自己这个笨蛋爸爸还不接;之后两个人说话说的开心,又不管他。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于是他努力前倾着小身子,伸长了小胳膊,抻直了小爪子,用力再用力,终于在张静走开之前,成功同三伢子的前襟会了师,阻止了三伢子的离开。 三伢子突然被袭击,一愣之下又一惊,好在穷人家的孩子并不娇气,倒也没有被吓哭,反而是下意识的去搭胸前的手。这一搭,不由就把之前在啃的那个挂满了自己口水的栗子给塞到了文祈手里。 本来还在努力的文祈突然就拿到了目标物,一下子高兴起来,接过来在大人们都还不曾来得及反应之前,就塞到了自己嘴里,开啃。 这下张静真的炸了,这要是万一吃出个好歹来,把自己一家子连着书院都赔上也不够啊!连教训三伢子都顾不上,慌忙伸手去夺:“小少爷,不能吃……” 伸过去的手却在半路被另一只大手给轻轻的握住:“哈哈哈,不妨事,不妨事。三伢子吃得的,文祈也吃得,哈哈哈哈。傻儿子,连壳的我看你怎么吃。” 张静突然觉得十分无语,面前这个人的思考回路倒是同某个家伙十分一致,所以大概,有些事情真的是自己担心太多了? 第7章 一旁的父子俩没有注意到张静的小心思,倒是被抢了食的三伢子愣愣的没有哭让文瑞颇感意外,于是他转头又对儿子道:“还记得为父如何教你的吗?拿了人家东西,总要谢谢人家的。” 文祈听他言语,看了他一会儿,也不知听懂没有。文瑞就把他往三伢子那边凑:“快说谢谢。” 文祈不理自家傻爸爸,只是扭头又看了一会儿三伢子,实在想不通为何这个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的小孩能如此津津有味的吃一个硬硬的没有味道的东西。但是偏西的日头下,三伢子白净的小脸红彤彤的,脸上还有一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绒毛,显得十分柔软,于是十分遵循自己身体意志的文祈毫不犹豫的“吧嗒”一口啃了上去:好大的水蜜桃哇。 张静觉得自己额头大概真的有三道十分粗的黑线重重的挂了下来,直接一把护住已经完全呆愣不知应该如何反应的三伢子:“小少爷不用谢。”再谢下去,丁点儿大的孩子,小豆腐都要被吃光了! 大约是张静话里不悦的语气终于比较明显的表达了出来,文瑞在乐够之后想起眼下正在探讨的正事:“方才同少东所说事项还请少东通融,文祈先留在这里,稍后他的一应所用之物我会安排人送来。”眼看着张静又要开口,知道他必然还要推脱,忙又加上一句:“每月的束修自也是少不了的。平日每月五两,逢年节翻倍,不知少东可还满意?” 这个价开出来,张静犹豫了。 一个月五两银子,这笔钱不少,何况逢年过节还能到十两。就算是当年就要进考场的应届秀才们,有那有钱人家要请先生额外照应的,每月给到三两也是丰厚了。 可要说带这么个小东西,如果是普通人家的孩子,那他绝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但这孩子身份尊贵,不要说有个什么大事情,就算是磕了碰了,追究起来自己也承担不起。 正犹豫间,文瑞是个人精,直接替他就把后路给堵了:“少东放心,文祈的一应开销用度睿王府都会承担,另外我也会安排人手过来帮忙,小孩本身少东不用操心,倘有万一也同书院绝无干系。少东只要平时给他一个读书的氛围,从小熏陶就好。实不相瞒,我也是怕他在王府里长大,沾染了那些混账的东西啊。”话毕一声长叹,那表情,要多真切有多真切。 张静盯了文瑞很久,但是那张脸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其它意思来,始终就是那样一副略带着伤感的表情,这下张静没辙了。小王爷的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再不答应,怎么就感觉理亏的是自己了呢?可是答应的话,实在很怕会后患无穷。 于是张静郁闷了,郁闷的结果就是祭出了百试百灵的法宝:“这个……王爷如此抬爱,小民实在愧不敢当,但兹事体大,还请王爷在厅里稍坐片刻,学生这就去请夫子出来决定。”说罢也不等文瑞答应,转头就往内里跑。 看着张静往里跑的背影,文瑞心下有了思量,大事都要问过他家夫子,原来夫子不是推脱么? 唯有文祈,看着对面的小人跟着大哥哥跑了,自家老爸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理他,便觉无聊。带壳的栗子不好吃,啃了两下他就失了兴趣,眼下没人管他,眼珠子左右转转,手一扬,“啪!”,混在一堆学子中间摸鱼的小四正巧回头,栗子砸到眼,登时痛的直飙眼泪。 也就小四刚够擦干眼泪那点时间,钱夫子由张静陪着到了大厅。一看文瑞还抱着文祈站在厅前,连个招呼的人都没有,不由回头瞪了张静一眼,忙忙上前行礼:“睿王爷驾到,有失远迎,多有怠慢。” 文瑞在钱夫子出来之时已经回魂,此时行止端方,一派皇家风范,先将文祈放到地上令他自己站着,然后便一把扶住了眼前作揖的老者:“夫子切莫如此,学生也不过是突然兴起,叨扰了。” 钱夫子出动,又如此恭敬,顿时引起了厅里学子们的围观。人群里混着玩的小书童们,颇有几个主子家官职不小的,本来不曾在意,现下注意了,就隐约有人疑惑开来:“这贵客眼熟啊?”机灵点的已经在想跟后头自家少爷去通报。 钱夫子看的明白,忙道:“此处人多嘴杂,张静也是不会办事,小王爷莫怪,还请里面说话。”语毕侧身让出路来,摆个请的手势,引了文瑞直往后堂而去。 瞧老师把文瑞带进了后面,张静暗暗吐舌。也不着急跟上去讨骂,先揪了小四耳朵把他丢去安抚住漆工;这厢祭拜总算到了尾声,便又指挥学生们打扫整理关院门。眼看着天色将暗,宋嫂子家也来把三伢子接了回去,一天忙碌总算快要到头。 待到前头事情安置妥当,漆工已经开工,小四也能腾出来看着正厅情况了,张静这才向后堂而去。一边走一边竖直了耳朵听,隐约有朗朗笑声传出来,心中石头落地,脚下也轻快起来。 几步来到后堂,钱夫子同文瑞倒是相谈甚欢,颇有忘年交之意,此时兴致正好,看到张静进来,便招手喊他:“张静过来,以后文祈就是你师弟了。长兄为父,你可要好生看顾他。” 张静顿时颇有见识了晴天霹雳之感。低垂着头,就偷偷用眼角去瞥那罪魁祸首,正撞上文瑞笑意盈盈的目光,实在是各种可恨可恶。这下就算师命不可违,也是憋不住要抗议了的:“可是夫子,小少爷千金之躯,学堂里往来人多,倘有个万一……” “不妨事,小王爷说的对,越是娇养的孩子越应当多受锻炼。他一个小小孩童,学堂里无论如何也总是个读书求学的地方,在此断不会有荒诞之事教导与他;日常用度同百姓相差无几,也能从小与他做个规矩,将来至少可以不骄不躁。”钱夫子老神在在的捻着胡须,一脸的笃定,倒像是真的无所谓。 一瞬间,张静心如明镜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夫子这几句话,摆明了这小少爷就算留下也不过就是家里多口人而已,而文瑞一旦答应,便是给自家儿子断了退路。将来除非是人死了,否则就算有个天灾人祸,有陈诺在先的,这位小王爷要么忍下去,不然就只能自己提出抱回去。无论如何,与学堂是没有影响了。 放宽了心,张静的态度也落落大方起来:“是,学生领命。” 转过身,又向文瑞一揖到底:“既如此,小民冒昧,将来若有得罪小少爷之处,还望六王爷见谅。” 文瑞刚要答话,钱夫子却又加了条件:“不过此事虽则王爷依然颌首,到底小少爷身份尊贵,只怕将来依然有人畏惧,于教育一途其实不妙。如今老朽有个不情之请,想请王爷金印一用,同王爷立个字据。日后只要在我书堂之内,文祈的日常用度及教育标准,都同一般学生无疑,旁人决不可因他身份便优待与他。不知王爷可否同意?” 张静默默的囧了,老师这个坑挖的是真够大的。可是偏有那傻王爷,听了钱夫子这个提议,丝毫不为自己的儿子担忧,反而爽快的应道:“夫子果然耿直,夫子且请放心,小王既然将犬子留在学堂里,自是任由夫子教导。夫子既然不放心,就请取笔墨,小王同夫子写这个字据就是。” 于是当下张静就取来笔墨,看着文瑞写下了儿子的卖身契。至于这份卖身契将来屡次三番令文瑞森森的感受到了何为“严师出高徒”并且被契约本身约束而无法解救儿子,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眼下宾主尽欢,文祈早已窝在自己老爸怀里睡了个昏天黑地,文瑞将他交到张静手中抱了,十分满足的又看了一眼怀抱着自己儿子的这位张氏少东,这才告辞离去,去安排递送文祈的一应用品及保姆过来等等琐事。 文瑞走的潇洒,张静头大无比。刚刚才听老师说,文祈只有一岁多点,那根本还是个和他讲理都讲不清的幼儿。眼下不说别的,稍时醒来,眼见爹娘不见,只怕就要哭的天天天翻地覆。还好先生和那小王爷签了文书,至少可保不会因为看到他孩子哭的厉害而迁怒书院。 钱夫子思考的和张静想的相差十万八千里。细细回想了一下方才那位小王爷的提议,总觉如果真的可行,无论如何是利大于弊的,就对张静道:“张静,明日六王爷可是约了你要谈书院的事?” 抱着文祈发呆的张静听到老师问,愣了一下才回想起来:“正是。六王爷晌午前来访,要说此事,学生不敢妄断,想请夫子来着。结果六王爷不允,还约了学生明日一定要去馐味斋详谈。” “你明日莫要莽撞,此事倘若能成,于书院绝是大大的有利。晚饭后你来我书房,我与你写个大纲,你可就照它去谈。” 听钱夫子如此说,张静心下明白老师对这事显然是重视的,忙忙躬身:“学生知道了。” 这一弯腰,压到文祈。孩子醒来一看在陌生人怀里,周围一个熟人都看不到,抽噎几下,放声大哭,魔音贯脑。顿时师徒二人都再也顾不得其它,钱夫子忙忙让张静抱了文祈去找其母崔氏,横竖这种事情,总归生育过的妇人要比他们这些爷们强些。 待到晚间,睿王府上果然派了一位林姓的管家押了车来。一架大车,装满了各式幼儿所用之物,连奶妈下婢都送了一大堆过来,看的钱夫子只皱眉头,把那管家拉到一旁:“这些东西,通用不上的。王爷既然把少爷留在此间,就要依学堂的规矩办,如此骄奢纵容是万万不可的。” 林管家为难:“这是王爷的吩咐,在下也只是领命办事,不敢随便做主啊。” “不妨事,你家王爷留有文书在此,你来看,只管按我说的做就是。” 文瑞怎么也想不到下午签的字据晚上就派上用场了。等从宫里陪完舅舅回家,就看到管家几乎是原样带回的一大车东西还有一大群下人,心中那个感慨啊,正所谓百感交集。 奈何话已经放了出去,东西钱夫子也不是全部退回,而是比照普通富户,留了一个经验比较丰富的婢女及一百两银子,横竖文祈冻饿不着,也没法寻他错处。只是心里始终就有种吃了个闷亏的感觉,这种感觉蔓延开来,对未来也有了一丝的隐忧。 甩头抛开这些念头,倒是又想起来一件事:“林管家,你可见到张公子了?” “回王爷的话,见到了。张小公子带着少爷,看上去不错;奴才跟他又提了一下明日之约,他说定会按时到。” 听到满意的答复,文瑞总算心里舒坦一点。挥手让管家退下,又伏案看了会子帐,这才洗漱睡下。奈何一宿梦里净是张静带着自己儿子折跟斗,看得万分提心吊胆。到早来起床,左思右想不定心,终于又把林管家喊了来:“你再去趟书院,就跟张公子说,中午可以把文祈一起带去赴约。” 看着林管家领命而去,想着中午就能再见到儿子,心情这才又好起来,去用早饭不提。 第8章 张静很痛苦。纵然自家老娘懂怎么带孩子;纵然王府也送了人来照看;纵然最后连宋嫂子也来帮了忙,但是离了亲人的小孩子你是和他没有道理可讲的。文祈十足的哭了一夜,不肯睡不说,中间还不忘要吃喝拉撒,这一宿算是把他折腾惨了。 眼看着文祈终于累了困了,小孩儿可以白天补眠,他却又到了新一天要开工的时间。宋嫂子心疼他眼圈发黑两腿打飘,把三伢子留在家里一天,他来了学堂就一直靠在廊下瞌睡,最后钱夫子看他样子实在难看,干脆轰了回去:“且去准备准备,中午和六王爷的饭局,莫要出了纰漏!” 于是被教训了满头包的张静又往家里跑,刚到门口推开门,内里又是一阵洪亮哭声冲出,张静头痛欲裂,冲过去也不管他小王爷的身份,脸就板起来:“再吵!再吵今天中午不带你去见你爹!” 说来也好笑,文祈从小娇生惯养,就是个吃硬不吃软的没骨气,又天生聪慧,大人说话其实多少能听懂一些。被张静这一吼,隐约就知道自己再不安分只怕后头会有更难过的日子,竟然真的就闭了嘴。 张妈妈崔氏本来见儿子凶文祈,边上还有王府那位年长的婢女名唤王姐儿的跟着,就怕回头儿子背后被人说了坏话,要上来拦着教训儿子。眼下见儿子这一吼居然如此管用,也有点怔怔的。倒是那王姐儿,经验颇为丰富,就笑道:“少爷倒是同当年王爷一模一样。奴婢家前朝本同王爷家毗邻,那时奴婢年幼,往来不忌,没少见着王爷他同家中吵闹。” 张妈妈听她这么说,心里放松下来,知道这王姐儿就是摆明了不避讳,必然是不会做对自家不利的事,也就笑笑,就罢了。 张静倒是不管她们,眼见得文祈被自己吓住,眼泪还在眼眶里转,却是一声不敢出,脸上泪痕道道,身上小衣服被他自己揉的皱皱的,胸口还湿了一块,怎么看怎么邋遢。心下又软了,就俯下身轻轻抱起他,到一旁取了温水同他擦洗过,又换了干净衣服,最后剥了颗松子糖填进那张小嘴里头。 文祈先前被他一吓,终于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张静身上,现在被张静一番小心伺候,竟然认出来就是昨天那个要给自己栗子的小叔叔,也不知怎的就福至心灵,“吧嗒”一口,一个混合着浓浓糖分和黏黏口水的亲亲就印到了张静脸上。 这下张妈妈和王姐儿都愣了,倒是张静,哭笑不得:“你个小色鬼,怎么就这么喜欢随便亲!要亲回头去亲你爹爹去。” 话虽如此说,终究看着文祈那软软嫩嫩的样子自己也是喜欢的,也在那小脸上轻轻啄了一啄,这才把他交到王姐儿手里:“麻烦姐姐了,我去稍微歇下,中午还要带他去见他爹。” 说来也怪,文祈经这一回,竟也不闹了,张静总算得安静睡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收拾了,带上钱夫子写给他的单子和文祈,前往馐味斋而去。 虽说是文瑞请客,张静终究不敢真当是酒席一样去大吃,临行前到底还是在家吃了大半碗饭这才出发,乃至于到了酒楼颇感后悔。谁知道这王爷是真随意,虽然是在馐味斋这样高雅地方,却也就是普通的几个家常小菜,只是原料新鲜又做的色泽鲜艳芬芳扑鼻,十分的诱人食欲。 张静不知道文瑞为了这一顿下了多大的心思,好吧,其实文瑞自己都想不通怎么会这么上心。就怕张静看到一大桌就拘束,特地的去厨房点了几个家常菜,又专门关照了做法,打死张静都想不到,这几样看上去平平的小菜里,其实就算是配菜的萝卜片都是精致到不行的。 眼下文祈正用自己刚长出来不久也为数有限的几颗小白牙用力啃啃啃,两个大人却对着一桌佳肴面色严峻,因为张静很干脆的把钱夫子给自己准备的谈判大纲给摆到了桌面上。 文瑞心中那个百味杂陈啊。有心不在饭桌上谈这种细节问题影响胃口,但是抬眼就见张静忽闪着大眼睛十分期盼的看着自己,这个口就无论如何开不了了。 不过他也是猜不到,自己是真的会错了意。张静那纯粹就是把自己吃不下的怨念给具现化了而已,既然自己吃不下了,面前这位王爷平时也不差这一口,那就大家别吃!顺带还能更圆满的完成夫子的任务,多好。所以他望向文瑞的目光越发的沉静,也越发的温润如水:您慢慢的回答,越细致越好。 文瑞对着一桌子菜和吃的满嘴油的儿子,憋了半天终于还是破了功:“张贤弟,这里是饭庄,环境嘈杂,我们还是先好好用饭,饭后为兄带你去个清净地方,咱们再慢慢商议这些细节,你说可好?” 张•;贤•;弟!你妹的张贤弟啊!张静心里内牛着咆哮,面上却还不敢露,叫张贤弟总比按文瑞之前的建议以名字相称要好一些,何况自己对他的称呼听起来更诡异:“文兄所言甚是,只是张静已然饱食,文兄还请多用,不然这一席也是可惜了的。”文胸啊文胸,反正是你自己要我称呼你文胸的! 文瑞看看张静面前那几乎没怎么动的菜,又看看张静那颇为不舍的目光,再看看自家吃的太快终于开始打嗝的儿子,下定了决心:“小二,结账。余下这些菜,你挑没怎么动过的,用食盒装了过来。”嗯,吃不完打包,张静总应该不会再拒绝了。 转过脸,又对张静道:“我也吃饱了,待结了帐,我领你去个谈事情的好地方。” 文瑞所说的好地方实在隐蔽,两人雇了车仍走了能有小半个时辰,在张静差不多以为这位小王爷大概是打算拐了自己去卖的时候,车才停。 原本以为走了这么久大概是到了郊外,结果下车以后才发现居然仍是在城里。文瑞在前领路,又走了能有一炷香的时间,穿过两座古董铺中间的夹弄,眼前突然的就豁然开朗起来。 这一片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广场,广场中央树木扶疏之间有一座精致小楼,沿着小楼有浅浅的人工河,将那一块地方隔离成孤岛。沿河桃柳夹杂,怪石嶙峋,河上每隔一定距离就有一座小浮桥通向中间,整体设计的甚是优雅。 此时不过四月初,那河边桃红柳绿,更有各色早春花卉争奇斗艳,鸟语花香间彩蝶翩迁,竟仿佛世外桃源一般。张静看的目瞪口呆,一旁文瑞得意的不行,就只有文祈完全状况外,被他爹爹抱着,挥着小肉手去扑蝴蝶。 “此地一般人不得入内,所以一直比较安静,适合谈事情。” 是啊,这可真是特么“十分”的安静啊!望着那基本上看不出有人的小楼,张静下意识的就去看自己手里的食盒,那玩意儿怎么看都好像和这里的整体氛围相当的不搭。然而还不曾等他纠结出个子丑寅卯来,他们已经走过了一座浮桥,来到了小楼之前,而原本看上去完全没有人的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位胖胖的员外打扮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细眉细眼,皮肤白净,走上前来同文瑞做了个揖,笑道:“六爷好久不来,幸好不曾忘记这里。”看起来和文瑞似乎相当熟悉。 文瑞也是笑笑,摆手道:“哪里敢忘,只是最近事情有点多罢了。你看这不是老惦记着你这里,终于还是把事儿都留这里来谈了,哈哈。” 听他这么说,那中年人马上又向张静拱手道:“怠慢怠慢,原来这位小公子也是贵客。只是某见小公子实在眼生,六爷可要给我们引见引见。” 文瑞笑道:“不妨,这位张静张公子,你不知道他也是应当,不过今日之后多亲近便是了。”又回头对张静道:“这位是此间老板,无名无姓,你以后喊他掌柜的就行。”言语之间倒是颇为亲近。 张静不太弄得来这一套,也一样拱手称呼了声“掌柜的”,就着对方的话头胡乱应了几句就没话可说。文瑞也不以为意,扶着掌柜的胳膊就往里走,一边招呼张静:“走这里。” 张静见他把文祈放到了地上让他自己跑,下意识赶上几步,牵起文祈的小肉手,这才跟上文瑞的脚步。这楼里布置静雅而精致,统共就两层,房间不多,有些门掩着的,帘子都垂着,内里传出细细交谈声。 就算是没怎么见过世面也能看出来格调之高雅,绝非普通场合,文祈天性活泼,张静还真怕他做出点什么来。文瑞回头见张静拘束的样子,心下觉得有趣,也不去说他,等他走上前来,牵起文祈另一边小手,三人并排慢慢往前走。 那掌柜的看他们样子,心里隐约有数,也不说破,就找个借口闪身,留他们独处。文祈生平第一次被大人这样左右手都牵着的走,觉得有些约束,又觉得新奇,一会儿要挣开,一会儿又蜷起腿让两个大人提着他走,玩的不亦乐乎。 第9章 这楼明明不甚大,内里却设计的颇为巧妙,兜兜转转居然也走了好一会儿,文瑞突然抬手指前面道:“上楼就到了。”张静看前面是个门,推开才知道实际是一道通向三层的楼梯。 原来这楼外表看上去是两层,内里却是三层的格局,楼顶间也是被收拾出来的。两个大的拖了一个小的上到阁楼,虽然已是初春光景,里头照样点了暖炉,一室暖风扑面。文祈鼻腔柔嫩,竟不由被刺激的打了个喷嚏,文瑞自然又是稀奇。 张静不去管这个在儿子面前智商完全负数的傻爸爸,先在屋里转了一圈。虽然是阁楼,因为仍然用的是最中间的位置,又是独立另外隔出的空间,所以完全没有普通阁楼倾斜的天顶,从内里是完全看不出来是在楼顶上的。 张静从南面窗口望出去,就是方才进来的入口,此时依然树影婆娑鸟语花香人影不见;北面则另有洞天,是架了戏台的,想必逢年过节会有演出。文瑞瞧张静在看那戏台,也走过来介绍道:“你莫看它是座戏台,却一定是全京城最贵的戏台,能上那台的人,世上就是数也数的过来。” “哦?莫非这里只有如芷香园那样的大戏班才能来?” “非也。就算是芷香园,除非是特别原因,否则也是上不了这台的。” “嗯?难道京里原来还有那么高级的戏班子?我知道了!必然是那些皇宫贵戚自家豢养的戏班是不是?” 眼看着张静的好奇心又被逗了起来,文瑞心情大好,也就不再绕弯子:“哪里。能上那台的,都是独一无二之人,比如睿王府的六王爷在下。”边说这话,还从一旁书案上抽了把扇子打开在手里摇啊摇,甚是得意。 张静又震惊了,一句“原来小王爷有唱戏的癖好”差点脱口而出,及时住口之后又转过念头来,这才真正吃惊不已:“文兄的意思,莫非……?” “正是。” 张静咂舌,还真不知道这楼什么来头,居然还备有这种让这些高官重臣乃至皇亲国戚自娱自乐的场地。罢了罢了,有些事情,多想一点便会少活许多年,就当不知道算了! 转过身,却看到屋中已经用小栏杆围好了一小片地,中间铺着厚厚的羊毛毯,文祈正光着脚丫子在上头走,一边走一边踢脚边的玩具玩。 文瑞又凑过来:“文祈放在那里头,不会跑出来,你大可放心。来来来这里坐,我们来仔细说下书院的事情。” 张静点头,想起来这里的重点,跟着文瑞到了南面临窗的大书桌旁坐下,又将钱夫子那单子取出来摊开,上首第一项便是“书院倘或收归国家,则将来经营之自主权是否还可保留”。不怪钱夫子写的直白,他这是写给张静看,让张静按这个思路去谈,并没有想过张静会直接把单子就这么铺开来大家看。 张静照章宣科念了一遍,便抬头看文瑞如何回答。此时终于谈到正事,文瑞也严肃起来,道:“其实国家本来就设有太学府,又有翰林院,任何学堂,都不能大过它们去。所以在建制之上,我同圣上商讨多时,认为既然要规范,依然是要并入这体系之中。只是考虑到你们之前全然是自主的,在归并到哪个下头的问题上,可以由你们自己选择。你看可好?” 张静皱眉,钱夫子对学堂的付出这些年来他是完全感同身受的,更何况还有那一班在人力物力财力上一直尽心帮衬书院的老学究们,他们哪个不是翰林院出生?哪个不是随时可以去太学府当老师的?可为什么还要留在自己的小书院呢?无非就是这里自由度大,有些教导方式,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灵活的选择使用,这种灵活度也确保了每年有大量的生员因为老师的因材施教而得以红榜高中。而听文瑞的意思,将来这种自由似乎会有被剥夺的可能。这显然是自己这方无法接受的。 踟蹰一番,张静终于还是开口道:“小弟有点想法,说出来,还望文兄莫怪小弟不识抬举。” “但说无妨。你我本就是要讨论的,我许你,今日此间所谈之事,他日我决不会用以做任何对你或者对学堂与夫子们有害之事。” 张静仔细的看着文瑞,那俊俏眉眼此时稳重起来颇有一股子文士风流的韵味,又淡淡的透露出种英姿飒爽,莫名的就让人感觉安心。张静定神又想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其实,历来国家督学,势所必然,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是我家学堂本为民间私塾,承蒙各位先生抬爱,数年来投入极大精力,这才有了今日。 “现如今说要归并国学,就要从学堂根本上动摇,说句不识相的话,就算学生同意,只怕我家那些先生们也是不会同意的。否则倘若他们乐意,又何苦留在我家学堂,国子监的月俸可是远比我们那里强的多的。 “现下诸位先生愿意在我们学堂讲学,也不过就是求个自在。无人监督每月课程进度,无人不时查察先生日常行为,更不会有人勾心斗角,用那丁点小事套上误人子弟的大帽子整治别人。 “倘若归并之后便要由朝廷派人来从头管束,只怕学堂就要名存实亡,恕学生鲁钝,实在看不出这同朝廷直接封了我家学堂有何差别。“ 言至此,张静不由站了起身,抱拳躬身,态度恭敬,面上却是显得十分悲伤。 文瑞就见不得他这样,只觉自己心口也跟着难受起来,忙忙也站起,绕过书桌扶住张静道:“贤弟莫要如此,你我探讨,并非是由我单方面宣告,你们就只能接受。你既提出异议,为兄自然会听,你莫着急,先坐下,也可和我说说你的想法如何。” 张静到底留了个心眼,没有把夫子们平时多少有些诋毁朝廷的言论的事情说出来,只用大家不想受约束的借口抱怨了一番,倒是没想过文瑞态度会如此迁就,反而被他弄的一愣。 但机不可失,既然文瑞开了这个口,自己也不能含糊:“依学生所见,能否拜求文兄恳请皇上尝试下公学私塾的形式?” “嗯?公学私塾是怎样个公学又是怎么的私塾?” 张静顿了顿,又仔细回忆一遍往日里同钱夫子讨论的内容,这才答道: “就是由圣上颁布圣旨,将我们学堂在名义上置入太学府下或者翰林体系,但实际则仍由我们自己管理。一应举凡大到教学操行小到作息饮食,仍由学堂自主,上级部衙不得干涉。 “而作为回报,我们负责每年向朝廷提供一定数量生员,其中确保一个固定比例以上人数的生员学术经历及家世背景都足供成为贡生。这个人数可以由皇上直接定,其中优良人才比例也可以由皇上来定。” “嗯?但是这样一来,愚兄有句不好听的话,我看不出来这里头朝廷能有何好处?每年应考学生无数,倘若这班人都直接被朝廷收了,岂非只对你们学堂名气有好处?” “非也。文兄你来看,以我们学堂眼下情况,这批人已经必然和其他生员不同。且不说他们身家背景,就只说在学识一途,原也就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何况如果此事能行,则每年这批生员的来源,以及培养方向,零零总总,都可以根据朝廷当下所需来进行。就是入了贡,作为朝廷特选,则也必然要为此承担自己的职责,不能一味求学或者钻研仕途而罔顾朝廷之需。 “小弟斗胆,试问文兄,现下朝廷要用人,可是每年仍要从科举进士中间再行挑选?日常如有急用,可是依然需要各州府官员另行调用?更有那种吏部缺人却只有礼部有人手富裕,刑部少提刑却只有户部有钱粮官空闲之类。另外朝廷调选,往往肥缺人人趋之若鹜而苦差个个避之唯恐不及,乃至专精之事往往要从民间工匠之中挑选能人巧匠才能进行。 “而这些直接保举入贡的,同一般各州府选上来的不同。首先他们的培养方向由朝廷直接指定,各有专长,不用再考察分类;其次他们入贡之后可以随时听朝廷安排调遣,绝不会推诿搪塞;再者列选者感圣恩,必然口口相传皇上隆恩浩荡,也可叫天下百姓知道学术无贵贱,并非只有锦绣文章才能出人头地。 “我大历建国十余年,正是百废待兴蓬勃发展之际,朝廷正当用人之时,此举在我学堂尝试,将来如果成功,也可以推广到民间,为国家广育良才;倘若实验失败,则不过是民间百姓见识浅薄,得陇望蜀,罔顾传统而不自量力,责任自不在朝堂。 “此乃公学私塾之所谓,其实另有其名为定向栽培。实质是在生员入仕前先提前帮他们将进修方向细分之法,亦是家师钱文渊先生半生钻研所得。此前苦于并无渠道可以尝试,今日小弟斗胆和文兄说了,僭越妄议之处还请文兄海涵!” 张静滔滔,一气呵成,硬是把个见多识广的睿亲王给说的一愣一愣的,心道:好么这小子,原来深藏不露! 他所说之事虽然听起来并不怎么要紧,但实际确实是历来科举中间极大的漏洞。只是祖宗建制,后代承袭,大家都觉得没什么不对,就算一般也有各类分学,但总被人看作并非正途,只有读书论道才是正经。而现下他们所提出的这个观点,尤其是“学术无贵贱”五个字,直直的撞进了自己脑中,正恰恰合了自己心意。 文瑞不由沉思起来。 第10章 眼见得文瑞低头揣摩不言语,张静自己心里倒是有些沉不住气起来。 说来钱夫子最初其实只主张“言贵自由”,他一个老夫子,教学一辈子,多少也有点文人的臭脾气,对于三教九流其它职业嘴上尊敬,其实也是有些看轻的;若非自己这些年来经常同他辩论读书科举并非人生唯一追求,也绝对不会有什么“学术无贵贱”之说。 而且真要从钱夫子的角度来看,学院的名头能名正言顺起来才是最重要,在这个大前提下,其它都可以商量。而自己方才那些话说得确实是重了,仿佛对方不答应就毫无回转余地。 现下文瑞看起来倒真是在认真思考,张静实在没有把握对方会如何决定,也不由懊恼自己到底急躁,把好好的局面弄得有些僵了。正想如何开口才能挽回一些,却听文瑞问道:“倘若圣上无法完全答应,你们又将如何?散了书院么?” 一句“这倒不会”差点脱口而出,却在最后一刻被张静硬生生卡住了,文瑞的问句句式让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那个人刚来的时候,曾经有一次。那时自己还小,新年里钱夫子给去他家拜年的小孩子们派花生吃,他也得了一把,揣在怀里蹲在街口不舍得吃,一颗颗的数。对面过来个小乞丐,也不开口,就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手里的花生。 那人同情心泛滥,就问自己:“反正有不少,不如给那小乞丐一点吧?” 张静当然摇头。那人就有点生气,和张静说了一通道理,结果发现他怎么也说不通,就火了:“若我就是要把花生给那小乞丐,你又如何?再不理我么?” 那时张静刚认识那人不久,那人同自己年纪相仿想法也接近,本就谈得来,而且每次他到来都会给自己讲许多新奇有趣的见闻,张静其实是打心眼里喜欢对方的,听他态度强硬起来,不由就软了:“那倒不会。” 于是他就在对方一连声的“我就知道你不是这样硬心肠的人”的赞扬声中把自己那满满一把花生都给了那小乞丐。 事后他问那人要是当时自己就说“是”了他会如何,那人却笑着道:“我就知你不会。其实你要真坚持,我也不可能怎样啊。”让他足足懊恼心疼了那把花生三天。 心念电转间,身体比思想快的做出了反应:“横竖除非把我们书院上下都拘了,否则虽朝廷之命不可违,终究也要讲个道理,总不能威压胁迫我等平民百姓。” 这就是把态度实打实的放硬了。话说完自己心里就开始怦怦乱跳,只怕对面小王爷一个火大起来,大概自己就要不好看。 却不想文瑞见他这样,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这一笑不打紧,一旁文祈虽然一直自己不声不响的在玩耍,到底还是在注意着两个大人,现在看他老爹笑了,他便也莫名其妙跟着呵呵乐起来。一时间方才那种箭张弩拔一般的氛围就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张静大窘,完全猜不出来文瑞为什么会发笑,难不成是自己的态度其实幼稚的令人发笑么?胡思乱想间脸都不由涨红了。 文瑞见他这样,知道再逗下去只怕对方要恼,也就收敛了神色,正经道:“贤弟莫要多心,为兄并非取笑你,只是你自己不知,方才据理力争时候神情认真,着实令人可喜,我才不由自主……愚兄同贤弟道歉了。” 张静哑然,这是道歉的人会说的话吗?!这怎么听都更像是调戏吧?!这个小王爷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长的谁来给自己解释下啊?! 文瑞倒也不等着他答话,顾自去看他手里那单子:“就方才建制一事,其实按贤弟所说,已然囊括这前三条:建制、学术、及职责这几项中的内容,后面那些细节,除了费用这条眼下可议,其它只怕都要等我回去见过圣上,讨了圣上旨意才能决定了。” 虽然明显是转移话头,但文瑞所说也是一件,张静点头又摇头道:“费用这项,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学堂自己承担,以往也有不少好心的大人帮扶着。但若体系变了,这条大概也要变。若完全归并入国家学府,则自然费用要由国家负担;但如果能保持原本私塾的性质,那么朝中每年有一笔拨款表明学堂确乎受朝廷承认就行,至于具体费用多少,倒是无所谓的。所以这条只怕也要延后再议了。” “非也。其实皇上的意思,朝中按通常规矩每年拨款这是一项,其余所需费用,都会由圣上补贴。所谓‘天子赐读’,则当然要由天子出面不是么?” “啊?!”张静一下子懵了。 “这是从一开始为兄就同皇上说好的,不管学院如何建设,所需费用都会由皇上亲自承担。” “可是,这样一来,学堂就必然不可能再保持民间性质了吧?” “这点贤弟不用担心,在学堂未作出大成就之前,此事会由愚兄负责,完全机密进行,你绝不需要害怕丢了皇室的脸面。”一边安着张静的心,文瑞一边又暗暗感叹了:没想到在人人都会抢破头的皇帝投资这种好康面前,这个少年却依然先考虑了自家学堂,这要说出去,可以让多少士大夫颜面扫地! 心里这样想着,望向张静的目光就愈发温润如水起来。 受到这样目光的鼓励,张静的胆子又莫名大了一点,舌头再次不受控制:“话虽如此说,但小弟方才所说想法到底和传统相悖,难道皇上肯定不会责怪吗?” “这点愚兄绝对可以保证,无论成与不成,绝不会令你学堂难做,你大可放心。” 文瑞胸脯拍的山响,包票打的十足十,这才见张静面上终于放松下来,眉眼之间也总算带上了点笑意,站起身一揖到底:“既如此,小弟在此先替学堂上下谢过文兄了!” 文瑞忙上前扶了:“不妨事。我家文祈还要请贤弟将来多照顾呢。” ……好吧。张静自我安慰:看在这小王爷刚卖了自己那么大一个面子的情分上,就不追究他把自己当保姆的责任了吧。 既然事情谈到发生分歧要文瑞回去见了他大舅才能决定,索性就先搁在一边。按张静的意思,既然已经无话可谈,他就打算要回去。但是别说文瑞自然不会随他愿,就是文祈,在一旁苦等了很久,现在终于看到大人们都闲下来,也心急慌忙的缠着他们要陪他玩耍,完全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 看看眼前已然在厚地毯上笑闹成一团的父子二人,张静叹气。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走不成的,干脆也脱了鞋靴,走到那围栏中,拿着文祈的玩具一件件细瞧,这才发现这些小玩意儿制作精巧,绝对不是外头商行里那些能比的。可惜文祈年岁还小,哪里懂得爱惜,好几样草编的精致虫鸟都已经被拆了头翅膀,散落一堆,颇为可惜。 看了一会儿,见一旁父子俩还在玩得不亦乐乎的猜骰子到底在哪个手里。张静也不去管他们,从玩具堆里翻出一副华容道来,白玉的板子,墨玉的滑块,拿在手里就能感觉得出那种凉滑温润。张静咋舌,埋头玩了一会儿,倒也没觉得这昂贵的玩具能比普通小贩手里卖的竹木刻的有趣多少。 文祈和他老爹玩闹一会儿,见张静总不加入他们,终于耐不住,一把扑过来,就把手里一个攒的湿乎乎的什么东西往张静嘴里送。张静一把握住那小小拳头,里面原来是块啃了一半的肉脯。 文瑞在一边唯恐天下不乱,见张静不肯吃,就又拿了一块干净的,教导儿子:“怎可以拿自己咬过的东西给小叔叔,要拿新的。” 边说边做和儿子一样的动作,把手里的肉脯往张静嘴里送。张静被闹的哭笑不得,把两人手里的肉脯都夺了过来放到一边:“我不饿,吃不下去。” 文瑞就去和儿子装可怜:“你看小叔叔讨厌我们了。” 偏偏文祈鬼灵精怪,一把抱住他老爹脖子,眼泪汪汪的望向张静,活脱脱张静真的欺负了他们父子俩一般。张静只觉好笑,拿他们没办法。 三人又玩闹一阵,就听有人来敲门,说是太子和三皇子驾临,闻知睿亲王在此,特来请文瑞过去一叙。文瑞这才无奈起身,整了下衣冠,看看张静还是和儿子玩在一处,全然不为所动,心下明白他对这些应酬只怕也是十分不上心,干脆就留他在这里和儿子一起。嘱咐了几句,来到外头,又关照了人看顾,不要随便让别人进去,这才下楼去应付他那些表兄弟们。 文瑞走后屋子里少了一人,不觉就有些冷清,文祈也闹的乏了,缠着张静给他讲了会儿故事,趴在地毯上要睡。张静怕他着凉,要抱他去一旁软榻上,无奈文祈十分喜爱那羊毛毯子,死赖着不肯动,张静只得将榻上的软枕和薄被都拿来地毯上,给文祈铺盖了。文祈躺的高兴,拖着张静一起睡,不知不觉两人竟真的就找周公玩耍去了。 再说文瑞,虽然下了楼,心思是不对的,只是怕这些表兄弟们看出端倪,将来会有什么动作,不得不按捺下来,小心应付着,一来一去,再回到楼上时也堪堪将要一个时辰之后,天色都已擦黑。门口候着的被主子半路从家里喊来的小蚬子也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猛可里看到主子出现,一个激灵,忙站起来就要请安。 文瑞此时已经推开屋门,一眼就看到地中间睡的人事不知的一大一小,忙摆手让小蚬子不要说话惊动了他们。自己悄悄走到二人身旁,见他们依然睡的深沉,心中就觉温柔无限,让他们继续睡着,自己去一旁书案旁挑了灯,看些卷宗打发时间。 等到张静和文祈自然醒来,天色已然完全黑透,张静羞赧,心里又着急自己这大半天不见家里只怕要担心,慌忙的要走。文瑞见他着忙,大概猜到他所担心,也就不再留他,只将日间自己所见凡是张静看过觉得有趣的小玩意儿装了一大包,派了小蚬子护送他回去。至于中午那个食盒,小蚬子下午来的时候已经跑过一次张家,否则留到现在,这屋里那么暖和,大概早就馊了。 张静想要推脱,文瑞就用文祈当借口,最终张静只得妥协,由小蚬子陪同回书院。文瑞这里安排好,这才整理一下,准备进宫去和自己舅舅讨论下新的学堂建设问题。 第11章 张静到家时发现果然让家里人担心了。 张家平时只有张妈妈一个寡妇带着张静,钱夫子虽然对他们母子照顾有加,但是顾忌张妈妈名声,极少上门。现如今多了一个王姐儿,但依然是一屋子的女人,到底不方便。 只是今日里左等右等都不见张静回来,事情关心,派了小四来回跑了好几次都没结果,虽然明知无碍,始终未免担忧,放学之后终于还是干脆带着小四过来张家这里看看。 张静到家时就见一屋子大人坐着等他。 看看送他回来的小蚬子,两手都提着大包的东西;再看看自己怀里的文祈,睡醒就饿了,一路上是啃着无名楼的精致小点心回来的,吃的满脸米糕渣。再联想到自己一下午没出息的举动,愧意涌上,就有些心虚。 偷瞧了眼夫子的脸色,沉沉看不出喜怒;又看看一旁自己老娘,估计肯定是被夫子嘱咐过什么了,虽然满脸想要过来嘘寒问暖的表情,但是一动没动。唯独那王姐儿见自己回来,先招呼着接了小蚬子东西,打发了他回去,现在又过来抱过去文祈,给他洗漱换衣,完全不受屋里气氛影响。对于王姐儿这种坦然自在,张静一瞬间突然觉得十分羡慕。 刚有些神游,却听钱夫子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低沉而带着一丝疲惫,同往常自己犯了错的训诫是完全不同的,听的张静就直直的一愣。 就听钱夫子道:“回来了就好。罢了,你也终究是长大了。今日天色也不早,你在家陪陪你娘,明天一早再来学堂吧,有什么事也明日再说。” 说完就起身告辞,张妈妈忙忙的也站起来相送。小四还是孩子,往日里就是两头跑的,张家要是有点什么事情他就留宿在张家,否则就跟着服侍钱夫子。今日也被钱夫子留下了,大约就是要他明日一早可以敦促张静去学里。 张静完全吃不准钱夫子的想法,呐呐的送了夫子出门。等回转来,他老娘关了屋门上了栓,望着他,竟然眼眶就湿了。张静大吃一惊,心下就慌,连忙上前扶住:“娘你这是怎么了?我下午不小心在外头睡着了,耽误了回家时间,娘你别哭啊,我以后不敢了!” 张妈妈怔怔看着他,也不答话,良久才用衣袖掩了下眼角,道:“莫担心,先吃饭吧,为娘要问你点事情。” 张静只得应了,跟他娘回到屋中。 王姐儿已经打理好文祈,此时帮着小四收拾好了桌子,张妈妈去厨房取饭菜,张静就去帮忙拿碗筷。到厨房一看,灶上热着的正是中午打包回来的那些菜品,联想到自己吃了还拿的行径,脸上又是一热。好在张妈妈倒是不曾在意,找出托盘装了那几个盛着热菜的碗,顾自出去。张静取了碗筷,提了饭甑,跟在后面。 待到正式开饭,张静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娘要哭,因为他自己也在尝到那道水芹菜的时候,突然就心酸了起来。 小时候的张静相当的讨厌吃芹菜,然而那时举家刚到此处,日常用度都是能省则省,当时芹菜十分便宜,几乎每日都是餐桌首选,这就苦了小张静。 那时张爸爸还在世,是个带着家眷走南闯北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张妈妈生产之后就打算安定下来,这才到了京里。 小张静十分顽皮,饭桌上看不到合心意的菜就会闹的全家不安生。偏偏又挑嘴,不仅不喜芹菜,任何一种气味稍重的菜都不爱吃,为此大人伤透了脑筋。 有日张爸爸出门去,朋友介绍他新生意,带去的东家家里请饭,席间有芹菜也有香菜之类,但是除了外观能看得出是这些菜,味道来说,全然是鲜香而不会觉得刺鼻。 东家家里看上去也不是太富裕,想来菜蔬做法也不至于很费钱,张爸爸自然欢喜。当下狠狠心让了一成的价格,就为了讨个食方。 那日之后,小张静的日子才算好过起来。 张爸爸当日讨回的食方其实也确实不是什么难弄的东西,是那户东家自己种的一种佐料草。当时挖了几棵给张爸爸带回去种,每日取几片叶子和菜一起烧就能克制住带香味菜本身的特殊香气。 后来张爸爸生意做的不错,家里渐渐吃得好了,就不再太用得上这种草。再后来换了新宅子,种在旧宅里的那一片草就完全被遗忘了。直到张爸爸重病过世,旧宅找了房客出租,那片草地干脆被新房客翻做了花圃。 今天突然又吃到这种阔别十余年的特殊鲜香味道,不仅张妈妈,就算是张静,都不由回忆起了当初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日子。 这些年来纵使不说,但是对父亲的思念就仿佛是种本能一样的存在,只要有机会,总会悄悄的冒头。张静突然觉得中午在馐味斋没怎么吃东西实在是太明智了,否则万一当着文瑞的面哭出来,那以后还怎么面对文瑞。 眼见得他母子这样,王姐儿和小四都识趣的不多话。小四闷头吃饭,王姐儿只是认真照顾文祈吃,自己偶尔也吃一口。连文祈都仿佛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静悄悄的骨碌着眼珠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连王姐儿喂了他一口平常绝对不吃的豆腐皮都没发现,嚼着就咽了下去。 张妈妈沉默了许久,这才掖了掖眼角,道:“快吃吧,一会儿凉了又要热,没得浪费柴火。张静啊,要是方便,来日你帮为娘想办法去问问做这芹菜的大师傅,那种草可还能讨几棵来种?” 张静点头道“好”,又想着气氛这样沉闷总不行,绞尽脑汁翻了文祈下午很多捣乱的事情来说。文祈知道张静在抖自己的糗事,干脆连饭都不吃了,挥舞着小胳膊伊伊呀呀的抗议,一时间屋子里突然就无比热闹,张妈妈面上才总算放松下来,露出了笑意。 张妈妈是真心喜欢文祈这样的小孩子的,饭后干脆从王姐儿手里接过这小宝贝,抱去自己屋里带,张静这才放心。 只是就算能哄的老娘又笑了,但想起父亲过世后这些年家里过的艰辛,直到那日学堂张罗起来,才好像又开始有了新的盼头,回忆间到底还是心酸。那晚难得的,张静失了眠,望着窗外银瀑一样的月色直到天色泛白,手里一方布帕,竟始终是湿的。 去馐味斋问大厨这种事,没有文瑞陪同的前提下,张静一个人是不可能完成的。所以第二天他把这事摆在一边,先去学堂里跟钱夫子做汇报。 钱夫子依旧是昨日那副面色深沉看不出喜怒的样子,听了张静的汇报,又是沉默半响。眼看着张静一付快要崩溃的表情,这才开口道:“罢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何况这学堂算来,没有你也是没机会办的。你想如何做,便放手去尝试吧,横竖我这付老骨头,陪你折腾便是。万一能成,终究还是桩好事。” 这话听的张静懵懵懂懂,夫子的意思是让他自己拿捏着办,这个明白了。所以昨天自己的莽撞夫子不会追究,这个也大概明白了。但是夫子这么说,怎么又感觉着有那么点无奈呢? “夫子,学生是不是行事过于莽撞了?有何不妥还请夫子明示。”猜不出,干脆直接问。 听他问,钱夫子又是沉默了很久。这才吐出一口气,道:“也罢,有些事,你早些知道也好。你可知当今圣上当年是如何打下这天下的?” “学生所知都是夫子教导:当年前朝末代颐圣帝行事荒诞无稽,曾汇聚全国数万能工巧匠,几乎耗尽国库,远赴关外修筑工事,于君于民造成极大负担。更导致国内空虚,蛮夷乘虚而入。然则颐圣并未采纳众臣谏言,依然我行我素,又从民间抽调大量人力充足军队,导致民不聊生。 “当今圣上感怀苍生,奋发图强,揭竿而起,数年内不仅驱除了蛮夷,更手刃一意孤行的前朝末代皇帝。这才换来如今大历百姓安泰,兴兴向荣。” 钱夫子点头,又摇头,道:“其实当今圣上之所以会揭竿而起,乃是被逼的。” 原来当日政德帝之父是位颇有名气的机关师,老先生钻研奇门巧技数十年,极有心得,这手艺也为家里创下了极大一份家业。 本来一家安泰,日子过的不错。颐圣帝初登基时,虽然全国状况已然不是太好,但他们家是当地大富,倒也没什么问题。 只是后来颐圣帝诸多莫名其妙的政策相继出台,导致各地负担加重,多有家庭流离失所的,渐渐民间就越来越不安定。那时候文家富庶,自然容易成为各路大小贼偷乃至流匪的目标,所以他家就开始自己豢养护院队伍。 如此又过了几年,民间情况每况愈下,就算是落草为寇,也未必能打劫到多少东西糊口。渐渐的,文家的护院就越收越多。文老先生颇有侠义之心,宅心仁厚,但凡前来投靠的,都会给他一口饭吃,与他一席炕睡。久而久之,家里集结的队伍越来越大。 再后来,就是颐圣帝那个直接被载入史册留给后世诟骂的万名巧匠修筑边关的行动。当时文老先生已经年近花甲,却因为机关师的名头很大,竟也被朝廷征了。 当时文家请了地方上多名乡绅官员联名上书,称愿以百万银两换取文老先生免征,无奈朝中终究置之不理,一领枷锁牵了文老先生去,就此葬身边关。 之后蛮夷部队入关,文家护院队伍强大,竟然又被征缴要去军队。那时文家家主在边关丧生,家里主母哀恸之下紧随而去,一家本就因为这些无妄之灾而白事连连哀声不断。 眼见朝廷所作所为越发离奇不堪,政德帝那时年轻气盛,又喜武术,满腔热血,文家在当地文家村又可说是一呼百应的望族,眼见得天下到处都有暴动的队伍,就有人鼓动他也造反。 大约也是天命,举起反旗之后一路征战,政德帝这才真正了解了什么才是所谓“民不聊生”,身边追随的人更是死了无数,这才一步步统一各地,最终打到京里,手刃了导致自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自己称了帝。 “所以,其实当今圣上对于文学武道之外其它奇巧学问,是有很深的感情的。然而他为帝多年,只不知这种感情是否有变。你同六王爷的提议,倘若他心里依然如故,那便一定能成,而且能激励天下各行各业人材辈出,如今百废待兴,这于国于家都是大大有利的;然则如果他这多年为帝下来,终究还是要遵循传统,那后果如何便不好说。罢了,横竖总有个天命所在,你也莫要太担心。” 钱夫子说完一席话,抿了口茶,稍歇了歇。张静站在一旁默默消化刚刚听到的八卦:原来当今圣上当年起义是为了报父母之仇!这段故事着实令他觉得很有点热血沸腾,连带着的,文瑞的形象在他脑子里一瞬间也变得高大起来了。 倒是钱夫子,见他默默不语,脸颊却是红红的,眼睛发亮,心下明白这学生别看表面上斯文清秀甚至还有点瘦弱,其实本质里就是个不安分的,不由又叮嘱道:“此乃当今圣上自家的事,为师当年若非与圣上同乡,也是不可知如此详细的。今日告你知晓,是让你日后行事有个进退考量。你回头可要记住了,千万莫要到处去说,小心祸从口出。” 听老师提点,张静一个激灵,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确实想找机会同文瑞去核实这事来着。老师这些年照顾自己就如同照顾亲生的孩子,所谓知子莫若父,张静压下心头感动,深深一揖:“谨尊师命。” 第12章 自那日之后,文瑞那头着实无声无息了许久。而得了钱夫子话的张静,倒也完全不着急了,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许多事,确乎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这两天让他颇为头大的事有两件。 一是文祈再见到了三伢子,居然还记着人家,就缠着人家要一起玩。但是所谓的玩,其实就是丢下他自己的玩具不管而去抢三伢子的;丢下他自己的零嘴不吃而去抢三伢子的;就算两人都被人抱着,他也一定要让抱三伢子的人抱了自己才算,就算那是宋嫂子都不管。总之三伢子做什么在他看来都比自己的好比自己的有趣。 开初的时候三伢子还愣愣的,后来次数多了,也不知怎么就学会了反抗,现在只要两个小人碰到,不用多久必然就是天翻地覆。 偏偏之前为了方便照顾,张家和学堂其实中间只隔了一条弄堂,两个小孩又都是已经会满地走的。这样一来,就算大人们有心隔离他们彼此不见,文祈只要听到对面院子里三伢子的声音,就会吵着要过去,大人不放他就扭着小屁屁要自己走过去,倔强的不行。而有时候,一个照顾不周,三伢子也会自己走出来和文祈撞上。 这几天张静感叹的最多的就是钱夫子让文瑞签那字据是多么的有先见之明,否则就这天天掐架的事情,真要追求起来,只怕就承担不起。 但真要论起来,这事儿还不是顶让人头大的。毕竟和同龄人一起长大的孩子,性格等各方面都会更加健康活泼,这对于小孩子总是好的。 真正让张静头大的是,由钱夫子提议的,张妈妈附议并且加以实施的,给自己找媳妇的工程。 仿佛那一日自己向先生汇报情况之后,在先生眼里,自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隔天钱夫子就请了张妈妈到学堂里,慎重的提起了这件事。 而作为长辈,谁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早日成家立业?本来家里死了顶梁柱,景况不好,张妈妈也就把这事儿搁下了。 但是这几年学堂办的颇为兴旺,虽然主事的其实是钱夫子,终究如果没有张静拿回来的东西的话,也是不行的。所以每年学堂的结余里也会给张家一部分的分成,积少成多,小门小户开销也不会很大,给儿子娶亲的钱是早就攒下了的。 之前张妈妈是想着读书人,终究讲究个功名,怕影响儿子读书的心,也就一直没提。现下儿子自己都说了,想要先学学如何经营,功名的事稍后再说。所谓成家立业,不成家又何以立业?正巧夫子也提出了这事儿,张妈妈自然是乐颠颠的就同意了,回家就忙忙的张罗开。 于是张静的日子不好过了。 虽然也要请媒婆说亲,但是张家眼下也算是薄有资产的富庶人家,又终究是市井小户,规矩什么的,和那些高门大户是没得可比的,这就导致了媒婆说亲的时候也少了很多避讳。 而张静天生长的还算不错,眉清目秀细皮嫩肉,虽然还没长开,但已经隐隐有了一股风流天成的味道。平日在街面上走动,早打动芳心无数。眼下听说张家开始张罗找媳妇,那媒婆连请都不用请,自动自发的就往他家凑,几乎每日都是门庭若市。 更有那比较奔放的姑娘,市集上遇到,娇笑着从自己身边擦过,偶尔甚至还会“不小心”碰一下他的手,撞一下他的胳膊什么的,再红着脸跑开,搞的张静哭笑不得。 但是母命在身,又不可以抗议的太明显。次数多了,让他琢磨出个促狭法子来,出门的时候就哄着文祈一起,然后去学堂再抱上三伢子。 因为带着文祈,王姐儿自然也是要跟着了,一个人就这样变成了浩浩荡荡一队人;文祈和三伢子又是无时无刻不在折腾的,虽然比较聒噪,但是总算可以让那些女孩儿家家的不至于那么热情主动。相比较应付小姑娘,张静深深的感觉还是带小孩子更好啊。 日子就这样忙忙碌碌的过,张妈妈挑媳妇挑花了眼,反而决定不了,张静乐得跟着随意应付;文瑞那头不知道事情进展如何,但也没有谁来找书院的麻烦,反而是书院的名头经此一事更加的大,连外省都有人慕名前来。 在这一派忙乱而兴兴向荣之中,天气也逐渐暖和起来,堪堪就要到月底,张静猛然想起,是那个人又要回来的日子了。 文瑞再次见到张静的时候,莫名的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同。但真要他说,他又说不出来。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就好像有个人在你面前模仿另外一个人,他模仿的已经是惟妙惟肖,但是就是在哪里有那么一点点违和感,可是你细细去想,又无迹可寻。 好吧,文瑞想,自己这两天大概是真的累着了,而且和张静,说来统共相处的时间也不长,估计是自己过敏了。 这将近一个月来文瑞确实过的十分充实。先是带着张静的提议入宫,结果居然就触动了政德皇帝的心事。老皇帝可算是勤政的典范,本来身体就不是很好,那一夜和外甥畅谈,唏嘘不已。年纪大的人了,大半夜的,一边感伤一边从御书房回寝宫,更深露重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成了感冒。 隔天文瑞再去和大舅讨论细节的时候就被告知老皇帝偶感风寒,御医们真忙活个不停。而且老皇帝勤勉,就算感冒发烧,每日的早朝还坚持要上。结果就是病情反复的好不了,小小一个感冒,这一折腾就是二十多天,而文瑞也就跟在宫里服侍了大半个月。 大舅病成这样,每天早朝下来就是躺在寝殿里休息喝药发汗,没有太多的精力处理其它事情。文瑞自然也不好逼他大舅工作,于是书院的事就这样耽搁了下来。 这两天老皇帝终于感觉缓过来,也想起这耽误了好些天的书院的事情。说来这事儿,打从他知道有钱夫子参与在里头,其实就真上心了。政德皇帝年轻时虽然尚武,但是从小家境好,对读书人也是十分仰慕的,钱夫子当年在文家村就是颇有名望的宿儒。 后来改朝换代,当年文家村的顽童成了当今天子,三顾茅庐的来请他出山,他却没有同意,虽然当时被不少人说假清高,但是这么多年下来,他却始终如一,这在政德皇帝看来,是越发的难得。 如今既然是老夫子的夙愿,又明显是于国家有利的事情,自然没有阻挠的必要。 抱着这样的想法,政德皇帝又和外甥商量了很久,久到文瑞很明确的看出来他大伯对这事儿有多重视,这才放文瑞再来学堂这里传达自己的意思。 再次来到这靠近京城城门的朝天衙路口,文瑞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大半个月都在宫里,就算他大伯再宠他,该要的规矩还都是要的,绝对不可能像在家里那样随意,更不可能感受到像朝天衙这里这样的这种市井活力。 仿佛整个人都复活了的文瑞,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儿子,打发小蚬子去学堂请张静和钱夫子,自己就先屁颠颠的往张家跑去。看儿子可是十分重要的,谁也别想拦他! 说来大概就真是父子天性。本来文祈在张家也没什么,该吃吃,该睡睡,除了第一晚哭的左领右舍都不得安宁,此后虽然调皮,但一直都是活泼开朗的性子,在街坊里小人缘也是相当好。但是今天猛的看到了快二十来天没见着的爹爹,突然就嚎啕大哭起来,摇摇晃晃的一把扑过来,抱住他爹腿再不撒手。 文瑞先是被吓了一大跳,忙蹲下去搂住儿子上下查看,又反复问了王姐儿好多次,这才确认儿子没受委屈,就只是想自己想的看到自己之后就开始撒娇。 明白了这点之后,文瑞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内心里原来可以柔软成这样,眼前这个小人哭他会觉得心痛自责到不行;眼前这个小人笑了,于是整个世界都笑了。 在后院听到声音赶出来的张妈妈看到的就是文瑞傻爸爸模式全开的样子,蹲在地上搂着儿子,一大一小就这样不管不顾的我亲你一口,你抱我一下的起腻。顿时也就觉得什么“王爷”“世子”啊,这和邻居家年前才结婚今年才刚抱了儿子的虎子也没差! 本来的拘束就这样无形中消失,张妈妈笑呵呵的上前来给文瑞也拿了个小折凳,任由他和文祈一起坐在院子里玩耍。自己和王姐儿嘱咐几句,一会儿,又提来一壶开水,冲了一大罐的菊花茶,让他们自己喝着,这才又回去后院继续手里的事情。 文瑞就这样在院子里和儿子玩着,直到听到自家小厮在门口叽叽喳喳:“宫里的西瓜就是有那么大,真的,不骗你!” 另外就有个更加孩子气的声音接口道:“那你有没有本事取一个出来给我们看看?” 小蚬子又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因为张静已经推开院门跨了进来,笑嘻嘻道:“文兄要来怎也不提前告诉一声,小弟都没准备。” 第13章 虽然小蚬子和小四已经也进了门并且过来跟自己行礼;虽然钱夫子跟在张静后面,此时也正由张静扶着进门;虽然王姐儿已经抱了文祈到一边;虽然张妈妈又从后院出来招呼大家;但是文瑞却愣神了。 张静进门时脸上的笑容,热情而纯粹,并不是怎么亲昵,却相当的亲切。这种亲切,他不是完全陌生,然而也确实是稀有。 那还是孩提时的记忆,父母都还在世时,家中还不曾翻天覆地时,父母会这样对自己笑;家中的长辈会这样对自己笑;邻家的哥哥姐姐会这样对自己笑;连村头的大狗阿黄,每天看到自己,脸上都似乎带着这样的笑容。 那是全然不在意他的身份家世,只是单纯把他当作一个让人喜爱的家伙来接纳的笑容。那种笑容并不是纯粹脸部的表情,那是由眼底透露出的,发自内心的喜悦。温暖而明亮,正所谓如沐春风。 自从大伯起义,到现在君临天下十数载,这种笑容于他,已是睽违十余年。 所以,那一刻,文瑞的心里是狠狠的震动了一下的,那种感动,讲出来简直丢人。 幸而这一院子的人,也没什么时间留给他去细细品味自己突然敏感起来的神经。钱夫子已经由张静陪着到了他眼前,这是要和他见礼了方才能进屋去坐。文瑞回神之后马上也上前去搀老先生,唬的钱夫子连连摆手说不敢,然后,文瑞就见张静站在一边,又笑了。 这个时候他就觉得,今天的张静看起来,和前阵子是有些不同,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同。 张静哪里知道他心里这些兜兜转转,只一眼就觉得这王爷似乎比上次见到更呆了。不过再呆,人家也是掌握了书院生死的,面上自然要做足功夫。看着自家夫子和文瑞见过礼,自己才上前恭恭敬敬作揖招呼,这才算正式见过。 文瑞当然是不挑剔这些的,左边钱夫子右边张静的拉了,三人一同进屋落座。 这时候已经过了巳时,张妈妈看看这一屋子人显然是要长谈的样子,拉了王姐儿往一旁商量中午加菜;文祈还想腻着自家爹爹,被小四一把红枣骗去后院看蚂蚁上树。 小蚬子眼馋也想跟,又不敢擅自跑开,眼巴巴的看着文瑞。文瑞被他看的好气又好笑,挥挥手放了他自由活动。就见那小子乐的眉眼都舒展了,往后院就跑,没出息的样子让人只想摇头。 但是不可否认的,这样一种居家的氛围里,文瑞觉得自己的心里是软了又软,简直的,就要化成一潭春水。他形容不出来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好,只知道这种美好简直让自己想要沉溺。 不过感觉再美好也不能耽误正事。三人寒暄了几句,张静给他老师和文瑞都倒了茶,文瑞就直奔主题:“小王今日来,自然是有好消息。但同时,也有事情要同先生商议。” 原来政德帝虽然对张静对于书院的想法十分赞同,但到底做了皇帝这么多年,再单纯的人都会变得多疑,更别说他这样天生心思缜密的人。并且,在他的角度看来,这事情应该就是钱夫子的意思,没张静什么事情。 而当年,他也曾经努力请钱夫子出山过,但是事情没成,还闹的不是怎么好看。那会儿没把钱夫子怎么样,一来是他也确实是尊敬这位老先生;二来新帝登基,也要做个礼贤下士大肚能容的样子。 但如今情况不同了,他皇帝的威严这些年累积下来,自然无法再容忍有可能存在的对自己权威的挑战。所以,在接受书院新定位提议之前,他必须要先确保自己这个点头,不会在未来给自己造成难堪。 至于老皇帝到底是怎么觉得未来可能会有难堪的事情发生的,这个就不是普通人能猜测的了;文瑞能做的也只是将他大舅的话带到。至于对面师徒二人要怎么理解,这不是他能控制的,他只能尽自己可能的把事情说的委婉些: “皇上的意思,这件事本就是天大的好事。但是说到底,朝中人多嘴杂,而书院如果按这个思路办,则是挑战了历代祖先的先例。万一翰林院那帮迂腐的老家伙揪住不放起来,倒要落个皇上独断的骂名。所以还想请钱老先生带头,同书院里几位有名望的宿儒,一起在朝中做个挂名的官,总归千万靠山不如靠自己的意思。不知道先生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钱夫子心说难道你这么问了就真能考虑我的意思?这就是摆明了要逼自己入仕,而且不仅自己要做这个官,还要捎带上书院里那几位老兄弟!也真难为了政德帝这么多年来一直惦记着这个事儿。 但是这显然也并不是轻巧的点头或者摇头就能解决的问题,一个弄不好,只怕拖累的就不仅仅是自己和张家,所有和书院有关的人都逃不了干系。何况,虽然说学而优则仕,读书人总要以报效家国为己任,但入仕始终也不是自己所愿。 心里觉得为难,面上虽不露,但也不由沉吟起来。眼见得先生不说话,张静自然也不会贸然开口,文瑞又耐心等他们表达自己的想法,屋子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张静家的宅院是当年日子富裕的时候买下的,后来虽然家道艰难,但好歹还是保住了没卖掉,在乡邻里来说算是比较大的了,但是到底只是普通民间的住宅,里外进的距离其实不远。堂屋里这一安静下来,后院里文祈他们玩闹的声音就清楚的传了出来。 都说小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声最有感染力,这话很有道理。在文祈那一阵阵传到中堂的放声大笑里,看着堂前天井里那明媚的阳光,钱夫子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开朗起来,那纠结了许多年的想法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说到底,自己这一世不愿为官不过也就是看多了前朝的政事昏暗,对新帝又信心不足罢了。但如今自己也已近古稀之年,从来来说,就算本来是个官,也都是到了要告老的时间了,政德帝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但他还在坚持,说穿了,也不过就是为了皇家一张脸皮,还能要求自己真的为朝廷再做什么贡献不成? 而自己的这个学生,难得能有这样一份心,既然自己已经答应过他会帮他,那就坦然点,与其先在这里自己犹豫不决,还不如放手去做一次试试。如果成功了,自己一辈子也绝对算是没有白活了。 只不过自己是这样想,但是学堂里那帮老兄弟们的想法,自己是不能全权代替的:“此事颇大,钱某也不敢擅自替大家做主,可否容老夫回去学堂之后,和大家商量一下?” 文瑞听他没有一口拒绝,先松了一大口气。至于和大家商量之类的,合情合理,自然无有不可。欢喜之下,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他大舅对学院未来的展望,这下不仅是他,大家都很明确这事儿在政德帝心里的份量了。 说来也真想不到,老皇帝年纪一把,依然雄心壮志不减。当然这句话都在肚子里转悠,谁也没那么没脑子说出来。皇帝勤政而思想开明,勇于也乐于接受和尝试于民有利的新想法,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总是好的。 文瑞来时时间就不早,三人说了一阵子,张妈妈就带着小四过来布置午饭桌子。 本来张家是普通人家,也不分主仆贵贱高低的,大家都一桌子吃饭,就算是小四也一样。但是今天有了文瑞,就算他再没架子,那始终还是个王爷,所以中堂的饭桌张妈妈就按三人份的准备。至于她自己,是打算回头带着小四他们就在厨房里凑合一顿的。 文瑞一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客套一番就和钱夫子一起,挪到一边继续讲话,把中间的地方让给张静帮他妈妈做事。后手王姐儿抱着文祈带着小蚬子和小四他们过来,她是个机灵的,看这架势就明白。肚子里念头一转,毕竟是从小看文瑞长大,知道这是文瑞还没回过神,等回头意识到了,说不得又会觉得不自觉的他又拿了自己身份压人。 于是干脆抱着文祈走过去,笑道:“爷今天可要好好尝尝张妈妈的手艺,这在咱们府里可是吃不到的。” 她这里才在说,那边小四根本没注意到张妈妈的安排,还在撒娇:“妈妈,今天有排骨不?” 他是孤儿,虽然名义上是张静的随从,也喊张静一声“少爷”,但在张家其实就是小儿子一样的,所以虽然没有到喊张妈妈“娘亲”的地步,平日里却不会称呼她老夫人,而是喊妈妈。 张妈妈看他那馋样儿,一边连小蚬子都跟着要流口水,心下好笑,道:“都有,别急。一会儿跟妈妈去后院厨房里吃。” 文瑞本来没太在意大家动静,他和钱夫子正聊的欢,心下越发能理解他大舅对钱夫子的推崇。此时被王姐儿提了一句,心思回转过来,就听到张妈妈这一句,愣了一下,突然就反应过来了。 明白过来之后,心里就有点懊悔,自己这个身份就算自己再不在意,别人也总会认真对待的,倒是自己的疏忽。忙道:“张老夫人莫要着忙,文瑞怎样都好的。大家一起,莫要把文瑞当外人才好。” 这话出口,张妈妈倒是愣了。张静有点明白,但一是他家夫子在,他也不敢提,怕回头又被他老师骂乱来;二来文瑞那声称呼“老夫人”,让从来没有机会听人这么喊自己老娘的张静有了虎躯一震的体验,瞬间就有点反应不能。 王姐儿怀里文祈已经被文瑞抱过去,这会儿空了身,就过来帮忙,也帮衬道:“就是,我就和姐姐说,我们家爷和那些眼高于顶的人不同,大家在他面前随意就好,再不要分什么高低贵贱,爷是不讲究这些的。” 张妈妈虽然是个寡妇,但论年龄其实也不过将近四十,只是早年丧夫,生活操劳,人就显老。王姐儿今年也才刚三十出头,这一个月相处下来早没了开始时候的生分,喊张妈妈一声“姐姐”,显得十分亲近热络。 这种热络感染了文瑞,抱着文祈也凑过来:“就是,将来书院办的更大,咱们都是一家人,老夫人不用如此客套,随意就好。” 一家人……一家人……谁会和你是一家人啊!张静内心里猛烈吐槽。但是转眼一看,他家夫子对于文瑞这种态度倒是似乎十分欣赏,面上都带出了笑意。于是默默的把要说的话都咽下去,转头对他娘道:“倒是我疏忽了,娘,小王爷是真的不在乎这些虚礼的,往日里如何,今日仍旧如何就好。” 对于这种随意,张妈妈有点不习惯,尴尬的笑笑,道:“这如何使得……而且老夫人什么的,民妇可当不得。” 这下就连钱夫子也过来了:“不妨事,你就按平常的来吧。” 既然夫子都开了这个口,张静也不等他妈妈反应,就让小四去厨房里再添碗筷出来。文祈在他爹怀里看到大家团团围着桌子,这情景他是熟悉的:每天吃饭时候都是这样。于是也兴奋起来,努力挥舞着小胳膊,指挥他爹爹快去桌边坐下,不要耽误吃饭! 第14章 这一顿饭,小小一张八仙桌,七个人团团围了一圈,吃的颇有点宾主尽欢的感觉。 张妈妈的手艺确实不错,虽则只是些家常小菜,但是对于文瑞这种日常连吃的炒青菜都是要经过十七八道工序的人来说,实在是别有一番风味。也就是到今天,他才发现,其实鱼虾里头都有种很冲鼻的味道,可是他完全不讨厌,甚至还挺喜欢,当下决定回去要嘱咐府里的厨子以后做鱼虾类菜系要把这种味道给做出来! 看着把没去干净的腥味当宝的文瑞,别说张静,就是张妈妈都有点不忍心去说破。好在一旁王姐儿带着文祈,文祈要这个要那个的,一会儿又要自己剥壳,剥的虾子掉到了地上,只能再拿水来洗,席间始终热闹非凡。 文瑞吃的高兴,早把什么食不言之类的古训丢到脑后,频频向身边张静让菜,很有他才是一家之主的感觉。 下手两个小厮,就算是小蚬子,此时也完全没有了自己是仆从的自觉,食量也大,三碗饭下肚,还在嚷嚷要盛第四碗。把小四看的目瞪口呆,文瑞连说他丢脸,他也不管,照旧塞的飞快。 看着这一桌子,张静默默转头去观察他家夫子的反应,然后发现向来高标准高要求的老师今天一反常态的,面对这一桌子混乱,居然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于是瞬间悟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呐!往日里自己要是敢在饭桌上这样折腾,铁定会被教训,今天有了贵客,于是大家沾光了! 饭后钱夫子就要回学院,张静也放心不下,要跟着回去。早上文瑞来的突然,他只得把三伢子交给西学里其他学生帮忙看着,也不知道情况怎样了。 文瑞见他们都着急要走,乐呵呵的抱着儿子跟过来:“我同你们一起过去学里吧,也看看平日里大家都是如何学习的。”说来来回也好几次了,倒还真的没怎么看到学堂里平常都是怎么上课的。 张静想开口拦,话没出口,就听他家夫子道:“也好,小王爷同我们一起过去,或者有何不妥之处,也可以先提出来。”话虽如此,脸上却有几分满不在乎。 这毕竟是他数年心血亲自经营管理的书院,虽则外部条件可能不如官家的,但是对于教学质量以及学生素质,钱夫子还是有十足把握的。 老师开了口,张静自然也无话可说。嘱咐小四先留下帮他娘整理,弄完了再去学里,然后便跟着他家夫子回了学院,身后缀着文瑞文祈父子和跟班的小蚬子。 一众人到书院的时候,刚过午时,正是饭后的休息时间。钱夫子决定充分利用,马上召集全院夫子开会商讨,带文瑞看书院的事情责无旁贷,自然又落到了张静身上。 对于这种情况,文瑞乐见其成,张静头痛不已。 三伢子平日里很黏他,知道他回来了之后就一路跌跌撞撞的冲出来找他。结果张静是被他找到了,连带还找到个文祈。两个小的一见面就势如水火,文祈要去抱他,三伢子坚决不从,见面不到一盏茶时间,已经小干了七八次仗。别说看书院,路都走不太平。 这事指望文瑞是没用的。看着儿子上赶着去找小朋友还被人家厌恶,这傻爸爸不但不管,反而越看越乐呵。还频频指点儿子:“动作不要太猛,你看你,这分明是要打架一样,哪里是友爱?” 笨蛋王爷你难道看不出来,你儿子就是在欺负三伢子,要跟他打架吗?! 文瑞确实没看出来。确切的说,他的注意力已经被月洞门外几个探头探脑的身影给分散了。此前他来的时候,因为相当的低调,谁都没想到他会来,所以也没有人围观,也没有人来套近乎。但今天,似乎自己的行踪已经被某几家小少爷给上了心了。 看看身边还在努力分开文祈和三伢子的张静,念头一转,喊小蚬子:“来,先把少爷送回去吧。” 闻言小蚬子还没来得及答应,张静先抬头瞪了他一眼,气势十足:“文祈将近一月不曾见你,现下你为了自己应酬又要把他丢到一边?” “呃?不是……” “随我来。”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文瑞抱着文祈跟在抱着三伢子的张静身后往书院深处走,盯着前面少年的背影,终于明白今天的张静是哪里看起来不同,是气势。 就像最初第一次正式见面,张氏少东静静站在自己面前,然后磕头行礼。虽然礼数做足了,却始终冷冷清清的,仿佛其实在见礼的不是他而是自己。 而今天的张静,虽然热情亲切,却又带上了那种气势。那种带着疏离感的,能够主导一切的强势。但是此前,约他出来谈事情的时候,文瑞所见的张静却没有这种气势。 这感觉十分微妙,文瑞吃不太准哪个才是张静真正的常态。但是按照以往的经验,气势这种东西,不是说想隐藏就一定能很好的隐藏起来的,尤其是强势惯了的人。文瑞看向张静的眼里,不由带上了玩味。 书院虽说不算很大,但也到底是分了东中西三个院子的一个大宅院,前后也有三进。平时学生在二进的厢房里上课,第三进的院子就分配了不同的功用。 东院第三进是高级会客室,用来接待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家长来访。不过眼下这个状态,是不可能带文瑞过去那里主动给人参观的。中院第三进是大议事厅,现下钱夫子正集合了一院的夫子们在那里开会。于是只剩下西院第三进。 文瑞跟着张静一路兜兜转转来到西院第三进月洞门前,整个人都给转迷糊了。入眼的院子则把这种迷惑给直接放大到了极点:这里是厨房吧?难道张静是要带自己蹲厨房?!嗯……这样倒确实可以有效避免被打扰,就算有人跟过来,看到他们在厨房里待着,肯定不清楚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自然不敢冒失上前…… 张静没有回头去看文瑞,而是继续往前带路。绕过厨房前门,旁边夹弄里走上一段,居然还有个小门。张静推门,闪身进去,这才回过头来招呼文瑞:“文兄,这里。” 文瑞跟进一看,内里居然是个别有洞天的小院子。院角几丛茂竹,数方奇石,滴水檐下摆着小小一套石桌石凳,桌面上还刻了围棋盘。对着房门的廊下摆着个炉子,煨着小火,炉边贴着墙角靠了个小柜,柜顶散放着泡茶的用具。 三伢子自从进了这间院子之后,就变的十分安静,就连文瑞怀里一直在折腾的文祈都安静了下来。张静一边将文瑞往屋里让,一边解释道:“先生他数年一日,精进学术勤勉教育,乃至以学为家,这里便是先生的屋子。我们在这里待着,到上课时间再出去,自然就没人能再来打扰文兄。” 文瑞闻言又细细打量一番,屋内不甚开阔,但也总算并不局促,沿墙都是书架,只朝南进来的门边窗下摆着一张大书桌,上面自然是文房四宝和各式笔墨纸张。西面墙上另有个小门,估计里头才是卧室。 又想想书院整体的大小,文瑞八卦了:“这进院子似乎并不在书院内?” “文兄猜的不差。这本来是毗邻书院的一户人家,做生意发达搬了家,这院子就一直关着。原先夫子是在课堂后面小间里歇息的,总归条件相当不好。后来这家要卖房子,便和他买了下来,两厢里打通。前头我们进来的院子原本是后院,屋子北面另有对后街的门的。” 说起来,本来钱夫子也不会让张静花这个钱的,但是那家虽然是商人,却也十分尊敬读书人,得知这是隔壁书院要的,基本是半卖半送就给了。 这个小院,在地势上是依附在书院后半截的,东面紧邻书院,西边就是张家,中间不过隔开一条小夹弄,整体来说环境十分安静,也所以钱夫子最后终于还是搬了进来。不过随着他入住,这小院其实也就成了学里其他夫子的临时落脚点,并且很多时候,有表现特别好或者差的学生,也会被带来这里开小灶。 文瑞看看怀里打从进来之后就分外安静乖巧的文祈,心里就估计儿子肯定是已经来过这里了,而且大约是过来做规矩的,并且貌似成效还不错。心下欢喜,看着张静把三伢子轻轻放到靠近门前的软榻上,也有样学样,把文祈放上去,然后跟着张静出了屋。 张静是出来烧水泡茶的,结果一转身,差点撞上紧跟在背后的文瑞,唬了一大跳:“文兄还请屋内坐,小弟沏个茶,稍后便好。” 文瑞也被差点撞上自己的张静吓了一跳,但是他现在是处处好奇,才不乐意就缩在屋子里,望向张静的眼神也是分外的无辜:“贤弟这是嫌愚兄讨手脚多余了么?” 张静看着他那颇似文祈的表情,心里一阵恶寒。 正要摇头,猛然发觉文瑞是空着手的,连忙问:“文祈呢?” 文瑞只当张静是在意自己儿子,更乐呵:“和宋家小子一起呢。” 果然如此!张静也顾不得什么,丢下手里的茶壶茶杯就进屋,软榻上两个小人果然已经不声不响的扭成了一团。连忙上前去分开他们,文瑞还在后头笑:“他们很喜欢彼此。” 张静瞥他一眼,也不答话,把好容易抱起来还在努力去够三伢子的文祈塞到文瑞怀里:“还烦文兄多照拂一会儿,不然又打起来。”说罢也不等文瑞回答,就推着他出了屋,免得他回头又把文祈放回去。 外头小四已经回来,正进院门,看到张静他们出来,忙上来招呼,顺便接手泡茶。张静乐得丢开,一边搬了夫子的摇椅给文瑞,回屋又把三伢子抱出来,自己就在廊下石栏上坐了。 几人晒着午后暖暖的太阳,说会子闲话,文瑞中午吃的不少,这小院里气氛温暖而舒适,摇啊摇的居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15章 再醒来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 隔墙传来朗朗书声,张静在院门口不知道和谁轻声说着什么,小四和小蚬子围着院子里的棋桌下五子棋。文瑞发现怀里空了,忙起身去看。 院子里三个人都发现他醒过来,丢下手里的事就围上来,张静见他四下的望,知道他找儿子,就道:“文祈和三伢子在屋子里软榻上睡午觉呢。” 听到说儿子在睡觉,文瑞下意识的动作就放轻了,蹑手蹑脚来到屋子里偷瞧。两个小的在软榻上滚做一团,睡的正香。粉粉嫩嫩的两个小人,盖着同个小被子,都一样睡的脸红扑扑的,实在可爱到不行。 张静一把拖住想要凑上去给儿子香一个的文瑞,毫不犹豫把人带出屋。开玩笑,俩小的好容易才闹乏了睡着了,再给这傻爸爸一折腾,醒来必定哭的人不得安宁。 来到屋外,轻轻掩上屋门,吩咐小四不要再玩了,好生照顾着,这才转身对文瑞拱手道:“文兄,现下学生们都开课了,你我可去一观,不知文兄愿往否?” 文瑞来的目的之一就是这个,自然无有不可,留下小蚬子和小四一起照顾两个小家伙,他就跟在张静身后出了钱夫子的小院。 下午时分,课程不似上午的紧张。年纪大些的孩子是用来学习一些算学格物之类,年纪小的也就不教新课文,就只是复习上午所学,所以学中处处充满了学生背课文的声音。书声朗朗,配上一院阳光淡撒梧桐疏影,文瑞跟在张静身后行走其间,倒是觉得颇有意境。 张静先带他参观东院。 东院都是官家子弟,就算条件是同伴中间差的,那也是锦衣玉食,整个院子被他们布置的清幽雅静却又透着一股子奢华。少爷们在屋子里念书,伴童们就在院子里等候,各自守着自家的书包饭甑,有的还带了汤头饮品。偶尔里头要什么,咳嗽一声,那小童就懂得往里头送,看的文瑞几乎控制不住要大摇其头。 所以当张静提出要不要往里走走,就近看看那些少爷们的学习状态的时候,文瑞很干脆的选择了不。当年文家的教育里可没有这种浮夸,就算是现在的几位皇子,在宫中虽然地位尊贵,但是念书的时候也绝对不会把谱摆的比先生还大。 接下来是中院,这里是商贾子弟,情况较东院算是好了很多,至少没有那一院子随时待命的陪读了。 文瑞走近了厢房边仔细往里看。院子里东西厢房各自隔开成两间,一共四间教室。每间教室里都有一名夫子。那学生也有在认真背书的,不多大多数倒是都在演算习题,还有几个不大安分,偷偷在课桌下翻看不知道什么。上头先生倒也不太管,只是有人提问的时候就解答一下。 张静悄悄凑近解释道:“这里都是富裕经商人家的孩子,大多来书院并非为了科举,多少能学些诗书礼仪,懂得算法经营就行。将来回去,还是要继承家里生意的,所以教习也就没有其它两院里来的严格,学科也偏重算术一类。” 文瑞听得明白,轻轻点头,看了一会儿才出来。中院总体感觉倒是比东院要好些,毕竟都是真正抱有目的而来的,真心求学,浮夸风气自然少了不少,给人感觉就比较沉稳。 张静多少带了点私心,要让书院那班念书十二分认真的学生入了文瑞的眼,所以二人最后才到了西院。 文瑞此前看过东院和中院,总觉得对于书院来说,虽然无可厚非,但似乎就是不太得劲。这会儿进了西院,感觉就大不一样了。 西院整体面积要比其它两个院子大些,看得出来,是打破了围墙往外拓出去了一片。也所以才能和张家就正好隔着弄堂,而钱夫子那个小院就在拓出去那一块的后头。 虽然院子要大出一截来,但是放眼看去,学生人数似乎依然不少,因为一眼望去,所见的课室就有六间。现在整个院子里都静静的,并没有东院里那些官家子弟背书时候刻意放大的朗诵声音。 文瑞走近去细瞧,然后发现不同的教室门前都有不同的短门帘遮挡。那门帘极短,长度不过刚到成年男子头顶,上头都写了字,有的是“文”,有的是“史”,有的则是“算格”。 一间间仔细看去,写着“文”字的,里头学生普遍都在描字;写着“史”字的,则大多在背书或者做文章,只不过诵读声音都刻意放轻了免得影响到他人;至于“算格”间里的,倒是有清脆噼啪珠算声响不时传出来,想来算格就也是学算法经营一类的。 张静跟在文瑞后头,看他都走过一遍,这才上前解释: “文、史、算格,这三类是愚弟这小小书院常规的分类。 “那文字间的学生,都是只求认字的,念过一年,寻常文书不成问题就行,学生流动情况最快。 “算格间的学生大多家里有买卖,就算是小生意人,里外进出必须要懂。在这里读上两年,回家就可以直接上手买卖。 “唯独史学这类,就是求功名来的。所以早晚都要上课做文章,规矩最严。 “这些学生都是普通百姓出身,所以这三个分类之间也经常有学生念过一阵子就提出要换的。只要目的明确合理,家长过来一起招呼过,再通过学里相应等级学力测试,便能调换。比如原先是想考科举,但是念过一阵子之后发觉实在跟不上,那就可以去转念算格,只要通过基础算学题测试,就可以挑选相应学力等级的算学课程来上了。” 张静这个书院教习分类对于文瑞来说十分新颖,也就听得分外仔细。现在看他说到一个段落,停了下来,就插话道:“所以你才想,将来学院能够做大,便把分类再细致,甚至增加民间各种技巧学问进来,为得其实就是这些市井的百姓子弟。”这句却是称述句。 张静微微讪笑,拱手道:“愚弟小小心思,文兄果然一看就透。” 文瑞再次恍惚了,张静这一笑一拱手一句话,虽然表面上似乎因为谋划被识破而十分局促,但实际却透露出一股子沉稳,就好像连这样让他自己面对尴尬都是他意料之中似的。今天的张静到底是怎么了呢? “文兄请随愚弟来,这六间课室是在外头的,算是普通教室,另外还有两间,却是愚弟实实的私心要请文兄前往一观。” “哦?想必那两间课室有十分独到之处?那愚兄必然要看上一看了,贤弟请带路。” 好吧,不管是什么样的张静,就算是悄悄的不知不觉的就在两人谈话间占了主导的张静,在文瑞的眼里,那也是十分独特相当有人格魅力的。 要说呢,其实这单独的两间课室其它地方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只不过,能在这两间教室里学习的,就是整个书院里念书最上心的学生了。 文瑞明白过来这点之后,一瞬间被极大的震撼了。之前张静提出可以由皇家决定每年固定由书院向朝廷输送多少人才这个条件,明显是有备而来。 这两间教室比另外六间更偏西,处于整个学院最西端,也就同其它院子间隔了开来,基本上可以算是自成一体。两间教室互相毗邻,但是房间比其它课室都要来的大,两间屋子就能在中间围出一个小小院落来。 小院子里铺着青石板路面,路旁芳草萋萋。院子不大,但是一左一右院角仍各种了一松一梅,松树下还摆了石桌椅。 张静在前头引路,几步跨过院子,来到课室外头的廊檐下站定,指着左手那间教室向文瑞道:“这是高等部,里头学生都是今年就要入闱的,也有要参加院试殿试的。” 文瑞顺他指的看去,大间的屋子里头被用屏风隔了不同的空间,应该参加不同考试的学生就分在不同的隔间里了。因为屋子很大,就算这样区隔开来,仍然看得出人数相当可观。 张静又指向右手那间教室道:“这是初等部,在学中二年以上,成绩出众又有上进心,将来愿意入仕的,经过先生的测验,才可以来读。将来考中了,就升到高等部。” 文瑞点头,向内看去,大约是没有考学的压力,这间课室里的氛围整体就比较宽松,也没有区隔。但这种宽松也是相对而言,相比较外头的教室,依然是肃穆了许多。 不过比较吸引文瑞注意力的是,这间教室里居然有三位夫子。教室前头坐了一位,后头也坐了一位,中间还有一位在走动。 张静见他盯着那几位夫子猛瞧,就解释道:“这里虽然是初等部,但学生学力也有深浅不同,如果统一教学,效果反而不佳。所以根据情况,也会给学生细分一下研读内容,这才需要多几位夫子共同教导,以确保面面俱到。其实高等部里也是一样,不过因为屏风阻隔,一眼看不清罢了。” 文瑞听他解释觉得有道理,又觉得很新奇,忍不住跨进教室里去看。 张静也不拦他,反而悄声的撺掇:“文兄不妨随便验看下学生们的文章,就知他们并不曾妄对勤学苦读这四个字。” 见他都这样给自家学生打广告了,文瑞便顺手抽了一个学生压在案头的卷子来看。 那学生倒也有几分处变不惊。虽然有人突然抽走了自己的卷宗,而且来者一看就是气度不凡,非富即贵,身边还有书院的少东家陪着,心里晓得必然是贵人,却也不慌不忙,任由文瑞仔细查看,显然十分有底气。 文瑞先就对这少年坦然的态度印象不错,等看了那卷宗,更是满意的不行,无论是行文还是书法,虽然小小年纪,已然隐隐有了大家风范。果然这些年从这里出去的学生,基本上都还是有真才实学的吧。 看的高兴,放下这个的文章,往里走几步,又看另外一名学生的。如此连续看了不下五六个学生的卷子,心下算是彻底叹服。原本还抱有“如果有良才就记下回去好照顾”的念头,但一圈下来,竟然真的就无一不是做得一手锦绣文章。这种对学生的赞叹渐渐的就变成了对办学人的赞叹。 一边想着,也不忍心再多打扰这班学子,同几位夫子拱手致意过,悄悄的出了教室,这才对张静道:“此前对书院只是听取街中评论,终究不曾仔细看得,倒是为兄的疏忽了。原来贤弟这书院已然如此井井有条,实我大历幸事。”话虽然官腔了点,也是因为真的被触动到了。 张静笑道:“这都要多谢我家先生,此中运营,从开初艰难,到现在总算步上轨道,先生竭尽全力,正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 提到钱夫子,文瑞突然想起来件事,就问:“说来方才一路看过来,倒不曾见到钱老夫子的面?” 第16章 听他问,张静便道:“先生正在中院议事厅等文兄呢。本来中午和众夫子们商议过,就要请文兄过去的,但看文兄睡的香甜,就没忍心叫。夫子知道了,就嘱咐愚弟干脆等文兄醒了,一起逛过书院再过去。” “呃……”一瞬间,文瑞感觉自己脸皮滚烫,突然就觉得自己这种不拘小节是不是已经堕落到了放浪形骸的地步。还好钱夫子貌似并没有计较,否则这脸可真是丢大了。 张静看他发窘,心里好笑,面上当然不会带出来,只拱手道:“现下书院也都大致看过一遍,文兄就请跟我来,我们去见夫子吧。” 说罢,也不去看文瑞,转身就往前带路,免得对方更加尴尬。 文瑞摸摸鼻子,自然也就聪明的不再提,乖乖跟在张静后头,进了大议事厅。 钱夫子午间同众位夫子讨论了很久,对于入仕不入仕的,学院里的不少夫子都是从朝中退下来的,本身也无所谓,但是就只担心一点,是不是还要担责任。 一帮老头商量了很久,最后决定,条件还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必须要弄清楚这个条件背后有没有附加内容。于是就着这个可能的附加内容,又是商量再商量,这才会十足搞了一中午,弄的文瑞都能舒坦的睡了个囫囵的午觉。 这会儿文瑞进了屋,一脸“我很满意”的表情,虽然在钱夫子的意料之中,但还是多少有种松口气的感觉。不过脸上并不露,只是站起身,大方的行个礼,请文瑞入座。 书院本身并没有花太多钱在添置仆从人手上面,家境好的夫子自己带个书童过来做些杂事,绝大部分都是自己亲力亲为。现在小四不在眼前,文瑞一落座,张静就很自觉的上前沏茶,先生一杯,文瑞一杯,沏好了,茶壶一放,垂手往旁边一站,十分规矩。 钱夫子见他这样,就喊他道:“张静你也过来坐。今日不比往日夫子们聚会,现下你也是书院的少东,这些事情,自然也是要参与的。” 张静这才点头,走到桌旁下手里坐下,听钱夫子和文瑞说话。 文瑞心下有些诧异,又有些感叹。明白这大议事厅平日里恐怕非重要事情不得入内,又十分吃惊于以张静的身份,依然要做这样大的规矩,也更加明白当年自己大舅迫切想请钱夫子出山的心情。又想到大舅这个多年的夙愿也总算有机会实现,又替他舅舅觉得高兴。 钱夫子自然不会去猜他心里此时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既然老伙计们都商量好了,他就开门见山:“万岁一番美意,小王爷亲临转达,只是现下授课时间,大家都各司其职,否则一定都会亲自感谢。只不过,其中还有一些疑惑,要向小王爷讨教。” 文瑞一听,好么,老先生单刀直入,连个拐弯都没有,果然气度就和别人不同。当下也拱手道:“小王不敢,还请夫子明示。” 钱夫子跟他也就不弯弯绕,直接就把老伙计们担心的事情一件件摊开来说。首先就是大家年纪都一把了,就算再当官,也绝对不能承担什么重大的责任,特别是和书院无关的责任;其次,在书院范围内,既然把大家又都弄回去当这个官,是否就意味着权力会基本上完全下放由他们自己做主?好吧,其实绕来绕去,无非就是怕没事找事还又找个人来管头管脚。 文瑞听钱夫子说完,终于一颗心落回肚子里,这次是真的妥当了。 心里放松,面上也就带笑,道:“这个夫子只管放心。其实要说,也是因为学里如要按之前的想法来办,必然是样样创新,所以皇上也有心单独设一个试行部门出来。只是眼下官员都各司其职,如果要直接调用,又怕想法上有不合适,反而阻了书院的手脚。所以,这应该是同众位先生所想不谋而合的。” 原来如此,钱夫子心说,那你上午跟我提的时候怎么不说清楚?!摆明了如果自己这方不提的话,只怕就没这回事了。 本着跟皇家打交道不仅要多个心眼,还必须步步为营一一落实的原则,钱夫子紧追不舍打蛇随棍上:“既如此,将来,可否请皇上白纸黑字,赐书院个凭据,将来也好依律而行。” 文瑞心道:好么钱老夫子感情凡事都要立字据!不过横竖也是一样,总归这事不是口头说了就完。因为老皇帝是真的想要试行一下,所以自然会考虑到单独辟出一个部门来的种种需求和问题。只不过呢,这些事当然就不是要他大舅亲自来做的了: “这个自然。并且因为是新试行的部门,所以内中规则等等,也要请钱老夫子同众位先生多多担待。笼统的大规矩咱们可以参比常规,但是特别之处,则希望诸位先生能在近日里拟出条款来,此后我便和夫子您一起入宫,再和圣上详谈拟定最后章程,之后才是众位先生正式拜官。夫子您看,意下如何?” 这话,别说钱夫子,就是张静都听出来了,果然皇粮不好吃啊,事情都还八字没一撇只是个预计呢,这就得开始上工了。不过又想,既然老皇帝都答应权力下放,自然相应的也就需要你多付出一点,这些事,做着总是不吃亏的,也就罢了。 钱夫子点头道:“如此甚好。难为皇上日夜的操劳,还能为我们学堂如此周到设想,钱某定不负所托。” 事情进行到此,基本上也就算宾主尽欢。看看日头不早,钱夫子又道:“还请小王爷稍坐片刻,学里马上就要放课,我已让诸位夫子放课后来此间,都同王爷见上一见,也叫王爷看看,是否有不妥。” 文瑞自是无有不可,何况钱夫子话虽说的谦虚,面上神色却也没有隐藏,是实实在在带着得意之色的,显见得眼下的师资配备十分合他胃口才是,绝对差不了。所以文瑞马上点头:“小王一定要领教一下诸位夫子的风采。” 说是稍后,毕竟还是等了有一会儿的。这期间,钱夫子就开始给张静派功课,首先就是方才在谈的新部门新规则。 钱夫子是这么说的:“虽然你从不曾为官,但其实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内中道理总是通的。你又是这书院的少当家,总要开始学着做些正事。这个细则,可以先去翻看历代典籍,考虑下要如何拟定。” 张静喏喏:“是。” 钱夫子又说:“如果确有不明之处,可以拿到学里,同众位先生一同商讨。” 张静继续答应:“是。” 钱夫子还说:“不过吾辈总是老了,就算有以前为官的,也都退隐多年,新的事务还是不明。这样,不知小王爷可介意张静遇事前去同王爷请教一二?” 这次张静不开口了,只顺着他家夫子的话,一派谦恭的看向文瑞。 文瑞无语。 难道自己可以拒绝吗?显然不行吧!看着张静望向自己的目光,沉稳而内敛,虽然是很谦虚的样子,但是架势十足,摆明了自己就是不可能拒绝,而自己也确实没办法完全拒绝。 心里虽然感觉怎么那么的憋屈,嘴却很实诚的道:“这个自然无妨。只是本王平日里其实也极少参与朝中事务,只怕不能够有所帮助才是。”这个倒是实话,他一个逍遥王爷,是怎么简单怎么来的,基本上,除了必须的事务,其它的,真的管的很少。 不过钱夫子自有他的想法:“小王爷谦虚了,哪怕就说耳濡目染,小王爷也定是比我们这班老的老小的小的要懂得多许多。何况,这些规矩典范,若要参考到现在各部资料,还要多多劳烦小王爷引见的。只望小王爷到时多多包涵,莫要责怪才是。” 一通话文绉绉,说的文瑞基本无话可说。 文瑞心道:这不就是把皮球又踢回来了吗?!说到底,这个体制内容规章制度什么的,谁都知道,多的还是个形式,但是没有这个形式就不行。所以都是你参比我我参比你互相参考。按他大舅的意思,那就是要书院自己来从头写,不过显然钱夫子虽然答应了,实际上却是个以退为进,他也根本没打算样样都要自己包揽! 文瑞一边点头,一边腹诽: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话是一点不错,要论踢皮球的本事,年纪小的绝对斗不过年纪大的。从舅舅把事务下放起,其实就是做好了套让自己去钻吧?! 但是钱夫子所说也无法反驳,幸而,这样一来,似乎可以增加和张静接触的机会。这么一想,文瑞又高兴起来了,就向张静看去。 张静倒是大方,就做了个揖道:“日后小弟多有叨扰文兄,还望文兄担待。” “不妨不妨,这也是我份内之事。”张静这普通一句话,文瑞就觉得,罢了,就当自己多个历练吧,闲散了这么多年,偶尔找点事来做做,其实也是不错的大概。 三人还要再说些话,就听外头人声脚步声响起,然后是小四那清脆的孩童嗓音:“睿王爷已经在大厅里了,就等各位夫子过去。” 钱夫子道:“是诸位夫子来了。”就站了起来;张静是本就站着;文瑞本着尊师重道的原则,也站了起来,一同等诸位夫子入内相见。 第17章 张家这个书院开的规模算是挺大的了,所以光教课的夫子就有二十名。另外还有夫子们的助手,也就是之前文瑞看到一个课堂里会有三个夫子在,其中就会有一名或者两名是助手。 助手们并不完全负责授课,更多的是帮夫子们批改学生的文章作业,协助夫子们安排日常的考核之类;以及在每年开科之前去安排学生们的报考报名等等琐事。因为这些事务本身很烦琐,而学里还有官家子弟,尤其讲究一些,所以助手的数量也有近十位。 不过今日来见文瑞的自然都是学中份量最重的几位夫子,现下由张教头和另一名姓孙的教头引着,来见文瑞。 一众人鱼贯而入,虽然已经不是全部,但也总有十来位。领头的张教头之前文瑞见过,算是京中有名望的宿儒,却不想另一位孙教头却是当年教过自己的师父孙学起。后头陆续跟进来的众位夫子,一眼望去就有好几个是熟悉的老面孔,都是当年殿上德高望重的老学究。 文瑞这下是真的被唬了一跳,心里暗暗惊叹:幸亏自己态度上没有托大,这一班老头,得罪哪个只怕都没什么好果子吃!又感叹他大舅的远见,这些老学究里头,颇有几个,当年都是有能力且年岁未到,却硬辞了官的,现下能同意再次入仕,也算是国家幸事。就算他们无心政事,毕竟是同朝为官,总不会像辞官之后那样,完全无牵挂了。 众位夫子入内,同文瑞一一见过,文瑞见了自己师父也是高兴,同孙教头多聊了几句,这才注意到人群末尾还跟着一个年轻人,算来和他还算是半个旧交。 那青年见文瑞望向自己,抬手抱拳作揖道:“下官顾衍之,参见睿王爷。” 文瑞忙走上前扶住:“去年琼林宴上与顾兄相见恨晚,不想此后一别,虽然闻说顾兄少年得志,官拜京师,却始终缘悭一面。顾兄每日朝中事务之后,总是在家谢绝访客闭户不出,连个宴席间见面的机会都无有。都传顾兄洁身自好,却原来是在此间高就,果然乃吾辈读书人之表率!” 那顾衍之笑道:“睿王爷谬赞了。衍之师从孙夫子,现下夫子年事已高,膝下二子又都远在它省为官,总有照顾不到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衍之每日过来看望,顺便帮忙做些事情,也是分内应当。” 见提到自己,孙夫子也就过去介绍:“衍之,你大约还不知晓,这位睿王爷,算起来倒是你师兄。” 顾衍之自然惊讶,孙夫子就和他说起当年渊源,边上其他夫子也都近前去听他们说话,一时间大厅里气氛就热闹起来,看来这个见面十分成功。 张静就偷偷去看他家钱夫子,心道:果然还是夫子最厉害! 那顾衍之一个新科状元,是孙夫子偶然提起这个学生十分重礼仪又颇有孝心,每日都会去他家看望照顾,于是钱夫子就提出干脆让他也到学中来指导学弟们。美其名曰:年轻人之间更容易沟通。 不想今日倒是又和文瑞攀上了一个虽不近却也不算远的关系,再算上孙夫子本人,单从人情来说,文瑞也必然完全搅活进学堂这些事情之中了,只怕自家这位钱夫子真的是什么都早就已经想到了吧。 这个,倒还真是张静想多了。 当初钱夫子会提出干脆让顾衍之再回来学里帮忙,还就是个巧合。只是觉得这个孩子挺上心,又是从自己这里考出去的状元,真的很不错。而钱夫子表达好感重视之类的方法,就是请对方来学里教书。毕竟自家学堂名声在外,实力确实不是盖的,能在这里任教,在读书人之间也算是一种荣耀了。 一众人说笑一会儿,气氛轻松热烈,这就算都和文瑞相熟了。读书人之间的客套,也就那么一回事,二刻钟左右,便纷纷起身告辞,都道学内还有事,实在不能再耽搁,怠慢小王爷了还请见谅。 文瑞自然连连:“无妨无妨,改日再来拜会。”恭敬将一众人送出门外,又同顾衍之约了下个月一起给孙夫子过生日,这才回到屋内。 钱夫子却也不给他就这么坐下去,提出要请小王爷过去账房了解下学院的财政。 文瑞本来是不想去了,毕竟这种事情就算是涉及到学院本身管理内容里头,知道的越多,自己和这书院的牵扯也就越多。但是被张静微笑着一句:“还要请文兄多多指导。”就不知怎地点了头。直至跟着钱夫子到了账房,这才发现张静自己根本没有跟过来。 这个时候张静早已经拐回钱夫子的小院里。文祈和三伢子都已经睡醒,王姐儿从家里过来这里帮忙看小孩,小四领着小蚬子去学里乱逛,他就和王夫子在钱夫子的小院里下起棋来。确切的说,是那个人和王夫子下棋,他只不过是被迫旁观。 今天几次,文瑞看向自己的目光里都带上了探究。他不知道是自己过敏了,还是那位小王爷真的发现了什么。 自己这个秘密说出去也算得上惊世骇俗,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种事,对于敬鬼神而远之的读书人来说,不啻是种忌讳。但总归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就是必须接受而没有其它选择。何况,这些年来,那个人给予自己的帮助还是极其大的。 现下,眼睛望着棋盘,让那人自己去和王夫子下棋,他脑子里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就出了神。 文瑞再次回到小院是和钱夫子一起的,进门就看到了正在专注下棋的张静。那西斜的日光从天井上方灌注下来,一院子的金黄灿烂,映的张静白净的脸皮都微微泛了光。看在文瑞眼中,便有了一丝恍惚回到初见那日的错觉。 一样的白衣胜雪,一样的乌发如墨,一样的全神贯注,不过今天文瑞注意到了之前所不曾注意到的内容:那少年沉静的神态比之以往似乎又更加的内敛了,那种气度,说他有着十分的阅历似乎也不为过。 要说今天上午见到张静,还只是因为感觉到的不同而有点吃惊,那么现在,这种吃惊已经渐渐转为了疑惑,这个看起来身家清白,经历简单的少年,怎会露出这样成熟的表情,难道还有什么是他之前所做调查里并没有包含进去的不成? 不过虽然心里起了疑惑,终究十多年的皇室熏陶,面上是一点不露的。反而看他们下棋下的专注,文瑞干脆先随着钱夫子进屋。 王姐儿早就抱着文祈和三伢子到了廊上坐着玩耍,给两个小人轻轻的唱山歌听。三伢子是被文祈闹醒的,这会儿听着歌昏昏欲睡,小眼睛合上了又睁开。对面的文祈精神十足,好在正忙着跟着王姐儿学唱歌,没有再去闹三伢子。 眼见得自家王爷进院子往屋子里走来,王姐儿要起身行礼,文瑞摆手示意她不用。文祈见王姐儿不再唱歌,就开始不老实,不想一扭头就看到了自家爹爹,马上扑腾着要文瑞抱。 文瑞就手抱过儿子,又看了一眼仍在全神贯注下棋的两人,这才进了屋。 今天这一局开始的时间有点太迟,以至于不久天就黑了。累饿还在其次,院子里渐渐就什么也看不清。挑灯夜战来下棋这种事钱夫子一向是不允许的,况且王夫子年纪也大了,白天还好,入了夜,精神总有点不济。于是两人终于不得不恋恋不舍的先封了局,约了明日再战,然后分头去吃晚饭。 张静也是这会儿才想起还有个文瑞本来是跟自己一起的。 不过抬头看看天,望望夫子屋里根本灯都没有一盏,连小四也踪影不见,明显是在前厅里或者用晚饭或者给学生开晚课了。想来不管是文瑞文祈还是三伢子,估计也都已经各回各家。摸摸自己空的擂鼓的肚子,也干脆先回家吃饭去也。 到家自然不免被张妈妈一通数落,然后被告知方才夫子已经让小四来传过话,让他吃完饭还要回去学里。 毕竟要为了学堂而弄个新部门出来,这种事情可说是创举了,钱夫子虽然派了他任务,到底不放心,让他晚上还是过去学堂,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做事,才能觉得放心。 这一晚张静在钱夫子这里一番辛苦不提,因为自己耽于游戏,还被狠狠的责骂了一通。此后多日,为了平息老师的怒火,也都是花费在了翻阅历代典籍考察以往条例规矩拟定新章程制定新体系等等烦琐事务上。 而这段时间,文瑞那里其实也没有太多太平的日子过。 那天离开书院的时候,本来小四很尽责的要去提醒完全沉浸在围棋中的张静来送客,但是看着那一老一少,文瑞还是阻止了别人去打扰他们。 明明那个少年,在那个时候,看起来已经和留在自己印象里的,让自己有十分好感的少年,感觉如此的不一样,但是,似乎就只要是他是张静,文瑞就觉得愿意包容对方的所有一切。 这种感觉十分不平常,咱们的王爷虽然从没费心去研究过什么是情爱,但是也隐约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对那个少年的好感,是纯粹类似于一种兄长对待幼弟的关爱。 然而那天下意识的就喊住了要去提醒张静的小四,钱夫子对张静的行为很生气的时候自己还去劝了老先生一番。在别人眼里看来,或者仅仅只是自己心胸宽广不拘小节,但是只有他自己明白,当时的心情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那是三年前,在蕊香阁见到第一次出来接客的丹青。彼时丹青不过十四岁,又是初次接客,脸蛋身段因为妈妈的教导,都有了一股天然的风流,但是举动间依然带着生涩。 第一眼,文瑞就想起了诗中所说: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那种青涩里带着妩媚的感觉,一下子击中了内心里柔软的地方,让他平生第一次,对于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生起了保护欲。 虽然因为丹青的身份见识等等问题,此后两人相处下来感觉并没有开初那么好,但是那种最初就存在的萌动其实一直都在。也正是因为那样,他才会让丹青生下了自己的孩子;才会在对对方已经没有什么留恋之后,将她安置到了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让她可以平安的渡过余下的日子;甚至,还允许她可以再嫁。 而这种悸动,这种保护的欲望,在那个晚上,在那个人身上,似乎又有了复苏的预感,就在他明明已经对对方有了疑虑之后。 第18章 不过纵然一夜辗转反侧,第二天的事情是完全不能耽误的。为了不让大舅看出来眼睛下方青色的眼眶,文瑞最后不得不扑了一脸的粉才入了宫,乃至于一路上遇到的人都称赞他:“六王爷今日气色真好。” 说真的,他应该感谢送这香粉到府里来的西域商人,那样自然的效果,绝对比宫里用的不差。 在御书房跟他大舅见过礼之后,自然是一番详谈。末了老皇帝觉得基本都满意了,于是开始思考到细节问题上,道:“钱老先生考虑的周详,有些地方倒是朕人老混沌就疏忽了,你要多着意些。他既然同你去看了历年的账册,这就算是交代了底细。依你看,里头可还有需要留心的么?” 文瑞知道他大舅担心什么,也很感叹钱老夫子怎么就这么一猜一个准,答案都已经准备好了:“这个倒是不必,因为先前皇上就提出过将来钱饷都会由大内直拨,钱夫子就允诺会做出一个开支预计来,以便每月审度。到时倘若皇上还觉不放心,也可以派户部的官员去督导。” 政德帝听文瑞这么说,就忍不住笑骂:“那人分明是拿这话挤兑朕么!他都这样说了,朕若再派谁去岂不显得心胸狭窄!” 文瑞见他大舅是真心在乐,也觉得有趣。说来老头这些年,开怀笑的时候是越来越稀少,人都说老来含饴弄孙就是人间最大的福气,可是他大舅人在其位,早已经身不由己了。这么想着,倒不由盘算起来将来要多找机会请钱夫子进宫,说不定能让大舅多几天快乐的日子。 甥舅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文瑞这才告退出来,就转悠去国子监。 虽然说新部门一切权限都下放给钱夫子,但也不是说就这么不管了,老皇帝最后还是亲自圈了几位比较敦厚的老臣,让文瑞去逐一拜访,就算请来将来可以给钱夫子做个辅助。 这第一位,就是国子监监丞粱愈,现年五十八岁,在国子监内供职也有十多年,算是资历相当老的一位;第二位是太学博士秦徵林,现年六十五岁,入太学府二十余年,从教十余年,极有教育经验;第三位则是户部侍郎汪正卿,这位现年五十二,一生为官清廉,极为耿直——虽然并不需要去监督什么,但是既然是由皇帝派了粮,那必然还是需要有官员来主持每月发放的。 于是文瑞这几天就全部花费在拜访这几位老先生上了。 等到七七八八事情都妥当,也过了差不多能有一星期左右。这天文瑞总算得闲,想着把这几位老臣的情况带去书院和那边说下,带着屋里秋菊冬梅两个大丫头正在整理材料,就听外头小蚬子跟人答应:“知道了,去请进来吧,我去禀告爷知道。” 转头去看门口,就见小蚬子挑帘进来,劈脸撞上抱着被子从内屋出来要出去晒的春桃,把人撞了个趔趄,被春桃一顿数落:“如此着急慌忙的,没得赶去投胎么?小心唬到了爷!”小蚬子忙赔不是,连着作了好几个揖才总算脱身,这才来往文瑞这里过来。 文瑞知道房里这几个大丫鬟毕竟是他舅舅从宫里分出来的,说不得个个都是心高气傲,虽然平日里看上去颇有贤良淑德之感,到底骨子里都带着一股天然的傲气,脾气就都有些火爆,不过并不会逾矩。今天他这主子都还在眼前,就这样骂小蚬子,估计是之前又哪里结了怨。 这种事他自然也不会太去管,就只问道:“何事如此匆忙?” 小蚬子来到文瑞书案前就听他家爷问,忙俯身行礼道:“回爷的话,张静少东前来拜访,说是带此前爷让书院准备的条案文书初稿,来请爷过目。小的冒昧,已经让人将他请进来,现当在前厅等候了。” 小蚬子这孩子,虽然平时喜欢逗府里上下人等除了他家爷之外的人玩儿,但是其实也相当机灵。没几次就发现这位张氏少东在他家爷心目里似乎和旁人有点不同,是相当看重的。所以今天听人来了,就擅自做了主,先把人请了进来。 对于小蚬子十分有眼色这点,文瑞是真心觉得喜爱的。点头道:“你去跟文管家说,把人让到外间大书房里看茶。我这里也正好有事想要过去书院,倒是可以省了这趟跑。你去陪着他说会子话,我这里弄好就过去。” 小蚬子应了,退出屋子就往前院急走,到那里果然看到张静已经由文管家让进了前厅,方才落座。于是抢上一步,躬身道:“爷知晓张公子到来,说是极好,他也正好想要前去拜访,这下倒省了趟跑。现下爷还有点事情要稍微耽搁一下,还请张公子移步到大书房等候。” 文管家听小蚬子这话自然心里明白,忙又请张静随自己往内里走,领到二进院子大书房里,命人奉过茶,这才留小蚬子在这里照拂,自己告辞出去。 张静这次来,本来还怀疑可能会在大门口就被拦了不给见。但是他家夫子十分笃定的让他只管来,师命不可违,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不想过来通禀之后,马上就被人请了进去。 生平第一次进王爷府,心里多少总有些好奇,免不了东张西望,就见这府里倒也并不怎么奢华,只是一路花木扶疏,颇为雅静。到了正厅之后才坐下就看到小蚬子从后面跑出来,然后就又被让进了书房。 这书房倒是颇值得一看。 屋外正面对着池塘,此时方近仲春,正是桃红柳绿百花斗艳的时候。那池塘边围着种了许多的花木,真个是一派的桃李芳菲。水面上倒映着如此春光潋滟,偶尔还有雀鸟飞过,留下一串莺啼,点皱一池春水。 但越靠近书房,所栽种的草木就越清雅,书房本身更是在丛丛翠竹掩映下,门窗上都染了一层浓浓淡淡的暗影。暗影中间又透过几缕阳光,衬得整个环境安静的不行。 书房内里是一式的紫檀木家具,整体很大很深,虽然还是能一目了然,但前后竟然用镂空雕花圆洞门隔成了两间,单单那靠墙两面相对一直延伸到底的书架就已经十分壮观。 正对张静的书房深处是幅巨大的绘有猛虎下山图的屏风,虽然看不清落款,但就算隔着老远都仿佛能感觉到画上那大老虎散发出的阵阵气势,想必是某位名家的手笔。 屏前则摆放着一张罗汉床,不过床上还放着一个矮几,估计平时没什么人会在那上面午睡之类的。床头一边是摆着盆景的花几;另一头则是张翘头案,案上置着一架琴。 张静转头从身边茶几上端起茶杯,目光便落在了眼前的如意云纹画案上。 这书房虽然比普通的书房要大和深了许多,但所幸四面墙外并无阻隔,门窗设计也都很合理,采光还是相当好的。那大画案上是一副尚未完成的鲢戏荷叶图,此时透过案前洞开的窗户,那几尾游鱼沐浴在斑驳的日光里,居然隐隐有了游动之感,足见绘者功力;游鱼上方菡萏吐蕊,娇艳欲滴,可惜尚未完工,只有一个花骨朵。 张静不由开口问小蚬子道:“这也是你家王爷的笔墨?” 小蚬子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已经有人接过了话头:“愚兄闲来无事,随便涂鸦,不想让贤弟撞见了,惭愧惭愧。” 没事你大冬天刚过去就画什么荷花!张静内心里吐槽,表面上自然是好一番敬仰。不过这话要说也不难,毕竟除了那比较不合季节的荷花之外,整体来说,文瑞的画工貌似还是相当了得的。说来,搞不好书房深处那大画屏都是出自他自己之手。 张静感叹之余,就多嘴了:“不过小弟有一事不明,文兄可否赐教?” “哦?赐教不敢,贤弟但说无妨。” “小弟愚钝,向来所见鱼戏莲叶图,那莲叶下都是五彩锦鲤,色泽缤纷,姿态优美。文兄这幅画上,鱼儿们体态虽然优雅,但如何看也是几尾鲢鱼,这是有何新说法么?” 啊?文瑞听张静问,呆了呆,也去看那未完成的图画。 老实说这画只是一时兴起随便画的,画上的鱼是几天前找小蚬子找到厨房的时候,正好撞上乡下的庄子往府里送鲜鱼,被文瑞看到那大水缸里活泼泼游着的一群,看的有趣,回来就画下来了。 他虽然说并非天生的王爷,是出生在农庄里的,但到底从小家里富庶,是个少爷,哪里有机会去直接接触这些地里的玩意儿,见得最多的都是已经做好的熟菜,自然也就区分不出这是什么鱼。偏偏他作画是从小就喜爱的,数十年浸银其中,画工自然了得,脑子里有了形象,更是一丝不苟的描摹了下来。 虽然画完之后自己多少也感觉到了不对,所以才会把通常会添加的莲花也干脆画成了自家荷花池里常见的荷花,但是在今天张静开口之前,那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画从根本上就发生了偏差。当时只是越画越感觉不对,这才丢在那里一直没画完。 今天被张静这一问,那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啊,实在是百味杂陈。所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没想到自己也已经是这么个废物了。 心里念头转来转去,面上的不自然也带了出来,双眼呆滞脸色泛白。张静一看这架势,突然间福至心灵:别是这位爷其实没意识到自己画的是什么品种的鱼吧?! 把做菜的鱼当成观赏的鱼画下来,还被别人看到了,这要是传出去,那绝对是贻笑大方的。 意识到自己可能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心里一个激灵,脑子里飞速的开始踅摸如何把这个问题圆过去,再说自己没认出来之类的明显是不行了,当然更不可能直接指出文瑞的错误,那么,就装傻把这当作是文士之间的新流行? 不过这厢张静还没思索好,那里文瑞已经调整好状态了:“让贤弟见笑了。这其实就是家中下厨里有的几尾活鱼,愚兄偶然瞧见,随便描下来,上面的荷花是信手而为,并无讲究。” 文瑞这几句话说的那叫个坦荡,倒让张静感觉不好意思了:就说这六王爷什么都无所谓嘛,人家喜欢画个鲢鱼那也没啥! 好吧,文瑞再次以自身之力验证了厚脸皮其实真的是战胜很多困境的有效手段。 第19章 好在张静这次来也是有使命的,寒暄的话说过几句也就丢开。正事要紧,这样想着,张静就起身去开方才被安排放到一边椅子上的书箱。 这书箱本来应该是小四一路帮忙提着的,结果这小孩儿到了王府门前,明明以前排场场面也没少见,偏偏一看到睿王府那朱红大漆气派十足的五间三启大门上铜铆钉的个头都快赶上自己脑袋那么大了,顿时就腿肚子抽筋,怎么也挪不动步了。 张静被气的好笑,无奈怎么也没办法让小孩儿振作起来,最后只得自己提了书箱,干脆把小四这没出息孩子赶回家去眼不见为净。幸亏这书箱里大多都是为了应付文瑞可能的提问而带出来的参考资料,还不算太多。 张静翻箱子的功夫,文瑞早指挥小蚬子按自己的需要把刚才带过来的一堆书卷在书桌上摆放好,还逐一翻了下,这才看到张静恭恭敬敬的捧着一个册子递过来,道:“小弟不才,无论仕途经济,都不过管中窥豹,幸有家师提点,参考历代制式,总算草拟出若干条目细则,大致分划未来书院规模及部门分工等等。本此等事就当由小弟及家师一力承担,奈何于此一途,无论小弟或家师,都只纸上谈兵,错漏之处在所难免,故而不得不来叨扰文兄了。” 说罢双手递上那个册子,目测少说也有普通墨锭那么厚。文瑞口中连说“不敢”,伸手接过,心里苦笑:这才几天,就能出来这么厚一本,分明钱夫子那里是完全有准备而来的,也不知道老先生他到底是揣摩这事儿有多久了。 拿在手里自然是随手就要先翻上一翻的,一眼就看到封面上是工整的“学府条例暂拟”几个字,至于内容,光看扉页后头的书目就一目了然:果然这玩意儿内里是事无巨细只要有可能涉及到的方面就统统有所罗列,那书目本身就有十足三页之长。 心知这东西没可能一时半刻就看完,干脆合上了向张静道:“贤弟辛苦,还请贤弟代愚兄向夫子他问候。这条款拟的甚为细致,可否留在愚兄处一二日,待愚兄慢慢参看?” 张静本来还怕文瑞天赋异禀,又或者这类玩意儿见得多了,随便一翻就能看完,还带了那么一大箱子书过来应付可能发生的询问。 毕竟就算这玩意儿的诞生自己是全程参与的,但里头老师的心血明显更多些,那些参考条例什么的,真要张静张口就说出来,明显他是做不到的,今天这一趟来,最心虚的也就是这个问题。 现在听文瑞这么说,那是心下甚慰啊,忙不迭的点头:“无妨无妨,其中不妥之处还请文兄务必指出。” 文瑞见他答应的痛快,那头点的,恐怕如果不是顾虑到对面是个王爷,自己需要保持一定的仪态,大概就能看到鸡啄米的样子了。心里觉得好笑,又觉得有点奇怪:之前那个看上去很有风度很有深度的张静似乎又不见了,眼前的这个,虽然言谈举止里也没什么不对,但莫名就让人感觉孩子气了许多。 这一恍惚间,就见张静又俯身从那个书箱里翻出了另外一堆卷册,在小蚬子的帮助下一一摊开到文瑞面前:“兹事体大,所以有些东西,家师提点,还是早做了准备,也请文兄一观并赐教。” 文瑞听他说的慎重,也站起身仔细去看,发现里面最明显的是一张府邸平面图,看轮廓,有点像是学堂放大的样子;次一明显的就是一卷新学预算草拟,估计就是之前钱夫子承诺要给出的开支预计草案。 另外还有许多分门别类的卷册,从详细的在籍教室档案到在籍学生档案到学堂杂务登录到新学人员统算新课程教师预招募估算等等零零总总也要有十多个卷册,里头甚至还有一卷新学府楹联大录。 这下文瑞是真的感叹了,这么多文书材料,亏得他们也就不过十天不到就弄出这么一大堆来!何况想来这些东西肯定都不会是孤本,必然是誊录之后的结果了,那之前的文案功夫只怕要拿出来准能吓死一堆懒汉。 心里东想西想,一伸手,就近就把那个楹联大录给拿了起来。张静在一旁看他拿起一个册子,仔细看去才发现是那个对联记录。 那本来就是拟那一堆文书累了的时候,和学里其他夫子一起写来玩的,钱夫子后来看到了,想到新学府大概还得扩建,总归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各种楹联,也就让他们干脆整理出来,将来可以备用。 但无论如何,这个东西今天可不在要给文瑞看的内容里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顺手也给塞到书箱里了,还给在这里又拿了出来。看文瑞随手就抽了这个要看,连忙讪讪伸手要拿回来:“文兄,这个是小弟误拿的……” 文瑞见张静着急,脸都不自觉的涨红了,心里就觉得痒痒,只想逗他一逗,仗着比张静高那么一头,长臂一舒躲过张静讨还册子的爪子:“哦?不妨,且让愚兄赏玩一回。” 说完也不等张静答应,先翻开第一页,就见那抬头两句声势就颇大,道:开天辟地气贯长虹唯文与进,翻江倒海声震神州独学为尊。 于是文瑞很不给面子的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一旁张静几乎要找地缝钻进去了。 开头那两句牛逼烘烘的还不是被学里那些小子们给哄出来的,当初比诗文什么的都比不过他们,想说干脆在气势上压倒他们好了,就有了这两句。那时候还真把那帮小子们给震了,所以这次弄这个册子,想说反正都是自己家看的东西,就直接写了上去。 但是今天这个乌龙搞得,文瑞本就是皇家的人,这个独学为尊什么的,口气那么大,怎么看就都是一笑话了。 正窘迫不知所措,却听文瑞收了笑,问道:“这册子也是贤弟所造?我看这书法都是一人笔墨,与学堂正门那牌匾上字迹一致。贤弟倒是写的一手好字。” 张静默。就算那对子写的很烂称不上文采吧,虽然不强求文瑞能和一般人那样说两句假模假式的恭维,但好歹也是可以婉转的批评下的。但是这位爷嘲笑不算,干脆直接忽视了句子本身,只注意到了书法。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那是种怎样的悲摧…… 张静觉得自己已经听到了屋外那高阔天空中凄厉的鸦鸣。 文瑞尚不知自己的中意已经被对方误解成了鄙视,还在夸张静的字沉稳有力收放得当,字从人品,果然是温润端方。 夸了半天不见张静有多大反应,也不以为意,品评完毕,最后才加了一句对对联本身的评价:“只是这独学为尊么,口气是略有些大了。不过说来士农工商,无人可以天成,普天之下,都要教化而后方能令知,其实也是不错的。” 说完就拿眼角去瞥张静,嗯,他可不是在意哦,只是习惯了而已,真的。 因为文瑞最后那句话而总算避免了彻底风化的张静,发现文瑞终于不再逗自己,那本丢脸的册子就在面前,也不管礼数了,连忙伸手抓过来,讪讪道:“游戏之作,不小心混在书堆里头,让文兄见笑了。” 文瑞点头,面上高深莫测,心里笑的打跌。没有了那股子深沉味道的张静,显得和本身年龄更为贴近,也更好逗弄,这会儿倒是更多的找到了种逗幼弟的感觉。 一扫眼,发现张静把那大录收好之后,转身就取了书案上那大张的图纸,一副要来和他细说的样子。文瑞看这架势心里大致就明白,也不等张静开口,就道:“这个可是将来书院正式成立之后,按新建制所作新学府翻建图?” 张静点头:“文兄猜的一点不差。这里另有预算草拟一录,虽眼下不知皇上意思如何,草民等不揣冒昧,先擅自做了估计,也可与圣上做个参考。不瞒文兄说,家师早年多次意欲扩建学堂,奈何总是无有资助,只得一拖再拖,此番也算是心愿得偿了。” 新学开起来,旧书院必然面积不够需要翻建,这个文瑞自然也早就想到。尤其还要配合张静提出的那个学无贵贱的思想,将来的书院里头必然要详细划分区域才行。否则这边是秀才们在念书做文章,旁边就是农商经济熙攘讨论,也未免太有辱斯文。 只不过原来钱夫子早就有意细分,只是苦于财力不支而不得不做罢,这个倒是今天才知道。想来回头把这点再和大舅讲讲,说不定还能再说服大舅多掏几分私房钱出来。 “扩建自然是应该的,既有预算,为兄回头自然会仔细参看,而后禀告皇上,贤弟只管放心便是。” 眼看张静又是点头致谢,谢完之后一副还要把其它卷宗也都拿来一一细说的架势,文瑞干脆直接大包大揽:“贤弟不妨把要为兄看的卷子都取出来留在这书房内,为兄过几日看完了,就去找你详谈。” 既然文瑞已经这么说了,张静乐得不用解释,于是又在书箱里翻了一下,连同一些细枝末节的议本都拿了出来,统统堆在书案上让文瑞自己去看。 一旁小蚬子拎得清,早凑了过来帮文瑞将那些卷册都仔细收了,在书案边垒成一摞,方便文瑞回头查看。文瑞自己则取了一早上整理出来的材料推到张静面前:“这是上次去宫里之后,皇上吩咐下来的事情。其实也无甚大事,左右你们也都已经做好了各种预演,待我看过之后,按条例上奏请旨,不少事情,比如扩招教师之类的,就能开始做了。你就先看下吧,有什么办起来可能有问题的地方,只管同我说便是。” 然后又从中挑出一个册子给张静:“这里,是几位朝中老臣的履历。皇上的意思,这几人都忠厚可靠,想要推荐给钱夫子做个助手。” 张静听文瑞的语气就知道这几个“助手”必然是推脱不得的,接过手一看,倒也不是很多,统共也就三位,其中一位还是将来要负责发放钱粮的。不过终究这事他也不能全权代表,自然是恭敬接了,保证回去就和夫子说。 第20章 一来二去,似乎要说的事情也就交代的差不多,张静将文瑞给过来的那些簿册都仔细整理了收到书箱内,又从头回想了一遍,觉得应该是没有纰漏了,于是抬眼去看文瑞,脸上是一副要说不说的别扭样子。 小蚬子在一边给两人加过茶之后看看这屋里自己暂时貌似没事,就溜达到外头去给文瑞接下午会定时送来的燕窝汤。 文瑞本来已经拿过那本暂拟在看,现下屋里只剩了两人,张静的一举一动都挺明显,文瑞被他纠结的样子搞的很好笑,干脆直接开口问:“贤弟可是还有什么事情要和为兄说的?” 见文瑞都问了,张静也就厚厚脸皮,道:“小弟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文兄帮契一下。” “贤弟只管说来便是。” 张静这辈子就没怎么求过人,就算文瑞这么说了,依然有点窘迫,脸颊都有点微微发红:“其实是小弟家母吩咐,想请文兄帮忙引见个人,就是馐味斋的大厨。” 文瑞之前看张静那样子,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结果却只是要找个厨子,心里十分好奇:“这个无妨,不瞒贤弟,那馐味斋愚兄也有几分银钱投在里头,可算半个掌柜,要找那大厨只消一句话便是。不过找那厨子作甚?倘是家里亲戚要学手艺的,这个愚兄倒是可以帮忙开口,只不过收与不收,还要看各人天份。” “不不,并非小弟家中有亲友想学厨。”张静忙忙辩驳,终究是太少跟人开口,被文瑞这一误会,更是急的汗都要出来了,“只是有事情想求问下那大师傅罢了。” “他一个厨子,难道是要讨教做菜秘方?这个愚兄倒是不好帮忙说了,毕竟他都是靠这手艺过活,必然有传授的规矩条件,贸然去问,到底于礼不合……” “也并非是求菜谱!”张静心里几乎要窘爆了,脸也涨的红红的,“只是想请求他移几株那种加在芹菜里头调味的香草来种。” “哦?若说别的倒或者不一定能够,唯独这件事,却着实简单……不过你如何知晓有这种草的?莫非贤弟故乡还是同愚兄一处的?” 文瑞都问到这份上了,张静也就老老实实把小时候家里那点事情细细同他说了,末了又道:“这时节又到了清明时分,家母思量,倘若能求得这种草,上坟时候,也可以给先父换换口味。” 张静的缘由都说完了,文瑞倒是不吭声了。所谓触景生情,现下里虽然每年先父母的祭奠他都只需要吩咐下去就自有专人操持,但要说心意,其实反而比不上平民百姓家里自己准备了纸钱菜肴上坟头去扫墓来的郑重。 文瑞不说话,张静也只能在一边等着。良久,才见这小爷恍若梦醒一般,终于想起了这里还有个人等着他:“这事确乎时日颇久了,但愚兄还记得分明,原来那大叔的孩子就是贤弟,也真是缘分。” 原来那日里张静他爹那朋友领他去的,就是文瑞家里。那时政德帝刚登基没多久,自己的皇宫都还没完全安顿好。那时文瑞还只是十岁刚出头的少年,母亲已经过世,自己还没被封王,又没军功,手头也并不宽裕,于是就只是在京里随便先找了个房子住下了。 那种草就是文瑞家乡山上的特产,带到京里之后开始还担心会水土不服养不住,谁想长的还不错。 那日里正好是家里要定下来找人每月送米粮,所以他就和账房先生一起等着来人。 张老爹人长的老实,办事又透着一股子实诚劲儿,文瑞就觉得亲。所以后来不仅留了人家午饭,在张老爹问起芹菜做法的时候还很大方的送了人家不少的香草。 不过张老爹为此还让了一成利这件事倒是到了今天才刚知道的,那时候价钱都是跟账房谈,他只负责看最后的数字是否可以接受而已。 文瑞回想了一会儿,往事不可追,也就丢开一边,望张静道:“其实当年伯父遇到那少年少东就是愚兄,那种草王府后院里有一角地里种了不少,我这就着人去挖了给贤弟。” 说罢就喊小蚬子,喊了好几声那小子才忙忙的赶到,手里还捧着个托盘,托盘里是两碗冰糖燕窝,在门口就连声的答应:“来了来了,小的来了!方才夏荷姐送燕窝汤来,小的思忖张少爷估摸还要多坐一会子,就和夏荷姐说了,让她多盛了一份过来,这才耽误了。” 一边说话一边手下不停,先给张静让了一碗,又把另一碗递到文瑞手里,转头还不忘跟张静推荐:“张少爷尝尝,这燕窝汤是我们爷院里小厨房单独做的,不说用料什么的都比外头的要地道不知多少,就是李妈妈那手艺,那也是个顶个的。对了,李妈妈就是现下在你家帮忙照看小少爷的王姐儿的亲娘。” 张静听小蚬子说的高兴,反正文瑞也不是个讲究的,不用让来让去谁先谁后,就顺这孩子的意勺了一勺入口。 不过张静之前也没有吃过这种高级玩意儿,自然也就没有比较。只觉得这燕窝汤清汤里盛着红色的燕窝丝,内里还有细细的银丝以及红白细茸夹杂,色泽上就十分亮眼;而口感上除了清甜润泽之外,还有股子淡淡的清香味道,入口更是有种苦,但回味却是越发的香甜。 小蚬子已经被文瑞赶去后院挖草,见张静含了一口燕窝汤在发呆,文瑞笑道:“贤弟可还喝的惯?这燕窝汤是李妈妈她讲究了,因眼下才冬去春来,所以除了冰糖同金丝血燕窝之外,还放了雪梨丝同参茸枣蓉,故而口感会略苦,不过回味是不错的。” 张静肚子里大骂腐败,嘴里不吃亏,姿势优雅的迅速就把整碗汤都喝完了:“哪里哪里,如此佳品,小弟今日有幸得尝,实乃小弟福气。”这就是所谓民脂民膏啊!今天咱就要替天行道帮你吃掉! 文瑞看他埋头喝汤那样子,爱喝又不能放开了来的,突然就联想到自己儿子如果看上了什么东西,那必定是霸住不放的。两厢一比较,张静的克制就也成了可爱。 “可惜此物里头有人参,一次不能饮太多,贤弟若是喜爱,日后只管来愚兄家中玩耍,我让李妈妈做给你喝。” 咦? 哎!! 我这是在讨来吃吗?!! 张静大囧,忙忙放下碗,连连摆手道:“文兄玩笑了,小弟并非此意,并非此意!” 文瑞看他样子就知道自己逗的有点过头了。不过说让李妈妈做给张静吃倒也不是敷衍的话,只是看来时候还没到。当下就坡下驴,把这话题先丢开不谈,沉了面色道: “愚兄有件事还想同贤弟商量,不知贤弟是否愿意?” “文兄请讲。” “愚兄想先请问下,令先尊葬于何处,可否告知?” “家父故后,家道中落,不曾返乡得,故而现下就葬在西郊苍山。” “好巧,先尊同先慈亦是在苍山入土,既如此,到清明当日,愚兄可否与贤弟一同前往拜祭?” 家里是逃不过还得让人来准备祭祀典礼的,但是坟上的话,这次干脆就自己带着大管家文宪去吧。让李妈妈准备几个精致的菜,今年坟上的整理,就自己来做吧。说到底,清明是缅怀先人的日子,自己的心意其实远比排场要来得重要吧。 这是文瑞刚刚想到的。 张静猜不到文瑞会突然文艺,听到这种提议自然先愣了一下,然后就抬头去看文瑞表情,看他是不是认真。而坐在对面的那位爷,面沉若水,眉宇间十分的肃穆,一点也不像是随便说着玩。 张静纳闷了:“这……虽然小弟无知,但往年文兄府上清明时节也要专门祭奠,小弟家对门方屠每年都会向文兄府上送整猪整羊,是以小弟是知晓的。今年是要将这仪式办到山上么?” “贤弟如何会这样想?倘如此做岂不劳民伤财!愚兄只是年年都在家中祭祀,山上便有专人看顾,总觉得倒不如一般百姓那样来的心诚,故此才想要亲身上山。” 感情就是闲得慌有人帮忙还讨嫌! 张静默默的给文瑞这一行为下了定义,然后默默的认命,点头收下这个大包袱:“文兄这番心意,想来令先尊堂泉下有知,必然感怀,小弟焉有不从之礼。” 事情谈妥,文瑞安心了,小蚬子也正好挖完了草送过来。因为是主子亲口吩咐让他去挖来做人情的,这小子机灵,心眼主意又多,让负责后院的巧伯不仅挖了能有十来棵带泥的完整香草装了盆,另外还割了一大包可以直接拿回去就用的,这才全部归拢到一起,着人领着,送到前院来。 这么大的量,弄的张静十分不好意思,但是文瑞说了:“区区草物,不过是自家种的玩意儿,又不值钱,贤弟不用在意。” 知道文瑞的脾气,推脱的厉害反而矫情,干脆多谢了几声也就收下了。 看看事情都办妥,张静想着还要赶回学里跟夫子禀告,于是就要告辞,又被文瑞拖着赏玩了一番花园景色,这才放人。 至于那些香草和张静那个换了一堆新卷宗进去的书箱,则都被文瑞派人直接送去了张家,张静走时两手空空十分轻松。文瑞本来还要派轿子送他,被张静坚辞,最后只好放他自己步行回家。 说来要不是顾忌着王府的颜面,文瑞几乎要把这种恋恋不舍表现成在王府门前十八相送了。张静倒是没什么想法,只是觉得这小王爷那真的是十分的平易近人呐。 王府到张家,虽然要过半个城,不过走小路的话也有很多捷径。张静又是空手,走的飞快,两刻钟不到便回了书院。 那书箱送回来的早,钱夫子已经自己取了里面卷宗出来看。见张静到了,招呼他过去坐下,细细问了情况,末了,指了指那一堆卷宗:“来,你过来,一起看。” 张静当然不敢违拗,何况事关书院的将来,夫子就算不说他也会上心用功的。当下并不多话,看了看书案,挑了一册人事概略详报,打开一看,原来不仅仅是老皇帝对书院人事方面的要求,另外还按常规部门的习惯列举了一系列必须的职务,每个职务后面都是空缺的姓名栏,显然是要自己这方面往里头填的。 钱夫子又指指书案上的纸笔:“这些卷宗里多有需要填写的,你先另取纸张,将心中所拟按要求记下,另外有不明或者感觉不合理的,也都记下,待填写完毕之后再来一一合计。” 张静应了,不敢怠慢,研磨铺纸,认真开始做功课。 第21章 等到回家又是天已经黑透,好在反正他家就在书院隔壁,拐个弯就到。张静捧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进门就闻到了炒菜的味道,一头扎向厨房,才发现这里已经变成了家中的集会地。张妈妈在炒菜,王姐儿在帮忙杀鱼,小四带着文祈正趴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 张静看的好笑,上前拍小四一掌:“你带着文祈做什么呢?小心他跑进去碰到了。” 小四被打了也不躲,还在傻愣愣的盯着厨房里:“妈妈说今天吃糖醋鱼。” 文祈本就是在慢慢开口学说话的时候,小吃货听到食物名字最是敏感,跟着重复:“当粗鱼!” 张静乐了,一把抱起他来:“是糖醋鱼,糖、醋、鱼。” “堂粗鱼——” “糖、醋。” “糖粗——” “糖、醋。” “糖粗——” “糖、醋!” “糖粗——” “糖、粗!不对!糖醋!” “糖粗!” 张静果断放弃继续纠正,反正小孩子嘛,长大了自然就会说了对吧~ 厨房里张妈妈和王姐儿都听到外头动静,跟着笑起来,张妈妈人离不开锅,就喊张静:“回来了就带文祈到外头堂屋里玩儿,厨房不比别处,莫要磕碰了。” 王姐儿性格本来就比较开朗,在张家陪着小主子住了这么多天,也早没了开始时候的生分,就和自家人一样,跟着喊:“莫要再给他吃东西,下午没留意,被他偷吃了小半条桂花糕,只怕晚来闹肚子。” 张静应了,抱了文祈要往堂屋去,文祈闻着厨房里香味,还要赖着不走,任谁也哄不动。倒是小四突然想起来:“少爷,下午那王府送香草过来的大哥还带了一大堆东西来,说是一并要交与你。东西都放到西厢你房里了,可要去看看?里头仿佛还有给文小少爷的玩意儿。” 一听到给自己的东西,文祈的心思顿时就从还吃不到的东西上面转了向,拽着张静的领子直喊:“去!去!” 张静乐得他不再坚持要赖在厨房,抱了就往后院自己厢房这里来。小四不用招呼,可以看新鲜玩意儿的机会是绝不会错过的,早也屁颠颠的跟上,还兴奋的不停的说:“那东西真多,那装东西的箱子看起来都是极名贵的!” 到了屋里小四先点上灯,看清了屋子里地上的东西,张静才明白小四一直在强调的“多”是什么意思。那地上放着个乌金镶边包角的花梨木大箱子,能有他那书箱的四个大。 文祈看到那箱子就兴奋,挥舞着肉肉的小爪子要往地上蹦。张静两臂箍不住他,只能放他下来,由着他欣喜若狂的扑到箱子上,因为笑的太厉害,嘴角还挂下了晶莹的液体。 张静无奈,蹲下身揽住那小身子,一边帮他擦口水一边问小四:“那送东西来的大哥可曾说这里面都有什么?” “那位大哥只说是小王爷送给少爷的,少爷收了,这才吩咐手下送来,因为用的箱子大了,里面又加了一些文小少爷的东西,具体的,那位大哥也不清楚,只晓得箱子内里是有单子的。” 听小四这么说,张静越发琢磨不透文瑞到底是什么意思,大概是因为钱夫子管的太严,这才借送自己的名义给文祈带东西? 文祈想的可没有那么多,他想开箱子很久了,苦于身小体弱,那花梨木的箱子十分沉重,他要想打开那就是做梦。现下看张静和小四都陪着自己过来,并且就是说要来开箱子,结果大家都站着蹲着不动手,他可不乐意了,一双小手啪啪的直拍箱子盖,拍的手掌都通红。 张静头大,捉住文祈肉乎乎的小爪子,囫囵一个塞到小四怀里让他抱好,这才去开那箱子盖,却发现上面是有锁的。那锁极精巧,小小的一枚,不仔细看几乎分辨不出,乌沉沉的也看不出是什么材料,但铁定不是一扭就能开的。 “这箱子要钥匙。” “那大哥说了,钥匙就在锁下面的暗格里。” 张静凑近去看,又伸手去摸,这才摸到锁下面紧贴的地方有个细细的凹槽,仿佛是个豁口。指尖用力一扣,轻轻的“咔嗒”一声,门口挡着的薄片翻下来,内里弹出来一个小小的钥匙柄,捏住那钥匙柄,就能抽出来一把小巧的钥匙。 张静只觉叹为观止,有钱人的精巧玩意儿真是让人十分的能产生仇富心理啊…… 箱子盖开开,入眼便是一床五彩暗纹绣花绸被面,上面压着一封信,拿起来一看,信皮上“张静贤弟亲启”六个草书大字,金钩铁画龙飞凤舞。 联想到之前看了一下午的那些文书,封皮上都是一水儿的篆书名目;内容是用的蝇头小楷;遇到需要特别说明的地方,还用行草给单独标注。那字迹墨色不浓不淡,一笔一划俊秀内敛却又力度十足,透着一股子英挺的劲儿,绝对当得起钟灵毓秀四个字。 张静忍不住腹诽:人长的俊那多半是因为吃得好所以养的好;气质儒雅尊贵那多半是因为在上位者的教养;而字不仅漂亮还同时擅长不同种类的书体,就必然是需要本人苦练的,这莫非就是那传说中的闷骚? 闷骚这个概念是那个人教给他的,之前完全理解不了这俩字的精髓,今天的这一刻,居然有了种顿悟的感觉。毕竟一般皇公贵胄,把最常用的那种字体练好也就算了,像文瑞这样的,要么是自己特别喜爱书法,否则就绝对是别有居心的在练习了。 不过这屋子里关心文瑞字迹的大概只有张静一个人,一边蹲着的小四努力的搂着文祈不让他乱动,因为文祈挣扎的越来越激烈。 小家伙已经看到箱子里的东西了。那被子上面绣的花样虽然看不懂但是颜色他是顶顶喜欢的!之前在姨娘那里的时候他盖的就是这个花色的被子,多日不见,可想死他啦! 文祈的动静终于唤回了张静的心神,看着小孩儿猴急的样子,也觉得好笑,干脆拉着小孩儿的手带到自己怀里:“你喜欢这被子?” “啊啊!呀!要!” 一旁小四不用看着文祈,也凑了过来,伸手就在那被面上摸了一把,然后,眼也直了,舌头也不利索了:“少、少爷……这个,好、好滑好凉好软……” 张静到底比小四要多些见识,道:“这个是绸缎的面子,这一条被子就够普通人家几年的开销。你小心着,莫要弄脏了,都不好洗。” 闻言小四刷的收回手:“少爷你来!小四什么也不碰了!”开玩笑,这样金贵的玩意儿,万一在自己手里出了意外,那真只怕是要卖了自己都赔不起了。 和小四的畏缩相反,文祈这会儿已经整个扑到了那被面上,一通的胡蹭。 虽然住在这里也不短他吃穿,还经常能和三伢子玩,但衣服也好被褥也好,都是按钱夫子的要求,绝不特殊,所以都是普通人家的标准,和他之前在蕊香阁里用的自然是差了很大一截。 那么大的小孩还不懂这就是生活水平下降,只知道今天终于找回了一点以往的感觉,自然紧抱住不放。 张静看着小家伙这样,又好笑又有点心疼。 文祈的性格也不知道像谁,表面上看霸道极了,只要是他看上的,不管是什么,都会第一时间霸住不放。有什么需求也会第一时间提出,且通常来说你不满足他就绝对不会有清净日子过。 但实际上这孩子很会忍,很多次,他都看到文祈皱着小眉头吃着明显不喜欢的食物,用他那小小的牙齿努力的磨,再狠狠的咽下去。虽然这通常都是在他强硬的霸占了本来并不属于他的食物之后,比如挂满了三伢子口水的硬烧饼。 总之,只要不是被他判断成完全无用的东西,一旦到了他手里,就没人能再以“你又用不到”或者“你又不爱吃”这样的理由再拿回去。 但有意思的是,这孩子所霸占所要求的都只是别人能允许他自己拥有的东西,对于他未必能获得的,他从来不曾有过要求。比如更柔软舒适的衣服,更暖和轻盈的被子,更细腻香甜的糕点。 小家伙来到这个家里的时候穿过来的那身衣服比其它后来添置的小衣服都舒适,也就成了小家伙的最爱。但是平时他并不会吵着一定要穿那身,仿佛就好像知道自己其实只有这一套好衣服,一定要好好的爱惜一样。 眼下也是,小东西摆明了十分喜爱这被子,但这被子很明显是超过了他们日常的生活水准很多。所以小家伙虽然喊着“要”,却只是在被面上蹭,而不是像对待平时那些被他归为己有的东西一样,直接尝试抱起来拿走。 想着张静就心软了:不然就给文祈留下吧,虽然夫子他一定不乐意,一定会继续念叨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第22章 文祈蹭被子张静出神的功夫,小四已经把灯又挑大了一些。 钱夫子一直提倡读书人要勤俭节约,但惟独在灯烛的使用上是极力主张不能省的,毕竟眼神不好的话,会带来各种不良情况。 作为钱夫子原计划里的关门弟子的张静,家里自然也秉承了这一传统,所以张家的灯铜台瓷盏油足芯粗,背后还摆着铜镜反射光线增强亮度,算是张家的一大奢侈品,照明效果绝对比烛火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下被小四挑过,更是照的屋内十分亮堂。 张静索性先不去管箱子,就着灯把那信看了,才发现这一箱子里头,给文祈的东西其实不多,多的都是给自己的。 大约也是记得钱夫子的要求,所以文瑞给文祈送来的只是开春天热了之后的薄被和内衣,毕竟孩子还小,天热起来之后穿的越来越少,会贴身的东西,作为他老爹,既然有这个财力,自然想给儿子弄的好一些的。 扣除这些,另外有一套文房四宝,是孝敬钱夫子的,余下的就都是给张静的了。张静点了下,那些玩意儿,从笔墨纸砚蜡扇玉佩到各种精巧玩物,什么都有,不由满头黑线。不过内里还有一个文瑞亲笔的岁寒三友图轴子,联想起文瑞的书画,对于这个,张静倒是颇为期待。 没等张静继续去箱子里看,外头张妈妈招呼吃饭的声音就过来了,小四赶忙跑出去帮忙拿东西,稍后王姐儿也过来抱文祈,张静也就把这事儿先丢开再说。 到了堂屋里大家坐下,一边吃晚饭,一边张静就跟他娘说起文瑞那个一起上坟的提议。张妈妈那是十分的吃惊:“当年你爹遇上的那东家就是小王爷已然可以说是奇遇,难得这位小王爷一点架子也无,见说起那香草,便送了我们如许多。本来他想做什么,咱们能应承的一定不会拒绝,但穷人家扫墓不比他们富贵人家,倘若有所怠慢了,咱们可是吃罪不起啊。” 张静知道自己老娘担心什么,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他的担心。但是和他老娘不同的是,他的这种担心里头又混和了一丝莫名的安心。毕竟他跟文瑞接触的比较多,要说无所谓身份这点,那位爷称第二,那全京里大约也就没有第一了。 “孩儿知晓。不过睿王爷同其他高官确实不同,孩儿是觉得,他既然这么提了,那大约便是真心的,自不会因为礼仪物品之类的粗陋而怪罪下来。” 张妈妈沉默了一会儿,扒了两口饭,还是觉得不定心,转头去问王姐儿:“妹妹你觉得如何?”这一个多月下来,她早就把王姐儿当成了自己家的一员。 “依我看,既然爷他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办呗。只不过若是老姐姐觉得事情会多,不方便的话,便是谢绝了,爷也断不会生气的。”好吧,王姐儿就是从小看着文瑞长大,早明白了文瑞绝大部分时间里其实都是好捏的软柿子。 见王姐儿也这么说,张妈妈心下就有些动摇,但到底妇人心性,从来谨慎惯了,依然还是不敢一口应承的,想了半天,向张静道:“莫若这样,你明日里去问下夫子,看他今年是打算如何扫墓的?倘若方便,便请他一起吧。你们男子带着小厮们一伙儿,我同大妹子带着文祈一起,两边也都能有个照应。” 张妈妈的建议虽然保守,不过也比较妥当,张静当下便应了,一家人安心吃饭。 晚饭之后张静回房继续整理那些东西,文祈吵着要一起,横竖那箱子里头也有给他的东西,王姐儿就抱着小家伙一起跟着张静去了后院西厢。小四帮张妈妈收拾了桌子,洗了碗筷,事情做完,看看时间不早,回去书院服侍钱老夫子,张妈妈则也去了儿子房里。 张静屋里的灯已经捻到最大,十分的亮堂。一家人围着地中间的箱子,文祈已经充分发挥了他身子小的优势,整个爬到了箱子里头趴在了那被子上。 王姐儿怕他压坏底下的东西,要去抱他起来,那小东西就用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看着王姐儿。张静看的好笑,干脆过去连人带被一起先抱到了自己床上,让文祈在上头滚着玩儿,这才过来仔细把箱子里头其它东西一一整理出来。 余下的东西里头,给文祈的两套小衣服是用一个锦缎的包袱包开的,先取出来放在一边;给钱夫子的那套文房四宝是单独用锦盒装开的,也取出来摆到书桌上;底下就是给张静的各种小玩意儿,分别装了小盒子整齐的码在箱子里;另外贴着箱子底靠里,则是一个长条的方盒子,看来就是那副卷轴。 张妈妈年轻时也算是过过一点好日子,但此时一个个拆看那些小玩意儿也是啧啧称奇,很有点爱不释手的感觉。张静自然是先把那卷轴给取了出来,打开一看,不出所料,那画上的精气神,实在让人有种形容不出的气势来。 越看越爱,越爱越看,等他想起还有其它东西来,张妈妈早已将箱中其它物件都一一看过,又收起来了:“张静啊,虽然说这是小王爷的一番好意,但就算是你娘我没什么见识的,也知道这些东西金贵,你怎么就收了呢。” 张静默,将手里的画轴仔细收起来,跟他老娘道:“说来娘要不信,这些儿东西,儿子回来前是一点不知的,趟早知道了,决然也不会收了。娘要是也觉不妥,孩儿明日便把这些东西退回去罢。”下次,如果还有类似情况,无论是什么理由,都不能让文瑞安排先把东西送回来了! 文祈下午偷吃了不少桂花糕,晚上晚饭又没少吃一口,肚子里撑了,在床上折腾够就睡了过去,王姐儿正把他抱在怀里打算回房。听张静这么说,便接口道:“吾们家爷那脾气,少爷也是知道的,就这么退回去,不太好。” “但是这也太贵重,收下来,姐姐我于心不安哪。” 王姐儿沉吟一下,道:“其实不相干的。不过若姐姐始终觉得收下不好,倒不如从中挑出有用的,余下拿去或当或卖,得了钱补贴到书院里,也就罢了。将来再让少爷找机会跟吾们爷说下便是。” 这算是个折中的法子,至少这个人情不用都落到张静头上,张妈妈还算可以接受。看看时间已过酉时,外头街上已经起了更,大家散了,各自洗漱睡下不提。 张静家里折腾的时候,文瑞在家也没安生。算算日子,到正清明也没有多少天了。往常里祭祀洒扫什么的都有专人料理,他只要到时候主持下仪式就行,也就没什么可操心的。但是今年既然决定了要自己亲自上阵,很多事情就不是吩咐一声就行了的。 一边吃晚饭一边就在琢磨这个事儿,屋子里四个大丫头是指望不上了,都是宫里出来的,本身出生都是大小姐,这种事儿除非当家做了主母,否则哪儿轮得到她们操心。 小蚬子也不用问,家生子一个,从小跟在自己身边,说是书童,但除了战乱那两年日子不太好之外,基本上比普通人家的少爷可能还得金贵一点,肯定不知道。 家里仨管家应该能知道一点,但一般都是读书人出身,肯来王府做个管家就算是屈就,估摸着都是甩嘴皮子比动手利索,真要他们说出供品怎么做之类的,只怕不见得能比小蚬子管用。 不然随便拉个下人来问问?这念头起了一下,就被文瑞给镇压了。一个王爷,不知道怎么给先人上坟,说出去实在有点丢脸。 一琢磨就从晚饭琢磨到了回了院儿。天色不早,见文瑞回来,春桃和秋菊上前把人迎过去,小蚬子招呼完院工过来院子门前上值就自回他外间的住屋,冬梅过来上了院门,夏荷在里间铺得了床,按往日,也是要服侍文瑞休息了。 不过今天文瑞心里挂着事儿,也就没那么困。等着晚上那盏安神茶的时间里头,一边泡脚,一边就挨个的问:“你们家往年里都是怎么过清明的?” 四个大丫头不负文瑞所望,一个说家里到时候会请人来操持,一个说自家哥哥一手操办,另外两个回答:“进宫时年纪尚幼,家中那些儿事情,倒是不曾学得。” 文瑞肚子里叹气,果然是一个也指望不上。 泡脚到水半凉,小厨房里茶也好了。 文瑞这院里,按他身份来说人算少的,李妈妈又是上了年纪的,也不在乎避嫌之类,茶好了,就自己盛了端过外屋里来。 听到外间李妈妈送茶过来,文瑞眼睛一亮:哎呦这里不是有个现成可以请教的么!自己怎么就给忘了! 一边喊住李妈妈,一边连忙擦干净脚,反正天也不冷,就这么光脚踩着双竹屐就出来了,后头追着夏荷着急:“爷你慢点儿!鞋子穿错了!那是取出来要洗的,不干净!” 那么句话的功夫,文瑞已经到了外屋坐下了。听夏荷喊,干脆就蹬了鞋光脚落地。不冷不热的天,外屋又不似内间座椅卧床下都有毛毯,一脚踩在砖石地面上,就觉从脚心往上透着股凉。 刚泡完脚,浑身都热,这股子凉那是凉的叫个痛快。倒是李妈妈,一看文瑞这就不是个养生的做法,横竖也是从小看他长起来的,就手接过夏荷手里的袜子帮文瑞套上,这才道:“爷莫着急,老身又不会跑。这天看它热,实际可凉着,小心冻到。” 文瑞心里兴奋,顾不到这些,拉住李妈妈就问:“妈妈,你家清明都是如何过的?” 第23章 李妈妈虽然在文瑞这里帮佣,但并非卖断的奴仆,自家老头子平素也是有营生的,在城西头开木匠铺子。这都是当年政德皇帝得势之后照顾乡亲,愿意出来的人带了一大批,按个人乐意,但凡合理的都有安置,所以比别的仆从都要不同些。 现下听问,正好自己家这几日也就要准备扫墓的事情,本来也想挑时间跟文瑞请假好去准备,既然文瑞问了,自然就有啥说啥。 先上来就是纸钱金银锭,这个东西还有个说法,如果是童男子折的,那就最值钱;其次是未出门的闺女;如果是已经过了门的媳妇儿什么的折的,就是普通一般货色,不想自己弄又不在乎钱的,去店家买来用就行。 而且这纸钱分派也有讲究,自家先祖多少,自家先尊多少,自家坟地左近的鬼乡邻们又是多少,都有一个大概的数。给多了没事,烧的不足,是要不安生的。 然后是笤帚簸箕之类打扫什物,这个是要准备去坟头上清扫用的。倘若一般人家,土垒的坟,或者坟头种了树,又或者本身坟就垒的不够大,更是要带好小农具,垒新坟头除杂草之类都会用到。 此外还有笔墨,那是描墓碑用的。不然墨色一年年消退,对先人就是不恭了。 当然,供奉用的香蜡之类的自然必不可少。 而其中最重头戏,需要提前准备的,还是祭祀果品。不过这个反而比较简单,都是各家按需要自备,除了青团米酒,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指定的。唯独如果墓左近有庙,那么最好只供奉素果品,这是连着庙里的菩萨一起供奉,祈求保佑的意思。 文瑞听的新鲜,不停的追问:“还有呢?” 李妈妈想了想,又道:“也有人家有习俗,到那日要蒸茶果,又或者要戴柳之类,那是老身当闺女时候见到的了,不算咱们这里的习俗,可以不用管。倒是因为时令缘故,那日必然天气晴和,野外游玩人多,可以带风筝儿去放。不过爷身份尊贵,这种乡野玩意儿,大约入不得爷眼的。” 文瑞回味一下,对那扫墓的事儿倒没有先前想的那么沉重了,反而带出了一分游玩的意味:“妈妈说的那个金银锭,倒是颇像人间的钱财,亦有成色之分。风筝儿是个好玩的物件……说来往年有时春里去郊外,还曾见到有人聚在一起蹴鞠,莫非也是一理?” “那正是。不过那就是富家子弟的玩意儿了,就那一个球,便不是吾等老百姓消受得起。” 李妈妈后面那句文瑞完全没听到,他的脑子里已经即时脑补出了张静跟自己蹴鞠的画面。 自己是从小练功夫的,虽然练的目的只是强身,所以也就是个三脚猫吧,但是比起张静那个一看就是不怎么活动的小身板,估计能占很大的优势,到时候自己就能指导他。 想着张静脸红红的跟自己问怎么踢才能玩的更好,文瑞莫名的就觉得浑身都舒坦。果然一定得要跟张静一起去!这么想着,此时的他早就把一开始想要亲自洒扫墓地的原因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李妈妈过来人,文瑞说着说着突然没声儿了,眉角眼梢却露出一股带着风流味儿的笑意,有鉴于文瑞以往经常往蕊香阁跑的传统,按她的经验,直接就领悟去了另外一层: “不过那日里出来上坟或者游玩的,多半是叔伯婶子们拖带着自家小子,一样的黄花大闺女是不会抛头露面的。就是小媳妇儿们,但凡不是过于穷苦,出门都要戴挂纱的斗笠,请轿子抬。要说春色,这个倒是看不到的。” 文瑞哑然,果然自作虐不可活,李妈妈平日里挺正经的一个人,面对自己素日精心营造的色狼形象,也能如此彪悍一把。 有心想要反驳,看着李妈妈那一脸了然状的笑,干脆转移话题:“米酒家中就有,青团之类妈妈可会做?” “这个老身自然会得。说来今年看看时节也近,往日家里有我那守寡的老闺女帮着,只今年断不敢叫她回来弄,是以老身正要来跟爷请几天假,好回家准备准备。” 也就是文瑞,也不会去想李妈妈这话说的是不是合适。反倒是想到今年王姐儿都被自己弄去张静家做了常驻户口了,李妈妈家里就老两口,还真缺个照应的:“是我疏忽了的。妈妈到日子自管安心回家准备便是。王姐儿往年里可也要去给她亡夫上坟?趟都是要去的,今年也不用例外,同我们一起便好。” “唉,她那婆家几个叔伯都颇凶悍,倒是妯娌之间平素不错,婆婆为人也善。她丈夫痨病死了三月不到,那几个小叔子便赶她回家,还是她婆婆好心,送了二十两银子。仇芳在时他们夫妻感情还算不错,又念着她婆婆情分,每年也都会去份上看看的。” “那便是了,王姐儿今年就同张家妈妈一起去吧。”横竖京里的坟地,老百姓的入土处也就都集中在城西苍山,这个文瑞还是知道的,所以可以提出一起去。 至于他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也葬在了那里,那点心思就不足为外人道了。文瑞性子里隐藏的极深的谨小慎微是从小跟在军队里长期缺乏安全感造成的,就算安乐王爷都当了十来年,那也依然无法消除掉。 “哎呦,如此老身先替我那老闺女谢谢爷了!” “不妨。倒是妈妈会做青团的话,可否请妈妈也帮我做上一份?另外那些祭扫要用的果品供奉,可否也请妈妈帮忙指点下如何准备?今年小王想要自己上山。” 这话出口屋里除了文瑞之外其他五个全都惊悚了,连本来还留在里屋收拾的两个大丫头都跑了出来:“爷您这是?” 文瑞头大,也终于又想起了自己最初起这个念头时候的初衷。反正声情并茂的演绎是他的长项,于是乎一番感怀身世想念父母服侍无门追悔莫及,说的那叫个声泪俱下,四个丫头年纪还都不大,全听的眼泪汪汪。 李妈妈也听的心酸,捏手帕按了下眼角,道:“爷这番心意,老爷夫人泉下有知,必然是感动的。若说准备这些东西,爷只管吩咐。只是清明时分,府里也总有安排,两厢里准备,始终是重了。或者爷是打算今年忌日的时候也要亲身去么?” 李妈妈这话是无心,听在文瑞耳里却是实实在在的心里“咯噔”一下子。 不是说觉得李妈妈这说的话有什么不对,而恰恰是太对了,对的简直能映衬出自己之前对上坟扫墓这件事的不郑重来。 脸上一阵阵发烧,同时也在内心里鄙视了一下自己之前那些轻浮的想法,这才敛容道:“小王确有此意。” 这回的想法是真正慎重的决定了。 这一晚张静睡的十分不踏实。 不同于文瑞,每年清明于他,都是实实在在承载着悲哀的日子。 好在这些年过去,家里的气氛总算是一年比一年要轻松些,特别今年有了文祈,就连折元宝这种事都不再是让人觉得压抑得受不了了。 不过今晚的不踏实却和这些都无关。 张静睡到半夜的时候只觉得心悸的厉害,本来好好做着梦,结果被这一阵阵的由内而外的震动渐渐弄醒过来。 这种感觉他说不上陌生,但也已经并不熟悉了,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五年前。正是那天他跳下了护城河去捞钱,后来遇到了当今圣上,然后发生的事情就完全改变了他的生活。 所以,虽然不再熟悉,但他也绝对不会遗忘。那天,在护城河里,他被河底水草缠住了左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而救他回来的刘大哥第一次出现就在那天晚上,这种同样的心悸之后。 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的张静左手紧紧捂住胸口,那里心脏砰砰的跳的十分激烈,但是他知道,那并不是自己的心脏要跳成这样,那是“共振”。 刘大哥解释过,那是他越过不知多少时空来到这里,和自己的思想发生共鸣的前提条件。虽然这条件让张静觉得,如果他们之间的那个什么磁场再契合一点,说不定自己的心就会这样直接从胸腔里蹦出来了。 捂了也不知道有多久,就在张静觉得心跳的快要连耳朵里都充满了那种砰砰声的时候,一种十分熟悉的安心感觉涌进了脑内,心跳瞬间平静下来。 “刘大哥?” “哎!” “真是你,你的时间周期又变了……” “是啊,大约真的时间快到了吧……你再忍忍,很快就能从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里解脱了,呵呵。” “刘大哥,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傻娃儿,你大刘哥又不是就此死翘翘了,别难过。” “嗯……” 大刘姓刘名恺,是个特种兵,还是大小功勋无数肩上有杠有星的那种,肉身存在的时间目前是西元2434年。 三年前接了国家特级机密的任务,出发前完全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只知道耗时可能会相当长。 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这早就是家常便饭,所以他弄妥了银行每月往家里的转账之后,就坦然的踏上了任务的征途。 只是没想到的是,这真的是一个历时相当漫长的任务,长到,他现在觉得,有可能自己一辈子都会陷在这个任务里出不来了。 因为他所参与的是国家最高机密的时空旅行科研项目。 小的时候也看过各式各样的科幻小说,但是当他被正式告知这次任务内容的时候,脑子里只剩下了很经典的一部古典武侠小说,《寻秦记》。 只不过,自己绝对没有项少龙那样的金手指外挂大神保佑,所以人家是囫囵穿越回去秦朝成就一代霸业顺便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而自己则悲摧的只有思想越过无数时空掉到了个未知世界里的傻缺孩子身上。 并且,这一掉就是近两年的时间,搞得他一度以为自己大约回不去了。而这还直接导致了自己的身体留在自己原本的时空里陷入了植物人的状态。 第24章 回想当初,大刘还是忍不住的想要唏嘘感叹:张静这傻娃儿究竟是怎么给他平安长到十二岁的呢? 他第一次掉来这里的时候,思维刚一恢复正常感知就发现自己在水底,腿上缠了东西,并且快要憋死了。 好在多年特种兵生涯锻炼出来的冷静和临场反应不是盖的,思维和思维的沟通也更直接,而且就算对方反应不对,那种虚弱的意识要压制很容易,所以他也可以直接越俎代庖一下。 就在这种情况下,他稳住了还在手脚乱舞挣扎的这个身体,并且指挥几乎已经半昏厥的身体原主人摸索着解开了大部分缠绕的水草,然后浮到了水面上。 这之后张静的恢复力倒是让他颇为吃惊,虽然这孩子的迟钝也同样让他吃惊——十二岁小张静完全没有怀疑自己怎么那么轻松就爬上了护城河的河堤,直接把那归纳成了他自己有着不可思议的超凡身手。 不过大概也是拜这种迟钝所赐,之后那天半夜自己的出现还算顺利,这孩子既没有完全拒绝不信,也没有因为只能在脑中听到声音却看不到任何人而歇斯底里。他只是愣在床上,愣了一晚上…… 后来他就在这孩子的身体里借住了将近两年,直到那天突然感觉到了强烈的磁场波动,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意识就呼啦一下子又越过了不知道多少时空,回到了自己在2433年的地球上的中国塔克拉玛干沙漠中心基地里的身体里。 刚回去时候那段日子,在这里的那两年时间对于他来说,基本上跟做梦一样,因为他所经历的这个朝代和人事物都没有办法在自己星球的历史上找到对应记录。 还是后来郝来教授偶然从他的脑电波频谱仪记录里发现了波动规律和做梦完全不同,这才排除了自己这些经历全是臆想结果这一结论。 并且,郝教授的观察结果还间接证实了这世上真的有平行世界,这在那一年的世界时空研讨成果发表会上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同样也是郝教授,对他的身体进行了精确数据采样之后预言了自己可能还会再次“离魂”。这在后来被证明是十分正确的。 透过张静的眼睛,大刘又环顾了一遍这个屋子。这里和三年前记忆里的已经不太一样,和五年前更不相同,处处都凸显着屋主的成长。 这里的时间流逝和自己时空的时间流逝基本上没什么不同。但是因为自己后来再穿过来就不是常驻,所以在这里的时间体验还是跳跃的。 这个跳跃,对于张静来说,就是差不多有三年的时间,他的刘大哥都是每月初固定几天里会出现,规律的跟女人例假似的。 然而现在这个规律被打破了,自己这次出现距离之前离开,不过才隔了十天左右。 据郝教授的意思,之前会那么规律的在两个世界里穿梭应该是因为此前实验遗留在自己身上的电磁能量还足够大。 不过能量始终是在逐步衰减的,到一定程度,可能就没办法再那么规律;再衰减的话,自己大概就真的不会回来了。 “张静啊……” “我知道。我会习惯的。” 这是种很奇怪的体验,明明张静没有开口,两个人只是在脑中直接藉由意识交流,但是大刘就是能听出来张静的声音闷闷的,情绪显然十分低落。 不过他不知道要怎么安抚才好。 自己刚到这里的时候,这孩子才死了爹。对于自己这个从天而降附着在他身上的异类,一开始绝对是懵了。 但是后来两个人不得不学着相处,大刘身为成年人,特别还是在特种部队待了那么久有着很多绝活儿的成年人,不知不觉中渐渐就成为了张静的另一个依靠。 这种依靠和对他娘的,或者是对他夫子的那种依赖不同,可以这么说,这孩子本来应该从父亲身上学习来的那些事情,基本都是从大刘身上学来的。对于张静来说,失去刘大哥,大约会跟再失去一次父亲的感觉一样。 每次想到这里,大刘都会觉得自己的必然离开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但是更可悲的是,他没有办法阻止。 察觉到自己情绪的低落更让张静沮丧,大刘转移话题:“学堂的事儿有把握不?” “还行……”知道他刘大哥也是不想让自己难过,张静很配合,“小王爷人挺好的,有什么都可以和他商量。” “那不错……啊,结果还是没有女学啊……” “那个我没敢提,毕竟太离经叛道了,我怕夫子削我。” “弟啊,我告儿你说,这女人上学读书是将来的必然。你们现在这个想法实在不可取,你要做那古往今来第一人,这个你一定得记住咯。” “我不想做什么古往今来第一人,我只想能太太平平过一辈子。” “我懂……但是很多时候,这个世界不会以你的意志为转移。一个人,总要有个可以安身立命的根本,才不会在遇到事情的时候束手无策。” “所以我会好好守着学校。但我没什么雄心壮志,只想安分过日子,不对吗?” “哎,你这孩子……这么说吧,将来钱夫子总有过世的那天,到时候你准备怎么办?又或者,小王爷他突然不再支持你了?” “……总会有办法的,学堂不倒的话……还有那么多夫子……” “他们现在都是以钱夫子马首是瞻,你觉得,他们会听你的话吗?” “……” “所以说,不管你爱的是怎么样的生活,当机会在眼前的时候,就要努力去把握,这样,才能增加自己手里的筹码,确保在将来还能保有你所想要的生活。 “你想,如果你现在抓住机会,做出了一些前人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还做成了。巨大的成功自然会给你带来荣耀和名望,那么将来就算没有钱夫子也没有小王爷给你撑腰,别人想要欺负到你头上,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那个份量,你说是不是?” 大刘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教唆小孩子,用这样功利的观点激励孩子上进说起来是很被唾弃的一种教育方法。不过没办法,这么多年接触下来,他深知张静就是个得过且过的性子,不用点什么刺激他一下他就不肯往前挪窝。 不管怎样自己都是要离开的,能和这孩子有这么多年的交集,也是很神奇的缘分。想到将来自己总有一天会再也无法照顾对方,大刘就想再多告诉张静一点,哪怕只是能更多那么一点,为人处世的诀窍。 人都是有感情的,对于已经相处了这么久的这个孩子,他自己也是从心眼儿里就舍不得丢开。 话就这么说出去了,然后,是长久的沉默,屋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越发衬得话题有点沉重。大刘等了能有半盏茶的时间,终于首先沉不住气:“哎,你……” ??? “我靠!你睡着了?!” 因为两个意识挤在一个身体里,只要一个醒着,身体就处于清醒状态,以至于大刘说了这半天才发现张静的意识不知何时已经把身体的主导权交出来了。 深深叹了口气,大刘也放弃了继续纠结,翻个身,沉入了梦乡。反正张静这孩子从小就这样,神经有时候粗的能让人吐血。罢了,横竖他年纪也不小了,将来的路,就让他自己慢慢摸索着走吧。 文瑞再见到张静已经是三天以后,这三天里,他除了琢磨清明的事儿,余下的时间倒是没耽误正事,把张静送来那一堆大大小小的文书卷宗都看了个仔细。 估摸着张静那里大约也做了不少功课了,第四天上头才带着扛了一背篼书的小蚬子,上学院去拜访钱夫子。打算顺便还要给人家下个请帖,请到自己府里坐坐吃个饭什么的,好方便他把他大舅塞来的那三位介绍出去。 到书院一看,果不其然,钱夫子指挥张静准备了不少挺有深度的问题在等着他。比如皇帝派过来的三位具体要任什么职位,职责范围要划到哪里,月俸又是多少,万一出了什么问题又要怎么处理。 文瑞一边内心深深的替自家大舅在钱夫子心中那个十分不被信任的地位叹息,一边谨慎的回答,并且随时提防着钱夫子有可能提出的任何带有限制性的要求。 这不能怪他,按他本意,疑人不用,既然已经答应了钱夫子了,那就干脆放手让他们自己去做就好,但是这种思路显然在政德帝那里是行不通的。 再信任的人,对于皇帝来说,能见到自己的三分真心就已经是十分难得,何况现在只是给安排了几个官过去而已。 相信钱夫子也是明白的,但是他肯定有他的顾虑,其中最怕的只怕就是将来被缚手缚脚施展不开。所以就算从理智上再能体贴政德帝的做法,但是在实际上,一旦遇到有可能对自己造成障碍的问题,钱夫子对于自己的原则底线的坚持也表现的十分强烈。 而作为这中间协调者的文瑞,深深的感受到了压力,乃至于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看到了张静投向自己的,带着悲悯的目光。 要说其实这还真不是文瑞过敏,这三天里张静没少被他家夫子抓来研讨,所以现在听到钱夫子跟文瑞一个个问题揪着细节的讨价还价,他就无法控制的回忆起了过去那三天;对文瑞眼下的处境,也就十分的感同身受。 但是再同情对方,在坚持立场原则的问题上,他是不可能站到他家夫子的对立面去的。何况,今天还有他刘大哥也提出要好好观察下这位小王爷。 所以,他只能以一个陪同的身份,对文瑞报以精神上的同情,以及协助他家夫子对对方实行肉体上的蹂躏——因为讨论的问题很多,钱夫子早就准备好了很多纸来一一记录,并且也十分贴心的为文瑞准备了笔墨以及很多很多的纸张。这使得文瑞完全不能腆着脸皮光说不动手,何况内容也确实多,笔记一下也有必要。于是很快,两人身边都堆起了小型的文书山。 文瑞内牛,早知道今天过来还要写,在家的时候干嘛还整理的那么仔细,只要记个大概,今天过来一并讨论了就完了呗! 第25章 不过再苦逼,文瑞毕竟不是张静,钱夫子也不好真的太压榨他。看看日头偏西,橙红色的夕阳已经透过开着的门窗照到了屋子里,钱夫子带头先停了笔:“今日先到这里罢。只是老夫平日里也不太好离开学中,余下事项,可否劳烦小王爷往后几日再来几趟?” 文瑞就手翻了翻讨论的大纲,发现大约还有三分之二。大后天就是清明正日,不过按今天这个效率,应该能在清明前把这些都弄完,也就点头:“这个自然。圣上的意思,既要做,便要好。小王蒙圣上恩顾,钦点此事,决然责无旁贷。” 看看事情定了,文瑞就想起他那个介绍人的事情了: “那个……” “张静同我说了……” 没想到钱夫子会同时开口,文瑞愣了愣,马上让话头:“夫子请讲。” 钱夫子看了他一眼,也不多推辞:“再二日后便是清明,正是家家扫墓之日,闻听张静说起小王爷今年想要同我们一道,不知小王爷可是认真?” 哎?! 完全没想到是这个话题的文瑞又愣了一下,才道:“正是。” “小王爷果然孝心浓厚,令先尊慈泉下有知,必然感怀。既如此,清明当日卯时三刻,老夫同张静带文祈在学内恭候小王爷大驾。” 文瑞懵了,下意识看向张静,想寻求个解释。张静不负他所望:“文兄有所不知,师娘也是葬在西郊苍山,至今已有十余年。夫子同师娘感情最笃,师娘过后,便不曾再娶,每年都要去坟上探望的。我与师父两家一起,也能有个照应。” 文瑞心里五味杂陈,本来想的是二人同行,不想原来是集体出游!但内心角落里又有种隐隐的松口气感觉:总觉得自己在思考到这件事的时候态度不够端正,现在,什么歪念头都被打没啦。 这也就是文瑞从小家教就严,居然完全没有想过抱怨有人打扰,反而还会为自己的态度感到羞愧。 “如此,多谢夫子关照。” 看文瑞恭谨又慎重的样子,钱夫子心里十分受用,就想起了另一件事: “关于文祈,这月余来,吾冷眼旁观,那小子天性聪颖,机灵讨喜,十分可爱。但往往子息如此者,若缺乏管教,极易顽劣异常,自甘堕落时,则悔之晚矣。 “故老夫有意清明后便提前与他启蒙,早一日学习,也可早一日远离混沌。不知小王爷意下如何?” 听说到自己儿子,文瑞的精气神全回来了,略想了想,道:“小王于此自然乐意之至。然则文祈过中秋也不过才二岁,现下正是懵懵懂懂说不明白的岁数,只怕劳累了夫子。” 自家儿子什么德性他还是挺清楚的,这么屁点儿大,正好是装痴撒娇的年纪,只怕没那么容易听话来好好学习。 “这倒无妨。小王爷只管放心,左右也不会硬要他学到怎样,总就是同其他孩子一起,听念百家姓千字文之类,耳濡目染起便是,绝不至强求。” “夫子言重,本王绝非此意!既如此,本王也不多说,一切全赖夫子教导,本王这里先替犬子谢过夫子了。” 钱夫子自然又是一番谦虚,文瑞这才提到了自己请客的事儿:“小王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夫子可否答应?” “小王爷请讲。” “就是圣上指派那三位,小王有意请夫子过府上一叙,顺便同他三位见上一见,不知夫子意下如何?” 钱夫子捻胡须沉吟了一下,毕竟是皇上钦点的人,早一天接触也能多掌握一点情况:“此事亦是情理之中,全由小王爷安排罢,老夫按时赴会便是,正好也可同那三位大人讨教一二。” 每天有了安排,时间过的就快,一眨眼就到了正清明这天。 睿王府里有大管家屈山坐镇,请念经做法事的和尚以及一应事务什么的都是一早就准备妥的,文瑞只要晚上回来之后负责去上香就行,倒是基本上不用管。 所要操心的就只有自己要亲自去的这些事儿。 好在前一夜李妈妈已经帮忙准备好了各式供奉;金银元宝之类的也装了整整两箱足有五千个;另外还准备了风筝之类玩物。 小蚬子是负责背小扫帚小簸箕小锄头小铁锨的,虽然每样都只有标准农具的三分之一体积,但零零总总加起来那也是一大堆,把个没做过什么重体力的小孩儿压的苦不堪言。 再加上那些香烛和其它零碎,就算多带了个文宪也是没办法拿,最后还是文宪赶了个车,把东西连自家主子和小蚬子都装上,这才往书院而来。 卯时三刻说早也不早了,起码对于书院里众多寅时过就要起床来念早课的学生来说是一点儿也不早。不过文瑞的安乐王爷当了也有十多年,早已习惯了日上三竿才起,这个时间还挺不习惯。 虽然一早浓茶参汤就灌了不少,但是到书院和大家一汇合才发现,居然连文祈都比他有精神。 好在从今天起全国进入清明假,这算是个很大的假期,要放上一旬,所以此刻书院里倒也没有旁人,不至于被人看到六王爷萎靡不振的样子。 文瑞到时张静正和他家夫子计算有多少学生因为家里祖坟比较远,十天赶不了来回,是告了假才走的。 文祈被王姐儿抱着也不老实,半弯着身子去揪小四的发鬏,扯的一边都松了。小四痛的哎呦直叫,张妈妈和王姐儿一人一边,还是没办法让文祈松手。 张静上来帮忙护着小四,被文祈抬手一甩打到鼻子,酸的眼泪都要夺眶而出。文祈打到了人自己也懵了,一眼看到门口马车停下,他爹从里头钻了出来,立刻扭着小身子转向他老爹,哇哇干嚎起来。 于是刚进院子的文瑞就先看了一场钱夫子训导他儿子的戏码。 其实钱夫子也没有太严厉。 毕竟孩子还小,你说他或者打他,他就算知道自己的错误在哪里,也不会意识到那错误有多严重。 反而过于严苛的管教甚至打骂会让小孩产生逆反心理,进而把有道理的话也当耳边风,就算明面上不敢反抗,保不齐背后会愈演愈烈。 钱夫子在民间教学这么多年,这点经验是十分丰富的,所以他只是板着脸,瞪着文祈,这是首先要让文祈知道自己有多生气。 说来也奇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不能搅浑一缸水的文祈,在接触到钱夫子的目光之后居然真就安静下来了。并且,在钱夫子持续的一言不发中,脸也红了,头也垂下去了,一副十分知道自己闯祸了的可怜表情。 文瑞一瞬间恍惚了,想起小时候经常听大人们说,小孩子的眼最净,他们看什么都是最通透的。你是君子还是小人?你对他是真心好还是有目的?这些,小孩儿们都比大人清楚。 看看眼前钱夫子和自己儿子的对峙,明显钱夫子占了上风,顿时文瑞就觉得,能让人口口相传的话必然有它的道理! 说实在的,文祈绝对没有他老爸想象中那么敏锐,他纯粹只是感觉到了钱夫子的愤怒。不是街上泼妇开口大骂的那种愤怒,而是实实在在的,山雨欲来的那种。简单来说,他其实就是被钱夫子的气场给镇住了。 大家此时其实都已经注意到了文瑞一行。但是钱夫子在训小孩,现在分心招呼文瑞的话,估计以后文祈只要看到自己老爸在,就一定会有恃无恐了。 王姐儿要配合钱夫子,暂时也没办法挪窝。 张妈妈看气氛不对,跟文瑞见过礼,就搂过小四到一边给他弄头发去了。 于是张静只能硬着头皮来招呼文瑞,同时祈祷文瑞不要因为文祈的教育问题和钱夫子起正面冲突。 感觉到张静的不安,大刘老神在在:“放心吧,没事儿。” 通过这几天的连续观察,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文瑞对张静,貌似有着那么一点朦朦胧胧的不对劲的好感。虽然掩藏的很好吧,但是对于他这种在部队里待了许多年的人来说,在那样一个周围全是同性的环境里时间长了,有些事情自然而然会变的敏感起来。 早年和他同个班的就有两个战友,复员之后正好赶上国家正式立法承认同性婚姻,于是他俩就结婚了,当时还上了新闻。那会儿大刘还没进特种部队,还请假去喝了那俩哥们儿的喜酒。就算是现在,他的顶头女上司还跟身边的女兵是一对儿。 所以他倒是没觉得有啥不好,就是觉得这里的民风还真开放啊,又或者是这小王爷太奔放太前卫了!但是不管怎样,这人不会对张静不利,至少眼下不会,这点是可以确定的。 张静没注意他刘大哥肚子里这些弯弯绕,但是他有着种类似动物的直觉,这种直觉告诉他,文瑞对他挺特别,起码是纵容的。所以虽然有点担心,但也不是真的就很害怕。何况文瑞看到他上前,脸上就带出了笑意: “文祈这孩子太调皮,为兄平日里都不知要如何教导才是,还是钱老夫子有经验!” 这话张静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接下去了,说不对自然不可能,但是说对好像显得自己幸灾乐祸一样,只好岔开话题:“那屋外马车上的可是文管家?莫若一同进来歇息片刻?小弟娘亲同文祈都不是能行走的,夫子亦是上了年纪,故此小弟亦雇有车马一架,只尚未到达,暂且还不能上路。” 小四头发已经整理好,听张静这么说,看文瑞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很自觉的就跑去门外请文管家和小蚬子一起进院子里来。文家的马车不能留在门口没人照看,反正为了这天进出方便,书院侧门的门槛也拆了,正好也一起赶了进来。 这会儿工夫,钱夫子已经顺利把文祈瞪到主动承认错误。小家伙为了表现自己是真的知道错了,还从王姐儿怀里下了地,很认真的垂着头站着反省。看得文瑞简直就要啧啧称奇,果然有所谓一物降一物,就这小魔王一样的儿子,居然也有如此乖巧的时候! 第26章 因为要等车,文瑞带着文管家也进了书院前厅一起坐下。小蚬子和小四又玩到了一起,在一边看张静家都带些啥。看了一会儿,跑过来对他家爷叽叽喳喳:“张少爷家东西真少!爷,咱们会不会带太多了?” 文瑞被他吵的头疼,胡乱应付道:“你也不想想,王府山上义庄里上下就有多少人,这些东西如何会多?只怕还少了。” 小蚬子一想也是,因为自家爷过世的爹娘没有入皇家的寝陵,就只葬在了苍山顶,为了守那坟头,整个苍山山顶是被睿王府设的义庄包下的。那里常年住着的就有二十来户人家,连山脚下的田地都是庄里人的。 小四听的感觉十分神奇,凑过来东问西问。并且看看这话题张妈妈貌似也挺有兴趣,他更来劲儿,一会儿功夫就把义庄是干什么用的里面住了多少人每家的姓氏人口家庭状况收入水准都打听了个一清二楚。听的张静只觉他刘大哥在自己脑子里笑到打跌:“哎呦这么多年了都没发现,小四这孩子怎么这么八卦这么逗!” 张静也觉得有种好像把孩子教育坏掉了的感觉,正想说什么,就听门口有人吆喝:“张家少爷可是在这里?您要的车来啦。”这一嗓子实在中气十足,不要说在闲聊的众人,就是和钱夫子又开始探讨起来的文瑞都被吓了一跳。 小四今儿一早就特别机灵,还没等张静站起来,他已经蹦跶到了院子里:“哎正是正是!车把式你稍等,我来开门!” 动静一起来,大家也不再坐着了,都起了身。小蚬子帮忙开了门,又帮忙文管家把自家马车也赶出去。张静拦不住文瑞,一人提了一堆东西往外走。 钱张两家一起,一共带了两个大饭甑,是装供奉以及自家午间要吃的饭食的;另外还有两个背篓,都放了香烛纸钱以及扫墓工具。张静背了一个背篓拎了一个饭甑,文瑞看样学样,把剩下的都上了身。两人刚出大厅就被迎上来的小四和小蚬子又卸了手里身上的东西:“爷/少爷您别着急啊!” 门口的车把式姓蒯,本家是南方的木匠,自己在京里开个车马行的买卖。头两天接到这单生意,晓得是附近这片儿有名的学府里的少东家要用,就相当看重,今天干脆自己赶了来。 这人十分实在,停稳当了,看从门里出来老老少少人不少,马上也跳下车迎了上去帮忙拿东西;又把跟在骡车后面的几匹小马都拉了过来:“张少爷您看看,这几匹小马儿可是咱们车行里顶好的。” 一会儿功夫,东西装好,门都锁了,一众人老幼妇孺上了车。文瑞同张静骑马在前头走,小四被小蚬子拖到了自家马车上。钱夫子本来也想骑马,但是大早上的天有点阴,风也有点大,权衡了一下,也就算了,跟到了文瑞家大马车上。一行人这才晃晃悠悠出了城。 苍山离西城门说远不远,但也绝对不近,而且因为车上老的老小的小,行走的速度也快不出来。不过好在大家并不太赶时间,慢慢走了一个时辰多点也就到了。 此时已近仲春,路上这一个多时辰,天色也开了,太阳晒下来,漫山遍野的绿衬着各色盛开的野花,晃的人简直眼花;深吸口气,那空气清新的能把人从内到外都洗一遍似的,令人感觉十分畅快。 文瑞一路和张静东拉西扯的说些闲话,看到漂亮的景色还要拖着人家对个对子什么的,十分开怀,猛然间抬头看到苍山还吃惊了一下,心说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莫非这车马行的马真的脚程十分好? 苍山不高,但山路还是有些陡的。因为雇车的时候就说好,家里有老人需要照顾,所以钱加倍,但是到了地方之后要帮忙拿下东西,所以蒯把式把车赶到山脚下,找熟悉人家停好了车,就帮他们背东西。 结果等蒯把式这里都拿好准备要走了,张静一转头看到文管家还在从车上往下卸,这才明白之前小蚬子说太多是什么意思。 不过转眼又看到有个大叔匆匆赶来和文管家赔礼,然后,原本蹲在人家墙根下的十来个青年都围了过来帮忙,连蒯把式背着的东西都接了过去。 “万恶的阶级主义啊~”大刘感叹。他到这个地方之后因为一直跟在张静身体里,所以也没有真正意义上接触到过古代有钱人的生活,今天算是开了眼了。就算是经济和科技发展都挺落后的年代,生活没保障的也还只是穷人,有地位有钱的人在哪里都一样!果然民主是社会发展的必要! “文管家,不用……”大刘开小差张静没时间管他,他正忙于把自家的东西拦下来自己拿,不过显然他争不过这一群里的任何一个。倒是文瑞想到了一件事,指指背着钱张两家东西的两个青年:“不知夫子同贤弟各家的墓碑都在哪里?莫若就让那两个脚夫同你们一道。” 小四长这么大第一次干活儿还有人抢着帮的,格外兴奋,听文瑞问,着急抢话:“就在半山腰,不过从这山道上去,钱师母的坟要在往东百来步,我家老爷的则是往西五十步。” 听到两家也还不在一起,文瑞干脆做了决定:“文管家,横竖现在离正午还有大半个时辰,你带大伙儿先上山准备,我同夫子他们一道慢慢上来。” 张静又要拦,文管家不理他,只是对文瑞揖了一揖:“是。”随后就转身吩咐拿着张静他们东西的那两个青年跟着文瑞走,自己带着之前那个中年人和其他脚夫先往山上去,顺便还替张静给了蒯把式半吊赏,让他自己找地方休息,等他们下来。 蒯把式自然满心欢喜,况且看他们确实人手充足,也就不多话,打了招呼自己找能一眼看到的路口的酒棚子去坐了。 事已至此,横竖他家夫子也没多说什么,张静也放弃了挣扎,随着大部队一起慢慢往山道上去。 小蚬子和小四从远远看到山开始就压抑不住的兴奋起来,这会儿早冲在了最前头。 王姐儿毕竟是女性,抱着文祈走山道总让人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无奈文祈他亲爹还在跟钱夫子唠得起劲,张静只好自己接了过去抱。王姐儿不好意思,但是自己体力也确实不够这么折腾的,犹豫了一会儿,干脆去扶张妈妈。 今年不用自己提东西,又有王姐儿陪着,张妈妈这一路走的也十分轻松。唯独张静,文祈自从到了他怀里就开始不安分,一会儿拉他头发,一会儿扯他袖子,一会儿又把小爪子伸到张静怀里找零食,看张静有要把自己放到地上的趋势就牢牢抱住张静脖子撒娇。 大刘郁闷了:“弟啊,把这娃塞给他老爸去。” 张静苦笑:“刘大哥,你看小王爷和先生相谈甚欢,只怕不合适。” “这孩子就是个小恶魔啊,你又不是要嫁他爹,干嘛要揽自己身上?我给你说,做人呢有时候就得学会态度强硬的拒绝。” “刘大哥你这都扯哪儿去了……” 两人在脑子里叽咕,在外人看来,张静就有点走神。文瑞虽然和钱夫子一路谈笑走在前面,但是心里有鬼,自然不时会回头去照顾下后头的情况。张静这一走神,就被他看到了,顿时,那种不久前才经历过的奇怪感觉又冒了头。 像是注意到有人在看着自己,张静突然转过头来,目光和文瑞相对的时候,微微一笑。文瑞突然就觉得自己耳根有点发烫,尴尬的回了一个笑容。压住突然猛烈起来了的心跳,转回头去,思路却无法再顺畅的跟上钱夫子的话题了。 “弟啊……”刚刚用微笑试探过小王爷的表现,大刘不无担忧,“小王爷他……” “小王爷他真的很和善是不是?” 好吧,说不定张静这傻孩子就是天生缺根筋,完全不会拐到那种想法上去。要是这样的话,自己多话搞不好反而会提醒他,那就起反效果了。 “嗯,是……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牢记逢人但说三分话,未可全抛十分心,老话总是不错的。” “我晓得。” 苍山不高,一行人今天又没有负重,不过走了刻把钟就到了半山腰,钱夫子和张静打个招呼,两家就要分头行事。 这会儿张静可是完全理直气壮了:“文兄,为弟去先父坟上祭拜,在此先行别过。你们再往上去,王姐儿毕竟女流,脚程总归不足些,文祈还是文兄费心多照看一些吧。” 说完,把个十分配合的小肉团子摆到文瑞怀里,如释重负,抬脚就往自家坟头那里走。 本来文瑞还在犹豫,两家人分开的话,张妈妈和张静这里有两个人,加上王姐儿和挑夫,能有四个,明显年纪更大,而且是单独一人带着一个挑夫的钱夫子更需要人照顾。 但是说这话的功夫,钱夫子那里完全没有耽误,已经走出一截去了。于是文瑞做了个相当果断的决定:“王姐儿你劳烦下,先跟夫子过去看着,莫要让老人家有闪失。等夫子祭拜完了再去你自己丈夫坟上罢。” 王姐儿本来每年都是自己陪着家里双亲来上坟顺便看看夫家的而已,今年因为要在张家带文祈,反而能专门去丈夫坟头上祭拜下,也算是意外的好处,自然没有意义。当下应了,忙忙跟上钱夫子。 第27章 见王姐儿过去,文瑞转身,跟在张静身后,也往西头这里走,“不妨,贤弟,为兄先同你一道。” 张静放心让老师一个人往东边去是因为小四肯定会在那里接应老师,而且今天还有挑夫帮忙,不会有什么闪失。但是完全没有想到文瑞会有这一出,看他一副要和自己一起去拜老爹坟的样子,吃惊不小:“这个如何使得!文兄莫要折煞小弟!” 文瑞看张静表情就知道自己的行为被误解了,连忙解释:“愚兄只是想同贤弟一道,回头还要请贤弟同钱夫子一同到山上义庄内歇息片刻,并用午饭。贤弟莫要担心。” 听说文瑞不是要去给自己爹也上柱香而是要请自己去义庄,张静心里也有点小雀跃。 早上在书院的时候小四跟小蚬子的八卦他虽然没有参与其中,但是听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的。自然也就知道这睿王府名下的义庄和普通义庄有很大不同,更像是个山顶的大村子。 而且小蚬子还吹嘘了很多义庄自己地头的新鲜特产,还提到庄里有手艺不错的厨子什么的。好吃的东西人人喜欢,何况今天还有刘大哥也跟着,那可是个吃遍天下美味的主儿,每次听他跟自己形容那什么鱼子酱三文鱼龙虾的都让他馋的不得了。想来小蚬子说的那么好的厨子,应该也能做出让人惊艳的菜色来! 嗯,大家原谅张静说到底还是个没怎么见识过的小孩儿吧…… 总之这小孩儿这会儿确实是动心了,就连张妈妈,听到文瑞的邀请也有点犹豫。 所以当找到了地方又折返回来迎接主子一行的小蚬子出现,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因为小蚬子的诱饵更实在:“我方才在山脚下同财叔问了,今日庄里捉到小山猪,会烤整猪吃!” 整只的烤山猪啊,这下连大刘都有点儿想要流口水了。那可是阿里山的名产,并不是随便就能吃到的,算是他也只有幸吃过一回而已。虽然他也想不明白这地处北方的平行世界里的古代都城附近怎么也会有这种东西。 有了美食的诱惑,今天的祭奠成了张家这么多年来最欢快的一次。不过在点香蜡上供磕头的时候,张静还是实实在在的难过了一把,尤其是当张妈妈摆出那道加了香菜的炒芹菜的时候。 七八岁的孩子记忆已经很清晰了,那时候父亲是怎样兴高采烈的给自己做菜的,张静记得很清楚,甚至还能回想起来父亲的怀抱有多温暖,以至于磕完头站起来的时候身子都还有点不可遏止的颤抖。 不过这种出神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多少时间,原因是突然有人揽住了自己的肩头,然后,就是文祈带着奶味儿的小身子扑抱了过来:“不哭……” 原来自己哭了啊……下意识的抬手去擦,却被文祈软软的小爪子给抓住了,接着,脸上被大大的亲了一下:“嗯么!小叔叔最~好了~” 真不知这孩子哪里来的这许多古灵精怪。张静破涕为笑,也回亲了一下文祈软嫩嫩的小脸蛋:“嗯,不哭,文祈最乖!” 眼看着自家儿子和张静玩亲亲玩的不亦乐乎,虽然还是在张静父亲的坟前,文瑞依然感觉到了心底痒痒的不行,好在对于自己环住张静在怀的事情,似乎张静还没发现,又或者并没有在意,这让他心情好了很多。 不过张静显然不会一直呆下去,和文祈亲亲完之后就迅速发现了眼前诡异的情况,连忙挣脱开来:“让文兄见笑了。” 文瑞心底叹息,面上自然不能露出来,摆摆手,态度大方:“不妨事,你我既然兄弟相称,便不用如此生分。” 这一出看的大刘简直要捶胸顿足,觉得自己还是得找时间给张静普及一下某些特殊知识,以免将来一个没注意被人吃干净了都还懵然不懂。 这里说话的功夫,那边张妈妈开始给坟头除草,小蚬子也已经将需要用到的特殊墨汁调好,这还是他刚刚问了小四才学到的。 张静上前来接过,跪到坟侧前,一笔一划细细的将碑文重新描过。这样的举动本就带着种仪式般的肃穆,一时间大家都安静下来,连文祈也不再折腾,只听得到山风吹过带起的呜咽。 好在墓碑上文字不多,很快张静就描完。站起身帮着张妈妈洒扫一遍,又将坟头上新添了点土,拍实。 文瑞碍于身份,不好随便帮忙,抱着文祈僵硬的杵在一旁。好在小蚬子机灵,该做的事情一点没少。跟着大家的那个挑夫也不躲懒,旧坟头很快就焕然一新。 此后又是化纸钱,自家的,左邻右舍的,鬼差的,阎王的,当方土地公公的,一处处的化。等所有事情都做完,香烛也就点的差不多,张妈妈便又拉着张静过来磕头,这就是准备要收拾起来回转了。 张静如释重负,文瑞也觉得自己如释重负。 不知为何,他这个见惯了各种大场面祭奠的王爷面对这样简单的仪式,心底却生出了十分的崇敬感。 这是准备的再隆重的祭奠也比不了的,场面越大,不相干的人就越多,或许表面上是十二分的肃穆,但心底里,最初的悲伤早就被冲淡到几乎要遗忘。哪里会像在这里一样,每一件事都充满了对死者的怀念,叫人心酸却又感怀,更能明白活着的美好。 文瑞想:等父母忌日的时候,自己确实还是应该来,自己一个人就好。或许,还能像小时候那样,和爹娘再多说些话。 等一众人到山顶的时候,离正午也不过只有半个时辰了。 上坟是有规矩的,过午就不行。好在文瑞这里虽说是他自己来,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太突破传统也有碍皇家颜面,所以大部分的事情还是会有手下的人帮忙去做,他所需要进行的,也就不过是点上三炷香拜一下,然后描个碑,就算好了。 虽然在上香以及描碑的时候被伤感的氛围所感染,多耽误了一会儿,但是出来的时候也还有一刻钟才到正午。这个时候,外头庄子里一早就架在空场上的大烤架上,那只小山猪已经快要烤好了。 烤整只的山猪是很有诀窍的事情,不仅要有熟练掌握火候的技巧,还需要有匹配的酱料,任何环节稍不注意,就有可能烤出来带着奇怪味道的猪肉。不过眼下依空气中浓浓的诱人香味来看,这种顾虑应该不需要。 虽然打听人家的独家配方是不太地道的事儿,但是这里的住户都还比较单纯,想的没那么多。于是在大刘的怂恿下,张静混进了庄里的大厨房,跟里头配料的师傅努力攀谈,给大刘制造偷师的机会。 文瑞出来的时候场上一片欢腾。 虽然是清明,但是这里的住户大部分都是庄子收留的外来的流民,多半是家中遇灾妻离子散的,祖籍也都不在这里。 这样的人聚在一起,庄子又能给他们提供有保障的生活,他们对于生死多半是比较能看开的。所以在这种全国都在祭祀的日子里,虽然也会在家给过世的亲人牌位前多上一炷香多供一份菜,但总体来说,依然不会影响到他们追求快乐的本能。 往年因为王府通常会派事务下来,清明开头几日比较忙碌,也就没机会折腾。但是今年上头的做法有所变动,一下子庄里的事情减免了许多,这些人就憋不住要从一开始就享受这难得的假期了。 小蚬子的自作主张带领一群小子打开了文瑞带上山的装各种玩物的箱子。这会儿场上一群孩子放风筝的,抽陀螺的,丢香包打弹珠,都有。还有孩子把自己平时的玩物也拿了过来和大家一起玩。 那箱子里还有副简易的秋千也被翻了出来,对于这种只有在戏文里才听说过的玩意儿,庄子里的小姑娘都十分感兴趣,直接促成了小小子们热血沸腾,努力想把它架起来的决心。 文瑞放眼扫了一圈,发现没有人踢球,想来那个没有吹气的球平时看起来就是一堆破牛皮的样子,估计太不起眼就被忽视了。也好,一会儿看他给那球来个大变样,顺便带儿子和张静一起玩! 想到这里才发现,场上混在人堆里的只有小蚬子和小四,其他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好在小蚬子虽然在他家爷祭拜的时候被赶了出来,但始终还是留个心眼儿的,这会儿一抬头看到文瑞出现,马上蹦跶过来:“爷您出来了!您要歇会儿吗?” “不必,其他人都在哪里?” “小少爷和夫子一路上山都有点累,财叔给他们分别安置了地方休息,王姐儿便陪着小少爷。后手文管家同财叔去安排午间的膳食,张妈妈和这里女眷唠嗑去,张家少东去了大厨房。”对于最后这一条小蚬子是十分不理解。 文瑞也有点意外。所谓君子远庖厨,张静一介读书人,居然会去厨房?让小蚬子继续去玩不用管自己,他一路就往大厨房去,想看看张静到底在那里干嘛。 第28章 要说张静会去厨房,大刘的怂恿固然是个因素,但本质上还是家教的缘故。 虽然孔圣人有君子远庖厨的古训,但本意不过是警示读书人不要随便杀生。后世人往往断章取义直接解读成了读书人不能进厨房不能做家事,导致无数秀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成了五谷不分的废物,这是钱夫子最为痛恨的理解方式。 再加上张家情况特殊,日常里如果张静不能帮张妈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张妈妈的负担会更重。所以对于张静,钱夫子一向不仅不阻拦他做家务和下厨,反而还会在季节转换人体负担加重的时间里督促他多多相帮老娘。 对于这些,文瑞这个十多岁就开始当安乐王爷的人是想象不到的。所以当他在厨房外看到厨房里张静手法熟练的在帮大师傅切菜的时候,着实惊讶了一把。 庄里的大厨房虽然有个大字,但实际上也就是比较宽敞而已,文瑞本身又显眼,张静抬头就看到了对方,一时十分尴尬。 文瑞倒是大方,看到张静发现自己,干脆直接抬腿就走了进去:“贤弟如何在这里忙碌?” 厨房里一众人都愣了。毕竟是给饭吃的小王爷,人他们还都是认识的,但是这些年来从来没看过这个尊贵的人进入过厨房间,今天这是怎么啦?! 大师傅毕竟是大师傅,反应最快:“啊!小王爷还请止步,莫要脏了您鞋袜!” 闻声文瑞停了步,笑笑摆手:“无妨无妨。” 大刘就在张静脑袋里笑:“嘿有趣!这小王爷还真跟来了嘿哈哈哈哈。” 张静这会儿也除了大围裙,洗过手迎着文瑞过去,听大刘笑,不由奇怪:“刘大哥你笑什么?” “没啥没啥,等回去的,大哥给你讲点事儿听,到时候你就明白了。噗嘻,嘿嘿嘿……” 他刘大哥偶尔确实会这样抽风一把,张静也就不去管他,先去解决文瑞的问题:“文兄如何过来了?外头马上就要开席,还是外头先坐罢。” “不妨,倒是你,这些事自然有厨子在弄,你如何自己下厨?”虽然张静换了一身短打切菜的样子看起来也让人莫名的觉得很养眼,但是文瑞更多的是担心如果被钱夫子知道了,是不是又得一顿好骂。 “让文兄见笑,此乃小弟在家中养成习惯。夫子每教导不可因读书而废其它,君子远庖厨不过是令吾辈读书人修身养心,莫要肆意屠戮。家中事务,当能以身作则方为上,是以小弟于此道还算熟悉。今日家母又在庄里做客,横竖无事,便来此间帮忙一二,粗手笨脚,幸而大师傅不嫌弃。” “咦?原来这还是夫子的意思?怪不得……”怪不得学堂会有计划涵盖到手艺技能的教育方面。 “文兄找小弟有何事?” “啊,无事。只是来看看你在此间作甚。” “若无事,还请文兄外面坐,小弟再相帮大师傅把那堆菜切完就好。” 张静这么一说,大师傅着急了:“不用不用!张公子只管和小王爷出去坐吧。” 哎?原来事情还没做完啊……文瑞往厨房里头看过去,张静刚才切菜的地方果然右手边还堆着一堆青菜白菜的,之前被张静的身体挡住了没有看到。 “无妨。钱夫子说的对,愚兄这些年在家中养尊处优确实不妙。这样吧,这位大师傅可否同意让小王也来帮忙?” 张静几乎要喷出一口老血,感情这小王爷就是打算来捣乱来了!一边儿大师傅已经急的脸色都变了:“这如何使得!如何使得!” 文瑞笑的一脸无所谓:“贤弟的短打是同这里村民借的么?倒好利索!愚兄也去换一身来。” 张静一把拉住他:“小弟突然想起,时间不早,文兄同我一起去请夫子起身吧。文祈也要接出来才好。” “文祈无妨,王姐儿定会好好看护。倒是夫子……”文瑞想了想,转头朝场上喊:“小蚬子,过来。” 张静默。这小王爷这种一旦有个想法就一定要坚持到底的性格还真熟悉,文祈内小东西果然还是像爹吧! 眼看连文管家也拉来了,财叔也惊动了,结果依然劝不动,大家也只能让文瑞随意。换了一身击鞠穿的靠身窄袖服的文瑞看起来倒是意气风发,常年锻炼的身段都显出来了,再配上那张脸跟那个气势,站在厨房一堆人中间那真是十二分的鹤立鸡群。 连大刘都忍不住吐槽:“这小子敢情是个闷骚啊。这都穿给谁看啊!” 张静:“刘大哥你没看到门外?” 大刘:“……”人家分明就是穿给你看的!你居然会以为那是穿给那些村姑看的?!这也算是某种类型的自我保护机制……么? 其实文瑞在厨房里要说真怎么捣乱倒也不是。因为从小就没怎么接触过这种事务,他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也就是做点帮忙洗洗地瓜之类的事情。只不过在一群村民中间长相气质都太突出,吸引的大厨房门外一会儿一拨人的过来围观。 小蚬子去请钱夫子起身,扶着夫子出来的时候,就被老人家看到了又一拨小媳妇们叽叽喳喳的围在大厨房门口笑闹。等听说原来是因为小王爷在里头折腾而造成了这样的效果,夫子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所以等庄里正式开席,文瑞和张静都回到空场上,就看到钱夫子正抱着文祈在教儿歌:“圣人有五常,仁义礼智信。仁者德孝备,义达兼天下。有智免混沌,忠信可为听。唯有识常礼,做人有根本。” 最后两句的时候正好文瑞到地方,夫子念的格外大声,念完又对文祈讲解: “你要记得,俗话有云,‘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这便是常礼。吾辈读书之人,更要时刻记得温良谦恭这四个字。不可招摇,不可粗鲁,不可充豪强,不可欺世人,尤其不得银乱。 “自古便有万恶银为首之说。美色当前便搔首弄资,女子笑而心神摇。为搏佳人眷顾而宁可离经叛道,做猴戏与众人而不自知者,最为下乘,你要牢牢警醒。” 大刘听的欢乐的不行,笑的张静都快要破功:“哎呦喂!我怎么都不知道原来夫子他、他、有毒舌属性啊!” 文瑞心知钱夫子肯定有什么地方误会了,但是自己行为的初衷虽然不是为了那些村姑,却也是为了张静,而且这个心思更拿不上台面。被点破的局促让耳根都有点发红,只能摸摸鼻子,硬着头皮上前去和夫子搭话:“有劳夫子了。文祈沉重,还是小王自己来抱罢。” 钱夫子略瞥了他一眼,并不理会,继续教育文祈:“凡男子华服者,若非朝堂之上典礼之中,则多纨绔子弟。取用于民而不思回报,衣锦而玉食,奢华不堪,最为民扰。你要切记,万不可如此。” 文瑞僵住了。刚刚是被瞪了吧?! 一起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张静是提过都去把衣服换了,但是自己想到一会儿要拖张静踢球,就偷了懒;而且他也总觉得身上这件窄袖普通人未必看得出是有多名贵。虽然那确实是他大舅赏赐的,从前朝颐圣帝那儿搜刮来的奢侈品之一。 和普通击鞠用的软甲不同,这件窄袖从外表看就像是一般习武者的短靠,面子是上好的暗紫红色秀富贵牡丹团花镶金边蜀锦,外头还罩了纱衣,内里则是金丝混织千年藤结成的短甲。基本上,面对普通刀剑那绝对是真的可以做到刀枪不入。也不知道钱夫子是真的一眼就看出来这衣服的特别之处,还是纯粹看外观就觉得这件玩意儿华丽的很碍眼。 文祈实在不懂夫子到底一脸严肃的在说啥,只能发愣。现在文瑞也愣住了,张静在一旁倒有点不好意思,虽然大刘一直在拦他:“哎呦你别管啊!夫子他太逗了!我现在也十分的佩服他老人家啊哈哈哈!” “文兄……” 要说文瑞的性格毕竟还是比较好的,这种软钉子虽然几乎是第一次碰到,但是被张静这一声马上就唤回了神,向钱夫子一揖到底:“夫子教导的极是。瑞虽恬为王爷,却于诸多事都是率性而为,更不曾为表率,是瑞思虑肤浅了。从今往后,瑞当勤力自勉,以求进步。” 说完直起身,喊上小蚬子,就回房里去换衣服,这就算是要从眼下就做起。 对于这样的发展,村民们不是很理解,但是却能明白他们的这个小王爷绝对和普通的那些官老爷不一样。而对于张静他们来说,不要说钱夫子十分满意,就连大刘都感叹了:“这小兄弟本质里真是不错嘿!老弟啊,把你交给他哥哥我放心!” “啊?小王爷只是帮我们建书院啊?” “呃……是,哥哥就是这个意思!嗯!” 第29章 因为事先和财叔交代过,庄子里大家不用在意主仆什么的,该开始就开始。所以虽然一开始众人是等了文瑞他们一会儿,但是现在文瑞去换衣服,文管家知道自家爷的脾气,也就不客气的号召大家不用再等,直接入席开吃。 所以文瑞换过一身棉布短衫再出来,场上已经十分热闹。 配上大师傅特制的酱料,在炭火上烤了十足一上午的山猪肉,还没下烤架就已经香味四溢,这会儿切开之后更是香飘十里的诱人。庄里虽然不算穷,但也不是能顿顿吃肉的,所以今天这一顿大家还是相当的期待。 负责烧烤的两个村民手艺都十分娴熟,那头烤熟的小山猪被分割的相当漂亮,每个桌子上都分到了满满一盘切的十分好入口的肉。配肉的还有特制的蘸料,口味重的人可以自行取用。另外再配上山里地里新摘的菜蔬,一早才打捞上来的鱼,菜色相当的丰富。 整个庄子里也有二十来户人家近百来口人,加上张静他们一群,足足围了十张圆桌,整个空场上就都坐满了。看着这一大片的人头,又看到财叔正吆喝着几个小子抬酒缸,文瑞突然有了种不妙的预感。一会儿,该不会被灌酒吧…… 所谓好的不灵坏的灵,文瑞的预感没多久就成了真。 他今天这一回大改了以往的形象,尤其最后还换上了村民们也会穿的土棉布短衫,这让大家对这个主子的印象来了个彻底的大颠覆。再加上席间由财叔带头,文管家背后暗暗捣鬼煽风点火,本来还有点缩手缩脚的村民们在几杯老酒下肚之后,也就开始记不清什么上下等级了。 双拳难敌四手,文瑞酒量再好,那村庄里自酿的白酒没有经过过滤,力道十足,他又是吃了没几口菜就开始被灌,几轮下来脑袋里免不了开始嗡嗡。一边张静的情况也不妙,虽然有夫子拦着,到底也被灌了,渐渐的就开始坐着傻笑了。 文瑞虽然头晕但好歹没醉,偶尔扭头就看到了面部表情在逐渐往诡异方向发展的张静,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会倒下。再看看其他人,张妈妈和王姐儿还好,带着文祈和庄里的女眷们一起。而自己同一桌上的除了钱夫子年纪比较大,大家不敢太放肆,其他人基本上都被当成了目标,就连文宪都被灌了不少的样子,看来自己不干涉只怕最后得全灭。 想了想,又想了想,抬手招呼喝的头上都要冒烟的小蚬子过来,嘱咐他几句让他去准备,文瑞过去找财叔:“难得今日大家兴致都高,小王带了个玩物,一会儿同大家一起赌酒,可好?” 财叔也早喝的满面通红,听东家提出还有玩意儿,还可以赌酒,自然叫好,连忙安排人按文瑞的吩咐去把酒桌和烤架都往场边挪,把中间那块地给空了出来。 场子整理好的时候,小蚬子那头也准备好了。那个被丢在箱底的球吹起来费了这孩子不少力气,不过吹足气之后外头再套上特制的五彩锦套,各色穗子垂下来,穗子顶端还挂着小铃铛,随着球在空中的弹跳而飘动,发出清脆的铃声,那原本黑褐色的圆球一下子变的华丽起来。 小蚬子把这球取出来,马上就吸引了大家的目光;等文瑞给大家讲解了玩法,更觉有趣。但是面对那么金贵的玩意儿,要抬脚去踢,那是谁也不敢提出自己先来的。文瑞不得已,只能自己先下场给大家做个示范。 三脚猫的功夫虽然上不了正经大场面,但对付这种普通体育活动显然是绰绰有余。就看文瑞在场中高低纵越,那球就像黏在他身上一样,无论到哪里都不会落地。彩带在半空里围着文瑞周身飞舞,绕的煞是好看;那铃声更是配合文瑞的动作有节奏的响着,十分好听。 这表演大大的刺激了大家,很快就有几个年轻人也跃跃欲试的跳到了场中。按文瑞的规则,从第一个人开始,不能用手,其它用脚也好,身体的随便什么部位也好,反正就是不要让球落地。每个人可以先练习半盏茶的功夫,然后进行挑战。第一个人尽量踢到坚持不住,然后由第二个人挑战他的记录,成功者接受下一轮挑战,失败者则罚酒三杯。 剩下的酒都被搬到场边成了赌注,席间终于没人再继续斗酒或者灌别人酒了。文瑞心里松了口气,这才转去让文宪找人去厨房做点醒酒汤,否则一会儿下山的时候还在头晕就麻烦了。 张静连喝了两碗醒酒汤,又趴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缓过气来。这庄子里的酒实在太烈了,简直是想起来就后怕。抬眼去看别人,文管家找不着;钱夫子一副老神在在眼神有点发直,应该是没人敢对老头下手猛灌但那酒实在后劲太足;自己妈妈和王姐儿跟女眷们混在一起,正聊的热闹;小四和小蚬子也在场中和大家踢球;只有文瑞抱着文祈,正在用筷子蘸了那白酒去骗文祈舔。 文祈机灵,鼻子又尖,从刚才到他老爸怀里就闻到了那白酒浓烈的味道。丁点大的小孩子对气味很敏感,直觉那东西不好吃,于是努力在文瑞怀里扭着躲避他家无良老爸的筷子。躲的厉害了,文瑞也被逗起来孩子气,总觉得喂不到就是输给这小东西了,欺负的就更加起劲。 张静开始没意识到文瑞到底在干嘛,直到文瑞终于成功把筷子尖戳进文祈的嘴里把文祈辣的眼泪汪汪的直吐舌头,这才反应过来:“啊呀文兄!文祈还小,使不得!” 文瑞也玩够了,见张静来拦,很爽利的把筷子放下,另外给文祈勺了些软烂的食物让他自己慢慢吃,这才笑道:“贤弟感觉可还好?” 要说多好也不见得,张静难得喝酒,更别说喝醉。这会儿虽然喝了醒酒汤,但是脑子里还是一跳一跳的,不过也不能让文瑞担心:“尚好。这酒实在厉害。” “哈哈,庄里人的玩意儿,图的就是个烈性痛快。” “话虽如此,小弟果然还是消受不起……” 这会儿场子中间斗球的有个用力过头,把那彩球踢到了半空里。那球本身颜色招摇,声音又脆,张静想不注意到都不可能:“咦?” “贤弟方才醉了,不曾注意得,春日里便要蹴鞠,大家正用它斗酒玩耍。” 这球张静自己是没啥感觉,但是大刘不一样,他在部队的时候业余好的就是踢足球打篮球什么的。这个古代的球虽然看上去有点诡异,但是冲它能蹦跶这么高,说明中间显然是充气的。 充气球啊!不是一脚踹上去脚趾都会痛的实心啊!在这种朝代原来已经有充气的足球了啊!大刘觉得自己热血沸腾了,虽然那很可能还是刚才张静喝太多的后遗症:“弟啊,咱们也去踢!” “啊?” 张静还没答应,大刘已经迅速夺取了张静身体的主导权,站起来笑嘻嘻的对文瑞道:“小弟也去。” 大刘下场子,就算是张静这种没经过什么锻炼的秀才身体也无所谓,多年累积的技巧使得他绝对比场中任何人都灵活。 问清楚这里的规则,大刘直接就跟人要过球来上脚,踢的花样和文瑞的又不一样。 文瑞是玩花式,全身除了手臀部和头顶正中之外,都拿来派上用场,踢的是技巧,视觉效果十分风骚。而大刘则是现代足球的范儿,长衫前摆撩起塞到腰带里,双手背在身后,就用两个膝盖轮流顶球,一口气就顶了一盏茶左右,脸不红气不喘,还能继续。 边上那些小子们本来还在争来争去,渐渐的都被大刘这手给震撼了,围拢过来给大刘帮忙数数。 文瑞坐在场外空桌边,自然也看到了场子里的情况。他并不笨,只是之前始终觉得有些事情似乎太不可思议。但是眼下这幕,让他心里终于承认,张静身上肯定有着什么相当特别的事情。这个认知使他觉得心痒难忍,好吧,他想,不管是什么事情,回去之后一定要想办法打听出来! 对于张家的书院来说,清明假其实只有三天,因为紧跟在之后的就是每年的科举。所以基本上应届的考生以及比较勤奋的学生都会很快回来继续用功。 而随着天气逐渐转热,各项事情的进展也开始变快。文瑞书院皇宫两头跑了几天,敲定了时间,先安排钱夫子和书院几位比较重要的夫子到自己家和那三位大人见了面,之后吏部出了任命文书,这几位老先生就算是再度出了山。 这段时间张静也是忙的脚不着地,文祈开了启蒙课,每天就要来学堂这里上课了,就这一件事就够他头大的不行。 今年学堂会有大动作,这个消息虽然没人去刻意宣传,但是也没有特意的如何隐瞒,总归还是渐渐散播开来。往年里学堂的声誉本来就不错,今年加上这个事儿,来请求入门的就更多,里头不乏很小的小孩子被送来启蒙的。 虽然有文瑞的文书保证,但是文祈毕竟身份还是比较敏感。再加上这孩子本身又活泼胆大,小孩子一多,难免不出意外。 好在这小子和三伢子大约也是前世的孽缘,三伢子也是今年一班上启蒙,俩孩子虽然一碰面就掐,但是一旦一方磕了碰了或者被人欺负了,另一方就会马上站出来帮忙。再有王姐儿一直在教室外留意盯着,总算没有把张静整天拖住不得分身。 另外就是新书院开始建设了。 第30章 按新的体系,未来的书院会分蒙童馆,读书馆,技艺馆三大块,其中又会按文士和手艺人的不同再细分。这样一来,选新址造新馆就不能随便给个图纸丢在一边就算了,每天工地上得有人去看着,随时注意进度。 新书院因为要求的场地面积会很大,所以干脆选在了郊外,每天的路上来回时间就很长,一度让张静充分明白了什么叫疲于奔命。幸亏后来文瑞看得心疼,干脆友情赞助了学里四匹马一架车,这才把张静从每天的长途疾走锻炼中解放出来。 这天文瑞算算日子,又得是四五天没见着儿子了,突然就觉得心里头想的厉害。 这段时间新学府的建设就算是开始走上正轨,每天的工匠进度用料报备各种开支出入等等虽然有张静盯着,也有学院里头的账房先生帮忙把着关,但作为他大舅钦点的直系关系人,明显他是不能偷懒的。这就直接导致了他最近这段时间几乎也泡在了工地上。 没时间去学里就没办法见到儿子,一想到之前那次太久不见,文祈看到自己就抱着大哭的样子,心里那是又酸又甜。又想到这几天虽然天天能见到张静,但是张静明显是憔悴了不少,眼睛下头都能看出黑眼圈了,不免又是心疼不已。 横竖今天是跟大舅汇报进度的日子,没人会期待他出现在工地上,干脆让李妈妈给准备了几件精致补品,跟他大舅谈完之后就拎了往学里来。这几天张静都这个样子了,钱夫子虽然一直在后方坐镇很难见到,但估计精神消耗的也够呛,顺便孝敬下他老人家也是应当。 到学里的时候正赶上今年负责会试报考的夫子助理领了考场名单回转,在跟钱夫子报告,顺便钱夫子还召集了几位负责今年会试学生教学的夫子开会,忙的不可开交。文瑞自觉不便打扰,把东西给了小四,让他等夫子空了再去喊自己,就往前头来,想去看看儿子。 学里的蒙童多半都是普通人家出生的孩子,也就没分开到三个院子里,全部集中在西院。走到院门口墙边就能听到一群小孩子在扯着嗓子貌似在念三字经,各种口音都有,基本上也听不出具体内容是什么。 文瑞拐弯一步跨进院里,迎面跌跌撞撞扑过来个小肉团子,眼看快要撞到自己身上,文瑞赶紧一把扶住。 那孩子被人扶住了也不说话,文瑞低头仔细去看,是白白净净的一个小孩,脸圆圆的,眼睛很大,身上虽然穿的只是土布衣服,但是十分整齐干净。看了一会儿,就觉得这孩子怎么这么眼熟呢? “你姓甚名谁?却是为何如此着急?” 小孩儿见问,就用那双大眼睛盯文瑞,但就是不说话。 “你也是此间蒙童?为何不在教室里读书?” 还是不说话。 文瑞郁闷了:“你若不说,我便不放你走,如何?” 小孩儿还是不说话,文瑞正想干脆把人拖到蒙童教室那边去,就听到个十分熟悉的小嗓子在外头喊:“三三快!——” 文瑞迅速转头,于是溜出去又折返回来找三伢子的文祈就跟他老爸来了个面面相觑。文祈两眼几乎要瞪成斗鸡眼,想想不对,转身要逃跑,被文瑞两步跨过去一把就捞起来在屁屁上拍了两下:“你怎地在这里?!” 文祈跟他老爸撒娇的功力那是一等一,几乎成了条件反射。这会儿被打了屁股,两眼一眯小脸一皱,鼻子嘴都团到一起,抱着他爹的胳膊就嚎啕起来。不知情的看来,还真以为文瑞是个凶老爹。 边上本来始终不出声的三伢子看到文瑞凶文祈,文祈还哭了,也蹭了过来,用力拉着文瑞的衣摆,小脸涨的通红,小嗓子都直了:“放、放开——” 于是不多会儿,动静就闹大了。 张静今天好容易能早点回来,一边想着事儿一边进书院,刚进门就听到了西院传来小孩子的鬼哭狼嚎,心里顿时感觉那个沉重啊。大刘这些天依然还在,跟着感叹:“幼儿园真他妹的不是男人应该办的!” 要说今天也是凑巧。平常就算教蒙童的夫子助理一时照看不周,屋外有王姐儿盯着,文祈也不能有机会开溜。但是他昨天晚上睡觉蹬被子,今天起床就有点小咳嗽,王姐儿趁他上课去后厨给他炖冰糖梨去,这么会儿功夫,就给了这孩子钻空子的机会。 那夫子助理杜胜之是个年轻人,对付小孩子的经验也不是很足。好在一般平常小孩都还比较自觉,也比较服贴师威,有点什么事儿多半瞪一眼说两句也就安分了。 偏偏文祈是个小魔王,胆大包天。今天屋外没人盯,屋里杜胜之又被几个比较大的孩子拖住了在问问题,他就起了小心思,想出去找小四讨零食吃。又想到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万一被逮住肯定会被钱夫子罚饿饭,于是干脆拖上三伢子一起。 张静了解了前因后果,好气又好笑。抬头看看坐在一边跟儿子赌气的文瑞,又觉得好笑的部分变大了一些。 使劲深呼吸了两次才忍住不笑出来,先不管文瑞,对被惊动了的一屋子学生道:“文祈今日此事实为逃课,性质恶劣,稍时钱夫子自会处罚。还望大家引以为戒,切勿仿效。” 又转头安抚了几句还在自责没有看顾好孩子的杜胜之和王姐儿,这才转到文瑞面前,自己先抱了三伢子,然后示意文瑞道:“文兄冒犯了,还请带上文祈,同小弟一起去见夫子。” 因为钱夫子他们还在开会,张静直接把俩孩子连同孩子他爸一起带到了钱夫子的小院里等。对于文瑞来说,距离上次来这个院子更是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不过这不妨碍他一进门就看到了院子里那张石头棋桌上封着的残局,上次来的时候可没这玩意儿:“夫子好雅兴。” “啊!”张静脸红了。这局可不是钱夫子留的,这还是月初时候带文瑞来参观那天跟王夫子下到天黑的那局。 那天贪玩弄得时间太晚,后来被夫子训,又被安排了大量的工作要做,这一局也就一直耽误下来:“此乃小弟所留,因被夫子训导不可耽于游戏,这才一直残留至今。” “既如此,横竖要等夫子,贤弟可否同愚兄博弈上一回?你我兄弟,不比分胜负,但求尽兴。” “咦?” 张静直觉文瑞这个提议有点别有用心,但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大刘也觉得有点古怪,不是建议本身,而是文瑞提这个建议时候的表情神态,给人一种十分狡猾的感觉。 但是终究对于围棋的爱好战胜了那点疑虑。之前的王夫子让大刘十分过瘾,乃至于每次来都会拖人家来上几局。这阵子因为张静的缘故,他拼命克制,早就手痒的不行。今天有机会和个明显高修养的古人对弈,思想斗争了没几下就决定了:管他呢,反正没人能因为这个就把自己认出来吧? 文瑞见张静点头,心里感受就有点复杂了,这个建议他提出的目的确实不纯。 从清明那天之后,虽然每天都有很多事情在忙,但是调查张静的情况也成了他心里的一件大事。虽然说这事儿真论起来和他完全没有一点关系,但他就是放不下。每次想到张静那样一派纯真的对自己笑着,就好像能看到在他背后还有个谁也在对自己笑着,不过绝对是奸笑。 他倒没担心张静会是他那些皇表弟的棋子,只是莫名的觉得每次一想到在张静的背后还有除了自己之外的其他人在支持张静,心里就憋的难受,非要把这事情弄清楚不可。因为他直觉的就认定这个人和张静的关系绝对跟钱夫子之类的不同! 所以这些天里,他几乎已经把张静从小到大的经历都全部摸了个门儿清,自然也就发现了五年前张静落水之后才渐渐出现在他身上的一些比较特殊的事情,这里头,围棋算是表现比较明显的一件。 根据探子搜集来的情报,张静能下一手好棋的日子,往往在其它方面也会表现的比较成熟和干练。那么如果自己的天马行空似的推论是正确的,就可以根据张静的棋艺来判断张静当前的状态。不过之前也没机会和张静对弈,并不知道对方的棋艺程度如何,今天正好是个机会,自然要利用起来。 但是在开始之前还有点事得处理,文瑞抬头:“王姐儿,这一对闯祸的兄弟还要麻烦你暂且看顾下。” 文祈乐得离他那个刚刚还在凶自己的老爹远一点再远一点,闻言就往王姐儿身边跑过去,还不忘拖着三伢子。张静肚子里好笑,毕竟文祈年纪还小,淘气也是正常,念书什么的,说不定真的是有点勉强了。 文瑞可不会给他时间多感叹。看王姐儿带着两个小的去了廊下坐着,一人喂了一颗薄荷松子糖,开始给他们讲故事,就过来拖张静:“贤弟快来,愚兄早就闻听贤弟棋艺了得,今日一定要讨教一二。” 第31章 小四来报告张静夫子他们会议完毕,让请小王爷去后院正厅这事儿的时候,文瑞已经和张静战的如火如荼。 文瑞围棋的段数虽然不及某位可以把身家前程都搭上的老棋鬼,但也算是一等的好手了。可是在面对张静,也就是大刘的时候,还是觉得压力颇大。 大刘下棋和他在部队接受的格斗训练一样,讲究的是快准狠,落子迅速判断精准收官狠辣,该围围该吃吃,面对真高手或许缺少一点前瞻性布局,但是进攻的速度频率也足够让对手头疼。 文瑞虽然棋艺不错,到底不是王夫子那种把下棋当人生唯一事务的,几次交手就觉得背上冷汗都下来了:这哪儿是“一手好棋”这四个字能形容的,这根本就是高手! 正凝神应对,心里静的跟万籁俱寂一样连儿子在一边笑闹都听不到,就晴空“咣当”一声巨响,硬是把个平常临危不惧的睿王爷给吓的浑身一哆嗦。 抬头去看,发现对面张静也皱着眉头,显然对莽莽撞撞闯进来的小四也很郁闷:“如何都不敲门?” 遇上这种氛围,小四也是一个激灵:“小四知错!再无下次!”之前看到文瑞来,就想着小蚬子说不定也会来。夫子那里一完事儿就兴奋的来传话,怎么就忘了这里毕竟还是学堂,一点规矩都没了。 这么心念电转,这几个月跟小蚬子别的没学会,转移话题的本事学了不少,趁张静还没来得及再说话,马上抢先汇报:“夫子那里事情已毕,着小四来请小王爷后院正厅相见。” 眼见张静开始瞪自己,赶忙垂下头,摆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张静有心训他几句,想到钱夫子还在等,也只能先忍耐下来,转头向文瑞:“既如此,这一局今日就到此为止罢。文兄棋艺精湛,小弟甘拜下风。” 文瑞知道他谦虚,更知道这个下棋的风格和张静平时为人的风格实在相差有点大,但现下时间不对,也不点穿,跟着谦虚恭维几句,抱上儿子,和张静一起往后院去。虽然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忐忑:自己也很恼火儿子调皮,但据说钱夫子还会罚饿饭,这个的话,如果罚在儿子身上,想想又有点肉痛啊…… 所以这天他是高高兴兴而来,满心不舍而去的。 因为他的预感成真,文祈淘过头,居然课堂都敢溜,晚饭被罚不可以吃;连共犯的三伢子都被罚了要背书。 文瑞心疼儿子,想要说点什么,被夫子的“字据”两个字就给堵回去,生平第一回对曾今做过的事情感到了无比的懊恼。 不过夫子也并非全然处罚,考虑到文祈这个活泼胆大的性格,夫子也说了:“此子如此年幼尚且如此大胆,可见启蒙之事绝不可耽误。但恐他尚无力同年纪较大孩童一般,也罢,日后我便单独给他开课罢。” 对钱夫子这个举措最开心的是同样因为孩子调皮而被找来的三伢子他爸。因为文祈一直表现的完全不能和三伢子分开,钱夫子破例一回,也让三伢子跟着自己和文祈单独开课。这在现今的学院里,绝对是无数学子求而不得的高级待遇。 但显然当事人自己本身可就不怎么快乐了,自从夫子这么宣布之后,文祈的小脸就一直是皱着的,虽然没哭,可是眼睛始终湿漉漉的,怎么看怎么可人疼。看得文瑞心里那叫个纠结啊,一直到告辞都还揪着心。 送文瑞出门的时候张静看着他那样子,就知道这小王爷还在心疼儿子。但是文祈淘气是事实,现在心软一次开了先例,以后会更难管教。也没办法,只能劝文瑞:“夫子年近古稀,近几年早就不会再单独开课。文祈今天虽被责罚,还请文兄放心,夫子所作决定横竖是对他好的。” 这事儿文瑞何尝不知,心里理智和感情俩小人也正掐的起劲呢。 一边是眼看着儿子这就是实打实要开始被TJ了,总觉得心疼;可如果自己硬要要回来,虽然估计学堂也不会不放人,只是以后要再送来基本上也就不可能了。 理智上立场更鲜明,这可是连他舅舅都十分赞赏的钱夫子,不说书院的事儿,单就是把孩子放在这里自己也比较能安心,何况这里还有张静。好吧这个何况是私心,暂且不提。 张静见他不搭话,就怕说的不好更刺激到他,一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脑子转了转,决定换话题: “学府新址因有基础,愚弟看来,似乎仲夏之前便能完工。另外马上就要春闱,学里繁忙,但春闱之后,愚弟便想开始挑选新先生。这样一来,待新学府正式落成,便能马上收取学生,也能收留秋闱应考生员,减轻城中压力,新学府也不致空关浪费。文兄你看可好?” 虽然担心儿子,但总算没到丢了魂的程度,张静这么一问,文瑞心思也就转了个向。张静说的有道理,不过老师到底要从哪里去选?这个问题之前也问过钱夫子,当时夫子没接茬,结果后来就给混过去了:“说到这个,新先生是要从哪里去寻?” 哪里去寻?市集上头!反正文科的先生自家办学堂的,找这个的人脉之类不用担心;余下无非就是新开的技能类的教头们,这个的话,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也就得从各行各业里去请。 不过张静吃不准这事儿要就这么跟文瑞说,对方是否能接受,想想还是等做出成绩来之后再说好了:“此事夫子每年都有安排,到时要请文兄过来一同筛选,还望文兄不会推辞。”到时候先给你看看教读书写字的先生,估计什么问题也不会出! 文瑞心说好么,又给我混!不过既然张静都这个态度,估计是人家办学的特殊手段吧?能确保师资的那种。所以就跟武将的必杀大厨的菜谱郎中的偏方似的不能乱说? 虽然有点诡异,但也不是不可能,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那是自然。” 话出口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虽然现在说可能有点早,不过,既然想到了,又是挺在意的,那问一下应该也没关系:“说来新学府地处城郊,到时定要有夫子过去坐镇吧?朝中的话,秦博士是必然要过去的,你们那里可决定都由谁过去了?我看新学规划中有馆驿,是要都住过去么?” 张静点头。 新学府后头确实规划了一片不小的场地用来建宿舍,这样就算有外地的学生也没关系,每年春秋闱的时候还能帮忙减轻一点城里各家书馆的压力。并且配合那一片民居,还预规划了附近可以开饭馆书铺药店杂货店的土地范围,按大刘的说法,那就叫这个时代的大学城! 见提到这个,大刘又憋不住跟张静嘀咕:“你说你们这儿怎么跟我们那里似的每年都考呢,这点真是太先进了!咱们建那一片旅馆,将来就算书院办不下去,也能靠那个养活自己啊~” 张静不去管他刘大哥的间歇性抽风,先回答文瑞的问题:“我们学中,至少第一年中我同钱夫子都会去新馆,旧馆这里拟交予孙学起孙夫子暂代。其余要过去的先生,会请大家自荐,大约要从旧馆分去半数。另外确实新馆路途略远,所以都拟是要入住的。” 文瑞听说张静和钱夫子都要住到新馆去,就想起自己儿子了:“那文祈莫非也要跟去?” “啊……”这个张静倒是没有想到,毕竟文祈需要单独开课这是刚刚才定的。不过因为自己和钱夫子要过去这是老早就明确的事情,没可能会更改,所以估计这也是得跟着来的了: “蒙童馆计划中是仍旧留在旧馆,但文祈的课亦不能耽搁,应该是会同小弟一起搬去新馆的。大约等他再大一些儿,才会送回旧馆同其他小学生一起。” 这个答案让文瑞心里一动。钱夫子和张静都搬去新馆,自己儿子也要跟过去,那是不是说自己其实也能跟过去?这可是挺大的诱惑啊,新学府的规划图自己自然是看过的,那馆驿说是馆驿,其实就和普通民居一样,是小小的一套套二层四合院式的院子。如果能拐到张静跟自己一个院子的话…… 不过这事儿不能着急,等时间差不多了再提就行,免得说早了让张静有防备。 “原来如此,那将来还要劳累贤弟同夫子了。” “文兄客气,此乃小弟份内之事。” “说来,贤弟端午那日可有安排?” 嗯?文瑞突然转了话题,张静那个完全被工地上各种事情占据了的大脑一时还真没转过来。现在才刚四月中马上要春闱的时间,怎么突然就跳到下个月的安排去了? “惭愧,愚弟这些日子以来都在新学那里,倒是忘了下月便有节日。啊呀文兄提醒我了!那日是要歇工的罢?还要准备分派给工匠的粽子等物。啊呀啊呀真真是忘了!还好文兄提醒,否则到时就是洋相了!” 第32章 会忽略了这事儿其实不能怪张静。往年书院规模说大,整个加起来上下也不超过五十口人,大多又都是不会计较身外之物的老学究,过端午也就是张妈妈包两个下午粽子的事儿,顶多厨房里帮工的那些再多加个几十文钱也就算丰厚。 但是今年情况不同了。新学府占地面积很大,又赶进度,是采取了三班轮流制的,每天工地上都有三拨工匠轮着上工,进度完全不停;加上这么多人管理起来毫无疑问没办法单靠书院,所以还由文瑞出面,跟京都府借了半个营的守城兵来帮忙日夜监督管理。 再算上扛料搬泥土之类的小工,这加起来总人数直逼两百,在今年整个京里都算得上是大工程,连新任太守都惊动了的,绝对不是张妈妈一个人包粽子能对付的过来的事儿。 而且本身京里也没有这么多工匠人手,好多还是从附近县城里临时征来的,竣工以前吃住都在工地上,也就是说,作为东家的张静不可能对他们放任不管。 想到还有半个月左右就是端午,张静脸色都有点白。这会儿再去预定粽子,能不能订到都不好说,更何况就算有,那肯定又得是一大笔支出。而且住在工地上的那些人可不能只给俩粽子,肯定还得安排节日当天的补贴,还有过节的酒食之类,哪样都得要钱,在现在这个本来就在大量开销的当口…… 文瑞多聪明,从张静的语气和脸色就能看出来他肯定是刚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儿。心里大概帮他盘算一下,这过个节的开销只怕得让张静觉得跟被催命了一样。 这种助人为乐的良机文瑞自然不会错过,马上毛遂自荐:“倘贤弟信得过为兄,这些儿闲事就交与为兄罢。好歹愚兄家中还有几处食肆产业,这些个节日开销都是小事。” “雪中送炭啊!”这是张静。 “不怀好意啊!”这是大刘。 “不过以前也受小王爷太多照顾了……”张静。 “对啊对啊,无事献殷勤很可疑的!”大刘。 “可是不接受的话真的很难办啊……”张静。 “说的也是……”大刘。 “以后会有机会还这个人情吧……”张静。 “就算还不了,厚厚脸皮的话……”大刘。 “不拿白不拿!”统一战线的结成其实很简单…… 不过当然不好意思下什么的也肯定是免不了的: “这如何使得!莫说此事费用不小,就是人力都要耽搁许多的!” 文瑞察言观色,张静脸上的表情基本上和松了一口气没差,也就知道对方估计心里早就收下了。他心里也就跟着十分欢乐,面上笑的愈发和蔼可亲: “哪里哪里!其实就算只是为兄自己府里的用度,每年这个时节他们也都要准备不少此类用物,另外也要预备店里的开销。工地上人头横竖就是那些,比起来,也不过是多费几担米而已。” 张静心里翻白眼,这还真是个王爷才能说出来的话。不过鄙视是一回事,感激是另一回事,毕竟文瑞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帮助自己了:“可是小弟已经多次麻烦文兄,无以为报……” “你我兄弟,说这甚见外的话!” “不是,只是……” 张静不好意思过了头,文瑞眼珠子一转:“莫若这样,端午那日愚兄暂拟带文祈去观龙舟,只不知夫子是否能放。贤弟就帮为兄这个忙,替文祈同夫子告一天假来罢,权当贤弟的谢礼。” 文瑞这建议自然免不了让大刘在张静脑子里好一番的“哎呦”。张静不是太理解他刘大哥为啥最近每次面对文瑞都会时不时的爆出这种诡异的感叹,只知道文瑞这个要求倒确实是自己能力范围内的。 “这个不难,端午都在春闱之后,历来学业相对清闲,当日学里本也是要放假的。小弟那日自带文祈出来便是。只是这不过举手之劳,以此充作谢礼实在是……” “为兄的意思,带文祈出来是一件,”文瑞跨近一步,不着痕迹的轻轻握住张静手腕,心里感叹真细啊,嘴上还在邀请,“其二,贤弟当日也要陪为兄一天,如何?” 文瑞靠近的时候大刘就觉得警铃大作,想提醒张静,一回神,发现张静的情绪也呈现出了奇妙的状态:有点喜悦,又有点朦胧的飘飘然,耳根都有点微微发热,手腕被握住之后更是心跳都有点加速。 “卧槽!”大刘突然觉得对这个一直被自己当成傻娃儿的家伙十分不了解了,难道其实这孩子本来也没多笔直?自己一直都瞎担心了?所以这就是传说中的儿大不由娘?啊呸呸呸!是爹!才不是娘! 张静如果知道他刘大哥这会儿在想什么,估计会觉得自己简直冤枉得也可以六月飞雪了。他从小同父母亲近的经验就少的可怜,后来大了,被夫子盯着念书,还要顾学里的事情,更没机会体验好兄弟勾肩搭背的感受,唯一有的和人比较亲近的体验就只来自三伢子和文祈这俩小东西。 要说其实在他历来所接触到的人中间,文瑞算是偏爱肢体接触的那种类型了,之前在扫墓的时候还揽过自己的肩,照理不应该有这样大的反应。但是随着交往的增多,这个始终处处替自己着想的兄长一样的存在确实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让自己逐渐在意起来。 尤其自从清明之后,学里的事情越来越繁忙,两人虽然经常能在工地上见到,但实际上说话交流的机会反而变少了。今天能有这样一点时间让两人得以单独相处,张静心里还是很欢喜的。 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心情,但对于文瑞的主动靠近,张静还是能发现在自己内心深处有着一丝期待。所以虽然觉得很窘迫,但还是有点高兴。只是他只习惯小孩子的依赖,对于文瑞这种更加具有侵略性的气息的靠拢,身体有着本能的警戒。 况且文瑞的气势明显和软乎乎的小孩子是天壤之别,尤其这会儿凑的近了,张静又看到了那双带桃花的眼里溢出来的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妩媚风情,鼻端还蔓延着一股很雅致的浅香,这种刺激对于同别人近身接触经验基本为零的张静来说实在是有点巨大。 反正别说男的,在他日常周围能接触到的女性里头,也都还真没看到哪个能长的有文瑞这么勾人的,对方靠近所引起的身体反应可是比平常那些大闺女小媳妇在自己身边挨挨蹭蹭的要大多了。 脑筋有点短路,明明觉得目前的氛围不太对劲,但是就是肚子里想腹诽都不知道要说什么,脑袋也就在无意识里很配合的低了下去,露出一截粉嫩的脖子。白白净净,细腻的根本看不出毛孔,但是上面一层薄薄软软几乎透明的汗毛还是能分辨得出,衬着这会儿因为主人的窘迫而有些泛粉色的肌肤,越发显得诱人。 文瑞看的眼睛几乎都要发直,快要憋不住咽口水了,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男子也是可以和女人一样勾起自己内心深处那种原始野性的!天热了之后张静为了利索就把头发都梳起来什么的,这个习惯真是太美好了! 心猿意马的结果就是眼里的桃花开的更甚,嗓音也更轻柔:“贤弟不说话,莫非是不愿意么?” 文瑞的声音一低,语气里更是透着一种诱惑,气息的流动似乎都更加明显了一点,在两人之间交缠着互换彼此的味道。张静只觉自己脸上发烧,但是完全不明所以,更想不到这才是真正的调戏,只能一个劲分辨:“不不,不是!” “好!那就说定了,贤弟那日定要空出来,你我带文祈一同去看龙舟。” “嗯,好……”张静心跳的越发厉害,都不敢抬头了,总觉得一抬头就会掉进那双带笑看着自己的桃花眼里去。 大刘那个郁闷啊,就自己这么一赌气的功夫,再喊张静,张静已经整个没反应了!虽然自己没办法看到这家伙的表情,但是根据身体上的感觉反应出来的状态,这小子这会儿铁定是一付春心荡漾的模样。 这都让对面那家伙看去了啊!引狼入室啊!引火烧身啊!这些年的家教失败啊!谁来给块豆腐让他撞死算了吧! 一边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大刘一边试图拿过来一点张静身体的控制权,至少不要再维持这个诡异的距离。但是试了几次之后他真要破口大骂了,张静这傻孩子唯独在这种时候精神力就特别集中,意志力就特别强悍,自己这个外来生物根本找不到一丝可以入侵的缝隙。 就在大刘快要到达暴走极限的时候,文瑞突然退开,张静也终于慢慢缓了过来。由此大刘更加深信文瑞那就是个万花丛中过的主,什么时机啦尺度啦都把握的太熟练了!有些事情看来不能再拖,得抓紧马上跟张静说才行。 第33章 文瑞虽然对张静有着某些超自然推测,但到底是没有经过证实的。眼下色令智昏,更是完全忘了在场的其实很有可能还有第三者,荷尔蒙攻势全开,完全以逗张静害羞为乐。好在总算还没彻底昏头,知道逼太急会起反效果。 看看自己的出击获得的结果还比较满意,刚才因为儿子被罚所累积起来的担忧郁闷都一扫而空,又跟张静说了几句闲话,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书院回王府。 不过文瑞虽然走了,张静还是没有完全从那种飘乎乎的状态里挣脱出来。大刘叹气,有些事情吧那就是所谓择日不如撞日:“弟啊,回屋,哥哥有事儿想跟你商量下。” 虽然还处于满脑子浆糊状态,但是对于大刘的要求,张静向来是无条件听从的,反正时间也不早了,本来也该回家。 住的近就是好,回自己屋也不过就是拐个弯,关好门,张静这才问:“刘大哥,你要说什么事?” “嗯……哥哥吧,最近好像喜欢上个人,想起来就有点郁闷啊……” “哦?那是好事啊。不对!刘大哥你最近不都在这里么?难道你看上这里哪家的女孩儿了?可是你要如何娶妻?莫非是要小弟代娶?啊呀这个可使不得!” “不不不!弟你别瞎想啊!我说的是在我那个时代的人!” “原来如此。但刘大哥你不是常说,在你们那里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青年男女互相有好感就能成亲么?为何还要苦恼?” “说来话长啊……我怕弟你听了会害怕……” “……莫非刘大哥你喜欢上的是你的仇家?执行任务的时候把人家杀了?然后才发现喜欢对方?女枭雄啊,好像很帅……” “不是……” “可是这样我不会害怕……难道刘大哥你把人家的尸体藏到自己家了?这可不行!” “……我是不是从小给你讲的故事太多了?!你这孩子!这都哪儿来的乱七八糟的念头!” 大刘觉得自己完全算得上全天下最苦逼的人,为了引导张静这娃,都准备豁出去冒充一回同性恋了,结果这娃还不配合!看看他这发挥出来的都是些啥,敢情自己在他眼里是个恋尸癖么?! “弟啊,你别瞎想了,听我说就行。其实也没啥,那人长的可好了,又能干,家里家外一把罩,还能力特别强,每次部队比赛你刘大哥都争不过他……”形容到这里,大刘脑海里莫名出现了自家队长那挺拔的身影,不过再联想到那张橘子皮一样的老脸,私下比他们队里谁都还猥琐的笑,以及嫂子那壮硕的身板儿,真特么后悔联想起来啊! “那不是很不错?刘大哥你要加油!” “是不错啊,可你大哥我不敢追啊。” “为啥?不是说你们那里只要还没成亲就谁都有机会什么的?虽然这点小弟至今依然觉得十分不好。” “那个,我可说了啊,说完了弟你可不许马上跳脚,也不许就此不理你哥我了。” “好好,到底是怎么了?” “嗯……就是吧,那个人呢,他是男的。” “哦……嗯?” 张静觉得自己最近一定是累过头了。 和刘大哥交流从来是在脑子里直接进行的,也就不存在听不清之类的情况。但是刚才他大哥说了啥?他一定是没听清吧?!果然太累会导致大脑混乱,现在都严重的要没办法顺畅的和刘大哥交流了! 大刘憋闷,这娃儿怎么这么会逃避呢,还表现的这么明显,自己都能感觉到了:“弟啊,你没听错。” “啊?不是,那个,怎么会!” “就是会啊,你大哥我也不知道是咋了,但是喜欢就是喜欢上了……弟你会觉得大哥恶心么?” “嗯?什么?没,不是,那个,我,这个有违人伦,大哥你莫不是说笑的?” “你大哥看起来是会拿这种事说笑的人么?”对啊对啊你大哥就是在开玩笑啊你能坚持不信大哥就多少也能放心了啊! “可是可是,男婚女嫁阴阳调和才是正道,两个都是男子这如何使得!”张静着急,跟人一着急就会跑出来乡音似的,说话也不自觉文邹邹起来。 虽然说是因为担心张静被某风流王爷拐走才想给张静上上课,但是多年现代教育的基础,让大刘又憋不住想要反驳张静这个传统观念: “男欢女爱固然是人之常情,但其实吧,这个世界上爱的形式有很多。只要不妨碍到别人,我们就都应该对和自己不同的人报以更多的宽容和支持。这也是哥哥常给你说的,所谓对人类的大爱。” “可是……” 看张静还是很不赞成的样子,大刘看了一眼外头天色:“时间还不算晚,晚饭前哥再讲个故事给你听吧,听完了你自己判断。” “哦。” “从前有个雕像做成的王子……” 大刘很没创意的开始给张静讲快乐王子,讲完了,又加播一则夜莺与玫瑰。当然,更是深度的探讨了一下其中隐含的寓意,以及对作者本人身世的深入研讨。 故事忧伤而美丽,王尔德的经历更是让人心酸,同情牌一向是说服人极为有力的武器。于是当天色泛黑,张妈妈开始喊大家吃饭的时候,本质上相当单纯的张静已经顺利的被大刘洗了脑。 不过这个结果大刘是一直到了晚上熄灯睡觉的时候才发现的,张静在躺下之后,犹豫了半晌,这才依然很迟疑的开口: “刘大哥……我想我大概懂你的意思了。其实,人一辈子能找个想对他好他也愿意对自己好的人都不容易。如果遇到了,就应该珍惜。你想说的,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至于伦理纲常固然重要,但如果万一真的发生了无法避免的情况,那也应该去寻找合适的解决方法,而不是直接否定。是这样不? “何况,一个人喜欢的是男是女都不能用来作为判断这个人是不是好人的依据。 “哥,你要真喜欢那个人,就……放手去追吧。我会支持你的!” 于是大刘欣慰了,欣慰到了直接一脸血。 自己明明是来给张静上保险的,而不是来帮那个文瑞铺路的!为毛要嘴贱说什么王尔德!为毛要嘴贱宣扬什么爱是平等的!最重要的,为毛还要自己来冒充同性恋!这分明就是给张静做了个榜样!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运势?大刘突然想起了这种基本上纯属迷信的理论。果然还是运势吧!所以那个文瑞才能当安乐王爷这么多年!尼玛那就是个会有无数人有意无意的帮他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超级幸运星啊! 不过咱们大刘可是新时代的好青年,又在部队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胜不骄败不馁是一个好兵的根本,所以别指望他会这样就死心! “呃,是啊,弟你真好。不过哥哥我不敢啊……他什么都好,就是有个毛病。” “嗯?”张静本来说完之后倒是开始觉得有点犯困想睡了,结果大刘这么一说,八卦心又有点跃跃欲试,“是什么毛病?莫非有暗疾?” ……你这娃真的不懂么?!为毛会联想到暗疾啊! 大刘突然觉得麻木了,也是,管教的再好的孩子也必然有家长所不知道的事情,何况最近这三年里头他都只有每个月过来几天。 “不是。其实也说不上是什么大毛病,男人么,有点花心也是正常的。不过要真喜欢上了个萝卜,那绝对不是开心的事儿。” “刘大哥你是说……” “弟啊,我问你啊,如果,只是如果,你娶亲了,然后有天在街上看到个比自己妻子还漂亮的女人,你会想着把那女的也娶回家不?” “大哥你这个假设好奇怪。圣人教导:‘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见异思迁最为下乘,君子不屑!” “那如果有个人在追求你,但他可能自己已经有女啊不对,她可能已经有婚约了,或者是有很多仰慕者,而她还跟他们保持着若有似无纠缠不清的关系,同时又向你示好呢?她本身的条件可能是不错,外表好,家世好,本人也有一定的见识。” 大刘觉得自己慢慢找到重点了,张静单纯,所以对于他来说,可能对感情的洁癖要比在温柔乡里打过滚的人来的严重很多,这个,说不定会是能更有效的抵御某种名叫文瑞的病毒的防火墙。 果然。 “这如何使得!若有女子如此,肯定早就被坊间流传,名节都毁了,嫁不出去的吧!或者更可能原本就是娼妓。我绝对不会招惹到这种人的!” 张静有点气鼓鼓,他刘大哥把他当什么了!虽然说从小自己就不是什么安生的孩子,但是这种有关大原则对错的事他还是很懂自我管理的! “对啊对啊!我也是这样想的。不管时代多么不同,有些事情本身就是有底线的你说对吧?爱情消失之后分道扬镳跟同时和几个人保持恋爱关系甚至还有肉体关系,那是有明显差别的,后者就是不对了!” “不对,虽然这是大哥所说什么恋爱自由,但其实小弟一直并不赞成。不要说那种伤风败俗的事情,就算是夫妻,既然已经成了亲,那就应该对自己的家负责,绝不能随意休离。 “所谓无规矩不以成方圆,要是就因为觉得不再有喜爱的感觉就要各走各路,那对自己这个家未免太不负责。倘若家中还有幼子,小孩子岂不是更加无辜。” “呃,你说的对……不过……” “哪有什么不过!说甚感情不好就要离异再各自嫁娶,那本来就是太过随性了!” 大刘充分意识到了这个自己看着长起来的孩子其实精神洁癖可能比自己想的还要严重,不过这样也好: “所以说你大哥我不敢去追啊,他的花心史实在是,啧啧。” “啊?啊!不……那个……” 张静囧了,本来有的一点点睡意也跑了个干净。可不是他刘大哥要不是遇到了差不多的问题也不会这么来问自己不是么!可是自己马上就说了这么一大堆,实在是太不过大脑了! “没什么不的,弟你说的对!我决定了,在他还没改掉花花公子毛病之前,绝对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说来你将来要是也遇到了喜欢的人,也得多留心,四处留情的人最不靠谱了。” 所以说就冲文瑞那个莫名其妙就能有儿子的情况,那就是天下第一不靠谱,傻弟弟你可不能上当! “嗯,我晓得。” “哎那就行,咱们兄弟互勉!” 此时的文瑞自然还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追求之路已经被人挖好了坑就等着自己往下跳了。 第34章 每年的春秋闱对于应届的学子来说都是头等大事,但那其实只是针对应届生的当事人自己而已。对于像张静这样基本上只属于书院的行政管理层的人来说,忙乱的是考前,等正式开科考,书院里的事情反而就闲下来了。 这段时间他更是全身心都扑到了新学府这头。 有了文瑞的助力,过端午不是问题,他现在的头等大事则是如何在节日之前尽量多的让工匠们多干点活儿。 因为随着节日临近,陆续有那些住家不在城里,但是也不算太过遥远的工匠师傅们来问当天能不能请假。理由形形色色,连要带老娘登高祛病教儿子酿雄黄酒之类的借口都有。张静郁闷的要吐槽,登高那是重阳节好不好!雄黄酒历来都是药店才有卖,你自己弄的喝死人都有可能还教儿子?! 但是对于这种事情,文瑞看问题的角度和张静不一样:“如此甚好。为人就怕无欲则刚,他即有贪图,许他想要的利益,方可促他努力工作。” 大刘说的更直白:“你就告诉他们,节前能做到让施工进度再明显提高一个档次的话,就给他们放假!还会多发美酒美食!” 于是张静发现自己又多了项工作:统计工地上有多少人想要请假的,然后计算每天的工作量,最后预算放假要耽误的工作量,以及增加的奖励开销。 幸好不管怎样,始终有个万能王爷能用,张静只头疼了一天这些事儿,第二天就由文宪全权接手,他只需要在统计完毕之后看一下总账就行。 对此大刘干脆采取了放任自流的态度,反正横竖也欠了文瑞数不清的人情了,现在才来计较这个纯属浪费精力,他眼下盘算的是怎么给张静多锻炼一下体魄。张静不知道,但他可看得出来,文瑞显然是练过的。虽然算不上技艺多精湛,不过如果只是面对张静,那依然绝对会很占优势。 但是要怎么锻炼,这个事情得跟张静商量。 早年他刚来的时候,习惯使然,每天都要舒活筋骨。那会儿刚发现自己也能操作这个身体,他自作主张,每天张静没醒就出门跑步。之后张静连续多天发现自己早上醒来都不在床上,身体还各种不适,忍无可忍之下发出严重抗议,差点把他从身体里挤出去。 那应该是他来这里之后唯一一次见识到张静精神力有多强大的机会,他可不想再来一次。自己现在这种状态充满了不稳定性,魂飞魄散可不是单纯的形容词。就算张静不会再想把他从身体里赶走,但毕竟两个人共用一个身体,一方有什么强烈的情绪波动必然会影响到另一方的。 一边想着一边就不由的拿眼睛去瞪对面的文瑞。没错,这家伙又来了!自从上次之后,大刘敢打赌那绝对是某种类型的食髓知味。现在文瑞每天缠张静缠的更紧,有事没事走路都能撞上。 所以大刘是很有理由担心的,你看现在,瞪他的是自己,但是因为身体是张静的,于是文瑞很自然的又对着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睛笑的温柔似水,然后不明所以的张静也很真实的反应出了自己的情绪,脸上又出现发烧的感觉了! 这真是怎么看怎么危险的境况! 不过要怎么跟张静说这个事儿,大刘一时还没想好。总不能开门见山的说:“弟啊,为了防止有一天你不小心就被小王爷给推了,所以从现在起,咱们来练武术吧!” 要在不惊吓到张静的前提下,让这孩子自己意识到锻炼的重要性,看来还得找机会。大刘叹息,太可恶了自己不能随便跑,不然这种机会随便制造就有了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天有路过的神明听到了大刘的愿望,这个机会还真的很快就来了。 因为说好了今年端午得带文祈和文瑞一起过,张静不得不提前稍微预备了下。还好虽然每月初五是学里祭孔的日子,但因为这天全国欢庆,又是春闱之后放榜之前,学里也会应景的放一天假,所以这天早上的祭祀惯例只有钱夫子和张静,倒是不会费多少时间。 五更早起,沐浴焚香,祭拜完毕也不过才到早饭时间。文祈年纪还小,虽然已经开始启蒙,但这些学子的规矩还没开始给他做,仍然是一觉睡到天光大亮,这才被王姐儿抱出来洗漱了,一起吃早饭。 文瑞今天兴头好,到张家的时候张家刚开门。张静和文祈都还在喝粥,张妈妈端着一盆脏水出来泼,文瑞跑太快,差点撞到。张妈妈吓出一头冷汗来,文瑞倒是乐呵呵的扶了张妈妈,帮她把水泼了,这才进院子。 等文瑞坐下,抱过文祈开始跟儿子抢粥喝,后面扛东西的小蚬子才气喘吁吁的赶到。小四今天跟着张静,知道要出去玩,早在门边眼巴巴等了好一会儿。现在看小蚬子到,连忙上去帮忙拿了东西,两人才一起进来,一边走小四还一边问:“看你们爷那样,是不是你们都没吃早饭呀?快来一起吃。” 小蚬子只觉丢脸无比,他家爷屋子里一堆人,怎么可能让他饿着出门。会跟儿子抢粥喝八成又是心血来潮欺负小孩子。说来小世子留在张家其实是福气吧?如果在王府里,不定得被他爹怎么玩呢。 “哪里。你们不用管我们爷,他一早喝了一大碗鲍鱼鸡丝粥,还用了一碟八个水晶虾仁饺,外加小菜若干,这才出来的;临出门还又吃了大半个豆沙粽子。” 文瑞被小蚬子这料爆的脸都红了,还没来得及训他,就听桌对面张静笑道:“文兄好胃口。” 下意识抬头去看,只见晨光中张静笑眯眯的,右手举着筷子往嘴里送了点豆干,然后就抿着筷子尖看着自己,眼里满是戏谑的笑意。 于是咱们的睿王爷很没出息的熄火了,连带着把小蚬子也丢到了爪哇国:“是贤弟你吃的太少。男子汉大丈夫,不说武将每顿都要一斤米饭,普通人也总要吃个两碗。你这一顿半碗的,也不怕饿。” 这话说的是那叫个轻声慢语婉转缠绵温柔体贴,大刘觉得自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这酸的人牙疼的劲儿哟!他很想对文瑞大喊:“你哪只眼看到张家小爷少吃了啊?!一顿才半碗那是因为这是海碗好不好?!而且除了粥,这玉米饼合辙在您眼里它不是粮食不能吃啊?!你没看见张静这都仨饼子下去了?!” 不过再看看张静,文瑞都说完了,他也不知道把自己脸上那种莫名其妙的笑给收收,还咬着筷子尖卖萌:“文兄说的是,只是小弟食量一般,吃不下许多。” 好吧,大刘默默转身,咱眼不见心不烦! 等大家都吃完收拾好,日头也升上了半空,正好是上街逛的好时光。张妈妈不出门,文瑞想自己带文祈,干脆也把王姐儿留在家里陪张妈妈。余下两个少爷带着两个小厮,抱着个小拖油瓶就出了门。 走出张家大门的时候文瑞一眼看到了挂在门边的蒜头和菖蒲,想起来忘了点事儿。招手让小蚬子过来,从他提着的褡裢里翻出来一扎红锦带,抽了一根绑住张家门口那串菖蒲,又抽了一根给文祈绑在头顶,顺便还解下了自己腰里的一个香囊挂到文祈脖子上,这才拍拍手,拖起儿子,要继续往街口走。 文瑞的动作提醒了张静,“哎”了一声拉住文瑞稍等,回去屋里跟他妈问道:“娘,我幼时端午戴的那个可还在?” 张妈妈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张静说的是啥:“那个收好了压在箱子里,你要它作甚?” “取了给文祈戴吧。” 张妈妈一听就有点犹豫:“文祈说到底是小王爷家世子,戴这种东西……” “无妨,娘你快点去拿,我去挑鸭蛋。” 原来张静说的是他小时候家里从家乡带过来的习俗,端午这天会给小孩子的脖子上挂个五彩绳编的小网袋,网袋一圈都有打的十分漂亮的缨络,袋子里装个熟的咸鸭蛋。那鸭蛋也不是一般的咸鸭蛋,一定要挑新腌制的青壳大鸭蛋,外观也不能太奇怪,要上下匀称的,装起来才好看。 刚才看到文瑞给文祈挂香囊,张静就突然想起小时候这个风俗来了。那时候自己嘴馋,往往挂不了半天就偷偷吃掉,不知道文祈那小家伙能坚持多久。 说话间装好了出来,门口文瑞带着文祈眼巴巴的等着,猛一看居然还有几分可怜兮兮。张静心里好笑,快步走上前,蹲下把那装了鸭蛋的五彩网兜给文祈脖子上系上:“端午挂鸭蛋,一年保平安。” 文祈从没见过这种东西;文瑞本来就是北方出生,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习俗,父子俩对这个装在漂亮兜子里的鸭蛋一起表现出了十分的好奇。文祈知道鸭蛋可以吃,早上还吃了半个的,这会儿这么囫囵一个挂在自己脖子上,乐的眼都眯了,嘴角隐隐有口水出现。 张静怕他马上就掏出来吃掉,哄他道:“你若能乖乖的挂满一天不偷吃,不仅晚上可以吃掉这整个鸭蛋,小叔叔一会儿上街还给你买零嘴,可好?” 文祈听见这个条件之后小眉头都拧起来了,看得出小脑筋动的飞快,正在权衡利弊。张静把砝码再加重一下:“若你能忍到晚饭才吃它,到时小叔叔用鸭蛋壳做好玩的玩意儿给你,可好?” 有得吃还有得玩,文祈的小脑筋思考不了其它了,用力的点头:“好!” 文瑞在一旁好奇:“鸭蛋壳还能做甚玩意儿?莫非贤弟你会蛋雕?” “咦?文兄如何会想到那里去。小弟所说并非那种,不过一定不会让文祈失望,还请文兄容小弟小小卖个关子。” 第35章:番外一 张静这几天有点焦躁。文瑞那头逼的太紧了,见面三句话,必然就是问什么时候成亲,就算不马上成亲,那也得先正式见见家长什么的。 不过文瑞家长辈都死绝了,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皇帝谁也管不到他。现在皇帝也没可能管他,在张静看来,他自然就显得更加嚣张。 尼玛还说喜欢老子,喜欢就别硬逼啊!自家老娘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就算你有本事连本朝律法都修改,让男人能娶男人女人能嫁女人,但是这毕竟还是被无数人诟病的事情好不好?让你以儿媳妇的身份去见老娘,万一惊出个好歹,谁来负责?! 好吧,对于文瑞能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下决心连律法都要改这件事,张静其实是相当感动的。文瑞本来只是个逍遥王爷,若不是为了自己,若不是自己坚持两情相悦也必须要有名有节,依文瑞那样洒脱的个性,又怎么会去参与一向都避之唯恐不及的政治斗争。 这点就连始终看文瑞都像是阶级敌人的大刘都很感叹,古往今来,有多少的冲冠一怒为红颜,就有多少的红颜祸水。就算女人本身并没有错,但是因为围绕在她们身边男人们的私欲,终究要使她们纯粹由于外貌而成了历史上背负骂名的存在。 而像文瑞这样,虽然也是因为私心,但并没有弃家国与不顾,更没有因为自己违背常规惊世骇俗的举动引发世人对张静的辱骂,这就算相当难能可贵。 不过感动归感动,见家长什么的,尤其是见老娘什么的,真的不是事儿啊!张静焦躁的几乎要暴躁了。 眼看明天文祈就要四周岁,虽然没有计划大办,但馐味斋的酒席还是预定了那么几桌的。文瑞的好友们、学里的夫子们、连三伢子一家都在受邀之列,更别提张家母子,张静都认了文祈干儿子了,那是铁定得到场的。 一想到又要被文瑞逼婚逼见面,张静很想干脆躺倒装病不出门算了。不过想也知道,就算他真装病躲在家里,那估计也会被文瑞亲自来请,到时候大概会死的比现在还难看。 这种时候,知心哥哥大刘又一次发挥了他的灯塔作用:“实在他想见,就带他见吧。” “那怎么行!” “哎弟你别着急啊,你看咱不能真跟咱妈说这话,但是咱爸不也是长辈么。” “嗯?可是我爹他已经过世多年了啊。” “可不是么,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不能跑出来怎么你啊你说是不是?” 于是张静茅塞顿开了。 不过毕竟这主意有点损,现在的大刘又不像以前那样跟自己共用一个身体,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拉他出来当挡箭牌,隔天跑去忽悠文瑞的张静还是挺紧张的。幸好文瑞见他终于肯松口,心里高兴,张静脸红红话说的磕磕碰碰的也只当对方是在害羞,还安慰他: “莫要担心,有什么事你我都一起承担就是。” 看着文瑞深情款款的样子,再回想到这几年来文瑞为自己所付出的一切,张静真有冲动就这样拖着他去跪到自己娘面前,告诉老娘:“这就是儿子我这辈子的归宿了,这个男人足以让我重视,让我骄傲,让我爱他到愿意陪着他走完一辈子。” 可惜愿望始终就只能是愿望。不说老娘的岁数在慢慢升上去,就现在虽然对新法不像以前那样抵触了,但是如果有机会看到男人成亲,还是会直接绕道,而且会嘀咕好多天作孽。张静不敢冒这个险,万一老娘有点啥,他会成为那个因为自己而害死老母亲的千古罪人。 所以在两难的抉择中间,他不得不选择委屈文瑞,因为文瑞其实还是能理解自己的吧,否则不会只是催,却没有真正做出什么举动来了。其实催促或许也只是文瑞在宣泄自己的不安的方式,因为对于文瑞来说,他别无他法。 抱着这样愧疚的心理,到了约定时间的隔天,张静干脆找了借口在文瑞家住下。第二天一早也是十二分温柔的去哄文瑞出门,因为太温柔,还差点被文瑞直接先办了一次。 还好文瑞还记得他们今天要干嘛,想想一会儿要是让张妈妈发现儿子脖子上还有奇怪的印子,估计这刺激的强度足以构成谋杀罪,也只能先忍了。并且考虑到亲情牌的重要性,临出门文瑞还是坚持把文祈也捎上了。 也所以等他发现马车不是往城南走而是往城西走,奇怪之下去问张静却发现张静支支吾吾的,于是突然醒悟过来张静的真实计划是什么的时候,气的几乎要咬牙切齿,狠狠的在张静脖子上嘬了一大口才算完。 这一口的印子很深,位置又挺高,十分显眼。到地头的时候张静只能把马车坐垫下放着的披风取出来披了,这才脸红红的下车,还坚持把文祈抱在自己怀里增加掩体。 如果没东西遮挡估计他就得羞死,苍山下的农田都是山顶文家义庄里的住户种的,往来这几年也都熟悉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偏偏文瑞还在赌气,看张静这个样子就越发的想欺负他。一会儿去揽他的腰,一会儿又去掀斗篷的帽子要亲他,一会儿还去伙同文祈对张静进行各种袭头袭脸袭胸袭肚子骚扰。张静又羞又恼又甜蜜又愧疚,十足尝到了什么叫五味杂陈。 不过等到了张爸爸坟前,大家都安分了。 因为怕文瑞早发现自己是忽悠他来见过世的老爸,所以张静事先也没敢做什么准备,只在马车上提前放了香烛。 不过气氛使然,这会儿到了地头,点上蜡燃起香,张静先跪下磕了三个头,于是本来还有些不满的文瑞也突然觉得,其实这里也确实应该来一趟的。 所以看张静闭着眼在虔诚的祷告,文瑞也过去挨着张静跪下,跟着磕了三个头。一边被放在地上乱跑的文祈有样学样,也过来硬挤到两个大人中间跪着磕头。 张静察觉到身边动静睁眼看,就看到了这么一副十分诡异的情形。本来有些低落的情绪瞬间被逗起来,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听到张静笑,文瑞转过头去,正要说什么,文祈已经很自觉的站了起来,一把搂住了张静脖子:“小爹爹不哭。” 以往来这里上坟张静总是忍不住会哭,每次文瑞都让文祈去安慰他,文祈都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 张静也不去纠正小孩儿,搂住那小小软软的身子,眼光却是望向文瑞的:“嗯,不哭。以后小爹爹也不会哭了,放心。” 文瑞知道张静刚才祷告必然就是已经决定了什么,现在看张静的模样,虽然张静没有明说,不过他就是觉得自己能体会到张静的感觉。 张静的脸上虽然没有太明显的情绪显露,但是眼里已经不再是以往在这里就会蒙上的雾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明媚的神情。那双眼睛里所流露出的依赖和安心,让文瑞第一次生出了实实在在的“我们是一家人”的感受。 “文祈来,叫爷爷。文瑞,你也来叫声爹吧。” “爷爷。” “爹。” 因为并不是扫墓的时节,山上没有什么人,四周都十分安静。然而阳光洒下来,所有人都感觉到了那种暖洋洋的热流在身体里涌动。 既然已经到了山上,文瑞就干脆把张静也拐去见自己的父母了。 文家义庄张静不陌生,但是文家祠堂他还是第一次来。就是文祈,也是今年正式认祖归宗才来过一次,早些年他老爹为了保护他没有公开认这个儿子,他也就没有跟着进来过。今天文瑞把张静也带进来,意思也就不言而喻。 这祠堂说是文家祠堂,实际也只供奉了文瑞的爹娘,规模也没有张静想象里的那么大。只是普通的三进四合院式的瓦房,门口有金匾,正厅里供着佛祖香案,然后就是文瑞爹娘的排位了。 前头上香叩拜祷告换称呼什么的,也在张静意料之中,一切进行的十分顺畅。只有文祈上山的时候走了不少路累透了,磕过头就趴在墙根软榻上睡了过去。 于是没有儿子纠缠自己的文瑞在最后很欢快的丢了个炸弹,把张静给炸懵了。 彼时张静爹娘也喊过了,正倒了酒祭奠,权当刚过门的奉茶。文瑞突然就又在他爹妈灵前跪下了: “爹,娘,孩儿不孝,思忖再三,张家不可因孩儿私心而至绝后,所以孩儿决定,日后将文祈正式过继给张静,冠张姓,全名张文祈,从此便是我两人亲生骨血,待张静当如待我。爹娘泉下有知,望恕罪则个,孩儿这厢给爹娘赔罪了。” 祷告完,连着砰砰砰砰九个响头,眼看着额头就红肿了起来,隐隐还有血丝渗出来。 张静先是被他的祷告给吓到,接着又看他表演活人以头抢地,只觉心都要跳漏了,一边扑过去给他看额头上的伤,一边惊呼:“文瑞你发什么疯!儿子是能说送就送的么!” 文瑞一把接住张静,顺势将他两手都拢过来捂在自己手心里: “此事我已思量多日,是我拖累你今生再无可能生子以承家业,文祈自然便也同你亲生一样。你我又何须分甚彼此,让文祈姓张,也是让我心中多少能去一分愧疚,实在仍是我私心而已。” 看着文瑞认真的表情,张静突然觉得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也是多余的,只要自己坦然的接受对方的好意就行了。因为那就是文瑞一次次努力展现给自己看的,他最诚挚的真心。 “文瑞,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娘现在已经不像最初那样视龙阳之好如洪水猛兽了,我答应你,一定会在我娘活着的时候堂堂正正的带你去见她。然后,你要准备丰厚的聘礼,用三抬大轿把我风光的迎进门。好不好?” “嗯!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文瑞暗暗下定决心,为了让张妈妈尽快适应,将来要安排更多的男婚男嫁发生在张家附近!他和张静的未来绝对不会出现任何偏差! 对,就是这样! 第36章 从家门口到街口本来也没几步路,几句话功夫一行人就拐过了弯,来到了朝天衙正对的主干道上。 朝天衙在南城门口,面前的这条南北走向的安平街是笔直的大路,尽头直接就是御街,可以从城门直通皇宫门口,绝对是京里的主干道,今天这种热闹日子自然挤满了往来的人群。幸而这路上不可以设摊,否则估计要走出去都会相当艰难。 宋婶子家就在安平街和朝天衙交汇的路口,平时在城门外摆豆摊为生。今天这种日子虽然可以凑热闹,但是人多的又不是买豆子的,出摊的话反而不如平日,所以一早宋当家的做完了早市就把摊儿给收了,夫妻俩打算也带儿子逛街看热闹去。 不过老大去年讨了媳妇,现在老婆有了五个月身孕,大儿子已经差不多沦为了妻奴,今天也说要自己带媳妇出去逛,还要爹娘别跟着。老二之前中了秀才,但是自觉对今年春闱的把握不大,所以至今还在闭门读书,哪里也不去玩耍,就打算来年能有个一举高中,光宗耀祖。 所以现下夫妻两人就只带了三伢子出门。 三伢子很乖巧,可是运气不太好。刚走出自家大门,劈面就撞上了文瑞一行。文祈那小眼睛可尖,并且看到三伢子就挪不动步,在他爹怀里扭来扭去的要下地。等脚一沾到地面,立马对三伢子一个饿虎扑食。 宋家两口子都没想过自己儿子会被偷袭,偷袭者还是那么小一个粉团子,惊愕之下都忘了去扶。眼看着三伢子摇摇晃晃就要被压过来的文祈扑倒在地面上,还是大刘反应比较快,瞬间把张静挤到一边,一个箭步跨过去托住了三伢子的后背。 这时众人才都缓过神来,宋婶子都吓出汗来了,连忙凑过来:“可是多亏了张少爷了!”一边就想去拖儿子过来给张静道谢。 不过文祈哪里容得下别人再把三伢子带走,两手死死扒住了对方脖子就再不肯放开。还费力的扭过去小脸对他爹提要求:“三三,一起!”大有一副你不答应我就再也不走了的架势。 文瑞头疼。 这些天下来他对自己这个儿子能有多固执还是多少有了比较深刻的了解,而且那小娃娃他也认识,知道自己儿子平时的小玩伴就只认这一个,今天这事儿只怕除非三伢子跟自己一行人走,否则无法善了。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儿,要怎么去跟人家爹娘说是另一回事儿,毕竟儿子这要求挺无理的。 这种事,小四和小蚬子是指望不上的,连大刘这会儿也躲到了一边儿。没办法,张静只能硬头皮自己上了。 “宋叔宋婶子,这位,”指指文瑞,“便是文祈的父亲。当年万岁爷从故乡带出来的文家村商人。” 又指指宋家夫妇俩,对文瑞道:“文兄,这便是宋三父母。宋叔全名宋金翔,他家的豆子都是一等一的货色。” 虽然之前文祈闯祸,大家也在钱夫子面前打过照面,不过正式介绍今天还是第一次。 文瑞虽然这仨月经常往朝天衙这里跑,但对于一般的百姓,他的身份还是保密的,所以对外就只说是当年随政德帝一起出来的文家村人。反正老皇帝那事儿全国皆知,也不容易让人起疑。至于老宋家,张静还真想不出什么可说的,只能把他家的买卖给扯出来了。 “原来是文大爷,失敬失敬。吾们家三伢子平时多和文少爷玩耍,实在有累关照。”宋当家的多少比宋婶子见识多些,也比较能来事儿,见张静介绍,忙迎了上来。 本来书院附近的住户就都听说过一些这位帮书院扩建的事儿,又看文瑞一身贵气,穿戴都十分精致,知道肯定是大财主;而且难得这位文大爷居然没有一般有钱人那种趾高气扬,心里也觉得亲近,宋当家这招呼打的虽然恭敬,却并不勉强。 “哪里哪里,文祈调皮,每拖累宋小公子,实在抱歉。”文瑞这话说的顺溜,大刘瞥了眼对方,心道原来你自己也知道。 张静看他们打过招呼,也不等宋家夫妻俩再谦让,直接开门见山:“宋叔宋婶子,你们看现在这……文祈赖住三伢子的话……” 听到自己的名字,文祈用力的抬起自己的小脑袋去看大人们,手里还是死死的扒住三伢子不放,小脸上满是倔强。三伢子倒是淡定许多,虽然被文祈抱的不太舒服,但他早就学会了面对这种程度的骚扰直接置之不理,这会儿干脆靠在文祈肩上开始打瞌睡。 文瑞是标准的儿子控,一眼看到文祈可怜巴巴的小表情,心里就软了。既然和三伢子父母都打过招呼,就不算是陌生人,他也就可以厚脸皮提要求了:“倘贵夫妇信得过我,今日便由我同张静兄弟带宋小公子出游如何?贵夫妇也可游玩的略畅意些。” 听到这话大刘又忍不住瞥了文瑞一眼:果然有些事情是要讲特长的,比如这位,特长就是没脸没皮! 可惜这充满了鄙视意味的眼神看在文瑞眼里又是另一番风味。刚才张静第一次瞥他他就发现了,现在又是一瞥。虽然他对张静连着用眼角扫自己的原因十分不解,但无论如何,那总是对自己的重视。 何况张静的眼睛很漂亮,这一瞥一瞥的,勾的人心痒。于是,虽然是在和宋家夫妇说话,但他却是看着张静,笑的十二分的眉目含春。 张静和宋家夫妇俩站的很近,文瑞这一笑,笑的对面憨厚的俩夫妻都晕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文瑞会对自己笑的那么亲切,但是这个笑容,再加上张静的人品是可以保障的。宋当家的都觉得儿子跟着人家去玩肯定不会出事,更别说宋婶子了。 而且儿子能交到这样富贵人家的孩子当朋友,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只是这样麻烦人家,不说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也难免要顾虑到对方会不会觉得不耐烦。 “文大爷言重了。三伢子能有福气同文少爷一起读书玩耍,那是他上辈子积来的福气,我们当父母的哪会不放心!只是这样一来未免太过打扰二位。” 看宋当家话里的意思有些松动,文瑞正想再说几句好话,一边张静已经开口道:“无事无事,只要宋叔宋婶放心,一切就包在我们文爷身上不用担心。” 虽然对于张静突然称呼自己文爷觉得十分不习惯,但是看到宋家夫妇因为张静的话终于点了头,文瑞还是觉得张静真是太贴心了!他当然不会想到,一直到俩人各抱了一个娃都走出去好远,张静还在跟大刘抱怨: “刘大哥你不可以这样!至少要跟我打个招呼啊,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听自己的指挥了,这感觉很糟糕的!” “我那不是看你们磨叽么。哥这是教你怎么快刀斩乱麻!” 文瑞同张静带着孩子,并没有往城里走,而是顺着人潮往城外去。今天城里虽然热闹,但是赛龙舟和其它各种杂耍表演则是安排在南门外的锦湖边,自然人都会往那里涌。 本来文瑞想安排马车,但因为节日,今天出了城门一路沿街就有各种小摊卖零食玩物,不说两个小的,就是张静和小四小蚬子都觉得新奇有趣,宁可慢慢走过去。文瑞提了两次要不要坐车,被大家一致否决,也就放弃了,一行人慢慢往锦湖方向散步过去。 锦湖虽然不是很远,但离城门也有两里多路。日常里走或许不觉得,但是今天情况特殊。小蚬子一早就在自家爷的暗示下拖着小四溜远了,张静跟着文瑞两个人,一人手里抱个娃,文瑞常年锻炼还不觉得啥,张静的小细胳膊渐渐可就有点不太给劲儿。 开始的时候看路边摊觉得有趣,走的还比较兴头,等逛出去一里地,怀里的娃子就显出他有多重来了。张静一边走一边就把三伢子从左胳膊换到右胳膊,又从右胳膊换回左胳膊,要不是路还有点远,他都想把三伢子放地下让他自己走了。反正三伢子是好孩子,肯定不会反对的。 换过几次之后,大刘正觉得是个好机会可以教育张静认识到锻炼体魄的重要性,还没开口,一边文瑞先心疼了:“把三伢子也给我吧,我抱得动。” 大刘撞墙,他怎么就给忘了,这里还有个绝对会奉行宠溺政策把张静当大个儿文祈惯的家伙呢! 所谓机不可失,眨眼俩小娃都到了文瑞怀里,文瑞还一脸云淡风轻,显然是真的不觉得怎么累,大刘只能闷闷的继续等看还有没有别的机会。 这一等就又等出去一里多地,远远已经能看到锦湖边的人山人海。 文祈还是第一次被带出来看这样的大场面,兴奋劲儿不用提,在他爹怀里那通折腾,就算是文瑞也有点吃不消,总觉得马上就得把他给摔出去了。偏偏这会儿张静也完全帮不上忙照看小孩子了,因为他自己都有点目不暇给。 往年里家中并不宽裕,这种节日一般来说都在家里过了就算。今年出来玩,还有文瑞这个大钱包随行,只要眼睛多看一会儿的小玩意儿文瑞就都会二话不说的直接买下来,这种体验实在太新奇。 所以明知道不好,也没去戳破文瑞“这个东西我也没见过”的瞎话,反而对文瑞不断塞到自己怀里的东西拿的越来越顺溜,气的大刘直感叹儿大不中留。 文瑞本就长的出挑,属于站在人群里别人一眼就会不自觉看过去的类型。今天还抱了两个小娃娃,出手又大方,走到哪里都是十分惹眼的存在。时间长了,自然而然的,就被某特殊职业给当目标锁定了。 对此张静是稀里糊涂的,大刘倒是有所发现,但是他心思不单纯,就等着看文瑞出洋相呢。 文瑞自己虽然有所感,但一来手里俩小孩儿不安分,还要顾着张静,他也没心思去多想其它;二来反正自己出门总有两名影卫跟着,现下一个在前面湖边已经站好了地儿冒充卖糖葫芦的,另一个扮作普通游客,就在身后不远处,所以他也觉得很放心。 但是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今天这种日子,本来京都府就会加强街上巡逻的警力,尤其这种热闹中心地带,所以敢来这里下手的,多半也是贼中翘楚,盯上文瑞的就是这样一伙儿。 第37章 被偷袭的时候大家全都没能马上反应过来。 那会儿文瑞正在付钱给一大两小买芝麻粽子串。那是京里的特产,糯米的小粽子每个都只有成人一截大拇指那么大,用小竹签串起来,一串上有两个,下油锅炸了之后裹上糖芝麻,又香又甜,那味道能飘出去老远。 路过的时候别说两个小东西和张静,文瑞自己都觉得挺馋人,看看反正东西也不大,应该不会吃坏肚子,就把俩小孩再次都放到地上,然后掏钱。 边上候着的小贼等的就是这个时间。经过他们观察,文瑞每次要掏钱就必然要把孩子放下,而这个时候,又恰恰是他防备最松懈的时候。 张静只觉得眼前一花,好像有个很小的小孩子从自己和文瑞中间硬挤了过去。然后就听到文瑞“啊”了一声,看他右手捂着腰里,好像是被扒了东西。结果没想到这只是障眼法,就在两人都分神的一瞬间,斜刺里冲过来个半大小子,一把抄起三伢子就跑了。 张静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大刘也愣了,实在没想到这里的贼原来如此彪悍下手如此狠!要说还是文瑞反应最快,拎起文祈塞到张静怀里,自己马上就跑去追那个拐了三伢子的大小子。 张静呆了片刻,也马上往文瑞追赶的方向跑去。无奈本来体力就差点,现在怀里还抱了个孩子,就更加吃力。 再加上文祈完全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还以为大家在玩什么新游戏,一门心思的要追上三伢子赢过对方。看张静跑的不够快,就在张静的怀里努力往外扭身子,一边扭一边还催:“快快!” 张静被文祈这折腾的,又不敢停,就觉得文祈不断的在往外带自己,脚下重心都要不稳了。而且更重要的是,锦湖边本来人就多,这么一骚乱,大家都围过来看热闹,他奋力的挤出人群之后就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把人跟丢了。 好在大刘对付这种事情经验比较丰富,一边安慰张静不要慌乱,一边仔细观察了下人群,发现有不少人还在往东边看,明白那肯定是文瑞刚才追出去而带起的骚动,连忙让张静也往那个方向跑。 反正湖边这一大片都是空场,不过是各种摊位形成的人为的隔断,能看到的范围不至于被局限的太小,对于大刘来说,跟踪还算不难。 只是张静的体力问题摆在那里,等他在大刘的指导下气喘吁吁的追上文瑞的时候,文瑞已经差不多把事情都解决了。 要说今天三伢子也是倒霉催的。本来这伙贼的目标是文瑞,三伢子普通人家的小孩,就算丢在路中间他们也不会去带走,他们是贼,不是拍花子。 但是今天宋家夫妇俩特意给儿子打扮了一下,换了新做的小夹袄。那夹袄最值钱的地方就是外头的面子是用了水绸,一种不是绸缎然而看起来质地十分像绸缎的料子。而文祈因为一直很淘气,今天又是带上街玩儿,张静就让王姐儿干脆给他穿了一身棉布小袄。 这样俩孩子都抱在文瑞手里,文祈又比三伢子皮了很多,一直在折磨他老爹。那伙贼远远的观察了很久,就觉得还是三伢子比较像富贵人家的小公子,文文静静的一看就很有教养,穿的也不错;至于另外一个,俗话说得好,皇帝也有三门穷亲戚,那不是那位大爷边上还有个秀才朋友么,估计就是那秀才家的吧。 于是三伢子就莫名其妙的变成了诱文瑞入瓮的目标物。 文瑞追上那个大小子才发现对方原来根本不是小偷小摸那种,那就是个犯罪团伙。而且貌似和今天巡逻的兵丁也有关照,因为他追到地方的时候周围居然冷清到几乎没有人了。 那地方离刚才热闹中心地带也没多远,如果静心听,都还能听到远处人群笑闹的声音。如果不是私下买通了巡逻兵丁,怎么可能他一路追过来都没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这片地破房子比较多,中间形成了天然的夹弄。那伙人就挑的这些夹弄其中的一条,不算那个半大小子,一共出来了五个人,团团把文瑞围了,以三伢子为要挟,这就是要打劫。 文瑞看他们终于露出真身,反而定下心来。五个大人,加一个半大小子,另外应该还有一个小小子。这些人看起来都不像是练过的,战力应该一般。自己的两个影卫这会儿应该也在巷子外头了,只要当心好三伢子,动起手来自己这方就绝对能占上风。一边盘算着,一边就在思考要怎么拖延下时间,方便自己寻找动手的机会。 对面那伙贼现在也发现了,三伢子身上穿的根本不是什么值钱货,只怕里头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不过事已至此,也没机会再重来,为今之计就是快点让文瑞交钱,然后他们就能闪人。所以各个都显得更加凶狠,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连那个抱着三伢子的半大小子手里都摸出来一片瓦,尖角抵住了三伢子的脖子:“想要孩子,就快把钱都掏出来!身上长衣服也扒了!” 文瑞这时已经注意到了自己的影卫里有一个上了屋顶,埋伏到了那小子头顶屋檐上,另外一个虽然看不到,不过应该就在左近。正想给屋顶上那个打暗号让他先制服那小子,然后自己才能没有顾虑的动手,没想到三伢子平常看起来不声不响,这个时候却表现出了惊人的爆发力。 只见小孩儿完全不顾抵在自己脖子上的瓦片,拼着脖子被划破的危险猛的一扭身,小手十分迅速的就往背后那半大小子眼珠抠去。 那小子没提防那么点大的小孩子也会来这么一下,虽然条件反射闭上了眼,但眼珠子还是被挖的生疼,眼皮更是被小孩儿薄薄的指甲给划破了,血珠渗出来,阵阵的刺痛,慌乱之下手里的瓦片就落了地。 这一乱,后头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当张静到的时候,文瑞的两个影卫已经被他派走,一个拖着一串绑在一起的劫匪去衙门报案;另一个则直接奔了太守府,去跟太守大人好好交换一下京城警卫的问题了。 张静只觉自己跑的心跳如擂鼓,浑身的血液都冲到头上了一样,耳朵里一阵阵的耳鸣。还好找到文瑞的时候没有出现更加让他惊吓的场面,眼前地面虽然看得出打斗的痕迹,不过没有血迹,文瑞身上也毫发无伤,连三伢子都很安全,他总算是松了口气。 这一松气,就觉得腿里的力气都跑光了,一下子软到在墙根下,文祈也从怀里滑到了地上。 看着张静这样,料到刚才的事情肯定是惊吓到了他,文瑞又心疼了。牵着三伢子也过来,一起坐到墙根下头,一手很自然的搭上了张静肩头,轻轻拍着安慰对方。 可惜他绝对想不到,张静眼下的发愣并不全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大刘终于逮着机会了! “你看,不是我说你,弟啊,咱们真的应该多锻炼锻炼了。” “嗯……” “你看看人家小王爷,脸不红气不喘,身上的衣服都不乱,就把三伢子给抢回来了,连三伢子都平平安安。 “你再看看你自己,有多累我就不说了。就看文祈吧,你刚跑的时候怕把他掉下去,就使劲的抱住,衣服都揉皱了,头发都有点乱。跟三伢子比比,你不觉得丢人么! “所以说,男子汉大丈夫,该下决心的时候就要下!你说是这个道理不?” 大刘这几句话总算是挑对了时间。这会儿正好是张静明显意识到同样身为男人,自己和文瑞之间的差距的时刻。男子天性里的某些因子被深深的刺激到,好胜心突然就冒了头: “刘大哥你说的对,看来我平时真的是过于怠惰了。” “你有这个心就行了!锻炼这个事儿宜早不宜迟,咱们明天就开始!” “可是要怎么做?” “这你尽管放心,有你哥呢,我一定会完全按照科学方法指导你,什么觉得痛苦到想放弃之类的事情肯定是不会发生的。 “而且你看咱们还有有利条件,你要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大不了去睡一觉,哥哥我替你坚持下去,一样能达到锻炼身体的目的。” 好吧这才是大刘真实的计划。身体是有记忆的,就算是在张静不知道的时候偷偷练习的武术,也会在需要的时候条件反射的发挥出功用来。 也就是说,大刘很希望能在自己必须离开张静之前,把张静锻炼成不怕文瑞偷袭的体质。最好到有天文瑞按捺不住扑上来的时候,张静能一个过肩摔直接把人整半残。 不要问大刘这想法合不合理,要知道傻爸爸什么的,有时候真的是没有理性可言的。 张静发愣这会儿,文瑞已经很乐呵的把大的小的都带到了自己怀里,可惜小蚬子和小四也终于赶了过来,没办法再多做点啥了。文瑞叹息,小蚬子说到底还是不够随机应变啊,不能正确判断事件的紧急程度,将来还得训练他。 莫名其妙被瞪了的小蚬子虽然还是没开窍,但是看自家爷环着张静似乎在安慰的样子,估摸着大概张家少东是被惊到了,连忙上来先帮忙把文祈和三伢子带开,检查俩孩子身上有没有受伤之类。 小四跟在他后头,看张静有文瑞照顾,他就直奔三伢子而去,毕竟这是别人家的孩子,要是不能好好的送回去,那问题就大了。 第38章 张静跟大刘交流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想起现在其实根本不是发愣的时候,连忙挣扎着站起来。文瑞在一边扶他,张静这才注意到两人之间可以算得上是亲密的距离,脸上莫名的就发起烧来。文瑞心里那个乐啊,虽然今天这事儿有点飞来横祸,不过看看之后的福利,什么都值啦。 心情一好,刚才那点事儿也就不是事儿了。一手拖着张静往湖边走,一边招呼小蚬子:“给少爷整理好衣服就抱过来吧,咱们去看龙舟。” 张静听见就有点担心:“文兄,这……” “无妨,你看那文祈和三伢子。” 被文瑞一提,张静才发现这么一会儿工夫,俩小孩儿已经完全复原,就跟刚才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玩做一团。文祈正努力的想去亲三伢子,被三伢子一巴掌推的头都歪了还不松手。 文瑞也觉得好玩,脱口而出:“宋家这老三不简单。” “哦?文兄此话怎讲?” “……” 文瑞一想不对,把刚才的事儿跟张静说的话,非把他再吓到一次。正想胡乱用“你看他对付文祈多有办法”之类的话搪塞过去,没想到张静倒是自己找着理由了: “三伢子虽然平日里话不多,但实际很懂事,今日之事他铁定知晓自己是被歹人劫持。然则依然能毫发无伤,除文兄手段高明之外,他自己定然亦是十分镇定,不曾惹恼歹徒。”想起宋家老二,张静忍不住感叹,“果然,宋家的孩子都十分了得,将来绝不会为出生所累。” 既然张静已经自己解决了问题,文瑞自然乐得不再纠缠下去。只是刚想抬脚走,张静又想起了新问题:“三伢子被掳走前似乎有个小小子抢了文兄腰间东西?” 看着张静一脸关切,到嘴边的“莫在意”就缩回去了。文瑞伸手去腰上一拽,扯下一个小小玉佩交到张静手里:“就是这个,好在已然顺利取回。” 张静只觉得手心里滑进来一个凉凉润润的东西,定眼去看,是一块小小的白玉。只有铜板大小,但是极厚,偏偏色泽纯粹浓郁却又晶莹剔透,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东西。 对面文瑞还在笑:“其实他们若只取了这小物便跑,今日也可发笔横财。这方岫玉是整块老玉取最中心打磨而成。只是色泽深而泛蜡光,寻常人看不出妙处。若拿去识货的店家,当个三五百银子不在话下。” 文瑞解释的时候张静还在仔细看那块玉,原来虽然不大的一个小挂件,上面竟然还透雕有金龙戏珠!虽然因为太小,一眼看去很像小蛇。 “这个物件既雕了龙,那劫匪也无法典当。” “无法典当是自然。但他们并不识货也是确实,我寻回此物时它依然在那小小子身上,显见那伙贼人中间并无人识货。” 于是不仅大刘,连张静都不由的在心里小小的鄙视了文瑞一下下:有钱了不起啊,切! 把玉甩回文瑞怀里,张静回头招呼小四他们:“快跟上,时间不早了,再晚龙舟要散了。” 此时文瑞眼角也扫到了替补的影卫已然就位,也就笑笑不再多说什么,拉起张静,让小蚬子照顾好两个小孩,自己带头晃晃悠悠往湖边去继续看龙舟比赛。 经过这事儿,这次六个人不敢分散开了,小四和小蚬子于是不得不当起了文祈和三伢子的代步工具,可惜人小体弱,没走几步就面红耳赤的。不得已,文瑞还是接过了儿子,让俩小厮轮流抱着三伢子,这才算定当。 好在三伢子没文祈娇气,抱不动的时候让他自己走他也没问题,俩小厮也就放心了,一人一边拖着三伢子的手,边走边看,十分开心。只有文祈不太高兴,之前他老爸同时抱着他和三伢子两人,他可欢实了,想伸手就伸手。现在三伢子落在自己后头,他只能趴在自家老爸肩头努力往后头看了去招呼,偏偏三伢子还爱理不理的。 文瑞没注意到文祈的小心思,他开心还来不及,一手抱着儿子一手依然没有松开张静。张静的手比他自己的小上一圈,不过最明显的是没有自己练武练书法所形成的各种老茧以及粗关节,摸起来软软滑滑的,十分舒服。想着想着,不由又握紧了紧。 张静好不容易不那么烫的脸一瞬间又烧了起来。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又说不出来。脑子乱糟糟的突然就想起了他刘大哥所说的男人也能喜欢男人之类的。 不过这种事情毕竟太惊世骇俗了,在他刘大哥那个年代或许不算啥,在这里的话,张静心道:莫要再疑神疑鬼的了,小王爷人好,哪里就有这些乱七八糟的! 大刘不想去主动提醒张静那就是那么回事,然后不小心再启发了这个傻孩子,于是憋的几乎要内伤。还好古代的赛龙舟活动不常见,不多会儿大家来到湖边,大刘的注意力也就被分散了。 要说古代什么都没有,也就没有污染。所谓真正的绿色有机天然食品的年代,在这里的时候,大刘就觉得哪怕是碗普通糙米饭都比自己年代的米饭香。更何况今天这种大型节日,各店家摊主更是使出了看家本事,馋的大刘一边嘀咕自己真是堕落了,一边却跟着张静一起当起了幸福的吃货。 而龙舟也没有辜负它的盛名。那一艘艘彩船又大又好看,比赛起来配上船头的鼓声和船上水手的呼喝,那真叫是声势震天。再加上沿湖还有其它各种杂耍,甚至还有弄潮儿表演高空绝技,大刘都觉得自己热血沸腾了,张静自然更加忘乎所以,基本上和文祈三伢子成了同个智力水准。 小蚬子和小四自然也没好到哪里去,一群人除了文瑞还算稳重,其他五个都在叽叽喳喳,一会儿惊呼一会儿爆笑,间或还会爆发出来:“这个好吃!”或者“那个好香!”之类夸张感叹。虽然之前还出了那样的事,但现在显然个个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典范。 对此文瑞十分欣慰。智力严重下滑的张静比之前更好骗了,一串炸小鱼就能把人勾引到身边让自己搂一下,看到惊险的表演紧张起来还会不自觉的拉自己的袖子,然后自己就能正大光明的抱一下安慰安慰。这全都是平常想都想不到的福利啊! 所以虽然挺累,但是到天色开始变暗,这一天就要结束的时候,基本上还是人人都心满意足了。唯一不满的是大刘:今天自己鬼迷心窍啦居然让文瑞那小子吃了张静那么多豆腐! 晚上大家都聚到张家吃简单的晚饭,三伢子被送回老宋家,文祈失了玩伴开始无聊,就又想起了脖子上的鸭蛋。想要取下来又不敢,一会儿就摸一下,摸到最后文瑞也被儿子提醒,想起了这个茬: “贤弟说要用鸭蛋做小玩意儿,现在可能说是什么了?” “不是用鸭蛋,是用鸭蛋壳。先用晚饭,用完天黑透了,时间就合适了。” 文瑞搞不懂到底是要做什么还一定要等到黑灯瞎火的时候才行。不过对于张静的安排他也没有异议,反正真要有什么意外,自己也不是白杵在这儿的。 文祈虽然雄心壮志要吃掉一整只的咸鸭蛋,但毕竟年纪太小,大家也都怕他吃坏肚子,最后文瑞硬从儿子手里抢走了大半个蛋黄才算。 饭后小四回书院照顾钱夫子,张静还想帮张妈妈洗碗,结果扭头就看到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文家大小两只,那模样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活脱脱张静欺负了他们一样。 连张妈妈和王姐儿都觉得好笑,一叠声赶张静:“你们去玩去玩,这里用不到你!” 张静没办法,这会儿连大刘都开始嘀咕什么吃完饭正好出去活动活动,有人在脑子里念的效果绝对比一般的劝说有用的多。张静也就干脆回到桌旁,收拾起刚才吃剩下的几个咸蛋壳,向文瑞父子道:“走,我们先去洗蛋壳。” 因为要做玩意儿,今晚的咸蛋不是像往常那样直接用刀劈开,而是吃的人自己挑大头里面有空洞的地方磕开,然后用筷子把里头的蛋白蛋黄挖出来。这样留下来的蛋壳基本都是完整的,只有一头破个小洞。 洗这种蛋壳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实在是个细致活儿。 从井边打了水,把蛋壳泡下去,手指伸进去细细的触摸蛋壳内壁,一点点把上头附着的蛋白去干净。咸蛋蛋黄有油,还要多泡一会儿。 除了晚饭吃出来的几个,张妈妈一早听到张静说要做玩意儿,也帮他留下了几个,笼统归在一起能有七个蛋壳,这就洗了能有大半盏茶的时间。 期间被一定要帮忙的文祈捏破一个,还有一个则被文瑞不小心碰落井里,捞了好久才捞起来,不过也碎了——张静本来都打算要捞不起来他就得跟文瑞要清理井底的钱了。 劫后余生的五个洗干净的蛋壳张静用剪子仔细修了开口的边,摸起来不那么毛糙的厉害了,才倒扣在井沿边晾干。自己则回屋去换了一身短打,也给文瑞带了一套粗布大衣服换上,又去后院柴房角落里翻出个网兜来,这才招呼文瑞带着文祈跟上,一起出了门。 第39章 这个时候城门已经关了,自然只能在城里转。文瑞把文祈放到肩头让他坐着,小孩儿兴奋的乱动,文瑞只能牢牢抓住他的手,以防他兴奋过度翻下去。 张静在前头带路,专挑小街小巷走,转了几圈之后文瑞就晕了头,心里大为感慨:原来京城里还有这种地方啊! 张静带他们去的是西南角城墙不到点的地方。附近这一段城墙最靠近护城河,水源也比较丰富,南城墙有一道水城门,就建在这儿。 今晚月色不错,照的整个天地间都亮堂堂的泛着银光。这里离城墙还有一段距离,不过也已经没有住户了。不远处水城门外有驻扎的军队,营地里的说话声随着晚风隐隐约约的传过来,越发衬的城里这一块冷清。 张静带着文瑞文祈穿过一片空场,脚下草丛就茂密起来。放眼望去,西北角上有隐约的灯光,好像是有住户。 “那里都是乞丐破落户聚居的地方,所以我要文兄换过衣服,便是为此。虽然他们也不大往这里来,但万一被人看到文兄衣锦夜行,只怕多生事端。” 经过白天那事儿,现在张静处处小心。 文瑞不想张静担心,但又不想把影卫们喊出来给张静看了再惊吓到他,而且好奇心还在作祟,憋不住就多嘴:“既有危险,为何还要来此处?” “危险倒也不是,平常小户人家孩童来此间玩耍,也无有人来袭击。只是文兄贵气外露,小弟才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文瑞摸摸鼻子,不言语了。 又走了不多远,脚下的草丛已经长到及腰高。文瑞开始担心:“此处会否有蛇虫出没?” “这个是有的,但并不凶猛,你我衣裤都穿整齐,也便无事。只小心文祈,莫要让他落地行走就行。” 文瑞明白,小孩子家家,文祈又是不安分的,一会儿在草丛里再摔上一跤,那今晚就热闹了。 忽然前头的张静停了下来,文瑞连忙也跟着停下,就听儿子在自己头顶上开始呜哇乱叫:“飞飞!亮亮!”不明所以的放眼望去,立时也被震撼了。 前面再过去三五步的距离就是一条小河,大约丈把宽,河应该不深,映着月光还能看到河底大块鹅卵石的反光。河边杂草很密,草丛间无数流萤飞来飞去,倒映着水面,星星点点的亮光把这一片地方都映照的仿佛银河洒落一般。 这会儿张静已经行动起来,拉过文瑞一只手,把本来自己提着的网兜塞到他手里:“文兄先帮忙拿下,一会儿捉了虫子要用这个来装,文兄千万捏紧了口。” 看文瑞点头应了,张静又道:“文兄带着文祈,行动不便,还是在此等待吧,我去捉。” 文瑞肩上扛着儿子,确实行动不便,只能继续点头答应。张静这才放心,丢下父子二人往河边走去。文瑞想想终究不放心,在后面喊:“你要小心。河边路滑,捉不到就算,莫要冒险。”此时文瑞已经大概猜到张静是打算要做蛋壳灯,就开始担心张静别争强好胜出了意外。 张静遥遥的应了,也不回头,径直来到河沿边边上。今晚为了抓这些小东西他还特意换了一双雨靴,就为了下水方便。那靴还是当年他爹穿的,好在用的牛皮质量很好,放了这些年倒也没有破损。 捉这些小虫子没太大的技术,他要捉的首选又是不会飞的雌萤,纯粹就是比耐性,要能等,动作也必须轻柔。张静凝神静气,半蹲在浅水里等了一会儿,身周的草晃动的不再那么厉害,慢慢的被惊散的流萤群又围拢过来。 文瑞站在远处看张静抓虫子,银亮的月色,泛着波光的河面,一群群金色的小亮点围着张静转来转去,一瞬间就有了错觉,好像看到了月宫来的谪仙子。 可惜头顶的儿子才不给他时间沉醉,突然就一把抓住了文瑞的头发:“去去!亮亮!飞!”笨老爹,人家要去看会飞的小灯笼啦! 文祈别的折腾文瑞都不怕,唯独这个揪头发,基本算是个罩门,而且还是个刚发现的罩门。想要把儿子从肩膀上挪下来,小东西两手都抓住了自己头顶的发髻,再度发挥打死不松手的优良革命精神,势要在这场争夺战中取得绝对胜利。 跟儿子抢了一会儿头发,文瑞就放弃了。儿子不知道轻重,下死手的猛拽,自己倒是心疼儿子,根本不舍的用力。这较量根本就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胜负。 拗不过儿子的文瑞只能小心的往前挪,一边注意不要惊到飞虫,一边尽量靠近张静。 走得近了越发看的清楚,那虫子不小,一个个都能有自己指甲盖那么大,肚子那里一闪一闪的发亮,飞在半空里十分好看。回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应该也是见过的,但是那会儿实在太小,细节什么的,完全想不起来。 文祈这会儿已经乐疯了,嘴里呜哇乱叫,挥舞着小手要去抓。文瑞终于成功把他从肩上挪到了怀里,小东西再没机会抓自己头发了,文瑞大松一口气。 张静早就听到俩父子在那儿折腾,也不去管他们。这会儿捉住了两只,干脆站起来向文瑞招招手。文瑞响应号召十分迅速,瞬间就到了张静身边把袋子递过去。等接了张静装了虫子的网袋回来,又移开一点距离,免得儿子在半空乱舞的手驱散流萤群。 张静计算着家里还有五个蛋壳,这虫子体积不小,一个蛋壳里放七八个肯定就得塞满了。到时候亮是亮,但是就缺乏了一闪一闪的意境。不过再想想文祈,意境什么的,跟那么小的孩子纠结个什么劲儿!于是依然多多的抓了一大兜,这才收手。 说服文祈回家又费了两人很大功夫,那小子玩疯了,一直不肯离开,又哭又闹。直到不知怎地挥出去的手抓住了一只乱飞的萤子,被硬壳虫在手心里爬动的奇怪触感吓到,这才突然扑到他老爹胸前,乖乖让他爹带回了家。 到家时已然月上中天,街上已经打过几次二更。张妈妈熬不住,看张静他们回来,关照一声浆糊在后面灶房,自己就去睡了。 王姐儿接了文祈,本来也要安排文祈睡了。但是今天情况特殊,一会儿还要看张静做蛋壳灯,小家伙努力打起精神,一边打哈欠一边眼睛却睁的溜圆。 文瑞知道儿子心思,也就破例一次,没有逼他去睡。父子俩一起坐在院子里,看张静从房里取出一张宣纸,裁了五个小块,然后去后面厨房里拿来了浆糊。 浆糊是张妈妈晚上现熬的,透着一股子米香,馋的文祈一直想去偷吃。王姐儿看他那样,估计是刚外头这一圈玩下来又饿了,拿了些白天带回来的点心让文祈捧着吃,这才把他对浆糊的向往给刹了车。 做蛋壳灯也不需要什么技术,把虫子塞进蛋壳里,塞够了拿纸把开口糊上就行,文瑞看张静准备过来的材料就明白了。取过一边装虫子的包,解开上面的绑绳,两人一起动手,很快五个大青鸭蛋壳就都开始发光。 张静把这五个蛋壳继续沿着井圈儿一溜排开,熄了烛火,就着月色,那略带着一点点明灭的五盏光亮是无法形容的美。 文祈看得都呆了,挣扎着从王姐儿怀里滑到了地上,几步踉跄到了井边,小心翼翼的捧起一个蛋壳捂到怀里,再也不肯放下。 文瑞也看呆了,原想着必然是很简陋的小东西,没想到做出来之后效果这么好。惊讶之余去看张静,发现张静正笑眯眯的看着文祈,一脸的满足,文瑞心里突然就觉得激荡起来。有些本来并不那么确定的事情,在这一瞬间,似乎都有了尘埃落定的预感。 文祈拿到了灯,困意涌上来,眼皮不住打架,却还盯着那一圈蛋壳灯看着,依依不舍不想上床。最后张静不得不把那几个灯都拿到他屋里,摆在窗沿上。文祈发现躺在床上也能看到它们了,这才放下心来,由着王姐儿给自己洗漱,又抱了一个最大的灯,才安分的去上床睡觉。 张静从文祈屋子里出来,发现文瑞还坐在前院井边发呆,突然想起晚上回来吃饭的时候小蚬子就不在眼前了,那时文瑞还说不用管他。现在街上已经起了三更,这小子怎么还不出现?难道要他家爷半夜自己踱回王府去? 这话要被小蚬子知道一定会愤愤不平,明明就是他家爷暗示他什么都别管自己先回去的!为此他还被大管家屈山好一顿骂,之后还被文宪拖住狠狠的盘问了一通——自从丹青离开蕊香阁之后文瑞就突然间洁身自好起来,这让大家都觉得十分不适应。 小蚬子自然是没可能知道了。张静看文瑞一副好像想在天井里坐到天亮的样子,只能过来问:“夜已深了,文兄今晚要如何回去?” 文瑞听到声音才回过神来,弯腰拾起一直用脚踩住袋口的网兜:“这里还有几只流萤。” 虽然文瑞的回答风马牛不相及,不过张静这会儿其实兴头也还没下去,听到还有多的虫子就乐了。反正这一圈折腾下来也都有点饿,干脆去后院弄了两碗饭泡上水拌了,又打了一个咸蛋,一个碗里放半个,端出来和文瑞一人一碗宵夜,多的那个蛋壳就又做了一个灯。 因为余下的流萤不过三四个,这个蛋壳灯看起来就没有刚才那些亮,明明灭灭闪烁的感觉也越发明显,放在井沿上,平添出一股子独属于夜晚的忧伤意境来。文瑞心里觉得这个似乎更好看些,一边扒饭一边目不转睛的看着,就像是要把今晚的景致都印到脑海里一样。 第40章 文瑞听到声音才回过神来,弯腰拾起一直用脚踩住袋口的网兜:“这里还有几只流萤。” 虽然文瑞的回答风马牛不相及,不过张静这会儿其实兴头也还没下去,听到还有多的虫子就乐了。反正这一圈折腾下来也都有点饿,干脆去后院弄了两碗饭泡上水拌了,又打了一个咸蛋,一个碗里放半个,端出来和文瑞一人一碗宵夜,多的那个蛋壳就又做了一个灯。 因为余下的流萤不过三四个,这个蛋壳灯看起来就没有刚才那些亮,明明灭灭闪烁的感觉也越发明显,放在井沿上,平添出一股子独属于夜晚的忧伤意境来。文瑞心里觉得这个似乎更好看些,一边扒饭一边目不转睛的看着,就像是要把今晚的景致都印到脑海里一样。 结果还是张静郁闷了,文瑞这不声不响的真让人觉得十分诡异,而且还有刚才的问题他也没回答:“文兄一会儿打算如何回去?这会儿外头车马行肯定都已经歇了,我家又没有轿子……” “啊!”文瑞这才正式回过神,想起最开始打发小蚬子回家的本意:他原先就是想借机在张家蹭一晚。 虽然现在似乎这个想法也不得不执行了,但是因为就在刚刚自己的心境突然发生的变化,本来有些轻佻的念头现在完全被抛在了脑后:“愚兄短思量了。今晚可否在贤弟家中借宿一宿?” 对此大刘心里头警钟大鸣,本来昏昏欲睡的现在也清醒了,很想提醒张静小心引狼入室,又不敢真说出口,瞬间有了自己这一夜大概不用睡了的预感。 张静倒是完全没多想,文瑞这么问了,他就开始盘算起家里的屋子。之前天冷的时候王姐儿带着文祈和自己老娘一起挤在后院东厢房后半间里,最近一个月天气越来越热,就把那厢房前面半间也整理了出来给他们住。 西厢房前半间是自己的卧室兼书房,后头就是厨房。并且后院为了宽敞,中间反而没有正屋,留的是一片搭了葡萄架的天井,只有最角落里修了个柴房。至于前院,那就是三面围墙的一个天井,唯一有的一间屋子就是最中间的堂屋,平时吃饭见客都在堂屋里,也没办法临时整理给文瑞睡。 盘算半天,好像只有自己房里勉强还能收容这位爷一晚上,就是床小,要睡俩不可能,得卸门板现搭铺,这个有点费事儿。好在现在天热了,没门板的房间睡着还风凉些;而且刚刚一人一碗泡饭下去,不怕没力气干活儿。 想明白了,张静点头:“也罢,就是委屈文兄了。另外一会子还要文兄帮忙搭把手。” 文瑞不知道搭把手是要干啥,一边答应一边习惯性大包大揽:“有甚要做的,贤弟只管吩咐。愚兄我并非自夸,力气还是有些的。” 张静不去管他自吹自擂,收了碗筷,先从堂屋里拎了两条长凳放到自己屋里;然后又去柴房里翻出来一包榔头铁搭家伙事儿,也拎到房里;这才招呼文瑞过来搭手帮忙卸房门。 卸门这种事儿说起来轻巧,做起来满不是那么回事儿。还好文瑞那话也并非完全大话,力气也确实有些,两手一上一下握住门边一侧,就把整扇门都牢牢的扣在了手里。 张静力气不大,卸门这种事儿也只是以往看木匠干过,自己还是第一次动手。好在大刘手巧,观察了一阵子,干脆直接让张静一边儿歇着去,自己端个凳子站高了叮铃咣啷一通折腾,三下五除二就把两处榫头都松开。 然后把凳子摆到一边,指挥文瑞小心上下挪动把门板正式取下来,靠在门框上。歇了一口气,两人合力把门板挪到屋外廊下斜靠着,张静跑去井边打了水过来又擦过一遍,这才再合力抬进屋,就着长凳搭起个临时的木板床。 文瑞自责了。 早知道蹭一晚会让张静折腾出这么多事儿来,就是走也要自己走回去了。那门板实心木的,份量很重,想想明天自己走了张静还得再装起来,越发觉得心疼。 自己是肯定要帮着装的,但是这样每次要借宿都得这么折腾的话,实在是不方便,要不干脆想个什么办法帮张静换张大点的床? 要让文瑞觉得愧疚是大刘故意的,其实张静没扛没拿,只是松个榫头再擦洗一下,中间抬的那几步路也就是意思意思,份量都在文瑞那头。但他就是用力狠狠的喘气,憋劲儿让脸都涨红,为的就是刺激刺激文瑞:你小子要真心疼张静以后就别整这些幺蛾子!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大刘万万想不到今天这一通折腾让文瑞下定了决心,直接导致日后无论张静住在家里还是新学府,都是一张五尺宽的大床,方便某人随时无耻的蹭过夜。 搭个临时铺让两人都出了一身大汗,张静想着还得洗澡,结果跑去厨房看,发现热水也不剩多少。回忆起来刚才王姐儿给文祈洗澡,那小子今天各种兴奋,一下到热水里就开始胡闹。怕他冻着,自己做主让王姐儿不用顾忌用水,中间给加了好几次,估计就是这么着给折腾没的。 灶里早熄了火,不可能再烧,余下的热水装出来也就一桶,拎到自己房前,招呼文瑞:“文兄,热水所剩不多,将就洗下吧。” 又去柜子里翻出一身夏天乘凉穿的宽大内衣,估摸着文瑞虽然比自己高,应该也够了,一起塞到文瑞手里:“换洗的衣服也委屈文兄将就一下。” 文瑞哪里会不乐意:“是我麻烦贤弟了,其实天气炎热,便不与为兄准备亵衣也无妨。” 这话说的张静还只是脸红,大刘就捶胸顿足了:“尼玛没皮没脸的境界啊!这院儿里可还有张妈妈和王姐儿俩女的啊!你就不怕明天一早起来吓坏了人家!” 文瑞脑子转得快,这会儿已经想到另外的问题上去了:“热水就这一桶?那贤弟如何洗?” “外头有井,这天如此炎热,小弟打桶水冲下也就罢了。”张静回答完,拿了自己替换的衣服就往前院走。 文瑞在后头快步跟上,还不忘把那一桶热水也捎上:“你我一起吧。都先用井水冲了再用热水擦一遍,不致太受凉,这一桶水应该也够了。” 张静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大刘已经咋呼开了:“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咱绝对不能和他一起冲凉啊!” “为啥?反正我跟小王爷都是男的,凑合下也就算了。” 看看张静还是不明所以,大刘又不能明说,只能坚持“不行”洗脑术,重复几遍之后眼看文瑞已经开始脱衣服,突然被他憋出条理由来:“这天这么热,一会儿洗的话全身都得洗。你想想,要当人面脱裤子这事儿不是挺那啥的,你也没习惯当众遛鸟吧?估计小王爷他也不会有这种嗜好的。” 这话张静觉得有道理,再看文瑞,上身衣服已经脱完,自己去井里打了水往身上泼,下衣倒还是很整齐的穿着。就更觉得大刘说的有道理,小王爷这估计就是不习惯,在等自己先回避。 于是连忙找借口闪人:“啊呀小弟忘了铺床!文兄先洗,我去整理了床铺再来,否则又要一身汗。”说完也不等文瑞回答,转身就跑。文瑞挽留不及,懊恼的简直要捶胸顿足,早知道自己刚才不装腔了,直接拉着张静一起脱就好啦! 张静说要整理床铺,也确实那临时的门板床得铺下,所以回到屋里就开始干活儿。虽然半夜天气凉了很多,还有些微微的小风,屋子里始终还是热,张静翻箱倒柜又跑来跑去,实在热的不行,干脆把外衣也脱了,就穿个小褂,才算感觉稍微好些。 脱衣服的时候就想起刚才不经意看到文瑞露出的那一身精壮肌肉,隐隐好像还有腹肌。再想想自己那柔软度可以和文祈媲美的小肚子,锻炼什么的,果然刻不容缓了! 文瑞动作很快,张静才刚把床单铺好他就回来了,一手拎着换下来的脏衣服,一手还把那个蛋壳灯给带了过来,也放到窗台上。 “衣服脏了,明日我带回去洗过再送来罢。” 张静好笑:“这能有什么大不了的,还带来带去,就放在那里,一会儿同我的一起泡了,明早就洗了。” 边说,手里又翻出个竹枕来丢到门板床上,然后从角落里滚了个木盆出来,把文瑞换下来的衣服都丢进去,端出屋外。 文瑞刚想在门板床上坐下,张静又折返:“文兄,门板硬,只怕你要不习惯。你今晚就睡我的床吧,我马上将床单换过。”一边说一边就动手要去掀。 文瑞一把按住张静,随后一屁股就坐到床上:“不用麻烦,为兄这就睡了!” 大刘又要捶胸顿足了,刚怎么没记得提醒张静先换自己床上的东西呢!简直太失算了! 好吧,男人的心思有些地方是古往今来共通的,大刘就是明白文瑞此刻的用心必然是龌蹉的! 张静对于这些事说到底还是不太懂,自然也没多的想法。看文瑞坚持,自己又是真困了,也就不再纠结,熄了灯出去前院洗漱完,回来倒头就睡。临睡着眼睛还瞥着窗台上的大蛋壳灯,朦胧的想着古人有诗道天阶夜色凉如水,这灯还真带出如许些些意味来了。 第41章 这一夜有人好梦有人折磨,文瑞就不说了,大刘防备着敌人动静,也没敢怎么睡,早上起来的时候只有张静是完全神清气爽。虽然因为大刘的缘故,身体没得到充分的休息,不过张静完全没想到那里去,纯粹以为是自己前一天充分运动所致。 说到运动,因为决定了要开始锻炼,所以虽然很有点乏困,但张静依然起的很早。等他在大刘的指导下歪歪扭扭做完一整套早操,张妈妈才起床,出屋子一看发现今天儿子格外勤奋,大吃一惊。 等文瑞起的时候张静已经出去跑步了。本来按他安乐王爷的习惯,还得再睡一会儿,但是一来今天是在别人家,太懒惰未免难看;二来霸占着张静的床,本来也睡得不踏实。 张静起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了,等听到张静好像都出了门,再也睡不着,干脆起来帮张静把临时铺都收了,又出来和张妈妈见过,解释了下昨晚自己留宿。 这点功夫终于文祈也出了屋,意外看到自己老爹,小东西一下子乐歪了嘴,扑过去蹭个不停,“爹爹爹爹”的使劲叫。 文瑞心里那个柔软舒爽啊,恨不得能就这样把这孩子带回家,宣布给所有人知道:这就是我儿子!看他多可爱多聪明!可惜这个念头眼下也只能是个想念,在他那些皇弟们中间的某一个成功成为新帝之前,无论如何,他也不敢冒这个险。 撇开这个不提的话,这一个早晨还真能算得上是最近几年里最充实最开心的一个早晨。张静回来之后一家子吃早饭,之后小蚬子也过来接文瑞,被文瑞抓了劳力,一起帮张静上门板。最后再一起抱着儿子去学里,看着钱夫子开始给他跟三伢子单独开课,文瑞才心满意足的回府去洗澡换衣服开始新的一天。 对于张静来说,端午节就仿佛是个句号,宣告着好日子真的到头了。 此前虽然忙乱,但好歹是比较单纯的学里工地的往返,而端午之后,聘新先生的事情就要开始动作。对于手艺教学方面的老师大家都没有经验要怎么去请,就只能由张静这个真正的最初提议人来一力承担。何况钱夫子也有这个打算,希望张静能通过这件事,逐渐在夫子们中间树立起属于他自己的威信来。 所以无论如何,这件事,张静是跑定了。 因为是新学,还是试行,要请的手艺师傅暂时不敢多,只拟了四类:厨师、木工、针灸推拿,以及经济。其实经济类也基本算是读书馆下面的分类,但是又并非是为了出仕,权衡再三,还是算到了技艺馆下头。 第一批试行,学生自然也不会招很多,所以每种分类里头暂时都只需要找到二位师傅就行。但是虽然名额不多,真要找全却也不容易。 张静原本想的简单,去市集上找那些想要找东家的业者就行。结果发现这样找来的人良莠不齐,更缺乏出色的人才。 之后又尝试去各家大作坊大酒楼之类的找当家的谈,请借他们的当家大师傅来用。只是不说碰到钉子的情况——毕竟有时候也有东家挺愿意配合的——很快张静就发现,这样找来的师傅实际操作能力是不错,但往往缺乏理论知识,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更清楚的解释给学生听。 这让他想起无数学徒总结的经验:拜师学艺很多时候需要自己偷师。 说到底,其实里头很大的原因就是师傅自己也解释不清吧?!再加上有私心,还要藏着掖着,徒弟不机灵点,真的有可能三年下来就学了个屁! 腹诽归腹诽,事情没解决就还要跑。只是连着好几天一无所获,张静觉得自己开始毫无头绪了,而且这种事情他刘大哥也很难帮得上忙。毕竟大刘所有的关于寻求人才的知识都是基于现代社会而来的,有网络聘请,还有人才市场,更有各家单位的定向猎头,这是常人普遍缺乏有效信息渠道的古代所完全无法借鉴的经验。 虽然现在大刘派不上用场,不过有鉴于眼下的情况,他倒是又提了个合理化建议:将来培养成功的技能型人才,自己学校得优先留下成绩比较出色的学生来担当未来的教员,也就是现代所谓留校任教。 不过远水解不了近渴,所以虽然有未来的打算,现下里张静依然只能努力的去跑,去找门路。听人说衙门里好像也有类似的部门,可以提供需要就职机会的各种人手,今天张静跟账房支了半两碎银子,打算过去看看。可是因为对此完全没有头绪,一路走的磨磨蹭蹭的,看看日头都快晌午,竟然连衙门口都没找到。 其实也不能说是没找到,京都府大门还是看到的,但是那门关的死紧,边门都没开,门口也没个把守的,问都没处去问。再想想虽然和太守大人因为借兵的事情曾有过一面之缘,但找人手这种事也要找到太守府去直接惊动人家的话好像就……一时间想不出个办法,张静抓瞎了。 文瑞这会儿就在京都府路口拐角的茶楼上临窗坐着,犹豫着要不要去招呼张静,他都看他在这里转悠快半天了。 张静在做什么文瑞是很清楚的,毕竟端午之后工地上就很少看得到他,文瑞觉得奇怪,自然就要去打听。也所以现在张静的问题文瑞也很清楚。 说来在这个事情上,张静之前的担心其实完全没必要,因为文瑞其实完全不介意这样的做法,而且在得知他的困难之后已经帮他找好了解决的途径。 只是如果是以往的话,文瑞会直接主动找上门去,但现在,他却有了顾虑。 要说对于文瑞,这是种很新奇的心情体验:明明是想要对对方好,想要帮对方解决掉所有问题,让对方完全不会烦恼;但又会害怕对方觉得自己过于殷勤。这种一心想要照顾对方的想法会不会让自己和对方的距离反而变远? 张静和别人是不同的,唯一一定要说的话,重要程度绝对不下于文祈。所以其他人文瑞都不会去在意对方如何想,也不会担心失去,但是只有张静和文祈,是他现在生命里完全不能丢失的两个人。重要到让他觉得在处理两人之间关系的时候完全不能冒任何风险,重要到让他开始变得患得患失。 文瑞犹豫的时候,张静终于下定决心,拐出了京都府门前的大街,往城中心绕去。 他是想起了第一次跟文瑞出来吃饭的时候文瑞带他去的无名楼。 那个地方虽然看起来是个贵族聚集的圈子,但是不知为什么,那位掌柜的就是给人一种很普通很亲切的感觉,会让人觉得无名楼就是对外做生意,并不分贵贱,另外那里整体的环境氛围也在诉说一种“那决不是个只提供玩乐消遣的地方”的感觉。 之前去的时候正好大刘不在,现在张静想起还有那么一个地方,大刘凭他多年执行国家机密任务的经验以及第六感判断,那地方恐怕就是个古代的情报中心。两人一合计,反正横竖也是有点走投无路了,干脆死马当活马医吧! 文瑞远远的跟在张静身后在城里绕了很久,才到了古董街。这不能怪张静,之前来的时候文瑞安排的马车也是转来转去绕了好多圈才到,那会儿张静就记住了入口巷子前头是一条古董街,连街名都没搞清。 这一路走来问了不少人,京里的古董街又有好几条,虽然集中在差不多的地方,但一条条看过来也还是相当的费事,找到的时候张静和大刘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文瑞则是在他们快到那附近的时候就明白了,想想,自己出面倒还不知道要怎么办,既然他们去找了掌柜的,那事情反而简单,干脆折返出来去做安排。 于是等张静到达无名楼前的时候,掌柜的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张静完全不明所以,还以为这就是无名楼的特色:任何人来掌柜的都会在门口迎接。不管怎样,本来他都还在担心万一这里没人,那要怎么进去找掌柜的,这下总算避免了尴尬。 掌柜的依然一副笑眯眯和气生财的模样,和张静见了礼,先把他往里头让,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就问:“张公子多日不曾见了,今日来是来访友呢还是玩耍休息?” 张静跟着掌柜的往楼里走,身上冷汗就下来了。之前光想起来有这么个地方,死马当活马医,其实是抱了八成无功而返的打算,没有收获也就不用担心开销。 但是现在看这架势,似乎就算只是简单问个事儿,也不是能站着就说完的样子。大刘还在一边煽风点火:“我说弟啊,要不咱闪吧?咱身边就半两碎银子,这地儿显然不是能消费得起的啊。” 掌柜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有意无意的就起话头:“说来此前听六爷说起,张公子家中办了一间大书院?” 张静见问,老实回答:“这个确实,其实本也不大,只是最近翻建才显得大了些。” “如此说来六爷所言不假!张公子,某明人面前不打暗语,向来最为钦佩以天下为己任之人,公子小小年纪便能支撑起如此事业,实在令人赞叹。某无以为表,以后公子来此间游玩休息,茶水等一应寻常消费某绝不收取一文费用。只求公子常来,可令无名楼更添书香优雅。” 天上掉馅儿饼了!大刘和张静同时有了这样的想法。 第42章 来不及等大刘思考这里头会不会有什么猫腻,被身边只有半两银子的问题困扰的厉害的张静先开了口:“掌柜美意却之不恭,但学生恬为学院少东,其实若无夫子们扶持,必然一事无成,实在也是受之有愧。”快说没关系吧,快说快说! “如此说来六爷当日倒也提起过,学中有数位有份量的大儒。这样,还请少东回去同夫子们说说,倘有闲暇,也来此间坐坐,定能令无名楼蓬荜生辉!当然了,一应寻常消费同公子一样,某绝不收取分文!”反正文瑞已经答应了,万一真有亏损就直接跟他结。 张静乐了,自家夫子们的名头好用已经不是第一次,所以完全不疑有他,谦让几句之后就欣然接受。大刘虽然觉得这馅儿饼砸的有点重,但是实在想不出这个掌柜的对张静能有什么贪图的,也只能先把疑惑压在心里。 说话间掌柜的已经把张静带到了一间雅室里,转身问道:“张公子,你看这里可好?还是,”伸出一个手指头指指楼上,“去六爷那屋里比较舒坦?” 张静心道:没事我一个人来的去他那屋里干嘛?也就是此前只来过一次,这掌柜的倒是不避嫌!回头得跟文瑞说说,那房间要是他常包的,还是别那么轻易放人进去的好。 掌柜的不知道已经被冤枉了,还在乐呵呵等张静决定,张静点头:“这里便可,不用费事,其实学生今日来是有事想要同掌柜的打听一二。” “张公子请先坐下用茶,不知公子要打听何事?” 大刘一听,哎有门儿!张静还有点犹豫,大刘撺掇他:“没事儿就问问呗,大不了啥也问不出嘛。” 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张静也不再扭捏:“学生冒昧,想请教掌柜的,学生眼下需寻觅可以为人师表的名匠,但苦无门路,不知掌柜的可有否建议?” 掌柜的就等着这句呢,但是之前文瑞也关照过,有些该说的规矩还是要说,否则让张静察觉到事情过于顺利,进而起了疑心,这些安排就白做了。 所以掌柜的微微一笑,颔首道:“这个鄙人倒还略知一二,并且正好有位懂这方面事情的兄弟可以推荐给公子。只是某这无名楼这路买卖却不算是寻常消费,价格也就……”说话说一半,做出活脱一副奸商模样。毕竟文瑞给的钱可不少,做戏一定要做足! “这……不知费用如何计算?”张静头皮发麻了。身边统共就半两银子,怎么都感觉这事儿不对劲儿啊,半两银子只怕是屁都买不到一个。 要不实在不行,如果价格还能接受,就先找个借口回去,回头筹了钱再来?对于掌柜的的信誉张静倒是没有起过疑心,毕竟这么大个买卖,没点真本事撑不下来。 不想掌柜的沉吟了一会儿道:“这样吧,公子寻这样人才多半也是为了学里,与寻常买卖不同。我把那位兄弟喊来,公子自己同他商谈,是否收费,或者要收多少,都由你们自己商议便是。张公子你看如何?” 张静简直要喊掌柜的活菩萨了,这就是摆明了不跟自己收中介费啊! “如此不会坏了此间规矩么?” “规矩算什么,规矩都是鄙人定的。”这么说着的掌柜的看起来居然还有几分帅气,“请公子稍等,我去喊他。” “有劳掌柜的了!” 大刘感叹:“你小子这是遇到贵人了呢还是狗屎运呢还是其它啥原因呢……” 张静得瑟:“是夫子们名头响亮。” 大刘不以为然:“切~”他的第六感告诉他,这事儿和某位王爷应该还是依然脱不了干系!可惜眼下没有证据,只能继续自己憋着。 掌柜的去了没多久就回来,带着个约莫三十出头四十不到的精干汉子。大刘一打眼就知道对方绝对是练家子,而且绝对是身手不凡的那种。 所以当掌柜的跟张静介绍完“这位就是我说的那位兄弟,张公子称呼他十一就行。”张静第一句搭话是被大刘逼出来的:“这位兄台样貌不俗,想必身手不凡?” 这个时候大刘就特别想张静也能练到起码像文瑞那样,那他就能跟人家切磋切磋啦。古代的武术可是有很多现代人怎么也参不透的关窍的,之前是没机会接触到高手,现在是太可惜高手在眼前自己却打不了! 文十一没想到张静第一句话竟然会是这个,情急之下脑筋飞转:“是,在下以前是个镖师。” 这话不算完全的谎话,文十一是文瑞的父亲收留的,当年在文家庄一众护院里也很出众,所以曾经也帮主家押过几次东西,有过镖师的经验。 只是后来文家起义,自然免不了家族人员的大更替。但是就算是在那段最动荡不安的岁月里头,他也始终对主人家不离不弃,并且在文瑞父母双亡之后一直照顾着小文瑞。和文宪小蚬子一样,是文瑞可以全心信任的人。也因为这种信任,所以到现在他也还担任着十分重要的职责:文瑞身边有六个影卫,他是老大。 要说文十一的这种忠诚从何而来,那得从文瑞父亲收留他的事情说起。那会儿文十一七岁,家里境况不好,有天上山捉柴遇到只饿了不知道多久的山猫,被咬伤之后从山上滚了下去摔断了腿。 小孩子别的不太懂,却已经记得曾经有个道士对自己说过,自己命里会有一劫,到时如果能坚持到有水的地方,那么就能遇到命中的贵人,逢凶化吉。于是小十一咬牙挣扎着沿山脚一路爬,终于来到条溪边,接着支持不住终于昏死过去。 说来也是巧,那天正好文瑞他爹带着一群人来山里打猎,要找晚间扎营的地方,也找到了那条溪边。发现草丛里有血迹,跟过去一看,小十一已经出气多进气少,当下动了恻隐之心,唤来随队的医者,一晚上不眠不休,硬是把已经走到鬼门关的小十一又给拖了回来。 这以后十一他爹娘知道了这事儿,就说孩子这条命已经是文家给的,说什么也要让十一卖身为奴到文家。十一也深信文老爹就是自己的贵人,文家不收他,他就在文家后门那里跪了十足三天,一再表示一定要报恩公的救命之恩。 文老爹实在想不出那么点大的孩子要来能干嘛,不过看着小孩儿连着三天不吃不喝跪在自家后门,已经摇摇晃晃快要倒下了还不放弃,觉得这孩子的这种劲头说不定是个宝,于是终于答应收留了他。 小十一也确实不负文老爹所望,进了文宅之后年纪虽小,活儿绝不偷懒少干,更加难得的是一有闲暇他就会跑去前院看家里的护院们练武,没两年竟然把家里那些武师的本领都学了,这让文老爹意识到这孩子兴许是个天生学武的料。 那时候距离文家起义还有十年左右,正好是文家根基最盛宗族都在大量吸收各路义士的时候,要找本领好的武术家不算太难,就干脆让小十一正式拜了师开始学艺。 小十一从九岁不到开始打基础,虽然年纪稍微有点大,但胜在他刻苦,一天当两天用的埋头苦练,不到十一岁,已经有了十分扎实的基本功,师父所教的拳脚套路也都迅速上了手。 这之后一直到十五岁,就是在不断的更换更强的老师学习更精妙的武术之中度过的。十五岁生日之后,文家更是表示如果他有这个意愿,文家愿意赞助他游历天下磨练所学,虽然不久后因为时事所迫,并没有成行。 所以文十一可以活下来到成才,可以说没有文家就完全是空谈。这种被抚养而形成的感情远超过了当初的救命之恩,对于他来说,文家就是自己除爹娘家之外的第二个家。后来爹娘也过世,文家更成了他唯一的归宿。 也所以,文瑞可以放心的把张静遇到的问题交给他来帮忙解决,因为他一定会竭尽所能,完成文瑞的任何要求。 听说人家是镖师,大刘来劲儿了,他爱看武侠小说,对镖师这个职业自然不陌生,不仅不陌生,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憧憬:“那你们每次运镖是不是都会遇到山贼水寇?他们会喊‘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财’么?” “呃,这个其实只是说书人的敷衍罢了。要说剪径强人其实也无有那许多,便是前朝混乱时,我也只遇过一次。那贼人也都是乌合之众,车队路过那山脚时他们便从山腰往下推石头堵路,堵住之后直接扑上来抢,抢了就跑。被追上了也不反抗,乖乖又把财物交回,只求不杀他们便可。” 听完文十一的话,大刘觉得自己莫名的被打击了,终于乖乖躲回去,张静这才获得主动发言权:“学生孤陋寡闻,让十一兄见笑了。” “不妨事,其实绿林中那些事情,说穿了也便那样。绿林人一样都是人,见财起意却又贪生怕死,俗人都难免罢了。” 大刘在张静脑子里咆哮:“快!快让他换话题啊啊啊啊!你哥哥我的梦啊!都被他砸碎啦!那是男人的浪漫啊他不懂不懂!” 第43章 张静被他吵的脑袋疼,只能抓紧言归正传:“其实学生经由掌柜的推荐,有件事想要麻烦兄台,只不知若要请兄台出手,所需费用如何?” 掌柜的听张静起了话头,站起来打岔道:“某实在抱歉,楼中其实事务颇多,张公子少时同十一兄弟谈完事情,无论是要再休息还是回转都还请自便。屋角有铃绳,若要寻我,拉绳便可。某这里就先告退了。” 张静想起之前跟文瑞来那次好像也是这样,掌柜的把人迎进来之后基本上没需要找他他就不会出现,想来应该是这里的规矩,也起身拱手道:“多劳掌柜的了,掌柜的还请自去,学生改日当再来拜谢。” 掌柜的又谦虚几句“哪里哪里,不敢不敢”,出门走了。张静才回过头来跟文十一继续刚才的话题:“十一兄,这个费用……” 文十一不好直接说“不用钱”,只能装模作样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明知故问:“能否请公子详细说明一下所需要办的事情为何?” 张静一想,是这个理儿,必然是根据任务难度来定报酬的了。也不隐瞒,把自己的需求细细的说了一遍。 文十一听的也仔细,再回忆一下文瑞的交代,基本上并没有什么出入,心想其实现在就能直接领你去见人。 不过终究不能这么说,只是略显得轻松了一些的样子,道:“这个不算什么,在下年轻时东奔西走,还算认得些人,等我去各家打听下谁有这个意愿便成。到时公子只需同先生们见下面,具体聘请费用你们再谈便是。至于在下,横竖只是跑个腿,待事情都定当之后,公子再酌情给几个跑腿钱就是了。” 这个也是文瑞关照的,真要一分钱不要,只怕张静会起疑,但是给多给少直接看张静意思就行。 张静听了这个条件,心里觉得十分不错,跑腿钱什么的,想必就算是无名楼的人,也给不过十两银子去,给个五两什么的也都算给的多。当下把那半两碎银子取了出来递给文十一:“如此还要有劳兄台。学生惭愧,今日只带的这半两碎银出门,兄台莫要见怪,就当个定钱,买杯茶喝吧。” 半两银子在文十一看来其实真不算什么,但是有鉴于文瑞关照过中心思想是虽然必须收钱也随张静意思给多少是多少,但绝对不要多拿。半两银子对于寻常人家来说也就不算是小数目,文十一自然不可能就这么接了。 好在反正是碎银子,他便挑了一块最小的捻起来,大约一钱多点:“公子说笑了,跑腿哪用得了如许多,左不过一碗茶两斤糕的开销而已,这一块便够。倘或万一将来有缺,在下再同公子算便是。” 张静囊中羞涩,这会儿也顾不得颜面了:“既如此,你我说好,等事成之后学生再另行重谢。” “公子客气。那十一就此告辞,三日后自当登门拜访,公子只管放心敬候佳音。” “有劳有劳!” 无名楼这一趟跑的居然大有斩获,而且重要的是,钱都没花多少!张静心情那个好啊,回家的路上都快哼哼上小曲儿了。只有大刘还在嘀咕,一会儿懊恼高人就在眼前自己却无法请教,一会儿又怀疑高人的劳动力怎么会这么便宜是不是又是某王爷的阴谋。 张静心情好,也不想跟着他刘大哥的思路再把自己给绕进去,也就不听大刘在唠叨什么,自顾回家。过了端午天气就开始变得爱下雨,所以顺路还带了半斤卤猪耳朵给先生晚间可以喝上一小杯去去湿气。 展眼三日便过,期间因为不用再出门去跑,张静就又回到了工地上,自然不可避免的又被文瑞缠上。还好文瑞现在懂得收敛了,硬是没让张静感觉到突兀。 照理说工地明明很大,每天还能偶遇上几十回,是个人都得觉得诡异,但文瑞的借口找的都十分巧妙,巧妙到第三天的时候张静都开始担忧:是不是新学府的规划还不完善,怎么去哪个地点都会走到同一条小路呢?真要是这样,回头遇到事情岂不是大家会在这里造成交通问题?! 于是文瑞不得不另寻其它多几条偶遇路线。 第四天的时候张静一早就到了书院里等着,辰时过不多久,文十一就如约前来。按之前文瑞嘱咐的一说,张静眼睛先是发亮,然后就直了。 四门课,八位师傅,厨师,木工,针灸推拿,出纳。文十一逐一给张静介绍: 厨师师傅两位,是老哥儿俩,哥哥王文卓,弟弟王文秀,是曾经馐味斋的大勺和二勺,现任馐味斋掌厨的师傅。年纪上去感觉站不动了,反正钱也存够了,就干脆辞了工在家养老,教导徒弟绝对没有问题。 木工师傅两位,一位是建国初担当过御花园总设计师的蒯祥师傅,说来同张家附近那家蒯记车马行的老板还算是远房;另一位宋呈瑞师傅名头没这么大,但也是设计过京都府的。 这两位都有些家底,也都在京里有自己的买卖,和王家老哥俩一样,老来做不动了,干脆在家养老。门下都是弟子无数,学生中间出名的也不少,算是相当有份量的师傅。 医师两位,都是从京里最大的药房同济堂请来的资深中医,游子昊和吴方。这两位本身教出来的学徒后来开药房的都不少,其中最成功的一名徒弟就是现下京都第二大药房惠济堂的当家。 不过这两位因为还在药房里供职,所以大概只能确保每日半天课,但是好在有两人,时间上能错开。学医又讲究要学生自己多花时间钻研,应该问题不大。 至于教授出纳的两位,相对就比较年轻,一位是珠宝行同心馆的二掌柜廖仲,另一位是闵记绸缎庄的总账房王学,这两位虽然年纪都还不到五十,不过手里出来的学徒也是无数。 而对于张静来说,最直观的理解就是,这两家店基本上都属于他这个财力阶层的人绝对不会去光顾的高级店铺,所以这两位的地位和其他几位相比肯定也不差! 连大刘都惊讶了:“哎我说弟啊,这些人真能请来?我怎么觉着咱们将来会付不起工资啊!” 张静的担心自然也离不开这个问题,他本来只是想找稍微好些的有耐心有技术的师傅回来就行,而面前这位十一兄所请的人早就大大超过了自己的要求标准。 就不说这些人到底他都是怎么请动的,眼下真要都肯来固然好,但学里是否承担得起这个束修的费用也绝对是个问题,这怎么看都会严重超支了。 担心一起,张静不由沉吟起来。文十一看他脸色就知道自家爷说的不错,这位少东显然是在顾虑,顾虑的内容大概八九不离十和钱有关。不等张静开口,又补充道: “这几位先生愿意来教学,倒也并非贪图钱财。一来有手艺的人,到他们这个境界,早无有私心,只愿能将一身本领传承下去;二来也是学里名头大,在下一提,他们便个个都问是否就是眼下在造的新学府,我说是,就个个欢喜,都道要来。想来也是冲着学里的名头,但凡不为利的,都愿为名罢。” 一番话,虽然听起来只是推测,但是很明确的就透露给张静一个信息:别担心,不会弄的你破产的。 张静听这道理倒是对头,但终究还是有些担心这些见过世面的人,他们的“不贪钱”和普通老百姓的“不费钱”这俩概念之间是不是会有比较明显的落差。然而还没等他纠结起来,外头小四直冲了进来:“少爷少爷!快!快回去看看!文管家来帮你搬家了!” 小四虽然是张家的小厮,不算什么大门大户出身,但因为张家情况特殊,他从来到这里之后,所受的教育该有的一样都不少。平日里虽然没有严格到要恪守长幼尊卑进退行止的条条框框,但一般的礼节还是很被强调要遵守的。私下里也就算了,像这样当众奔跑呼喝绝对是不允许的,尤其还是在学里。 之前文瑞自己上门那次,就因为他咋咋呼呼的跑去西院找张静,后来被钱夫子罚站了两个时辰的墙角。今天这里还有客人,显然如果不是真急了他也不应该这样莽撞。 而且他喊的话也奇怪,联想到文瑞从来都是个办事出乎意外的人,张静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莫非出了什么事要把自己拘到哪里去?!这个时候文祈正在学堂后院受钱夫子的单独辅导,王姐儿也跟在那里,家里就只有老娘,别再把她吓出个好歹来! 第44章 心里着急,就有点想抓紧回家去看看,但总算还没忘记这里还有客人,并且还是自己请来帮自己解决问题的。只是一时间又做不下决定,不知道该怎么打发人家,张静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反应力和决策力都还实在不够等级。 下意识扭头去看文十一,只见对方仿佛对这类事情相当适应一样,很从容的提出了建议: “张公子家中事务也是要紧,这样吧,十一有个折中的办法。十一先回去先安排几位师傅凑个都方便的日子出来,届时请公子过去一叙,大家见了面,当面把事情说开,能成最好,倘有不成的,十一再去寻觅便是。公子你看可好?” 张静此时对这位十一兄的敬仰真的快要滔滔不绝了,看人家这气度!看人家这反应!看人家这决定!再看看人家的办事能力! “如此甚好!只是有劳十一兄了!只不知费用需要多少?学生一会儿着人去账房里支了给兄台。” “这个不急,今日公子有事,十一先行告退,改日来同公子定见面地点日期时再议便可。” “多谢十一兄!有劳有劳!”张静拱手作揖,文十一江湖做派,抱了个拳,也不多耽误,直接闪身出去,眼一眨就人影不见。 张静连忙往门口跑,一边拉过小四问:“家中到底怎样?” 小四结结巴巴的说不清,只知道刚刚文管家突然带着一帮人到张家,见过了张妈妈就直奔张静房里,先就把房门拆了,里面的书桌椅子都搬出来,还要动手拆床。 小四本来这会儿应该在学里的,今天也是贪玩,看看钱夫子在教文祈,一时半会儿用不到自己,张静又有客人,就想着偷偷溜回来摸个地瓜吃。结果进院子就撞见一帮人在拆东西,张妈妈一个妇道人家,坐在堂屋里都愣了。小四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急忙赶回来喊张静。 文宪这事儿自然也是文瑞安排的,因为知道今天文十一要来给张静介绍那几位师傅的情况。 文瑞的性格,对于不在意的人那是完全生死由他,但对于在意的人,几乎可以细致到让人抓狂。具体表现在张静这里,眼下就是他未卜先知就笃定张静看着这豪华师资名单一定会犹豫,所以就安排了文十一那一席话。 但是单单那么一席话估计还是不够的,依张静那个事事都要请示过钱夫子的习惯,肯定很难马上做出决定,最好是在需要他做决定的时候有个什么事情推动一下。所以文瑞就干脆替他把这决定给下了:反正横竖自己也想给张静屋里换个床。 也搭着正好最近有家新开家具行的老板在到处拜山头,给睿王府送的就是一架上好的金丝楠木描金雕花大床。这个直接送到张家肯定不行,太过招摇。但是用它替换下自己屋里那架老檀木的床,再把那张旧床送去张家,估计就问题不大了。 毕竟说起来也是用旧的东西,而且那床样式古朴,雕琢很少,粗看不会猜到值多少钱。到时就说自己有了新床,旧的无用,但是木料不错,就这么卖了或者扔了都可惜,希望张静不要嫌弃。按张静那个性格,基本上就可以确定他只能反抗无效了。 本来文瑞今天也打算是自己亲自来的,但是今年的春猎时间到了。对于崇尚武力的现今皇室来说,这绝对是件大事,所以他不得不暂时丢开一切其它事务,先跟着他皇帝大舅去郊区旅游个几天。 而且文瑞还有个问题:最近因为他一直在跑新学府的事情,又没再去过蕊香阁,本来他所精心塑造的风流倜傥狂浪不羁的睿王形象正在一点点的崩塌。已经有好的不好的朋友都来明的暗的打听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一向不问世事只顾吃喝玩乐的睿王爷现在勤快了起来。 再加上他大舅的身体正在明显的变差,他那几个皇表弟私下的动作有些都已经露到了明面上,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已经开始派人来接触自己,看自己的立场态度。这种时候,一个拿捏不好,自己横竖身份在那里,他们或者奈何不得,但极有可能会累及到还在建造中的书院。 所以他不得不去表示一下自己依然无心政事只想玩乐的决心,顺便也得让那几位感觉一下书院对于他就像个一直没有玩具的孩子突然得到了个大玩具一样,所以才稀罕,而不是真的有什么想作为的想法。 想到这里,文瑞就觉得郁闷,这一去就得四天五夜。四天五夜啊,看不到张静也看不到儿子的四天五夜啊!心里不顺,连带觉着胯下骑着的今年北疆新进贡的夜照雪里白也分外的不舒服,这马怎么这么颠! 文瑞郁闷的当口,张家已经乱作了一团。 文宪带过去的人手脚十分麻利,张静回到家里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拆装完毕。自己原本的那张单人小床拆散了摆在后院里,屋子里其它家具都归了位,只有床的位置被替换了一张老檀木的大床。 那大床虽然没有什么雕刻装饰,但是木材实沉,表面泛着金属一样的光亮,一看就知道绝对不是普通物件。床上还铺好了床单锦被,那被子是夏天用的凉被,用的竟然是鲛绡,别说那么一大床,就算是剪上一尺,那价值都够张静做上好几身衣服的了。 那些人手还没散,都站在前院里等文宪吩咐,而文宪则在等张妈妈决定应该把张静原先那张床怎么处理。 张静觉得自己都快要晕过去了,实在完全不知道文瑞到底一天到晚都在想些啥!连大刘也对于文瑞这种大手笔的出人意料表示十分不解,就算是要追求人家,也犯不着这么摆阔吧!还是说富二代什么的,真的都没什么金钱观念?! 不管怎么说,先拉住文宪肯定是没错的。 “文管家……” “张公子回来了,文某这厢有礼了。”文宪笑眯眯的,对着张静一揖到底,算是见礼,还很欢乐的继续问道,“公子来得正好,公子对那床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你个头啊! “学生也正要向文管家请教,那床是怎回事?” “爷他前些日得了个新床,换下这个旧的,觉得弃之可惜,想起公子这里卧室虽大,床却不宽,想来休息的也不甚舒爽,就让在下把这架旧床送来,还请公子莫要嫌弃。这床虽是用过的,但质量上乘,说句得罪的话,比公子原先那张肯定是要好些的。” 这哪里是好“些”啊!是好太多了好不好? “这床实在太贵重,学生不敢收,还请文管家先取回,学生改日定当登门向文兄赔罪。”尼玛这叫啥事儿!还得自己去赔罪! “这个在下不敢。没有我家爷口谕,文某实在不敢自作主张,还请张公子见谅。” 眼看文宪又是一个揖,张静头皮都麻了。大刘还在一边火上浇油:“啧啧,原来古代也有强迫消费啊。” 张静顾不上大刘的幸灾乐祸:“不知文兄现下可在府中?若不在,学生马上套车去工地上寻他。” “这个不瞒张公子,今日乃春猎第一日,我家爷一早便陪着御驾前往东郊狮子山了。” 所以说文瑞这根本就是计算好的吧!皇家狩猎什么的,老百姓就没办法直接找到他人了是吧! 张静不死心:“难道就无有办法让学生同小王爷见上一面么?” “张公子,实在抱歉,恕在下无能为力。” 虽然明知答案肯定就是这个,但是人都有种普遍的心理,还是想再追问一遍。不过还没等张静开口,就听到门口传来个戏谑的声音:“我道小文你遍寻不见,听下人都说你往城南朝天衙这里来,叫我好找。” 大家闻声都往门口瞧,唯独文宪面色变得很难看:“李管家今日有闲?” “小文你莫要套李某的话,李某哪里有闲,这本来是要给小王爷送他忘了拿的云锦丝帕。只府中都在寻你,横竖小王爷此时定然在路上,倒不好找,李某寻思,索性先来找找小文你。没想到还真被我寻得,哈哈!” “李管家寻我何事?文某今日这趟是爷嘱咐来跑的,并非肆意妄为。” “小文你问的好生奇怪。爷忘了丝帕,小蚬子不在眼前,能与爷送去的不就是小文你了么?你不在,李某才越俎代庖。” 原来睿王府三位管家,除了平常负责各类杂务的文宪是从老文家带出来的,其他两位总领的大管家屈山以及单管账房的李秀都是睿王府落成之后才另外招的。其中尤其这位李秀,同文宪格外的不对付,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了睿王府真正重要的帐目其实是在文宪手里。 文宪听对方这样说,也不紧不慢的反击:“那方云锦丝帕我昨日便问过爷了,爷说这次春猎不用带。” 那丝帕说是丝帕,其实是汗巾,文瑞的皇帝大舅恩赐的物件之一。以往有围猎或者比武之类活动,文瑞都会带在身上,虽然不会真拿来擦汗,却也是种受宠的象征。 李秀完全不在意文宪说什么,自顾自道:“咦?那如何爷房里大丫头秋菊说昨晚爷还寻来着,结果一早却落下了,这才着急央人给爷送去。” 说完不等文宪开口,又道:“也罢,横竖我还是跑一趟罢了,爷倘是真不要,我再带回来便是。”转头又对张静道:“方才听这位小哥意思,是要寻吾们家爷?你可要同我一道?” 第45章 张静想不到事情一转眼居然到了自己头上,看对面文宪一直在运气的样子,直觉似乎应该拒绝比较好。 李秀仿佛看出了张静在想什么,又有意无意的感叹了一句:“说来爷也真是捉摸不透,那新床奢华过头,他本不是不喜的么?怎地又突然就拿来替了旧床?听说这旧床是爷有年从个古董贩子手里花了大笔银子淘来的……” “李管家,莫要忘了规矩,妄论东家之事!”眼看李秀嘴上越来越没把门的,文宪不得不出声阻止,可惜话都已经说出来,张静的脸色也变的不好看起来。 本来按文宪的说法,也就是个淘汰的旧家具,自己之所以坚持不要,更多还是因为上头的铺盖,对于床本身,虽然知道东西肯定不是什么便宜货,但也没想过能有多贵重。结果现在听这个李管家说的意思,好像那床比文瑞那新床还值钱多了。 张静心里这会儿充满了各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综合起来就俩字:窝火。也就顾不得文宪脸色如何了: “李管家,真的可以带学生去见小王爷么?” “张公子!……” “真的。不过咱们都不能进围场内,只能在外头候着。但是请小王爷出来见一面肯定是可以的。” “如此,要有劳李管家了!” 文瑞在听到帐外的兵丁通禀营外有人来找自己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会看到张静。 这绝对是个惊喜,惊大于喜的那种。因为没想到,所以文瑞出来的半路上遇到了他二表弟也就是二皇子的时候,完全没想到应该婉拒人家要一起同行的要求。 在文瑞的计划里,他和张静的关系再好,眼下也还不能让他那几个表弟知道,然而今天这一出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张静见到他出来,一来心中有事,二来这段时间也随意惯了,完全不疑有他,直接就跑过来喊了一声:“文兄!” 文瑞眼角瞥到文歆,也就是他二表弟,在好奇的打量张静,知道这事儿今天糊弄不过去,但也不想就这么直接暴露。心里祈祷了无数遍“张静你别怪为兄”,拱手冷淡应道:“原来是张公子。” 然后不等张静说话,就转向一旁笑嘻嘻看戏的李秀:“你如何在这里?” 李秀一脸笃定,先躬身向文瑞行了礼,这才缓缓道:“这位小哥着急要找爷,小人心中不忍就带来了,是小的欠思量了,望爷恕罪。” 张静还在奇怪这个李管家怎么不提那个什么丝帕,大刘突然喊起来:“我靠!咱们被利用了!” 大刘一喊,张静也隐约有点反应过来。再看看明明在认错却满身轻松的李管家,还有文瑞身边那个一身贵气正在打量自己的武将,联想到刚才文瑞很突然的冷淡,张静脑海里瞬时间闪过无数说书桥段。什么皇室相争兄弟阋墙明争暗斗欲擒故纵,还因为之前被大刘洗过脑,连捉奸在床之类的都蹦了出来,虽然谁捉了谁的奸这个问题还有待商榷。 看来今天自己这趟来的很不妙,张静心里有点后悔,早知道就应该遵从自己的第六感,不要相信这个李管家的。可惜来都已经来了,现在马上闪更显得不自然,只能硬着头皮站着等文瑞先开口。 文瑞心里知道八成是为了那床的事儿。要说那事儿本来目的就只为了别让张静在文十一给他名单的时候太纠结,找个事儿让他分心一下而已。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简单的一个事情会闹到张静都找了过来。 不过再看看身边年纪不大鬼点子不少的二表弟正在和李秀偷偷摸摸眉来眼去,心里大概也有了数,但是要怎么跟张静开口是个问题,问的不好,旁边的人肯定就能揣摩出点什么来。 再加上张静虽然平时礼仪规矩之类有钱夫子从小教导问题不大,但毕竟是钱夫子亲自教导出来的学生,只怕骨子里早就继承了老夫子那一身的清高,所以对于这些宫中官场里的争斗,自己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明显能感觉到对方是不太懂的。万一自己问了,他对答的却不好,将来会有什么后果,现在谁也预料不到。 于是一时间场面冷了下来。 倒是文歆,这会儿摆出一脸好奇,冲文瑞问道:“瑞兄,这位可就是新学府的张公子?”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文瑞心里恨恨,面上慈眉善目,一派兄长风范:“正是。” 于是文歆又开心的去跟张静打招呼:“张公子,久仰,小王单名一个歆字,是瑞兄的二表弟。” 张静第一时间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条件反射的要拱手回礼,只是脑子里猛的一激灵,想起夫子后来断断续续给自己讲的当今圣上的家事,一句“小王爷好”在嘴边滚了一圈,硬生生又咽了下去,直接双膝跪倒磕头道:“原来是二皇子殿下,请恕草民有眼无珠,多有冒犯!” 文瑞那个心疼啊。猎场周围为了通行方便,地面都铺了青砖,虽然不比宫中用的那么讲究,但也是上好官窑出品,张静跪下去那普通一声可是实实在在都听到了,不用想都知道能有多疼。 见他跪下去,文歆连忙上前扶了:“张公子莫要如此,小王也只是一时兴起,跟随瑞兄出来走动走动,猎场之中只有武者,无有尊卑。” 张静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被搀扶起来之后也不敢多动作,低眉顺首的站在一边,连膝盖上的黑泥印子都不敢去拍。 好在文歆似乎只是想要确认下张静身份,此时也不多流连,倒是去跟文瑞讨李秀:“瑞兄可否让李管家陪小弟走上几步?” 文瑞虽然知道李秀应该是和宫里有点什么关系,但是今天也还是第一次看到对方这么明确的挑明,估摸着这个二表弟大概是开始想要笼络自己了。 反正对于这类事,他眼下的宗旨就是努力打好太极拳,四两拨千斤,哪个表弟也不得罪,所以可以做顺水人情的时候就绝对不吝啬。只不过今天这个人情是属于不得不做,而且做完之后必然会透露出影响来的那种,到底心里还是有点闷闷的:“李秀有幸得蒙殿下青眼是他造化。” 又转过头对李管家摆出一副什么也没感觉到的样子:“你小心陪着殿下四处走走,殿下烦你了就快点回去。” 李秀笑笑,抱拳躬身:“是。” 眼看着两人走远,文瑞又带头往营地外头走了一段,估摸着差不多把手营地入口的兵丁也不会听到两人说话了,这才转身望向张静。结果还没等开口,一眼看到张静白袍子上膝盖的部分还有两块黑泥,也不顾身份,就弯腰帮他去拍,更恨不得要掀开看看有没有受伤。 “方才那一跪十分用力,现下可还疼痛?” 哎?张静愣了,本来见他去帮自己拍泥,自然也连忙弯腰自己来弄,没想到文瑞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不,不疼了。” 那地面虽然是青砖的,但是山道边有泥,行走往来带的那砖面上头也有一层不薄的黑土,再加上自己下跪的时候只是动静大了点,其实自己还是有分寸的,所以站起来没多久也就完全不痛了。 “那就好。”文瑞松了口气,这才言归正传:“贤弟如何会来?宫里这些事,个中总总,关系微妙,贤弟今日这一番不请自来当真吓愚兄一跳。”这个是实话。 听文瑞这么问,语气里有点急切又有点担心,虽然最后似乎在抱怨,却又感觉不到责怪,不由越发心虚起来:“是小弟欠思量了。” 文瑞站起身,就看到张静脸红红垂着头认错的样子,于是本来还有的一点点不爽也完全消失无踪了:“我那府中,文宪同小蚬子是可以信得的人,”还有文十一也是,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其余人等,贤弟将来或者还有遇到,最好多个心眼。” 张静闻言猛的抬起头来。文瑞这话说的可就是十分私密了,虽然知道这小王爷一向待自己好的过分,但一旦牵扯到这种话题,那就不是“待自己好”这四个字能包括的了。 而且文瑞在民间的名声,一向都是风流不羁率性随意,所以也从来没听说过他有自己的小团体之类的。今天这个嘱咐,怎么听怎么觉得透着一股子不寻常的味道,张静一时间诺诺不敢应声。 文瑞见他那个样子,心想果然虽然被教养的纯真天然,但是敏感度还是不差,这话大概过于亲密吓到他了,于是丢过一边,扯到张静来的理由:“贤弟来找为兄,所为何事?” 张静偷偷瞥他一眼,心里暗暗鄙视一下,这才开口:“文兄着文管家送来的大礼小弟消受不起,还请文兄下令取回罢。” 文瑞就知道他一定是这个答案,但有些事还是得证实:“贤弟是说那床?那本就是替换下来的旧物,弃之可惜,贤弟不嫌弃就是它造化,何来大礼一说?” “文兄莫要戏弄小弟,听李管家说,那床是文兄花大笔银子从古董铺子里淘来的宝贝。文兄且说是与不是?” 好吧,该来的总要来。 第46章 幸亏为了预防万一被追问,借口是一早就准备好的。 “李管家如此快口,实乃家门不幸!” 文瑞一脸的沉痛,张静虽然觉得不太合适,还是有点想笑。大刘早就不客气的笑开了:“他又装!” “也罢,不瞒贤弟,你看天气一日日炎热,为兄其实是心痛文祈。” “这个……” 文瑞不给张静说下去的机会:“贤弟莫要误会,愚兄并不是抱怨贤弟家中照看不周!那东厢房极好,这个愚兄还是知道的。” “只是文祈始终还太小,小孩子又比大人要胖些儿。天气渐渐炎热,虽说夏日里出痱子之类也是寻常,愚兄心里寻思,始终不忍。无奈倘就如此送小床凉被与文祈,又怕被夫子呵责。所以才……还请贤弟通融。” 看文瑞连通融都说出来了,张静一时到拿不准到底这个是真话,还是早上文管家说的其实才是真话。但是横竖宗旨没有变,那床文瑞一点也没有拿回去的意思。 不过就算依文瑞的说法,那也还有问题:“可是文祈平素都由王姐儿照顾,晚间若同小弟一间屋子睡,王姐儿女流,必然不便。而小弟又无照顾小孩子夜间情况的经验,只怕……” “不妨。只要最热几天可以令文祈睡过去便是,何况贤弟不久就要迁居到新学府内不是么?” 张静明白文瑞的意思了,可是这位爷是不是忘了啥? “确实如此,只是届时文祈必将一同过去的。” 文瑞就等着这句呢,当下一拍掌:“啊呀确乎如此!愚兄忘记了!” “……” 张静无语。 “所以,那床……” “贤弟来时文宪可曾答应换回原先你那小床?” “自然不曾。” “那只能委屈贤弟先将就一下罢。此时回去文宪定然已经离开,你也见了,要挪那物十分费人手,可否待愚兄这里事毕回去之后再议?” “这……” “另外愚兄还有个不情之请,待新学府落成,贤弟同文祈必然同居一院,到时家什可否由为兄来安置?你也知晓夫子那脾气,似乎顶看不惯父母宠溺小辈,只是到底……”一句骨肉连心差点脱口而出,还好马上想起当初跟学里都说的是文祈是抱养的,及时刹车。 文瑞的话虽然最后有点吞吞吐吐,但是理解他意思是没问题的。张静刚想回答新学府里大家的住处钱夫子也一早就有统一规定,话还没出口,突然就看文瑞抬起右手同自己轻轻一摆,示意自己不要再说话。 不多时,就听见有很急的脚步声往这里来,眨眼一名兵丁出现在二人面前,抱拳躬身:“六王爷,陛下正着人到处寻找您,还请速速归营。” 文瑞此时早就又换回了那副冷淡样子,对那小兵道:“知道了,这就回去。” 转头对张静略拱了拱手,淡淡道:“就如此同少东说定了,小王告辞。” 话毕转身就走。 张静无奈,只能躬身恭送,这一趟跑的依然是无功而返。 还好不管那李管家打的是什么主意,倒是没丢下张静自己跑路,张静沿着营地门口的青石板路下到山脚,就看到李管家那架小马车还停在路口等自己。否则这荒郊野外,回程只怕都是问题了。 那日之后不过两天,文十一就又来学里找张静,说已经商量好了和几位师傅的见面日期,是定了几个不同的日子,请张静挑一下哪天合适。 张静一面感叹对方办事之利索之稳妥,一面请示了钱夫子,终于定在五月二十四,也就是春闱放榜前一天。 二十五日就是放榜日,前面那一天基本上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都处在精神焦虑的最高峰,上课质量也很差,所以只要课业不紧张,那天学里都会斟酌下午干脆放假,反倒算是个闲日。 那几位师傅的名单张静那天后来到底还是拿给钱夫子看了,钱夫子比张静老辣的多,一看这名单就明白肯定是有贵人在相帮。不过到底这是文瑞的意思还是上头那位的意思,还是上头那位授意文瑞的意思,一时还决断不出。 但是不管怎样,这个人员配置看起来实在很强劲,钱夫子很有点担心张静到时候一个人应付不来,于是决定,干脆自己也和学生一起去。 文十一这次走的时候被张静硬塞了五十两银子,因为接下来安排酒楼之类的事情张静也一并委托给了对方。不过既然有文瑞这个大钱包,这五十两银子迟早还得还回来,文十一心道。不过也并不推脱,免得张静起疑。 技艺馆教习的事情算是暂时告一段落,张静又忙着跟钱夫子学习如何聘请筛选进读书馆的夫子。这个事情关乎到整个新学府的基础,是万万马虎不得的。以往都是钱夫子带着孙张二位教头一起进行,今年开始,张静也必须参与其中了。 于是自然又是一番新体验。 张静天生于文学一道并没有什么天赋,也就是学个普通。所以钱夫子最初的计划里,将来自己百年之后书院的实际掌舵人还得另外选,张静也就是给他个挂名的东家当,一生安泰不愁吃喝就算。 但是现在书院办大,而且明显那位小王爷似乎很中意张静的样子,于是这个计划只能半途而废了。张静就算再没出息,也必须得在目前的士林中间享有一定的名声,将来才能镇得住。 至于这个名声,能成就文名最好,就算成不了,至少也要混个脸熟,让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号办学的人存在。要实现这个目标,靠张静自己基本没可能,那么只得自己这个夫子多加提携了。 好在张静虽然念书不成,脑子倒是活络的,新鲜主意一个接一个,也算是个安慰。反正今年自己也拜了官,豁出这张老脸去,多带张静走几家是几家。 所以今年无论如何张静也不可能再置身事外。 对此张静自己一开始是完全的懵懂,只知道自己就好像小孩子一样被大人带着走亲访友,到处见前辈。 还是大刘通透,一看夫子这架势就猜到老人家的心思,再看张静那样儿,就觉得这孩子的问题其实不在于学习上头,而在于他的用心。这根本还是一团孩子气,虽然每天都在忙着这些事儿,但实际上完全没有自己是中间重要一份子的自觉。 于是大刘努力配合钱夫子,对张静时时刻刻耳提面命,务必使他每天都不会白过。 在大刘的提醒下,张静终于也慢慢有了点这方面的意识,开始有了自己是书院少东的实感。每天的小册子上也记录起了越来越多的人名,里头有出名的西席,有怀才而不得志的翰林,还有一大票素有文名而即将告老的官员名录。 这些人,包括书院自己培养出来的进士们,将来都是书院师资力量的保证。 努力总是不会白费的,起码,钱夫子在第一次看到张静这个小本子的时候,终于有了老怀宽慰的感觉。张静觉得,这大概也算是一种尽孝道吧? 忙碌中展眼就到了二十四,在文十一的牵线搭桥下,两方顺利在京城第二大酒楼君悦来碰面。席间自然是宾主尽欢,顺利签下了之后两年内新学府试行技艺馆教习的合同。 临走的时候张静又取出五十两银子要交给文十一,文十一死也不收。推说此间掌柜的同自己相熟,整桌酒席都是给了半价,所以银子还有多,连张静要再给谢礼都不肯收。 废话,他家爷虽然没有亲自出面,但这座君悦来其实是挂在文宪名下的,连之前那五十两也是白给,回头还要想办法还回去。再多拿五十两,非被他家爷骂年纪越大反而越不会办事不可。 这些日子里文瑞也没停歇。 政德皇帝春围的时候还能硬撑住,等回来之后没几天,就又感冒发烧。现在天气又热,原本并不是容易感冒的季节。老皇帝这一场病,等于是个无比明确的预告:老头的身体只怕真的是不太灵光了。 所以,就算老皇帝还是坚持带病上朝以显自己还很硬朗,但宫中的气氛明显的还是在向越来越紧张的方向倾斜。 而文瑞也知道,有些以前觉得不在意不上心的事情,现在不得不在意起来了。因为以前的自己无拘无束逍遥自在,而现在的自己,心里多了那么一点沉甸甸的牵挂。 想到这里又觉得有些烦躁,那天文歆把李秀要去果然就没好事,俩人大摇大摆的绕着营地走了大半圈,几乎人人都知道了他俩不仅认识而且关系似乎还不错。 文瑞不知道文歆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个二表弟今年才十四岁,母亲原本是他大舅身边的婢女之一。生他的时候难产,又是在军中,缺乏医疗,留下这么个孩子就死了。 生下来血泡泡一样的孩子,原本大家都以为活不下去,谁晓得瓷实的很,际遇也奇特。 当年在军营里,那时已经快要攻下皇城,人人都在前线战斗,那么小的孩子,冻了饿了没人管,居然知道哭喊得屋子外头恰在哺乳期的大黄狗进去帐内舔他喂他,用自己的皮毛温暖他,硬是让他这么活了下来。 后来政德帝登基,心疼这个二儿子当年的遭遇,那黄狗也一直被奉养在宫里直到老死。而那孩子,从小就有这样的奇遇,天资又好,虽然年纪不大,却聪慧过人,已经无法让人看透了。 第47章 政德帝说来一生也是坎坷,自己的结发妻子原先给他生过一子一女,结果战乱中感染瘟疫,前后都没了。后来身边跟了两个婢女,分别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就是现今的大皇子和二皇子。 可惜那两个女子也都是没福气的人,二皇子的娘是难产就死了,大皇子的娘好歹熬到了政德帝登基,追封了发妻皇后,又顺便册封了她个淑德妃。结果没两个月,这位贵妃娘娘哮喘旧疾复发,没有喊太医,自己去采了宫中的夹竹桃叶煎水喝,用量过多也死了。 其中真假政德帝从来没有追问过,但是那时候大皇子已经有五岁,大约的事情也是知晓了一些的,总觉得是父亲的不闻不问导致了母亲的死,所以父子关系始终有点僵。 到现在,后宫虽然娘娘贵人才人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二十多近三十位,但也只有秦贵人给他生了一个儿子,现年十二岁,整天跟在大皇子屁股后头跑。 这个秦贵人家中没有什么势力,本人又老实,皇帝也没有给她升级的打算,儿子又摆明了只是个跟班,反而日子相对还算好过。这也是政德帝能做的,对这个唯一替自己生了孩子还能留在自己身边的女人的一种保护了。 走两步踱到书房窗边,又想起文十一不久前才刚确认的事情:当年二皇子母亲生产前一直都是由大皇子他娘照顾的,而这位后来的淑德妃死前煎药的时候,当时年仅二岁的文歆曾经出现过在那附近。这都是几经辗转找到当时的宫人才得以确认的事情。 前后联系起来,其中的事情文瑞真的一点也不想去深思。但是文歆如今弄了这么一出,明面上,已经完全把自己归到了他的势力范围内,但是实际上,对于大皇子那个城府完全无法同二弟比的家伙来说,却已经足够是一种明确的挑衅了。 自己的未来会怎样都很难看清,现在还要多加上书院,文祈,还有张静,这整盘棋到底要怎么下,问题就变的很大。看来,是时候不得不确定自己要选择的阵营了。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明确。 毕竟对于自己来说,选哪边都只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存活;而对于张静来说,选错了派系,就算不会危及到生命,也很可能会导致整个书院的崩塌。这种事,不用想就知道是无法被张静接受的。 理清楚了思路,文瑞的决定也终于做好了。在弄清张静的想法之前,自己还是继续帮大舅努力搜罗各种可以强身健体的奇珍异宝吧。 这天张静终于和钱夫子把新加聘的十位读书馆的夫子名单拟定,大大松了一口气。想起曾经和文瑞说好,要请他一起来过目,于是套了车,欢欢喜喜往工地去。 最近好事真的很多。 今年学里春闱一共送了二十八名考生入场,无一落榜,最后一名也没有掉出前六十位。这个成绩着实让人吃惊赞叹,所以请新夫子也变的容易起来。钱夫子所设想的,让读书人能以成为自家学院夫子为荣的目标,正在稳步实现。 而学堂本身的话,新学府的建设进度目前已经过半,预计可以和计划中一样在七月底竣工。这样新房子晾上半个月,入秋时候开学正合适。 其中技艺馆因为是新馆,所有东西都要从零开始。不过那八位教习都是有经验的人,已经开始着手编纂教科书。 所有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而顺利的进行着,虽然忙碌,却如此的充实,张静觉得,眼前的道路灿烂的耀眼。这种感觉很陌生,就像身体里有东西在激烈的鼓动,令人骚动的希望再多做些什么,能再迅速的向前进。 明明原先只是存在于臆想中的,只在书上读到过的感受,现在切身的体会到,才知道有些事情必然需要经历过才能明白中间的美好。刘大哥说这就是使命感,但是张静觉得,这分明就是走进了一个最不可思议的梦境,而奇妙的是,这个梦境是真实的,不会随着醒来而消散。 一路想着一路驱车向工地跑去,心情高涨,嘴角弯弯眼睛亮亮,文瑞从账房屋子里出来抬头看到的就是这样神采飞扬的张静。一时间天地都仿佛安静了一般,只剩下了那个人光芒四射的笑容。 深吸口气,微敛心神,文瑞迎上去:“贤弟,你来了。” 张静从马车上跳下来:“文兄,多日不见,一向可安好?” “托贤弟的福,还算不错!” 张静一愣,反应过来文瑞是在借自己酸腐的开场白打趣,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明明又是好多天不曾见面,但是这种愈发融洽的感觉却让两人都觉得十分舒服。 “贤弟多日不曾来工地,愚兄几次看望文祈也都不曾遇到贤弟,听说学里事务繁忙,也着实不敢去打扰。” 想是真想,可是当这个人开始在心里的份量变的越来越重,也就越来越不希望自己的行为带给对方困扰。这二十来天文瑞简直是百爪挠心,但是知道张静是在忙碌,唯恐自己专门去找他又耽误他时间,就一直克制着,这是咱们睿王爷人生里第一次有了这种一心要为对方着想的心情。 “文兄见笑了,其实都是夫子在操持,小弟只是跟班而已。” 马车自有接应的仆从过来牵走卸了喂料,文瑞上来一把拉住张静胳膊:“你我兄弟,就莫要说这场面话了,快快进来先坐下歇息片刻。” 张静这二十来天里天天在大刘的监督下早起锻炼,虽然说没可能一夜成英雄,但效果还是很显着的:从城里到工地也有二十来里的路,以往驾车过来都觉得浑身颠的要散,现在基本上已经没啥感觉了。文瑞让他休息,也没觉得有什么必要,干脆摆摆手: “小弟不累。倘文兄也并不觉得劳累的话,可否陪小弟在学府内走上一遭?小弟多日不来,都不知如今进度如何了。” 六月的天,日头已经很有力度了。不过新学府选的位置很不错,四周都是田野,围在学府建筑中间还有一方很大的荷塘。两人沿着荷塘慢慢边走边看,不时有风从水面吹来,带着一阵阵清香,凉意就从身上拂过。 张静边走边和文瑞说话,先邀请了对方过两日到旧学里和钱夫子见面,顺便见见新招的十名夫子。然后又听文瑞唠叨了一会儿这几天的事情,包括进度方面,还有一些发生在工匠中间的趣事。 比如有个木匠做惯了小姐的绣楼,于是错手把鸳鸯戏水给刻到了新学堂书房的廊檐上。 又比如有个瓦匠食量极大,每天怀里都揣着饭团上房铺瓦,有天突然发现饭团找不到了,最后发现被压在身下刚铺完的瓦片底下,而且已经同瓦片粘合成了一体。 还比如守门的兵丁中间有人养了一条小狗,于是每天拌泥沙的时候匠人们都能从沙堆下头挖出来被藏进去的骨头。 张静听的忍俊不禁,偌大一个荷塘,绕着走了一圈也没觉得太累。 最后两人来到荷塘中间的凉亭上坐下,文瑞不由感叹:“事情至此,方有了你我可以一展抱负之感。” 张静深以为然,用力点头,想说点什么,突然就听大刘也跟着感叹道:“这事儿成了,咱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了一遭。”语气里竟然带着一丝淡淡的遗憾,张静心里突然就咯噔一下。 大刘还在自顾自的继续说: “弟啊,学府这事儿,哥哥唯一还有的建议就是找准机会,一定要办女学,这个事儿绝对是泽被后代的。 “然后呢,每天的锻炼计划我已经给你拟好了,写成了册子,就在你的枕头下面,一定要记得坚持啊,这事儿对你自己有利。 “还有,不管将来发生什么,记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千万一定要乐观的去面对,不要想些没出息的念头!这世事无常,就连朝代更替都是常事儿,莫要在意……没时间了……” 张静觉得奇怪,又觉得心慌,刚想问刘大哥你怎么了,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喉头腥甜眼前发黑,一头就往地上栽倒下去。 文瑞几乎要吓的魂不附体。 之前才说着话,突然就看张静沉默下来,脸色发白,接着就直接往地面上倒下去。慌里慌张抢过去一把抱住没让他直接摔到地上,仔细看去,发现张静竟然瞬间面若金纸气若游丝,唬的文瑞什么也不顾了,直接把跟在身边的文十一和文十四喊了出来帮忙。 文瑞身边这六个影卫,从文十一开始按数字往下排,一直到文十六,都是文十一从江湖市井中找来的奇人异士,其中今天跟在身边的文十四恰好就是医术高手。 当下也不多言语,上前一步先替张静把脉。手指刚一搭上就觉得张静的脉搏十分奇特,跳动的剧烈而无规律,但是却又十分强劲。 “爷莫担心,张公子并无性命之忧。” “那他怎地如此脸色?” “依属下看,张公子倒似乎是被雷殛了一般……只是,又并不完全像。无论如何,还请爷暂歇,先让我同十一将公子送到房中卧榻上,再论其它罢。” 文十四这么说了,文瑞才意识到自己过分紧张,反而在碍手碍脚。连忙直接抱起了张静,对两名下属道:“都随我来。” 第48章 文瑞将张静送到新学府学馆后面的宿舍里头一座四合院的正房里。这座四合院本来就是文瑞打算将来说服张静带着文祈和自己一起搬过来的,所以房里的一应用具在张静没办法注意到的这段时间里,已经被他安置的差不多了。 现下小心的把张静放到正房卧室里的大床上,文瑞才回头对文十四道:“你再仔细瞧瞧,要用什么药就用。” 文十四不多说话,直接上前继续给张静把脉。就觉得这么一会儿工夫,脉象平和了不少,好像已经缓过来了。站起身把床帐拉的开一点,阳光透过窗户直接照到床上,于是这次文瑞也看清了,张静的脸色明显红润了很多。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文十四又从桌上取过一个茶盏,把怀里荷包里存着的药丸摸出来一颗,碾碎了放到茶盏里;又从腰上解下常年不离身的玉葫芦,从里面倒了小半茶盏的酒;把酒和药混匀了,掐住张静下巴给他灌下去: “张公子当无大碍,我又喂他服下这固元丹,少时应当就能醒来。” “十四,依你看,他方才到底是……?” 文十四犹豫了一会儿,又看看文十一,这才回答文瑞:“爷,这个事儿属下实在不敢妄议,但依属下看,似乎应当同十一调查有关张公子身世有关。” 文瑞明白文十四的意思。 当初让文十一去查张静的事儿,就说的是查张静的身世。后来查出来很多奇怪的情况,自己并没有完全要求文十一保密,所以虽然对外肯定没人知道,但他们兄弟几个大概都有点数了。 文十四既然这么说,多半跟张静本身的异象有关。 文瑞挥挥手:“你们且先退下吧。” 这件事毫无疑问是张静的一个巨大的秘密,文瑞心里暗暗叹息,就算自己再担心,也没办法直接就这样来问。眼下所能做的,也只有先等张静苏醒过来,看他身体感觉如何了。 这一等就是将近半个时辰。 张静只觉开始的时候浑身灼伤般的疼痛,几乎快要支持不住;后来就有一股热辣的液体混合着某种清凉的味道进入了嘴里;再后来,身体的感觉舒爽了不少,人也支持不住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通体舒泰,所以他迷迷糊糊的还卷着被子打了个滚,引的文瑞凑了过来看。 但是等文瑞靠近,却发现张静脸色又变的不那么好了,而且更糟糕的是,眼睫轻颤,似乎挂上了泪珠。 这会儿张静已经从迷瞪里头清醒过来,眼没睁开,就先去喊他刘大哥,喊了好多遍,心里的猜测也就被验证了。 其实这也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情,但是有心理准备是回事儿,等它真发生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而且之前说了那么多次,但最后他刘大哥都没走,在张静的内心深处,就有点像那个狼来了的故事一样,早就潜意识的把这种可能给刻意的排除了。 只是这次不像以前,就算他刘大哥之前什么也没说,就冲这次人走的时候身体那么强烈的反应,自己都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何况之前两人还讨论了好几次。 想到这些年来虽然不至于到朝夕相处,但也始终陪在自己身边的人就这么离开,而且大概再也回不来了,张静心里就忍不住的难过。这种委屈,就好像小孩子被最信赖的亲人丢弃了一样。 当年父亲去世的时候自己还小,在灵堂上哭了三天三夜,最终是晕了过去才停下的。而现在,长大了,反而不像小时候那样可以痛快的哭出来,于是心里越发的难受。 文瑞不知道张静到底是怎么了,着急的不行,一脚踩上踏床,坐到床边,把张静扶了起来靠住自己,轻声焦急的问:“贤弟,醒醒,怎么了?是哪里难受么?” 被文瑞一叠声的喊,又轻轻的摇晃,张静的意识这才算正式转回到眼下。张开眼看了文瑞一下,结果眼睛里包着的泪水挂在睫毛上就往下掉,看起来比刚才还凄惨的样子。 文瑞就觉得自己的心都扭到一起去了,一把把人搂在怀里轻轻的拍对方的背:“贤弟莫担心,无论如何,为兄就在这里。” 虽然本能的觉得现在这个状况似乎很有点囧,但是文瑞温柔的举动还是让张静渐渐的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趴在文瑞怀里哭了个痛快,哭累了,这才又沉沉睡去。 文瑞至此才总算稍微安心。虽然张静突然情绪波动的原因还有待将来慢慢了解,好在眼下总算发泄出来,人应该就没有大碍了。 只是联想到刚才文十四的猜测,又觉得有点不爽,张静在为了别人哭而他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那万一要是个帅哥呢?那就是劲敌啦!不过这种小心思当然只能深深的埋在心底,自己醋给自己看了。 自从那天突然昏倒,又在文瑞怀里哭过一大通之后,最近张静每次见到对方都觉得十分不好意思。连带的,对于文瑞擅自决定自己在新学府里住处的行为也缺乏有力反击的决心了。 对于这种情况,文瑞自然是乐见其成。只可惜随着新书院落成时间的接近,张静的繁忙程度跟着又上了一个台阶。现在两人除了有事情约好见面,基本上偶遇然后停下来说会儿话这种事都已经是奢望。 又是七八天没怎么见着啦,文瑞抱着儿子迷迷糊糊的想着。午后的学堂里十分安静,只有屋外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的吵闹着,颇有节奏的蝉鸣夹杂着偶尔传过来的读书声,把这份宁静衬托的更加明显。 钱夫子这会儿在前院给学生分析这次的科考题目,文瑞来了书院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干脆把王姐儿打发回去洗文祈的小衣服,自己就抱着儿子坐这儿监督文祈和三伢子的功课。坐着坐着,在这种分外安静的环境里,忍不住开始昏昏欲睡。 文祈窝在他爹的怀里,啃一口苞谷背一句三字经,虽然满嘴食物含混不清并且还断断续续,也被他背到了“兄则友,弟则恭”。 对面正安安静静描红的三伢子听到这句,抬起头看了文祈一眼,文祈立马逮劲儿了。一边突然放开了嗓子嚎“长幼序,友与朋”,一边就用自己还没啃完的苞谷棒子去敲桌沿,一下子玉米渣子带着汤汤水水溅的到处都是。 文瑞被唬了一大跳,抄着儿子蹦了起来。看清了是儿子的恶作剧之后,在那软绵绵的小屁屁上赏了一巴掌:“你又作甚!” 对面的三伢子也不得不停了笔,他的头脸上就不说了,连描红簿上都被喷上了好多汤点子,有的中间还带着苞谷碎粒,砚台里也都撒了好些。 文瑞看的心里憋火,先把文祈丢在一边,帮三伢子清理了身上,又重新换过干净的笔墨纸张,心里感激三伢子从来不哭闹的性格,狠狠瞪了文祈一眼。 文祈才不怕他爹,这会儿没人拘束着他,又蹿到了三伢子身边,一把揪住了人家发梢,也不用力拉,就是紧紧攥着不撒手。 三伢子要爬上凳子坐好才能继续描红,被文祈这拉住了就不行,于是不声不响的来掰文祈的手指,两个小人就这么较上了劲儿。看三伢子终于把注意力都放到自己身上,文祈总算如愿以偿,咯咯笑出了声,气的一旁还在给三伢子研磨的文瑞抬腿在那圆滚滚的小屁屁上轻轻踹了一脚。 于是小家伙一边扭着,一边笑的更欢了。 张静进门的时候也被逗的笑了出来。 文瑞见来的是张静,倒真有点喜出望外:“贤弟今日回来的早?” “周夫子被邹员外留下吃酒,我推说学里有事,便先回来了。” 眼看着月底新学府就要竣工,落成典礼时间也已经定了,所以最近这半个月张静都在根据名单到处跑人头送观礼的请帖。 怎么说新学府也是个大工程,虽然明面上只是睿王府在帮衬着弄,但有大内的拨款,人人都晓得是怎么回事,所以这个落成典礼需要邀请的嘉宾不是一般的多。好在这段时间文宪一直在学里帮忙,不然不要说跑,光拟邀请参加的人头都够张静喝一壶的。 “文宪怎地不曾同你一道?” “文管家半路被文兄府上下人叫回去了,说是太子府送了两株万年参来。说到此事,小弟差点忘却!文管家嘱咐小弟,倘见到文兄,便要叫你回去。” 文瑞皱眉。 这一个多月来,他大表弟和二表弟对自己的态度可实在是太让人头疼。 首先是文歆自从公开和李秀遛过那一圈之后,就跟挑明了一样,没事就来找李秀。于是逐渐的就有传言睿王府和二皇子往来密切。 文瑞大概能猜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毕竟比较起来,笼络对方远比让对方无路可走只能来投靠自己要麻烦。所以文歆显然是打算用这样的方式引起他兄长怀疑,进而逼得自己再也无法和他哥哥安然相处,只能选择站到他那头去。 可惜大皇子文谙似乎早就胸有成竹,文歆和自己越显得亲密,他就也和自己越显得亲密。今天送套茶杯,明天送对儿仙鹤,甚至还送了一个十二岁的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给自己。 想起这些,文瑞都觉得自己肝儿疼。自己这碗水是不是端的太平,导致两家都不想放弃自己? 第49章 不过他现在也没办法主动去选择站哪边,张静的态度还没找到机会去摸。所以虽然肝儿疼,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撑着,只希望自己不用再撑很久。 “这个文宪,事事都要我回去方能做主,养来他何用!” 张静看着抱怨的文瑞,那样子和因为不想做功课就和自己耍赖的文祈一模一样,不由笑出了声:“文管家那是仔细,莫要错怪于他。这是蕉叶斋的巧果点心,文兄,你同文祈都来吃些儿垫垫,便回去罢。” 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提着的一个篮子放到桌上,从里头取出几个装了各色小点心的小碟子来。然后过去把文祈抱来给文瑞,自己抱了三伢子去洗手。 “你要赶为兄回去么?” 文瑞觉得真委屈。这才见面多长时间啊,就因为文宪一句话,又要被张静往家里赶。决定了,回去就跟文宪说,敢再没事就找自己回去,就让他和小蚬子一起每天给自己倒夜香去! “啊?这个自然不是,只是……” “不妨不妨,每次文宪要小王回去,总归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理也罢。倒是贤弟,连日忙碌,眼下当可告一段落了罢?” 张静歪着头想了一会儿。 新学府的落成典礼是定在了八月十二,中秋节之前的这天正好是个吉日。这次典礼差不多要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也就是七月中就要开始忙碌。 不过眼下才刚到六月下旬,邀请的工作已经七七八八落实,学府里基本上已经接近完工,就剩下部分粉刷还差那么一点。所以现在工地上只留了十来个本地匠人跟着工头做收尾,从邻县来的匠人大部队都已经赶在盛夏前开拨返乡。 所以,眼下,似乎,真的可以有那么半个来月的时间,不用跟之前那样忙的两眼发黑了哦? 意识到这点的张静心情突然就变的轻松起来,笑容也自然浮现了出来:“这个还要回学里再问过夫子,不过应当能有几日闲暇。” 听到确定的回答,文瑞精神了:“贤弟快些儿去问问罢。这天气渐次的便热起来,为兄有个消暑的好去处,倘学里有闲,为兄想邀贤弟同先生一同前往。”好吧,其实只想请张静一个而已,不过考虑到那地方的特殊性,嗯,连钱夫子一起拖着比较保险…… “哦?文兄此话实在令人好奇,是甚去处?” “这个暂且还是要保密的,哈哈。” 两个大人专注说话,未免就忽略了俩孩子。文祈突然哇啊一声大哭起来,把两人都唬了一跳。 原来看大人注意力又转移开,文祈就去继续巴着三伢子不放。而三伢子终于热的不耐烦,也就不再手下留情,狠狠的把文祈的爪子掰了开来拍掉,自己走到一边。 文祈吃痛,又见三伢子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爬上凳子自顾开始练字,委屈的不行。心里一委屈,那撒泼耍赖的劲儿就上来,小嫩嗓子可劲儿的嚎,真的是倾泻出了满腔哀怨一样。 文瑞头疼。 回想到刚才三伢子看儿子那一眼,一下子就琢磨出了中间的意味深长。所谓弟不恭而兄则狠,一边感叹宋家这小儿子看着不言语,其实是真聪明,一边蹲下身去吓唬儿子:“你再嚎!夫子要回来了!” 要说钱夫子的威慑力还真的很好用,文祈顿时就收了口,直看的一旁张静十分无语。 这些天有流言说小王爷开始会带孩子了,文祈跟着他爹念书,往往都不哭不闹乖乖念完——流言提供者:小四。 现在看来,小四的情报掌握本领实在还有的练啊。 文祈被唬住之后终于开始老老实实吃点心,张静也过去让三伢子停了笔过来一起吃,又和文瑞说了会子闲话。直到钱夫子回来,文瑞巴巴的把邀请他们出去玩儿的事给敲定了,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家去应付估计已经决定要以下犯上的文宪。 转眼进了七月,天气便热辣辣起来,每天午后的日头都足够晒的人发晕。 天太热,上课也没有效率,而且有不少学生家里还租着地种,本来这段时间就是农忙,他们都是需要回去帮忙的,所以学里也惯例的调整了每日的课程。 现在除了马上要入秋闱的学生有自发来学里念书的,其余只念文科的学生都只有早上辰时一个时辰的功课,之后就放学了;而相对要学算学之类的学生,比单纯的文科生再多加一个时辰,到午时放学,下午就都没课。 天热的不行,夫子们也都上了年纪,虽然大家都还有这个心,但身体也是需要顾虑的,没人能真的不顾性命的教育后代,所以没有自己的课的话也都会在家避暑,一般学里这一个多月还是比较清闲的。 今年虽然因为新学府的事情很快又得冒着酷暑忙碌起来,但眼下,最热的这几天,张静他们到底还是稍微有了几天休息。于是抓紧时间安排文瑞和新夫子们见面,而文瑞也抓紧时间,干脆一起邀请了这班老头去他口中的好去处消夏。 自然的,邀请了新来的夫子,就不能不邀请原先学中的那些,最后出发的马车浩浩荡荡的雇了七辆,每辆四面都下了席帘,车上放了冰,又安排了小厮打扇,这才排成一列,往城郊而去。幸而那些年轻的助教不在受邀之列,不然这个月睿王府的开销肯定会被屈山狠狠的抱怨的。 文瑞肚子里苦笑,自己这就叫典型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最终结果和预期的相去了十万八千里,连目的地都不得不改了东郊猎场山脚下的芦庄。 怎么想心里怎么不甘,看看夫子们在后面的马车上,饮冰喝茶吃西瓜,个个逍遥的很,也不用他去招呼,也就不去管这班老头,轻轻踢了下马肚子,靠近张静身边:“贤弟,可还受得住?倘热的不行,可要停下歇息片刻,食些瓜果?” 这些西瓜水果都是睿王府自家田庄里的产物,在前天就放到后院大井里镇着,到今天出发前才取出来,自然冰凉爽口。 张静怕热,早问过了文瑞,要去的地方可不可以便服,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今天穿了一身土布的短打就上路了。此时骑在马上,又把袖口裤管都卷了起来,头上罩了箬笠,感觉倒也还好:“还行,并不太热。文兄可还受得住?” 文瑞这会儿还是一身的白绸长衫,大概是碍于身份,他这制服就基本一年四季不见换。眼下日头毒辣,他又光着头,也没个帽子斗笠什么的遮挡,张静看着都替他觉得热。 张静一路来手臂小腿都露在外面,皮肤晒的粉嫩粉嫩的,这会儿仰着红扑扑的小脸儿关心自己,文瑞都有种要飘起来的感觉,哪里还觉得到热!何况他从小练武,这点忍耐力还是不缺的:“不妨。只是愚兄有件事要偷偷告诉贤弟晓得。” “嗯?是何事?” “其实今日那去处并非为兄本来想请贤弟前往的去处。” “啊?” 文瑞露出一脸无奈:“都怪愚兄太着急,一时忘了学中夫子人数众多,那去处要人少些,才最有妙处。只是邀请出口,总不能反悔,不得已下,只得改道芦庄。” 张静听的不由愧疚:“打扰文兄了。” “诶,你说哪里话,你我兄弟,有何打扰的。不过那去处实在妙,为兄还是想邀请贤弟去上一趟。你看今日之后可还能有闲暇?” 张静一听,乐了。 “闲暇近日倒还有些……可还要请夫子?” 文瑞知道他说的就是钱夫子,不过有鉴于这次一个学府的夫子都请了,他的小小私心自然不希望下次的时候再有其他人出现:“不瞒贤弟,那里价格不菲,所以么……” 眼看张静听到价格不便宜脸上开始犹豫,连忙补充说明:“那开销贤弟不用担心,所谓不菲也就是与普通比较,其实不是很贵。只是愚兄觉得,在夫子眼里,可能……” 想到文瑞这次大手笔邀请一学府的先生出来玩都被钱夫子责怪了一通太过破费,要不是大多数夫子表达出了“老夫很想去”的想法,这一次还未必能成行,张静觉得自己能体谅文瑞的这种犹豫: “那倒是。只是……” 文瑞对着张静狡黠的笑:“我们偷偷去,谁也不晓得就是了。” 张静一边感叹文瑞是真懂抓自己的罩门,一边内心里着实的挣扎。 古人说得对,由俭入奢易,几次跟着文瑞进出那些高档场所,身体里那种享乐的本能不可避免的被勾引了出来,虽然还没到会影响日常生活的程度,但总觉得似乎不是个好兆头。 可是又有一个小人在悄悄的说:反正连刘大哥都说过,人的本能就是追求快乐,这没什么不对,只要自己享受的东西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正当获得的,这就没什么可耻的。 虽然说现在只要跟着文瑞跑就有这些享受,好像和自己的努力没啥关系,但这位小王爷认自己这个朋友,也算是自己的一种劳动所得? 文瑞看他不言语,面上脸色变化,十分生动,就猜到一定是在思想斗争了。有挣扎就说明心动了,心动了,自然就好办,当下一锤定音: “那就这么定了,过几日为兄准备好便去接你。” 第50章 后来回想起那几天的日子,张静依然觉得晕乎乎的很不真实。 那次的集体出游不用说,尽兴之极。芦庄本来就是专为京里官宦们度假准备的庄子,不是一味的富丽堂皇,而是清幽静雅,十分符合士大夫阶层们的审美口味。 大处像那通幽曲径中的消暑竹屋,山泉水潭般的天然浴池,各种玩赏景物让人仿佛置身世外桃源;小处更不用说,一饮一啄都是精雕细琢的人间极品,直接取材天然,连使用的器皿都是竹陶瓷器,完全不见金玉之类俗物;细节处的精致也触目皆是,连那一方如厕的帕子都是精选的上好绢帕。 这种看上去完全不张扬的奢华引的夫子们一边无比的享受,一边又感慨世风日下,奢靡之风盛行。特别是那擦后庭的帕子,寻常人家的衣物所用的料子都未必有那个好!后来文瑞费了好一番唇舌才说服夫子们相信,那些绢帕用过之后是会重新洗涤反复使用的,一帮老头才不再纠结。 那次也让张静惊讶的发现原来自己学里的夫子有不少都有做渔翁的潜质。 在庄子里的一天一夜,老头们除了聚在一起喝茶讲古下棋,余下就都跑去钓鱼。鱼塘边树荫浓密凉风习习,塘上荷叶摇曳花香清幽,一帮老头子或坐或躺,有插上鱼竿就靠在树上打瞌睡的,也有带着书过去看的。但是无一例外,只要鱼漂一动,就全部会突然间目光灼灼的挺直腰杆,凝神收杆,基本没有失手的。 张静看得简单,也跟过去学,结果下十杆空九杆,还有一杆鱼直接跑了,气得他最后干脆丢了鱼竿去泡澡。 那大浴场是天然的近水滩,借了东郊芦湾外的清凉河一角。清凉河占地千顷,往东南蜿蜒而去,下游和锦湖的水脉交汇,站在河滩看出去就是一派的磅礴气势。作为浴场的这一小块也有两亩左右的面积,自然也是那种绝对不能脱掉底裤进去的大型天然浴场。 浴场四周并没有树立明显的围栏来限定区域,只在水下设置了护栏,一来防止外头的鱼鳖之类溜进来,二来提醒游客不要跑的过深,所以跃进水里之后并不会有普通进入浴池的感觉,只会觉得极目之处天高水阔,自己哪里是在洗澡,根本就是来游泳的。 张静从小水性不错,不然当初也不敢直接跳护城河里捞铜钱。虽然那次之后多少对深水有了阴影,但是在浅水区还是扑腾的特别欢快,那一通的畅游,实在是痛快之极。 后来得知那天那段时间里浴场里不会有不熟悉的人进来,更是放得开,又跟文瑞比谁游的快谁潜的时间长。恍惚觉得自己好像长这么大,还是生平第一次玩的这样畅快,就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十来岁的童年一样。 而之后单独跟文瑞去泉馆的经历就像是完全不真实的一样了。 泉馆顾名思义,依然是个离不开水的地方。毕竟夏天消暑,最好的享受还是泡在凉水里。如果能再有一杯小酒,一颗荔枝,悠闲半日,那更是妙不可言。而泉馆就是把这种悠闲发扬到极致的地方。 那地方倒不需要跑的太远,就在城里,并且还不在达官显贵聚集的地方,而是就在闹市中间,前面是家普通的酒楼。 在看到那个不显眼的入口的时候,张静不自觉的又联想到了无名楼的入口小巷。看来贵人们深谙大隐隐于市的道理,都最会闹中取静。 进入内里,是和芦庄截然不同的风格,但是同样清幽典雅。只不过这里不再排斥黄金白银的装饰,镶金嵌玉的器物用品不少,但并不铺张。错落夹杂在竹木陶瓷的精致物品中间,不显庸俗,只留奢华。 张静不太认识这类东西,但也知道,简单如他们住的那间屋子里中间榻上摆放的玛瑙酒爵,色泽通透,红的浓烈而不张扬,爵壁极薄,酒入杯中,色泽都会映的如同最上乘的葡萄酒一样。那绝对全都是寻常富贵人家都用不起的好东西。 幸而屋里地上铺着凉席,很软,东西掉到那上面也不会碎,否则他觉得自己进到屋子里估计就拘束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 文瑞显然是此间的常客,进屋就招呼张静换衣服。 屋子也是通风纳凉的竹屋,其中一间很小,摆满了衣架。那衣架和家里用的很不相同,是十字形的许多单独支架,每个都有一人高,正好可以将衣物套在上面。客人进入到那房间里挑选衣服,一目了然。 张静咋舌,如果他刘大哥在这里,估计一定会感叹,因为这种摆放衣物的方法好像和刘大哥曾经提起过的他们那个年代的“模特”很相似。 换衣服之前就有下人送热水进来给两人简单擦洗,之后换过了轻便的绸衫,连内衣裤都按文瑞的提醒换了这里统一提供的新衣。张静就觉得,就算现在马上让他回家都已经值了。外头是这么热的天,而屋里居然是这么舒适的感觉,简直就奇妙的不行。 文瑞笑的温柔,拖着张静手来到廊外看其中的奥妙。原来是屋子本身离地就有一尺多的高度,中间架空的地方,摆满了方形的大盒子,中间全部码上了大块的冰,凉气透过地板进入屋内,屋子里不舒服才怪! 张静再次咋舌。这么多冰,每天都这么用,该是多大的消耗! 看张静惊讶,文瑞又笑:“其实东郊猎场山脚里面是挖空的,当年颐圣帝留下这么一个人工挖凿的巨大山洞就是用来储冰以供夏日他的避暑山庄里使用。后来朝政动荡,就有精明的商人趁着兵荒马乱,将那地方收归了已有,现在已然是此间的私人储冰室。” 那个大山洞张静是知道的。那会儿自己还很小,跟着爹娘才到京都,他爹有一次就带他去参观过。当时整个山洞都在修葺,里面也不给进去,他就骑在他爹肩膀上往里头看过,一眼望不到边。 现在回想起来,两下一联系,突然觉得简直要对这个泉馆里的奢华作风直接麻木了。 文瑞献宝完,看张静发愣,怕他站在日头下晒坏了,又快手快脚把人带进屋,就有华服美人送上冰镇的瓜果饮品,又问需不需要雅乐舞姬助兴。文瑞挥退了来人,才给张静逐一介绍这里的游乐项目。 张静震惊了一会儿也就丢开,这会儿注意力早就被案几上挂着水珠的新鲜水果给吸引。冰凉的水果入口鲜甜,沁人心脾,美的他都要傻笑出声了,文瑞说了些啥其实听的不是很明白。 看他吃货的样子文瑞又好笑又无奈,眼见他解决完一串葡萄两大块西瓜,又剥了好几个荔枝,依然没有停下来的趋势,不得不出手阻止:“慢些儿吃,莫要着急,这些瓜果随时想吃就命他们送来,一口气食如此多,小心过会子肚里难受。” 张静被拦了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表现有多幼稚,脸都红了,停了手没话找话:“文兄方才说的那个,这夏日里还有人喜好温泉?” “确实有。你莫看那温泉沐浴似乎很热,但这日头毒辣,在热水中泡上一泡,出过一身汗,那种舒爽实在妙不可言。” 张静被说的心动,跃跃欲试,文瑞又拦道:“莫要着急。为兄先领你到这馆中走走,此间颇有一番景致可看。等日头稍偏,你我先去用饭,吃完辣锅再去泡上一泡,正好天色也暗了,到时在院中纳凉,那滋味才叫绝妙。” 说是逛园子,但其实依然是沿着园子里建筑的回廊走,不说一点也晒不到日头,那回廊下都铺着冰,廊子打扫的又干净,赤脚踩在上面,从脚心往上涌起的微微凉意实在让人舒服的不行。 他们所在的院子据说是独立的一个小院,自然也就没有别人来打扰。廊外是炎炎夏日,荷花池十分大,占了大半个院子的面积,所以几乎有一半多的建筑都在水面上。其间假山堆垒,花径曲折,树木掩映,所谓移步换景,几乎随便拐个弯就能看到跟之前不一样的风景,可见庭院设计的巧妙。 湖面上的微风过廊,带着清新的水汽,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的叫,整个院子里却静谧的不行。张静觉得自己都要醉在这种氛围里了,很想在湖心亭里睡上一觉。 文瑞心怀鬼胎,张静打哈欠,他自然屁颠颠的给送枕头。等张静真的睡着了,就卧到边上,数对方的眼睫毛玩,最后自己也不由自主的睡着了。 这一觉睡的舒坦,张静醒过来的时候正值日暮西山,荷花池面上一片的金红色,池里的五色锦鲤在夕阳晚照中浮到水面觅食,锦鳞夹杂在波光中,晃的人满目生辉。 张静被晃的眼花,眯着眼发呆,迷糊中觉得很热,转个身,刚意识到好像身后有人就撞了上去,脸一下埋进了一个宽广的胸膛里,一股幽兰一般的香气扑鼻而来。 文瑞醒的比张静早,不过乐得装还没醒。这会儿眼看着张静自投罗网,跟小猫似的一头扎过来,不由笑出了声。 本来张静还迷糊着,文瑞这一笑他就彻底醒了,然后不由自主就全身僵硬了。 感觉到张静瞬间的变化,文瑞没敢逗他,假装什么都没注意到,直接翻身站起来,又去拉张静:“时间差不多,贤弟醒了的话,我们去用晚饭吧。” 文瑞的态度太自然,张静脸红心跳,却没办法从文瑞的表现里揣摩出什么来,最终只能偷偷责怪自己怎么这么没用,垂着头任由文瑞拉着回了屋。 不过到了屋里,看到眼前的阵仗,什么害羞什么心跳之类的就统统被抛到了脑后。 第51章 文瑞带他去的不是最先的休息室,而是另外一间明显布局是餐厅的房间。屋子中间是个中等大小的圆形矮几,围着矮几散放着好几个竹席的蒲团,供人随意坐卧。 矮几的中间有个很大的窟窿,里头窝着个大铜炭火锅。火烧的极大,火苗从中间烟囱管里冒出来,锅里的汤头已经烧开,翻滚沸腾着,竟然是一锅红艳艳的辣油。 张静注意到那矮几的设计很奇特,整体十分厚重,中间明明摆着个烧的滚烫的大火锅,但是坐在边上却只微微感觉到了一点锅里翻滚上来的温度,要说热,那是完全算不上的。 文瑞解释:“这种矮几是专为了夏日使用,取厚实木材整根,中间挖空做成带有夹壁的特殊构造,夹壁间灌上凉水,这样不仅可以避免燥热,亦可防火。” 张静听的稀奇,趴到桌子上去研究那个夹层,文瑞连忙拦他:“小心火燎了头发衣服!现下先且坐着,稍时此间侍者会来更换中间凉水,到时就能看个仔细。” 张静悻悻,缩回了巴在炭盆边的爪子,这会儿又有盛装的美人鱼贯而入,开始布菜。 菜品送上来,张静就懵了,那端进来的小桌子摆了一溜儿,里头竟然有一多半他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文瑞笃悠悠的挥开一旁要帮忙加炭的侍女,自己取过小火夹,小心撩起衣袖从上头烟囱往锅胆里补炭块。看张静望着送进来的食材发呆,自然义不容辞,补过了炭就开始给张静进行扫盲教育。 先推过一个细瓷碗,里头是乳白色的粘稠液体,散发着一股奶制品特有的清香:“辣锅性燥,先喝点这潼酪,坊间又叫马奶子酒,消食健脾。倘贤弟喝不惯这个味道,再换其它。” 这种东西以往都只在茶馆里听说书的说过,今天还是张静第一次见到实物,好奇之下端过来先仔细嗅了嗅,又浅尝一口。先是一股带着骚味的酸在嘴里弥漫开来,只是还没等张静皱眉头,一种夹杂着清甜感的香味马上涌入了鼻腔,舌头上还有种微微的刺激。 一旁文瑞已经开始往锅子里下食材。各种新鲜的菜蔬不用说,还有许多拌在碎冰里的河海鲜,像足有拳头大的鲍鱼以及粗壮的海参切片之类,还在张静认知的范围内,另外有更多或红或白,切大片或者剁碎的肉类,他几乎都吃不准是不是水里的。 光听文瑞介绍,那一串串稀奇古怪的名字也记不住,张静在最初的好奇过去之后,就很干脆的选择了更加简单的做法:不管了,努力的吃吧! 那红油的锅底里原本就放了鱼头炖羊骨汤,也不知道是怎么去的腥膻,只觉得鲜味十足。那些海货都是冰镇了加急运到京里,往往起水时间都不超过一天,十足的新鲜,自然味道是说不出的好。 再配上爽口的马奶子酒,虽然吃的满嘴又麻又辣,额头上汗也在奋力的往外涌,但是那种舒爽感,完全无法用言语描摹。 一边捞的起劲,张静还不忘随时让一下文瑞,毕竟请客的是这位:“文兄你也吃,这个海蛎子恁得鲜甜!” 文瑞看他那馋样就觉得可爱的不行,心想他平时在学堂里肯定是被拘束惯了,虽然还未及冠,但行事作风都已经处处在意,完全有板有眼的模仿大人的样子;现在看他表现出这样天真烂漫的一面,只怕他家里的人都没什么机会看到,想到这里,又有种莫名的得意。 又给张静夹了一筷子雅鱼肉,文瑞起身去那一溜儿小桌子上找,终于给他找出来那一小碟的白松菌,已经切成了极薄的片,一碟子里也不过就五六片的样子。于是连忙端过来,夹了一片在那滚沸的汤锅里只一蘸,顿时室内弥漫起一股奇异的香味。 张静不由停了筷子去看,文瑞笑嘻嘻,把那一片松菌放到他面前的碗里。虽然不想,张静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这个味道太特殊了,刚才吃的那些好东西虽然都是极致的美味,但也没有哪种有这样奇特的香味。 文瑞又烫了一片放到自己碗里,转头来催张静:“贤弟快趁热尝尝,倘用得惯这个味道,还可以试试生食。” 这种大蘑菇切片一样的东西还能生吃?好奇心上来,一口就把那薄薄的一片吞了,只觉得一股完全形容不出的从来没有尝过的滋味。那种香味到嘴里之后更加的浓烈,连火锅的麻辣味道都没办法把它盖过去,老实说对于张静,那种浓烈的味道与其说是鲜美,不如说是奇怪。 文瑞看他似乎不是很排斥的样子,又取了一片,在小碟子边上的特制酱料碗里蘸了,送到张静嘴边:“这蘸料是此间秘法所制,十分特殊,你再尝尝。” 被重重刺激了味蕾的张静还有点呆呆的,也没注意文瑞的动作是不是有不妥,直接张口就吃,倒把文瑞唬了一跳,又心中窃喜。为了不让张静一会儿回过神来,他又追问:“味道如何?” 这一口下去就不像刚才那样带着强烈的冲击感了。张静细细的嚼了两下,开始是爽脆的口感,就好像咬在什么水果上一样,但嚼没几下,那薄薄的一片就好像在嘴里融化了一样,完全软烂,顺着喉咙就滑了下去。 那蘸料确实特别,不仅缓和了那种过于强烈的香味,还激发出了松菌本身鲜美的口感,所谓齿颊留香,张静的视线不由的就粘到了碟子里所剩无几的薄片上头。 文瑞看的有趣,把余下的都放到张静面前:“贤弟喜爱就多用一些儿,不过锅里那些就不要再用了;稍时换过盘盏,还有其它新鲜食材。” 虽然已经对泉馆里的奢华处于一种麻木的状态,但是听到说这一顿火锅原来刚吃到现在还不是全部,张静还是很吃惊。怪不得虽然刚才文瑞一直在给他夹菜,但每种都只夹一点! 开始他还以为这是文瑞在王府里养成的吃饭跟小鸡啄米一样的金贵毛病,现在才知道,这根本是老饕的食不厌精! 不过心里再感叹,看看那小碟子里本来就不多的薄松菌片,张静还是红了脸:“此物必然尊贵,文兄你也用,不然小弟实在惭愧。” 原本张静就吃的红扑扑的脸蛋因为羞赧,红的更透,在文瑞看来简直就是娇艳欲滴。心里冒出来控制不住的冲动,文瑞又夹了一片蘸了酱,递到张静嘴边:“不妨,你我分食之,来。” 这次张静就没之前那么好糊弄了,一下子尴尬起来:“文、文兄……我、我、我自己来!” 虽然觉得可惜,但是文瑞也不敢做的太过,只得笑着把菌片放到张静面前的碗里:“是为兄逾越了,贤弟千万莫要责怪。” “哪里……” “来来,尽速食之,这种松菌片但凡受了丁点热口味都会变的不佳。” 马奶子酒度数很低,喝起来让人没防备,但总归还是有一定酒精度的,量大了加上辣火锅十分促进血液循环,张静其实本来就有点熏熏然。这会儿被文瑞若有似无的调戏,脑子里虽然还保持着一丝清明,但大部分都已经混乱的搅成一团了。 看着又有华服的美人进来,把之前的小桌子都撤了,换上一批新的,这次就是各种新鲜肉禽了,除了常见的猪羊牛兔鸡鸭鹅,更有狍獐野雉之类野味。至于再有其它,那就又超出张静认知的范围了。 不过肉禽类的食材范围很广,有些动物杀来吃实在很挑战人的心理底线,文瑞怕吓到张静,野味还是没敢多要,只关照了所有食材不一定要奇特,只要是最上乘品质的就行,野味则只敢喊了熊掌虎肉象鼻牦牛尾这几种相对比较常见的。 不过就算如此也够张静感叹的了,说实话他这辈子还真是第一次吃到这样美味的肉。 猪肉鲜嫩多汁滑不留口;牛肉则干脆是入口即化;羊肉性燥文瑞没有多要,只能尝个大概,反而香的让人回味无穷;就连一块烫皮冻,入口都能品尝出极其富有层次感的味道;至于那些野味就更不用说,除了“鲜香”两字,张静已经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形容了。 文瑞看他吃的高兴,一半私心一半也确实怕他积食,又借助消化之名灌了他不少的马奶子酒。等下人来换矮几中间贮水的时候,虽然明明想要仔细看着,但眼前已经有点迷蒙了。 不过这个时候的张静严格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正经的念头了。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心情跳脱,欢快的不行,还想去换下来的水里捞什么东西。文瑞无奈,从堆在一旁一直没去动的冷盘里找出一盘凤爪,夹了一只塞到张静嘴里才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就这么边吃边玩,等最后的龙须面上来的时候,张静已经基本进入只会努力傻笑的状态。对此文瑞自然乐见其成,半扶半抱着给张静喂了一点面,确认对方是真的已经饱的不能再饱了,这才喊了水果进来,结束了这一餐。 第52章 等到心思再次略微清明,张静发现自己已经泡在温泉里了。好吧,对于中间怎么过来的印象不深了,但是好歹还记得是自己给自己换的衣服,总算还没丢脸到完全无法挽回的地步。 能觉得头脑清楚了一些是因为温泉的热度似乎把身体里的酒精给蒸发了一点。张静懒洋洋的靠在池子边上,仰起头,极目所至是一望无垠的深蓝色夜空,银色缥缈的天河跨过苍穹,横亘在高远的夜空里,群星璀璨。 张静突然想起来他刘大哥到这里之后的第一个夏天,那是刘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到原始的从未被污染过的美丽夏日夜空。 那天正巧是个月半,晚上张静起夜,因为是夏天,自然也不用夜壶之类,就直接跑到屋外解决。 月半的时候月亮最圆,明亮的不得了,夜色也就特别好。在屋里就能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到那银盆一样的球体挂在天幕上,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耀眼。但大刘还是觉得晚上这么亮应该不单单是因为月亮大,结果一出屋门就被深深的震撼了。 那漫天的繁星灿烂的让人几乎不忍逼视,在大刘的年代,这样的景色大概只有在大型珠宝展上,有超级富豪愿意花钱买钻石堆成山再打上大型聚光灯才能达到。 不过,无论如何,星群所具有的来自大自然的震撼力也始终是人力加工的物品所无法企及的。 而从那满天繁星中间穿越而过的银色纱练,颜色则纯粹的无法形容。那就是光与光交织的天幕,你可以说它因为明亮而完全没有了任何色彩的杂质,但也可以说,那包含了所有人间可能见识到的色彩。 它就静静的横亘在那里,如果盯着它时间长,还会感觉到有一种十分缓慢的流动,缓慢到,就仿佛能从那银色的光流中看到整个地球从诞生到现在,承载着一切的时光流转。 而今晚的夜空,恰恰也是同样的美丽和震撼。 以前张静从来没有觉得头顶这片天能有什么好看,直到那晚他刘大哥把自己对于夜空的记忆和张静共享了一下,再往后,张静才渐渐的开始懂得这种带着敬慕般感情的喜爱。 今晚之前的火锅逼出了身体里的热量,现在泡在温热的泉水里,身体是无限的放松。裸露在外的肩膀和手臂能感受到夏夜的凉风轻轻拂过,在皮肤上激起细小的颗粒,酒精带给身体的酥软感觉经由热水泡了更加明显,舒服的让人想要喟叹。 张静遥望着头顶的星空,眼神渐渐放空,感觉自己舒适的简直灵魂都要飘到天上去。 可惜显然这地方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正舒服的昏昏欲睡,就感觉水被激起了小小的波澜,身边有人靠了过来。 费力的扭过头,文瑞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手里还端着个圆圆的木拖盘。托盘里是一套酒具,在夜色里竟然熠熠闪光,好像是碧色水晶一般。酒杯里还没倒上酒,半透明的酒壶里则看得出是深红色的液体,装了大概有八分。 接收到张静的视线,文瑞再走近一点,然后也坐到水里,把手中的托盘放到水面上飘着:“葡萄美酒夜光杯。这套酒具配这火州进贡的美酒,也算不辱没它的名声。” 这种稀罕玩意儿张静自然不可能见识过,心想跟着文瑞跑,就算是眼界都真是开阔了不少。就比如这种已往绝对不可能接触得到的极品酒器,以及因为新学府的成立而逐步接触到的各位高官富贾。 想到这里不由又想起那句老话: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前段时间到处送请帖,只要拜帖上没有带着睿王府的名头,那些看门的就无一不是不给钱就不给报,而且少说也要起码一两。那段时间文宪甚至借了文瑞的公章两天,就是去学里帮张静给拜帖上敲章。 看张静出神,文瑞只当他酒还没怎么醒,故意用话去逗他:“贤弟在想甚?如此入神?” 真正在想的事基本上是属于跟文瑞讲多说无益平添烦恼的类型,于是脑子还不甚清明的张静一瞬间思绪回到了之前想到他刘大哥的时候,脱口而出:“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动学水声。” “贤弟好文采!” “啊?”迷迷糊糊就被称赞了,张静诚实谦虚的优良品德马上发挥作用:“愚弟笨拙,不敢妄占前人佳作。” “哦?那此句出典何处?” “出典……嗯……那个诗、诗什么、什么贺……” 被文瑞一追问,张静才发现当下要自己思考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脑袋里昏昏沉沉的,觉得自己明明知道,又怎么也说不出来,越想越糊涂,越糊涂自然就越找不到答案,情急之下,下意识的就找他刘大哥帮忙: “刘……大哥,你来说……” 这一句声音很轻,张静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把脑子里的想法说出了口,但是一边完全没有醉的文瑞可是听的清清楚楚,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马上凑近过去再听,张静却没有声音了。等了一会儿,文瑞还是憋不住,轻轻的追问:“刘大哥是谁?” 等了半天没等到他刘大哥接口的张静这时候才隐约想起刘恺已经回去了的事实。 酒精上头,放松的不仅仅是身体,精神也松懈下来,很多平时被牢牢控制住的情绪也跟着决了堤,并且被无限的扩大。文瑞再这么一追问,张静就觉得心酸难过一起涌了上来,憋了一会儿,忍不住放声大哭。 文瑞被吓了一大跳,联想起出事那天张静的情况,心慌的不行,也不管两人都光着呢,连忙先靠过去把人拢到怀里轻轻拍着安慰;又去倒了半杯酒,准备实在不行就让张静继续喝,直接喝醉了睡过去,也就好了。 张静现下满心满眼都被再次失去精神支柱的打击填满,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和文瑞令人尴尬的样子。有人让他依靠,还安抚性的拍着自己的背,这让他有了一种安全感。尤其肌肤相触所带来的温暖感觉还十分增强了这种安心的感受,想要倾泻的愿望突然间变得无比强烈,他也不管别人,自顾自的就开始说。 话头一旦开始,就再也刹不住车。从眼前的事情讲起,慢慢的回忆到以前;从刘大哥给自己的许多帮助,到生活里两人发生的小趣事;甚至还有要对别人隐瞒这件事情的辛苦。 虽然条理不清,但絮絮叨叨的讲了小半个时辰,这信息量也足够文瑞震惊了,并且,震惊之外,还感觉到了一丝不爽。 这种不爽虽然自己很清楚完全没道理,但就是如鲠在喉一样的,恨不得能除之而后快。而转念想到大刘已经不在了的时候,又觉得一丝轻松和得意:毕竟现在和将来,能待在张静身边的是自己而不是那个刘大哥。 一通嚎哭之后,仿佛身体里的什么东西被释放掉了,张静有种奇怪的舒爽感。脑袋昏昏沉沉的,越发想睡。 又觉得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冷暖适宜,身下垫着的不知道什么还有一定的柔软度,蹭蹭,似乎比床单还舒服。喉咙里忍不住发出一串小猫咕噜一样的喟叹,两眼一闭,干脆的找周公去下棋。 文瑞哭笑不得,胸口被张静蹭的麻痒,全身的血液都在很自觉的往某个方向涌。可是,看看瞬间就睡的香甜的张静,除了深呼吸努力锻炼耐力,还能怎样? 抬头望望那静谧深邃的夜空,本来还端了好酒来,打算风雅一把,结果倒好,实在是想不到根本不用葡萄酒,就是潼酪那种温和略带酒性的酒都能把张静喝醉。 不过又想想,今晚也不算浪费,本来要跟张静证实他身上的古怪还要费一番心思,结果居然这么顺利他自己就统统倒出来了。将来要是不小心提起,倒是不怕他又言辞闪避。 说来文瑞也想不通自己为啥一门心思的要证实这件事,要说关心也有,但似乎更强烈的驱动是危机感?毕竟如果张静的身体里有两个不同的人,那对于自己来说实在是大大的不妙。 怀里的张静已经安稳的打起了小呼噜,脸颊红扑扑的,泛着水光。文瑞看的心痒,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啄了一下。结果张静仿佛感觉到了,就是一挣,吓的文瑞在这温热的池子里硬是出了一身冷汗。 想想这种事情果然非君子所为,提心吊胆不说,万一要是被张静察觉,只怕往后就该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了,接下来也就不敢再多做什么。唤人把人工温泉下面的地火再烧热一些,痛快的泡了一阵子,抱着张静回去休息。 虽然不敢做过分的事情,但是张静都醉成这样了,晚上总要有人照顾他不是么?所以同榻个一晚啥的,真的不算什么,对吧。 于是第二天,张静是热醒的。 要说整个泉馆,因为那特殊的设计构造,其实进入之后就完全感觉不到热了。但是再舒适,也毕竟是靠冰块的力量硬撑出来的。 而冰块这种奢侈品馆里本来消耗就大,也就自然会十分当心的使用。所以到了后半夜,天气转凉,还是会撤掉一部分。 等那部分冰撤掉之后,文瑞人肉被子的功效就开始有突出表现了。 张静开始梦里以为自己还在吃辣火锅喝马奶子酒,酒精混合着热辣的食物,烧的身上大汗淋漓。但是渐渐的,这种热就不是饮食引起的那种由内而外了,反而感觉有人好像觉得自己不够热,又给自己披了件大棉衣,整个后背都火辣辣的热起来。 热到一定程度身体有点受不了,人终于迷迷糊糊的清醒过来,然后,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