醴人醉——兮少有春
兮少有春  发于:2014年0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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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风流倜傥贪玩好酒一身绣花功夫的贵公子姜醴借寻师之名逃婚路亡江南, “诶你问我以后想干什么,当然是霸个山当山大王了,哈哈哈哈~~” 因太过挥霍银两见底路边卖唱吓跑了无数路人甲婶婶乙,却勾来了一只脑袋少根筋傻乎乎的正派刺客沈执。 “兄台贵姓?” “免贵姓沈,我的任务是刺杀金国皇帝。” 假扮花娘青楼偷钱,误中绣球点招女婿。 两大欢喜冤家相逢引得一阵鸡飞狗跳,而他们各自的命运又何去何从。 一壶清风醉,对酌或自饮。 “喂,愣头青,一定要平安归来。” “回来娶你。“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怅然若失,报仇雪恨 主角:沈执,姜醴 配角:红袖,沉洹,王祁尧 其它:傻气闷骚攻x毒舌公子受 第1章:逃婚 初春三月,成都往常阴阴的天一早拨开了阳光。鸟鸣莺啼,春意悄然上了枝头,连塘边的垂柳都欣欣然冒出了小芽,本该是欢喜的季节,可姜府这一天的早晨,却安静地有些不寻常。 姜老爷端坐在椅子上,一身墨黑,衣领处用紫线滚了层边,祥云缠绕,傲气毕露。虽已年近四十,可依旧不改俊朗的面容。可此时的他剑眉深深地纠在一起,汗水从鬓角细细密密渗出来,时不时抬眼瞧着对面抿茶不语的宁婉儿,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的富商姜怀弈连端茶的手都因为紧张和气恼微微颤抖着,姜家夫人坐在他旁边,挽了个圆髻,优雅不失贤淑,时而与面前女子拉拉家常,在闲话了近半个小时后, “伯父,”千金玉体的宁婉儿温温柔柔地开口,“醴哥哥今天有事吧。” 在座两人皆是一愣,成都杜康富商姜家小少爷昨夜趁众人安睡之际,裹了个行囊摸黑攀出了墙,走之前洋洋洒洒写了封告别信贴在老爷卧室门框上,正义凛然地说自己不愿把自己当做单纯的官商勾结婚姻筹码,这一别一是寻师,二是游历祖国大好河山,还请父母勿念。透过薄薄的信纸都可以看见这浪荡不羁的公子哥儿脸上的笑意翩翩,这封信被今早前去送茶的祥和看见了,之后便在姜府沸沸扬扬炸开了锅,而离家的理由其实不为别了,就是因为面前这位如花似玉的知府千金。宁婉儿。 姜怀弈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时候,门口家仆一声呼,被逃婚的女主角到场了。 “婉儿……那小子……” 姜父冷汗直下,还没从怒气中缓和回来,脸上的笑都快要挂不住。 “没事的,”宁婉儿轻轻一笑,掩过目中一瞬即逝的失落,“那家父带来的玉弗青釉瓷……我就先放下了,伯父伯母请保重身体。”说罢起身,施然行礼之后便往门外走去。 “婉儿……”纵使是自家老子也看不下去儿子的做法,半是无奈半是劝慰,“我家那个混小子……真不值得你这么好的姑娘为他操那么多心……” 门口的青衣身形一滞,阳光裹了一袭金撒下,只看见女子的背影倔强,似乎还隐隐有些决绝。“我等他。” 宁婉儿走后,姜老爷郁结地揉了揉抽痛的额角,对夫人道,“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姜家纨绔公子风流倜傥贪玩好酒在整个不大不小的成都可是出了名的,身边的莺莺燕燕也是马不停歇地一个接一个换,红楼新进了美人小桃,转眼一夜春宵便给了姜醴;隔壁李家小女今日出嫁,公子姜醴便带着往日定情信物前来依依惜别。成都的名门闺秀花季少女,一说到姜醴便是碎语杂念其人不正经,一门心思全花在了美人身上,可说罢脸上便飞起两酡俏生生的红晕,像是也想与这传闻中风姿绰约才貌惊人的浊世佳公子来段郎情妾意的抵死缠绵。 旁人一见到他便是连连摇头,说得最多的就是, “也不知道今后究竟是那家俏闺女,才能收了这厮不安分的心。” 姜夫人明显是担心儿子的安危,一开口便道,“阿醴也不知怎么了,好端端地非要离家出走,不喜欢那个娇主儿就算了吧,跟娘说娘给他另外找个好姑娘啊……” 姜老爷赶忙捂住她絮絮叨叨的嘴,“别乱说,人家还没走远呢。” 夫人又是叹了一口气,担忧地自语,“也不知道在路上会不会渴会不会饿……说到底他还有些孩子气,要是在路上……” “他多大的人了,偷跑溜出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夫人别担心……”相比于儿子,姜老爷更担心的是一边的夫人,忙端了一盏茶放在她嘴边,另一只手捻了扇子轻轻在她耳边扇着风。“不如……趁混小子不在……我们今晚……” 唇不怀好意地刚刚凑近,就被门口一声颤抖的“老爷”惊地退了几分。 姜怀弈气急败坏地看着跪伏在面前不知所措的家仆祥瑞,语气冷厉,“什么事?” 祥瑞知道扰了老爷好事,惊慌地不敢抬头,好半天才结结巴巴憋出一句,“老爷……老爷酒窖里珍藏的百年女儿红,少……少了一坛……” “什么?!”姜怀弈腾得起身,把祥瑞又是吓得一震,“你说我的百年女儿红不见了?!” “小人……小人也不知啊……”家仆声音已带了哭腔,“今天早上按例查看时,发现……发现少了一坛……知道老爷心爱……酒窖钥匙小人从来是时刻不离身啊……还有……还有一把在老爷那……” 家仆话还没落,姜怀弈本能地向腰间摸去,果然空荡荡不留一物,把今天姜醴留在门上的信条再看了一遍,发现末尾还提了几行蝇头小字。 “对了老爹,孩儿临走之前闲来无事,顺便偷了你的钥匙,顺便去了趟后院,再顺便挖了坛女儿红带走了,不愧是百年美酒啊,酒香四溢入口甜辛,真是妙哉!妙哉!看来后院的钥匙该换一把了……对了下次您得把墙再修高一点,这么矮连元宝都能翻进来,遭贼就不好了,谢谢爹。” 姜夫人好奇,“元宝是谁?” 姜老爷揉着额角,“李员外家体重两百的掌厨。” 第2章:卖唱 王老板第一次看见姜醴的时候,正与铺上的小二闲聊金兵入侵,边塞硝烟四起,抬眼看见一白衣公子揽帘而入,心里暗暗讶异于这惊为天人的相貌,公子要了一壶木兰堂,在靠窗的位置上怡然自得对酌对饮,话是继续侃着,眼神却禁不住往那一个劲瞄着。 话说了两句多,公子来插嘴,竟然把国家大事两军要况分析得头头是道。王老板喜上眉梢如遇故人,便取了私藏的女儿红前来与他对饮,公子眼亮了几分,看起来更是灿灿夺目。薄唇轻抿,连声夸道好酒,王老板便有些飘飘然,得知他要在江南长住,便邀他没事有事就来喝酒。公子笑而不语,抬头第一句话便问这里的青楼在何处,王老板一愣,手指向某处,公子行礼后留下酒钱,摇着折扇就往那里行去。 翩翩佳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半个月前逃婚的姜醴。 而姜醴也的确没有辜负王老板的好意,有事没事就来茶铺里坐坐,尤其是后来他银两花得差不多了的时候。 今日王老板一脸苦大仇深地擦着桌子,一边对着姜醴抱怨,“我当时怎么就没看出来你是这德行。” 姜醴翘着脚优哉游哉地坐在临窗的雅座上,看着窗外夭夭的桃花,嘴边噙起轻浮的笑,“那是你眼拙人笨。” 王老板无奈地看着他抱着他私藏的一壶清酒喝得悠闲自在,“好好的茶铺非叫你搞成了酒馆。” “谁叫你哪天不仅给我上了木兰堂,还拿了女儿红,”公子咂咂嘴,“虽然味道都不怎么样。” “那你当时还说好喝!” “不说好喝的话我这段时间能在你这蹭吃蹭喝?”姜醴笑眯了眼,眼梢上挑,像极了狡诈的狐狸。 王老板拿他没辙,虽然说这小公子平时爱往他这跑,还一个劲喝他私藏的酒美其名曰借酒消愁,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愁可以销。“唉……”男人长叹一声,不过这公子还是待他不薄,之前身上还有银两时没忘了经常带两壶好酒来他这茶铺,两人都是好酒之人,话头一牵也就成了半吊子好友,他也是个烂好人,说实话还真不忍心把这身娇玉体的小公子往外赶。 姜醴在茶铺坐过了中午,看着炽热的日光柔了一些,便闲步下气出来晃悠了。 手里折扇轻摇,扇上勾了两三支翠竹,狐朋狗友笑他该画桃花,朵朵缠绵应了他轻慢的性子,他却笑,姜家祖传,青竹酿酒最佳,苦而不涩,清却不淡,才是他浊世君子的最佳写照。 人说江南好地方,春暖花开之时,烟花城拢在一片薄雾中,河边细柳,枝上芬华,无一不带着多情的柔弱,水墨一般的连绵婉言。江南嫣然的女子,撑着翠色的伞,在袅袅烟雨中念念不忘的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连离去的飞鸟都忍不住停歇片刻。 也不负他姜公子一个月的光景就把身上的银两全数抛在了青楼夜夜笙歌。 其实他也不是好色之徒,更多的时候只是借了个清雅的地儿,伴着琴瑟和弦,把酒嘱月。好酒好玩,看似多情的姜公子,其实心里没有搁下任何人。 此时他走在街上,盘算着自己还能活几日。 虽说最近在青楼呆的狠了,但是真要没钱了那个长了一双三角眼见钱眼开的老鸨第一个就得把他踢出去吧,可怜那个琴艺绝佳的迟妩姑娘了,只有想方设法凑足了钱,下次再去看她吧。 小公子摇着头走着,被一旁卖水果的大娘看见了,笑眯眯招手叫他过来。 姜醴在这呆了快一个月了,街坊邻里也认的差不多了,况且他人本身长得清秀,说话又得体,招黄花闺女喜欢更招大娘喜欢,她硬往姜醴手里塞了几个甘橙,问他去哪。 姜醴言笑自若,说闲下来去逛逛。 大娘指指闹市,“去那吧,听说今儿个那里杂技玩耍,班子唱戏,好玩的要紧呢。” 姜醴确是去了闹市。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喷火的手握未燃的火把,含了一口液体往外一喷竟燃起团团火焰,踩高跷的脚踩构造奇妙的竹竿,疯疯癫癫就往人群里闯,却又不碰到人,只把几个小丫头吓得哇哇乱叫;说书的手握一竹板,啪啪地打得飞快,口若悬河唾沫乱飞,倒是把下面的人说得一愣一愣。 闹市姜醴也只是顺道经过过,没想到这么有趣。 他看见说书者手拿着一个碗,每逢说书完眉眼弯弯地超前一递,噼里啪啦的铜钱打得碗沿脆生生地响。 姜家小公子倏地展开竹扇遮住脸,只留得一双狐狸眼溜溜的转。 闹市里的路人甲婶婶乙孩童丁正在对魔术赞不绝口的时候,忽听得一声清亮的男声悠悠传来,“迟墨城的父老乡亲,小生寄居此地已有一月载,今天趁着热闹,不才向大家献唱一首故乡的歌谣。” 说罢装模作样地鞠了个躬,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个碗抓在手上,余光瞥向四周渐渐堆积起来的人群。 有姑娘羞红了脸偷看他,好事者大声“好”,姜醴食指轻压唇间,薄唇轻启,调子便从他嘴里幽幽地飘了出来。 姜醴尚且年少时,姜府的下人总是私下聚齐,偷偷划拳谁输了就去把挂在树梢上唱歌的小主子抱下来,由于姜公子的歌声实在是太惊为天人且足以有令百万大军破军之势,家仆们每每蹲在墙角划拳,都是堵着耳朵面红耳赤,龇牙咧嘴就像是拿命来赌。稍一差池,输掉的人就立马被踢出去,可怜兮兮地走在树下,不敢捂耳朵只得颤颤伸出双臂,“少爷,上面太危险,奴才抱您下来吧。”小少爷仰着头,不可一世地问家仆,“你说,我唱的,好不好听。” 家仆连连点头,“好听好听,少爷的歌声真是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奴才每每听到,都不禁心神荡漾。” 于是小少爷就满意地跳下来了。 其实家仆也没有说错,只是姜公子对于他的歌声没有一个正确的认知。 所以姜公子一直都不知道,他的歌声是如何的让人心神荡漾。 一曲唱罢,姜醴合眼还陷入自我陶醉中,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听到想象中众人的喝彩声。 睫毛微微地抖动了几下,小公子缓缓地睁开眼。 四周哪儿还有什么人,不,应该说着闹市哪儿还有什么人。周围万籁俱寂,一片安静祥和的景象。连商铺都合了窗落了帘子,踩高跷的竹竿横在地上,看得出此人逃离时的惊恐和慌张。 小公子瞪着桃花眼,嘴里塞得下一个粗面馒头。 “啪、啪……”姜醴还陷在无限追忆中,东南角远远传出了稀拉的掌声。 声音铿锵有力,笨拙地一击一击度到姜醴面前。 来人黑衣黑发,剑眉星目,墨色的瞳子噙着质朴的笑意。 “公子唱的真真如黄鹂鸣啭,胜过月下姮娥仙子三分。” 小公子被他夸得神魂颠倒,坚定了心中众人只是一并家中突发急事赶回去的想法。 笑着拱手,“言重言重。既然我唱的让你如此动情,你何不请我一顿饭好了。” 言简意赅,直奔目的,毫不拖泥带水。 青年愣在原地,接着眉眼含笑,“好。可……”转头打量紧闭的店铺,不知所措地挠挠头。 小公子拈花一笑,眉宇间眼波流转闪花了青年的眼,合了竹扇悄然打在掌心,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凤栖阁有请。” 青年点头,拾步走去。 姜醴跟在他三步身后,白袍翻飞,在他不注意时悄悄把碗搁在了刚刚喷火人所在的空地。 天上白云飘飘,倒是个好日子。 第3章:初遇 城西立了一处酒家,飞阁盘龙,檐上花纹繁复,说不出的辉煌张狂。名享天下的凤栖阁,人道是“没来过这凤栖阁,就算没走进江南。”迟墨城达官显宦闲谈风情之处,菜品精致个个不失为上品,还想他姜醴前段时间有钱的时候啊,也是在这里小诗小画小酒了好几把,姜公子把手闲闲地搁在窗沿,望着浮云悠悠,思绪万千。 “公子,”对面的人清咳了一声,“吃菜。” 姜醴回过神,轻描淡写,“好。” 夹了一口东坡肉,口感微甜,入口即化,肥而不腻,爽口得让小公子眯了眼,含混不清地问道,“兄台贵姓啊?” 对面的青年一颔首,“免贵姓沈,单名一个执,沈某的要务是刺杀金朝皇帝。” 姜醴刚撕了一大口叫花鸡肉,正准备咽下去,听了这句话被噎了个正着,抚着喉咙咳了好几声面色涨红地问,“什么?” 沈执又重复了一遍,“在下要务是刺杀金朝皇……” 话音没落口中就被急急塞进一个白玉馒头,心想这人怎么傻成这样见面第一次就跟陌生人说要去刺杀皇帝,罪魁祸首讷讷地别开脸,摸着下巴, “哦?什么?今天风太大,我没听见。” 饭桌上到了佳肴,姜醴从腰际掏出一只白玉瓷瓶,喜滋滋地给自己满上,问沈执是否要酒,沈执一个劲摆手说自己三杯倒平时不敢多喝,看那小瓷瓶实在娇俏可人,便问是什么来历。 “偷的。” 姜醴抿了一口酒,满足得尾巴都快要露出来。 沈执讶然,直勾勾地看着他。 姜公子别了他一眼,“我家是做世族杜康生意,别人送的酒器都快把内室填满了,我看着这个有趣的紧,借来玩个两三天,携一小壶陈年美酒于身,没事还可以解解乏。” 白衣公子摇摇扇,眉梢上挑,漫不经心,“借着借着,就忘还了。” “沈兄是本地人士?”姜醴转而问道。 “不是,我从临安来。”眸色黯了黯,似是不愿再提。 姜醴聪慧,见他如此也就没有继续,自顾自饮了口酒。 沈执抱拳,“敢问姜公子此行来江南的目的。” 姜醴斜眉,怎么这人每次一问问题都严肃的跟买凶杀人一样,心里便想逗逗他,也是抱拳正色道。 “逃婚。” 两个字说的坦坦荡荡,对面木头的眼珠都快要掉到桌上油焖鸭掌的盘里。 姜醴看他的反应都快要憋不出笑,眼神转瞬变得忧伤,薄薄地拢了一纱雾气看得人心里难过。 “我出生于商人之家,说到底家财万贯可无权无势。因此,家父非得让我娶了知府的女儿,沈兄你可不知,这姑娘人生异相,其丑无比,面容狰狞,两眼无光,兔唇蒜鼻,咧着嘴笑能笑得你心里发颤。但是,你说长得丑也就算了,我也不是只看人相貌的人……” 宽大的袖袍掩过姜醴忍得快要抽搐的脸,只剩下身子不停地在颤抖,看得旁人更是心急如焚。 “关键这姑娘性情暴躁,凶残易怒,贪吃贪喝,恐怕等过了门之后,我就只有皮包骨头被打死的命了啊……” 绣针一滑,千里之外的宁婉儿阿嚏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无奈来到这儿,人生地不熟,不过几日身上的银两也见了底,情急之下只得当街卖艺。还好遇见沈兄……让在下饱餐一顿,人生在世,遇到沈兄这么好的人,小生真是三生有幸,感激不尽啊。” 姜醴只觉得好玩,正假装擦泪时,沈执突然起身,啪得一声一掌拍在红木矮桌上,吓得对面的姜醴都跟着桌上的饭菜一并抖了三抖。 “太过分了!” 沈执横眉冷竖,一副打抱不平的样子。 “婚姻大事怎么能当儿戏对待!不甘不愿的情缘旁人硬拉又怎么会有好结果!” 姜醴挠挠头,心想自己是不是演得太过火了。 沈执握起拳,一脸决绝,抓起姜醴的酒杯砸向桌子便一饮而尽,姜醴看着傻了眼,又听他说, “姜公子受人逼迫路途坎坷,今日到了这迟墨城,遇上我沈执,也是上天注定,你别担心!往后的日子,你就住我家吧!” 天上乌鹊呀呀飞过,饭桌上大眼瞪小眼,一个在感叹命运无常路见不平该是拔刀相助,另一个在百思不得其解这人是不是脑袋被驴踢过。 回去的路上,天沉了一个色儿。 姜醴跟在沈执身后悠悠地走,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在暗暗偷乐遇上了个傻子解决了未来半年的生活所需。 沈执的家离凤栖阁不过十分钟路途,推开门,是个不大不小的院落,院中置一张石桌,一旁种了一颗杏花树,风过,枝叶漾开一圈圈醉人的清香。 “小生寒舍,姜公子若不嫌弃就将就着住下吧。” 姜醴眉眼弯弯,手中扇子一开一合,“不嫌弃,不嫌弃。” 沈执合上门,“本来和师傅一起住的,前段时间他老人家说是要去云游四方,留我一个人,正好,现在也有了伴。” “师傅?……你会武功?” 沈执引他进了卧房,旧木床旧方桌,虽说不上大方阔气,可也干净整洁,一间小小的客房,便看出了主人平日为人的严谨和认真。 “嗯……皮毛功夫。”走上前将柜子里叠的整齐的被子抱了出来,转头不好意思对姜醴一笑,“公子先暂时用着这个吧,我明天换套新的给你。” “不碍事,不碍事。”姜公子眉眼浮笑,活脱脱一副体贴关心人的模样。师傅啊……微微沉吟,“我此行来江南,除了躲亲事之外,还顺道寻师来了。” “哦?姜公子师从何处?” “我家那个糟老头……”嘴角挂上吊儿郎当的笑,“不提也罢。” 姜醴在很小的时候,姜怀弈抱着让他儿子成为人中龙这一之后看起来毫不切实的想法,打着灯笼给他寻了个师傅。外界传闻这人鹤发童颜,永不衰老,姜醴半信半疑也是对这即将到来的师傅充满好奇。某一日,他与丫鬟小厮在花园里玩耍时,看到一个白发老人蹲在那里不知正瞧着什么,姜醴只道没见过这人,趾高气昂走到他面前大声问,“喂,你在干嘛?”老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摇摇手笑吟吟叫他过来看。姜醴一看,原来是在斗蛐蛐。老人兴致勃勃地指着其中一只猛烈振翅鸣叫的蛐蛐,“小鬼你看,这只蛐蛐头大、腿大、触须直,一看就是常胜将军。”五六岁的孩童轻易就被这激战吸引了过去,一老一小蹲在墙角看蛐蛐打架,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下午,日薄西山之时,姜醴大摇大摆抬起头问他,“你叫啥,明天我来找你玩。”夕阳打在他皱纹从生的脸上,老人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我叫沉洹,你要喜欢的话,天天都可以来找我玩。” 后来姜醴才知道,这个陪他看了一下午斗蛐蛐老不正经的沉洹,便是他那大名鼎鼎的师傅。 说是师傅,其实沉洹平日里也并没有教他太多东西,姜醴自小聪慧,诗书礼仪经说到哪句便能信手拈来,晃着脑袋侃侃而谈,所以沉洹只要稍一点拨,这机灵过人的小公子便能懂一大半。沉洹手巧,经常做些草编手艺送给姜醴玩,姜醴也缠着要他教,他便挥挥手,叫小公子去帮他偷酒。倒是萌生过教他武功的想法,但姜醴不勤奋又不舍得练,三天两头热情一烧光说什么也不学了,于是最后也就学了点花拳绣腿三脚猫的功夫,倒是爬墙时天赋毕露。姜醴没把他当师傅看,一口一个老头子叫得一旁的姜老爷气得瞪圆了眼,沉洹也不生气,哈哈两声摸着他的头笑骂小鬼,所以这两人天天厮混在一起,翻墙头,斗蛐蛐,偷酒喝,闲来还去小溪边钓鱼捉螃蟹,生活过的其乐融融。 等到姜醴稍大去了私塾,沉洹便称有要事离开了姜府,他本来就是一个散漫成性的人,纵使这四海之内都无人留得住他,只看这小鬼好玩多呆了几年,这小小的姜府怎能留得住他? 姜醴笑着摇摇头,不知道时隔几年,那个老顽童身在何处。 晚上姜醴认床,翻来覆去睡不踏实,听得木门吱呀一声响,眯缝着眼睛装睡,朦胧中有个身影走上前吹熄了烛灯,帮他掖了掖被角,离去时轻轻带上门,小心翼翼竟没发出一点声响。 今晚月光如华,温润如水。 姜公子合上眼,相信今晚一定可以睡个安稳觉。 第4章:相逢 院中杏花开得最盛的时候,花色灼灼春意溢满梢头,微风一过,眼前便下起风情万种的花雨,轻嗅便可以闻见蜜一般的浓浓杏花香。 沈执在天色未明时就会起来练剑,姜醴偶尔在睡梦中会听到院中有飒飒的舞剑声,倒不扰民,翻了个身继续睡。 练到太阳刚出头,迟墨城将醒未醒时,沈执就收了剑,跑到城里去支个小摊子帮人题字。姜醴来之后,他出去的越发勤快了,卖字养活两个人不容易,关键那人还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 姜醴有一次无聊,转到城里碰巧撞见了他的小摊子。破朽的小木桌,一旁立了个杆挂着布上面的“字”迎风飘扬,沈执仍是万年不变的黑衣,安静沉默地站在那里。客人大多都是熟面孔,卖猪肉的大老粗张大,搓搓手笑着叫沈执帮他写两个字带回家给家中孩子临摹;城东卖菜的李大娘,眼睛不太好使,叫他帮她远在临安的儿子写封家书;偶尔来两个陌生人,叫他为新开的店铺写副对联,招些喜气。沈执总是笑着点头,挽起袖袍在纸上一笔一划写得认真,额前碎发轻飘飘地垂下,阳光照过来,勾得他轮廓越显清明。姜醴将竹扇展在胸前徐徐地摇,心想这愣头青不说话的时候倒也是一表人才。 沈执院子中的石桌立在中央,一边住的是沈执,对门便是姜醴。本来想住沈执一旁他师傅的房间的,事事让着他的男人这次说什么都不肯,解释道师傅的房间在他离开后就上了锁,别人开不了,之后姜醴也偷偷试过,的确拉不开,想必是从里反锁着,反正他也不是非得要住这,便就不管了。 有时姜醴醒的早,开了窗看见沈执在练剑。他的剑法并不精致,没有游龙的步伐漂亮的剑花,可却有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势。剑光撕裂面前的空气,铿锵有力,一招一式应是风淡云轻,但隐隐溢出的决绝却是吞去了万物的安生,如流鸿,天地为之久低昂。 等到最后一式舞完,沈执收了剑,长身而立,眼神飘忽的地看着远方。 姜醴斜斜地扶在门框上,看着沈执吊儿郎当地鼓起掌,觉得这剑法怎么看怎么眼熟。 沈执有些讶异,竟不好意思了起来,脸上飞过两朵红晕,抬起手鞠了一躬,结巴着道,“让……让姜公子见笑了。” 姜醴轻佻地扇着扇子,“不错啊,这一剑解了乏消了闷,舞得婀娜多姿欲说还休,看得在下心痒难耐,不如再来一遍?” 说得沈执逃一般地飞身离开,留下姜公子爽朗的的笑声洒遍四方。 闲来无事时,两人会对弈,在石桌上摆一副棋盘,你来我往,落子无声。沈执下棋沉稳老练,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精妙。而姜醴行事冲动,经常想也不想就放了上去,被沈执堵成一条死路。此时此刻姜公子往往沉默不语,倏地啊一声叫他快看远处的飞鸟,趁他回头的时候将棋悄悄移了位,等沈执转回头莫名其妙地盯着他时面带歉意地说看错了看错了,还没回过神来竹扇啪一声定在他悔棋的位置,摇着头一阵哀叹,“愣头青啊……你好像又输了。” 姜醴死不要脸地使用了同样的伎俩骗了沈执不下十次,还依旧乐此不疲。 愣头青这里是不错,可是毕竟是锦衣玉食行惯了的富家大少,对沈执做的家常菜……有些接受不能。 师傅走后,沈执一个人住,平时也都是自己照顾自己起居,做菜也学会了一些,其实他做的菜味道虽比不上凤栖阁月咏居,但也清爽可口绝非难以下咽。 可是自从来了个姜醴,沈执就有些头大了。 今日,姜醴扒拉着碗里的稀饭,一脸苦大仇深眉头深锁皱的脸都快要变了形。 “沈执……今天吃的这都是什么啊……” 沈执递过来一个白面馒头,“馒头稀饭。” 姜醴都想一头撞死在柱子上,不对,愣头青家徒四壁柱子一碰估计都会裂……还是委屈一下自己撞墙吧。 “我们都有多少天没吃肉了啊……” 沈执觉得也有点觉得对他不住,柔声道,“姜公子莫急,等我明天卖了字,就给你做肉吃吧。” “明天明天,又是明天。”姜醴托着头,指甲一下一下挠着木桌,“还有你认识我都多久了啊,怎么还一口一个姜公子啊……你叫着不烦,我听着鸡皮疙瘩都落了一地了。” “那……” “叫阿醴好了。”白衣公子大大咧咧地开口。 “阿……阿醴。”叫了一声,脸上有些烧红。 “嗯……”姜醴应了一声,捏着鼻子喝了口稀饭,又开始谆谆善诱,“我说愣头青,你就不能想方设法找点钱来啊?” 家里供了个小祖宗,还真不好伺候,不过看他家里还有个丑媳妇可怜兮兮等着他回去娶的份上,算了……还是对他好一点吧。 “嗯?当点值钱货,或者去赌场拼一把什么的啊……” 沈执搁下筷子,“其兼行恶道也,君子不博。” 姜醴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愤愤地把面前的馒头戳了个大洞,咬着牙关一字一句,“我看你不仅是愣头青,还是个一根筋。” 春风萧瑟,在吃饭这个问题上,姜公子感到深深的忧伤和无助。 第5章:题字 这天沈执去卖字,姜醴也跟着去了。 清晨迟墨的大街上很安静,人们都还没醒,小商小贩也只有几个,趁着天色微白各自支了摊收拾好东西坐在一旁休憩,偶尔有猫踮着脚尖慢慢悠悠走过去,尾巴懒散地一摇一摇。 姜醴半眯着眼,困倦地打了个呵欠,沈执不知从哪给他找了个小木凳,他坐在那百般聊赖地把玩着扇子,展开又收拢,看着亭亭的翠竹都要伸到他面前,心头一动,对低头写字的沈执道, “喂,愣头青,你帮我写几个字吧。” “写什么?”沈执没抬头,温和地问道。 “写……”本来就是即兴的事情,写什么他自己也没想好,胡乱搜刮了一下脑海中的词句,终是没想出来什么结果,只好讷讷地递过去。 “随你吧。” “好。”沈执接过,把住袖口提笔蘸墨,笔尖在半空中停了一下,接而落下。 沈执的乌发垂在身后,姜醴忍不住想要去摸一把。 “好了。”收了笔,静静地递过来。 墨迹还没干,姜醴将竹扇展在他眼前,轻轻念道,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字迹隽秀,又不失苍劲,姜醴复又念了好几遍,终于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一个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连你也在夸本公子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啊。”扇柄轻轻往他脑门上一敲,嬉皮笑脸地撑住他的肩膀,“谢啦~~” “不……不客气。”红晕丝丝从他脖颈处爬出来。 “有情……无情……”姜醴摇头晃脑地坐回去,扇着扇子巴巴希望它快些干。 中午的时候,有三两个姑娘家,浓妆艳抹,穿着亮色的衣裙嬉笑着跑到沈执铺上。 说是请他写字,倒不如说使尽浑身解数吃这愣头青的豆腐。 为首的鹅黄衣女子凹凸有致的身材都要贴到沈执身上,“哟……姐妹们说城西有个俊秀公子,专门替人写字,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公子,你这字……怎么个起价法?” 说罢更往他身上凑了凑,朱唇都快要贴到他脖颈上。 沈执不露痕迹地避开了她,语气丝毫没有起伏,“五个铜板一幅字。” “这样呀……”拉起旁边的女子低头看铺面上其他字画,身子压得很低,胸前大好风光一览无余,引得身后姜醴直勾勾看的眼睛都快要掉出来。 “公子……你能否送小女子几幅……”绿衣女子娇滴滴地笑着,如水的媚眼勾去人七分魂魄。 “不可。”沈执面色不变,只是语气加重了许多。 “有什么嘛……”女子伸出手,芊芊玉指抚上他的手,肆意抚弄。“公子要是送……小女子今日就用……”压低了声音轻轻柔柔逼近他的耳朵,“一夜春宵报答你哦……” 姜醴正幸灾乐祸看着眼前一切时,沈执突地抽回了手,蹙眉退了一步,语气冷厉,“姑娘若是无意买在下字画便请回,沈某还要做生意,没空陪各位姑娘闲聊。” 面前的女子一下子拧起眉,“你这人怎么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姐妹几个看上你是你的福气,还敢对我们冷语相向,真不识抬举!” 说罢挥手要打,沈执一动不动,面色冷硬。 眼见着要落下, “啪——” 手在空中被扇子挡了一下,女子吃痛,正欲收回手去,不料被捉住,姜醴将她的手放在嘴边柔柔地吹气,薄唇若有若无地擦过手背,“打痛了姑娘,小生失礼了。” “呃……” 看着这位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翩翩公子,女子们有些不知所措。 “在下姜醴,是沈公子的好友,沈公子今日因家中有事导致心情不悦,得罪了几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小生在这里代他向各位姑娘赔罪了。” 说罢认真地躬了一身,扇子合在手间,险险夹着方才沈执给他提的那几句诗。 看着他知书达理,又不像沈执那么冷漠古怪,黄衣女子心生好感,收了刁难的嘴脸,笑容灿灿。“既然姜公子都这么说了,我们再生气也就不好了,是吧……喏……”从怀里掏出一张四方纱巾,娇艳的粉色,上面还开了一朵并蒂莲。“既然公子想赔罪……那就劳烦你帮我写个词儿了。” 姜醴大大方方地接过,露齿一笑,“姑娘想写什么?” “嗯……”黄衣女子思酌半刻,轻笑道,“春日杏花吹满头,谁家年少足风流。” 姜醴提笔,下笔行云流水,潇洒不羁,若见字如见人,那么这字便纯粹一公子哥的模样。一诗终了,递给面前的佳人。 姑娘接了丝巾,青葱玉指似是无意滑过姜醴的手,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姜公子眉眼含笑,点头应许。 等那几个女子走后,姜醴笑得不怀好意地走到沈执旁边,用扇柄戳了戳他。 “嚯,看不出来,沈公子原来是吃素的啊。” 一旁的沈执终于面色冷冷说了一句, “那几个都是东巷珞桃苑里的女子,你不必理她们。” 姜醴挥手用扇子打了他一下,“说你这人一根筋就是一根筋,人家要字你就给别人写啊,一脸不畏强暴的样子,看得我都想给你立个贞节牌坊了。” 说罢剜了他一眼,从牙关里挤出一个字,“笨。” 沈执不语,犹豫了片刻问,“她给你说什么了?” 姜醴笑眯眯,“你猜。” “……” “哈哈,”姜公子心情大好,凑到他耳边语气旖旎,“她叫我没事去她那坐坐,东巷……珞桃苑……” 看沈执脸色阴沉得快不成样子了,继续不知趣地调侃道, “怎么,要不要顺便带上你一道……‘做做’?” 看着愣头青挥袖气急的样子,姜公子咧开嘴角觉得今日阳光异常明媚祖国山河无限辽好。 今天除了那几个珞桃苑的小仙子以外,来的人几近全是熟客。沈执帮他们写好字,总是不忘客气寒暄几句。 待到天色不早时,收了摊子,带着没玩够的姜公子回了家。 走进书房,拿出一本《大学》正准备看,姜醴闷闷地问了一句,“沈执啊……我们多久能吃肉啊……” 沈执楞了楞,说,“明天,明天。” “又是明天……”青年郁结,拉过椅子坐在他对面,一脸好奇,“你在看什么啊?” “《大学》。” “哦?”折过竹扇敲着桌子,调笑道,“沈大才子准备考状元?” “不,”青年皱眉,“现在边塞战乱纷纷,人民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大好男儿怎可安坐于堂清闲读书,有志之士正该弃笔从戎报效祖国。” 姜醴看他说得头头是道,心想这愣头青的倔脾气又上来了,啧啧还带着一股酸腐味儿,不由得指着那书面撇起嘴, “那你看个屁。” “古人云,人可一日不食肉,不可一日不读书。” 肉肉肉!这呆子还竟敢给大爷提肉! 姜醴有些无语,扶了壶酒来给自己斟了一小杯,窝到椅子里撑起额头看着他笑,“好吧你看,我坐在这陪你。” 沈执楞了一愣,赶紧道,“我看书会很晚的,阿醴你先去休息吧。” “不打紧不打紧。”桃花眼眯一眯,任意抽了一本书挡住眼睛。 “你看一本,我也看一本,不要打扰我哦~~”最后一个尾音上挑,像极了他轻佻的的眉眼。 沈执看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也就不拒绝了,点点头复而又在自己书上圈点勾画。 青灯冉冉,烛火曳曳,偌大的书房里只有书页哗哗翻动的声音。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德者本也,财者末也。” 不知道看了多久,沈执揉了揉眼睛,确是有点乏了,抬头看看对面的姜醴,早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月光罩在他身上,平日里拈花一笑的公子哥,睡得沉静而安稳。 清冷的月光削得他剪影越发清秀,沈执撑着头,看着他的睡容,嘴角不知何时勾起了笑容。 春末梨花白,夜虫在屋外一声叠着一声,映得这夜有些动人。 叹了一声,绕过桌子轻轻将他抱起,姜醴在他怀里蹭了蹭,似是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沈执慢慢地走回姜醴的卧房,轻手轻脚生怕惊醒了他。 把他放在床上后,沈执转身正准备离开,却被一只手拉住,姜公子扯着他的袖子,咂咂嘴闭着眼满足的痴痴的笑,口中喃喃,“鸡腿……香喷喷的鸡腿……” 沈执失笑,想明天一定给他买点肉来解解馋,轻轻将袖子抽出,帮他盖好被子,慢慢地退了出去。 合上门,沈执觉得今夜的月光有些醉人。 第6章:青楼·上 “也就是说,你现在寄居在那小子家里,小日子还过得挺滋润?” 王老板夹了一口菜,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 “好倒是挺好,就是伙食有点惨不忍睹。”姜公子舀了一勺黄鱼羮,笑嘻嘻地说,“所以这不是来巴结您老人家了么。” “去去去,一脸不正经的样子。”王老板挥挥手,脸上倒是带着笑。 “唉,要是被我爹看到,指不准要怎么嘲笑我了。” 姜醴苦着脸,惆怅的说,“离家出走跑到迟墨这个地方来一事无成,跟着个穷书生混天天脑子里除了蹭饭就是红烧蹄子,他看到估计老腰都得笑断了。” 王老板斜着眼看他,“说的跟你原来不是这样的人似的。” “滚,”姜醴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其实吧……我也想过做生意来着,开家小酒馆,再把这段时间闲来无事酿的花酒拿出来卖,再怎么说我爹也是成都大商啊,有其父必有其子,我身子里注定流的就是奸商的血,想不生意兴隆都难。” 王老板悠悠地抿了一口茶,“我看是挺难。” 姜醴没理他,眼神幽怨,“可是没钱啊……大爷我没钱啊……原来想要什么就要什么的日子啊,都被这小风儿呼的一声吹走了,现在做个生意连本儿都没有,沧海桑田啊人世无常啊……” 正自怨自艾对自己抱着无限同情的时候,王老板嘴角上扬,悠悠然道,“我倒是有一法子。” 姜醴一惊,赶紧凑过来,“兄弟一场,快说快说,别卖关子。” “那你得帮我捎个东西。” “行行行,女人的肚兜我都给你偷。” 王老板狭长的丹凤眼一眯,凑到姜醴耳边,轻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这事我绝对不干!” 院中的杏花树一震,惊得树上的鸟儿都飞了起来。 在姜醴第四次好言引诱后,沈执又一次坚决而果断地拒绝了他。 “哎小执……不过就是去青楼偷几个钱嘛……这有什么……” “绝对不行。”沈执眉尖拧紧,“偷盗乃是不善之举,何况……何况还去那种地方……” 脸上红了红,没有再说下去。 “我说小执啊……”姜醴被自己的称呼恶了一恶,继续哄骗道,“我们这不算偷啊,怎么能算偷呢,我们这是善良而正义的劫富济贫啊,是值得世人称赞的事情啊。” “不。”沈执背过身去,挺直的背影留给姜醴,拒绝的意思不言而明。 姜醴绕到他面前,扶住他的肩膀,义正言辞地说, “青楼里的姑娘都仗义,应该很乐意把钱借给我们的,只是苦于没有一个契机罢了。” 他比他要高出几分,姜醴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眼眸里墨色汪汪,扰得沈执心神不宁。 “姑娘家的钱更不该去偷……” “谁说我们要去偷她们的了?”青年笑得奸邪,“我们去会会老鸨。” 在姜醴死缠烂打无数次以后,沈执终于迟疑着点头应许了他,但是强调在收回成本后一定要把钱还回去,姜醴笑得咧开嘴,一个劲打保票,“好,好。” 可是沈执死也没想到,偷银子的道路充满了困难和险阻。 月黑风高杀人夜,夜半无人放火时,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摸着墙根溜到了东巷花间楼处。 迟墨的青楼零零散散聚集在东巷,其中最大的两家便是珞桃苑和花间楼,里面的姑娘一个个人间绝色,媚眼一抛,真真叫人失了魂,纵使前面是火坑也毫无怨言地往下跳,春宵一刻,保准你欲仙欲死,一掷千金也全然无悔。 此时正当东巷繁华之刻,花灯闪烁,人群熙攘。大腹便便的富商头一抬,便看见楼上佳人娇袭凭栏,纱巾半掩,媚眼含羞,对着他嫣然一笑,便鬼迷心窍地走进去,良辰美景,红纱帐内春宵短。 姜醴凑过头看着满大街的喧哗,正愁往哪里进,忽的看见一旁巷子里有个小门,便拉着正在发愣的沈执溜了进去。 进去便是花间楼的后廊,花娘们换洗下的衣裙都挂在绳上,姜醴猫着腰走过去,扯起两件衣服就往下拉,拿完立马拉着沈执躲在了一旁暗角处。 “这……这是什么……”沈执看着他怀里团着的衣裙,羞得脸都快要烧起来。 姜醴拿出一件丢给他,“傻在那干嘛,还不赶快换啊,你当我们真要大摇大摆进去啊,就我们身上这两个钱,不被扔出来才怪。” “那……那为什么要穿……这个……”沈执用两根指头拎起蓝色的翠烟衫,红着脸眼睛都不敢往上面停留片刻。 姜醴一边解扣子,一边急急跟他说,“你不装女人你能进去吗,现在不是正人君子的时刻了,我们是贼,贼也要有贼的精神,快换乖,忙完这事我给你买糖葫芦。” 沈执犹豫了一会儿,死就死吧,便低下头去解腰间束带。 黑暗的角落里两人靠的很近,沈执都可以闻见姜醴发间的清香,姜醴除去了上衣,光裸着身子站在他旁边,正把裙子匆匆地往头上套,略带凉意的肌肤有时会碰到他,沈执有些热,躁动的火焰细细密密地烧过他的身体,却又希望这样的碰触能再更多一些。 好不容易将裙子拢在身上,却半天找不到胸前的系扣,裙子穿得歪歪扭扭,沈执看了看自己,皱起眉头想要把它理平展,却不料越扯越乱。 “别动别动,我来。” 温暖的身体一下子靠了过来,姜醴抬起手伸到他胸前帮他系扣,湿热的呼吸喷在他颈窝处,挠得人心里痒痒,沈执大气不敢出,僵直着一动不动,脸上烫的可以煮虾子。 “好了。”拍拍他的肩,姜醴笑眯眯的看着他,这里太黑,没注意到眼前人脸上的红一直烧到了耳朵尖。 趁着没人一步一踮地进了后门,躲到一个无人的厢房,姜醴抓起桌上的脂粉就往沈执脸上扑。 “咳咳……”沈执被他漫天的粉呛得半死,盯着扑得正开心的人问,“你在干嘛?” 姜醴坏笑,“当然是把你这庸脂俗粉变得美艳动人。” 妆容整理完毕后,面前的两人也有了半分姑娘家的模样,沈执棱角分明,本来硬朗的男人相被姜醴胡乱化了个妆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不知所措的时候,姜醴抬起他的下巴,对他说, “来姑娘,给大爷笑一个。” 于是沈执露出了森森白牙,笑得让人不寒而栗。 姜醴打了个哆嗦,别开脸干干的笑了两声。 “算了你还是别笑了,我都要被你吓哭了。” 姜醴生来白净,平时摇着扇子的时候是个秀气的公子小生,这回瞄了眼线,点了胭脂,倒是变成了个清秀的美人,皓齿朱唇,肌如凝脂,美人风情万种地对他笑了一笑,“公子,你说奴家美不美?” 沈执咬紧下唇不敢动,直愣愣看着他。 姜醴以为自己火候不够,皱了皱眉,“怎么?不像?” 语罢,一手扶腰,一手拎着随意捡来的绣帕羞赧地掩住面庞,摇着骚气的小步子一步一扭地踮起脚往前走,走了两步一个急转回身,半倚在门框上吊着嗓子娇滴滴地拉长了一声, “哟~~” 沈执看着抽搐着向他猛眨眼睛的姜美人,心中反复默念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第7章:青楼·下 两人打点完毕后,偷偷摸摸出了门,有时沿路碰见嬉笑打闹的戏水鸳鸯,也是低着头匆匆走过,除了时而从闺阁里传出了声声娇吟让沈执迟步不前以外,这一路上也是风平浪静。 找了半天没找到老鸨的房间,姜醴拉着沈执藏到角落里歇气,看着楼下肥耳宽唇正媚笑迎客的老板娘哭丧着脸,“大婶我求你给我指条明路吧,你闺房藏那么深谁能找到啊,我祝你健康快乐生活节节高啊。” 沈执好脾气地安慰他,“没事没事,我们再找找,最里面还没走过呢,走我们去瞧瞧。” 刚一出拐角,迎面摇摇晃晃走来一个男人,脸上浮起不正常的酡红,跌跌撞撞偏偏倒倒,眯着眼伸手就把还没反应过来的姜醴带入了怀里,湿热的舌头煽情地舔过他白皙的脖颈,嘶哑着声音问道,“这是哪里来的小娘子,小爷我怎么从来没看见过你。” 大手胡乱地袭上他的胸,皱了皱眉,奇怪地喃喃,“你的胸怎么这么平……” 男人嘴里浊重的酒气熏得姜醴快要缺氧,从袖口牵出一张香巾掩住口鼻,黏糊糊地嗔道,“官人你真讨厌,平胸怎么了……平胸为国家省布料,”伸出手轻轻拂过脸颊,“看公子你衣冠楚楚一表人才,奴家心里真是……” 男人眼睛里欲望更盛,将他抱得更紧,身下欲望抵着姜醴一阵恶心。 “小娘子声音好低沉……好特别……好喜欢……” 姜醴默默朝天翻了个白眼,感情倒了八辈子霉遇到变态了,给了一旁都要挥拳头砸人的沈执一个眼神先别着急,继续捏着嗓子道,“……只是奴家现在有要事得去找妈妈,但是现在喝了点小酒脑袋不清明了,不知官人是否能为奴家指路?” 埋在姜醴颈窝处,头也没抬,宽大的袖袍一挥,懒懒地指了个方向。 “喏……那边就是。” 姜醴眼里放光,不着痕迹地推开他,“好的官人,你先进屋等我吧,不过走之前,奴家还有一事相求……” 男人色迷迷地舔舔唇,凑近了姜醴。 姜醴猛地将丝巾塞到他嘴里,惊天动地反手就是一巴掌,男人重心不稳直接硬生生摔到地上,捂着脸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美人,姜醴将他两手反剪在身后,对着后颈狠狠又是一拳,直接把男人打晕过去,拍拍手对着软绵绵的身体还不解气地踢了两脚,粗声粗气骂道,“敢占大爷我便宜,我看你是活腻了!”说罢对一旁目瞪口呆的沈执轻轻努努嘴,“抬到那件空房里给他喂颗春药,这种人渣我就要折腾得他欲火焚身还无处发泄,下半生不举顺便为民除个害。” 沈执看着笑得春风满面的姜美人,不由得感到后背瑟瑟凉意。 按那个可怜鬼指的方向,应该就是这间了,门没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姜醴大大方方地走进去,不愧是老鸨住的地方,流光泛彩说不出的精致华丽,姜醴翻箱倒柜,顺手还偷了一瓶合欢散,沈执红着脸看着他,欲言又止片刻别过脸去。左翻右翻,终于在衣橱的最深处找到一个精雕细琢的镂空雕花盒子,浅黄色的丝绸软软地围了一圈,勾了山桃花的锁挂着没合上,看样子应该是来了生意太匆忙,随手一藏就出门了。 将丝绸揉成一团丢开,开盒子的时候手颤颤巍巍有点抖。 里面层层叠叠若干银子,各种精美的华钗玉环泛着柔光,应该是收了哪位肥商的礼盒。 堆金迭玉,置办个酒馆绝对绰绰有余。 姜醴眼睛都直了,刚刚伸出手,听到背后凭空一女子冷清的声音响起, “谁?” 随后坚硬的物器抵住他的后脑勺,姜醴身子一僵不敢轻举妄动,电光火石间一旁的沈执也一跃而起,转过身迅速将一把短剑逼近身后的人。 女子丝毫不惧,反而提高了声音, “是谁?转过头看看。” 声音凌厉,丝毫不容人拒绝。姜醴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果真今日出师不利东西还没到手就被抓了,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是乖乖就范好了省了一顿打。 说罢缓缓转过身来,面前的女子一袭朱红,姣好的面容上柳眉紧蹙,薄唇轻抿,英姿飒爽地拿着一把扫帚眉梢间凝重,刚有动作,沈执也就更近,眼睛死死盯着红衣女子,短剑冷光闪闪,画着浓妆不男不女的脸上掩不住的肃杀之气。 这两人一个拿着扫帚作势要打,一个拿着短剑凶神恶煞,徒留一个男扮女装的俏公子在地上冷汗直冒。 好不容易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一声姐姐刚刚开口,面前的女人手一伸摸上他的胸口,皱了皱眉,“男人?” 再奇怪地横了一旁沈执一眼,就像在看两个异装怪人。 一瞬间姜醴被脑海中闪着金光的命已休矣四个大字劈得萧瑟凄凉,胆战心惊地抬起手指了指她手上的扫帚,“有话好好说……姑娘放下屠刀……立地……能成佛……” 暗香袅袅,红衣女子端坐在凳子上,闲闲把玩着手中的瓷杯,对眼前五花大绑的两人充耳不闻。 一旁的沈执完全是因为姜醴的原因被抓的,冷着脸一言不发。 姜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讪讪道,“红袖姐姐……我们真的只是借钱来急用的……” 红袖清了清嗓子,抿了一小口茶。 “小生名叫姜醴,为人老实敦厚,品行端正刚正不阿,善解人意两袖清风……” “打住,”红袖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重点。” 姜醴顿了顿,可怜兮兮地看着她,语气凄婉,“我们就是两个普通市民,穷苦日子过惯了想开个酒铺赚点钱,苦于手里没有银子,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姑娘你行行好就放过我们一条生路吧……” 半晌,红袖悠悠开口, “说白了,就是想做生意手头没钱是吧。” 姜醴鸡啄米一样地点头。 红袖释然,“早说嘛,我借你们。” 姜醴呆了一呆,连一边的沈执都转过头,面露疑惑地看着她。 红袖轻飘飘道,“做人都有难处的嘛,说吧,你们要多少。” 姜醴偏过头去看看沈执,复又看看红袖,大着舌头问道,“红袖姐姐,你真要……借我们钱?” “说借就借了,哪儿来那么多废话,”红袖放下茶,走到里面拿出一个小盒子递过去,“这么多,够你们用了。” “这……” 我看你们也不像奸诈小人,钱乃身外之物,这花间楼香粉胭脂够了我平时也用不上,看你们有难干脆借你们好了。” 姜醴眼泪汪汪地看着面前的红衣女子,一下子觉得她的背后闪现着万丈光芒。 ”红袖姐姐真真侠义心肠,我们将来收了本一定还你。” 红袖无所谓地摆摆手,“酒铺是吧,记着没事请我喝两杯就成了。” 红袖十岁时便来了这花间楼,出生在一个穷苦家庭,养了儿子便再不能担上一个女儿,父亲把她送到这里时她就像早就知晓自己的命运一样,不哭也不闹,安安静静看着父亲收了钱蹒跚着离去,心如死灰。随着年岁渐长,老鸨不禁叹道这个姑娘皮相不像楼里的青瑶那般出色,琴技舞姿又没有渔火柔媚,平日里还不肯出头露面,一个花娘偏偏生来一副侠义心肠平日里太过仗义率真,让她不禁怀疑自己到底是养了个花娘还是招了个武夫。 给两人松绑后,姜醴拉着沈执恭恭敬敬向她行了一个礼。 “红袖姐姐今日的善举,我们两人铭记于心。” 红袖唇边漾开笑意,她的笑没有平常青楼女子的风尘柔媚,却是说不出的清新明朗。 “等等。”两人正欲走,红袖突然叫了他们一声。 回过头,迷惑地看着她。 红袖面色有些生硬,干干地笑了两声,指着他们身上的衣服问, “下次见你们,不会穿成这样了吧……” 第8章:酒馆 从花间楼回来之后,两人开始着手置办起了酒馆。 江南的梅雨季节一过,夏天就从荷间悄悄探出了头,略带湿意的风将湖面吹得涟漪迭起,波光粼粼,江南的山水在热情的阳光下如诗如画,生机盎然。 沈执平日里空落无人的院子里,这会儿可是门庭若市。 姜醴叉着腰站在椅子上,趾高气昂地大声喝喝着满头大汗搬箱子的小工。 租来的店铺就在沈执家不远处,本来冷冷清清闲置着没有什么人气,前段时间被姜公子这么一收,东西源源不断地就把这里填得个满满当当,乍一看还真是个喝酒闲侃的好去处。 姜醴自从来到迟墨之后,平日里没事酿了好大几坛酒埋在沈执家院落里,夜深人静残月如钩时,小酒儿一满上折扇再一打一打跟着在眼前晃,眯着眼睛哼着曲儿的他仿佛又是那个众星捧月一笑倾城的的姜公子。 酒酿得多了,开个酒馆还能顺便捞上一笔。 “诶诶……这边这边!” “小心点!里面的东西坏了你可赔不了啊!” 沈执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看着椅子上的玉面公子威风凛凛地指挥着下面的虾兵蟹将。 姜醴额上起了层薄汗,发丝柔柔地贴在脸颊两侧,有些柔媚,有些多情,沈执觉得心里什么东西微微泛上来,说不清又道不明。 回过神来,却看到青年黑着脸气冲冲地拿扇柄指着他道,语气里一股子泼辣迎面浇上来。 “愣头青!你傻站在那干嘛呢,帮着搬啊!” “呃……哦……”木木地点了点头,脑海中萦绕不去的是他站在椅上撅嘴不满的模样。 在两人的热闹的张罗下,酒馆终于风风火火地办起来了。 开张那天,姜醴穿了一件火红色的衣服,眉目间掩不住的喜气,一身的鲜艳的赤色更显得他俊美潇洒风神如玉,沈执也硬是被他拉来套了件红衣,说是开张大吉能揽财神,穿惯了黑色的他此时有些不习惯,刀刻的面庞上透着不自然的羞赧。 姜醴在家中苦思冥想了好几天,终于给酒馆安了个名儿,名唤醉生楼,兴高采烈跑来对他说时,沈执额上青筋一跳,想这怎么听着像个青楼名,迟疑了好半天,也是依了他。 鞭炮齐响,锣鼓震天,醉生楼的首日迎客,搞得像承办喜事一样。 姜醴笑眯眯地站在门口,合了扇子向众人鞠了一躬。 “承蒙大家关照,今儿醉生楼首次开张,希望来客能像这酒馆的名字一样‘忘却世俗红尘,图一杯醉生梦死’。” 姜公子嘴角一勾,“今日就算是我姜醴做东请客,大家不要客气,愿醉生楼的酒水能让诸君满意,今后大驾光临也是对我等的照顾。” 说罢身子优雅地侧到门边,欣然抬出手做了个请。 宾客满座,觥筹交错。 沈执被店里的客人呼来喝去,忙得不可开交,用袖口擦去额上的汗,端着杯盏赶紧朝正向他招手的中年男人疾步走去。 “哟,生意不错嘛。” 人未至声先到,王老板一身绛紫从门口走进来,笑意盈盈打量了一周,悠着步子走到姜醴面前。 “还真是恭喜姜公子了。” “瞧你这衣冠禽兽的样子,”姜醴正忙着清点花酒,抬起头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像烫手的山芋一样扔给他。 “你要的合欢散,拿去。” 王老板接过,笑容可掬地收进怀里。 “夏日炎炎,降降暑气也好。” 姜醴从头到脚都抖了一抖,“大白天发什么骚,注意点形象啊你脚下踏的可是本大爷的领土。” 王老板哈哈大笑,敲了敲桌沿,“喂姜老板,不是说请客么,倒是给我带个位置啊。” 姜醴眼睛不离账本,大声喝了一句。 “愣头青!” 不过一会儿沈执气喘吁吁地跑来,看着面前的王老板呆了半天,听见姜醴在一旁说,“这位是城东茶铺王祁尧王老板,我刚来时一直受他照顾,带他去二楼雅座吧。” “好,好。”忙不迭地应诺,看了看眼前三十好几的男人,谦逊地说道,“这边请。” 王老板笑笑,拱手行礼,“有劳沈公子了。” 将他带到雅间后,正准备离开,王老板斟了杯酒推到他面前,笑笑看着他。 沈执碍于他是姜醴的朋友不好拒绝,看人面相又像是个温和宽厚的兄长,撩了袍裾便坐在了他对面。 王老板抿了一小口酒,对他道,“姜醴那小子很是让你头疼吧,一身少爷脾气改是改不了,当初不是你收了他,按他那誓死不归的性子早就流浪街头了。” 沈执有些羞赧地摸摸鼻子,“没有……阿醴他人很好的……又聪明又有本事……” “什么本事?”王老板调侃他,“是吃喝嫖赌的本事还是油嘴滑舌的本事?” “别这样,”对面的人眉间一紧,男人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的表情,心中好笑还真把这娇惯的小少爷当宝了,清咳一声,撑着下巴问沈执, “听说沈公子是临安人士,怎么突发奇想来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迟墨定居了?” 沈执略一怔忡,偏头看向窗外,脸上复杂神色一瞬即逝,像是有千番话藏在心里,无处言说。 王老板看他这样子,也不好再问,刚准备打破这尴尬气氛接下一个话题,听见沈执语气平缓地说,“若是迟墨真能躲避一切,那留在这未尝不好。” 眉眼之间平淡异常,语气怀念怅惘,却带一点微微的苦,涩上心头。 王老板料是他想起了过去往事,没准还是为了个娇媚的小佳人,抚上瓷杯向他轻轻一扬,往事不复重提,公子更应该善待的应是眼前人才对。” 说罢一饮而尽,酒是好酒,也是烈酒,入口醇香,酒气在舌尖处萦绕不息,直至吞咽后才有辛辣涌上喉头,缠绕着一息桂花香。 沈执本身酒量不佳,喝了一点便面色泛红。 王老板眉眼含一点笑,“你私以为姜醴如何?” “啊?”面前的人愣了一愣,像是在确认他说的话。 手指划过杯盏,细细依样描着上面的青瓷花勾边,窗外的桃花开得不胜欢喜,朵朵娇艳欲滴在阳光的照耀下一路烧到枝桠。 眯了眯眼,“虽然姜醴这个人是个小少爷脾气,为人乖张跋扈,可是心肠比谁都软,他这个人啊,看上去风流自在,其实能走进他心里的人寥寥无几。” 说着看了看面色更红的沈执,吟了一句,“莫叹韶华难再回,劝君更惜眼前人。” 眼神中缠上一丝狡黠,王老板轻轻笑道,“沈公子,放长线钓大鱼啊……” 沈执有些惊惶地起身,差点打翻了桌上的酒,“王老板您自便,我还有事,先……先去忙了。”急急下楼,背影遮不住的慌张。 “好好,”爽朗的笑声萦绕于耳,王老板转头,看见阳光洒了一地金,桃花捻了色彩,开得招摇。 沈执身形不稳地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姜醴正在核对账目,打量了一下他潮红的脸,问道,“他轻薄你了?” 沈执红着脸摇摇头。 “那他跟你说什么了?”目光落向手中的账簿,漫不经心问了一句。 “他……他教我……钓鱼……” “啥?”估计是只听到一个“鱼”字,姜醴心不在焉的应道,“你别听他瞎说,这里除了凤栖楼的松鼠桂鱼,就没什么鱼可以下口了。” 瞅了瞅专心致志的玉面公子,男人别扭地嗯了一声,还好酒不多不至于醉人,悻悻回了身,步履偏倚地继续去做他跑堂小二的活儿了。 今日,醉生楼宾客盈门,门槛都快被上门的酒客踩得脱一层漆。 门上贴了一对喜气洋洋的联,刚则铁画,媚若银钩,一看便知是沈执的手笔。 “醉卧琼楼春意笑,生当尽欢死何愁。” 第9章:醉酒 醉生楼这阵子生意不错,难为姜公子天天起早贪黑就往那里跑,赚了点小钱抱着银子晚上做梦都在笑。 沈执很久没去集市上写字了,不禁有些怀念,告知了姜醴一声后起了个大老早揣着他以往的笔墨纸砚就出门了。 今天沈执穿了一件烟白色的袍子,银丝线勾出了几片祥云,原因就是醉生楼开张时姜醴夸了一句愣头青原来穿其他颜色的衣服也不错啊,沉敛的白色收了他平时的不苟言笑,显得更加仪态翩翩平易近人。支了摊子,就听见对面的卖水果的李老太招呼,“小执啊,好久不见啊。” 沈执点点头,笑容轻轻柔柔地浮上,“嗯,最近和朋友开了家酒馆,这段时间一直在忙呢。” 老太呵呵一笑,“原来觉得你这人少言寡语,还以为你是不会做生意的料,几日不见,就成大老板了啊。” 沈执嘴角上扬,语气带上了连他都未曾察觉的温和,“多亏我那朋友。” “朋友,就是上次跟你一起的那位白衣公子?” “正是。”思绪一荡,仿佛那噙着秀竹的纸扇在他面前风流地摇。 “那公子长得可真俊啊~~”老太略一思索,“自从他来了之后,每每在街上撞见你时时刻刻都带着笑容呢。” 沈执一怔,耳边响起姜醴刚来时对他恶作剧般的戏弄,“愣头青啊,你天天板着个脸累不累啊,孤高冷艳可不是你这样的啊,来,给大爷笑~~一~~笑~~”手指轻轻拎上他的嘴角,向上一提,随后却因他僵硬的面容笑得前仰后合。 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有了这么大的改变了啊。 思绪稍一飘忽,又被老太生生牵了回来。 “我说小执啊,你岁数也不小了,是不是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啊。” 面色红了红,沈执低头腼腆,“不急……不急……” “是不是有意中人了啊,告诉大娘,大娘帮你牵线,是哪家的小娘子啊,这么英俊潇洒的公子哥儿都瞧不上。”老太将水果一个个垒好,言笑晏晏,仿佛她真是那天上的月老红线约人三生。 不知怎地,姜醴坏心的笑容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失神跌了笔,俯下身去捡,墨色的瞳子里终于漾起柔情万千。 今日的酒客依旧很多,愣头青去集市写字了偌大的醉生楼剩他一人忙里忙外,等到傍晚人走得差不多了,姜公子终于松了一口气,拾了账本一样样开始核对。 忽听见门口有脚步声,再一看那人已经走到面前,一双杏黄镂花绣鞋,再往上一瞧赤红色的衣衫,素色的勾边茶花浅浅地开满双袖,红袖笑意盈盈地站在他跟前。 “姜大老板,别来无恙啊。” 红袖比他俩都要年长几岁,不装腔作势为人又豪爽大气,姜醴打心眼里挺喜欢这姑娘,从柜台里摸出一个布包递给她,“这是之前借你的,现在本已经收的差不多了,多谢红袖姐姐。” 红袖也不数,随手就收进了怀里,促狭地笑了笑对姜醴道,“那,请我喝两杯?” 姜醴一掌拍在台上,豪情万丈地说,“好!今儿醉生楼不迎客了,小生陪红袖姑娘喝酒,不醉不归。” 外边的天色沉沉朦朦胧胧揉开了黑色,‘小心火烛’的沧桑声音幽幽在深巷里摇曳。 醉生楼已经合了门,但从门缝里偷偷望去的话,犹然可见桌上已经七七八八倒了好几壶空瓶。 红袖再怎么说也是女子,自然比不上这个身在杜康之家从小在酒坛子泡大的姜醴,脸上已经晕开了胭脂色,一只脚搭在凳子上气势汹汹地和姜醴划着拳。 “哈哈哈哈!!你又输了!快喝快喝!” 别看这人酒量不行,但是猜起拳来可是如同高人相助,硬生生给姜醴灌下了好几杯。 “红袖姐姐,”姜醴一口酒没咽下去,辣到了嗓子眼,咳得面色涨红,“你悠着点……咳咳……慢慢喝……” “悠你大爷!”红袖眼睛里雾气弥漫,一拍桌子,“姑娘我今天高兴!来!喝!” 说罢仰头把杯子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还满意地倒举着杯,挑衅地看着姜醴。 姜公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一杯一杯陪着她干。 酒过三巡,两人喝得都有些不清明,红袖偏偏倒倒起身拿酒的时候,从袖口悠悠飘下一张丝帕,不偏不倚正落到姜醴面前。 拾起丝帕,上面嫣然提了一行柔媚的情诗。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字字含情,缠绵到了人心里。 姜醴捻着丝帕,迷迷糊糊嘲讽道,“哟,这哪家公子送的的情诗啊,看得我都心痒难耐了。” 红袖瞥眼,一下子看见他手上的丝帕,呀一声就夺了过来。 脸上本有的绯色更加红艳,结结巴巴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姜醴心里好笑,没想到这么豪气冲天的姑娘也有害羞的时候,正色道,“红袖姑娘,现在不是藏着掖着的时候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红袖小心翼翼将丝帕叠起收好,埋怨地看了他一眼,“说了你不是也不知道。” “你倒是说说看,我看看谁能收了你这七尺男儿的心。” 红袖烟视媚行,支吾地小声,“他叫柳笙,是我一个恩客。” “哦?”姜醴转着手中的杯盏,饶有兴趣的应了一声。 “他是个书生,人很好,真的很好……平时带一股书卷气,就连……的时候都是害羞拘谨的。” “啧啧……没想到这样的人都来逛青楼……” 红袖剜了他一眼,“原先他来的时候,是落榜时候,他把酒喝了一整夜,我被妈妈叫来陪他,两人一句话不说就坐到了天亮。” 轻轻笑了一声,“那个时候觉得这个穷书生可真是傻啊。” “可能是那段时间确实是心情不佳吧,他每次来都唤我,闷闷喝酒又不做声,有一天我实在忍无可忍了,站起来就对他说,‘公子你是不举还是断袖,天天闷葫芦一样不吭气不出声,你面前还有一大活人啊,至于这样么,姑娘我不伺候了!’” 姜醴一脸崇敬地看着她,“你真……这样说了?” “嗯,”红袖托着头嘻嘻笑,“我就这么糙脾气,妈妈也不知道骂过我多少回了,不然你以为姑娘我这么花容月貌的,怎么就生意清淡啊,不过看他那脸色发青的样子,估计也是被我英勇的样子吓得半死吧。” “后来……后来这弱气的小公子不知道是怕我生气还是怎么了,话也变多了起来,说他家里贫穷只剩他一个独苗,说他十年寒窗苦读一心为了考取功名,我也是默默听着,有时插一两句,他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弯的亮晶晶的,彻夜的聊天真的很好,总比那些脏男人只为了欲望干净多了。” “他会没事给我买些小玩意,钗子耳环什么的,他没钱见不到我,只好托人带给我,我箱子里的珍宝多地数不清,可这些最质朴的东西才是我一直放在手边的。” 姜醴失了言语,啜了一口酒,闷热的夏夜里侵进丝丝凉意。 “阿醴啊……”红袖趴在桌子上,大着舌头叫他,“我长那么大,第一次有人对我那么好,关心我照顾我,把我当成宝贝一样宠。” 酒意翻滚,姜醴扶着额头闷闷应了一声。 红袖眉眼弯弯,眸子在烛火的摇曳下熠熠发光,“如果这是一场梦,那我宁愿死在这梦里永远不要醒来。” 语毕就睡了过去,姜醴脑袋昏昏沉沉,撑着头半晌听得有敲门声,搀着桌子摇摇晃晃去开门,一抬眼是一脸焦急的沈执。 看着双眼雾气氤氲的他,急急问道,“你喝酒了?” 再一眼看到醉的不省人事的红衫女子,锁了锁眉,“红袖?” 姜醴倚着门框,口齿不清地说,“嗯,她喝醉了,我们送她回去。” 于是沈执背着红袖,架着姜醴,孤苦伶仃地踏上了征途。好不容易走到花间楼把红袖送了回去,老鸨嫌弃地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叫人将喝成一滩烂泥的红袖抱了进去。 迟墨的夜风吹得人清醒了不少,聒噪的蝉声息了,只有蟋蟀轻轻地应和着这夜晚的静谧。 姜醴和沈执并肩走在街上,偏头向他不甘心地道了一句,“我居然会喝多。” 沈执看着他,关切道,“还好吗?” “不好了不好了……”姜公子眯起桃花眼,促狭地笑道,“我走不稳了。” 停了脚步,有些不知所措。 面前的人张开双臂,笑意盈盈,“走不稳了,愣头青你背我。” 沈执一愣,感觉脸上烫的吓人,迟疑了半刻,慢慢地蹲下身来,感到一个柔软的身体轻轻贴了上来,缭绕着酒气的呼吸暧昧地喷在他颈间。 沈执不敢轻举妄动,背着他一步一步沉稳地走。觉得好轻,身上的人儿单薄的让人心疼,又觉得很重,像是承受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小公子晃悠着脚,不一会儿平稳的呼吸声就传了过来。 沈执笑了笑,往上托了托以防他掉下来,空旷的巷子里只有静悄悄的脚步声,长长悠悠仿佛永远也走不尽这条路。 第10章:风月 姜醴觉得最近沈执很奇怪。 直接原因就是上次他洗澡时沈执不小心闯进来,正巧那个时候他站起身来拿毛巾,两人这样眼神凑巧一对上,僵着身子都可以听见空中乌鸦呱呱飞过的声音,沈执哗一下子脸通红,逃似得转过身啪得关了门,留他一人在烟雾腾腾的内室里笑得七荤八素。 从此以后,沈执见也不见他,平时开门一碰见也匆匆退回去,连吃饭的时候眼睛都不敢抬一下,饿死鬼投胎一样刷刷吃完饭就慌慌张张离了桌。 姜醴觉得这样不好,真的不好。 这天,红袖来了醉生楼,姜醴把她拉到一边,苦着脸跟她抱怨最近愣头青是有多么无情多么冷酷多么无理取闹。 红袖一脸不相信,嗑着瓜子慢条斯理道,“不会吧,就说小执这个人平时是有点木木的,也不至于呆到这份上吧。” 姜醴夸张地叹了一口大气,“真的,真的,你都不知道这熊孩子是有多纯情。” “不会……”红袖凤眼一眯,轻轻靠近他耳边,“他还是个……雏吧?” 姜醴一脸悲痛地点点头。 “天哪,”红袖讶异,摇头缓缓道,“看来这厮已入定心不在红尘,出家人不谈感情,善哉善哉,公子你行行好就放开他吧。” “去去去,”姜醴笑着戳她的额头,眼睛溜溜一转,突然心生一计,鬼鬼祟祟凑到红袖旁边,“不如……我们做件大快人心的事,帮愣头青破个处?” “干……干嘛……”沈执被姜醴连拖带拽地拉到花间楼,红着一张脸问他。 姜公子摇着扇子,风度翩翩,声如溅玉,“看你最近累了,带你来喝喝花酒。” “喝酒去醉生楼喝不就好了……”沈执支支吾吾,“干嘛要来这……” “欸……在自家喝多没情趣,”姜醴竹扇扇得轻佻,“大爷我有钱了带你出来潇洒一把,红袖也在这,放心放心,花间楼最好的姑娘都摆在你面前,你想要哪个随便挑,保准让你今夜欲仙欲死。” 说罢仰天大笑,扯着使劲往外冲的沈执大步跨进了花间楼的门。 两人坐在席间,一杯一杯醉着酒。珠围翠绕,莺声燕语。沈执交缠着双手坐得笔直,对身边粉脂凝香的美人熟视无睹,姜醴倒是来了兴致,搂着语笑嫣然的花娘却俯身吻上另一个玉人的杯盏,目光轻飘飘地转向一边的红袖,跟她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红袖意会,挑起嘴角牵起一个楚楚可人的姑娘,糯糯道,“这可是花间楼久负盛名的渔火姑娘,能歌善舞,色艺双绝。”说罢将她轻轻推到沈执的怀中,娇笑道,“渔火,今儿就麻烦你伺候这位沈公子了。”红袖温柔一笑,软软地拉住还没回过神的沈执的手,“公子跟我来。” 姜醴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不知怎地心里被扯了一下,终还是一脸坏笑挥了挥手, “愣头青~~好好玩~~不要辜负我一片苦心哦~~” “公子想听什么?”抱着琵琶端坐在窗边,十指芊芊轻柔地拂过琴弦,双眸剪秋水,回眸一笑倾国倾城。 沈执向她抱歉地合礼,退了一步背挺得笔直,“姑娘,沈某绝非好色之人,对风花雪月之事也丝毫提不起兴趣,辜负了姑娘的好意着实对不住。” 渔火轻柔一笑,低头拨弄细弦,似是没放在心上,“沈公子多虑,此处弹琴饮酒只为博客一笑,此情此景无关风月。” 沈执一愣,确是不好推辞,寻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那……随你吧。” 渔火抿嘴一笑,刹那让屋中的灯火都黯了色彩。 檀口微张,缓缓唱道。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草木本无心,风月不关情。 声音清灵凄婉像是有千番话绕在心头。 最后一个尾音颤颤地收拢,瑟瑟地漾开了窗外如水的月色。 沈执抿了一口酒,沉默不言。 渔火看着他,温柔地笑,“沈公子是否已有意中人?” 沈执不语,却是将杯中的佳酿一饮而尽。 渔火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望向窗外,“我虽然是江南的名妓,可却从不知爱为何物,每每花灯会看见一对对恩爱的男女都会心生羡慕,想要千金买我一笑的人不计其数,即便这样我也知道,我没有办法去奢求他们的爱,也不值得去给予。” “……” “每晚梳洗完,看见这月光,都会忍不住的遐想,如果我今生有幸生为一个平凡的女子,嫁人生子,过着最实在的生活,又会如何呢。” 渔火一笑,“我没有红袖那般坦然的性子,生来便无力支配我自己的命运,花容月貌如何,千金之躯又如何,最向往的也不过是闲茶淡酒一杯,与知己同乐罢了。 说罢对着失神的沈执弯了弯唇角,“公子,见你尚不能理清自己的情愫,我才将肺腑之言与你一说,公子可当我一厢情愿,但希望你能知了我这番话的意义。” 水袖遮了遮如花的脸庞,“公子心仪的,可是那位姜醴姜公子。” 沈执吃了一惊,别过脸面容上似有红晕泛起。 渔火心中了然,便对他说,“我看他似是对你也有意,中间这层薄纸,就不知是谁先捅破了。” 半晌,沈执讷讷地问,“你怎么知道他对我……也有意……” 渔火轻笑,“公子敢与我一赌?” 语毕身子轻轻一歪,就弱弱地跌下了椅子,吃痛娇吟了一声。 沈执吓了一跳,赶紧冲过去扶起她,“还好吗?” 渔火调子柔媚,酥得人软了半边身子,“啊……好痛……公子快帮我揉揉……” 沈执心里焦急,探上渔火的脚踝,“这里?” 渔火娇滴滴地低吟,“不是……往下一点……啊……对……就是这……公子好厉害……” 自从沈执离了席,姜醴就一直定不下心,心神恍惚像身体里一直有虫子爬来爬去焦躁不安,借机去上厕所,却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沈执所在的房间。 姜公子心里如蚁挠,嘴上哈哈两声,不在意地安慰自己,“啊~~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愣头青进行到哪步了,既然来都来了,我就来顺便监视监视进展吧。”说罢耳朵贴上窗,细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女人叫得柔软酥媚,“沈公子……嗯……就这样……继续……” 姜醴咬了咬牙,又听得沈执沉沉的声音混杂着不真切地透过来,“还好吗……痛不痛……” 好!大!一!幅!春意盎然生机勃勃不能直视的春宫图! 姜醴心中一阵无名火就蹭蹭烧了起来,好一个愣头青……平时看起来人挺老实正直的……没想到到了床上这么银荡,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大爷我今天为了广大未婚少女誓死也要废了这个衣冠禽兽! 沈执还在帮渔火揉着伤腿,门口轰然被踢开,姜公子来势汹汹地就冲到了他面前,怒不可遏地手一指, “你们在干什么!” “啊?……”沈执一脸茫然,“渔火姑娘伤了脚,我在帮她揉啊。” “你少骗我!”姜公子恼羞成怒,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发的是哪门子的火,“揉个腿她也能叫的这么千娇百媚?” “啊……不是……我……我真的……” “我不管!”硬是把他从地上扯了起来,拉住他的手就大步往门口走,“今天爷没兴致不玩了!好好教训一下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无耻之徒!” “我……我……”话还没说完就被姜醴跌跌撞撞拉出了门,回头看见渔火朝他微微躬身,笑意满满溢出眼眸,“胜负已分,请沈公子愿赌服输。” 回家的路上,姜醴的脸皱得沟壑四起。 沈执好言劝道,“阿醴……我真的没有……” “我知道。”闷闷切断他的话,姜醴鼓鼓囊囊嘟起一张包子脸,“我……” 狠狠踢了一下路上的石子,“大爷我就是看不惯行了吧,”龇牙咧嘴,“你敢嘲笑我试试?” 暖意丝丝柔柔漫上来,沈执咬咬下唇看着面前张牙舞爪的姜醴藏不住笑,试探地问道,“那我们以后都不去了好吧?” “嗯,”小公子一昂头,“反正我身边可不缺美人。” 沈执一笑,忽的发现两人手还牵在一起,又不舍得放开,脸上又有些热了,任他牵着不敢轻举妄动。 “我给你说啊……我呢是怕你残害女性,深深地为渔火姑娘的安危担忧啊,你知道我这个人平时就挺英勇无畏的,听她叫的那么惨以为你怎么人家了,抱着惩奸除恶的心想也没想就冲了进去,啧啧,看吧看吧,我都被我这么飒爽不羁的一面打动了……” 沈执宠溺地看着他,时不时点头应和。 就这样,姜公子一路叨叨着碎碎念就回了家。 刚准备开门,却讶然发现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姜醴的话吊了半截,两人探出头来向里望。 一个白发老者蹲着身子,悠悠然在那里浇花。 两人一人一惊,一人一喜,同时开口大呼, “师傅?” “死老头?” 说罢同时转头怪异地看着对方。 白发老人叼着草根,回头瞥了他们一眼,一副看猴戏的表情,眼神往下倏地落到他们相握的双手,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地摇头晃脑继续没事人一般浇他的花去了。 第11章:沉洹 八月,斜阳草树,寻常巷陌。 桂花树下,须发苍白的老者正和一位黑衣公子对弈。老人捻一颗棋,寂寂停在空中,细想了片刻,啪得落下。兵荒马乱,终成定局。黑衣公子垂下星眸,拱手道,“师傅,徒儿又输了。”“哈哈……”白发老人狡黠地笑笑,一副老顽童模样,在一旁作壁上观的玉面公子不屑地摇着扇子,“老头子,你又欺负沈执。” 沉洹游历归来后,沈执家中就变得热闹了起来。一大一小两个活宝为了鸡腿烧肉在饭桌上针锋相对双目飞刀时,沈执总是无比尴尬地在中间充当着和事佬的角色,这边轻声安抚那边忍气吞声,这几周过去,沈执觉得自己脸皮都快笑僵了。而姜醴自从知晓沉洹收了沈执这个徒弟后,总是绕着弯子想从他嘴里套些话出来,从前就说怎么看沈执的剑法那么眼熟,原来师从自家师傅,私下偷偷问过沉洹,是怎么收了沈执这个徒弟,老人捋起一缕花白的胡须,笑而不语,问他去了哪里他也不答,把好奇心甚重的姜公子气得挠墙,最让姜醴愤愤不平的是,老头子居然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他的酒,上好的十周春木兰堂,一个不注意就滴酒不留了,只剩一个眯着眼睛晒着太阳满脸享受的老人悠哉地翘着双腿,一旁是上蹿下跳临近抓狂的姜公子。 踩着两位徒儿备受摧残的尸体,沉洹像个神仙一般活得逍遥又自在。 夏日炎炎,蝉声不绝,噪得这三伏天更加闷热。 院子里的花开得繁盛,层层绿荫下稍稍隔开了一处幽凉。 姜醴一大早就打发沈执去照看醉生楼的生意了,坐在石凳上将袖子裹得老高扇子扇得迅疾,一张俊脸被这天气闷得潮红,沉洹抬眼看他这副样子不觉好笑,眉眼舒展,“心静自然凉啊……”姜醴苦着脸,“行了,我要是不幸热死在这个夏天,你就念在我们师徒情分上帮我打一口棺材吧……”扇柄一指,“最好是柏木,隔热。” 沉洹笑得啐了他一口,问道,“你这小子……哎你那啥醉生楼生意怎么样了?” “还好吧,就是最近有熟客在抱怨新品种类不多。” 沉洹沉吟了一下,道,“将你扇子借我一下。” 姜醴护得死紧,警惕地看着他,“干嘛,我就指望它了,你别给我折了。 沉洹嘴角染上笑意,“不会,不会。” 接过扇子,沉洹默默瞧着这面上的秀竹亭亭,思索片刻道,“迟墨不远有座白鹤城,据言城郊被青竹环绕,娟娟翠竹,寒碧千竿。”将那扇合拢,还了他,眉梢一挑,“姜家密传以竹造酒,名曰清风醉,此酒温润浸喉,苦尽甘来,在这火炉般的天内还可解热,”笑吟吟望向徒儿,“不如一试?” 姜醴听言心中欢喜,拍了拍老人的肩,嘿嘿笑道,“不愧是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好师傅,今儿晚上请你喝酒。” 沉洹扶着下巴,淡淡道,“是昨天拿回来的刺梨酒还是藏在你屋里的琼花房?” “自然是我房里的……”姜醴浑身一惊,“等等你怎么知道……” 沉洹别过头,着天边的游云,但笑不语。 “阿醴……我们非要这么赶么……”沈执被姜醴拉着走得飞快,一路上磕磕撞撞差点碰上好几个人。 “当然,事不宜迟,我们今天就得购置好要用的器具明天准备准备就出发,”姜公子心痒难耐,对沈执念念,“得先去买把小刀,最好刀刃带点勾,到时竹子要细看,有斑的不要,斜斜切下半截竹筒,之后酿酒得往这过,将芯子取出浸在半好的酒液中,还要去买个透凉的白玉瓷瓶,将干净的竹叶放进去,才不至于过快腐掉。” 姜醴思绪都要飘到九天外,想到即将到口的美酒不禁飘飘欲仙。 正得意地说着,偏头一看,却寻不到沈执的身影。 回头一望,那人站在一家摊位上,正和老板娘说些什么。 眸色沉了沉,不满地走过去,正巧沈执回头向他一笑,手中扬着个什么。 姜醴定睛一看,是一根红丝穗,三股线有序地交缠,尽头处垂一朵精致的小瓷花,虽说简易,但做工精巧,越看越是可爱。 沈执捉住他的手,将丝穗放在他手心,“这个,送给你。” 姜醴的不满一下子烟消云散,一双桃花眼揉着惊喜目光流转,“送我了?” 说罢取下他随身携带的玉瓶,打了个结系在上面,像是玉色的瓷器上倏地蜿蜒出一条娇艳的红枝,显得愈发灵气。 扇柄不客气地敲敲沈执额头,“谢了愣头青。” “嗯,”应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躲开他的目光,“走吧。” 这一晃就到了日色沉沉之刻,斜阳染得草树微黄,湖面水光漾碎了金色,两人收好购置好的东西,慢慢悠悠往家里走。 “店家说,白鹤城离这大概三个小时路程,我们离开的这几天,醉生楼就暂且交给师傅打理吧。” “嗯。”侧头望去,柔和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沈执脸上,剑眉入鬓,眸若落星,好像初见时那个意气风发的他。 略有失神,忽的见远处有一抹熟悉的红色。 空出一只手招了招,姜醴提了声音唤她,“红袖~~” 红袖侧过脸,赤色今日衬得她有些哀戚,眼角似是余了星点水色,勾了勾唇,算是应了。 姜醴蹩眉,走过去问她,“怎么了?” “没……没事。”红袖低下眉眼,落日的余晖晕得她神情有些恍惚,抬起头向他们涩涩一笑,有些神不守舍,“我出来久了……得……先回去了……改日再见……”说罢便匆匆离去,走路似是有些踉跄。 姜醴料是她今日心情不佳,也是没挽留她,朝她背影呼了一句,“明天我和小执要去白鹤城,有什么事飞鸽传信给我们。” 红袖背影不见迟疑,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夕阳如血,勾得她人不胜衣,背影潇潇的有些落寞。 “走吧,”沈执拉了拉他的衣袖,“有什么事她会告诉我们的,早点回家明天还要出行。” “嗯。”看着红影越来越远,姜醴回头,看着青年俊挺的面容,搂了搂怀中的瓶瓶罐罐提起步履。 这日晚霞生的早,展颜霞光熏红了半边天。 第12章:绣球 白鹤城。城如其名,一如白鹤展翅,贵气天成。如果迟墨是泼溅在江南万里长卷上的一点婀娜,小家碧玉一般温良淑婉;那白鹤城就是泼墨重彩,妩媚地身披红霞出现在众人面前,风情而又不失端庄。 姜醴和沈执两人黎明就御马出了迟墨城,不消得半日光阴便到了白鹤,真不愧为繁华大城,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两人找了家客栈歇了一炷香功夫,便赶去了城郊葱茏之处。 青竹采摘是门细致活,姜醴赶了沈执去一旁,自己谨慎地挑选翻找,沈执怕打搅他,随手寻了片叶子独自坐到不远处,把玩了半天将它放在唇边,悠扬的调子就缓缓飘了出来。 阳光尚好,碧空如洗,白云飘飘,翠竹染绿了整片山坡。 抬眼看天边的流云浮沉,像是忆起旧日年华如烟,漫山遍野的笔直的青竹,风过定然不动,只有竹叶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妄图留得风温存过的痕迹。 可留不住的,即使再挣扎,也只是枉然。 再如往昔种种刺目和不堪,就算逃得天高皇帝远,可总有一天,会将那往日,用杀戮用猩红去夺来。 至死方休。 “这曲子,可有名字?” 沈执少一怔忡,便看见一旁笑得正灿烂的姜醴,止了曲调,将叶子合在手心,“这首曲子,名叫思君。” 沉默过后,道,“这是小时候我母亲教我的。” “忙过这段时间,去趟临安吧。”身旁的人眉目如画,柔声轻语。 沈执看了看掌心里的叶子,目光又落向青山远黛,默了半晌语气如旧,眸子里却忽的漫过苍白飞雪。 “好。” 待到回白鹤时,已经临近下午三点了。 姜醴将采好的竹叶竹筒兜在身后,和沈执并肩走在石桥上。 小桥流水,繁花纷落,三两轻舟翩翩。 姜醴眉眼弯弯,“白鹤城真是个好地方呢。” “嗯。”转过头看向河边,八月的热气缭绕,流水潺潺。扎着双髻的小女孩正光着脚,嬉笑着将水泼在水中半裸身子的小男孩身上,“可惜有点太过喧哗,我还是比较喜欢寂静一点的地方。” 姜醴打趣他,“愣头青,你是最近生活变滋润了,又开始想念原来的粗茶淡饭了吧。” 沈执笑笑,偏头不语。 走过桥廊,迎面就是白鹤的城中心,人一下子变多了起来,沈执将姜醴背上的东西垮在了自己肩上,将他稍稍往里护了护。 街上人流如梭,沿街摊位上的小贩正兴冲冲地招呼着路人,嗓音本高亢可混杂在本就喧闹的空气中还是被掩了过去;一群少妇挽着篮子说三道四别人的家长里短,步履轻慢,女人特有的窥知本性染着笑意尽数表现在脸上;茶馆里的说书人口若悬河,说的又是那金人破了边际兵临城下,不知江南现时的平静依然是福还是祸,说罢哀叹了一声,在众人的杯盏磕碰声中微不可闻;远处搭起了戏台,娇羞可人的花旦甩了水袖捻起柔媚的调子,痴怨地唱那官人不懂情爱,底下的人连声叫好,掌声噼里啪啦打得一旁戏班子乐弯了腰。 姜醴扫视着四周,隐隐带着兴奋道,“愣头青,我们来这里,算是休个假吧。” 沈执老老实实地回答,“是。” “那我们多玩两天再回去吧,留老头子一人寂寞空虚冷地守家,谁叫他总是倚老卖老以大欺小。”姜公子一身白衣,眼角上挑沾上不怀好意的笑。 沈执失笑,顺势将他往里拉了拉,以躲过刚刚飞奔过去的追笑打闹的孩童。 “包子包子~~热腾腾的包子~~”路边的伙计大声吆喝着,汗涔涔的脸庞透过雾气看起来神采飞扬。 “就这繁华程度,都可以赶超临安了。”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沈执有些无所适从,只得略微感叹地说了一句。 “那是你没去过成都,”扇子慢慢地摇,“有机会带你去开开眼界,不然别说你是跟我混的了,”姜醴半怪罪半调笑,“丢人。” 两人走着在街上,沈执扶着他肩膀,听他慢慢地说成都的集市花灯如火成都的大户穿金戴银连成都的姑娘都比西子娇弱三分,小公子笑如春风,脸上隐隐带着光彩,眼眸里却是渐渐黯淡,是想家了。沈执只是默默听着,一言不发,思量了半天,一句那我陪你回家刚想出口,远处的人群突地开始喧闹了起来。 正想侧头去看,姜醴戳了戳他,如墨的瞳子里坏心一闪而过,“愣头青,你这么傻,哪儿有姑娘看得上你啊,不如来爷家当随从,包吃包住,家里已经有了祥和祥瑞,你就叫……” 小公子头一歪,似是认真思考,灵光一现,嘴角翘起,“祥泰吧,国泰民安,妙哉妙哉。” “我……”挠挠头没了下文,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时间传来声声惊呼。 “小心!” 姜醴一转头,看见一个红彤彤的花球急速飞来,当下慌了神,下意识抓起扇子想要隔开它,旁边的沈执搂住他的腰一偏,径直伸出手接住了花球,姜醴重心一个不稳,直挺挺地摔进了他怀里,眼睫微颤,抬眼看见一脸焦急的沈执。 “没事吧?” “我……”姜公子惊魂未定,人群里突然热闹地炸开了锅。 “哎……魏家小姐终是花落有主了啊……” “知书达理人比花娇的富家小姐,真是嫉妒那小子啊……” “不过那青年看来俊朗,也不失为一对才子佳人。” 沈执被搞得丈二摸不着头脑,张口欲问一旁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的姜醴。 “让开!让开!” 高昂的声音传来,人流分了道,有好事者探出头来好奇张望,一个体态发福的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他俩面前,灭紫色的长袍流云裹身,绣着细细密密的花纹,一看便是富贵人家装扮。 男人站在他俩面前,横着个一字眉仔细地上下打量着沈执,那目光就想要把他身上的衣服全部一件不剩的剥下来一样,就当沈执觉得自己身上都快要被剥得只剩一张皮的时候,男人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的肥肉挤到两旁,一个笑容硬生生被扳了开来,本是善意,偏偏让人看来贼眉鼠眼,姜醴皱了皱眉,心想一个人要是笑都能笑成这样不知道上辈子造了多少孽。 大腹便便的男人微咳了一声,慑得四周哄闹的人群安静了下来,拱手行礼之后朝着沈执开了口,语气中不乏浓浓欢欣,“恭喜公子,请问公子贵姓?” 沈执一脸茫然地看了看姜醴,又看了看他,尴尬道,“呃……我姓沈。” 男人笑得越发张狂,脸上的肥肉以更加奇异的形状排列了起来,看的姜醴天灵盖麻了一麻,“方才沈公子真是身手不凡,今日你接住了小女的姻缘,也是上天注定,”顿了顿,庄重地宣告,“即刻起,你就是我魏道南的好女婿。” ……“……啊?”明显感到沈执的身子缩了一缩。 男人已然抑制不住喜悦,“来吧,公子请随老夫来。” “我……”沈执身子僵直,呆愣在原地。 “哈哈,公子别害羞啊,现在我们可是一家人了,你们,快带沈公子上楼,备好茶!”男人眼睛扫过一旁的随从,大手一挥,皆是鱼涌上前,半拉半推地架着还在发蒙的沈执往外走去。 一个不字还未说出口,沈执就已不翼而飞。 姜醴被推来攘去,又看着愣头青无缘无故就被拐了当媳妇,一时气急,扯过魏道南的半边衣袖,刚要说话,魏道南就笑眯眯对他道,“这位公子是贤婿的好友吧,婚宴就暂定于十天后举行吧,昱时欢迎公子前来,就算是赏老夫的脸,不用客气啊!”顺便不着痕迹地挥开了姜醴的手,大笑两声抽身而去。 人群散去,乌鹊归巢,只剩得一位玉面公子站在原地,愣愣看着地上遗留的刚才沈执失手碰落的背篓,颤抖地思索着着自己的新收的家仆祥泰和说好的假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灰飞烟灭了这一残酷事实。 今日太阳下山尤为的早,沉洹弓着身子正浇着花,突地门被砰一声撞开,老头子瞥了一眼衣冠不整上气不接下气的姜醴,笑道,“哟,回来的真早。”再瞧了一眼他背后,问道,“小执呢?” 姜醴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讷讷道,“被抓去当媳妇了。” 第13章:计谋 红袖一进门,就看见姜醴愁眉苦脸地在院中绕着圈子,听到她进来的声响,两眼放空朝她所在的位置瞄了一眼,接着又无精打采地垂下头。 红袖看着他,叹了口气,“我都知道了,说吧,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愣头青被抓去结婚的当天,姜醴就火急火燎跑了回来,还以为慧心巧思的沉洹会帮他想想办法,没想到老头子竟然吹着胡子笑眯眯地感叹小执终于有好人家了,完全不搭理一旁急得跳墙的姜醴自顾自地去醉生楼偷酒喝了,姜公子没法,只得找来了红袖一起商量对策,可瞧着眼下这状况,估计这段时日沈执还得继续被魏家温柔豢养。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怎么办啊……”一连问了好几个怎么办,姜醴两眼巴巴地望着红袖。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啊……”红袖托着头一记一记敲着桌子,无可奈何。“不过误打误撞捡了个绣球被拖去当女婿这种千年难遇的事还真被你们碰上了……” 转头问道,“听说那家姑娘还不错?” “好像是……挺不错的。” “实在不行就从了吧……小执卖身求荣还能造福大众,说不定还就促成一段美好姻缘了。” “不行!” 姜醴这一声几近是吼出来的,把红袖惊得抬起眼看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姜公子有些尴尬地别过了眼,清咳了一声道,“我是怕他祸害含苞待放的妙龄少女。” 红袖额上青筋突突跳了两下,拎起嘴角勉强笑了笑,埋首喝茶。 两人一直闷闷坐了很久,姜醴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一样问道,“对了,上次我和愣头青遇见你时,你怎么了?” 红袖没应声,撩起杯盖,眉梢处似染了一层霜色,迟迟道了一句,“柳笙上京考试了。” “哦……”考试本也是稀疏平常的事,八月正是各路才人涌上京城的时刻,姜醴也没想太多,点了点头没放在心上,“那你等着他就是了呗,考中状元八抬大轿把你娶回来。” “嗯。”吹开卷缩的茶叶,微微波纹在瞳孔中荡开,搅乱了眼中的无风无雨。 屋中燃起安神的熏香,香雾袅袅。姜醴撑着头苦闷,目光远远落向院中的杏花树。 杏花树夏日里枝繁叶茂,绿意深处还隐隐藏着果实。上一次抬头不经意间看到了以后,就变着法子去讨树上的果子泡酒,自己爬上树摘,愣头青就在树下兜起衣摆接,左扔一个右抛一个,沈执在下面跑的大汗淋漓自己乐的好不畅快,自己咬得一嘴甜却对准沈执的头一个劲地砸,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从树上摔下来。现在愣头青被抓去当媳妇了,要是不幸和魏家小姐眉来眼去情投意合了,来年愣头青就会怀里抱着一个小愣头青,和自己的女人在树下谈笑风生,那得多煞风景啊……姜醴想得牙齿咬的格格响,说不定还一家三口跟老头子出去潇洒快活,然后这幸福快乐的一家人就以收留我为噱头博得众人对他们的好感,私下却用惨无人道的方式虐待我鞭策我迫使我帮他们干活…… 越想越离奇越想越可怕,姜公子在被脑海中拴着铁链的自己吓到无数次以后,握紧拳头发誓一定要为了自己的美好未来要把愣头青从魏家拯救回来。 “可是,抛开你那些怪诞的念头不说,你要怎么抢回小执?” 姜醴板着脸,“智取强攻。” 红袖白了他一眼,“智取你脑子差个级别,强攻你身手差些火候,除非有神仙相助,不然你怎么从戒备森严的魏家大院把人从里面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 姜醴挠挠头,没了办法。这时大门那边突然传来吱呀开门的声响,姜醴以为沉洹回来了,侧身往那边一望,不料却看见一位陌生的女子。 女子一身烟蓝色的水衣,挽了个松散的发髻亭亭玉立,脸上倦累却坚毅非常,略略躬身,看着姜醴定定说道,“小女子名叫魏如岚,今日不请自来,只有一事相求,若公子能协助我逃婚,自此以后,沈公子与我魏家再无半点瓜葛。” 红袖看他站着一动不动,不禁问道,“怎么了?” 姜醴转过身,迎上她疑惑的目光迟迟憋出一句话,“神仙……来了。” “也就是说,你要和你的青梅竹马浪迹天涯?”姜醴看着她平静的面容,复又问了一遍。 “嗯,”魏如岚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少女的脸庞上带着倔强和羞赧,“我们本就两情相悦,他也说好了今年来我家提亲……”滞了滞,“可当他来的时候,我爹却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他嫌弃他贫寒的出身,认为我嫁去会受苦。” “可是我爹不知道,”她眼里隐隐发着光,“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什么苦什么累我都甘愿承受。” “那……为什么要选择抛绣球成婚?”欲言又止,姜醴还是问道。 “我赌气半个月没跟他说话,天天闷在房里不出来,我爹也是个拗脾气,看我这样更是气恼,气急败坏对我说就算让我嫁个五大三粗的山野莽夫都不会让我嫁给他,这个女婿他说什么都不肯要,我们俩犟了好半天,我爹一气之下,就想了这么个馊主意。” 魏如岚苦笑,抱歉地说,“拖累沈公子,真是不好意思了。” 姜醴自魏家小姐出现宣誓道郎即使有情妾也是无意后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平复了下去,想着圆滚滚的小愣头青一时半会还不会出现,咧着嘴摆着手一脸无谓,“没关系,放他在魏家十日游,也算是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红袖一挥手往他脑袋上打去,“不正经。”又向魏如岚问道,“小执现在怎么样了?” “我爹婚期安排的紧,他就是看中了沈执怕他反悔,也为了打消我的决心……沈公子在我家 ,”她偏着头想了想,“也曾经找爹说过,我爹好言好语把他劝退了以后,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出来了。” 话一说完三人都沉默了,偌大的客厅里半天鸦雀无声。片刻,红袖低头悠悠地叹,“所以,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魏如岚咬咬下唇,有些犹豫,“其实我有个主意,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得到诸位的配合。” 姜醴收了竹扇,“姑娘但说无妨。” 魏如岚看了他们一眼,一双杏桃眼水色漫漫,“在婚礼当天,我的贴身丫鬟会支开侍卫协助我离开,你们其中一人就趁机换上新衣跟沈公子拜堂成亲,之后只要等着宴席散后沈公子回新房后就可以逃出去了。” 魏大小姐还没有说完,红袖就一指姜醴,十分肯定,“你去。” “啊?”指着自己一脸讶异,“我去?” “嗯,”红袖一脸淡然,“我在外面接应你们,你跟小执熟,方便办事。” 姜醴哭笑不得,“但是我是男人啊,你让我穿……穿……” “那有什么,”红袖端起杯盏轻飘飘啜饮,“上次见你穿裙子不是也一笑百媚生么。” 姜醴眼睛瞪得老圆,还想挽回,红袖一甩袖袍,“别说了,就这么决定了。”一旁魏如岚垂首轻笑,水袖掩住盈盈笑颜,“那就劳烦姜公子了。” 夏虫在门外一声叠一声叫得幸灾乐祸,姜公子捏着扇骨蹙着眉眼,越想越觉得自己被这两个鬼丫头坑得体无完肤。 第14章:成亲 婚礼如期而至,当日,白鹤城的达官显宦都涌向了魏家。鞭炮齐响,鼓乐喧天,魏家处处都挂上了喜庆的红绸,桌椅被擦得蹭亮,每桌宴席的瓷瓶中都含着一朵含苞欲放的玉兰,熏着这漫天的喜气好不娇艳。 魏老爷一身红衣,精神抖擞地站在门口迎接来客。 “令爱越发出落的动人,现如今又是找了个好夫婿,真是恭喜魏老爷了啊。” “谢谢,谢谢。”魏老爷笑得眯起了眼,抬手叫青衣小厮将宾客领进了门。 蜂拥而至的来宾挤满了整个大堂,一时间觥筹交错,赞叹恭贺声不绝于耳,花灯高悬,欢笑铺天盖地淹没了整个魏家大院。 而在一旁魏如岚房中,也正忙得风风火火。 “姜公子,把这个戴上。” “哇呀!这个要怎么弄?” “别急别急,我来。” “好的……啊!红袖你踩到我裙子了!” “你叫什么叫!要让满城的人都知道你姜醴要去嫁人了吗!” 两人热火朝天地帮姜醴和衣整装,约莫一个时辰后,面前的青年喜服席地,上引绣云霞练鹊纹,头上还斜斜插一支碧色玉钗。容似皎月,一双桃花眼烟波含情,看着面前两人,脸庞犹是带上了些许绯红颜色。 魏如岚垂眸浅笑,一旁的红袖则是正经的一抱拳。 “恭喜姜姑娘了,听闻那沈公子一表人才,祝你们两人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姜醴一挥手将桌上胭脂盒朝她掷了过去,“白头偕老你个头!” 红袖稳稳接住,退了一步笑嘻嘻一脸坦荡,“姜姑娘莫害羞呀,做不了大的做小的也不亏啊。” “红袖我要跟你恩断义绝!” 拐角的小厮滞了一下步伐,晃晃头想是自己听错了,小姐的房中怎么会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男人的惨叫。 “收拾好东西了么?”坐在床上,姜醴看着身着丫鬟布衣的魏如岚问道。 “嗯。”穿上了朴素的衣服,娇贵的大小姐此时笑得和善,“路上的盘缠已经带够了。”眼神扫过雕花衣柜,似有不舍终还是坦然道,“那些名贵的衣服,我想以后也是穿不上了。” 情爱太过纠扰,可以让人甘心抛掉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痴痴换得粗食布衣一壶清茶两厢对饮。 “对了,”魏如岚道,“我在房里放了封给我爹书信,他看了之后,应该不会再去叨扰你们了。” “嗯,”低下头,复又抬眸问道,“有想过去哪里吗?”平日里打笑不正经的姜公子,此时看着她的眼神也添了丝忧虑。毕竟还小,还不懂父母的担忧和挂念,还是情愿和爱人浪迹天涯相依为命的年岁。 “嗯,”魏如岚的眼神里含着光,“或许往北方走吧,找个不大不小的镇子……就我和他……”说罢红了脸。 一直没说话的红袖开了口,看着魏如岚问了句,“真的不悔?” 魏家小姐定定地点了点头,“我不悔,只要和他在一起,什么我都可以不要。” 红袖看了她好久,终是坐了下来,拉出一个苦笑,轻声,“真是羡慕你们这种为了爱情什么都可以不管的冲动啊。” 沉甸甸的大红凤冠放在桌上,顶端镶嵌的珍珠灿灿夺目。 “小姐,小姐。”外面墙根处传来几声几不可闻的呼唤。 “他……他在后门等我了,我得走了。”忙拎起一旁的粗布包袱,魏如岚有些急切。 “好。”两人起身送她,红袖仍有些不放心,“外面正闹得喜庆,人多眼杂,你真的逃的出去?” 魏如岚点点头,让他们放宽心,“我走的那条小路今天没人把守的,我的贴身侍女也会帮我的,别担心了。” “嗯。”看着面前如花似玉的少女灿烂的笑靥,姜醴有些失神,不知道她选择的道路是否随人所愿,相爱不仅只有相依相偎,还有茶米油盐酱醋茶。 魏如岚刚踏出房门,听得背后有人轻唤,回过头,一身红衣的姜醴望着她眼角上扬,墨眸里一时却掠过丝丝复杂情愫,手至襟前端正地行了个礼。 “一路小心。” 少女浅笑倩兮,抬手告别快步离去,没入拐角再寻不见身影。 姜醴在闺房里百无聊赖地等着喜婆将他领进堂,红袖跟他道了句不要露馅,便火急火燎地离开了。姜公子从头发玩到了手指,就差脱了鞋把脚趾头板起来数了,门外一阵喧哗,女人尖细的声音倏地刺破了纸窗。 “姑娘,吉时将至,准备拜堂了。” 姜醴赶紧将方巾罩在自己脑袋上,眼前一片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有些粗糙的手柔柔地牵起他,喜婆喜悦的笑声在耳畔响起,“人人都想一睹新娘子绝世容颜,老爷夫人可是已经在堂上等着了,姑娘小心台阶,拉住我的手,就由老婆子引你入堂吧。” 红烛高烧,香烟缭绕,魏老爷笑吟吟地看着新娘子被引出来,一字眉满意地舒展开来,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家女儿身高翩然高了几许。 方巾遮住了视线,姜醴只看见一双云头踏殿鞋在他旁边,当下心中如猫挠都想把头上的方巾一甩拉起愣头青就逃,压下心头的急迫,接过喜婆递过的茶水,与沈执一并上前敬拜长辈。 魏老爷越看这对新人越是觉得般配,心花怒放接过茶水不住地夸赞。吉时已到,一旁的喜婆拉长了声音高喊。 “一拜天地——” 姜醴正准备屈身,余光却瞟到一旁的愣头青动也不动挺直如青松,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有动作,堂下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细碎的杂语便漫了开来。 “怎么回事啊……” “新郎官怎么不跪啊,莫不成这个时候还想悔婚?” 不用想都知道端坐上方的魏老爷此时面色冷如铁,要是愣头青宁死不屈身份被暴露那一切辛苦都白费了,想到这姜醴有些急,侧过头压低了嗓音轻轻唤了一声,“愣头青……” 沈执依旧一动不动,正当姜公子急得想踹他一脚时,喜婆刻意再次拖长了调子叫了一声。 “一拜天地——” 姜醴想这次沈执要是还装作没听见他就要采取极端措施了,却看见身边的大红吉服的新郎官抬手合礼,端端正正朝台上鞠了一躬。 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喜庆的气氛再次洋溢起来,喜婆的声音欢愉得有些颤抖。 “二拜高堂——” 沈执行礼行得郑重恭敬,欢声笑语,喜气盈天,恍惚间真像是叩首相拜长乐未央的礼堂,仿佛众人当以遁去,只剩身着红衣的两人,一结发便永世同好。 “夫妻对拜——” 堂下开始连声叫好,姜醴轻轻转身,面对着沈执,微微躬身。 喜跃拤舞中,没人看见方巾下眉目如画的公子嘴边的一抹笑意。 拜完堂后,姜醴就被领到了新房内,翘着脚等着愣头青回来。 喜被上绣着鸳鸯戏水,并蒂莲开,看的风流成性的姜公子都不禁红了脸。 时间一刻一刻走得慢吞吞,姜醴无所事事都快要把桌上的东西摸得脱一层漆,撑着头两眼眯了眯,模模糊糊就睡了过去。 梦里黑衣青年在广袤的大漠策马奔腾,狂风猎猎,衣诀飞扬,自己却怎么也叫不出他的名字。 姜醴不知为何被这无端的梦惊的一身冷汗,睁眼望去,窗外已暮色沉沉,天边镶了抹浅月照得清亮。 神智还未清明的姜公子起身走了一圈,觉得自己怒火正蹭蹭烧起来。 再走一圈,已烧成燎原大火。 最后走一圈,沈执你个傻子你还真以为要成亲啊快回来逃命啊! 正当姜醴搓手顿足五内俱焚之际,门被人推开,沈执晃晃悠悠从外面走了进来。 姜醴一见到他,大红衣摆一撩,气冲冲地走到他面前指着鼻子骂,“我们可是要逃命的,你还真入戏啊。” 沈执脚步已然不稳,酒气迷得目光涣散,将他逼到大红锦被的喜床处俯身抓住床沿,哑着嗓子唤了一声,“阿醴……” 姜醴伸手拍拍他的脸,叹了口气将枕头塞进被褥里作伪装,“你醒醒酒,红袖还在外面等着我们呢。” 一只手倏地撑住了他的肩膀,硬生生将他扳过身逼得对视,沈执低哑的嗓音掺了点莫名的情愫,在深夜里勾起了一股诡谲的躁动,沈执眸中收了点点星光,墨色潋滟搅得人心神不宁。 一阵慌乱袭上姜醴心头,试图推开他,没想到他力气更甚,将他窟进怀里无法动弹,姜醴有些恼,张口便道,“愣头青你搞什么名堂,快放开……” 唇突然被堵住,余下的话语化在舌尖发麻地颤栗,沈执浓烈的酒气窜进唇齿之间,他的舌探进来,有些狂乱的与他的交缠着,吮吸舔吻,急切暴戾,几乎要让人喘不过气来。 妖娆的喜色泱泱拂过姜醴眼际,脑袋里一片空明只有眼前渐渐盛开的红霞。 舌尖一下子刺痛,沈执似是在不经意间咬伤了他,意识随着嘴里丝丝溢出的锈铁味道清明了起来,猛然推开他,反手就是一耳光,怒声道, “你干什么!” 沈执捂着半边脸,显然被打得有些懵。 使劲擦拭着红肿的唇瓣,姜醴气急败坏地拧过他的胳膊一拽,探到后颈处猛得一劈,沈执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无力地摊在他怀里,扯起碍事的大红袍子在腰上拉了个结,姜醴将晕厥的人往身上一抬,语气恼怒,“敢占本公子便宜,我看你是长胆子了。” 窗外红袖点起接应的火光,定睛一看,便撑着身子跃了下去。 “怎么这么晚?”红袖灭了光,回首看衣衫凌乱的姜醴笑,“闹完洞房了吧。” “别说风凉话,快帮我把这头死猪搬进去。” 红袖看了看姜醴背上失了意识的沈执,担忧掠过,“小执怎么了?” 姜醴别过头看着魏家的红绸欢喜灯影绰绰,冷声,“喝多了吧。” “来,你扶着点他。”刚想拒绝沈执已经窝在了他怀里,看着双颊绯红睡得安稳的愣头青,叹了口气默默搂紧了他。 红袖轻呵一声,马车颠簸着起了步。 四下俱静,石板路上只有寂寂的马蹄声。 天边流云一抹,掩住勾月。 半晌,姜醴闷闷问, “红袖,我是不是病了。” “嗯?” “心跳得好快。” 帘子被风刮地响,红袖的声音含看笑意若有若无地被吹了进来。 “跑急了吧。” 月色溶溶,青石小径弯弯折折,墙头的栀子花香在夜色中静悄悄漫了开来。 第15章:红袖·上 回了家,隔了近半月,姜醴没跟沈执说过一句话,平时见面点点头打个照面就各忙各的去了,沈执猜是上次魏府醉了酒或许是干了什么不得宜的事情,也是不敢言语两人一见面生分的很,沉洹更是丈二摸不着头脑,挠挠头心想这两小鬼又怎么了。 终于有一天,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师傅也看不下去了。 夏天悄声无息走到了尾声,留下余热还在空气中垂垂挣扎着。 今日吃的是虾玉鳝辣羹、葱泼兔和闷蒸鸭子,沉洹回来后,兴致高了便会亲自下厨,他云游四方吃得玩的懂得不少,自己又是个馋嘴,偷学了手艺回来,总有几天饭桌上会少了愣头青的三两小菜,那便也是沉洹姜醴二人酒足饭饱心旷神怡之际。 不过隔了这么久,沉洹实在受不了饭桌上这肃杀的气氛了。 桌子两边的人各自埋头吃菜,眉宇间凝重地让室内的空气都冷了几分。真好,沉洹想,自这两混小子斗气以后,自己的扇子都搁在房里落了一层灰了呢。 “咳,我说啊……”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老头儿眼睛滴溜溜地转,“我今天听隔壁李大娘的公公的侄女的舅舅的媳妇儿讲了一个笑话。” 姜醴闷闷地将兔肉夹到了自己碗里,“那还不是隔壁李大娘么。” “呵呵,”沉洹也没计较,看了抬了抬头又埋头无精打采吃饭的沈执笑笑,语气突地变得无比慈爱。 “说的是啊……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 “有个庙,庙里住了一个大和尚和一个小和尚。”姜醴咬着筷子,口齿不清地截下他的话头。 “你别闹,”沉洹弯了眉眼,“可不是庙,是村中一对夫妻,两人原本恩恩爱爱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可是有一天,妻子突然发现自己绣了一个多月的很是钟爱的鸾凤绣帕不见了,急急忙忙出去找,却发现丈夫找不到多余的帕子将她的绣帕拿去擦拭了农具,惹得全是泥灰挂在外面晒着呢,妻子火冒三丈,气得要跟自己白头相守的丈夫恩断义绝。” 沉洹拿着竹筷敲着碗沿,叮叮当当,“她讲着讲着笑弯了腰,我一旁听着也笑,我们笑得啊……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啊,就算是有事动了怒,也不至于和自家良人一刀两断一了百了吧。” “滚你的死老头,”姜醴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咬紧牙关憋出一句,“谁跟那愣头青是夫妻了。” “我可没说,”沉洹笑得眯起了眼,“不管是兄弟,还是朋友,再是爱人,就算遇上再天理不容的事情,也该是化干戈为玉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啊。” 看了看姜醴,嗤笑道,“臭小子,别生小执的气了,看到你们这样老夫真是好心急好心急啊,为人师表竟然门下两个弟子还在起内讧,真是家门不幸啊我欲横天自了断啊。” 说罢,沉洹牵起沈执的手,又拉过努力想挣脱的姜公子的手,哈哈大笑两声道。 “来来来,握个手,一笑泯恩仇夫妻双双把家还,从此我们还是吉祥快乐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将左右两只手叠合在一起,沉洹的老脸笑成一朵盛开的菊花。 两人的手被强迫拉在一起,沈执低着头,红晕咬过耳朵尖,姜醴则是唰得一声红了脸,将手一收,撇下一句“老头子这月没你酒喝了”便脚不点地地离了桌。 沉洹苦着脸,眼里却是笑意更深,身子一歪敲了敲沈执的脑门。 “看吧傻小子,为了你为师这月没酒喝了,还不快快报答你可爱迷人的好师傅把姜醴床边第二块木板下藏的那瓶百年女儿红给我偷过来?” 夜里月影婆娑,白胡子老头坐在屋顶上,乐颠颠捧着一壶好酒偷瞧着对面屋内一豆灯火,许久未见的赌书泼茶一室热闹。 这段时日,醉生楼新招了一个小伙计,十四岁的年纪名唤华儿,头脑灵光手脚利索,他来了之后沈执终于摆脱了被呼来唤去的命运,没事在家里陪着老头子下下棋对对诗倒是乐得清闲自在。 姜醴把了账本,一如既往靠在柜台上嗑着瓜子对着帐。清风醉试酿了两坛,没舍得拿到店里来卖,客人不多也不少,谈笑风生饮酒作诗或者是独自喝闷酒的,醉生楼都是一处逍遥地,台上四方散落着瓜子屑,姜大老板扇着扇子漫不经心。 “阿醴。” 听得一声唤,抬起头看向门外。 红袖提了两瓶酒,青釉细瓷瓶装,放在桌上,虽用木塞塞得严实,还是依旧能嗅到似有似无的醇香。 “好酒。”不禁赞道,嬉皮笑脸打望面前红衣女子,“怎么,有好事相告?” 红袖垂眸,似是云雾氤氲,默了半晌抬头笑道,“我要成婚了。” 只是那柳眉虽然弯弯,眼里却不藏丝毫笑意,仿佛还有些涩。 姜醴啊了一声,不知是惊是喜,确认的语气问了遍,“成婚?” 红袖笑了笑,“嗯,九月初。和……”停了话语,眼里悄然黯了黯,“和何魏朴。” 姜醴自是认识富商何魏朴,此人以经营丝绸为主,早在迟墨占有一方天下,成婚多年一直没有子嗣,流言道何家大夫人至今无法生育,何魏朴三十好几,无后为大,自是心急如焚,红袖原来也提过几次他对她着实照顾,但没想到到后来她竟会嫁给他。 姜醴手中的账簿啪一声落在了地上,俯身去捡,有些失色。面前的女子依然是第一次见面的模样,笑若三月春桃,不矫揉不造作,应了那身炙红,烧醉残夏的浮花浪蕊。 犹豫再三,姜醴咬着下唇迟疑地轻声,“为什么……不是柳笙……” 说好的地角天涯,说好的矢志不渝,画绢上绣的绵绵情话,难道真的如柳枝一般枯萎在赤霞的河边,徒留烟水茫茫。 红袖眼中波澜不惊,或许早是一汪死水,即使有飞鸟掠过,也带不起丝丝涟漪,语气太过平和,以至于辨不出她所言,是真是假。“我从来没有想过跟他会有什么结果,他是文人,一生渴望只为了殿堂之上挥笔方遒,而我不过是卖俏倚门的花娘,青春为赌,夜以继日埋葬我的年华。我们只是碰巧有了交集,可最终还是要奔向不同终点。” “上次在门口撞见你们,其实柳郎已经离去三五天了……” 姜醴一惊,目光定向她的脸。 “是何魏朴,”红袖没有闪避回看向他,眼里仿佛已经被大火烧尽只余了灰烬,“当日何大人要我嫁给他。” “我尝试着拖延时间,想着等到柳郎回来再下决定,可是这些膏粱锦绣的富人,怎么可能为我区区一个花娘所左右。” “没有红袖,还有青瑶,还有沉妩,他缺的根本就不是红袖这个人。” “这些……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开口,嗓音竟然无端嘶哑。 “告诉你有什么用?”红袖笑容枯涩,浸在人心里惴惴不安,“自从我父亲把我卖到花间楼,我何时对旁人说过一句苦?” “你觉得我软弱,我庸俗,人人生而百态,你又如何懂我的无奈。” 低头看着衣襟上盛开的大片莲花,开得寂寞有些惨然,轻笑,“我今生能嫁个好人家,也是最大心愿了。我再狂妄再不羁,匆匆流年,我也怕老去,怕今后皱纹丛生是只能孑然对镜梳妆,”谁的叹息几不可闻,如碎石抛向湖面却只能激起小小水花,“我能嫁给何魏朴,已是我的好运气。” 姜醴看着一度天不怕地不怕的红袖,心里梗着有些难过。 “他此次进京考取功名,要是有幸中了状元,我相信他有情有义,相信他一定会回来找我,但是我这个身份,旁人不免闲言碎语,恐怕到时,会拖累了他……” 红袖眼角染上凄然,静静地道, “我不想拖累他,他这辈子一根筋就想凭自己的才智指点江山,我……”指尖嵌进掌心,嘴角还是高扬,只是太过用力有些酸楚,“只要看着他,就足够了。” 姜醴不知道说什么,只得看着她将酒放在柜台上,嫣然一笑。 “阿醴,有些梦,我不能奢望能做一辈子,是时候该醒了。” 五点的太阳收了炙热,泛白的日光照在她身上竟显得有些清冷。 门边一抹黑影,不知已站了多长时间。 蝉声已息,叶子打着旋儿从树上落下,不知何时铺起一地荒凉。夏天确是已经结束了。 第16章:红袖·下 “祝天长地久百年好……”一撇一捺后,合字却堪堪落不下来,笔滞在空中,墨似要滴入纸面晕开斑斑痕迹。 “唉……”长叹一声,拾起一旁剪刀挑了半截灯芯,烛光明灿灿地摇动,亮了大半个屋。 红袖三日后成亲,因为是妾,加之出身不好,何家婚宴办得极其低调,亲朋好友请了小部分,连自己和愣头青也是红袖执意要叫来,男人迟疑了半天才依了她的。 夜风袭过,吹得窗外思君的调子缓缓流了进来。 脑袋胀痛,也无心再继续写下去,姜醴蹩起眉尖轻揉太阳穴,起了身向清泉乐音拾步走去。 树下的人抬头看他,眼里似水依依。 取出一瓶清风醉,斟了两小杯,临到中秋天上的月儿又圆又亮,姜醴仰首将琼浆一饮而尽,仿佛盈盈月色也一并入了喉。 清风醉入口绵长细腻,初尝带苦,饮后却泛上清甜,回味经久不息。 男人吹着小调,高昂处入九天玄女探花起舞,低鸣处如落魄舞姬哀哀幽泣,沉洹今日不知去了哪里,偌大的庭院中,只剩对酌的两人和缠绵不息的旋律,一只野猫路经屋顶,踏起细碎的脚步声。 “这样……她会开心吗……”许久,姜醴幽幽地叹。 “无谓开心与否,这是她选择的路。”停了曲子,沈执看向他。 “我原来很羡慕,”顿了顿,掀开一个苦笑,摇碎了杯中月影,“羡慕红袖仗义大方敢爱敢恨,羡慕她就算是花娘也不以为然。我原本以为,她会有坦坦荡荡的未来,会有一段不甘于平凡轰烈的爱情,可是……”狠灌一口酒,入肠化作绵绵的惆怅。 “就连她这种人最终还是向生活低了头。” 姜醴目光飘忽落向远方,“为什么她临到最后才告诉我,明明是近在咫尺的朋友,为什么我却对她一无所知。” 不知道,不知道这个女人苦的时候是怎样无助地在夜里哭,不知道她在现实和虚妄中到底是如何挣扎,不知道她下定决心嫁给何魏朴的时候究竟带有怎样的表情。 一曲难奏,谁使弦断。 用力地握紧瓷杯,恨不得将它捏碎,“只在人前才能笑得不知天高地厚,一副为所欲为的模样。”破裂的月影中映出姜醴有些酸涩的笑容,“你看啊小执,这个女人是有多虚伪。” 沈执没有说话,扶起杯盏喝了一口。檐上的灯笼吊在那里,昏黄的光仿佛马上就要被这无边的暗夜吞噬,纤弱地随着凉风落寞地摇。 姜醴撑着头轻晃着酒杯,似是有了醉意,回忆轻轻柔柔地涌上来,他挑起嘴角微微笑。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她拿一把破扫帚架我脖子上凶巴巴地看着我,像个悍妇一样,就像我拿了银子就会诛她九族;还有上次,她喝醉了酒跟我说起了柳笙,我从来没见过她露出那样的表情,情窦初开似的,你敢相信吗,那是红袖;还有抢亲的时候啊,她趾高气昂地叫我穿上嫁装,还非说适合我我真想一脚把她踢到大街上……但是现在……”他长长的叹,带着笑语气却酸涩,“结果还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三天后,曾经语笑嫣然的少女就要嫁做人妇,过着平风无浪凡庸之极的生活,曾经的看花打马,年少轻狂,都会被大红绸缎凤冠花轿葬在如沐烟霞下,积了土化成灰,再也不复见。 他们眼中最坚强的人,还是敌不过老天。 眼角不知何时蕴了湿意,姜醴埋下头,有些用力的揉着发红的眼圈。 “阿醴……”听得对面几不可闻的叹息,“我人笨口拙,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但是我认为红袖,并不是软弱胆怯,她作为一个花娘,肩头最重的,是命。” “她不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千金大小姐,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命,要是青春不再了,乱世浮尘中,她要怎么去生活?” “她要是爱柳笙,就更不想拖累他,不想他功成名衣锦还乡之时被人说与人有染,要是他此番春风报罢,那纵使倾家荡产也赎不出她啊……” 本不善言辞的男人几乎是迟疑地说出这番话,他走近,蹲下身,怯怯地伸出手,指腹小心地拭去姜醴脸上的泪。 霜影清浅,沈执轻声道。 “阿醴,你还有我。” 恍惚中,姜醴似乎看见他脸上翩然飞出两朵红云。 云掩碎星,风细遗路,一定是酒酿太过醉人,不然姜公子此时怎么会心如鼓擂。 “阿醴,我喜欢你。” 如果梦醒之后是注定无尽深渊烈火焚路,那又该如何是好,红袖的梦已经醒了,不知道世间众生的梦又能在何时到达尽头。 “那你要我怎么办……”半晌,姜醴愣愣地问。 “那你,何不也爱我?” 面前的人目光澄澈,直直地看向他不带一点杂质。 今夜月光似水,不知是谁轻点唇瓣,愿以片刻温存换得一时幻梦。 红袖婚宴那天,沈执姜醴双双到席。 大红盖头下,看不见她的表情,此生唯一一次的凤冠霞帔,是否也贪念有那么一瞬,面前的人会是她心心念念与之皆老的梦中郎君。 姜醴默默地度酒,宾客的欢声笑语竟有些扎耳。 拜过堂闹完洞房后,新婚两人出来敬酒。 红袖换了身青衣长衫,挽着何魏朴,一颦一笑中敛去了风尘,更有一种寻常女子的贤淑之美。 敬过一桌一桌后,来到沈执姜醴这里,三人都有些尴尬,沉默不语中酒杯悬悬地搁在半空,最后还是何魏朴打破了僵局,新郎官面含喜气笑呵呵地说,“感谢各位今日来参加我的婚宴,在下真是感激不尽,愿诸位将后生活如意事事顺心。” 扬了扬手中杯盏与众人相碰,说罢仰头喝尽。 姜醴从怀中掏出贺礼,客气地道,“感谢何老爷,小生姜醴,也真诚祝福二位新婚大喜同心永结。” 何魏朴笑着接过,连声感谢,接而道了句吃好喝好便拉着新入门的小星离了桌,红袖低眉顺从,转头深深地望了他们一眼,无悲无喜说不出究竟是怎样的眼神。 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姜醴突地没了胃口,沈执在下面悄悄捉住他的手,轻轻地握了一握。 何魏朴的正房李氏一身素色站在一旁,毕竟多年没有身孕怪在自己也没理由阻碍何家香火延续,女人笑得温良,却难掩失落。 院中的红绸稀拉地悬挂着,不隆重不张扬,从外面看根本不知道今天是大婚之日。 婚宴在霞光消退中走向尾声,宾客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秋意渐凉,姜醴拢了拢身上的薄衣,和沈执一并告别,走出何宅时,红袖急忙从后面跑来,执意要送,三人走了一段不长的路,到巷口时,红袖停了步伐,脸上熟悉的笑。 “我就送到这了,回家要小心。” “嗯。”两人有些沉默,不知怎么接话。 红袖拍了拍姜醴的头,又捏了捏沈执的脸。 “以后出来可能会比较麻烦,可能就不常能见到你们了。” “嗯。”姜醴垂眼,闷闷地答。 “别垂头丧气啊你们,”红袖笑着捶了他一拳,“姑娘我不是好好的么,今天我成亲,谁再给我摆一副苦瓜脸,拳头伺候来着。” 红袖笑得一脸豪气,仿佛还是那个勇猛无双的小花娘。 “小执啊,别让姜醴欺负你,做人不要太老实了,下次他要是还敢欺负你,你一纸状书告到我这,我给你平反啊。” 接着转过头看着姜醴笑眯眯,“醉生楼随时给我备上最好的酒,以便姑娘大驾光临。” 推了他们一把,挥挥手,“天色不早了,你们快回去吧。” 面前的人脸上浅浅浮出两个梨涡,盈满春风笑意。 姜醴拱手长辑,吊儿郎当的脸上难得端肃,只有两字,却如千斤,出口艰难无比。 “保重。” 红袖满脸不在乎,伸出手又推了他们一把,“知道了知道了。又不是生离死别你们干嘛满脸悲戚啊,走了走了。” “嗯。”最后看了她一眼,两人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红袖立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黑色浓得掩过他们,背过身去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笑着骂道。 “哭什么哭,都嫁人了还哭,真当自己是黄花大闺女啊。” 衣摆的牡丹花沾了些许湿意,花团锦簇娇艳明媚,此刻夜阑人静凉风习习,不知为何朵朵繁花却如浪迹天涯的歌女般,如泣,如诉。 第17章:中秋 八月十五,中秋。 该是团圆的好时节,大街小巷喜气盈天,熏得人人脸上多出两朵欢喜的红晕。 城中人人夸赞集市赵寡妇家的月饼色味俱佳,从五点天未亮之时就已经排开了老长的队伍,沈执听言后去那买了很多:五仁、豆沙、桂花、莲蓉,各式各样的馅儿,真真是不负盛誉,皮薄酥软,香松柔腻,一咬下去满满的甜香充斥在唇齿间,舌尖一裹都能尝到和和美美的气息。 姜醴拿了一个莲蓉馅儿,夹了蛋黄甜而不腻,吃得满意的眯起了眼。 沈执撑着头看着他,“好吃么?” 小公子含糊不清地从嘴里挤出四个字,“人间美味。” “看你那副馋嘴样,”一旁的沉洹胡子一吹,“要说人间美味,还是向皇家进贡的酥皮松子枣泥饼莫属,那可真是让人欲罢不能啊……”蹲在椅子上咂咂嘴,晃着头似乎又想起了那让人难以抵抗的口感。 “你吃过?”姜醴不屑地瞥他一眼。 “当然,上次去皇宫偷……不是……游览的时候趁皇帝老儿不注意,顺手拿的,反正他吃的那么多也不少这一个饼,天子就是天子,不同于庶民啊,每顿饭都是山珍海味,而且每次就吃那么一点点……”沉洹捻起指头比划着,痛心疾首,“满桌的珍馐美味,看的我好心痛啊……” 沈执看着自家师傅捶胸顿足的模样笑得宽和,转头轻声问姜醴,“中秋佳节,今晚上城里肯定热闹的很,要不要去看看?” 姜醴听罢两眼放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时机,忙问道,“多久?” “酉时之后吧,”沈执道,“虽比不上临安的繁华,小城里还是自有一番风味,集市里有家兔儿灯扎的好极了,到时候我们去看看。”转头问沉洹,“师傅要一起吗?” 沉洹摆摆手,“别别别,你们年轻人精力旺盛,我这把老骨头就吃不消了,人多了一推一挤,这不是要了我老命吗。” “再说了,你们俩恩爱甜蜜,我过去不是煞风景么,说不定谁一不高兴了,我明天床底下就得出现一个写着我名字万针穿心的草扎小人了……死小子,你白我干什么,你们俩最近不是如胶似漆缠绵的很么,我上次还看到你……” “师傅,”拿上一个芝麻月饼塞进他喋喋不休的口中,姜公子笑得和善,“老人家还是吃月饼吧,边吃边说,小心噎死。” 一旁的沈执红了脸,沉洹含着月饼,无言对青天。 华灯初上,生意人早早搭起了露天的篷子,开花散叶般依水星星点点,车水马龙,人人提着花灯喜笑颜开,烘的这平时安静的小城热闹非凡。 河上船夫撑着小舟缓缓前行,花灯星罗,随着水波微荡羞赧地盛开在小舟旁边。 街上人群大多携老带子,三五成群,人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偶尔有嬉闹的孩童兴冲冲地跑过,提着各种各样的灯盏嬉笑声叮叮当当洒了一路。 姜醴一身白衣,兴奋地左顾右看,生怕错过什么好玩的玩意儿。 玉簪、绣鞋、鲜花、山水扇……琳琅满目,走五步就是一家小摊,钻进去不经意瞅两眼便能捞到一手宝,几个纨绔公子站在旁边轻佻地扇着扇子,笑闹着挑选着珠翠凤钗,想必今夜又是良辰美景,佳人作陪。 有几个年约二八的姑娘调笑着涌进香囊胭脂的小摊,桃红色衣衫的女子拎起一张方巾,偏头对女伴说了什么,就遭到一群人的调侃打笑,姑娘红了脸,却是笑意翩翩。 杨柳树下有卖兔儿灯,花式繁多,鱼虫花鸟应有尽有,约莫五六岁的孩童扎着双髻,扯了扯一边女人的衣袖指着一个栩栩如生的小老虎,女子宠溺地点头递过钱,小男孩欢呼一声提着兔儿灯拉过母亲的手,兴高采烈便离了摊。 沈执看姜醴一直直愣愣地盯着一个兔子花灯眼冒精光,试探地问道,“要一个吧?”姜公子甩甩头,一脸不屑,“不要,哄小孩子的玩意儿,我拿来干嘛。”沈执看着他不觉好笑,自顾自递过去几枚铜板将这娇憨可爱的小兔子递到他手中,姜醴撇嘴,“说了不要了你还买。”接过手里却攥得死紧。 暮色渐深,街上更是喧闹了很多,火树银花,连东巷的花娘们都结了伴嘻嘻哈哈地跑了出来,香粉纱衣经过灯火辉煌的集市,惹得公子哥儿们纷纷驻足,眼波流转,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暧昧。 一群人聚在河边不知在干什么,姜醴好奇,扯着愣头青的袖子风风火火就跑了过去,原来是在放孔明灯。 年轻女子羞红着脸在纸上写上爱慕郎君的名字,中年夫妇低头细语,家和万事兴的祈愿跃上纸面,纸灯笼承载着无数人的心愿,颤颤巍巍地升向空中。 姜醴兴致勃勃地去买了一个孔明灯,沾了墨提笔就开始写,沈执见他写的龙飞凤舞,不禁问道,“你写了什么?” 姜公子笔走龙蛇,脑袋不抬,“没什么,就是跟老天爷交代一声,你生是我姜家人,死是我姜家鬼,要是你有逆于我恳请他老人家千万不要心慈手软,给你一个天打五雷轰就是。” 沈执吓得退了三步,“你,你怎么在上面写这么恶毒的话……” 姜公子摇头晃脑,不以为然,“哦?恶毒么,需要不要我在上面再写个五马分尸万劫不复?” 沈执一脸冷汗,“不用了不用了……” 灯芯被点燃,微弱地摇曳了几下变得明亮,店铺的老板笑眯眯地说大家一起放会更美,胖乎乎的手指比出三二一,不计其数的孔明灯摇摇晃晃,便飞上了天。 近在咫尺或遥不可及的心愿,在众人的目光下越飞越高,漆黑的夜空中像是被点燃般,烧成一片火红的海。 人们相拥或亲吻,眉开眼笑,欢度佳节。 手悄然被握紧,身边的青年身形挺直,明媚的火光落在他墨黑的眼眸中,熠熠发光。 姜醴抿起唇,看着满天的孔明灯,静静地与他十指相扣。 经过一家小摊时,姜醴牵着沈执走了进去,挑东西的时候,听得摊位老板在跟伙计念念, “听说金兵最近大举南下,攻破了好几个城池,唉……不知道会不会打到迟墨来……” 伙计叹道,“前线军心大散,也不知道能不能挨得过……如此看来,是要亡国了吗……” 老板慌慌张张捂住他的嘴,“别瞎说,这可不是我们这些粗人能够讨论的事。” 姜醴正跟他说其他事情,别脸一看却发现他的眉心锁的不成样子,显然是老板两人的话入了耳,心不在焉根本没注意他在说什么,初见时沈执的誓言在耳边响起,姜醴心里一空,拉着他就往外面走。 一路上默默无言,沈执不知道自己哪儿惹得他生气了,姜醴走在前面,引着他往僻静的地方走,不过一会熙攘的人群就被甩在了身后,欢声笑语也听不见了。 沈执清了清嗓子,小心地问道,“阿醴……我们这要是去那里?” 姜醴不理睬,牵着他一直走,走过了深巷小街,伏岸杨柳,最终来到了一堵高墙外。 墙上爬了幽绿的藤蔓,盘根错节紧紧缠绕在一起。 大门外悬着一块匾,刚翻了新四个明黄色的大字映入眼帘。 静安书院。 姜醴扯了扯墙上的藤,说道,“书院里有一处夜景看过去很美,我们翻过去。” 沈执吃了一惊,心想这姜公子怎么连城中书院哪块风景独好都了解的清清楚楚,想必来时不知翻了多少墙,来不及细想,就看见姜醴脚点墙借力轻轻一跃便登了上去,小公子坐在墙头拍了拍手,回过头挑衅地盯了他一眼。 没办法了,上吧,沈执硬着头皮,攀着藤蔓也是一跃,不费力气上了顶。 姜醴笑了笑,“翻墙功夫不错,可以考虑收你为我的关门弟子。” 月光尚好,两人沐着银光蹑手蹑脚溜到了学院河边,静安书院依河而建,算是个清静读书的好地方,河水悠悠流过外围,姜醴寻了个位置,便拉着他坐了下来。 月圆如轮,高悬在半空,群星闪烁,衬着这寂静的夜里多了几分活泼,雀鸟栖在不远处的林子里,偶尔几声婉转的鸣叫,说不出的空旷怡人。 姜醴抱膝坐着,出神的问他,“愣头青,你看这美不美。” “美。” “每年的月亮都那么大那么圆,去年我还在成都潇洒自在,今年就流落到了迟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身边还多了个缺心眼没脑子的愣头青。” 姜醴扑哧一笑,额前的发丝被吹的扬起来,沈执看着竟有些移不开眼。 “不过总有一天,你也会不在的吧。”小公子嘴角上扬,眼里却没有笑。 沈执望向远处的林子,月光沾上枝桠慢慢地流下来。 “你就不能不去吗?”半晌,姜醴静静地问。 沈执没说话,寻到他的手,慢慢握住与他十指交缠。 “呵。”眸子一霎地漆黑映不出万物,唇口一张轻轻念。 “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愣头青你说,月亮上会不会真有嫦娥?” 沈执一愣,迟疑了片刻说道,“如果真有嫦娥,那一定有吴刚陪着她。” 姜醴笑了笑,眉眼低垂,“你说错了,陪她的不是吴刚,是那只兔子。” 转眼看,小公子眉梢点情,目光却好似掩了几重山几重雾。 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触到他如玉的脸,有些退缩,姜醴转过头与他对视,彼此眼眸中都映着对方的面容。 呼吸清晰可闻,都快要陷进他清浅的笑意中。 扶住他的头,一点点地凑近,空气暧昧地升温,沈执觉得什么东西渐渐地在身体里烧起来,烧得他头晕目眩。 双唇即将相触的时候,沈执感到心砰砰砰砰都快要跳出来。 “谁在哪里?”苍老急切的声音倏地响起,远处黑影提着一盏灯吼着嗓子向这边走来。 姜醴“坏了”一声,身子一歪,就从石头上落入了水中,沈执没反应过来,一下子就被他拽了下去,扑通扑通溅起两朵水花。 石头离河稍稍有些高度,两人紧靠着石壁不敢出声,只看见昏昏灯火在上面摇来晃去,老者惑道,“咦……刚刚不是还看到两个人影吗……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声音越来越小,灯火渐远,似乎是已经走开了。 姜醴不会水,缠在沈执身上死活不肯放手,目光悲切面色如纸。 沈执被他抱得死紧,连气都出不了,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阿醴……我快要……憋死了……” 姜醴往上蹭了几分,表情十分之惶恐,“我不会水,要……要淹死的。” 沈执费劲地道,“阿醴……这水……才……齐腰……” “啊?”伸出一足颤颤地往下探,果然触到了硬硬的地面。 “哈哈哈……”放开了手,双眼翻白的沈执终于得以大口呼吸,姜公子挠挠头打着哈哈,“其实我刚刚是在试探你随机应变的能力,本大爷怎么会怕……哈哈哈……怎么会怕……” 底气明显不足。 夜凉如洗,霜华满地。 要是嫦娥探头往下望,一准看见夜深人静的大街上,两个湿淋淋的身影走得举步维艰,长长的水痕拖在身后晶晶亮亮。 今年的中秋,过得像个豆沙馅儿的月饼,绵绵甜甜。 第18章:身世 “春去秋来双燕子,” “愿衔杨花入巢里。” “春江潮水连波平,” “海上冰轮潋滟生。” 秋意渐浓,素商凄清,院中的叶子抹了杏黄,姜醴手持一本书,头枕在沈执腿上与他对诗。 “垂死病中惊坐起,” “暗风吹雨入寒窗。” “哈……咳咳……”咳嗽两声,上次落水受了寒到现在还没好全,姜醴展开扇子遮住狡黠的双眼,“是笑问客从何处来。” “阿醴,”青年摇摇头,语气淡淡的无奈,看着他身上薄衫担忧道, “外面有风,你穿这么少,小心又受了凉病拖着好不了。” “不打紧不打紧。”姜醴翘起二郎腿,惬意地躺着,一副醉卧花间纨绔公子的模样,只是旁边不是温文尔雅千娇百媚的小娘子,而是板着脸一本正经但也算贤良忠厚的愣头青。 闭目养神,雨后秋日凄凄草木的清香,一圈一圈在鼻端漾开。 不知不觉,半个年头就过去了。 不知道他旧日的狐朋狗友要是看到他现在这幅模样,会不会惊得眼珠子都掉下来。 沈执轻轻抚着他的发,从发根处缓缓梳下来,手指滑到发尾处绕着圈。 柔和的日光透过微薄的纸扇泄进来,时间在这一刻缓慢地趋近于静止。 “沈执,”难得唤他大名,姜醴轻声,“我们会不会这样一直下去。” 沈执不出声,还是认真地把玩着他的发,像是进行一个温柔而庄严的仪式。 “平日里打理醉生楼,闲来没事你去写写字,对诗喝酒下棋吹曲儿,晚上你看书我就在一旁陪你,过完这个秋天,再过下个秋天,细水流长就这样一直下去……” “好不好?” 指尖触上他的脸,从眉眼一直描摹到棱角分明的下巴。 沉默,又是沉默,沉默得都可以听见院子里的风流过的声音。 姜醴声音有些涩,“是什么使得你非要走?” 良久,才听到沈执哑然道,“有些事情,非做不可。” 抓起脸上的扇子啪一声摔在地上,愤愤起身面对着茫然失措的男人,一肚子的火猝然升起。 “对,国家大事你要管,战祸纷争你也要管,你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挑这不属于你的担子?” 沈执有些慌乱,出声想要解释,却看见姜醴冷冷笑道,眼中飞雪漫天。 “对,你是铮铮男儿,铁骨无双,我怎么就忘了你信誓旦旦说要精忠报国,你心中是国,是人民,是大爱,怎么还容得下一个我,我在这么重的责任下,轻的连根鸿毛都不如吧?” 笑容苦的断肠,嘴角却扬得不能再高,一字一字从紧咬的牙关里蹦出来,一刀一刀刺向心脏。 “沈执,你真伟大。” 拂袖而去,只留下刚刚扔在地上的纸扇,扇面微展,上面的翠竹冷冷,看得让人心寒。 沉洹进来的时候,姜醴正在屋内摔着东西。 老头儿没准备,被跌在他面前粉碎的玉瓶吓得半死。 缩了缩脚,讪讪笑道,“阿醴啊……” “别说话!”怒火中烧的男人摔得正起劲,吼了一声,“要是是那混蛋叫你来的立马给我走人!” 好小子……发起火来真是六亲不认啊…… “不是不是……”这节骨眼上,还是顺着他吧。沉洹摆摆手温和地笑,“我在一旁喝酒喝的正开心,听到这边噼里啪啦的动静,过来关心关心你房子拆到什么进度了。” “哼!”啪一声,又是一个花瓶落了地。 沉洹心里一悸,心想姜醴再这么砸下去,方圆五公里的人都要过来看热闹了,家丑可不能外扬啊,咬咬牙,脸上依然笑得宽厚,“阿醴啊,你别管我这老头子多嘴,小执他也是迫不得已……” “他有什么迫不得已,难道是有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得他从兵救国?” 沉洹看着他,“他……没有给你讲过他的身世?” “从来不曾。”停了手,看向门边的人,白发老者面上一瞬间掠过千种复杂,忽而又恢复平静,抬脚就往门外走去,吊儿郎当的声音传进来, “欲知沈执身世谜团,庭院树下有请。” “死老头……”跺了跺脚,气急败坏就往外冲去。 刚刚与他对诗的人早已不在,白须老人笑眯眯地拎一壶酒,冲他招招手。 “说吧。”一屁股坐下去,姜醴黑着脸。 “瞧你这样,脑门心上贴个月亮都可以断案了。” “快说。”姜醴别过脸,不理睬他的调笑。 “嗯……”沉洹斟了一小杯酒,抿了一口,“小执没告诉你,他家父原先是抗金将领?” 心跳倏地漏了一拍,惊异地看向面前的人。 “没有。” “他是怕你担心吧……”沉洹笑笑,娓娓道来,“沈执本是将军之子,身世显贵,从小住在临安天子脚下,地位显赫更是不用说,沈家就这一独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对他宠爱有加,但沈执这孩子不骄纵不飞扬跋扈,谦卑温顺知书达理,身上完全没有富家子弟的一贯作风。” 顿了顿,看着对面的姜醴讷讷地转过脸,嘴角勾上,目色却是沉了下来。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战无不胜的沈大将军被奸人所害,在一次与金人的抗战中身中埋伏,被十万大军围堵了三天三夜,身边兵士死的死被抓的被抓,最后只留得几个心腹与他并肩作战,可惜寡不胜众,纵使沈将军一代豪杰,在抵抗无用后,还是没有屈服敌军选择了自刎,以鲜血证明了自己对国家的忠诚。” 秋风牵起沉洹额前的发,年过半百的脸上也有丝丝动容。 姜醴听得失了言,端起桌上瓷杯一饮而尽。 “沈执父母极其恩爱,父亲死后,母亲整日郁郁寡欢,不言不语茶饭不思,天天把自己关在房内,一遍一遍摩挲着沈父原来征战时给她写的书信,又是哭又是笑,看得众人心中苦涩无比,终于有一天,丫鬟早起给她送早餐时,敲门却发现门未上锁,推门一看,沈母早已自缢身亡。” “身上着了一件杏黄色的衣裳,是沈父最喜欢的那件。” 沉洹声音低沉,百花醉喝得身子有些凉。 “皇上听信小人谗言,认为是沈父自己倏忽,敌军入营以至于伤亡惨重,数以万计的将士身首异处,龙颜大怒差点要诛了沈家九族,幸亏朝中老臣极力劝阻,说沈大将军毕竟打了无数胜仗,今日的国家繁荣昌盛将军也是功不可没,而今沈夫人也已追随丈夫西去,家中独剩一子,沈家着实不易,皇帝想想也不是不无道理,收了责罚也就不去管他们了。” “可是就算皇上不对沈家有过多苛刻,沈家的家丁丫鬟也早已逃的逃散的散,偌大的沈宅,人去楼空,我去的时候,家道中落,只剩几个年迈的老者,或许曾经被善良的老爷夫人所搭救,一直忠心耿耿守着沈家不离不弃,不然不到十岁的沈执,早就在几年前流落街头了。” “就是你离开姜府的时候?”姜醴问道。 “嗯,离开姜府后,我就去了临安,本想见识见识都城的繁华气派,没想到误打误撞进了一个破旧的老宅子,看着这不到十岁的小毛孩眼神坚毅说是要誓死抗金,心肠一热就收他为徒了。” 姜醴一言不发,树上的叶子有些黄了,挣脱了枝干的束缚转着圈落下来,飘在酒瓶旁边,颤抖着好像一只蝴蝶破损的翅翼。 “父亲被金人所害,母亲因金人而死,小执心中,是放不下这个执念啊。” 无法想象要经历怎样的悲伤与哀恸,才能将这执念化成生生不灭的信念,不完成决不罢休,根深蒂固早就在他心中结了疤,就算不去碰触,它也总有一天会鲜血淋漓。 “这些我……都不知道……”握紧拳头,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印迹。 “即使他家破人亡,备受屈辱,他都没有告诉我……还是傻兮兮的笑,生气的时候一个劲赔不是,他明明是那么容易看懂的一个人,我怎么就这么粗心……” 沉洹扬起手中杯盏轻轻与他的相撞,清脆的碰击声,叮—— “好了阿醴,我们喝酒。” 晚上姜醴伏案写字,脑海中萦绕不去沉洹今日的一番言语,想得郁郁寡欢,趴在桌上闷闷不乐。 出神之际,眼前突地出现一个青花瓷碗。 热腾腾的姜汤冒着热气,透过薄雾看到眼前一角黑色袖袍。 “今天天气凉,你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沈执站在他面前,低头有些紧张,从身后拿出一朵木莲,生硬地递给他。 “出门的时候看着好看……讨了一朵,给你吧……” 素白的花瓣层层相叠,鹅黄色的花蕊在此间若隐若现,如美人微醉半拢芙蓉面。 姜醴不知为何鼻尖发酸,看着沈执的面容挑起嘴角轻笑,“送花?真亏你想得出来……” 沈执讷讷,头埋得更深不敢抬起来,倏地一只手勾住他的下巴,姜醴身子凑近眼里星光点点,“不过正巧我稀罕,就收下吧。” “你……不生气了?” “气。气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轻笑一声,有些苦楚。 “我……” “好了没事,”双手捏住他的脸颊,姜公子笑得大大咧咧,“将来的事以后再想,至少现在你得对我百依百顺。” 何时开始,眼前这个笑若春风的青年已经重于一切,是初见时,还是在冉冉缠缠的相识相知中,重的可以不顾一切,重的可以让他险险放弃自己以鲜血为注的信念与支撑。 低头吻上他的唇,温柔地碾磨辗转,就像要品尝到他所有的一切。舌尖扫过口腔,撩起小公子细碎的呻吟。 快步绕到桌子后与他相拥,火热的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一起,想要将彼此揉碎在自己身体里,舌尖顺着他的耳廓细细吻上,缠绵到他白皙的脖颈,舔咬他的喉结,姜醴眼中沾了情欲,咬住下唇想要抵挡这暧昧的袭击。 衣衫半褪,滑至腰间处,看起来更是春色无限。粗糙的手自腰线一直滑下去,姜醴搂着他,身体不住地颤抖,不轻不重的抚摸更是烧得他四肢百骸一阵酥软,“哈……哈……”姜醴大口喘息,水眸迷离,低声道,“抱我去床上……” 两人缠绵着走向床榻,沈执意乱神迷地吻着他,断断续续地说,“阿醴……你的扇子还在……” “明天再说……”小公子快被情欲烧得溃不成军,模模糊糊只见得眼前人俊朗的面容,大脑里绷起清醒的最后一根弦,有些吃力地出声,却和嘴边呻吟含混不清,“说好……啊……我要……在……嗯……上面……” 话未说完就被细密的吻堵了回去,沈执俯身将他放在榻上,翻身压住,还不忘解了纱幔,掩住万般风情。 烛光昏昏,映出一室撩人春色。 第19章:远行 “好痛……”姜醴趴在柜台上,一脸幽怨地揉着腰。 沈执找了个短脚板凳坐在一旁看书,听言抬起头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姜醴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抓起账本就往他脸上掷去,“你还好意思问!” 沈执没躲过去直接被砸中,揉着鼻子吃痛,脸上却飞起一片红。 前段时间,姜醴大张旗鼓往醉生楼又进了新酒,果然揽了一大批客人,小公子下巴都要昂到天上去,翘着二郎腿洋洋自得,“愣头青啊愣头青,我看要是哪天我这个聪明机智的当家的不在了,媳妇儿你要怎么扛得起这半边天啊……” 沈执抿唇不语,看着仰天长笑的姜公子无奈的摇摇头。 “哟,好久不见。” 懒懒地抬起眼看着门外有些佝偻的身影,“死老头,明明六个小时之前你才给我说了再见。” “啊,一刻不见如隔三秋嘛……”沉洹坐在他面前的凳子上,扳着指头念念,“看,这不都六个时辰了么,老夫思君甚切啊……” “师傅,”沈执好意提醒他,“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哦对。”沉洹一拍自己脑门,龇着嘴道,“看我这老头子,年纪一大记性都不好了。” “……是家里没酒了吧。”姜醴慢慢吞吞叩着桌子,斜眼看他。 “不愧是我的亲传弟子,像师傅肚子里蛔虫一样……” “得了吧,就你那点花花肠子,我用小执的脑袋瓜儿都能想出来你要什么。” “嗯?”专心看书的沈执在听到自己的名字后茫然地抬起头来,却看见姜醴笑得和善,眼里的温柔都要拧出水来。 “没事乖,在夸你呢。” 三人耗在醉生楼,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有时沈执被支过去陪着华儿做店堂小二的活儿,一回来便看见两人不怀好意地看着他,笑容和青楼里的老鸨如出一辙。 其实两人对话是这样的: “老头子,你当时怎么就收了这个愣头青当徒弟?” “小鬼,这你就不懂了吧,小执筋骨强健,天赋异禀,最重要的是心眼不坏,人还老实。” “所以说你要把他培养成一代奇才将来称霸一方为你争光?” “笨啊你……这孩子唯命是从任劳任怨,我带他在身边,能省去多少麻烦事儿啊……” “老头子你为人太肤浅了吧……” “要是哪天我赌钱赌输没酒喝了,还可以把他拉去干苦力。” “啧啧……其实小执上妆后也挺好看的,不然考虑卖去南馆?” “真是好徒儿,心肠跟为师一般黑啊。” “哪有哪有,姜还是老的辣,普天之下还是师傅您最恶毒。” 沈执回来时,看着两人对其垂涎欲滴的模样,一个哆嗦从头抖到脚。 今天难得三人齐聚一堂,说些有的没的也是畅快的很,不知不觉到了夕食之刻,沉洹提议沿河散步,顺便闲聊着就走回家,两人点头同意,给来客说明了状况后便早早关了门。 天上下起了缠绵的小雨,秋日的迟墨在这蒙蒙雨雾中更显娇羞婉约,雨点丝丝洒向大地,洗尽平日的负重与铅华。 千山暮雨迟,池满盈天色。 三人两伞,雨点打在油纸上,溅起晶莹的水花。 “再呆一阵,我就准备出门远行了。”沉洹独自撑着一把伞,抿起嘴角笑。 “又要出去……”姜醴皱眉,秋雨飘忽,吹进来沾湿了肩头,他往沈执身边躲了躲。 “都半个身子要进棺材的人了,再不出去风流一下,胡子长见识短,多可悲啊……” 沈执闷头不语,倏尔问道,“几时回来?” 沉洹偏着头,扯了扯花白的胡须,“三年?五年?哈哈,随性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哎,希望我下次回来能见着我可爱乖巧的徒孙吧……” 沈执捏了捏姜醴的手,一脸肃穆道,“嗯,我们尽力。” “砰!”脑袋上莫名鼓出一个包。 姜醴一直不懂,沉洹这个沉静内敛的名字是怎样安到面前疯疯癫癫的老顽童头上的,多年未见现又重逢,他竟然还是老样子,发丝虽如白雪但眼里仍锋芒不减。 “嗯……”姜醴半晌开口,“一路上当心。” “放心放心,谁不知道我沉洹大人英勇无双器宇轩昂仪表……” “咳师傅,我只是客套一下。” “死小子!” 沉洹笑得啐了他一口,脸上恢复了正经,“你们啊……我走以后也不忘好好照顾自己。” 沈执垂眉,“知道了师傅。” “华儿是个好孩子,以后醉生楼营了利,月钱给他多涨点。” “知道了。” “院子里的花每天记得浇水,不要让它枯死了。” “知道了。” “告诉珞桃苑的翠儿姑娘,她的歌声如凤吟鸾吹,一直在我脑海中萦绕不绝,有空一定再去楼下细细欣赏,叫她不要再拿花盆砸我了,疼。” “知……知道了。” “饭菜要荤素搭配,没我的时候将就将就,唉……能下咽不饿死就行了。” 姜醴听言飞身扑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擦在他身上,“师傅不要走,徒儿舍不得你啊……” 沉洹爱怜抱住他,慈祥地说, “阿醴乖,以后藏酒不要藏在第二块木板下了,原先藏在那的酒都被我喝光了,那太不隐蔽,不如回去我再帮你研究研究?” 姜醴闻言愈发悲切,“老头子你还是走吧,你再在这呆下去,徒儿我迟早一口气喘不上来被你活活气死。” 三人走得悠闲,不经意间就到了家门口。 门外停着一架马车,车身上雕着芙蓉花,富贵荣华,绛紫色的帘子撩起了一边,枣红马打着鼻息,想必已到达多时。 沉洹沈执有些疑惑,这是谁家贵人将马车停到了自家门口,转眼看身边姜醴,早已脸色煞白。 怎么会,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姜醴一眼就认得这是姜怀弈的马车,但又不敢确定,揪着衣袖心中慌张,看到一旁的沉洹,赶紧冲到他面前,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好师傅,你帮我进去看看是不是我爹吧,半柱香你不出来的话,我和愣头青就趁机溜走了,可不能被我这丧心病狂的老爹逮住啊,不然我又要抓回去相亲了啊,没准一急更激发了我爹的暴力倾向,到时候可就小命不保了啊……” 沉洹被他推搡着,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进了门,两人撑着伞,在屋外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小雨添得心头更是有如乱麻。许久,姜醴实在等不住了,拉着沈执抬脚欲溜,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沉洹只身站在门口,埋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姜醴心脏跳得剧烈,突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慌。 “阿醴,你还是进去,见见你父亲吧……” 第20章:归乡 马车一路颠簸着,从水墨连绵的江南翻越千山万水,尽头是阴云漫天的锦官城。 姜醴掀开帘子,看路上的风景从杏花烟雨小桥流水延伸成为崇山峻岭云雾苍苍,归乡马蹄声掩住他轻轻的叹息。 得知母亲病重的消息时,他脑海刹那一片空白,所幸沈执扶住了他,不然他准得直直跌在地上。 父亲嘶哑着嗓音告诉他,母亲病重是在月初,起因仅是一场小小的风寒,吃了药后不仅没有痊愈,病情还加重了,病发时时冷时热,背上也长满了渗人的红斑,视力逐渐衰退到半米内才能认清来人是谁。不过是半年有余,原本潇洒俊逸的男人鬓角已变得斑白,说话时埋着头身子无力地颤抖着,像极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阿醴……”姜怀弈声音苦楚,“你回去看看你母亲吧……她很想你……不会逼你娶婉儿,你母亲就想看你一眼,一眼就好。”在自己儿子面前,男人近乎恳求。 心中好似已经决堤,可眼睛干涩无比,流不出丝毫代表哀痛的液体,姜醴很想说些什么,嗓子却哑得发不出声音,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压迫得他无法呼吸。 窗幔被逆行的风裹得飞卷起来,父亲执意独自在前骑马,沙尘迷眼,伛偻的背影看起来格外寂寞无助。 自己是怎样坐上马车的已然不知,只记得旁边有人一直用力撑着他,他一步步走得艰难,仿佛一迈步就要用尽他毕生力气,只有依靠着身边的臂膀,就像南去的雁群涉山越水也要寻到的星点温暖。 离燕归巢千万里,只道山穷水尽,不知前方路途漫漫,是否还见昔日风采。 还是青砖碧瓦,飞檐斗拱,姜府二字意气风发地立在匾牌上,牵了多少人的沉思与挂念。 祥和祥瑞还是老样子,有些疲累地站在门外,看着许久未见的少爷恭敬地垂首。 跌跌撞撞走向母亲卧房,推门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母亲憔悴了许多,瘦不禁风,原本圆润的脸凹陷了下去,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一只手搁在被子外面,皮包骨头,细的怕人,看得姜醴心头梗得难受。 她闭着眼睛似是还是睡觉,睫毛微微地颤动着,像是折断了羽翼的旧燕在枯风中哀哀泣血。 姜醴小心地将她枯枝般的手捧到胸口处,低声喃喃,“娘,我回来了。” 成都的冬天不如塞北的鹅毛大雪凛冽深沉,也不如江南的绵绵细雪一般清婉柔媚,它在更多的时间里是以一种潮湿而古怪的状态存在着,虽然下雨,温度却不足以结冰,冬雨窃窃地下着,整日笼罩着恰如其分,切骨的足以将人溺毙的阴冷。 母亲患病时精神不佳,不分昼夜地昏睡于榻,姜醴始终守在她床边,终于等到姜夫人睁开了眼,看见姜醴,病弱的妇人迷蒙的双眼倏地睁大,有些不敢置信,嘴唇蠕动着像是要说话,姜醴起身,轻轻拥她入怀,不过一会感到胸前润湿了一片,像要浸进胸膛里,妇人已沉沉睡去,嘴边一抹笑,双手还放在他背后回抱他久久未放下。 回到姜家后,曾经的好友也曾登门拜访过,看望了姜母与姜醴浅聊之后陆陆续续也就失了踪迹,君子之交本就淡于水,原来以示风流的扇子也收了起来,除了上面提的几行诗句,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母亲的状况说不上好转说不上恶化,父亲请了都城最好的名医为她治病,天天陪着她。吃饭时勺子放嘴边吹一吹,再一口一口地喂,连熬药都要亲力亲为,把着火候扇扇子,一呆就是大半个夜,有时姜怀弈迫不得已出门做生意,姜醴就来陪着母亲,将迟墨的事一点一滴说给她听;红袖沉洹王祁尧,还有那个木讷笨拙的愣头青,青楼偷银子开了家酒馆名叫醉生楼,临城酿酒误中绣球成为了点招女婿……姜夫人听着听着便又昏昏入了眠,眉眼舒展似乎也步入了儿子言中柳绿花红的江南。 院中的红梅开得艳绝,血一般的红色,妩媚地绽放在寒池旁边,如同美人的半面妆,风情万种而又妖娆百态。 姜醴托着手炉,裹了件轻裘,偎在书桌前写信。 严寒刺得手冰冷,费力不让字歪斜,桌上白纸平整地展开,落笔又是无穷无尽的思念。 一个冬天来,书信堆了一摞。 沈执告诉他,华儿做事越来越能干了,院子里的杏花树叶子掉光了,今天又学了个新菜云云……满篇说的都是些细碎的小事,把信扔一边半天之后都会忘了重点,可是一封信姜醴总是会反复翻上好几遍,笑眯眯地看着满篇的唠叨。 沈执是报喜不报忧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事悄悄瞒着姜家小公子。 直到有一天,沈执来信说,沉洹走了。 沉洹走时带了几瓶醉生楼的好酒,简单的行李就像只是出门一趟傍晚就会回来的样子,姜醴知道沉洹走的时候一定会给沈执交代些什么,可是他在信里只字不提。说不出此刻的心情,将信叠起来压在最底下,炉子里的木柴被火舌舔过,啪啪地响。 某日在书房看书时,饲养的鹦鹉突然拉长了嗓音说了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说罢一阵朗声大笑,颇有他姜公子半年前的遗风。姜醴一笑,靠过去逗弄它,想必是原先他玩心大发时教这伶俐的鹦鹉说了这一句。牡丹在寒冬里早就凋落寻不到影,心神一荡又想起了送他木莲的那个人。 宁婉儿得知姜醴回家后,有一次前来拜访,正巧姜醴在院子里喂鱼,馒头碎成渣扔进池子里,惹得一群群好吃的锦鲤哄抢而上,喂得正开心,背后忽的有个温婉的女声响起, “醴哥哥……” 神色不变,连头都没有转过来,姜醴唤了一声,“婉儿。” 宁婉儿有些羞赧地揪起了衣袖,声如蚊呐,“前……前段时间你不在,我也常来照顾伯母,醴哥哥……你……你还好吗……” 姜醴轻笑,“我很好,家母身体日渐好转,劳你费心了。”鱼食复又投进池子里,漾开淡然生疏的笑容。 终年不见雪的锦官城,在这一年竟然破天荒的飘起了小雪。 姜醴刚要出门买煎药用的药材,天空中突然洒下细小的白点,姜醴抬头望,雪花胆怯地、轻柔地缓缓落下,伸出手接住一片,是令人惊喜的六瓣雪花,像是被工匠仔细地雕刻出来的,小家碧玉般的美丽。 想起愣头青前几日的书信,说江南下了场大雪,直埋到人脚脖子处。 姜醴突地笑出了声,惹得专心喂马的祥和回头看。沈执,成都也下雪了,可它不像江南不融的雪,落地就化了,等来年迟墨的柳枝抽了新芽,母亲身体好转后,我就回来找你,可好? 第21章:相思 又是一年春到来,天气逐渐回了暖,喜鹊在枝头欢悦鸣啼,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都不禁让人心生愉悦。 在吃过药调理之后,姜母的身体好多了,都城的名医抓破了脑袋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翻遍了医典医书医经,奇异的药香无时无刻不弥漫在姜府中。姜母现在终于能够下床了,可视力却一天不如一天,大夫摇摇头,满怀愧疚地告诉姜怀弈自己已尽全力,姜父愣了好半晌,下唇都要咬出血,终还是点头致谢,只是愈发频繁地去陪伴爱妻了。 “阿醴,”姜母面带微笑,慢吞吞地挪动着步子。 今天趁着阳光尚好,姜醴扶着母亲来到院子里散步。花还没开,树桠上点了新苞,娇嫩地立在桠头,不知晚春百花齐放斗艳争辉时,这里该是多么艳绝惊人。 “江南的春天,也是这般模样吗?” 姜醴沉思片刻,点头笑道,“应该说各有千秋吧,我是认为比这还要美。” “这样啊……”姜母温柔地笑,语气有些怅惘,“希望今后,我也能有机会看到啊……” 姜醴心中酸涩,大夫说母亲最多能保持三月视力,便再也看不见东西了,眼下她的身体状况又不允许她出行,母亲,怕是再见不到江南的春色几许了。 “嗯,”姜醴柔声安慰她,“会有机会的。” 姜母望向远方未开花的桃树,枝头上还是孤零零的,她眯缝着眼努力看,最终还是苦笑着低下头,“阿醴啊,再过段时间,你就回去吧。” “嗯?”呆了一呆,“娘你身体还没痊愈,我等着你身体好的时候再走也不迟。” 姜母摇摇头,“去吧,我有你爹照顾,你不用担心我。” 顿了顿,“这段时间你爹都要宠我宠上天了,不趁着他对我言听计从的时候好好欺负他怎么行?”眼边细小的皱纹微微漾开,狡黠的神情和姜醴如出一辙。 “我乳名沏霜,没过门前你爹总爱叫我霜儿,后来嫁到了姜家,一口一口夫人叫得我难受的很,给他说了千百遍他也不改,现在他可终于改口叫我霜儿了。”姜夫人柳眉弯弯,笑意盈盈像个正值青春的豆蔻少女。 姜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唤了一声,“娘……” 姜夫人看了看他,捉住他的手往前迈着步子,“醴儿,我没事的,之前三十多年我过得很开心,现在有了你爹亦是,就算老天要收回我一双眼睛,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冥冥中自有定数,我再抗拒也是要面对,还不如欣然接受,虽看不见春天,可我心中仍是春意盎然。” 姜夫人一番话说得澄澈,不复清明的眼眸里仿佛含了光。 “醴儿,你长大了,我们不会强求你干什么,迟墨那里要是有你心念的人,那你就去吧。” 姜醴一惊,身形不由得滞了滞。 “但你是姜家独子,儿女情长也好,浓情蜜意也罢,终还是要回来挑这个担子。”姜夫人意味深长地道,“轻重缓急,你还是得好好掂量。”面前的女人虽容颜渐老,可依然风姿卓越,姜怀弈爱她,从来不仅是因为她的仙姿佚貌,还是因为她的温婉贤淑,和不愧于心的担当与风度。 “我知道了。”默默垂首,岸边小树已葱茏。 是跟去年离家一样的天气,虽去处相同,此时又是不一样的心境,姜醴收了行李,跟父母惜别后,便踏上了去迟墨的路。 翻身上马时,姜醴看了看二老,母亲微笑着朝他所在的方向挥着手,但他知道她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父亲冷着脸,这么久其实还是希望姜醴娶宁婉儿为妻,可是妻子已经交代过他又不好不从,只有扶着姜夫人一言不发。 “爹,”姜醴握紧缰绳,“告诉婉儿,是我对不起她,希望她……能嫁一个好人家。” 姜怀弈没说话,扬了扬手示意他离开。 姜夫人迈了一小步,身边姜老爷顿时绷紧了神经。 “阿醴,路上小心哦。” “你们多保重。”一拉缰绳,马儿嘶叫着打开步子。 三月不见,思之若狂,不知君是否安好。 院中的杏花在经历过冷冽的寒风后又结了新苞,沈执背着剑长身而立,桌上搁着一套戎装,是皇上赏赐。前段时日他托父亲原来的好友在圣上面前引荐自己,本身为大将军之子,天赋之高又有保家卫国的誓死决心,恰逢朝中得力大将出征塞外,金人乘胜追击来得气势汹汹,国中精兵守在临安不愿动移,眼看金人的獠牙越逼越近就快要咬上宋朝这块肥肉,皇上在殿堂干着急,眼前突然来了个愿以身报国不说二话的青年,自然是欣喜若狂,立马派了五万兵士给他,并要求他事不宜迟下月势必出征。 敌人十万大军,而自己的五万兵中还有不少老弱残兵,内重外轻的构造,生拉硬凑出这样一个军队,平手亦是难,要赢更是难上加难。 可多年的家仇国恨,不报岂是君子之为。 沈执长叹一口气,目光倏地坚毅,拔出剑,剑光嘶嘶破风,骤如闪电,一招一式仿佛都是想要刺向面前不存在的敌人,也是劈裂困扰他多年的梦魇。一剑舞毕,沈执立定收势,回神看四周的树枝已经被他砍得七零八落,暗暗吃了一惊,自己的剑法,何时变得这么粗糙狠毒了。 站在原地有些出神,姜醴走之后,生活突然变得索然无味,不知道为什么,连饭菜的咸淡都不想多管,原来吵吵闹闹的家清静了许多,剩他一个人整日整夜恍恍惚惚,想告诉他自己很想他,想告诉他自己当了将军,可是落笔又是杂碎的念叨,自己看来都婆婆妈妈羞愧难当。为什么,是不让他过多的担心,还是自己对未来不堪的逃避? 也不是没有想过,放下一切,和他简简单单生活在一起,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可是每每做噩梦,总是会梦见父亲母亲满身鲜血地站在那里,直直地盯着他。他惊骇惶恐,不知所措,想要不看不听不想,逃出这个纠缠他一生的梦境。可是却逃不掉,无论怎样都逃不掉,心里的怪物在叫嚣,暴怒的气焰就像要吞噬一切。在梦醒之后抱着双膝,背后惊出一身冷汗,他知道了,这是他的宿命,不完成无法罢休的宿命。 每年院中的杏花总是开得娇艳,可是他知道,它不是象征着平和美满的生活,它怒放的花朵,是嘶吼着想要冲破牢笼的炽热欲望。 只有用杀戮,用暴戾,用血腥去结束这一切,他才有能力去拥抱他最爱的人。 沈执伸手摩挲着崭新的戎装,眼中波澜起伏。 突地听得门口有响动,无心抬起头,身子却刹那间定住。 姜醴笑容疲倦,一身素衣都像沾了路上风尘,眼中灿灿光芒在看见他手中衣物时转瞬消逝不见,他愣愣地看着沈执,好半天哑着声音问道,“你……要走了?” 三月燕子迎春来,可为何今年的春天,薄薄的凉意直入人心。 第22章:书生 华儿越发的能干,看见姜醴回来后开心得拉着他转了两个圈,醉生楼在他走后生意不复红火,宾客稀少,来的是旧日里的熟面孔,也全当是照顾生意,应了他原先说的话,沈执这个榆木脑袋真不是做生意的料,还好平时有机灵的小伙计撑着场子,不然这醉生楼的生意不知道得有多惨淡。 “你啊你……”姜醴苦笑地戳了戳他的额头,沈执不语,却是捉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回来后,两人只字不提沈执将要出征的事,姜醴知道再多的劝说也是无用,也知道沈执坚定了多年的念头不会轻易地更改,索性一句不提,只是淡淡问了句何时离开,草长莺飞将是将士出征之际,两人相依相携,平淡而往仿佛再无繁事叨扰。 “愣头青,我以后可能不会再呆在迟墨了。” “嗯?”偏头看向他,眼里满是疑惑。 “本来就是冲着你回来的,现在你要去精忠报国了我也该回去子承父业了。”细想明明是沉重无比的话题,他说起来却是轻松不已。“不过放心,”刮了刮他的鼻梁,像是在逗弄一只小猫,“等沈大将军戎装回程时,夫婿我定会赶来在城门相迎的。”眉眼弯弯,笑若佳酿泱泱醉人。 沈执抬头,环视醉生楼,华儿方才才把桌椅扶栏擦得程亮,可灰旧的颜色早在不经意间丝丝爬上,不复崭新。 “那……醉生楼,要怎么办?”语气中竟带着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不舍。 “醉生楼……”姜公子沉吟片刻,轻笑着宽慰他,“放心吧,普天之下能接管它还能让我不挑刺的,除了那个奸商以外就再无别人了。” “姜大老板,别来无恙啊。”王老板从门口走进来,脸上熟稔的笑意。 “一段时间不见,你怎么就发福了。”姜醴目光瞟过他凸起的肚子,坏心地勾起笑。 “冬天人懒,窝在家里不想动,不知不觉开春了,就变这副样子了。”王老板愁眉苦脸地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 “没事,这样看起来更温顺憨厚,不咬人。”姜醴拍拍他的肚子安慰他。 王老板别了他一眼,抬步走近,“怎么,今天找我来有事?” 醉生楼今天没开张,姜醴翘着脚坐在凳子上,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眼中却风平浪静,“没事我能找你王老板么?” “说。”一掀袍裾坐到他旁边。 “你觉得醉生楼怎么样?”姜醴不急不燥,气定神闲地跟他侃道。 王老板想了想,“位置不错,客源固定,平日生意也算好吧。” “那……让你接手如何?” 王老板讶异,转头看小公子风淡云轻,笑得亲和。 “醉生梦死一朝欢,这么好的地方都让给你了,还速速不跪谢恩人我?”姜醴脸上不起波澜,还是笑得风流倜傥。 “你……你认真的?” “半分不做假。” “……为什么?”半晌,王老板愣愣地问。 “愣头青出征抗金了,这地方没人管。本公子又是不羁自在,怎么甘心在迟墨这个地方久居?”姜醴捻着笑,“临安、建康……倾国倾城的枝上花等着我堪摘,我当然不能负了这风月。”爽朗的笑声在无人的酒楼内萦绕不息。 “阿醴……”知他口是心非,人前风流的姜公子从来不肯吐露心中难事,王老板有些艰难地开口,“这……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醉生楼我……” “欸——”拉长了声音笑着打断他,“什么时候老奸巨猾的王老板也变得那么啰啰嗦嗦善解人意了?”语毕便起了身,白衣翩翩就往门口走去,临出去的时候脚步一停,转身回来,仿佛这醉生楼又再次客盈满门,王祁尧少一晃神,竟觉得他身上穿的是火红的赤色。 “王祁尧,最后还是要你帮我。”小公子拈花一笑,抬手行礼,“小生姜醴,祝醉生楼今后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说罢仰天大笑出门去,笑声随着风,被吹得越来越远。 门口醉生楼的牌匾落了一层漆,斑驳的底色显出来。门上贴了一副对联,刚则铁画,媚若银钩。 “醉卧琼楼春意笑,生当尽欢死何愁。” 清风醉只剩最后三坛,姜醴也没有再酿,小心翼翼地抱着它走到院子里,看见沈执手持一本书安静地坐在树下,眼里含笑轻轻地走过去,呀了一声。 沈执被他惊得抬起头来,看清以后又无奈地摇摇头,接过他怀中的酒示意他坐下。 “又在看书?”姜醴凑过头看。 “嗯……” “那……垂死病中惊坐起?” “暗风吹雨……”抬眼撞见他目色中的笑意,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声如蚊呐。 “笑……笑问客从何处来……” “真乖,”姜醴满意地摸摸他的头,“小执背的越来越顺了。” 沈执脸红,微风卷了一朵杏花探出了头,门口骤然传来三声不急不缓的敲门声。 仿佛有些迟疑,有些不敢确定。 姜醴刚准备坐在沈执腿上,被这敲门声扰得皱了眉头,不耐地道,“谁啊?” 却是起身开了门,门口站了一个青年,一身素衫,儒雅清俊,说不上英气的脸庞上有微微的病弱之态,青年谦卑地行了一个礼,怯生生地问道,“请问……是姜醴姜公子吗?” 面前的青年眼中沉了落寞,有与年龄不称的苍凉。 “是。” “那对了……久仰大名,在下柳笙。” 柳笙,与红袖情深意笃的书生柳笙? 心中一下涌上万千情绪,姜醴站在原地讷讷不知道说什么好,侧身对柳笙道,“柳公子,进来坐吧。” 柳笙红了脸,有些害羞地道,“姜公子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不用麻烦了,小生前来只是想托姜公子给红袖姑娘带个东西。” 说罢摸向怀里,嘴里絮絮,“我去花间楼找不到她,老鸨见我没钱还没开口就直接把我踢了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将手中的玉佩小心地递给姜醴。 “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是……给儿媳妇的……恳请姜公子帮我对她说,叫她等我,我将日有了钱,一定明媒正娶风风光光地娶她回来。” “柳公子你,上京考取功名……” “我没考上。”柳笙无奈地笑了笑,却遮不住他眼中浓重的黯然,“不过我借了亲戚的钱……再……再去考,总有一天会考上的……”真是个痴儿,青灯挑读十年寒窗,又是一次重头再来。 姜醴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的味道,看他样子,好像还不知道红袖已为人妇,他将玉佩塞回青年手中,“这个……这……你拿回去吧……” 柳笙一愣,急忙推脱,“我知道这不值几个钱,但是这是我的心意啊,还请姜公子帮帮我,我……我确是把她当成未过门的妻子啊……”语气焦急,生怕姜醴再次拒绝他。 “柳公子……”姜醴看着他,心一横,“红袖她……已经嫁人了。” “啊?……”柳笙倏地抬起头,目光茫然,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字,玉佩还被他紧紧攥在手中,眼前的人,单薄得都快要随着心脏一起破裂。 “呵……这样啊……”没有问她为何不等他,没有问她嫁给何人,千言万语溶成了一个苦笑。半晌,他迟迟转身,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就像走在刀子上一刀一刀将他生生凌迟。 “柳公子……这……”玉佩叮当一声掉落在地,姜醴冲他的背影喊道。 “你……你拿着吧,于我也没什么用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背影摇摇晃晃走得失魂落魄。 风景一如往昔,明艳动人的少女好似还在他身边拨弦吟诗,可一朝梦醒,流年不复,往事终成空。 姜醴捡起地上的玉佩,落地时有了裂痕,似乎只是一条细小的线,可是已经再难复原。 第23章:相依 自从红袖嫁给何魏朴,三人已有许久未见了,柳笙离去后,姜醴把那玉佩捏在手心里看了又看,还是决定去趟何府。 握着门环轻叩,触到铺首时发出沉闷的响声。 “谁啊?”年老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门拉开了一条缝,管家探出半张脸警惕地看着他们。 “你好。”姜醴拱手,“在下红袖的朋友,有事想找她,能否麻烦通告一声。” 管家扫了他一眼,复又拉开了一点门,站得笔直冷冷道,“何夫人身体欠佳,不便面客,请二位公子改日再来。”说罢就要合上门,忽听门里一声惊喜的叫喊。 “阿醴!小执!” 女子提着裙摆欣喜地跑来,支开不情不愿的管家,一头青丝随意绾上欢欣地站在他们面前,脸上丰润了不少,肚子微微隆起,确是已经有喜了。 “你……”看向她的腹部,姜醴一时语塞。 “嗯……”红袖垂眼轻笑,“六个月了。”爱怜地抚着肚子,脸上将为人母的喜悦与温柔溢于言表。 这个飞扬跋扈比酒论英雄的女人此时收了她所有的狂妄,眉目含情,以最温柔的姿态安静地等待一个属于她的新生命的降临。 红袖抬头,俨然一副女主人模样笑着寒暄,“真是好久不见你们了。” 姜醴牵着沈执的衣袖,有些犹豫是否要将玉佩给她,不该打扰她现在的生活,可一想到柳笙又觉得心酸,终是下定了决心,摸出玉佩递给她,“其实今天来……是有人托我把这个东西给你。” “什么啊……”红袖眉眼弯弯,目光却在触及的那霎那间变得复杂。 有些迟疑地伸出手,摩挲着上面的细纹,飞龙含珠,威凤祥麟。女子低头,眼里拢了层雾,久久才问一句, “他……回来了?” “……嗯” “……考上了吗” 姜醴迟疑片刻,轻轻摇头。 女子似是低笑了一声,声音有些自嘲的凉意。 拿着玉佩专注地看,像是一直要看到往昔的风月浓意,看到旧日青衫少年缓缓吟,“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脸上清浅的笑意。 视线有些模糊,红袖揉了揉发红的眼眶,扯起一丝笑。 “再无牵连……这样最好……最好……” 想当年,你书生意气围棋抚琴,我春心暗许解音唱词,春桃三月,花好月正圆。本以为痴心一片便可以两相得宜,而如今,我为人妻,你依然是落魄青衣,这本来就是一首错误的曲,何苦要痴痴相缠。 “红袖……”姜醴有些不忍地揽过她的肩,“别想了,你有孕在身,安心养身体才最重要。” “嗯……”声音几不可闻,将那玉佩紧紧握在手中就像要把它生生捏碎掉。 “阿醴,”悄悄揩去眼角的痕迹,女人在片刻的失神后恢复了平静,只是抬起头面色有些苍白,“我叫丫鬟备茶,你们进来坐坐。” “不用了,”连连摆手,“你保重身体,有时间……我们会来看你的。” “那好,”也没有再做过多挽留,红袖挽起笑容,有些淡淡的疏离和荒凉。“孩子出生,记着来喝满月酒。” 说罢挥手叫家仆前来送客,浅色的衣裳消失在门后,大门缓缓合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像是隔绝了风花雪月,隔绝了红豆相思,否则怎会发出如此悲痛的叹息。 何时开始,红装再不袭佳人身。 时间如迟墨城东去的溪流,不急不缓,却一刻不息地流淌。 转眼,便到了即将告别的时刻。 沈执说想趁出征前再去写次字,天边蒙蒙亮就跑去了市集,写着字的白布上添了行‘分文不收’,姜醴合了扇子轻点他额头,笑着骂他一根筋,将军一字千金能卖多少银子,沈执笑,将额前的发丝撩到耳后,继续埋头帮围了三大圈的邻里街坊认真写字去了。 姜醴撑着下巴看着他,清朗的侧影让三月的杏花都失了颜色,眼前的人总是一副热心肠愚笨又老实,轻笑着摇摇头,至少他现在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书生,而非手握五万大军傲然而立的凛凛将军。至少,他不在家的时候,自己还可以叼着两壶小酒慢条斯理地等他回来。 岁月如歌,最平淡的日子,才是最让人惦记。 天边的流云几抹,被夕阳涂上了最艳丽的色彩。帮最后一位客人写好字以后,两人慢慢悠悠地走回家,黄昏的迟墨街上人群零零散散,大多是兜着篮子回家的老妇,或是结束了一天工作的丈夫,心急火燎赶回去与家中妻儿相聚。 市集的西边,就是两人初遇的地方,姜醴看着那扑哧一笑,颇为严肃地问他。 “当日,你真的是因为我唱得好才鼓掌的吗?” 沈执神情有些古怪,半天憋了一句,“是。” “哦?”姜醴挑眉看他,“我唱的真真如黄鹂鸣啭,比月中姮娥婉转三四五六分?” “呃……是……”脸色有些青紫。 “那愣头青,”倏地走到他面前,“等你回来了,我就天天唱给你听,变着花样唱,每天不重样,不唱到你腻烦绝不休止。” 墨色的瞳子噙着笑,却是异常认真。 沈执看着他好久,终是勾住他的小指。 “一言为定。” 院子里的杏花终于开了,米白色的小花泛上娇嫩的粉,像是美人点了胭脂,弱不禁风地倚着枝桠。 姜醴捻着扇子,站在庭院里看花。天上嵌着剪纸般的月牙,没有去年十五的那般圆,暗暗地发着微弱的光。 背后一双手轻轻地自他的腰间滑来拥住他,下巴搁在肩膀处,温热的呼吸缭绕在他耳畔。 “沈执。” “嗯……”背后抱着他的人应诺,唇瓣落在他肩上,温柔地舔舐亲吮。 “明天你要走了。” “嗯。”咬上他的耳朵,喷出的气息像猫爪一样挠着他的耳尖。 “这次,胜算多大。”不带起伏的声音,平静如水。 背后的人滞了滞,仿佛连呼吸都停在了原处。 半晌,姜醴叹气,说不出苍凉或者悲哀,仅仅是再平常不过的叹息。静静地转过身,手缠上他的腰,伏进他的怀抱里。 沈执一愣,也是默默地搂紧了他。 夜静更深,残月如钩,吠闹的家犬早已沉沉睡去,孩童也在母亲的歌谣中缓缓进入梦乡。对他们来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太阳从东边升起,父亲早起工作,临走时拍拍儿子的头嘱咐要好好学习,鬓角的白发宣告着他不复年轻;母亲在家洗衣做饭,满心欢喜期待丈夫和儿子归来;书院里朗朗读书声不绝于耳,孩童有时会被窗外鸣叫的雀鸟勾去了心神,先生走来,龇牙咧嘴地挨一个戒尺;傍晚夕阳西下,踏着河水的叮咚声匆匆跑回家,母亲做了香喷喷的饭菜,拿起筷子刚想偷吃,头却被父亲敲了一记,母亲在旁掩嘴笑,窝在角落里的小狗懒懒地做着梦。 一切照旧,平淡的生活仿佛根本不会有什么波澜壮阔。 与爱人相拥而眠,日复一日,最普通的生活,却是他们怎么也换不来的念想。 树下,是谁的青衫沾了涩意,泪湿满襟。 第24章:梦回 走的那天,天下起了小雨,绵绵入骨,粘稠地直钻进人心窝。 他硬塞给他一壶清风醉,“好了你走吧,我还要在这收拾收拾东西。” 沈执看着他点了点头,眼角有些红。 “别哭哭啼啼的,”姜醴弯起手指拎起他的嘴角,“大男人怎么跟个姑娘家似的。” 沈执嗯了一声,背起行囊,望向他最后一眼,目色溶溶就像要把他深深刻进自己生命里。终是回过头,背脊挺直,一步一步走得坚定不移。 姜醴抱着酒靠在门边,看着人影渐行渐远,忍不住唤了一声。 “沈执。” 十步外的青年身形一滞,轻轻转过头来,偏偏伞一斜,带着水珠落下,激起朵朵水花。 姜醴笑眯眯地朝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愣头青,等你回来哦~~” 沈执嘴角扬起,惹得云中太阳都往下望,他欠了欠身,郑重地说。 “回来娶你。” 笑骂了一句滚,将坛子冲着他的背影砸去,摔在地上裂成了碎片,清冽的酒酿洒了出来,渗进了青石板,凉透了四月天。 姜醴望着天,半晌,低头自嘲。 “真是……浪费了一坛好酒呢。” 人一别,总是千秋万岁不回春。 传言皇上新任命的大将军边疆抗金,硬是用五万残军与敌人的十万精兵拼了半个月,粮尽弹绝。最后一日的决战,竟下起了瓢泼大雨,明知不敌,将军仍手持利刃站在大雨中,雨水洗去了他脸上的血泪,他意气风发,面对敌军毫不畏惧,一声杀豪情万丈,天地为之低昂,背水一战,他身受重伤,带着身上深深浅浅的刀印双眼血红冲到敌军将帅面前,刀起刀落,血溅三尺,同时背后长刀刺入心脏,他倒地,脸上不是杀敌报国后的死而无憾的笑,而是如释重负的解脱和释然。 将领被杀,敌军士气大衰仓皇逃窜,这次,竟是宋军战胜。 凯旋回程之时,围观的人群最前端有一白衣公子,捧着两壶酒兴高采烈往外望。城门大开,遥见一口黑棺缓缓抬进,哭声悲恸动天。他摔破了酒,跌跌撞撞俯身去捡时割出一条血痕,满眼的猩红。他坐在地上直至人群散去,扶着完好的酒瓶一杯一杯往喉咙里拼命灌,时而端起酒杯对天,好似在敬早已不在的人。他喝着喝着开始哭,哭了又继续喝,直到嗓子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路过的行人只当他是个疯子,摇摇头各自行路,最后天黑时,有一男一女匆匆赶来,扛起酩酊大醉的白衣公子悄悄消失在路的尽头。路人说,这白衣公子的相貌已记不清,只是他拿的酒清香醉人,好似是那远在锦官城的姜家绝酿,清风醉。 五年后。 成都。 夜色低垂,月影如纸剪落云端。 姜家的府邸中,一男一女闲步庭中。 “相公,今晚的月亮真美啊。”女人温婉可人,指着那天上的月牙娇声低语。 “嗯,成都的月亮,都快比上江南了。”男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敛去了昔日的风流不羁,愈显的成熟稳重。 月上柳梢,女人来了兴致,眉眼含笑问自己的丈夫。 “相公,你不是说曾经在江南有一位好友吗,他又是个怎样的人?” 男人低头不语,半晌开口道, “我这个朋友,脑袋从来一根筋,认定的事情绝对不会更改。为人愚笨、老实,无论谁的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扛。”男人低低地笑了起来,“他这辈子干了不少傻事,不过最傻的,莫过于在一个五音不全还偏偏死要面子的男人唱完歌后傻乎乎地鼓掌。” 男人大灌了一口酒,遥望天上清冷的月亮。他在笑,可是女人却觉得那笑苦得让人心头发凉。 “醴哥哥……你爱我吗?” 姜醴微微一愣,伸手抚上她的发,仿佛方才的失神不曾存在过,“说什么呢,婉儿这么好的姑娘,娶你为妻是我三生有幸。” 他看了看女人隆起的肚子,笑得柔和,“何况,我也是要当父亲的人了。” 宁婉儿在他说完话后羞红了脸躲进他的怀抱,他脱下袍子轻轻披在她身上,轻声道,“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夜凉如水,院中的桃杏夭夭动人,草叶上沾了露珠,风吹过缓缓落下,啪一声碎裂却无人看得见它的苍凉。 青竹扇挑公子笑,剑华方方离人歌。 今宵梦呓,袅袅江南浓雾未散,他停步在石板路的尽头,推开古旧的木门,沈执还是原先的模样,独自坐在树下看书,抬头看见他弯起嘴角,摇手让他靠近,眼中笑意盈盈轻轻浅浅。 “阿醴,过来喝酒。”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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