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晓记·梦仙——花品公子
花品公子  发于:2014年0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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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他,是谁?” “回禀殿下,此人是梦仙容清,专管人间凡梦,不过后来犯了天条自行了断了……” “我好像,听说过这个人……” 万果轮回,谁因谁果? 三生三世,不得善终。 这便是我与他的,最好结局。 容清,他是刚做了两百年神仙的小小梦仙,无前生,无来世。 两百年的孤冷日子,他来去了无痕,自从,遇到了那个痴缠两世不得善终的顾惜,还有前世神秘的黄道婆,醉红楼里新来的歌姬红豆,舞姿翻飞的蝶舞,纵酒欢歌的小侯爷,癫狂嗜酒的捉妖师……还有那个最最不该爱上的天君。 呵,这纷乱的几年比以往两百年还要精彩万倍,比前生,不,他的前生他忘了,惟独生死为他的人,情尤不悔也不想、不愿、绕不开那个死结啊。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前世今生 阴差阳错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容清;紫乾天君(元如陵)┃配角:顾惜;小侯爷;红豆;重远山。┃其它:耽美;虐恋;温文。 第1章 清晨的空气总是极好的,推开门窗,一股清新之气迎面扑来,总叫人心旷神怡。哪条小巷里传来卖花女一阵阵的甜糯叫卖,如黄鹂的鸣叫,又渗透出一股淡淡的杏花香。 院子里的梅花开到了墙外,白墙黑瓦,一枝红梅熨烫于上,说不出的融洽。我站在墙外赏梅,对面的黄道婆推开自己的门,笑着与我打招呼:“容清,又要出去解梦了呀?” 我笑着点头,将折下的红梅递与她,然后朝巷子口走出去。 我在城东的闹市街头摆了一个解梦的摊头,给人解梦,我在这里摆了近三五年的摊了,街坊邻居们几乎都认识我,也都知道我解梦的规矩,每天的客人不超过三个,但凡我一天内做完了三笔生意,再有人上门来求我解梦,出多少银两我都是不会做的。 大清早赶集的人多,解梦的人少,估计再过一两个时辰,客人就会有了。我百无聊赖之中拿出昨日从旧书市找来的书,单手托腮,一边翻阅。偶然路过几个我曾经的客人,会跟我热情地打招呼,我都是淡淡地回应,曾有几次我听到有人这样议论我:“那位解梦的容清先生啊,长得虽然俊俏,年纪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岁,可性子冷淡得很,不爱与人亲近,也没见过他跟哪个街坊邻居走得近的,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不太好相处。” “那他真的会解梦么?” “不是跟你吹啊,他解梦可厉害咧,算什么准什么,简直就是活神仙啊,前些天李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家的狗生出牛崽子来了,找容清先生一算啊,说是她儿媳妇有喜了,结果还真有了,还有林伯的儿子梦到下红雪,容清先生说他最近有凶险不宜出门,巧的是第二天他家门前那架桥就塌了,可没把林伯吓死……” 这些话我都听在耳朵里,风一吹就散了,随他们说去,反正没多久我就要离开这里了。算来这也是我两百年里暂时停留的几十个地方之一了。我容清是一个小小梦仙,仙龄差不多两百岁,因为我是下仙,没有资格在天庭有一席之地,我每日要做的事就是帮人解梦,与人解梦中之惑。 在这两百年里,我看遍了人世间的沧海桑田,富贵不过一场黄粱梦,相爱者只能在梦中续情,无缘者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却又在西去之际梦见了青梅竹马时的无忧无虑、相恨别离时的痛彻心扉、再到老了回首往事时全是对方的样子,连说的话都一字不落地记下了,老了并不是记性不好,只是不重要的便不去记了,重要的都成为此生的铭刻,哪里还需要去苦苦记下? 梦里不过一句,“你这一生是否爱过我”,“我这一生只爱过你”,便此生无憾了。 看过太多人的梦,无数个相异又相似的梦,不过名利富贵、相爱相恨、悲欢离合,总在梦中说清楚,一觉醒来,晨光乍现,又回到现实,还想再回梦里去,却痴人说梦。 书看得乏了,我忍不住打起哈欠来,一抹桃红跳入我的视线,我抬起头,与笑意盈盈的小桃打了个照面。我冲她点头一笑,她羞怯地低下头去。 “小桃,你又来找我解梦?”我说这句话是颇无奈的,这已经成为我与她每天对话的第一句。近三个月来,小桃几乎每日都到我这里来解梦,我自然是看出她女儿家的心意来了,我也曾暗示过她我不喜欢她,可她不明白,每天依旧照样来,除了下雨天我不摆摊,她闲的时候就会站在转角处默默地看我。 她娇羞地点点头,坐在我对面,抬头望了我一眼,我是笑得坦然清明,她情窦初开,望我的眼神几乎是痴痴的。 “咳,”我假意咳嗽了一声,打开记事本,写上今天的日历,头也不抬地问,“今天要解什么梦?” “容公子,我昨晚梦到家门前的桃花开了。”即使我不抬头也可以想象小桃此时的神情是何等痴迷。 我不动声色地朝路对面的包子铺瞥了一眼,道:“红鸾星动,好事将近。” 小桃语气急切地问:“公子能算到我的那朵桃花是谁么?”眼里充满期待。 “这……” 包子铺里的青年要坐不住了,我想我要是在跟她纠缠下去,说不定会被滚烫烫的包子砸死。我皱了皱眉,“你回去吧,今晚月老会托梦给他,明早姑娘命中注定的有缘人就会上门提亲。” “真的么?”她高兴地几乎要溢出眼泪来。 “我从不打诳语。” 望着小桃高高兴兴跑回家的身影,我不禁唏嘘感慨,人啊,痴情,却搞错对象,她的那朵桃花明明就摆在那里,她视而不见,偏偏痴迷我。 “刘大哥。”我转头,向悄然来到我摊前的青年打招呼,他懊恼焦急的神情顿时逗笑了我,我不好意思地坏了形象。 “你还笑得出来!”刘大哥质问我,眼中迸出妒火。 我不理会他的怒气,摆摆手道:“来来,坐下说,今天我心情好,免费给你算一梦。让我来算算你心中所爱的那位姑娘今晚会梦到谁?” “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被我猜中心事,语无伦次了。 我语重心长地说:“刘大哥,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中意小桃,我这是在帮你啊。” “你……你这是在帮我么!她每天都跑到你这里来,谁看不出她对你……她对你……对你……” “我不是跟你说了么,你们有缘分,但是时机未到。过了今晚,她就会明白你的心意,然后你再主动上门提亲,这事就成了!” “你……她……我,唉!”刘大哥全当我胡言乱语,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完整,最后大叹一口气甩袖子走人了。 我叹世人敢爱不敢言的,最是有苦说不出,一如憨厚老实的刘大哥,是时候让小桃看清她梦中那朵桃花了。 天没黑之前,今天的三次生意做完了,我正准备收摊走人,一位青衣书生走了过来,语气怯怯地问我:“先生,可否帮我解一梦?” “不好意思,今天三次已满,你明日再来吧。” 他神情失落地点点头,不带一丝逗留,转身走了。我收拾完东西,朝他离去的背影望了一眼,觉得有几分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回家途中经过醉红楼,从里面传出来动听的弹唱,一阵阵叫好喝彩声不断,这位歌姬的声音以前不曾听过,大概是新来的吧。 说来不巧,自那日以后,连下了数十天的大雨,我都没出门摆摊,窝在家里散漫度日。黄道婆敲响我的门,我起身去开门,她端着刚煮好的甜汤走进来,一脸慈祥的笑:“这多天不出门,很是闷吧。我做了点甜汤,拿来给你尝尝。” “说不上闷,两百年都这么过来了,早就习惯了。”我接过甜汤,尝了一口,清甜可口,很是好喝。自我住在长清巷时,黄道婆已经住在对面了。她一个人住在这里应该有好几百年了我猜,自我来到后她便像对待自己的孙子一样照顾我,她说第一眼看到我就觉得十分亲切,应该与她很有缘。 “那个书生今天又来了。” “谁?” “一个青衣书生,已经好几个黄昏在巷子口站着了。撑着一把青伞站在小巷口,泠泠雨下,目光总有种淡淡的哀伤,笑起来傻傻的,很是害羞,一口一个‘婆婆’叫着,让人听了心里直舒服。” 我在脑海里回忆这个人,青衣书生,好像是那天被我拒绝的客人,“噢,是他呀。” “他应该是来找你解梦的,我跟他说过你就住在这里面,让他敲门来找你,他说不便打扰,要等到你出来,你说傻不傻?”黄道婆掩嘴笑了起来。 “是挺傻的。”我喝了一口甜汤,眼中起了淡淡的薄雾。 黄道婆又说道:“那个书生很是面熟,好像几百年前见过。” “是么?或许是百年前遇到的人的后人也不一定。”这种事谁说的准呢。 撑伞的书生,好像很久以前,有一个人送给我一把油纸伞,竹骨青面,正是初春三月,雨丝哀愁,柳叶青嫩的季节,那把伞我一直不舍得用,藏了起来后来放在哪里都不知道了。 不知是巧合还是怎样,黄昏时分下起了细细的小雨,雨丝如细密的银针,一根一根,挑拨缠绕初春的清梦。 我起床走到窗边开窗,有意地往巷子口一望,那个虔诚的呆傻书生果真在那里。不知哪里来的兴奋,我放下汤碗,推门出去。 书生听到开门声回头望过来,与我笑意盈盈的目光相碰,赶快低下头去,脸不知不觉红了起来。果真很害羞。 我走在雨中,向他走去,“你是来找我解梦的么?” 他微微颔首,有礼貌地拱手道:“在下顾惜,已经在此等候先生半个月了。” 这场雨都下了半个月了啊,我伸出手,任清凉的雨丝落入掌中,掌心的纹理清晰可见,手里好像缺少了一样东西,一阵怅惘的空落落。 我凑近他,走进他的伞中,这是一张温顺文弱的脸,眼睛下青色的阴影显示他好久没好好睡过觉了,那个梦困扰他有许久了。 一下子被我这么近的观察,他有些窘迫,低下头躲开我直直的目光,握伞的手在微微颤抖,另一只手不知所措地往哪里放。 我好笑地握住他握伞的手,抬起目光将他通红的脸看了个直截了当,说起来,他还高我半个头,年纪也应该比我大一两岁,我说的是脸的年龄,他那么害羞,又那么礼貌地叫我先生,难道不觉得怪怪的么? 我轻笑一声,松开了他的手,“你叫我容清吧,叫我先生都把我叫老了,我可不高兴。” 他傻愣愣地看我笑了,又低下头去,便扭地叫了一声:“容……清。” “你回去吧。”我退后一步,走出了他的伞下,伸手示意他走。 他为难地说:“我是来找先生……不,容清你解梦的。” “我知道,你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就可以解开你梦中的困惑了。” “可你还没听我说我做了一个什么梦。” “我大概知道一点了。”方才触碰他手时我感应到他的梦与情有关,情还很深,似隐藏了几生几世的痴缠。 他勉强笑着点头,神情中的失望和落寞尽在我眼中捕捉,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我只能空叹气,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又是哪位上仙出的主意,让他受尽轮回折磨。” 我转身走回巷子里,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是顾惜站在巷子口,朝几步之外的我喊:“先生,这把伞先抵押在你这里,等我卖伞赚了钱再来赎。” “你相信我?”我诧异,我还以为他会一走了之,不会再来寻我。 “第一次在街市见到先生,我便觉得亲切眼熟,好像与先生以前相识,就不知不觉走到摊前询问,其实那日我不是来解梦的,我是想看清先生。” “看清我?”我好笑地问,我有什么好看的,“那你现在看清了,是不是就再也不会来找我了?” 他急切辩解:“不是的,我等待的这些天是真的想要找先生解梦。”他看我又恢复笑容,松了口气,接着说道:“这把伞先放在先生这里,我明日再送把新的给你。”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伞,触摸到伞柄上突出的泪斑,感受残留的余温,熟悉而美好,不觉笑了,“不用送新的了,这把伞就当作是解梦的酬劳。我很喜欢。” 他眼中绽放出明亮的光芒,傻傻笑了,在雨中跑去,我握着手中的青伞,唏嘘感慨,兜兜转转,这把伞又回到了我手里。 晚上,我去了顾惜的住处,是个偏僻的小巷,与我的长清巷仅隔了几个巷子,不过环境比我那儿差太多了,地面上的青石砖大多是不完整的,东缺一块,西缺一块,下过雨之后全都积了水,一不留神踩下去泥水溅到素白的衣摆上,开出几个泥点子来,未免心情懊恼。墙也破落不堪,这里的人家只有他一家,对面是个荒废的院子,一百多年前这院子里还住过皇亲国戚,转瞬百年,繁华不再,已成如今这般无人住的模样、偶有野猫跳进跳出,在黑夜中发出凄凄的叫声。 我穿门而入,手里执一盏红灯,别人是看不见我的,也看不见灯。顾惜的院子里只有一棵槐树,几种早春开的花在夜里发出淡淡香气,屋子虽简陋,但很干净,如他的人一样,从眼里舒服到心里。 卧室里就一张床和一块板做成的书桌,摆放着几本从旧书市里淘来的书,喝水的茶杯也缺了一个角,难道他就不怕割了嘴唇么? 这么简陋清苦的环境,他一个人是怎么过的,不怕寂寞么?想起我遇见上一世的他是在烟雨空蒙的江南,锦衣玉食,也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善良谦逊,没做过一件坏事,却因为错爱了那个人落得凄惨下场,死的时候却是心甘情愿,说着我不悔,含泪而去的。 那一世,他好像叫李洛。那人叫柳昭,落魄一诗人,做的诗倒有惊世之才。 ——“先生,若我回不来了,这把伞就送你了。” ——“先生,这把伞先抵押在你这里,等我卖伞赚了钱再来赎。” 那早已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难怪我第一见到他的青衣背影,觉得那么熟悉。 李洛,顾惜,这一世,你的劫又是谁? 点上一支梦回香,他梦里的故事开始在我眼前上演。 …… 香尽燃灭,最后一缕青烟消失在梦境最深处。我坐在床边,伸出手去抚平他皱起的眉毛。还是同一个梦,一百年前李洛找到我解梦,也是这样一个梦。 他轮回转世喝了孟婆汤,梦里千百回见到的雪衣王孙是他两世之劫,依旧未解开。梦里的雪衣王孙连我也看不清晰,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墨发雪衣,低头倚靠在一棵碧绿的槐树,逗弄怀里一只茸茸的白兔,光影交错,时光明灭,他,到底是谁? 我想,我要找人帮帮他。 第2章 天气开晴了,我依旧如往常一样挤入繁闹的早市,点了一蒸小笼包和一碗咸豆浆,坐下来等着热腾腾的早点上桌。 “容公子,你的早点。” 早点上桌了,我夹起筷子正要开吃,恍然响起刚才送早点上来的女人的声音很耳熟,抬头一看,竟然是小桃,红光满面,正对着我笑,此时她不再如少女般躲闪我的目光,可以与我坦然地对视了。 “豆浆来了。”这时刘大哥也出来了。 我看着他们二位的喜色和那种相视一笑的默契,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桃花嫁,新妇红,好事成了呀。 “怎么没请我这位大媒人喝喜酒?”我调侃地笑道。 “当然要请啦,”小桃掩不住的喜悦,“还要单独请先生喝我们俩的喜酒。” “好啊,不过今日没空。” “等公子什么时候有空了都行。”小桃一边说着一边把刘大哥支开,神神秘秘地跑进店里,跑出来时手藏在后面,不知拿了什么东西要给我惊喜。 我等着小桃开口,可她站在我对面直直地看着我就没了下文。 “咳,”我轻咳一声,缓和了一下颇为奇怪的气氛,“小桃,你还有什么事么?” 小桃的脸颊红若桃瓣,娇艳欲滴,目光天真纯澈地如不懂世事的婴孩,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场景,心里觉得特别不舒服。 “公子,我上辈子一定见过你吧。” “咳咳咳,”我这次是真的呛到了——被小桃莫名其妙的话,我再抬头看看她,纯澈如水的眼神,无害地打量我,记忆中那张稚嫩的小脸顿时浮现在我眼前。 竟是她啊。我掩饰眼中的惊讶,低下头喝了一口豆浆,淡淡的豆香,萦绕于唇齿间,如她背后藏好的那一枝灼灼桃夭,萦绕于心间。 “公子,这个送给你。” 一枝盛开饱满丰盈的桃花摆在我眼前,娇嫩的桃花瓣山还沾着清晨晶莹剔透的露珠,折射出主人美好如花的笑颜。 我伸手去拿,说了句谢谢。 “你早就认出我来了?”我问。 “是的,一早就认出来了,”小桃点点头,“我总是站在街角偷偷看公子,可是我不敢确定是不是你,所以一直都没说出来。” “你的记忆没有消去?” “你知道我古灵精怪的。”小桃掩嘴嗤嗤笑起来,眨着眼睛俏皮可爱,与我以前认识的她有些不同。我竟也误会了她这么久。 付钱走人时,背后传来小桃轻轻的呼唤,“多谢公子的救命之恩,我这辈子的幸福也是公子赐的。” “不必谢我,这是你前世修得的造化。” 我笑笑,想起了一个故事,前世未修炼成形的小桃妖救了一个凡人的命,终于得偿所愿,转世为人,而那位凡人也以此生爱她一人报了她前世之恩,至于我,只在其中动了动口舌,下了一趟地府与碧华地君喝喝茶,周旋解决了此事。 “过了这么多年,公子还是一个人……” 小桃随后的话散落在春风里,我也听不清晰,望着手中的沾露桃花,不知怎的跳出顾惜那个奇怪的梦来,那一张模糊的脸,墨发雪衣,低头倚靠在一棵碧绿的槐树上,逗弄怀里一只茸茸的白兔,那人好像还开口说了一句话,语气里全是盈盈的笑意,“小楼,你快过来看,这只兔子的眼睛好像红豆。” 正在我神游之际,路对面传来顾惜叫我的声音,“先生。” 他还是改不了口,我无奈地朝他笑笑,我们之间人群涌动,声音嘈杂,两相对望,看着他无害虚弱的脸庞,我又无端生起怜悯来,如果他没有遇到我,会是怎样一番迷茫无助的处境? 顾惜,既然你我有缘,相遇两世,那我就帮你一回。 我化作青烟消失在人来人往中,地面上传来顾惜不知所措的叫喊,“先生!” 第3章 仙竹林中,一红一白两个老头正坐在石桌旁对弈,白衣服老头见自己要败下阵来,趁红衣老头不注意偷偷藏了一颗棋子,藏在袖子里,然后神态自若地将对方杀了个片甲不留。不理会红衣老头呼天抢地的不服气,白衣老头哈哈大笑胡须乱颤。 我弯下腰,在梦中大笑的白衣老头耳边贼贼地说道:“原来上仙也会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啊。” “谁!” 被我惊醒的老头子反映巨大,我还没来得及躲开,头顶顿时炸开一声巨响,正正劈中了我,眼前一片漆黑,我连一句骂声也没喊出。 “怎么是你?”白胡子老道站在我面前,眯起细小的眼睛看着我,十分诧异。看来是睡醒了,一双小眼睛有神得很。 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咧嘴笑道:“可不就是我嘛!太白,两百年没见,你的胡子怎么还是这么长啊?”顺势要去摸他的胡子,他一闪。 “容清,你是不是太闲了点?怎么跑到太白居让我劈。”太白老头说出来的话真气人。 “这哪儿是我傻呆呆地跑来让你劈!明明是你的睡相太差,在梦里乱放雷,劈谁不好偏偏劈中我!我容清难道天生就长得很像被雷劈的人么?” 我对着太白居里的镜子摸摸自己清秀如十六七少年的脸,眉清如柳叶,目秀如天星,薄唇不是无情的那种,笑起来眉目弯弯,绝对一张端端正正、人畜无害的脸啊。 “我放的惊雷不会毁容,不要再盯着自己的脸看了。”太白又曲解了我的意思,一边拉起我的手往门外拖,我想他很可能要把我扔下去,所以我死死抱着白玉柱不放,任他怎拽也不放。 “容清,你快放手,我送你下去。” “扔下去很痛的,你以为我还是两百年前的那个傻小子啊,才不会再被你扔一次!” “都两百年过去了你还记着这件小事,你看看你,这就是你小气了不是?老夫这次亲自送你下去,绝对不会把你扔下去。” “不行!我绝不会相信你了!我来这里是找你有事的!” “你有什么事啊,老夫很忙的,乖,别处玩去。”太白这口气就是在哄小孩子,虽然我两百年的仙龄比起他几万岁的仙龄是小巫见大巫,但是被他这样婉转的鄙视我很不爽。 我大喝一声,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太白!你就不怕我把你下棋作弊的事告诉月老去!我刚才可是在你梦里看得一清二楚。不知道月老知道了真相会是怎么反应,我想应该很好玩。” 凡间伤春悲秋得太多了,在仙友面前我又露出了我的本来面目,十足的一个无赖,太白曾用长辈的口气训斥我,容清,你瞧瞧你,好歹也是一个神仙,活了两百岁了,还跟个小孩一样喜欢无理取闹,说出去还不让人笑话,你丢脸也就算了,我太白可是要脸的紧,出去别跟别人说你是我带出来的。 被我揭穿真相的太白面红耳赤,气颤颤地指着我话都说不完整:“容清你……你……你学坏了!” 无视太白的愤懑,我慵懒懒地靠在白玉柱上,勾起眼角笑,“怎么样?我们做个交易吧。你帮我弄清楚一件事,我就不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最终,太白无力地泄下气来,“说吧,你想我帮你什么忙。” 奸计得逞了,我也不敢再得寸进尺,屁颠屁颠地跑到太白身后帮他捶背说好话:“太白,你在天界地位高,帮我查一个人的身世应该很容易吧。” “你要查谁?”太白突然转过头来,戒备十足地看着我,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严肃,甚至有点冷酷,我一下子手足无措了。 “那个……我要你帮我查的那个人叫顾惜。” “顾惜?” “他前世叫李洛,这个人做的梦很特别,两世里都梦到同一个人,可是那个人的样子却看不清,我进到他梦里也看不清那人长什么样子,”我摸着下巴忖思道,“你说是不是他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被惩罚经受轮回之劫……” “容清!”我话还没讲完,太白对我当头一喝,我瞠目结舌地看他,他凶神恶煞的神情是我不曾见过的,“你只是一个小小下仙,这些事还轮不到你过问!” “我不是为了自己,我是想帮那个凡人……” “帮别人也要看看自己的本事,小心你自身都难保!” “我怎么就自身难保了,我只是问一下而已,有你说的这么严重么!你们这些神仙就知道故弄玄虚,可曾体会过凡人的苦痛,一句忤逆就轻易决断他人的生死轮回……” “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我虽然没有记忆,但我曾经也是一个凡人!我懂凡人!” 一个仙童急急忙忙地跑来,打断了我们的对峙,“老君,不好了……蓝钺天君出事了……天帝诏令所有神仙去天寿殿!” 听了仙童的汇报,正在气头上的老君悄悄收敛了气焰,快速掐指一算,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果然出事了。”又掐指一算,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争得面红耳赤,根本没把老君这一眼放在心上,本来不打算理他的,却听得身旁老君叹了一口气,我浮躁的心莫名地静了下来,老君一把拉起失神的我,腾云驾雾而去。 天寿殿,那是只有上仙以上品级的神仙才可以站脚的地儿。我只是一个下仙,平时连天庭都不可以随意踏入的小人物,这一回被老君拉来了天寿殿,那真是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啊。只见这殿上左右而立的神仙一个个都恍若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物,凡间人们想象出来的众仙模样哪及得上真人的一眉一眼,就连一根发丝的神韵都比不上。 我是没见过市面的小仙,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么能错过,先抛了原先那些不快,观察起周围的大人物来。 立在最前面的一位仙人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只因他也穿了一身白衣,只不过人家那是仙锦云绸,我的只是人间平凡的素衣。他用白玉冠束发,三千青丝如云,背影清癯,算是那前面几位中最瘦的一个,然他站在那里,周身那些神仙都缺少了一份味道,是他独有的神韵,恍若一株白莲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端看背影就觉得应该是个很舒服的人儿。 我一面痴痴地看着,不知觉地把头从太白身后越探越出,那白衣仙人似是感知到我好奇的目光,竟回头了。他刚回头,太白就一袖子把我的头拍了回去,匆匆之间,我只看到一抹淡淡的笑痕,似莲花的绽开,让人不自觉地扬起唇角,仿佛那股出脱红尘万丈、远离人间烟火的清香正细细流淌在眉眼间。 “不要乱看。”太白小声提醒我,我知他是担心我闯出什么祸,便本分了,也不再去张望那一抹白影了。 大殿上,传来天帝强克制住愤怒的呵斥:“大胆蓝钺孽障,胆敢无视天庭禁令,做出逃离天庭、私通凡人等大逆不道之事。白蕖,你速速下界找回蓝钺,不得有误。” “是。”一个流水般轻柔的声音传入我耳朵里,我又忍不住抬头张望,恰此时,一袭飘渺白影从我眼前一晃而过,驾云远去。 原来他叫白蕖。 “蓝钺犯下天条,不能再担当紫乾看护者,太白老君,你看这里谁更合适?”天帝看过来了,我立刻挺直腰板,收敛起嬉笑,摆出与其他人一样呆板的表情,我可不想天帝注意到我。 太白拱了拱手道:“老夫以为,有一人最合适不过了。” “哦?是谁?”天帝问。 太白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我,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我心头,我正想逃,却被他先抓住了我的手腕,推到了天帝面前:“梦仙容清。” “他怎么从来没见过?”天帝很直白地问。 顿时,我成为了所有人的焦点,他人的目光中有惊讶、有不解、有嘲笑、有不屑,更多的是看热闹的神情。我狠狠地瞪了太白一眼,太白忽视我,向天帝解释道:“紫乾天君下凡出生时,容清正在附近,这是天注定的缘分啊。” 太白这口气听上去特别像人间的红娘给人家说亲,什么天赐良缘啊,注定要成为夫妻啊,那是天赐的缘分什么的,我听了心里特别不乐意,凭什么啊,我一个小散仙,多自在多逍遥啊,从天而降一份大任,这不是比窦娥还冤么? 还有,那个紫乾天君是谁啊?太白说什么他掀翻出生时我就在附近,我怎么不知道? 天帝要我即刻下界看护紫乾天君的转世,殿上我点头了,可还是赖在太白居不肯下去,我是那种事情不明不白打死我也不会去做的人,这看护紫乾天君算是什么缘由。太白被我烦得不行,最后只好跟我透露了一点点,紫乾天君是天帝七子中的第四子,一生下来就是天族,天族从未经受过人间磨难,凡到万年之期,就要下界转渡一世为人,经历人世间的七情六欲、疾苦磨难,这就是所谓的万年之劫。 “那他与我何干?” “我不是说了么,他下凡出生时你就在附近,难道你不记得了么?紫光照天,龙气腾云,大凤太子出生的那一日。” 太白这么一说,我倒记起印象里是有这么一天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掰指算来,距今也有二十年了吧,那日我正巧经过大凤的京城,也就是我现在居住的都城,在那里停歇了一会儿坐下来填饱肚子。 谁曾想第一个刚出炉的小笼包刚沾了香醇的米醋,正往嘴里送时,头顶风云大作,顿时白昼变成黑夜,又有万道金色霞光普洒人间,金色瑞光中一道最耀眼的紫光直直射向皇宫的龙楼凤阁,这是祥瑞出世的征兆啊! 那时我心性顽劣,还不像现在在人间这般沉静淡然。那时我最喜欢凑热闹了,于是抱着小笼包和沾醋的小碟子,留下几文钱,一眨眼,消失在吆喝声不断、人头济济的闹市街头。 彼时,我坐在皇宫的琉璃瓦上,抱着香喷喷的小笼包,旁边放着醋碟子,翘着二郎腿,朝前方人声喧闹的一座宫殿门口瞅。 穿明黄色龙袍的皇帝在门口不安地来回踱步,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痛苦的叫喊,他几次想要进去,都被绯衣侍官劝下,说是里面阴气秽重,恐污了龙气。 女人的叫喊声尖锐极了,像一把把锋利的锥子刺进耳膜,让人浑身不舒服,直到最后,女人竭尽全力地呼喊而出,一声清脆的哭啼打破了压抑的气氛,污秽的阴气顿时被一扫而光,,犹如突破重重乌云的霞光,清澈而干净。 有一宫女从殿内急急出来,怀中抱着襁褓,呈上去,压抑不住的喜悦,“皇上,皇后生了,是个皇子。” “恭喜皇上,恭喜皇后。”顿时,所有人跪下来,山呼万岁。 俊朗威严的皇帝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细细地看着襁褓中的孩子,顿时喜上眉梢,“是朕的孩儿,朕的好孩儿,就叫如陵吧,今日起如陵就是大凤的太子。”皇帝把小太子举过头顶,跪成一地的人们又齐呼: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宫人们的山呼从此座殿外延续到宫墙外的大道上,宫墙内的另一座宫殿,整片皇城都回荡着震天撼地的呼喊。 一种时光交错的场景闪过我的脑子。 真相竟然是这样子!我大呼后悔,没想到我爱凑热闹的性子给我带来这么一大个麻烦——看护紫乾天君。太白安慰我我也听不进去。 这不是坑人么?神仙了不起啊,历个劫还要人看护,凡人经历几时轮回怎么就没人去怜惜,手下留情呢?说到这我又想起可怜的顾惜来了,他到底是犯了什么错要受到这样残忍的惩罚呢? 太白叹气说,不仅是凡人,神仙也有苦衷,经受的天罚更重更残酷,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我嗤之以鼻,问那个惹得天帝龙颜大怒的蓝钺天君又是何人? 太白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说,犯天条的蓝钺天君是天帝第三子,最是风流多情、狂放不羁,心比天高的主儿,可偏偏爱上了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凡人,逃了天庭下凡与凡人相爱去了。天帝派去捉回蓝钺天君的白蕖天君,是天帝第二子,在天界的名声最好,永远是一副温温清清,笑起来很恬淡的样子,没有人猜得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听得瞠目结舌,神仙竟然也会做出这种事!与凡人相爱,不惜触犯天帝,我心里有点佩服起蓝钺天君来了。 太白一说起来就停不了了,大概他心里也有很多话说只是找不到倾诉的对象,遇到我就什么也不管的把天家的秘史轶闻通通说了出来。 前些日子月老绑错了姻缘绳,把最不应该相爱的两个人绑在了一起,那可真是天雷地火、冰火不容啊,天帝要罚月老,那两人却偏偏说生死不离,不想解开那根姻缘绳,说以前是未发现对方早已入了自己的心,原来爱恨不过一句看不看得清而已…… 还说东海龙宫的晋敖太子被剔去了龙骨,只因爱上了某个天君,犯下了弥天大祸,那位天君爱的却不是他,他心灰意冷之下,舍弃了自己的仙位,投胎做人去了…… 还有天后身边的侍女…… “听我讲了这么多,你到底是下不下去了?”太白看我听得十分入迷,在我头上重重一敲,把我敲醒了。他大概自知自己讲的太多了,也不好意思对我严厉,恢复了以往对待我的和蔼可亲。 我摸摸脑袋,抱着太白的胳膊,讨好道:“老头,你再给我多讲一些嘛,我难得来天庭,没想到这里有这么多好玩的人好玩的事,我还哪里舍得下去。” “你……”太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把我的手甩开,从上往下打量我,笑眯眯地说,“容清啊,这次你可怨不得我了。守护紫乾天君重要,你还是乖乖下去吧。” 太白说话的语气十分慈爱,可是他接下来的动作就太过分了,过分地我要再记仇两百年!他竟然又把我像扔垃圾一样扔下去了,毫无犹豫,简直可以说是干脆利落,扔完他还拍拍手,心满意足地笑了:“容清啊,凡人一世不过百年,你只须看护紫乾天君数十年即可,这数十年你只要安分守己,做好你该做的事,说不准紫乾天君的万年之劫一过,你也可以受到恩赐,成为天界众仙中的一位。你好自为之吧。” 他后来好像还说了一句淡如云烟的忧伤,“梦里看不清的真相,是你不该知道的秘密,你,好自为之吧。” 在晕之前我深恶痛疾地大喊:“太白老头,我恨你——” 第4章 我在天界逗留了一日,人间早已换了银雪素装。所谓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不过如此。 我一瘸一拐地走回长清小巷里的家,对面黄道婆的家里飘出一股饭菜香,她似是听到了我回荡在小巷子里的脚步声,开门端着刚煮好的饭菜出来,一脸慈祥的笑替我开门:“你总算回来了。这回又去了哪里找到好玩的了,竟过了一年才回来,以前可从没见过你逗留这么久的。” “去了趟天庭,莫名其妙地成为了紫乾天君历劫的守护者,都是被太白这个老头子坑的!”一说起太白,身上的伤就开始痛起来了,我龇牙咧嘴地喝茶,此仇不报非小人啊。 黄道婆无奈地摇头笑笑,见我十分不情愿,就给我开导:“说不定这是你转运的好事呢,世上的事谁也说不准,也许现在你觉得是件麻烦事,或许以后会让你豁然开朗的。” 我点点头,心中的气也消了几分。 黄道婆坐着看我吃饭,她做的饭菜比起那些山珍海味更教人难以忘怀,这是一种让人不经意间就会怀念的味道,怀念那些美好的事物,虽然我对我的前世早已没有印象,好歹我可以回忆几个美梦,别人家的美梦。 “对了,那个叫顾惜的书生来找过你,等了你半把个月,你迟迟未归,后来他就不等了。” 等我?看来他还是被那个奇怪的梦困扰着,我此次去天庭也没帮到他什么,太白不肯告诉我,那就只能依靠自己了,帮顾惜把梦中的那个人找出来,也许就可以解开他的心结了吧。 “还有,半年前皇帝病了,情况很糟,太子发放皇榜,寻名医给皇帝治病。”黄道婆说着,眼神闪烁地看了我一眼。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么?我不是大夫啊。” “你解梦的名声在京城里也算是小有名气了,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到了宫里,太子派人来找过你,估计没几日就知道你回来了。到时候应该要请你到宫里给皇帝解梦。” 太子来找我!真没想到,我还没去找他,他自己倒先来找我了。他是紫乾天君转世,做神仙的记忆是没有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天君,自然也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小小梦仙啦。 我擦擦嘴,出了家门。 走了几条巷子就到顾惜的家了,他正好出门,转身看到我,神情恍然不知所措,愣在原地。我走过去朝他摆摆手:“怎么,才一年不见,就不记得我了啊。” 他依旧表情痴愣,我伸手扯扯他单薄的衣衫,忍不住心疼,已到寒冬,他就穿这么一点衣料,看来真是清苦到家了。 “你不冷么?”我问。 “先生,你回来了。”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不真实地仿佛在梦里。 我抬头与他对视,笑得温和:“是啊,我回来了。”他羞赧地低下头。 “你怀里抱这么多伞要做什么?” “醉红楼的姐姐们前些日子到我这里订了些伞,我给她们送去。” 我调侃道,“姐姐们?看来你跟那里面的女子关系不错啊。” “不是……是她们很照顾我……我跟她们……我把她们……我”他窘迫地向我解释,像做错事的孩子怯弱弱的,看都不敢看我一眼,我心想我有这么严厉可怕么。 “好啦好啦,我不是这个意思,有人对你好我很高兴。” 我把手搭在他肩上,他又脸红了。我接过他怀里的伞替他抱着,触碰到了他的手,冰冷冰冷的。 我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与他并肩走出巷子。 一路上我们随便聊天,大多是听他讲自己的事。我才惊觉,原来顾惜是孤儿,小时候差点冻死在醉红楼门前,醉红楼里的红姨看他可怜,给他吃穿,里面的姑娘们对他也很好。但一个男孩呆在烟花之地总归不好,她们便筹钱给他找了个住所,就是那个巷子里简陋的家,总归是个遮风挡雨的地,他很感激。顾惜这个名字也是红姨帮他取的,希望老天能顾惜这个可怜的孩子。 天不知不觉下起了小雪,黄昏的灯火染晕开漫天雪花的妩媚,落在远处的屋顶上,近处的树上,眼前的行人肩上,发上。 我与他站在雪中,望着美好的雪景无言,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相顾一笑,在他的身后,刹那间烟花绽放,五彩斑斓,如流星般划过天际,美不胜收! 我没由来的内心颤动,甚至眼角微微湿润了,此情此景,彷佛在何时经历过。我是一个没有前世记忆的梦仙,无情可忆,无人可思,无欲无求存在于天地之间,被派遣到七情六欲的人间,看凡人做过无数个荒诞离奇、悲欢离合的梦,自己却从来没做过一个梦。只因我的前世记忆被封印了,这是做神仙的代价。此时此刻,我却很想对太白说,把我的封印解除吧,我想知道我前世是谁,是什么样子,经历过哪些人那些事,爱过谁恨过谁,是否也与他们那般精彩,即使酸楚也幸福? 我突然很羡慕顾惜,羡慕他是个凡人,更羡慕他梦了两世的那个雪衣男子,被顾惜牵挂两世,定是相爱至深。 当我从自怜自哀中醒过来时,顾惜已经替我打起一把伞,继续前行。恍惚中听到身旁的顾惜喃喃说了一句“我好像记得这场景”。 到了醉红楼,天已黑尽,从里面传出来的莺莺燕燕,丝竹相鸣,一扫白天的冷清,温柔乡热闹起来了。 我们从后门进去,迎面碰上了一个粉衣女子,顾惜叫她蝶舞姐姐。 “你送伞来了啊,外面下着雪也不怕冻着,明天送来也是可以的。”从女子的口气中听得出她是关心顾惜的,我的心头也升起暖意,对这位叫蝶舞的红尘女子有了几分好感,或者是感激。 为何是感激呢?我甩甩头,遇上顾惜的事,我总会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多余情绪。我以前可不是像现在这样同情心泛滥的人啊。 蝶舞注意到了顾惜身后的我,“这位是?” 顾惜赶紧介绍:“这位是容清先生。” “容清先生?莫非就是赛神仙的解梦先生?”蝶舞睁大眼睛吃惊地打量我,好像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似的,“没想到传说中的解梦先生如此年轻。我还以为是……” 她还以为是个老头子吧。我何时有了个“赛神仙”的外号,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而且我还成了传说,这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我觉得有些地方不同了。 “容清先生。”蝶舞神情掩饰,好像有话想要对我说,又看看顾惜在场大概不好意思当面说。 我对顾惜说:“你去给姑娘们送伞吧,我在这里等你。” 顾惜离开后,蝶舞似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将我请到清净的角落,“我还是不敢相信你就是那位被传得满城风雨的解梦大师。” 满城风雨,我以前顶多是小有名气,这个词未免太夸张了吧,这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意料之外的事。我呵呵一笑,“蝶舞姑娘若是不相信,可以亲自试试,反正,你不就是想要让我替你解开梦中之惑的么。” “连这你也猜得到!”蝶舞又吃了一惊。 我点点头。 “那我们约个时间,不如就后天吧,你从后门进来,就不用担心他人说闲话了。”蝶舞心急地说,不过想得也周到。 对面传来一阵歌声,我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了,以至于蝶舞后来的话没听到。 “好听吧?是红豆唱的。她是醉红楼的花魁,一年内红遍京城,多少男人为她一掷千金、散尽万贯家财也求不来她的青睐,人家啊有小侯爷罩着,怎么会看上那些满身铜臭的凡夫俗子呢?”蝶舞无不羡慕地说。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歌声软糯似江南之音,柔情似水,偏也最是多情之物,不肯施舍唯一真心。 “这位红豆姑娘是从江南来的么?” “怎么,先生也对我们红豆感兴趣?”蝶舞打趣道。 我摇头笑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我朝对面看去,薄薄的珠帘之下,一位女子曼妙的身子抱琵琶弹唱,婉转动听,那双美目红得妖异。 我嗅到了胭脂芳香的浓郁掩盖下的那一股妖异之气,心中疑问道,妖有好有坏,这只来历不明的妖潜藏在醉红楼里不知道是什么目的? 我看着顾惜从不远处向我们走来,便要对蝶舞告辞,无意间发现那双红目透过珠帘直勾勾地定在顾惜身上,我内心没由来的紧张不安,什么也不顾地朝顾惜跑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对诡异的目光,上下检查了顾惜的一遍,才放下心来:“你没事吧?” 顾惜被我问得摸不着头脑,愣愣地回答:“我没事啊。” 我听到背后有脚步声靠近,提醒顾惜不要乱看,拉着他离开了醉红楼。走到繁闹的大街上,我才彻底安下心来,停下来看顾惜,他表情怪怪的。 “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烫?”我伸手去碰他的额头,烫得跟开水一样,我担心他中了那只妖的妖术,莫名地紧张起来。 顾惜嘴唇微微颤抖,一句话也不说地甩开我的手,朝来时的路慌乱地跑去。 我站在原地回想他刚才失魂落魄的神情,越想越不对劲,从心尖上传来一阵钝痛,难道那只妖的妖术会传染,不然我怎么会心痛? 刚才从醉红楼里跑出来时忘了撑伞,忽视了天空中洋洋洒洒的小雪,在衣服上一朵一朵地晕染开去,如眼泪的滴溅,衬托着满城的艳丽花火,无比哀伤。 感觉到背后有一对妖异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移,我深吸了口气,淡然地回头,二楼窗口依偎着一位女子,正在眺望,我回头去与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全世界仿佛静止了。周身的车水马龙,人声嘈杂,都默默地移动,没有一点声音。 那位女子的眼中有惊愕、诧异、彷徨、怀疑,以及两行清泪自那双红眼睛缓缓流出来的淌血悲伤。 她把手伸出来,动作缓慢地仿佛过了百年,手停在半空中又缓缓收回,被她身后的贵衣公子圈抱在怀中,春光柔情。那位贵衣公子揽她入屋时,回头望了我一眼,那一眼充满不屑。 那张脸再过几百年我也不会忘记。 第5章 回去的路上,我买了一些衣服被褥给顾惜。他扔下我匆匆跑掉,除了他的家没地方可去,所以我直奔他家。野猫从我面前蹿过跳上树,我腾出一只手对着毛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它立刻就乖巧地安静下来。 我满意地笑了笑,那只猫在我要跨入顾惜家门时伸出爪子扯住了我的衣摆,开了口:“先生,小书生不在家里。”小猫发出稚气的童音,在我面前显出了人性——梳着羊角辫的可爱孩子。 我略显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弯下腰,伸出手摸摸他的发顶,“原来你是一只小猫妖啊。” “参见容清大仙。” “什么大仙啊?我的仙龄根本没有你的妖龄大。”这不是讽刺我嘛。 “才不是呢,先生可厉害着呢。”小猫妖嘟着嘴巴认真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厉害啊。我呀,只是一个小小梦仙,成仙不过两百年。”我叹气道。 “我有通灵慧眼,”小猫妖指着自己的额头,调皮地眨眨眼,“可以看到先生有一颗火琉璃心,周身灵气环绕,一定是一位厉害的大人物。” “胡说!”我自己怎么不知道我的心是火琉璃心,还灵气环绕,小猫妖为了讨好我说这些离谱的话不是瞎扯嘛。 “我才没有胡说呢!” “算了,随你怎么说吧,”我摆摆手不想与他争了,“你说顾惜不在里面,那他会去哪里啊?” “要我给你指路么?” “废话!不然我问你干嘛。” “先生,你对我好凶啊,你对小书生又那么好,不公平啊!” “有嘛?” “有!”小猫妖眼睛贼溜溜地看着我手中给顾惜的东西,酸溜溜地说,“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我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抚摸小猫肥嘟嘟的小脸,讨好道:“那我以后也对你好点,快跳上来,给我带路吧。” 小猫变回猫跳到我身上,躺在我臂弯上,露出十分舒服的享受姿态。我不自觉地扬起嘴角,小孩子就是容易哄骗。 “你到底认不认识路啊!”我照着小猫说的路线走,可是越走越觉得奇怪,这条路不就是通向我家的嘛,小猫不会是耍我吧?真不应该相信小孩子啊。 “没错啊,他就在你家门口。” 小孩子明显就是睁眼说瞎话:“这么晚了他不回家去我家干嘛!” 小猫用猫爪抚抚胡须无辜地说:“我怎么知道啊。” 正当我们两个一路吵吵闹闹走着时,冷清的路上出现一个高大的黑影,在月光凄清的青石路上拉得老长老长,姿势奇怪诡异地很,不像人走路的样子,步履蹒跚,四肢胡乱挥动,整一个张牙舞爪的鬼影。 小猫当时就被鬼影吓坏了,往我身上缩,身上的猫全都竖了起来,十分戒备。 我也被带着紧张起来,心里又觉得好笑,我是仙,怕什么鬼啊,地府都去过了,我还跟地府的老大碧华地君是朋友,一个小鬼还能把我吓到! 于是我又恢复冷静,正要朝那小鬼喝走,一股刺鼻的酒味冲我的鼻腔里,月光闪烁间,一把桃木剑向我劈来,怀中的小猫倒吸一口气,我泰然自若地双指夹住剑身,从我喉头移开几分,阴气森森道:“这位大哥是要解梦还是还梦?” 肝胆偷袭我,我脾气还能好到哪里去!自然是笑里藏刀,却又蹦出我惯常的话,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反应实在搞笑。 鬼影口齿不清地说:“我是猪(捉)妖的。大胆兔妖,还不快快现出原形!否则我打得你魂飞魄散,再也不能变成人形害人!”说着还手舞足蹈,脚下不稳,摔了个四仰八叉,好不狼狈。 我放下戒备,低头轻笑,我还道是地府跑出来的什么小鬼,“原来是个酒鬼。” 怀中的小猫胆小地探出头,鄙视地看着地上醉得不省人事的酒鬼,吐吐舌头,“真是个疯子!这里哪里有兔妖,人家明明就是猫!” 酒鬼已经醉得爬不起来了,嘴里胡乱地念叨着“兔妖,我要替天行道”“兔妖,你还执迷不悟,枉我……枉我……”后来的话也听不清楚了,实在含糊地不行。 我把他手里的桃木剑抽出,无论费了多大的力气都拿不出来,只得作罢。把他拖到墙边靠着,让他睡得舒服些,要不然这么个邋遢的男人躺在路中央,明天一早有人经过看到了,吓都吓得半死,指不定把他当尸体抬去义庄了。 “重死了,你快来帮忙。”我吃力地对小猫说,他正蹲在地上对酒鬼身上那些叮咚作响的法器好奇不已。 他手刚要去碰一张黄符,我大喊:“别碰!”可是已经晚了,他被黄符的法力震到,弹出了三米远之外,“哎呦哎呦”翻了几个大跟头。 我又好笑又好气,过去看他,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碰到黄符的猫爪受了点伤,眼泪汪汪地舔着受伤的爪子看着我讨取同情。 我吓唬他:“捉妖师的东西你也敢乱碰!真是不要命了!” “捉妖师!”小猫一听到这个名号吓破了胆,直往我怀里扑,全身发抖,嘤嘤抽泣。说都知道捉妖师与妖是天敌,小猫这样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我安顺他,从怀中掏出一根红绳,系在他脖子上,“好啦好啦,不用怕,这根红绳戴在身上,他就不敢对你怎样了。” 小猫好奇地抓着脖子上的红绳,破涕为笑。 酒鬼被我拖了一半还在路上躺着,我又过去拖好他。小猫不知又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蹲在地上又要去摸,我心里骂他不知悔改,正要上前去骂他,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一滑差点摔倒,惊魂镇定之余,发现脚下落了一地的红豆。 小猫捡起一颗给我看,“是红豆哎。” 一张美艳动人的脸在我脑海闪过,与顾惜失魂落魄的样子重叠在一起,我的心一下子又揪了起来,抱起小猫往自家方向跑去。 慌慌张张跑到了家门口,一个人堵在了巷子口,好像是靠坐在墙上睡着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还累得气喘吁吁,小猫还抱怨我是个傻神仙,用飞的不是更快,还不用花这么多力气。我才恍然,自己怎么也变得这么傻了,难道被顾惜的傻里傻气传染了? 气息平定下来,我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他,他的睡眠很浅很快醒了,揉揉眼睛抬头看我,我亦俯下身低头看他,四目相交,他仍是害羞地回避,“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大冬天的你也敢睡在外面,不要命了啊。”我白了他一眼,径自开门进去。小猫在我肩膀上小声诽腹道:“你把那个邋遢醉鬼扔在大街上,也好意思啊。” 我好笑,竟敢嘲讽我,我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我不怀好意地威胁道:“你既然可怜他,我就让你去陪他好了。” “不要,我错了。”小猫牢牢趴在我肩头,腻腻蹭我的脖子,惹得我好痒。 点上熏香,倒了两杯热茶,我捧着热茶暖手示意顾惜坐下,小猫趴在我腿上暖洋洋地睡觉。他仍旧傻傻地站在我面前,看了我怀中的小猫一眼,我对他真是无语了,想起他扔下我又觉得有些生气,语气不善地开口:“怎么,知道错了?”颇有兴师问罪的架势。 我只是跟他开玩笑而已,他真以为我生气了,把头压得低低的,不发一言。 他这样子让我更生气了,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嘛!他摆出这么一副欠人十万八万的样子给谁看啊!为什么要这么卑微这么好让人欺负!这副傻样子真让人讨厌。我心里越想越气,对他喊道:“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我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水倒进杯子里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屋子中。望着对面冷掉的茶水,没有一丝热气,茶叶漂浮在上层,死气沉沉的,我才愿意承认,顾惜被我赶走了。我就是生气,他做人怎么可以做得如此卑微。他又不欠我,干嘛总是那么唯唯诺诺,我把他当朋友,他却没有公平地把我当朋友。我生气,我真的生气。 我踢踢榻上的小猫,“去,回你老家去。” 小猫伸了个懒腰,用鄙视的目光斜视我,“不就是叫我去看护他嘛,干嘛把话说得这么隐晦。” “你去不去!”我伸出手做出要打的动作,小猫早跳出了三丈之外,在门口朝我吐吐舌头,“关心他就直说呗,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为什么想做又不敢承认。想对他好就要抓紧了,不然以后没机会了。” “你再多嘴!”我拿起一块糕点朝门口砸去,被小猫接了个正着,“喵呜”一声消失在门口,漆黑的夜空泛起了星白。我却再也睡不着。 我知道我把话说的太重了,我不是看不起他,我只是怪他为什么就不对自己好点呢。顾惜啊顾惜,你前世身为李洛时,前半世有父亲母爱,叔宠嫂疼,还有数不尽的贪你地位钱财的小人阿谀奉承,后半世你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最后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死在寻他而去的乌篷船上。千里江上悬空月,我在送你离别的江畔撑伞等了你一年,他衣锦还乡,你尸骨无存。 这一世呢,我是否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不得善终。醉红楼上那不屑的一瞥,那张眼熟的俊脸,是巧合还是轮回中注定的又一场好戏? 第6章 第二天醒来,依旧是无梦的一夜。 我伸着懒腰踏出卧室,客厅里出现了三个陌生人。一个紫衣男人背对我坐着,静如玉像,他旁边站着两个蓝衣佩刀侍卫。 “你是太子元如陵。”虽然我心里有了答案,但还是忍不住想问。天帝第四子紫乾天君,我要看护的对象,亲自来找我了,真是有趣。 他身旁的一位侍卫拔刀相向,对我喝道:“大胆,不得直呼太子名讳。” 太子优雅地抬起手制止,那侍卫就把刀收了起来,重回到原位站立。 我不惊不扰地走过去给自己倒了杯水,水是冷的,到了我手里就热了。自己喝完一杯,又倒了一杯给太子。 一转身,他已经站起来面对着我,一双墨如泛紫的眸子含着淡淡的笑意跳入我的心口,在我空白的脑子里炸开千朵万朵雪白的梨花,填满了我所有空白的记忆。 他说:“本宫是来请容清先生的,烦劳小兄弟通报一声。” 我被他冷淡的语气惊醒,甩甩头,太不对劲了,我怎么会出现这么奇怪的幻觉? 恢复镇定,我打量起眼前的太子来。玉冠墨发,双目明朗如星,薄唇轻扬,似笑非笑,高雅有礼,搭上这一身精致不凡祥云紫衣,果真是风采神俊,天人之姿,比天上的神仙多了分人气,平添几分亲近的好感。 我不自觉得拿他与白蕖相比较,白蕖若是一朵神圣不可亵渎的佛莲,连倾慕之心也是不能有的;而他更像悬空朗月,可望可羡可慕,却依旧不可及,高不胜寒。用我容清的一句话来形容那些自以为高大不凡的天族,就是——没人性。 他现在是人了,那就得另当别论了。要我说天界的万年之劫可行,要多实施啊,一万年一次太少了,百年一次才差不多,让他们多去人间感受感受,这样才像个人样嘛。 大概我又陷入深思了,太子身边那两个凶神恶煞的侍卫又怒了:“太子说的话你没听到吗!还不快去请!” 我没好气地把杯子放到太子手里,他愣了一愣,奇怪地看着我,我立马扯出一丝笑,随后说道:“你们都登堂入室了,难道还差我去叫吗?进了院子左边第一个房间就是了。” 那个侍卫在太子眼神准许之后,进去,里面传出来侍卫恭敬的声音:“在下是太子的侍卫,前来邀请容清先生。” 大概是没得到应答,那个侍卫又重复了一遍,话里多了不耐烦。 喊完第三遍之后还没有反应,那个侍卫气急败坏地冲出来,大嗓门对我喊:“你是不是在骗人!里面根本就没有人!” “你进去看了么?”我瞥了一眼神情淡定的太子,克制住想笑的冲动,“我们先生睡得很沉的,一般不大声叫是叫不醒的。这位侍卫大哥,你就用你吼我的嗓门喊他,他准能醒。” “哼!”他大哼一声又进去了。 “不用担心先生不高兴,他没有起床气的。尽管喊尽管喊!”我好心提醒道,忍不住掩嘴偷笑,发现对面坐着的太子目光锐利地看着我,似笑非笑,看得我怪不舒服的。 里面又传出来那个侍卫的大喊,跟死了爹一样的呼天抢地,我实在忍不住了,终于趴在桌子上不顾形象地大笑。太子皱着眉头看着我,嘴角却轻轻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我已经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说不出话来。接着那个被我耍的侍卫冲出来,揪住我的衣领破口大骂:“房间里根本没有人,你是不是在耍我!” 看着他面目狰狞的样子,我心知适可而止了。于是止住笑,拍拍他揪住我的手道:“大哥,你确定你没看错,房间里没有人?” “连个鬼都没有!” “那容清先生会在哪里呢?” “我哪知道!” “对,你确实不知道。因为先生根本就不在房间里。” “你竟敢耍我!连太子都敢戏弄!看我怎么替太子教训你!”说着,一巴掌就要飞过来。一旁没有说话的太子冷冷地喊了声:“住手。” 这时,大门被打开了,黄道婆从外面走进来:“大清早是谁在鬼叫,害我老婆子睡不好……”她看清屋子里的情形时止住了话,目光从我身上移到太子身上,深深地行了个礼:“老身参见太子殿下。” 我心想,婆婆你活了几千岁了,给他行礼也不怕他折寿,转念一想又不对,太子真身是紫乾天君,这礼行的应该。对他不敬的反倒是我了,因为我耍了他们一干人等。 太子口气冷厉地对侍卫道:“十七,放下容清先生,赔礼道歉。” 叫十七的侍卫傻了眼,听太子叫我“容清先生”,弄不明白什么情况了。另一个侍卫应该是明白了,把十七拉开,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那个十七才恍然大悟,顿时羞赧红了脸,到我面前来认错:“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触犯了容清先生,还望先生恕罪!”说着朝我拜了个大礼。 我大人不记小人过,整整衣衫,不以为意道:“不打不相识嘛。没事没事。”我这句话说出来更让他无地自容,一个七尺大男人胆颤地去看太子,被太子一眼瞪了回来,随后躲到了太子身后。 太子拱手道:“方才多有得罪之处,望先生见谅。” 我呵呵一笑,这件事就过了,切入正题:“太子这么早来找我,想必宫中情况甚急。我去拿下东西,即刻就走。” “多谢。”在我转身入室时,太子轻轻说道,我听得出来话中的感激是出自真心,看得出来他对老皇帝是真关心。 走出家门时我不小心被什么东西滑了一下,差点摔倒,幸好被太子从身后接住。不过我们两个的姿势太奇怪了,我就像被他抱在怀中一样。我赶紧脱离他怀抱,低头去看害我丢脸的东西,是几颗红豆,旁边还有一只信封,信封里也有红豆,还有一张纸,我打开一看:“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是情诗!我四处张望,想找把信送到我门口的人,可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反倒是太子看我的眼神怪怪的,盯着我手中的红豆与情诗皱起了好看的眉头。 老皇帝的寝宫里远远就能闻到一阵阵的草药味,太医应该是斟酌再三开药的,药味如此参杂浓郁,看来老皇帝的病甚是严重,难以长久了。我悄悄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太子,身形挺拔如松,看上去特别让人有依赖踏实感,藏在袖子里的手因为紧张不安早已紧紧握成了拳头,努力抑制不让自己轻易流露出恐惧。 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他也才二十岁,经历这种事肯定不好受。 太子带我来到了寝宫内,挥退了多余的人,只留一个雍容华贵的美貌女子和一个老内侍,那个内侍我见过,他就是二十年前太子出生时在场的那个绯衣侍官,此刻老颜残烛,神情沉痛。而那个美貌女子应该是皇后,因为太子刚刚叫她母后。 太子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我的身份,老内侍带领我走到屏障之内,颤抖着双手撩起重重帘幕,老皇帝出现在我面前。 这样形容枯槁憔悴不堪,让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回想起二十年前那个俊朗威严的年轻帝王,我真不敢相信这就是他,忍不住唏嘘道:“竟这般模样了。” 我说这话是无心,老内侍听了老泪纵横,拉着我的袖子求我救救皇上,我看在眼里也不好受,虽然见惯了人的生老病死,这个衷心的奴才还是动容了我。 我忍不住朝屏障外的那个人望去,他也许也会有这么一天,疾病缠身,衰老可怜,目光空洞麻木,有未了的心愿却说出话来,谁也不懂他最后的遗憾,死不瞑目。 一滴液体滴在我手背上,我以为是老内侍的,抬头一看他已经出去了,摸摸自己的眼角,竟然是自己的!我无奈自嘲,这几年我的感情真的太泛滥了。 我点上熏香,走出去叫人:“我需要一个人来帮我。” 太子毫无犹豫地说:“我来吧。” “一般我解梦的过程是别人说梦,我来解,现在皇上无法开口,我只能进入他的梦中,”我知道我这说话诡异了些,不管他相不相信,我还是要做,“等下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叫醒我们,也不要让任何人打扰,包括皇后,直到这盏香燃尽。” 他看了看双目紧闭的皇上,像是赌一把似的对我点点头。 【梦尘】 梦色冷清枕边雁书 念是否玉箫边塞破尘 唤千古,英雄梦醒 那些山盟海誓可曾当真 黑头又白首 教我苦等,等到狼烟四起 千军万马,兵临城下 孤城空寂寂,陪我半生憔悴 人老忘君,记不得当年少年意气 南飞的雁友啊,你可曾看见将军白马踏雪归 望你转告,北方佳人依旧 红衣素琴,转轴拨弦为他清起 家门口已无桃花相迎,人面待来寻 见庭院残雪,荒草芜杂,红药知为谁伤 屋檐蛛丝,素琴掩尘,案上书信风声静 寻遍故居,人面难相望 门外总角小童木剑戏 借问此家人何去 小童稚声 此家娘子,城外三里新坟 【梦落】 狼烟啸,战马嘶; 美人殇,芍药泪。 一曲相思未成曲,便已刻骨入生死。 当我从梦中醒来,明灯已点起,太子一双深邃明慧的眼在我头顶找回了焦距,我出现了幻觉,捕捉到了他眼中的柔情。 他躲闪开我的目光,问:“怎样?” 我从他腿上起来,看到老皇帝的神情安详了许多,说:“除非找到皇上梦中的那个人,让她唤醒皇上,否则……” “那个人是谁!”太子一着急抓住了我的手,力道大得疼得我龇牙咧嘴,他才尴尬地松开了。 我揉着被抓疼的手,通知皇后和老内侍可以进来了。三人齐齐看着我,焦急而期待地等待我开口告诉他们解救皇上的方法。 我说:“接下来我要问的话也许会触犯皇家利益,但事关皇上的性命,你们要考虑清楚再回答。” 太子的面色一紧,冷冷道:“你问吧。” “皇上以前可曾深爱过一位红衣女子,那名女子……死在了战乱之下?” 老内侍看了看皇后,摇头道:“没有。”皇后也摇头,太子就更不可能知道了。这三人之中,一定有知道真相的人,只是不肯说实话而已。 “你们要想清楚,只有那个女子可以让皇上醒来。” “本宫与皇上青梅竹马,他十七岁娶我,我一直陪伴着他,如果他爱过哪个女子,我不会不知道,他也从来不会瞒我……”皇后说着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太子扶着她才没有倒下。她的样子也不像在说谎,句句泣泪。 侍卫护送我出了宫门,太子不知何时追了出来,悄悄问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么?”我点头,表示无能为力。 他沉痛地闭上眼,忽又睁开,瞳眸恢复一片清明与冷峻,“我还会来找你的。”这句话的口吻好像相识了长久的好友做了一个郑重的约定似的,让我没由来地呼吸一滞。 走出十步之外,我停下脚步,地上消融的雪水滩里映出一身寂寞的紫衣,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转过身去,朝他招手挥别,“进屋之前先敲个门。” 他似在想事情,没听到我的呼唤,一个人落寞地前行。我的头莫名地一阵剧痛,眼前闪过一幕幕奇怪的画面,熟悉的宫殿楼台,翩翩飞舞的白衣,刹那盛放的红花染红了枯冷的冬雪。 下一秒,眼前陷入无限的黑暗。 “容清——”有一个人着急地叫我。 第7章 感觉到额头传来一阵踏实的温热,昏昏沉沉地醒来,黄道婆的背影在我眼前晃动,我又一阵眩晕:“婆婆。”我没想到我的声音嘶哑成这样了,好像奄奄一息的人说话,这到底是怎么了? “你病了。”黄道婆说。 神仙也会生病?两百年来我还是头一遭听说,头一遭经历。 “阿嚏——”我回想起自己晕倒前的情形,脑袋一阵嗡嗡嗡地嘈杂,我想我应该是太子派人送我回来的吧。“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黄道婆端着药碗来到我床前,把药碗递给我,“离你晕倒快一天了。”她眼神瞅到桌子上一堆名贵药材上, “糟了!我要去趟醉红楼。”我抓起衣服,匆匆忙忙地破门而出。 黄道婆在后面喊:“容清,你的病还没好呢,先把药喝了啊。”喊声渐渐销匿在清冷悠长的小巷子里,我回头向她招招手,漫天飞舞的雪花挡住了视线,那张可亲的脸竟也看不清晰了。可是我却觉得无比安心,这种感受让你明白,至少有人在等你回去,这样你就不再孤独了。 我自由自在了两百年,不知是什么将我灵魂深处的寂寞引了出来,我是神仙,也曾为凡人,可笑自己终躲不过寂寞的牵绊。 醉红楼的夜奢靡繁华,沉浸在这里的人的梦都是丑陋而可悲的人,也有少数是可怜的。她们的梦无处安放,得不到实现,遥遥无期,只是个梦而已,所以宁愿整日醉生梦死,也不敢去面对梦外的荒凉。 蝶舞大概等了我许久,一见到我出现在门口就跑过来拉我:“先生你总算来了。去我房里吧。” 一路上许多人都在看我们两个,我尴尬地咳嗽一声,蝶舞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唐突没再把我当做她的恩客一样拉到她房里去,如一只翩然的蝴蝶穿过一件件厢房前,她带我来到了一处清净的阑干旁。 天蓝星斗,灯火迷离。 蝶舞对我露出一个歉疚的微笑,笑容哀伤得如雾遮住的玉蝶兰,“刚才真是不好意思,差点污了先生的名誉。” 这样的笑容似曾相识,我的脑袋又一阵嗡嗡嗡地吵闹声,很快消失。我艰难地挤出两个还算清晰的字:“没事。” “先生的嗓子怎么了?” “病了,”我只能简单地吐字,又补了一句,“不严重。” “要不等先生病好了再……” “你说,我听。”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不忍心去打断,我见过很多像她这样的人,无处倾诉的痛,我也渐渐明白自己身为梦仙的职责。刚开始成仙时我也有过几年的不耐烦,人总有一段年少轻狂,真正让我沉下心来聆听人世间的苦,是在江畔默然独立等李洛的那一年间,尽管他没有回来,我撑着那一把潇湘竹制成的青伞却等到了他的来世。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她说,没有女孩家的羞涩,光明正大地承认,脸上的笑却到不达眼底,藏匿了太多忧伤。 “我配不上他,他也不喜欢我,”她仰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可我总是做梦梦到他,梦里他娶了我,却从来没有说爱我,把我放在华丽的宅子里,不闻不问,你说,为什么我会做这样的梦呢?” “他是谁?” 她忽然笑起来,“他是谁还重要么,我蝶舞是一只没有翅膀的蝴蝶,要一直关在这个金笼子里老死……” “赎身。” 她拈花一笑,“赎身有什么好的,反正这一世早就不干净了,出去了打不定活得没这里好,在这里可以被人捧在手心里,要什么有什么,出去了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别……这样。” “先生,你是好人,你与他们不一样,”蝶舞附到我耳边,神秘兮兮地说,“我偷偷告诉你,我第一次见到你还以为见到了神仙呢,我心里想啊怎么会有神仙来逛窑子,我还真是傻了呢,不过您真的很像我以前见到的一个人。” 她说的这样哀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冰天雪地的一夜,一只粉色的蝴蝶停在我冻僵的鼻子上,我看到了一个身影,像仙人一样从天上飞下来,我还以为我要死了出现幻觉了。后来啊没有后来了,我没有冻死,被红姨收留了,一直到现在。”她像只蝴蝶一样在雪中起舞,舞翩然,笑嫣然,我不忍打断她,印象里有一只粉色蝴蝶常常跟着我天南地北地飞,后来在一个寒冷的风雪夜不见了,大概是迷路了。 我又记起蝶舞的那个梦,如果梦有前世今生,她前世又是被谁牵绊了呢?我想再过几百年,我会被逼疯的,我一定要跟太白说给我换个职位当当,替天庭看看桃树林也好啊。 里面响起了一片吵闹声,蝶舞说进去看看。她进去没多久,又跑出来,神情慌张:“先生,楼里现在乱得很您还是快走吧。” “出什么事了?” “红颜祸水啊,顾惜不知道怎么回事出现在红豆房里,被小侯爷撞见了,现在小侯爷发话了要把他抓来打死不可!顾惜平时傻也就算了,连小侯爷的女人都敢碰,简直是不要命了!我得赶快进去看看,不能真让人打死顾惜啊。” 小侯爷,顾惜。想不到还是躲不过啊。 我顿时觉得无力,虚弱感涌上全身,楼下传来小侯爷愤怒的声音:“快把他抓起来!我倒要看看谁敢碰本侯爷的女人!”顾惜单薄的身子在雪中跑,后面跟着小侯爷和他凶神恶煞的爪牙们。 顾惜很快被追到了,趴在雪地上任小侯爷的人拳打脚踢。他紧紧咬牙,不让自己发出哀嚎,眼神里全是倔强。这么薄弱的身子再被打下去还有命吗,我想。 他看到我了,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我,拼命摇头。我淡淡一笑,飞身下去落在被踩得一塌糊涂的雪地上,小侯爷简直不敢相信地盯着我,好像看到了妖怪。 我失笑,“小侯爷。”真的是好久不见。这两个人同时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有一种时光交错的感觉,我,始终是旁观者。来来去去都不曾在世上留下一丝痕迹,甚至没有人记得,这是多么的孤独。 小侯爷鄙夷地一哼,“你是来救他的?” “非也。”我继续笑道,忽视顾惜哀求的眼神,他让我走,不想我惹上麻烦,我心里有点堵,若不是有这么多人在场,我定然指着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嘲笑,顾惜啊顾惜,你怎么连走路都会摔倒,眼睛长后面么? “我只是一个解梦先生,小侯爷若是哪日需要在下解梦,在下定当效劳。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了,在下告辞。”我挥挥手,打道回府,身后又传来拳打脚踢声。 顾惜,不是我无情,而是我无能无力,这是你的劫,我无权干涉,帮了你就是逆天,我只是一个小小梦仙,逆天不得,你要恨就恨吧。 有些事情比我想象得还要复杂,关于顾惜和小侯爷,已超出我梦仙的管辖范围了。 回到自己家后,睡不着,便去婆婆家拉着她说话,她也没睡,在灯下刺绣。 “生病了就该好好休息,不要东走西走的,”婆婆抱了一条毯子给我裹着,好心劝导我,“这世间少了谁还不是一样在变,你应该看开点,外面的那些人和事都与你无关,关上门来一盏灯,一杯茶,一卷书,一晃就是百年。只是你太善良了,才把自己搞得这么累。” 我捧着姜汤喝了一口,道:“是啊,都与我无关,我不管了。” “这就对了嘛,”婆婆笑逐颜开,“你好久都没给婆婆讲故事了,最近有什么有趣的故事没有?” 我想了一想,“有趣的没有,不过奇怪的倒有一件,皇家秘闻哦,想不想听啊?” “你啊又打什么坏主意呢,都说是皇家秘闻了怎么可以乱讲。不过让我老婆子听听也无妨,反正现在无趣得很。” 我俩相视一笑。我便跟她说了老皇帝的那个梦,直把那个梦说的千军万马、荡气回肠、可歌可泣啊。说到后来,连自己都被感动到了,我果然感情太泛滥了。 婆婆的脸色很古怪,我推她她都没反应,我看针都扎进她手指里了,她还是不感觉到一丝疼。我赶紧帮她把针抽出,流出来的血是蓝色的。 我全身一震,盯着沾血的针头,难以置信,婆婆的血是蓝色的。碧华地君跟我说过,鬼血是蓝色的,因为没有阳气。 许久,婆婆幽幽地说:“我在人间等了他一千多年。” 当我艰难地转过头去看她时,她已经变了样子,雪肤凝脂,青黛如云,眉眼如丝,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女子一样娇美动人。 这,才是她本来的面目吧。 “故事里的女子是我,将军是他,我是一只千年女鬼,迟迟不愿转世为人,就是想与他再见一面。若转了世我就不记得他了。我宁愿做一只孤魂野鬼,也不想忘记他是谁。”婆婆说。 “千年前有一个关于红颜祸水的传说,女子叫芍药,倾国倾城,宁国国君要娶她,鲁国国君也想娶她,两国为了她打起来,将军是鲁国人,为了保家卫国将她掳走藏起来,宣布所有人她已死。可是战争不止,贪婪的人为了吞并对方的领土编造了红颜祸水的谎言,让所有罪过都让她一个小女子承受,遭受千古骂名,”她笑了,“你可以去皇宫的史书堆里找找,书上朱红清清楚楚地记载着这么一段红颜祸水的经过。” “我要见他。” 短短四个字,代替了千年漫长枯燥,绝望的等待。我突然感到害怕,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管是前世今生,一千年还是一瞬间,都有人可以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等,不顾一切地牺牲,而我,什么也没有。 我更像一只孤魂野鬼,生不知何来,死不知何归。 “容清,帮我。” 当晚,我去了一趟地府,来不及与碧华地君叙旧,开门见山地问他:“老皇帝还能活多久?”他笑容俊美阴冷,伸出一根手指,一个月。 临走前我想求他一件事,他不等我开口就知道我要求什么了,“这一个月是归属于一千年里的,也算是了她最后一桩心愿。过了这个时候,我就要收鬼了。” “没想到地君变得这么有人性。”临走前我不忘记调侃他。 “还不是被你传染的嘛,”他勾起一丝魅笑,“看你忙进忙出的不亦乐乎,我倒也想去人间走走,兴许也能发现点好玩的。” “你是寂寞了吧?” “是啊,我寂寞了,你下来陪我吧,人家的心意你还不明白么?”碧华伸开双臂扑过来,被我一掌甩开,谁能想到阴冷凛凛的地府之主会是这般调笑无赖的纨绔子弟样儿! “我等你回来。”碧华在我身后含情脉脉地喊。 “还是我在人间等你吧。” “容清啊容清,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只有我对你最好。” 第二日,我未经传召进了皇宫。太子急匆匆赶来,以为我找到了救老皇帝的办法。他的眼睑下有青青的阴影,与我第一次见他憔悴了一些,更像个人了,不是威风凛凛、高高在上的高贵神仙样了。 他看着我摇头,不轻易地显示出了失望,我让开,从我身后走出来一位蒙面的红衣女子,太子疑惑地用目光询问我。 我说:“她就是皇上梦里找的人。” 我的注意力一直在太子身上,没发现他身后有人,那个熟悉的带着狂傲的声音响起时,我才发觉:“这不是醉红楼的红姨嘛!” 小侯爷也来了。 芍药蒙着面,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认出来的。其实我内心的震惊不比他小,婆婆是醉红楼的红姨,我也是才知道的。 “小侯爷认错人了。”我淡淡地解释说,便把芍药领进了老皇帝的内殿。 我以外人不得打扰为名,让芍药单独与老皇帝相处,好缓解她千年相思之苦。殿外太子坐在我对面,一双沉思的眼睛在我身上打量,我抬起眼对他的目光对视,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瞬间的痴愣,他心虚地把目光移到别处。 我想,等这些事一完,我就会陪在他身边,直到他这一世终结。这是天帝的指令,也是太白对我的忠告。我会把这个看护的任务当做纯粹的职责来做,不能再带入个人感情了。一个顾惜就够我受的了,接着是小侯爷、蝶舞、芍药,我遇到的人越多,那些不解的爱恨就越深,将我牢牢束缚。我累了,不想与他们纠缠了,说到底还是我太寂寞了,喜欢瞎凑热闹,人家的故事我搅进去干嘛,我还是老实本分做我的梦仙好了。做人实在太累了。 我们在外面等着,等到夕阳落山,里面传出来叫我们的声音,太子率先进去,看到老皇帝苏醒的一刹那,愣在原地。我拍拍他的肩,他才反应过来,激动地揽臂将我抱住。我心想,你抱错人了吧。 他尴尬地退后一步,听到老皇帝开口:“朕,要娶她。” 太子傻眼了,小侯爷傻眼了,包括闻讯赶来的皇后与老内侍,都傻眼了。惟独我,想哭了。我想芍药这一千年没白等,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三日后,皇上大病痊愈,迎娶芍药,册封千妃。 在册封的宴席上,皇上与千妃笑得最多,一旁的皇后还没有从那日的震惊中醒过来,一直神情恍惚。我独自走出了热闹的酒席,走到附近的一处楼台上吹风。我站在楼台的最边缘,伸开双臂,想象着自己是一只展翅的鸟,从这里飞出去。 “小心!”太子从身后扶住了我,他担心我会摔下去。我向下面望,确实有点高。 “这个楼台叫什么?” “凤飞台,据说是前朝太子凌凡兴建的,是宫里最高的建筑,”太子举目眺望,满城星光璀璨尽在他眼中闪耀,“因楼台名里有凤字,福佑我大凤朝,故没有拆除。” 我眨眨眼,“你信么?” “不知道,”他摇摇头,“前朝灭亡时,开国皇帝打进皇宫,看到从这楼台上飞起来一只凤凰,故我朝名为大凤。” “还有这种事啊?” “传说总是美好的。”他朝我狡黠一笑,眼中多了几分神采。 现在我仔细看他,他长得还真是太好看了,比我见过的任何男子都好看,碧华虽然是地府第一美男,天庭也难有与他匹敌之处,但笑起来总是摆脱不了一股冷凛凛的气流。白蕖天君美好纯粹地不是我等小仙可以仰望的。太子就不一样了,气质虽也冷然,笑起来总是极温暖的,如远处望去的万家灯火,有期盼的温暖。 “有太子妃了么?”我问。 大概是我问的太突兀了,他愣住了没有回避,脸与我近在咫尺,从他那双墨黑泛紫的瞳眸中我看到了自己的样子,脸醉得红熏熏的,眼睛泛晶莹的水光。 我正在琢磨他眼中的我,嘴上凉凉的,不知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碰了一下。我摸摸嘴唇,好奇怪的感觉啊,天空中绽放出五颜六色的礼花,我要说的话被淹没在烟火绚烂中。 第8章 一个月里,我窝在家里闭不见客,像是在等待着什么重要的消息。用红笔划下了“正”字的最后一笔。我终于打开了门。满街的素缟,布告栏里张贴的皇榜,红字刺目地人心惊胆战——皇上驾崩了。 最冷的一月,悄然而至,在全国的悲伤恸哭中,到了。 我在芍药的院子里徘徊,人去楼空,竟找不到她的一点痕迹,连一根发丝都没有。也对,她是没有躯壳的鬼,就算有头发,也早就在昨夜同她化作了青烟。碧华说到做到的,她应该在地府了。我迈不开脚步,也不想去地府看她。我印象中的她是黄道婆,一位慈祥可亲的老人,把我当做她的孙子疼爱。她走了,这里也没有人夜深盼我回来了。 推开她的房门,一个月前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她在灯下刺绣,我裹着毯子,捧着她熬的姜汤给她讲故事,故事里的女子盼了一千年,终于把她的将军等到了。 刺绣刺了一半,白色的绢子是绵绵的雪,红色的梅花是我墙头开出来的那一株,花下还立了一个清癯的背影,素衣墨发,仿佛印在墙上的画,刺了一个人的名字,还没完整,是个“容”字。 耳边又想起她的话。 ——这世间少了谁还不是一样在变,你应该看开点,外面的那些人和事都与你无关,关上门来一盏灯,一杯茶,一卷书,一晃就是百年。 我收起刺了一半的刺绣放进衣袖,关门出去。我的门外站了一个人,许是等了许久,连帽大黑袍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听到对面的关门声,他转过身来,露出惊讶又惊喜的表情,上前来握住我的手急切道:“我在等你。” 这语气与神情像极了顾惜,只不过顾惜的等待是卑微的,而他,是坚决肯定的。 “先进去吧。” 我把他脱下的外袍挂好,泡了一杯热茶给他暖暖身子,他穿了一身素净的淡紫袍子,身形比一月前更显消瘦,目光却灼灼如火。 “父皇走了。”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 “我知道。” “我要登基了,母后给我找了一个皇后。我推辞不了。” 像是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我呵呵一笑,“当皇帝的当然要有皇后,这种事你怎么可以推掉呢。恭喜恭喜啊。” “你还不明白我为什么来跟你说这些么?”他扑过来把我抓到面前,目光炽烈地质问我,眼中蹦出的火焰好似要把我融化。 “太子殿下,容清不懂。”我淡定自若地摇摇头。 我确实不懂,我不懂太子怎么会对我有这种感情。虽然男男之风早已盛行,但我们的身份实在太特殊,而且这份感情只有他单方面的,我对他,没有任何邪念。 “你真的要我说给你听么?”他的目光太灼热了,我只能躲闪,他毅然决然地站起来,抓起我的手,将我拉到他胸前,沉痛又绝望地说:“好,我说。”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过了今晚,我就不是太子元如陵了,我是……” “你不要说了!”我喝道,狠狠地推开他。 他向后趔趄了几步,后背装在柜子的角上,闷哼了一声,依旧颜色不改,沉痛愈加,“你为什么这么残忍让我连话都不能说完?你总是冷冷清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他人说你清高,我看在眼里却十分心疼。你总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去,谁你都不放在心上,自然不会去在意一个偷偷关注你五年的傻小子!” 什么五年?他在说什么。 他从袖中掏出一颗圆润的珍珠,放在桌面上,恢复冷峻道:“这是我让先生解梦的报酬。十五岁那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与一个男子……后来一次我偷跑出宫玩,在大街上远远看到一个摆摊解梦的先生,同梦中的他长得一模一样。从此以后,只要我一有空就会出宫,躲在离他不远处看他。直到五年后,当我再次见到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他面前讲话,我不知道有多开心。我的眼里全是他,可是他,眼里并没有我。他对其他人太好,我嫉妒。他可以干脆地拒绝我的情意,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不是无情的人,是我太傻太天真。 “这个梦就留给先生解吧。既然无缘,又为何让他们两个相遇?” 寒风夹杂着雪屑吹进来,茶凉灯枯,漆黑中我瘫坐在椅子里,脸上一片冰凉。都说人间有数不尽的千奇百怪、难以预料,一环扣一环,一劫又一劫,此劫,竟遭遇在自己身上了,对方还是一个我惹不起的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一阵不急不慢的敲门声。太子离开后,我一夜无眠,无论如何也闭不上眼。这时夜半三更,那阵敲门声使我更加心烦意乱,我埋进被子里不去理会,那敲门声依旧锲而不舍。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恼人的敲门声没了,我原本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却无端端的心里空荡荡的。 起床走到门厅,本就不大的屋子被我手里握着的微小烛火照亮了一角,几个时辰之前还有人端着热茶坐在我对面,深情又难过地望着我。茶凉人走,还真当如书中所说的,满眼荒凉。我大笑起来,笑的蹲到了地上,眼泪都笑出来了。 “先生,我……”是顾惜。他又叹气了。 我猛地抬起头,屋里漆黑一片,眼前哪有那傻子的踪影。 他,好像好久没来了。 小猫上一次来是黄道婆一月之期没几天的事,那时我心情甚不好,闭不见客,把它赶骂了出去。调皮的它很不服气,更多的是委屈,竟然爬到我家墙头上挑衅我的耐心,逼得我差点使用法术。 逃跑前它隔着墙头恹厌说:“傻书生被小侯爷的人打了好几次,半死不活的,后来不知道又怎么惹到小侯爷了,小侯爷亲自放火把他家烧了,还把他抓进侯爷府了,不对,是抱回侯爷府了。当时傻书生遍体鳞伤,话都说不出,根本反抗不了,就只能任由小侯爷乱来了。” 冤孽。我听得心凉。 “傻书生在侯爷府里过得还好,每天有人伺候,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小侯爷每天都往他那里跑,嘘寒问暖,还想尽各种办法让他笑。傻书生笑过一次,小侯爷高兴地不得了。可从那以后傻书生再也没笑过了,整天发呆,更痴傻了。” “我来找你是傻书生想要来看看你,他认得我是他家边上的猫,偶尔抱着我说几句话,说完后又笑自己实在太傻竟然跟动物讲话。他不知道我可以听懂。我就过来了。” 我隐居的这一个月,发生了太多的事,比起以往百年遇到的所有人间梦加起来还要荒诞离奇,先是黄道婆和她等待了千年的恋人相逢,死生相随,再是皇帝驾崩,太子即将登基,又对我诉诸了那般情意,现如今,顾惜又陷进去了,没完没了,无休无止! 醉红楼里,冷冷清清,我一进门,好几天没接客的女子们一起拥过来,浓郁的香气甚是刺鼻。 我皱了皱眉,莺莺燕燕,我不喜欢这般热闹。蝶舞听到楼下的吵闹声走出来看,一看到我,顿时喜出望外,从二楼楼梯口跑下来迎我:“容清先生,你总算来了。” 蝶舞似乎一直在等我来,什么也顾不得了,将我着着急急地拉进房里,眼泪刷的掉下来。 “先生,红姨不见了!都一个月了,她说出去几天,结果再也没回来,你说她会不会……” “她,再也回不来了。”我声音嘶哑。 “你说什么!难道这是真的!”蝶舞激动地抓住我的手,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死不放,脸上的妆全都哭花了。 “她去找寻她的幸福了,所以你不必为她伤心,”我不想在黄道婆的离开上谈太多,一个月的缅怀,我已经能语气平静,真想笑自己冷血,“她离开之前说了什么吗?” 蝶舞渐渐止住了哭泣,走到屏风后面,拿了一封信出来,“这封信是红姨让我交给你的,她说如果你来找她,就让我给你。” 这时楼下有人叫她,她担忧地看了一眼我手中的信,然后出去了。 “容清,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和他一起离开了。一千年的等待如愿以偿,我知道是你帮了我,是你让我和他重逢,一月虽短,足以抵过我过去等待的沧海桑田。 “我走后,醉红楼就交给蝶舞吧,我相信她可以照顾大家,劳你也多担待。你素来心软,可对自己又太狠。 “顾惜的事不是你可以管得了的,你不要太自责,随他去吧。我虽也同情顾惜,三世劫的因果却也皆因他自己造成。谁留下的债让谁还去,你不欠他。 “太子对你的心意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爱将军深至千年,太子看你的目光,我又怎不明白这其中的如痴如缠。 “即使我不说,你心中也早已有了答案。太子是紫乾天君的转世,你一旦陷进去,必将万劫不复。我待你如孙儿,只愿你安然无恙。 “容清,世间万物皆有定数,顺其自然吧。” 有史以来第一次,我泣不成声,把脸埋在信里任泪水浸湿那些刺痛内心的字眼,模糊一片。 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我慌乱擦掉眼泪,把信藏进袖子里,转过头去,一抹艳红如鬼魅般跳入我的视线。 红豆。 没由来的心里跳动一下,我绷紧面色,平静吐字:“红豆姑娘。” 那一双红宝石般艳丽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的脸,闪出妖异而诡谲的光芒,许久,红豆迟疑地叫了我一声:“恩公。” “姑娘认错人了吧?”我冷哼一声,走到门口从她身边擦肩而过,“若你敢在我眼皮底下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休怪我无情。” “红豆不敢。” 这个不知来历的妖周身上下透着一股妖艳的邪气,让我很不舒服。我加快脚步离开,却不曾想身后传来一句话让我久久不能动。 “容清公子,你猜顾惜和小侯爷这一世的结局会怎样呢?” 第9章 沿街走过熟悉的街道,家家户户替下了哀伤的素缟,鲜艳的对联喜悦了门户,孩童们举着咬了一半的糖葫芦和彩色的风车成群结队奔跑,鞭炮连连,普天同庆。 新年快了,除夕将即,更重大的一件事情,新帝登基。 太子在民间有很好的名声,老皇帝病重期间,他把全国上下打理地井井有条,虽称不上尧舜在世,倒也国泰民安。国家大事百姓不懂,不就图个日子安乐嘛。 往年的除夕,我都和黄道婆一起过,在那之前,一个人漂泊不定,坐在云层之上,看人间烟火如花。 路过如玉斋,不久前刚抱上孙子的陈老板这几日笑得不停歇,看到我走过,他热情地出来相迎:“容清公子,店里刚进了一批上好的笔研,你上次来没买到,我特意给你留了一份,进来看看吧。” “难得陈老板有心。容清谢过了。”我微笑点头道谢。 陈老板看到我笑了整个人都痴愣了,我咳嗽了一下,他才反应过来,黝黑的老脸透出微红,随即将我请进店里面。 看了一会儿,我买下了那副笔研。这时陈老板的夫人抱着孩子从内堂走出来。 陈老板看了我一眼,眼睛顿时冒出亮光,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容清公子,你博学多识,你看我这孙儿还没名字呢,不知道公子愿不愿意赐名?” 我看向那孩子,一双眼睛水汪汪地无辜转动,对周围的一切充满无数好奇,咿咿呀呀地伸出小手抓空气:“孩子出生的时辰……” 陈老板激动地报出孩子的生辰,我望向店外忽而飘起的小雪,眯起眼睛笑道:“远白。就叫陈远白吧。” 远离世间烦忧,如白雪纯粹,平安祥乐之意。 “谢谢公子,公子慢走。孩子满月酒您一定要来喝啊!” “容清公子真是个好人啊。哎,他都来京城好几年了,还是见他一个人。老头子,你说要不要我找王媒婆帮忙,给公子说一门亲事啊?” “哎呀,你们女人就别添乱了。像容清公子这样神仙似的人儿,我看普通人家的闺女都配不上他。就算是丞相的千金也不见得配得上。” “听说咱们的新皇上要娶丞相千金为后,我看过两天就要宣告天下了。” “你们女人听什么就是什么,这八字还没一撇呢,这天下想要嫁给皇上的女子多了去了,反正啊,皇上娶谁跟我们小平民老百姓关系不大,最怕啊,皇上他不娶。你看看我,被你传染了自己也说起胡话来了。进去吧,别冻着我们的小孙儿,小远白,是吧?” 走出如玉斋,陈氏老夫妇的话飘进雪里,渐渐被街上的人声淹没,却一字不落地被我听得一清二楚。 脑海中浮现他憔悴沉痛的脸,心被狠狠一揪。说不心动是假,自他在凤飞台上携带淡淡酒香的温柔轻盈的一吻,或者更早,他和手下闯入我家,彬彬有礼对我作揖,七分疏离三分没由来的亲近,我空白记忆中刹那间绽放的千朵万朵梨花如雪,恐怕那时,我已经沦陷。 我对感情迟钝懵懂,只因我无前世记忆,不懂爱恨。 突然有一个人对我说喜欢我,我不知所措。我庆幸那日面对他没有心软,不然,本就无牵无挂的我,会因为爱上他,更加寂寞。 这一段禁忌的爱,他给了我内心渴求的温暖,我却贪婪地想要更多。如此,他不再来找我,我便被汹涌的寂寞绑架了。 “前面的人,你不要命啦!现在路中央不是找死么?”扬起的马鞭在空气中抽出刺耳的噪音,驾马车的人破口大骂,我还以为是自己挡了人家的路,赶紧避让,抬头时却看见一袭眼熟的青衫立在马车前,呆呆地看我,单薄的身子仿佛在颤抖。 气势张扬的小侯爷从店里冲出来,护在顾惜面前嘘寒问暖,凶狠的家丁抓住了驾马车的人,强盗似地把驾车人拖到顾惜和小侯爷面前跪下。 顾惜没有任何的反应,我一步步向他走来,他不仅身体颤抖,嘴唇颤抖,眼睛里晶莹的水光也在颤抖。 “先……生……” 他张口好久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微微勾起嘴角,目光从他消瘦的脸上移到神情防备的小侯爷脸上,打趣道:“小侯爷,顾惜是老实人,你可要好好待他,不要欺负了他。” 又调头对顾惜说道:“顾惜,瞧你这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怎么,小侯爷不给你饭吃么?” “我听过你,比神仙还要神仙的解梦先生容清,如果你是顾惜的朋友,我劝你不必担心。顾惜现在由我照顾得很好,”小侯爷语气十分不善,看我的眼神戒备十足,又贴到顾惜耳边亲昵地说,“顾惜,我是不是待你很好啊?” 顾惜目光呆滞,呆呆地点点头。 小侯爷大大方方地揽着顾惜离开,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议论顾惜的话很难听,小侯爷一个眼神就让这些人乖乖地闭了嘴,脚步飞快地离开。 小侯爷停下来,转身对我说道:“容清公子,我忘了告诉你一件好事,皇兄登基那天的宾客名单里有你。”说完意味深长地笑了。 除夕夜的烟花爆竹声不绝于耳,吵得我不得休息。我干脆坐起来用新买的笔研练字,冷冷清清的屋子也不愿点一盏灯火,凭着感觉在纸上写字。 外面的烟火爆竹稍稍停息了一会儿,我的心却愈加不能平静,无边无尽的孤独感从黑夜的急浪里想我扑来,我被淹没得将近窒息,无力感早已穿透身体,无处不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再次响起,在黑暗中显得如此阴森诡异。我瘫坐在椅子里等着敲门声停止,可心里又觉得不甘心,连日来的敲门声都被我置之不理,如今在万家灯火,热闹欢腾的日子里,又有谁还能记得我? 婆婆彻底消失了,顾惜几乎与我形同陌路,太子……太子,怎么可能。还能是谁呢? 我在思索中把门打开了,随着一阵夹杂细小雪屑的冷风吹就来的,还有一个宽宽的怀抱,耳边响起七分认真三分戏谑的笑语:“容清,我来找你了。” “碧华!”我推开举止轻佻的碧华地君,诧异万分。 “怎么?看到我这么惊讶啊!是不是太想我了啊?我这不就来了嘛。” 看着面前这张调笑无赖的俊颜,我十万个不相信,连日来半夜敲我家门的人怎么可能会是碧华,以他的作风,不直接登堂入室,大摇大摆进我卧室就算好的了。 我把挡在门口的碧华推开,探出头去看看附近还有没有人,又被笑容古怪的碧华重新推进屋子里,把门关得极快。不过我方才望出去时还是瞥见了巷子转角处的一角锦衣在月色下闪烁紫光,烟花齐放,爆竹鸣鸣,我还是在旧年的最后一夜见到了他,的紫衣。 明日黄袍加身,我与他,才算是咫尺天涯。 “你怎么来了?”我打掉碧华缠弄我发丝的手,他作势还想贴上来,被我拿起一杯茶恐吓才安分,这人出了地府越来越不像话了,简直就是个活脱脱的纨绔子弟。 “想你了就来了。” 枉费他能把话说的比醉红楼里的客人还深情款款,我瞪他一眼,不想理会。他倒脸皮厚没个分寸,说:“容清,你这一眼看得我骨头都酥了。” “你……”好吧,论无耻我是比不过他了,干脆闭嘴。 “这是芍药托我带给你的。”他从云云广袖中掏出一张纸来,上面是芍药的笔记,安好,勿念。 看到这四个字,我不禁打湿眼眶,难得故人还记得在冷清的除夕夜给我捎来一份安好,我容清又何苦不去放手呢? 与碧华闲聊了半盏茶的功夫,他起身要走了。我问:“这么快就要走了?” “黑夜将尽,是该走了。”碧华说得无限感慨,天空中五颜六色的花火映照在他过白的脸上,顿时多了人间烟火气。没正经一眨眼功夫,他又现出无赖模样贴到我面前,嘻笑道:“如果小清清要留我住下来同榻而眠的话本君是绝不会拒绝的!” “你,滚!”一脚将他踹了出去,关门干净利落。 碧华宽广的黑袍上绣着一只浴火重生飞九天的金凤凰,我曾笑他这不符合地府的风格,他表情严肃地说,如果我就是凤,你信么?我说不信。他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信,其实这只凤不是在飞天,是在等待另一只凤回来。 他被我踢出去后在门外的叹息让我想起了这一段对话,那日碧华也叹气了,看我的眼神与往日大不同,我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来。 说起来,我与碧华的第一次相见,就是在地府。那时我刚被勾魂,记忆全失,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我睡在华丽的宫殿似的地方,见到的是俊美无双的他,我还以为自己在天庭。 我问他,你是谁? 他将我从床上扶起,冰凉的手指在我右手手心写下两个字,碧华。字迹闪现的金光慢慢消弱下去,他说,你又回来了。 随后,他带我去见了太白老君。我便成了梦仙。 刚转身,猛然记起巷子转角处的紫衣。我拿起靠在墙角的青伞,出门而去。 拐角处,他刚转身,听到身后细碎虚浮的脚步声,愣在原地不动了。握伞的手指揑得指节泛白,周围过年的喧闹还在继续,我却觉得空气安静得让人窒息。 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中,我只要再走两步,就能触碰到他挺拔的背。 沉默么?你要一直保持到沉默多久,容清。我对自己说。 再走一步就是万劫不复,退一步就孤独百年。 我应该选择后者,可为什么看到他雪中独立的背影我会视线模糊,天旋地转,一个绝望的声音蹿入脑子里循环往复,“我只想要他回头看我一眼,就一眼,难道这也是痴心妄想吗?孟竹,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错在哪了!他为什么不肯看我,为什么!” 脑子好像要裂开了一样。脸颊早已湿透。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眼前只有白茫茫的地面和屋檐。 他走了。一丝气息也不留恋。 大凤开霖元年瑞雪,新帝登基,国号开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0章 大凤开霖元年瑞雪,新帝登基,国号开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五体投地着绯红色的百官队伍从殿内一直延绵到宫门口,山呼万岁,震落了琉璃瓦上一层厚厚的白雪,这是他的江山,时光恍然交错,我还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坐在那座宫殿的屋顶上,听到他出生时那一声清脆的哇哇啼哭,看到老皇帝激动地托起襁褓,宣告天下,这就是大凤的太子。我只是一个匆匆的人间看客,他亦是暂居人间的天族,原本没有交集的两个人,竟然以这样荒唐的理由相遇。 难道这就是太白跟我说的注定?五年前,我刚到京城,原来那时他就注意到我了呀。而我,早在他出生时就认识他了。 究竟是谁欠谁的多?人世间的情爱真是难懂。 “容清公子,真巧啊。”小侯爷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转身作揖行礼,神情泰然自若,在看到小侯爷怀中搂着的顾惜时目光一滞,嘴角的苦笑化开去。 小侯爷夹在我和顾惜复杂的对望中,忽而放开手把顾惜推到我面前,扬眉一笑,“你不是要跟容清公子说几句话么?我在离澄宫等你。不要走丢了。” 望着小侯爷潇洒的身影远去,全身绷紧的顾惜似是送了一口气,面色缓和下来,抬头看我,触及我眼角的笑意时又匆匆低下头去,像做错事的孩子,始终不敢面对我。 “你的事我听蝶舞姑娘听过了一些……”我说到此,故意去看他的反应,几乎可以用面色惨白来形容他。蝶舞说顾惜因为红豆的垂青得罪了小侯爷,多次被打,可没想到故事的发现竟然是这样——由情敌变成了喜欢,简直荒唐至极。 小侯爷的一时兴起,要再次毁了他。 我,要怎么做才可以挽救他? “是他逼你的,还是你自愿的?”今天我的话里字字藏针,言语锋利得想要割开这个人的胸膛挖出他的心来看看,他还是选择了他? 蓦然脑海中闪过太子昨夜的背影,心上传来一阵钝痛。自己的事都解决不了,哪有资格干涉别人的事? 血淋淋的前世他当真不记得了,我何必自寻烦恼,随他去吧。可我,我无法忽视他脆弱的眼神,他用这种目光看着我,我感觉我亏欠了他,这种愧疚究竟从何而来,叫我自己也不清楚。 内心只有一个声音在呐喊,伸出手去,抓住他,抓牢他。 我哂笑,心里的那个声音渐渐暗下去,喉咙苦涩难耐:“顾惜,我上辈子应该是欠了你。”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语气如常,“好好照顾自己。很抱歉,你的梦我解不开。想必你也不需要我来解了,小侯爷就是你的解梦人吧。” 顾惜,对不起。 我无法帮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踏入无可挽回的深渊。你梦中的雪衣公子或许就是小侯爷,解梦还需系铃人。我这样安慰自己。 一切与我无关,不是么?我只是一个局外人罢了。 多情总被无情恼。我怜他惜他,却不知,此情何来,不知所往。想着就如此断了罢,一切与我无关,无端端图添莫名的烦恼罢了。 “先生,我……”他终于开口,不知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欲言又止。 我回头,“还有什么事么?” 他冲我一笑,晶莹的液体顺着苍白的脸颊流淌到嘴角,湿了那一抹绝望孤苦的笑容,“有生之年,狭路相逢。与子同梦,夫复何求?” 漫天飞舞的雪花遮挡了视线,银灰色的苍穹沉重如铅仿佛要砸下来,片大的白色雪花落在睫毛上,融化成晶莹的水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下。 顾惜单薄的身子如枯萎的叶子飘落到雪地上,嘴角流出的鲜红分明是凄凉而绝望的。 为什么他笑了?为什么他要说这句话?为什么我的心犹如千刀万剐般的疼得没了知觉,只剩下无尽的疼痛。 顾惜,你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扰乱我的心神,让我撕心裂肺得为你愧疚! 我冲过去抱住顾惜的身体,大声喊人,怀里的他不停的咳出血来,看我张皇失措的样子,他却兀自笑了,笑得那么美。是的,顾惜笑起来是很美,只是他不常笑,在我面前偶尔傻笑几次。我却至此难忘。 “太子……我……” “不要再说了!来人啊,快来救救他!” “不……我要说……有生之年,狭路相逢。与子同梦,夫复何求?”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顾惜,你是不是在侯府过得很不好,小侯爷是不是伤害你了,只要你告诉我,我可以带你走!不管什么天诛地灭,我……我想救你!” “不……他对我很好,很好,我……也不想离开他……” “那你为什么那么难过,还……”还脆弱成这样! “太子……你听我说,你那么爱他,就去爱吧,不然……不然就再也没……没机会了。我不愿……再看到你像过去那样……那样……”一口温热的鲜血喷在我脸上,握住我手臂的手缓缓地落在一侧。 偏殿内,檀香袅袅,坐在上座的天子神情严肃,明黄的龙袍让他增添了高不胜寒的威严,皱起的眉宇间堆上了明显的不悦,冷若寒霜,小侯爷绷紧身子背对着殿外纷纷飞雪,怨毒的目光一直没有从我身上移开。 “你说什么?”天子的语气平静地没有丝毫感情,却让人无端端心生窒息的压迫感。 “臣弟要娶顾惜为夫,求皇上准肯。” 虽然这是小侯爷第二遍说出来,但我还没有从原先的震惊中缓过来,更没有察觉旁边一闪而过的目光里的意味。待我寻那道目光而去时,高高在上的天子冷如神明,距离方若远在天外。 “你可知这是前无古人,大逆不道的事么?”天子隐怒。 面目狰狞的小侯爷腾地从地上跳起来,张狂之至,指天叫骂:“我不管那些什么狗屁的大逆不道,我爱他,所以必须娶他!” 天子被小侯爷的气势惊到了,看他因情而生的决绝和勇气,不觉动容地苦笑,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减弱语气里的凌厉,无奈道:“此事有辱皇族百年名誉,危及国体,这个罪责你担得起么?” 狂傲骂天的小侯爷顿时变得颓废疲乏,目光哀戚地望了一眼内殿的方向,跪到天子面前,一字一顿道:“臣弟愿意脱离皇籍。” 哈哈哈—— 天子忽然仰头大笑,一边说“好”一边看我,我避开他自嘲而灼热的目光,他止住笑颓然地跌入龙椅里,居高临下地直视跪在地上的小侯爷:“东夙情,你的痴情应了你的名字。朕就成全你。” “谢皇上!”小侯爷一听到天子应允,扑到地上连连磕头。 “来人啊,宣旨下去,除去乾德侯爵位,贬为庶民,收回其府邸财产一切什物,从此不准踏入京城一步。” 天子掷地有声的话一字字地传出离澄宫,苍穹无色,大雪无声,伴随着殿内一记又一记死不悔改、稍不停歇的重重的磕头声。 大凤开霖元年瑞雪,新帝登基,第一天就削除了曾经荣宠一时的乾德侯侯爷,遣出京城,终生不得入。原因不详,各方揣测,终不得志。世人唏嘘,怜悯那位被贬的侯爷的同时,给新帝扣上了一顶冷情的帽子。 新帝是否冷情,只有当事人知道。 西出城门,就是京城之外的另一片广大天地,前路未知。事情发展到这里,是我也无法预料的。脱去了皇族华服的小侯爷,一身净蓝衫子穿在身上,不但不显得落魄,反而有一番江湖儿女的侠气。 以前的他遍游花丛,花天酒地,梦里梦外都是张狂地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不讨人喜,如今他清醒了,那份毅然放弃荣华富贵,不顾世间流言蜚语,与爱人相忘江湖的勇气,我打心底里佩服他,也为顾惜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一世,他们应该会有好结局。 痛苦未果两世,第三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把顾惜安顿好之后,小侯爷从车厢下来,挺直腰板立在我面前,以往看我那种怨毒的眼神和善了一份,但依旧是一副看我不爽的样子。 “小侯爷有话直说。”我浅笑道,一出口才发觉自己叫错了,他现在已经不是小侯爷了,估计他会以为我在嘲讽他。果然他的剑眉皱了起来,抬头望了望城楼上衣袂翻飞、神容不清的天子,目光渐渐柔和,甚至充满感激。 “皇兄是个可怜人,”小侯爷看我神情诧异,不屑地冷笑,“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要是我皇兄出了什么事,我一定回来找你算账!” “夙情兄这是在威胁容清么?”我眯起眼睛笑道。 “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不言语,心想,他一直是知道了什么,知道皇上喜欢我么? 小侯爷跳上马车,拿起马鞭调转个头,将要走了。我记起手里还有一样东西没有还给顾惜,追上去,拦在马车前。 小侯爷不耐烦地瞪了我一眼,“还有什么事?” “这把伞,是顾惜的。”我望着帘幕,想象帘幕里的人此时的神情是什么样的。自那日他晕倒后,不愿再见我。不明原因,以前那个一见到我就开心地傻笑的书生,如今他再也不想见到我。 这一别,怕是此生再无见面的机会,顾惜,难道你真的不愿再见我?是我做错什么了么。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除了城楼上远目眺望的他。 小侯爷接过我手里的伞,挡在我和帘幕之间,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遍,质问道:“你到底是什么来历?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人总该会有些变化。可你……还是五年前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化。” 小侯爷见过五年前的我?我愕然。他看到我的反应十分满意,用伞支开我,扬鞭而去,回头朝我笑道:“五年前是我带皇兄偷偷溜出皇宫,也是那一天开始,他常常出宫看望一个人,堂堂太子,站在街角偷看一个解梦先生,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 不染纤尘的雪地上留下两条平行的车辙,一直延伸到一望无际的天边,夕阳泛红如血,恍若我最后一次见到顾惜,他躺在我怀里嘴角流出嫣红我双眼的滚热鲜血,他的话余音未了,萦绕在我耳边,教我听不懂,猜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和他叫我时用的那个陌生称呼,太子。 顾惜,一路走好。天涯如有缘,我,还想再见你一面。 在城楼上站的久了,黑袍上落了雪也不知。我伸出后帮他弹掉凉凉的雪屑,感觉到他身体明显的一僵,侧脸望过去他双唇抿紧,几乎要咬出血来,垂下的手也握得青筋突起,可就是不回头看我。是不敢么,还是不想了。 再不去爱,就再也没有机会了。那日顾惜说。 看他如此固执隐忍的痛苦模样,我无奈摇头苦笑,我伸出手去拉住他握拳的手。他的手感觉到了我掌心的温度,毫不犹豫地反过来包裹住我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把我的手骨揉成粉末。我忍着手上传来的痛,感受心里传来的暖,与他并肩站在一起,眺望天边渐渐成为一个黑点的马车。 雪,又下了大来了。 他解开黑袍的带子把我也裹紧温暖的氛围,俯下头来与我鼻尖抵鼻尖,一双墨黑泛紫的明眸深情地几乎要融化我无情无爱的心,哈出的白色扑在我面上,这是一种触手可及的温暖,只要我再靠近一点,我就可以摆脱百年寂寞了。 “我……”在他开口前,我贴上他的唇。 天诛地灭么,我不怕,我容清没有前世记忆,飘零如云,人间寂寞百载,我已经受够了,敢爱敢恨才是我容清的本性。太白,天帝,你们看到了么,一切罪过我来承担,只要让我这一世爱个够。 第11章 日子逐渐平静归于往日,虽然身边的人换了。以前隔壁住着黄道婆,总是很关照我,后来认识了顾惜,卖伞为生、身世凄厉的傻书生,他跟着小侯爷走了,隔三差五来我这儿调皮捣蛋的小野猫也跟他走了,如今,外面大雪纷飞,身边躺着体温灼热的他。 手一伸,就能触摸到他的温度,很踏实。 天刚亮,灰蒙蒙的天空渐渐发亮,外面的世界银装素裹,冷硬的光线被反射进眼睛里,刺眼得很。 身上披了一件裘皮在走廊上穿梭,走进客厅,取了一些茶来煮热,恬淡的香茗气息很快弥漫了冰冷的屋子,捧着一杯热茶站在窗户口,发现墙角的红梅萌发出脆嫩的绿芽,心中惊喜,春天来了。 “容清——”从里屋传来年轻天子急促的叫唤,我刚转身,素蓝棉布帘子一下子被掀开,长发披肩、衣着单薄的年轻天子冲过来抱住了我,狠狠地把我压在胸膛前,生怕我会消失一样,不停在我耳边念我的名字。 “容清,容清,容清……” 我轻轻把他推开,中间隔了一杯暖茶的距离,手指摩沙着光洁的茶杯壁沿,从青绿的茶水里看他痴痴望我的倒影。 他,长得很好看。 “随我回宫。”他握住我的手,茶杯轻颤了一下,倒影斑驳,模糊了茶面上的人儿。 我抬头对他笑,牵起他的手走回卧室。先替他穿好衣,让他坐在镜子前,一遍遍地替他梳发。 铜镜中的他抿抿嘴,笑了,抓住我握梳子的手,把我牵引到跟前,握住我双手,深情款款地说:“随我回宫,好不好?” 这次的语气是请求,若我再不答应,他会不会跪下来求我?我为自己邪恶的小想法感到心虚,尴尬地吐吐舌头继续为他梳发。 把他送到了门口,打开门,他的贴身侍卫十六跟十七早在外面等候多时,看天色离上早朝还有一个时辰,现在赶回去绰绰有余。 十七看到我时面色明显一僵,再是扬起红晕,刻意把目光撇开。倒是十六,面色镇定,丝毫不显尴尬。我看了眼身边的天子,他一直都在看我,现在又当着两个男人的面大大方方地拉住我的手,我知道,他这么做,是为我好。 “快走吧,不早了。”我催促道,掰开他的手硬把他推了出去。他却是像石头一样站在原地纹风不动,直直地注视我。 “还不快走。” “……” 他的眼神有点无辜,好像是被主人扫地出门的宠物。十六和十七夹在我们中间明显察觉到了氛围不对劲,自觉地往后退一步。 “十六十七,再不请皇上回宫,早朝时辰就要过了,这个罪责你们担得起么?” 十六十七听了我的话确实急了,想要催皇上走又不敢,立在左右束手无措,冷汗直冒。最后只能向我求救,“公子……” 我咧嘴一笑,当着他们的面伸出左右两根食指支起他们主子冷硬的嘴角,看起来痴傻傻的,怪不好笑。 “快走。” “你不走。”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进屋,毫不留恋地合上门,把固执的他阻隔在一道门之外。等了一会儿,外面没听到任何脚步声,倒是十六和十七的咳嗽声越来越响。 我刷的从椅子上跳起来,用力推开门,朝门外那个固执得要死的男人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我说你怎么当了皇帝越来越笨了啊!你想好要以什么名义让我留在你身边了么!” 我倒不是真的生气,我只是有一件事情还没有想通,天诛地灭我都不怕了,我还怕其他的吗?其实我怕,我怕他因为我失德,失人心,失了天下。那样我就成了泱国祸水。 毕竟,我是一个男人。 他被我骂的哑口无言,愣在一边,嘴半张着有什么话要说,最终没说什么转身走了。走到巷子口拐角处时,他停下来,回头忧伤地看着我,说了一句唇语,我读懂了这句话,霎时泪如雨下。 好久没出去摆摊解梦了,中午收拾了一下便要出门。路上碰到几个曾经的客人,看到我就跟我打招呼。 “容清先生要出门啊,今个天气真好啊。” “是挺好的。” “先生好久没出现了,我们都还以为您离开京城了呢。以后还要找您解梦呢。”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开春的喜悦。 “好的。” 打了个照面之后擦肩而过,依稀还能听到他们的谈话声,“说起来,好长时间都没见到街头那个卖伞的书生了,不知他去哪儿了?” “你还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什么?” “年前那个书生得罪了小侯爷,房子都给烧了,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 “你说的小侯爷是那个被削了皇籍赶出京城的小侯爷?哎哟,说起来也怪可惜的,好歹也是皇亲国戚,说废就废了,那个小侯爷虽然花天酒地不务正业,伤天害理的坏事倒没听说过他做过,就这么没了,难怪说自古帝王多薄情,看来是真的。” “哎,你也别在这为别人惋惜了,还是回去照顾你老婆,过一两个月快要生了,你就要有大胖小子抱了。” “那倒也是,哈哈,赶紧回家赶紧回家……” 家,什么是家?何处为家? 不知不觉走到了顾惜那所被小侯爷一把火烧了的小屋前,巷子里杂草丛生,焦黑的木头横七竖八地躺在野草疯长的地上,分不清是门框还是屋顶。 我没跨进门槛,因为早已分不清那里是门口,墙倒了一半,依稀可以看到墙下面压到了什么东西,俯下身细看,好像是伞,一把把直柄青青的竹伞,大概是被墙压在下面所以没有烧坏。 我拾起一把珍宝似的抱在怀里,犹记得去年转冬,从天上太白老君那里回来,顾惜就站在门口,衣衫单薄地抱着许多青伞,痴愣地看着我,仿佛等待了一千年漫长的煎熬才说出那一句,先生,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可如今,你已经不会再门口傻傻地等我。顾惜走了,我不是不思念,只是没有这个名义,去想他。 “太子,回来吧。” 身后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我无法抑制的悲伤情绪,我身子猛地一震,转身,一袭火红的红衣背光站在巷子口,朝我,笑如忧伤之花。 “怎么又是你?” 第12章 “太子,你果真不记得红豆了。是不是他们把你的记忆全部封印了?”红豆站在我面前,掩面哭泣,好一番梨花带雨娇弱惹人生怜,在我看来却是矫情之至。我与这女妖素来无交际,况且她是正是邪也不清楚,我不想与她纠缠过多。 擦肩而过时,我冷言道:“姑娘认错人了,你这一声‘太子’未免奇怪。” “不记得了也好,也好。”红豆身上有一股奇特的异香,既不像花香也不像檀香,她的话也莫名其妙,与她本人一样透着古怪。我想这就是她迷惑男人的方式,神秘令人深深探究的着迷。 “你什么都忘了,唯一还记得的是,你爱他。” 我懒得理会她的疯言疯语。 “人世间的爱那么痛苦,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执迷不悟,顾惜和小侯爷就是个例子,三生三世都没有好结果,为什么被对方伤害至深还要去爱!为什么!” 一股无名火升上来,我折身返回,指着她妖艳的芙蓉面叱喝:“我不知道你在顾惜和小侯爷之间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们已经走了,你还想怎样?” 红豆没有被我的呵斥吓到,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胡言乱语:“太子,你变了,你以前从来不会这么骂我,你对我都是轻声轻语,你对我从来都是呵护备至,是他,是他们害了你,害你变成这样,害你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疯子!你简直是疯子!”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继续爱他只会让你万劫不复,我的太子,我不愿让你一个人绝望离去。” “你再胡言乱语我就把你打回原形!”我一时说出气话,仙家是不能随意伤害生灵的。我只是气愤,心里酸胀地再也承受不起任何打击,心要裂开了一样,红豆说这些话时我又感受到那日顾惜带给我的折磨了。 “你恨我也罢,死在你手下是理所应当。但你一定要等我,待我为你铲清路途,再赴黄泉。” 疯了,全都疯了!一只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妖精口口声声叫我“太子”,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扰乱了我所有心智。待我稍稍平复下来后,我猜测,她以前认识我,知道我的前生。这是多么可怕的消息! 在我在人间孤独飘荡两百年之后,浩然寰宇之中还能捕捉到我前生的痕迹。我不知该喜该悲,怅然若失。 是夜,我还是按耐不住内心巨大的触动,跑去醉红楼找红豆。蝶舞看到我很高兴,从她那里得知红豆早在我上次到这里时赎身离开了醉红楼,去向未知。但我知道,她就在京城的某一个角落,跳动我内心的不安。 第二日,皇宫里派人来接我进宫,来的人是稳重的十六,他说皇上以多梦难眠为名,请我进宫医治。先帝的病是我治好的,所以请我进宫是无可厚非的,也算是受到了贵客对待的礼仪。年轻的天子为我在宫中设置了居所,靠近他的寝殿,方便及时治他的多梦之疾。 居所取名长青居,环境清雅,闲人不得随意进入,里面的摆设俨然是我宫外住所的样子,他倒是很细心,恐怕不是一天之内就能办成的事,想必是谋划已久。 想到此处,我笑了。 “在笑什么呢?”他正好下朝过来,后面跟着十六十七,年轻的天子走到哪儿几乎都带着这两个可靠的亲信,对我俩的事也猜到了,我不避讳,他们也自然习惯了。 我冲泡了两杯新茶,碧绿的叶子在滚水中慢慢舒展开,雪白的瓷盏被茶水映照地清透如雪空,淡淡的热气往上升,在春日的阳光下化为青烟,不时鸟语,花香斜风,实在让人安心地从心底里笑出来。 十六十七识相地悄悄退下,我与他并肩坐在一起,不说话,各自捧着香气淡淡的茶盏,时间在我们周身静静流淌。像这种捧着一杯茶安静坐一下午的情况我以前做过无数次,可如今心境却截然不同了。 彼时,我心无旁骛,是空荡荡的安详,如今,我身边有他,内心被有人可依靠可诉说的充实感填的满满当当。我承认,我是一个怕寂寞的神仙。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可以和你坐在一起,什么都不想,就安静地坐着,一伸手,就能把你握在手里。”他把右手搭在我的左手,轻轻握在放在我们中间,看斜阳夕照,花开花落,听鸟语婉转,风声静息。 “你说你少年时在梦里见到过我,那时我是什么样子?”我睁大眼睛好奇问他。 他抬起头温柔地抚摸我的脸,每一处都细细抚摸,眉毛,眼睑,鼻子,嘴唇,仿佛怀念某个人或某件事,“和现在一样。” “你怕么?”怕自己老去,我还是这副样子。 他微微笑着,摇头,“可也怕这只是一个梦而已,最怕醒来没有你。京城街头,热闹的人群里第一眼见到真实的你,我就认命了。” “认命什么?” “爱上你了。” “仅凭一个梦?”他太傻了。 “是啊,仅凭一个梦,就爱上了毫不相识的你,你说奇不奇怪?” “奇怪,太奇怪了。”我是因为寂寞才接受了他,而他是因为一个梦,死心塌地爱上了我。幸好这是元如陵的梦,不是紫乾天君的梦。 “你在梦里对我做了什么,你就爱上我了?” “这……”问到此,他的脸突地红了,堂堂一国之君竟然脸红了,我笑话他,把问题也忘了。 他看我笑得没心没肺,将我拽住怀中,吻住了我。唇舌缱绻,情深难耐。 “怎么哭了?”他怜惜地替我拭去眼角的泪,我的眼越来越汹涌,他干脆唇舌贴上来帮我舔去。我紧紧拥住他,贪婪地再也舍不得放开。 容清啊容清,你真是太寂寞了,太、寂、寞、了,寂寞到发现自己爱上了他。无情无爱的我,也不能免俗,谁对我情深,我就为他倾尽所有。 紫乾天君,不,元如陵,我的天子,我甘愿为你入一回地狱,还你这一世情,了我一生寂寞无依。 第13章 来宫中数月,一晃春已过,满园残香落径,煞是可怜。今日我如往常一样在藏书楼里度过,翻翻书架上古老的文书历史,消遣宫中的无聊难耐。 匆匆翻过一本描述前朝的史书,书架顶层一藏书经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掌心扶风,那卷书乖乖地落到了手心里。 “啊”,还没打开看,身后的书架后面响起一个不大不小的惊诧声,隐约瞧见鹅黄的短襟扇颤动。 我无奈地笑了笑,想必方才隔空取物的动作被书架后面的小宫女看到了,不用猜也知道她的表情一定是很丰富了。我倒无心取笑她,只是担心她说出去给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走到小宫女面前,秀丽可爱的样子很讨人喜,我奇怪的是她丝毫没有显现出惊吓的样子,正欲开口,她噗通跪在了我脚跟前。 “大侠,我想拜你为师,你可以教我武功么?” 她的话令我哭笑不得,把我当做大侠这种事还是第一次遇到,我这么清瘦的模样哪一点像仗剑江湖的豪情侠客了?但看她神情十分认真,我该怎么拒绝她呢。 “你叫什名字?” “鹅黄。”她咧开嘴笑笑,贝齿整齐洁白,眼睛水莹灵动,丝毫不畏惧我。这与宫中的其他小心翼翼、阿谀奉承宫女太监相比,实在独特。 “起来吧。”我转过身去找擦尘的布,她跟在我后面,灵动地像一只小兔子。小兔子善解人意,猜到了我在找什么东西,手脚灵活地跑去找了一块干净的抹布给我。 我抬眼再次瞧了瞧笑得灿烂的她,问:“你知道我是谁么?” “师父是大侠!” 我再次哭笑不得,我几时答应做她的师父了,叫得这么顺口。 “你在宫里是做什么的?” “在藏经楼里打扫的!呀!”她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赶紧捂住嘴巴,可已经来不及,看到我面色冷下来,她自觉地站到一边,耷拉下脑袋等着我罚她。 这么说来,我已经被她“盯”上好几个月了啊。我转睛一想,这个叫鹅黄的小宫女乖巧伶俐,单纯无害,有个人陪我解闷说说话也好。在她期待的目光中我终于点下头来,她欢呼雀跃,差点撞倒一个书架,我掌风一托,为她捏一把汗。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的手看,“师父,你刚才那招叫什么?好厉害啊!” 我随便说了一个,她抱着我的胳膊不放求我教她,我说你先把活干完我再教你。于是她颠颠地跑去干活,我便靠在窗口的太师椅上看书。秋日阳光微醺,照在泛黄的纸张上,抚摸上去,温温暖暖的,旁边还不时有一双灵动好奇的目光偷偷看过来,我一笑,她便痴愣愣地用抹布遮挡小脸的绯红。 从藏书楼出来,已是日暮西斜,迎面走来两个小太监叽叽喳喳,看到我时神情惶恐,立刻闭嘴,灰溜溜地跑了。我望着那两道胆小的身影冷笑。 我来这里不到半月时,宫中开始有了闲言碎语,说什么都有,有些甚至污秽地不堪入耳,全都如冷箭指向我,赠了我一个名号,皇帝的男宠。陵曾为此龙颜大怒,抓了好事者当中责罚,可依旧堵不住悠悠众口。太后那边也得知此事,曾以询问皇上梦疾的借口找我过去问话,暗示我离开,除了这些,她还不至于对我怎么样,只是每次看我的眼神很古怪。 我走到御书房边上,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雷霆大怒,一个月总有那么两三次,不怕死的大臣们合伙来惹他,起因是立后。大概他们也听说了宫中关于男宠的流言,担忧天子沉溺宠色,危机国家社稷,纷纷上疏请天子立后。 于是,一封又一封的上疏被传上来,又被天子一封封当众撕毁,接着又有一封封联名上奏的奏本传上来,几百个官家民家的美妙女子画像早就在殿外堆起一座小山,执迷不悟的天子将它们一一踩在脚下。 大臣们再次大败而归,有几个老臣走出来时见到我,甚至直言不讳“大凤将亡”,苍老的嗓音如岌岌可危的琴弦,每拉一个音,都担心琴弦会即将断裂。 我走进去一本本拾起大臣们的奏疏,跨过一张张姿态万千的秀女像,从中挑起一张,拍拍上面的尘土,打开来看,好一张精致俏丽的脸蛋。上书,丞相之女,上官浣纱。 我把画像展现在他面前,轻言:“娶她吧。” 他猛然一震,不可置信地瞪着我,直到将我眼中的决然看透,扑过来狠狠抱住我,深深地自责起来,“我没用,保护不了你。” “我没事。”我把假话说的很真实。既然选择了这一条路,我就不会后悔。我爱你,但不能害了你。 “你忍心把我推给另外一个女人么?”他说这句话时,是怨我的,我知道。 我翩然一笑,走在铺满凌乱画像的地面上,“方才我在藏书楼里看到一本记载前朝的史书,你知道前朝如何亡国的么?” 他没回答我,眼中充满不相信和质疑。 我继续说,“前朝传到太子凌凡这一代,已经有走向衰竭的趋势,皇族老臣都对他寄予厚望,凌凡太子天资聪明,幼时被全国上下称为神童,他的威信在民间与日俱增。这样一个受人期待的明日之君,却被一个男人迷惑,与他的皇弟况都手足相残。那个人叫楼襄衣,曾为太子侍读,恃宠而骄,挑拨凌凡与况都之间的兄弟关系,两人争锋相对,而太子也日渐颓废,不务朝政,变成了废物太子。凌凡登基不过三日,况都兵变,逼宫夺位,做了三天的皇帝被囚,死于狱中。弑兄叛变的况都一当上皇帝,立刻封楼襄衣为万臣之相,可笑的是,这血腥抢来的一帝一相不过半月,双双死于龙床之上。楼襄衣在后世被称为奸相佞臣,遭千万世人唾骂,一袭蓝颜亡了百年王朝,一笔朱红圈了千古骂名。 “你应是明君千古,我,亦不愿祸国殃民。” “你……是在威胁我么?” “你若真心爱我,就立后吧。” 大凤开霖元年入秋,临帝娶丞相之女上官浣纱为后,举国同欢。 第14章 今日年轻的天子大婚,满城红绸招展,鞭炮连天,笙箫丝竹,无不庆贺这一天大的喜事。从南大门到北大门,从长春殿到离澄宫,红得刺眼。 站在藏书楼最高层,喜庆的皇宫景象一览无遗,上官皇后从花轿里走出来,三寸金莲朝大红龙袍的年轻天子一步步迈去,年轻天子伸出手去,将她牵入举行大礼的宫殿。我看到他回头朝藏经楼的方向望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在找寻我,一只孤独的大雁在我头顶徘徊,叫声凄厉,迷失了归家的方向。 古老的木梯发出“依依呀呀”的动静,鹅黄拎着一个食盒朝我欢喜地笑:“师父,今天是皇上大婚,我从御膳房跟御厨大叔要了些好菜来,你还没吃吧?” 她把菜端出来一一摆放在方窄的茶几上,在我这边摆了一副碗筷,突然想起忘带了什么东西,又跑下去了。 等到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我问她:“有酒么?” 她从身后拿出一个酒壶,得意地扬了扬,“我就知道师父想要喝酒,大喜日子怎么能不喝酒呢?来,师父,我给你斟上一杯。” “是啊,大喜日子怎么能不喝酒,”我挑起小酒杯,晃了晃澄澈的酒水,突然大笑,“来,为我们的皇上干一杯!” 随着酒入喉肠,原先还有些拘谨的鹅黄放开了胆子,话匣子也打开了,圆圆的脸蛋透着红彤彤的胭脂,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贝齿,我一边喝酒一边听她说话。 “师父你知道我以前在哪个主子那里做事的么?” 我摇摇头。 “我以前啊是在小侯爷府里的,小侯爷的爵位一除,府里的人都被遣散回家了,我是个孤儿,本来就无家可归,于是就在宫里应征宫女的时候报了名。” “你是孤儿,没有其他亲人了么?”我皱眉,看了她一眼,小兔子脸上没有任何哀戚,从她恬静的神情上我读到了知足和庆幸。 “有倒是有一个,但也不算是吧。” “怎么说?” “很小的时候我就跟一个疯大叔住在一起,我是被他从山里捡来的。他整天喝酒胡言乱语,自吹自己是捉妖师,可我没见过他抓过一只妖怪,后来我跟他走丢了,来到了京城进侯府当丫鬟。” “一个人你会觉得寂寞么?” “有师父在我就不寂寞了!”小兔子又发痴了,趴在我膝盖上露出一双无辜的水汪汪眼睛地望着我,“师父你不会离开我的吧?” 我摸摸她的头,说她小傻瓜,她还当我只是宫里的一个文官,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有几次从其他宫人那里听到关于皇帝男宠的流言琐碎,就跟我当笑话讲。殊不知流言里的人就在她面前,我却跟着单纯的她一起笑出眼泪来。 轰——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天黑,烟花漫天,小兔子高兴地从我膝盖上窜起来,趴在栏杆上往外看,还把我拉过去一起看。烟花真美,让我想起了凤飞台上最初的一吻。物是人非,他怀里正抱着另一个人,亲吻她的甜美。 “师父你看,烟花好美啊!” “是啊,好美。”美到让人落泪。 “我以后嫁人时也要放这么美的烟花,师父,你怎么哭了?” 我擦去眼角的泪水,喝下最后一杯酒,冲她眨眨眼,“想不想飞天?” “飞天!?” 烟花满天里,小兔子紧紧抱着我,高兴地欢呼雀跃,我们在五颜六色的烟花里翩翩飞行,仿佛置身于仙境,小兔子说想要离地面近一点,我便满足她的心愿。我们停在一座殿顶上,对面是笙箫歌舞,大殿上方坐着姿态端庄的皇后,年轻天子在一旁喝闷酒。 小兔子兴奋地指着前方大叫,“师父你看,那是皇上,我还从来没见过皇上呢,跟我想象中的皇上一样尊贵。师父你一定见过皇上吧?可以跟我讲讲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红彤彤的脸上充满仰慕和惊羡之情。 “他是个好皇帝。” “屋顶上有人!”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我们被发现了,从四面八方分别涌来一批批侍卫,小兔子急得把头埋在胸前,催促我快跑。 我俯视众生地笑了笑,一挥袖,腾云驾雾而去,载着满天星口和绚烂烟火,在身后那两道惊疑和炽热的目光中,瞬间消失在喜庆连天的黑夜里。 今夜我没回自己在住所,在藏书楼里枕书而眠,窗口正对着新皇后的寝宫,还真不是一般的巧。醉意朦胧中听到楼下起了动静,好像有人要闯进来了,我下意识地一拂尘,将自己隐身在月色惨白的夜色中。 一道高大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在一楼书架间寻找,笼罩着夜色的低沉声音,带几分醉意在喊:“容清,你在哪里容清?” 他在一楼没找到我,撞到了好多东西,差点把书架撞倒,我在旁边扶了他一把,他好像察觉到什么似的大叫我一声,“容清!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出来!” 我低头凝视在脚下被撞下来的一幅画上,摊开半面,俨然是一张我熟悉的脸。我正要俯身拾起,他一脚踩上来,向前伸开双臂一抱,抱到一团空气,失落惆怅地呆在原地,仍保持着拥抱的姿势。 “容清,你真的飞走了么容清?你叫我娶皇后,我娶;你不见我,我找你,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会永远留在我身边!还是你以前说的那些话只是一时兴起,我知道你跟我不一样,我一个凡人妄想留住你,真是天大的笑话,哈哈—— 就算我是皇上又能怎么样!我一介凡夫俗子,哪能……是你容清!”话停住了,他看到面前的我,一下子冲上来抱住了我。 满身酒气的他倒在我怀里,意识早已不清醒,口口依依呀呀地说着胡话:“你是天上来的神仙吧,呵,小时候奶娘给我讲故事,传说一个仙女和凡人相爱了,天帝大怒,仙女被抓回去,受尽天刑,最终灰飞烟灭。你会这样么,从前我怕我们不能在一起,现在我怕三界众生饶不得你,你赶快逃吧,赶快逃吧,趁我还没后悔之前,逃吧……” 我本以为只有我承受着巨大的恐惧和威胁,他何曾挣脱过内心的谴责和不安。我们之间的爱,是无法挽回的伤害。你说多可笑!立后只是我们为了成全彼此的第一次让步,换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伤害。我自来薄情淡情,退出,也不过是受点皮肉之苦,心绞之痛也许还没那么深,却不知,他是否情根深种。 他让我逃,我还能逃往那里,天上的那些大人物全都看着呢,看着我越陷越深,没有回头路,也许他们早就想好对付我的方法了,他们是想等着我狼狈地回头求他们。他们会说是我容清勾引了你紫乾天君!他们会说是我容清贪恋欲望罪孽深重! 顾惜,小侯爷,忽然我想起这两个人来了。他们的三世劫因果何起?还有那风流桀骜的蓝钺天君,他与他的凡人恋人过得可好?还有太白曾经跟我说起的那些因爱生恨、因恨离开的故事,这样一想,自己也没那么孤独了。 轻轻抚摸过怀中人儿分明俊朗的面庞轮廓,我坚信,我爱上的只是紫乾天君转世的大凤天子元如陵,不是紫乾天君,不知这张脸,在元如陵百年之后,我是否会在高高在上的九重天宫再见?再见时又是怎样一般天翻地覆的震撼? 紫乾天君,这一世,我是来守护你的。但愿你回到天宫位列仙班,与我陌路,碧华的九段黄泉,我愿与我怀中的此人共赴。 都当我容清是疯了吧,我不在乎。我只是太寂寞罢了,我忘了前世自己是谁,过了这疯狂寂寞的现在,来世……没有来世了但愿。 第15章 翌日清晨。 我在住处收拾东西,东走西走唯恐落下什么东西,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带进来,收拾起来却仿佛收拾不完似的。 “容清公子,还是等皇上下朝之后再搬吧,这样擅作主张恐怕……”十七为难地跟在我身后走来走去,劝说我。 我随意一瞥,他立马闭嘴。我无奈地叹一口气,指着面前的木箱子说道:“把这些东西帮我搬到藏书楼去,出了什么事我来承担。” “这……”十七站在原地,看看我又看看木箱子,再看看大门口,两头为难啊。 我拍拍手上的灰尘,弯下腰,亲自动手,“算了,还是我自己来吧。”搬起重重的箱子朝门外走出去,十七奈何看不下去了,跑上来非要帮我搬,两人推搡之下失手把箱子摔到了地上,里面的东西洒落了一地。 晶莹剔透的黑白玉制成的棋子在脚边逃窜似的滚落开去,这是我进宫不久后他送来的。他说:“小夙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好东西,被我一眼看中,他虽心爱的很,但我一句喜欢他就毫不犹豫地给了我。我常常和自己对弈,你一来,我就再也用不着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了。” 黑白局,乱情谱,英雄亦难分胜负? 我对慌忙捡东西的十七说:“拾起来后还给皇上吧。” 十七讶异:“公子不要了?” “本不是我的,何必强求?”我继续捡其他东西,十七突然盯着我身后不动了,神情愕然慌张,我听到他结结巴巴地叫“皇……皇上”。 一双黑锦云纹龙靴站在我身后,我拍拍衣摆上的尘土,站起来,朝他恭恭敬敬地行礼:“草民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等待的时间久到我以为停止了,头顶冷冷地响起一声:“平身。”随后是拂袖而去的神采风姿。 我拍拍木讷的十七,轻轻道别:“我先走了。”抱起箱子去我的新居所,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这是我两百年里经历得太多,所以也就习惯了,况且藏书楼我也挺喜欢,宁静素雅,无人打扰,时而还有一只小兔子陪我说笑谈天,这样的日子平淡得挺好。 十七在身后完全搞不清状况,“我怎么感觉哪里不对劲呢,容清公子要搬走了,皇上表现得也太平静了吧,容清公子也没有难过,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十七不懂的事,我都懂。他要我走,我偏要留,只不过这一次离他远一些,远远望着他、守护他安好一生即可。 走到藏书楼,正在擦窗的小兔子一看到我,高兴地跳下窗户跑过来迎接我,“师父,你真的要搬到这里来了呀!那我可以天天看到你了!” “女孩子要矜持一点,你怎么蹦蹦跳跳像只兔子?”我好笑道。 “我本来就是兔子啊!”小兔子歪着脑袋冲我眨眼,狡黠一笑,“是师父总叫我小兔子,我就变成小兔子了哈。” “强词夺理。”一扫心头的阴霾,我笑着走到里面,无意间瞥到书案后面的墙上新挂了一幅人物画像,样子有几分眼熟,我走近一看,手上的箱子“嗵”的砸到地上。 “师父,怎么了?你没事吧?”小兔子闻声冲进来,看到我愣愣地立在原地,盯着墙上那幅画。 我的声音几乎颤抖,“这幅画是哪里来的?”昨夜元如陵闯进来时踩到了一幅画,我隐约看到画上的人有几分熟识,还以为自己是太久没见那个人产生的幻觉,没想到竟然是真的!真的是他!他的画像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 “师父你说这个啊,我今天过来时看到这里很乱,就打扫了一下,在地上捡到了这幅画,画上的公子长得实在俊俏,我就把他挂起来了,有什么问题么?” “不,不会是他。”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朝那幅画一步步走过去,冰冷的指尖抚上那张熟悉的脸,少了三分清秀,多了陌生而媚人的娇丽,娇丽!这个词不该形容男人,可是我分明读出的是他的媚惑! “师父,你怎么了?” “楼、襄、衣。”人像边上描了这三个字,以及,前朝太子凌凡的掌印。 嘣—— 刹那间,脑子里一根弦崩断了。 “小楼,你为何背叛我!”“小楼,你明知我不会恨你,因爱生恨的人是不可原谅的。但我会原谅你。因为你是小楼。” “小楼,只要你觉得好,就好。” “我要飞了,我要去找他了。”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与子同梦,夫复何求?” 你是谁!说话的人是谁!小楼是谁!顾惜是谁!为什么顾惜和楼襄衣长得一模一样!顾惜,你在哪里! “师父,你要去哪里呀?等等我!你怎么师父!” 你在哪里,顾惜—— “师父……飞走了。” 飞回长清巷,飞回顾惜的旧居,我心急如焚,我焦急寻找顾惜留下的每一处痕迹。巷子口没有了那位撑青伞等在泠泠雨下,害羞叫我“先生”的傻书生了,他消失了,消失在那一场茫茫无际的春雪里,车辙绵延向无尽的远方,我遇他两世的顾惜,这是一种预兆么,暗示着我与他的不解之缘。 顾惜,楼襄衣,他们之间到底有何牵连? 他的第一世难道就是楼襄衣,楼襄衣在那一世的劫是谁,众叛亲离的凌凡,还是篡位亡国的况都?那小侯爷又在他那一世演绎了他的谁? 如果这是所谓的三世之劫,落魄书生的顾惜,遇上,风流贵胄的东夙情;富家公子的李洛,遇上,郁郁不得志诗人的柳昭;蓝颜祸水的奸臣楼襄衣,遇上,末代皇帝的凌凡或者况都。 我仰头癫狂大笑,“顾惜,你的梦我终于替你解开了,你是遭后世唾骂鄙夷的奸相佞臣楼襄衣,一代蓝颜祸水,搭上两个绝世人物,亡了一个百年王朝。好一个千古人物!好一段旷古烁今的历史演义!顾惜,顾惜……” 那我与你们又有何干?我容清,前世是谁,是谁。 倾盆大雨冲刷眼前的风景,路人匆匆回家,路上行人已尽,空荡荡地只剩下几条幽窄的巷子、默然独立的黑瓦白墙老房子、青蒙蒙的轮廓是雨的边缘,抽芽的树枝啊在招展,没有小野猫的叫鸣,和一跌坐在破门槛上的白衣梦仙。 “我终于等到你了。”醉意浓烈的粗声。 我猛然抬起头,是那个捉妖师。 一股浓烈的酒味在空气中流窜过来,满脸胡渣的他看不清样貌,但仍能分辨出硬朗的轮廓,一双洞穿事物的锋利如刀剑的眸子牢牢盯着我,这个人周身充满戾气。 “我叫重远山,是一个捉妖师。”他吐气异常清晰,太过锐利的眼睛哪有一丝醉意,不过他的身上却落拓邋遢,一柄被破布包裹得极好的剑背在背后。 “我知道,”我点头,语气冷淡,笑容惨淡,“容清,梦仙是也。” 我看到他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痴愣,随意恢复如常,“我是来捉妖的,你的身上有妖气,一只快要千年的兔妖。我找她很久了。”最后一句,他说得极其缓慢。 见我不解,他继续解释:“她叫红豆,有一双红宝石鲜艳的眼睛。半年前曾在醉红楼卖唱,后来不知所踪。” “原来是兔妖。”我不惊不讶地说道。 他点头,躲避开我迎上来的清亮目光,忽然在我袖子上看到了什么东西,一伸手,把我的手紧紧握住,仔细看了一会儿,又放下。 我正要为他唐突的行为发怒,他却喃喃道:“是那个孩子。” “你干什么!” 他把一根细小的白毛举到我面前,铿锵有力地说:“我要见她。”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他拦住我的去路,盯着我的眼睛,坦荡无假:“那个孩子叫鹅黄,也是一只兔妖,她的妖灵早先被我取走故你看不出她的真身。” 我被惊住了,鹅黄是兔妖。这个真相我很难接受,随即一想她跟我说过她的身世,她所说的捉妖师应该就是眼前的落魄之人了吧。世间无奇不有,全被我遇上了。 我苦笑,“你要怎么对她?” 重远山摇头:“我要抓的不是她,鹅黄是一个乖巧的孩子。我要捉的是那只千年兔妖,她已经杀了一个人并且变成那人的样子混进宫里。我怀疑她的企图……” 我的心顿时一紧,打断他的话问:“她……变成谁了?” 重远山的锐利目光在我脸上打量了一遍,不带一丝温度地说道:“皇后上官浣纱。” 第16章 当我离开皇宫的时候,我发现我无处可去了。原先的小巷子已经冷清得毫无人气,也毫无妖气了,更何谈有仙气。 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逛,重远山跟在我身后十步之外,依旧能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酒香,有时候我多么想畅饮一回,醉一回,很可惜,我从来都没有醉过。不是因为我千杯不醉,而是我对酒有着深深的抗拒,似乎是天生的一样,我无法想象那种透明的散发着特殊香气的液体进入我的口中,顺着我的喉咙流进我的身体,那就像一条毒蛇爬进我的喉咙里,那太可怕了。 “你要去哪?”重远山的吐字很僵硬,冷峻的轮廓让人看起来很无情,面无表情的样子有点木讷。 “我无处可去。” “你不回皇宫?” 我回头朝他一笑,“你是想让我帮你吧。” “捉妖是捉妖师的天职。” “那你知道我的天职是什么吗,我是谁么,”我走到他面前,搭住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亲昵地说,“捉妖大师,你去过醉红楼没?” “她已经害了真正的皇后,也许她要害的下一个人就是皇帝。” “死了好啊,死了就可以了结一切,他死了我的任务也就结束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仰天大笑,朝醉红楼而去。 蝶舞出来迎接我,看到我身边的酒鬼,我大方地介绍道:“他是我朋友。” 蝶舞眼神古怪地看了一眼重远山,“两位里面请。” 醉生梦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本想把重远山灌醉,结果他越喝越精神,反倒是我,喝了一杯茶,就倒在卧榻里醉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太子,你等等我,等等小楼。” 树林里,雪衣的少年跑在前头,后面一个蓝衣少年在追,乌黑的长发如云彩一般美丽,追得很吃力。 “小楼,快来看,有只受伤的兔子。” “哪里哪里?” 雪衣少年抱起兔子,靠在一棵碧绿的树上,轻轻地抚摸兔子的毛,朝楼襄衣招招手,“小楼,你快过来看,这只兔子的眼睛好像红豆。” 楼襄衣盯着兔子惶恐的眼睛看,想了想,“太子,那就叫它红豆吧。” “好!”雪衣少年哈哈笑起来。 接着,蓝衣少年的脸转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轻轻唤着“太子”、“太子”,一声又一声,随着距离越拉越近,就在要看清那人的样子时,轰然一声,画面全白,鲜红的血从边缘处缓缓蔓延到中心,一张溢满血渍的脸哭泣着,嘴里喊“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你要逼我!我那么爱你,你却爱着那个不曾谋面的他!我杀你,是我太爱你!我回来陪你了,太子”! 我猛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我依旧没有看清楚那张脸,有一件事,我却开始确定,我逐渐想起了前生的某些琐碎的不太愉快的片段,那些被尘封的往事,不甘寂寞的往事,开始回来了…… 重远山跟着我回到小巷子的家,走进门时他的脚步停住,抬头对我说:“外面有人。”说着,抬头在月下的低矮屋檐上扫视一遍,那些黑影瞬间躲藏起来。 “如何?”我趣味盎然地抱臂看着他,“鬼都不怕,我还怕人么?” 沉默半晌,重远山退出门槛,笃定非常地看着我,说出那一句话:“你不是人,你的身上……有仙气。” 我摊开手,月光落在掌心,轻轻一打转,使出法力,屋里的灯火点亮,一室光明,我拽出一把椅子靠上去,一半留在阴影里,点了点头:“我听说,一百多年前,有位道行高深的捉妖师本可以修炼成仙,可他放弃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原因是——” 我嗤笑一声,“爱上了一只妖。” “你……”重远山震惊万分,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看我。 “值得么?” 轻如鸿毛的三个字,如千斤巨鼎重重砸在眼前这个以酒度日醉生梦死的捉妖师胸口上,他骄傲的神情顿时凝固,死灰一般,我能听到他紧咬牙根发出的震颤的声响,垂在两边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青筋凸起,无声地愤怒,压抑在喉咙口。 如水的月光下,我看到他腥红的眼中闪动着澄清的水光。 “值得么?”我继续在伤口上撒盐,痛快。 他艰难地动了下喉结,低下头,终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为了一只妖,放弃百年道行,到头来,妖孽横行,天怒人怨,那么你现在的出现,你要抓她回去,是因为你后悔爱上她了么?” 我激动地站起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这句话,也是我的扪心自问。 “别说了!” 他用布包裹的剑“乎”地飞至我眼前,穿过我的长发,断下几缕青丝,飘飘荡荡落到我手上,那柄随主人愤怒而发出的剑直直地钉在后面的墙面上。 我捂上双眼:“你们的事,我不想掺进去,我容清只是一介小小梦仙,连自己的事情都解决不了,哪有空管你们人妖的相爱相杀?” 第17章 瑶池桃花林,一白一红,一个掌管星格命运,一个掌管姻缘爱恨,他二人举杯共赏,此番美景,被我的出现,打破了美好的意境。 “太白。” 太白手中的茶杯洒落,看起来不怎么潇洒,反倒有几分落魄,他见到我的出现很吃惊:“容清,你怎么上来了?” 我瞥了一眼旁边的月老,朝他鞠躬行了个礼,把月老拉到一边,开门见山道:“下面的事,你们到底知不知道?” “什么事?” 好啊,还跟他装傻! “我跟紫乾天君的事。” 我不想跟他啰嗦,元如陵小时候偷逃出宫见过我这件事这两个老家伙难道会不知道,姻缘这事本就是月老的管辖范围,元如陵那点心思还不都是一根红线的事,月老就算是再怎么老花眼也不可能把那根红线牵到我身上来,再说几年以后我被误打误撞去看护紫乾天君,这种事预料不到的吧,除非,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 太白一听吓得不轻,简直是大叫起来:“你想起来了!” “对啊,我刚想到,他跟我表白那会儿吧我被寂寞冲昏了头就答应了,可事后也没人找我算账,可偏偏他那里倒事先有感应了,我就奇怪了,这背后到底是谁在操控!难道这一世他下凡的一劫?” “等等容清!你先别说,容我理理清楚。”说完,跑向月老,把月老拉到一旁,背着我偷偷讲话,这下我倒不急了,看那两个老头抓耳挠腮的苦闷样子,我还挺乐。 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商量好了。我见他们两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愿意先开口,最后我看的不耐烦了,冲到他们面前质问:“我问你们,元如陵喜欢我的事,只是巧合我正好在那儿,还是注定的?” “是……是注定。”月老说完,太白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么说来,我也是他命格天书中的一劫喽。” “算……算是吧。”太白吞吞吐吐道。 我半信半疑,心里松下了一口气,敢情我没有背着天上的大佬跟天君谈情说爱,是命格天数上注定的劫数,那应该不会受到天罚。 见我放松下来,月老放下紧张的神情,朝我眨了眨眼,神秘兮兮地问我:“容清啊,你对紫乾天君是什么态度?”太白推了他一把,他赶紧改嘴:“呸呸呸,我说的是元如陵,那个小皇帝。” “还能有什么态度啊,”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应该算是喜欢吧,至少有过心动。” “不可能啊!你的情根早不在了,怎么会有感情呢!”月老说话直来直往,这下,太白就算是想要堵住他的嘴,都来不及了。 我先是愣了愣,目光在两个老头之间来回移动,“哈?” “容清啊,你别听他瞎说,他他他……他喝醉了。” 太白欲图掩饰,我用下巴指指那两杯上好的清仙茶,冷着眸子,勾勾唇角,笑道:“喝茶也能喝醉?” “这个……” 两老局促不安的神情,更加坚定了我想一问究竟的决心。 “太白,先撇去紫乾天君那些乱七八糟的天劫不管,先来说说我的事吧。我也当了两百年的小仙了,怎么说也该有权利知道自己的前世吧,你一直瞒着我,把我的记忆藏起来,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难不成我容清前生做了很多不堪入目道德沦丧的事情?我要是真那么坏,也做不了神仙是吧,肯定我前世是好人,既然是好人,那就更有权力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吧,”我冲月白眨眨眼,“你说对吧,月老?” “说的也是。”月老被我说的迷迷糊糊,到最后也大为赞同。 我期待地看着太白,太白被我看得无地自容,很想把我一脚踹下天庭,他十分懊恼地啧啧嘴,手指指着我,拿我实在没办法:“你这张嘴啊,我说不过你。” “这么说,你同意让我看我的前生了?” “容清啊,不是我不愿意,而是……你的前生记忆被某位不能透露的君上取走,封存在灵音梦境。除非他本人取出来,否则,谁也拿不出来。” 终于探得我前世的下落,我惊喜不已:“那人是谁?”连太白都要尊称“他”为君上,想必是在太白之上的上仙,屈指可数啊。 “别再问了,这是天机,我告诉了你,就是触犯天条,下场是不可想象的。” 竟然是这样,关于我的一切,是天机,那我到底是谁,岂不是永远都不能知道了?我获得神仙永生的运道,又有何用?我要用什么去苟且度过往后漫漫无期的千万光景,生来一张白纸,没有尽头,连死都不能轻易成全。 若这就是我作为神仙的宿命,何其悲哉? 我身为梦仙,甚至,连一个梦都是奢望。 “我知道了,”知道的越多就越失望,我可以这样安慰自己么,可是,“月老,为什么我的情根不在我身上?” 大概是我的神情太过悲戚,月老不忍直视,透露我一件往事:“汝重生之日,情伤太重,对日后的修行弊大于利,君上说,无情无爱,于你,是最大的惩戒。” “我果真犯了大错,才会得到这般残酷的惩戒。” “一切都是劫。” 第18章 我离开时,白蕖天君来了。 与他打照面的刹那,他流光溢彩的双眸黯淡些许,却不失风采,与我微微颔首,微笑示意,两人擦肩而过,他飘扬如云的白纱拂过我的掌心,留下淡浅的温度。 “天君怎来了?”太白和月老赶紧迎上来。 白蕖说话间自带三分淡浅的温凉笑意,“蓝钺又惹祸了。” 我好奇心起,躲起来偷听他们讲话。 “怎么?红线我已经剪短,难道还在纠缠?”月老大惊。 白蕖细细道来:“红线虽断,他二人却仍是剪不断理还乱,二弟胡来惯了,是不怕帝父的惩戒,我只担心他会连累那个孩子,落到个不得轮回的下场。” 月老急毛病又犯,拍大腿斥驳道:“那也比容清那小子强,人家活是活着,无情无爱,只剩下一具躯体,行尸走肉似的,还不如不活!” 太白赶紧捂住月老的嘴,左顾右看留心,却不知我就藏在不远处的桃花树后面:“你知道什么!容清他……他……他不能,他迟早要回去的,还不如无牵无挂。” “迟早迟早!现在的事哪里考虑的了以后,再说了,迟早是什么时候!原先是度过那一世就可以归九界涅盘神位,可偏偏紫乾天君跑出去凑什么热闹,牵扯出个虐缘的下场!不仅害了自己,把容清害苦了,还不知道要几千年才能回去!你说说看!你的迟早有何用!还不如放他们走了算了!” “月芳生!别忘了白蕖天君在这里!”太白盛怒之下喊出了月老的本名,这个名字,几千年前,他们二人第一次在小茶寮见面时,便记在心里,一记,就是几千年,几千年都不曾说起,以为忘了,其实,那是刻在了骨子里。 “白离照!命格命格命格!在你的心里,只有你的命格!你就永远跟着你的命格寂寞可怜地过上千上万年吧!” 那一抹红消失在桃花林中,恍然千年前,他一身红颜如火,狂傲不羁地说着,他日,我要爱就爱,恨就恨,容不得他人插手一分! 几千年后,他爱不了,恨不了,只能用一根孤独的红线牵住他人的爱,在姻缘镜中,独自叹息,珍惜珍惜。 白蕖拂去胸口沾上的粉红色花瓣,拢袖叹道:“月老是仙界难得的性情中人,都过了这么久,还保持着前世的执着,实在不易。” “他还是恨我的啊。” “若有重来,你还会带他一起上来么?” “哪还有重来的机会,”太白摇头苦笑道,“一世为人,半百依旧足够,活几万年又有何意义,只恨不与君同生,更恨,未能与君同灭。 “二老是这样,紫乾也是这样,难怪蓝钺宁犯天条也要不惜一切爱一次,连我这个旁人看的,也好生羡慕。爱,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我已经很久没想起来了。”白蕖目光淡淡地望着前方的一株桃花,说话间,被衣袖掩住的手腕发出了淡淡的金黄色光芒,经脉形状的线条若隐若现。 太白注意到了白蕖手腕上的变化,满眼诧异:“莫非……莫非天君的情根……长回来了!” “我也很是意外,算起来,那一劫之后,是与他的第三次相见,两百年内竟然长出了新的情根,这应该属于命格之外吧太白?”白蕖藏好那一截白如玉的手腕,完美无瑕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向往的空远,仿佛回想起了那一段太过漫长的前世。 太白已经被震惊地无以言语。 白蕖读出了他心里的担忧:“你放心,一千年前,我依然已经答应帝父斩断情缘,还当着他的面把情根除去,就已经心如止水。宁愿成为陌路之人,也不愿看到他受到无穷无尽的煎熬。只是……” 太白接过话:“只是紫乾天君重蹈了天君的覆辙,第一次迟疑不决,第二次选择了倾身以覆,这个劫,若过不了,便要……” “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 那次,桃花林里的谈话,我一字不落地听到了。我已经忍受不了只有我被隐瞒一切的现状,我要知晓我的一切,无论付出多少代价。 我偷偷溜进了天庭的天罚阁,在那里,所有受到天罚的事件都会被记录下来。岂料,我还没找到我想要的,已经被抓进了天牢。 太白站在我面前,一道透明的天屏之隔,他悲伤地问我:“何必呢?” 我说:“我只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梦,仅此而已。” 太白落下泪来,最终,将一切都告诉了我,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到我以为永远不会完结,是啊,如果那个人不出现的话,我还在人间,做我的凡人,做我的凌凡太子,做我的一国之君,开创千秋盛世。 第19章 太子凌凡是容清的凡身,容清本不是容清,它是九界神位上最尊贵的神鸟青鸾,与碧华地君颇有渊源。 太白告诉我这些,难怪我第一眼见到碧华,就觉得颇为亲切。此时我已经做好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真相,无论事实多么震撼,我都要听下去。 青鸾本来一直呆在九界最遥远的海涯,某日它幻化为人身,游逛天庭,在天庭邂逅了一位天君,名曰白蕖。 白蕖白蕖,白如芙蕖,清而不妖,灵而不邪。 一见倾心,两厢情愿,奈何身份有别,那时的白蕖年轻气盛,敢爱敢恨,闹得天庭轰轰烈烈,天帝雷霆大怒,将青鸾贬下人间,忍受轮回之苦,白蕖得知后,为时晚矣,他自愿跳下轮回台,奈何天帝痛惜,以青鸾相要挟。白蕖肝肠寸断,终是放弃了沉溺,在天帝面前自愿斩断情根,忍受万年寂寞之苦,还清对青鸾的愧疚,让它早日回归神位。 一千年的天罚,缩短为七百年,白蕖在天上看到青鸾的每一世受尽煎熬,因愧疚终于彻彻底底地死心,如果你看到你心爱之人在人间受尽轮回之苦,且每世不得善终,若是凡人,恐怕早已崩溃,白蕖那时,也不过是仙龄不大的天君。死心以后,白蕖不再是当年的白蕖。 青鸾的最后一世,就是太子凌凡。 那一世,他总算遇到了一个真心真意爱他的人。那人便是祸国殃民的蓝颜祸水楼襄衣。楼襄衣的命格不应该是蓝颜祸水,按正常的发展,他会与凌凡成为那个王朝名垂千古的明君贤相。 可惜啊,实在太可惜,那个人,他出现了。 他在林子里偶然见到了怀抱小兔的凌凡,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往后便是思而不得的疑惑和不解。 只一眼,他便觉得凌凡眼熟。 也正是这一眼,他想起了七百年前的那段关于白蕖和青鸾的孽缘。 他时常出现在凌凡的梦里,二人在梦里度过了无数个隔着沉默星河无语相望的日日夜夜。凌凡沉溺梦境,将现实和梦境无法区分,爱上了梦境里的那个人。 那人梦中的探究,成为了凌凡的剧毒。 凌凡开始了醉生梦死,倚靠相思的混沌日子。 楼襄衣暗恋无果,见他日益堕落下去,利用痴迷于他的况都,谋朝篡位,好让他觉醒。可惜,这一切,都叫不醒那个沉浸在梦里的凌凡。 后来啊,后来的事史书上都写着呢,新帝况都登基不过数日死在了与楼襄衣日夜缠绵的龙床上,身中数刀,插在他身上的那把匕首是他送给楼襄衣的定情信物,楼襄衣死在他身边,气绝而亡。凌凡去向不明,据杀尽皇宫的大凤将领传言,那日,凤飞台上,坠落下一个人,那个人在半空中羽化成凤,传说太过美好,说是大凤开朝的吉兆,却不知,那纵身一跳的是谁啊。 那个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天君西游学佛归来,想起了时常进入对方梦里的那个人,一时兴起,想再去看看,哪知,天上地下,哪里还有他的梦? 七百年后,白蕖与青鸾的再见,是在天庭上对他的又一次审判,凌凡落得如此下场,全是那姗姗来迟的紫乾天君。 “哟,怎这么热闹,出什么事了?”紫乾天君问一脸死灰的白蕖。 白蕖痛不欲生,七百年的隐忍在那一刻化为灰烬,取而代之的是对紫乾天君下不了狠心的恨意:“你没有情根何必去招惹他!” 紫乾天君诧异,回看跪在地上的容清:“这个人……容清啊,我认得,不就是二哥你当年喜欢上的那只青鸾,我只不过是给他略施惩戒罢了。” 略施惩戒,略施惩戒。 说的多轻巧。 那时凌凡的记忆还在,一口鲜血喷在嬉笑的紫乾天君面前,仰头大笑起来,“我竟然会死心塌地爱上你这个没有情根的混账东西!我朝灭于我手,我罪有应得啊!罪有应得!哈哈,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凌凡与谁纠缠不好,偏偏又是一个天君。幸好紫乾天君只是闹着玩玩,并没有付出真心。那时所有人还在庆幸,庆幸紫乾天君没有情根,不懂爱恨。 “我诅咒你永生永世爱而不得,悔恨至死!” “容清,是我的错。”白蕖说。 凌凡看着面前有些面熟又怎么也想不起来的白蕖天君,吞下一口苦涩至极的血水,傲然道:“我不认识你。” 我、不、认、识、你。 这五个字重重地砸在白蕖心上,那人漠然的眼神和不屑的语气,成为了他永生永世的梦魇。这不是最好的结局么,陌路之人,何谈相识? 可是,七百年前,你我轰轰烈烈的爱恋,七百年前,我为你斩断的情根,发下的重誓,到底,到底又算什么呢! 或许,所有的一切,只为了换来一句“我不认识你”。 后来,碧华地君来了,连天帝见他都要礼让三分的男人,他在大殿之上放下狠话:“七百年前的事我暂且不追究,若往后,你的那些混账儿子再敢来欺负我的容清,休怪我不仁不义!” “至于你的乖儿子,不让他受点苦,是不会记住他今日犯下的过错。”碧华地君的这一句话,便有了紫乾天君的劫难,让他也去人间尝尝容清受过的苦头。 第20章 “后来的事,你全知道了。”太白收回轮回珠,最后那一幕里,定格在碧华地君带我离开的画面,徒留白蕖天君悲伤不已的神情,和紫乾天君难以回神的错愕。 “所以说……我和白蕖天君曾经是一对恋人,而紫乾天君为了报复我阻断了我涅盘归位之路,我重回人间,成为梦仙,紫乾轮回转世,都是因果关联?” 太白沉重地点头。 “那他……爱上我也是……” 一阵青光乍现,玄黑如夜的碧华地君出现在眼前,他勾唇魅笑:“那是我给他的惩戒,可显然,还远远不够。” “一切都是你?”我先前被那些真相震惊太多次,此刻反而冷静了。 “三百年前,他戏弄你的感情,害你不能归位,我给他设定的,只不过让他尝一次苦头罢了。” “……你就不担心我也会爱上他?” 碧华笑起来,“这个你不用担心,因为容清你的情根,被我锁在灵音山里。”他牵起我的手,温柔笑道:“走,带你去看看他凄惨的下场。” “君上!”太白脸色很是难看,拉住我另一只手,阻止我走。 碧华睥睨凤眸,淡淡一扫太白,音色微冷:“太白,你们天庭的人折腾了我的容清两次,我只不过给他一点教训,你不必担心,他在人间一死,自然回到仙位,只是……” “只是什么?”我问。 “只是这份爱而不得的滋味,他是永远都抹不去了。” 那一刻,我觉得碧华笑得阴冷十足。 返回人间的途中,碧华告诉我,人间已经十年过去了,元如陵的寿命将至。 听他那么平淡的语气说出来,甚至带了三分痛快的笑意,我觉得浑身发冷,我感觉我已经不是我了,不再是那么简单无知的梦仙容清,我是青鸾,也是凌凡,我到底是谁? “容清,你怎么哭了?”见到我的眼泪,碧华很是心疼,将我搂在怀里安抚,“我的容清,一切都要结束了,很快,就会结束了。” “什么才是结束?” “让他——死在你面前。” 让他,死在我面前,仿佛还在昨日,那个耿直孤独的太子告诉我,他喜欢我,喜欢了很多年,可我已经知道,他是紫乾天君,三百年前戏弄我的感情害了我的那个人,他与他,到底哪个才是他,而他,爱上的又是那个我? 碧华说,这是报应。让他爱上没有情根的我,如同三百年前,我爱上没有情根的他,这样子,所有的恩怨都会化解。 是的,一切的一切都在碧华的计划中—— 可是,碧华忘了一件事啊,他们都忘了一件事啊。 他们忘了,如果我的情根已经被除去,那么,我手腕上的这条若隐若现的金色经脉,又是什么呢? 十年人间,皇帝病重。 浓郁的药味充斥在宫殿之中,宫人们压抑心里的情绪,小心翼翼地进出,我绕过长长的朱红走廊,迈过高高的门槛,穿过帘子,透过半透明的屏风,听到那个沧桑熟悉的声音问:“他回来了么?” “臣弟无能,找了整整三年,走遍五湖四海,都没有找到他的踪迹。”那是小侯爷,他回来了啊,顾惜想必也来了。 “先生莫不是……”是顾惜,是顾惜啊,或者该说是楼襄衣,在我轮回中,唯一一个真心真意爱我的人,我却害了他的三生三世。 罪魁祸首,都是里面躺在龙床上的人! “不!不可能!他不会轻易死的,他是神仙啊!神仙怎么会死!”元如陵情绪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我听到大口大口的血被咳出来。 “皇上!” 这个女人的声音是……上官浣纱!那只兔妖啊。 “他已经快不行了。”这是重远山,人都齐了啊,是在等我来么? 我迟疑,迈不开脚步,要我如何见那个我前世的仇人,今生的爱人呢? “师父!真的是你!师父!” 犹豫不决间,身后有人扑了上来,鹅黄兴奋不已地挂在我身上,害我撞向了屏风,刹那间,天人永隔,竟变成了死生离别的最后一眼。 “容清!” 所有人见到我都是诧异之中的诧异,包括那个,已经虚弱地喊不出声来,朝我伸手的元如陵,正值青年的他白发丛生,容颜苍老,十年里,究竟是吃了多少苦头,才落得这样的不堪下场。 我不敢想象! 也不敢看!可是隐身的碧华在身后迫使我抬起头来面对他,他说:“这个时候,你该笑,说我教你的那些话,原原本本地还给他。” 不要再招手了,我不会过来的,不要向我露出那么惊喜炽热的目光,不要再执迷不悟,不要说你一直在病榻上等我回来。 “我……”他艰难地说出一个字,接下来的已不能说出口。 小侯爷上来给我一拳,“皇兄一直在等你你知不知道!你离开那年,他的病情就开始发作!他撑了整整十年就为了见你一面!你于心何忍!于心何忍!” “不是先生的错。”顾惜拦住小侯爷,那般心疼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如针扎一般,在我心口上刺出血淋淋的六个字,那六个字,他曾经温柔十分地对我说过。 他说,先生,你回来了。 我昂起头,朝元如陵走去,上官浣纱目光怀疑戒备地看着我,试图护在他身前保护他,她是不是预料到什么了呢? 我弯唇笑道:“红豆,你的名字还是我给你取的。” 她瞪大眼睛:“太子,你记起来了!” “没错,我都知道了。所以,我是来讨债的。” 红豆隔绝我冰冷的目光,跪在我跟前:“太子,天君虽然有错在先,原先我也是恨他入骨,恨他那样对你,可这十年,我全都看在眼里啊,他是真的爱上你了!” “那又如何?” “太子,放过他吧,他已经有了情根,会承受不了加诸在他身上的伤害,这会成为永生永世的痛苦记忆。太子!他是自愿……” 红豆未说完,一口血喷溅而出,碧华在我身后拂袖淡然:“多嘴的兔妖,今日,我是留不得你了。” “太子……他是自愿这样做的……他想要还清……欠你的……欠你的……”红豆死在了我面前,看着周围人的慌乱无措,我竟已生不出一丝悲伤。 我的心已经在九界之外,无情无爱,无悲无喜。 “快,快来人,快把皇嫂抬出去,怎么突然之间就吐血了呢!顾惜,你也跟着去照看!”小侯爷无视我,发号施令。 重远山碍于身份有别,插手不得,直冲我而来,揪住我的衣襟,冷酷阴冷地质问我:“是不是你?” 我推开他,指着奄奄一息的元如陵,对重远山说:“你难道没有察觉,你的女人,已经爱上了这个男人了么?” 重远山刹那间面色僵冷,溃不成军。 “好了,该做个了结了。”碧华催促我。 “真的要那样做么?”我问碧华。 他点头。 我不想辜负他的好意,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元如陵,记得第一次见他,在我巷子里的小屋内,他是那个不速之客,我一转身,他已经站起来面对着我,一双墨如泛紫的眸子含着淡淡的笑意跳入我的心口,在我空白的脑子里炸开千朵万朵雪白的梨花,填满了我所有空白的记忆。 他就这样跳进我的脑海,月老问我,你喜欢他么?我想,那就是第一次动心,只是,我实在没经验,不知道何谓喜欢啊,才理解地太迟。 凤飞台上,我问他,有太子妃了么? 他的气质虽也冷然,笑起来却总是极温暖的,如远处望去的万家灯火,有期盼的温暖,那种期盼,是不是希望我能够懂他? 大概是我问的太突兀了,他愣住了没有回避,脸与我近在咫尺,从他那双墨黑泛紫的瞳眸中我看到了自己的样子,脸醉得红熏熏的,眼睛泛晶莹的水光。 那个淹没在在烟火绚烂中的吻,是一种叫做怦然心动的感觉,我沉寂了两百年的心,此刻,已经为他打开。 在他接我入宫之前,巷子口,他停下来,回头忧伤地看着我,说了一句唇语,那时他说,红尘寂寥,我决不负你。 元如陵是没负我,可你紫乾天君负了我啊! 后来,想必是碧华悄悄暗示了元如陵关于我的身份,所以,他才对我的离开,表现得无动于衷,他是怕连累我啊。 这个傻子,你若是……若是真的元如陵,我容清宁倾所有,也会爱你,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身份,你我有别,天理不容,在如今,我知晓你我的前世渊源,这哪还是爱啊,冤冤相报何时了,到头来,害苦的又是谁呢。 我伸出手轻抚他湿润的眼角,想再看他一遍,玉冠墨发,双目明朗,薄唇轻扬,高雅有礼,以及一身精致不凡的祥云紫袍。 “忘了吧,你我到此为止,谁也不欠谁了。” 我黯然神伤地离开了,在顾惜的面前,眼睁睁地消失不见,他悲伤的眼神,我再也无法承受,想必在那一年,他叫我太子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更甚,知晓了我们的前世纠缠,又是谁告诉他的呢,碧华吗? “许他永世安好,寿终正寝吧。”我恳求碧华。 碧华看看我,叹惋点头,一挥袖,青光闪耀,在顾惜那一声肝肠寸断的“先生”,叫喊声中,我已不敢回头,一切都结束了吧。 后来,我问碧华,我和他是什么渊源。 碧华说,世界上有一对神鸟青鸾,一只在天之海涯,一只在地之冥角,万年之期涅盘成凤,才得以相见。三百年前,正是万年,他已成凤,我因紫乾天君的渊源错过了涅盘,还要再等下一个万年。 我打趣道,难怪你对紫乾天君积怨如此之深。 碧华不以为意,活该,谁让他去招惹我的容清! 关于锁在灵音山的前世记忆,碧华不允许我取回,反正我也不打算要了,至于那根情根,他犹豫要不要给我,我说先存放在他那里。至于情根重新生长的那件事,我还没告诉他,也不敢告诉他。怕他知晓以后对我的二度伤害无法面对。 况且我,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碧华一直是纵容我的,他说距离下次涅盘还有很久,随便我怎么消遣这近万年,从今往后,天上地下,再也没有人敢管我了,谁要是欺负我,报上碧华地君的名号,保管百试百灵。 临走前,我去一趟天庭,向曾经照顾我的太白和月老告别,半路上,遇见了那个人,紫衣爽飒,神采风俊,玉冠墨发,双目如星,见到我时薄唇轻扬,问一旁的白蕖:“二哥,这个人好生眼熟啊。” 白蕖礼貌生疏地与我点头示意,拉走他赶紧离去。 紫干的情根深处关于我的记忆全部被碧华清除了,是我求他那么做的,说到底,还是不希望留下那么多的爱恨,我想来去潇洒点啊。 望着远去的一白一紫,轻掩的谈话声传来,“蓝钺在人间等我们去喝他的喜酒,不要回头看,快来不及了。” “二哥,你何时这么心急了?怎么,那个人是你的心上人啊?” “胡闹。还不快走,不知道天上一刻,地上三个月啊。再不走孩子都要生出来了。” “二哥,你竟然会讲笑话了,今天太阳神走错路了么?再说了,三哥娶的是男人,哪来的孩子啊。” “这……” 我在这端听得笑出声来,未走远的二人听到笑声同时转过身来看我,诧异的目光中难掩惊艳之色,紫乾皱眉苦思:“二哥,我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他叫什么来着!喂,你叫什名字啊?” 我歪头轻笑,看向面颊微红的白蕖:“白蕖君上,容清这个名字很好听。” 端容之姿,清清如许。这是他给我取名字的初衷。 一千年前,不甘寂寞的青鸾化作人形,在天庭偶遇一白一紫的兄弟二人,当日紫衣公子也这般问他:“二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喂,你叫什名字?” 名字对青鸾来说,如此陌生,他歪头一笑:“我没名字。” “哪有人没有名字的?”紫乾不信。 “真没有,青鸾算么?” “那是一只鸟,不是名。” 白蕖目光清浅地看着二人大眼瞪小眼,微笑温柔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弟弟:“端容之姿,清清如许,他叫容清,你确实不记得了。” 或许千年之前,是不是也有关于容清的传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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