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FZ)+番外——笑过红尘
笑过红尘  发于:2014年0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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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他与他是父子,却相见不识。 当他与他相爱,才知血缘事。 他们违逆伦常,分离尝相思。 他本纵情山水得一生逍遥,愿为他放弃。 他有仁爱之心能封侯拜相,愿与他归隐。 他们辗转曲折,终于成眷属。 故事中除了两位主角颜苏和言墨外,还有许多风流人物。 清高傲慢却对颜苏默默关心的穆相、风流倜傥处处维护颜苏的付小王爷、喜怒无常行事多变的皇商顾飞晚、神秘的司空任风,还有许多性格各异的人们,他们究竟是何身份?究竟有何计划?究竟对颜苏的情谊是真是假……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不伦之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颜苏,言墨 ┃ 配角:付连玉,穆清远,顾飞晚,司空任风…… ┃ 其它:父子年上 1.相见不晚(一) “惜儿!惜儿……”九五至尊抱着女子的尸身,悲痛欲绝。 唯一至爱,以这种决绝的方式离开自己,没有哪个帝王肯接受这样的事实。用尽一切手段,甚至不惜颠覆一个国家,将最爱的女人抢到身边,哪怕她是皇帝的皇后。然后,有了一个共同的孩子,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昨日欢声笑语,今日却生死相离。 是因为听说那个男人死了么?他根本就不爱你,你凭什么为他陪葬!爱你的人是我,肯为你背弃天下的也只有我!我们还有一个聪明的孩子。这些还不够么…… “惜儿……为何,为何我终究得不到你……” 颜晟熙躲在长长的帷幔后面安静地看着,寝宫内身穿龙袍的皇帝抱着女子的尸首,低声质问,悲戚呢喃。而小小的孩子不明事理地趴在床内侧,睁着黝黑的眼睛望来望去。昏暗的灯火将室内分割成明暗两面,明亮处照见了生离死别的悲伤,黑暗处,那孩子如今已是彻底的孑然一身了。 帝王累了,那一夜使意气风发的男人苍老了十岁。 至此后,帝王封闭了他装满爱恨情仇的心,带上无情的面具,冷漠地处理国事,冷漠地清除旧朝余孽。即使鲜血浸入脚下三尺尘土,亦是直接踏过。 惜妃被追封为皇后,他们三岁的孩子被封为太子。七岁的颜晟熙成了孤儿,没有人承认这位昔日皇子的存在。一年前,他是这个国家唯一的皇子,备受瞩目和关爱。一年后,他躲进黑暗的冷宫,独自承受无尽的孤寂和屈辱。 春来,冰雪消融,带走阴霾和恐慌,所有的风暴开始沉淀。静静的,整个世界只有新芽破土,和花瓣绽开的声音。 春夜,亦是美的温和。晟熙悄悄溜进东宫,摸到太子的小卧房里,那孩子早已在桌上摆好糕点,撑着小脑袋,百无聊赖。 “阿吉。”晟熙轻轻唤着。 “颜哥哥!” “嘘!”晟熙捂住阿吉的小嘴巴,带着小孩子坐到床上。 “颜哥哥,快吃!这都是阿吉特意准备的。”小孩子仰着脑袋,将糕点盘子往晟熙怀里塞。 晟熙也不客气,抓了糕点便往嘴里喂。 “好吃吗?”阿吉笑着问道。 “嗯,好吃。”晟熙很久没有吃东西了。 阿吉眼巴巴地望着晟熙,见他吃得差不多,才揪着他的衣角,讨好地说道:“哥哥,阿吉要听曲儿。” 晟熙瞧见阿吉可怜巴巴的样子,叹道:“阿吉,你又忘了。不可以叫我哥哥的。” “为什么嘛,颜哥哥和阿吉都是母后生的啊。”阿吉小小的脑袋不懂那些事,只记得母后待哥哥是很好的,总是温柔地唤着“孩儿。” “阿吉是我的弟弟,我却不是阿吉的哥哥。”颜苏只能这样解释。如今连国的帝王不承认这个前朝皇子,自然也不会允许晟熙和他的孩子交往。他或许是恨着自己的吧,还有那个夺其所爱的父亲。 “好嘛,不叫就不叫。颜哥哥给阿吉唱曲儿啦。”阿吉拉着晟熙的衣角撒娇。若是颜哥哥不唱曲儿,自己就睡不着了。 晟熙摸摸阿吉的小脑袋,让他躺到床上去,拉过被子盖好,才轻声哼唱起来:“芳菲雪尽雨空蒙,推窗才晓换东风。浮萍锦鲤悠游过,无那阶苔旧时同。 重镜掩映飞云鬓,玉照冰肌凝露泣。杏花魂白歇春雨,水剪秋眸点涟漪。 韶华曾经戏西席,折梅笑随竹马去。鸾堂金殿龙腾舞,对烛合酒鸳鸯巾。 诗书逍遥平生志,春宵一夜拂袖罢。花笺尽诉相思意,年年深情复痴心。 旧影从容天涯近,可怜满园落花彤。径取珠钗双泪垂,垂泪只对嫁衣红……“ 母亲总是抱着他坐在院子里看满园春色,望着半空的乱红纷飞,轻轻唱着不知名的曲子,一遍又一遍。 满心伤怀,那眼神是小小的晟熙还看不懂的眷恋、期盼和失落。颜苏只记得这首曲儿,却不懂它的意思。舒缓悠远的曲调,其中那份浓浓哀伤,却记得分明。 低头见阿吉已经睡熟,晟熙吹熄蜡烛,蹑手蹑脚地走出东宫,循着小径绕回冷宫的小院子。这里的凄凉气息,是晟熙所熟悉的,无论是和母亲在一起时,还是后来独自住在这个院子,无边的寂静和冷清,晟熙早已习惯。 在坚硬的床板上躺了一晚,晟熙揉着眼蹲在井边打水,粗粝的麻绳勒的双手通红,好不容易打上半桶水,搁在地上,双手舀起一捧清水拍上脸颊,冷的他直打寒颤。拿衣袖胡乱抹了一把,整理干净的小脸儿清秀而精致,只是十分瘦削。轻蹙眉头,晟熙摸摸肚皮,昨晚吃的糕点不管饱,现下又饿的咕咕叫。 在冷宫里晃荡半日,寻得了几棵野草,大多小的可怜,塞进嘴里嚼两下便吞了,喝一口凉水,晟熙吐出苦味,皱着眉缩在墙角。捂着肚子,希望可以多忍一会儿,毕竟御膳房现在人多,自己进不去。 三年了吧,在这荒凉的冷宫里也呆习惯了。哪里有可以吃的野菜,什么时候可以很容易地捉到鱼,管御膳房的大太监什么时候会偷懒,晟熙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这个时候,那大太监应该躺在御膳房院子里的躺椅上,一边喝茶一边懒洋洋地监督厨子们做糕点。所以,现在必须忍耐。 春日的风还有些寒冷,像是刺骨的针,扎在身上不好受。晟熙捂紧脖子,愣愣地望着从角落里转出来的小黑猫,大眼瞪小眼望了半晌,黑猫撇过脑袋晃悠悠从他面前走过,钻入灌木丛不见了。 晟熙好笑的摇摇头,站起身,迎风往御膳房走去。 猫着腰从墙后拐出来,左右看看没有人,很好,继续往假山摸去。 “站住!”一声呼喝,吓得晟熙不敢动,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哟!这不是太子弟弟吗,抱这么多糕点,当贼么?”满是戏谑的童音响起,晟熙望去,却是几个大点儿的皇子拦住了阿吉,领头的大皇子扯着阿吉的衣襟,提起来与他同高,眼对眼,鼻对鼻。 阿吉死死抱着怀中的包裹,也不管糕点被揉的稀烂,咬着牙瞪向大皇子,吼道:“才不要你管!” 晟熙看了着急,躲在假山后面抠草皮。这个傻瓜。 大皇子被喷了一脸口水,气急败坏地将阿吉往地上一扔,“哼!本殿难道还管教你不得?给我打!”招呼后面跟着的几个皇子和伴读,抡起袖子就往阿吉身上招呼。 阿吉本就小,打不过大个子,缩在地上,双手竟不抱头,只护着怀里的包裹。晟熙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冲上前去一把推开大皇子,瘦瘦小小的晟熙比起和他同龄的大皇子矮了一大截,却仍然仰起脑袋张开双臂挡在阿吉面前,怒视眼前的一群小娃娃。 阿吉见状,吓了一跳,连忙爬起来推搡着晟熙,不住喊着:“你快回去!不要你来!快回去!” 晟熙揪着阿吉按在身后,明亮的眸子瞪着大皇子,也不说话,俨然一副保护的姿态。 别人不认得,大皇子连文湛却是见过颜晟熙。以前随父亲进宫,见过这位唯一的皇子。他曾经躲在假山后面,偷偷地望着尊贵的孩子。那孩子小小的一个,被宫女们众星拱月般围着,不断送上金麒麟、珊瑚珠等小玩意儿,闪亮的光芒耀花了人眼,那时他只觉得羡慕。 如今晟熙不像以前那样白白胖胖,大皇子想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遂指着晟熙道得意:“原来是你!哈,跑出来找打么?都给我上,两个一起揍!” 后面的小孩子听罢,呼啦啦围攻上来。大皇子将晟熙和阿吉推倒在地,用脚使劲儿踹。晟熙全身包住阿吉趴在地上,用瘦弱的脊背接下所有拳脚。 待那群孩子打累了,一哄而散,阿吉从晟熙怀里爬出来,泪眼汪汪地瞅着晟熙满身的伤痕。 “颜哥哥,颜哥哥,你快起来……” “阿吉,别哭,我没事。”晟熙尽量扯出一个微笑,撑着地面坐起身。只觉得全身酸痛,一动就疼。 阿吉哭够了,将怀里的包裹递给晟熙,“颜哥哥,给,给你的,都坏了……” 晟熙摸摸阿吉的头,按进怀里揉着,“阿吉,谢谢你。以后不要这么做了,我能自己解决的。” 阿吉抬起头来,拉着晟熙的袖子,抽抽搭搭地道:“阿吉去跟父皇说,不要他们欺负你。” “千万别!”晟熙吓住了,扶住阿吉的肩,正色道:“阿吉,听哥哥的话,千万不要跟你父皇提起我。” 阿吉虽不大明白,却也乖乖地点了头。晟熙再三嘱咐,只说想回去休息,才劝走了阿吉。晟熙回到冷宫的小院子,关上门便躺在床上,咬牙忍住身上的伤痛,泪水在眼眶里转了一圈,被生生咽回去。背上痛得麻木,何时睡着也不知道。 一觉醒来,外面已是入夜。漆黑的夜空挂了个白惨惨的圆盘,没有星子,只黑的可怕。晟熙头上冒冷汗,脑袋里也晕晕乎乎的,抬手一摸,竟有些发热。他撑起身靠在床头,喘了几声才稍微舒坦些。 爬起来,在柜子里翻翻捡捡,摸出一个小纸包,里面躺着几粒药丸子,是晟熙上次发烧找太医院的药童讨来的。吞下一颗药丸,喝口凉水,不一会儿便觉得好多了。晟熙推开门,站在院子里仰头望月,白白的月光照在脸上,清冷寂静。 想了些什么,晟熙自己也不明白。无非是御膳房的糕点,阿吉的几个兄弟,好像还想到了从前母亲抱着自己唱歌。其实还有个父亲可以想的,但是晟熙压根儿不记得那个男人长得什么样,一年里除了除夕守岁会碰面,从来见不到人。但就算是除夕守岁,晟熙不敢看他,他也不看晟熙,两人像是陌生人。他从不过问后宫的事,也不怎么管朝堂政事,臣子反叛篡位,他似乎毫不在意。很奇怪是吧,不像个皇帝的皇帝。 不知站了多久,晟熙觉得冷了,才回房把自己埋入薄薄的被子里。 后来的生活一点儿也不安宁,自那次后,似乎被大皇子给惦记上,隔三差五来找麻烦。晟熙气极,抡起木棍就将大皇子打晕了。于是晟熙便被兰妃叫来的侍卫押在了馨兰殿。 兰妃一身淡黄碎花长裙,金钗玉簪插了满头,坐在主位上恶狠狠地瞪着晟熙。两边的太监压住晟熙,让他不得动弹。 晟熙侧脸贴着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只看见旁边太监穿的蓝色布鞋。 “就是这个贱种伤了儿臣,请母妃替儿臣做主!”大皇子委委屈屈地坐在一旁,脑袋上还缠着白布。 “哼!”兰妃扭着水蛇腰从台阶上走下来,叫人扳起晟熙的脸,看了一圈,忽而面部一阵扭曲,“给我掌嘴!不见血不许停!” “啪啪啪!”几声响后,晟熙的脸肿的不像话。 兰妃看着晟熙嘴角的鲜血,才舒坦了。撩着茶杯盖子,缓缓吹了一口气,眼中满是鄙夷, “扔翠袖居去。” 于是,晟熙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被扔进了所谓的“翠袖居”。 被拖出去的那一刻,晟熙心里只是遗憾,阿吉一个人在这宫里,要怎么办呢。但愿那个皇帝能照顾好阿吉,不要像自己这样。 春风依旧吹得欢畅,彻底带走寒冷,暖暖的和风,像是故意一般,拉走了晟熙冷宫的记忆,接下来,会是百花盛开的夏日吗? 2.相见不晚(二) 翠袖居位于京城有名的烟花之地,进了烟柳巷,左手边第三个楼便是。楼门挂着翠绿的绸子,装饰高高的门楣,一拖到地,像极了春日山里泛着绿意的瀑布。 晟熙被扔进翠袖居的时候,老板紫月刚买进三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正愁年龄大了些许,不好挂牌,见了晟熙才笑盈盈的打起小算盘。 紫月虽说快三十岁,但保养的仍像二十出头。两只手指挑起晟熙尖细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越瞧越满意。“带下去好好养着,等脸上消肿了再给我看。” “是。”龟奴将神色漠然的晟熙架走,紫月抱臂靠在门口,望着远处皇宫的金瓦飞檐,轻蔑一笑,转身进了大堂,催促几个慢吞吞的小倌赶紧到门口接客。 十来天后,紫月见到晟熙,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神色,有些好奇地问:“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晟熙抬眼看了看靠坐在床头的紫月,淡淡点了头。 轻笑一声,紫月道:“真是难得,遇到你这么个聪明人物。”不惧不畏,不惊不慌,不哭不闹,不冷不热。 晟熙下意识皱眉,那评价三分称赞七分调侃。瞥见晟熙秀眉微皱,紫月凤眼一吊,伸手挑起了晟熙的下颌,指尖在淡色的唇角轻轻摩挲,感觉到晟熙轻微的躲避,手臂一挽将人带上床压在身下。 缓缓挑开晟熙的衣带,按住挣扎的手臂,一口咬上细嫩的脖颈,留了一个浅浅的牙印。晟熙猛的推开紫月,想要坐起来却被他一把钳住手腕压在锦被中。 “我知道你是从皇宫出来的,是皇亲国戚也好,贵家公子也好,进了我翠袖居的门,就只有伺候人的份儿。凭你这张脸,我自会好吃好喝供着你。你也别给我耍小性子,安安分分的,好好听话,还能活得久一些。” 紫月凤眼带笑,在晟熙耳边缓缓说着。晟熙努力让自己接受现实,或许从记事起就该懂得认命。 紫月惊讶的发现,身下的人很快就放松下来,抬头看去,只见晟熙双眼紧闭,精致如玉的脸上两行清泪。 有些疼惜了,这个坚强的孩子。 替晟熙整理好衣物,紫月倒了杯水递给床上的人,看他喝下缓了情绪,才道:“你会什么?琴棋书画?” 晟熙呆了会儿,低声说:“我认字。” 紫月瞅见晟熙白皙的手指,长长的,细细的,很是漂亮。“跟我学琴吧。” 晟熙点点头,之后便望着手中的白瓷小杯发愣。紫月淡淡看着晟熙,好一会儿眨了眼,垂眸走出房间。 若说风尘花月,不过是眨眼云烟。正当鲜艳,众人趋之若鹜,而过去的再也无人提及。 晟熙坐在洒满阳光的屋子里,一身碧蓝宽袖交领长衫,腰系同色丝带,靠着窗栏看手中的一本诗集。淡淡墨香萦绕鼻尖,似乎诗里的花香草香皆化作轻烟,弥漫于四周,隔绝了尘世喧嚣。 紫月进门看见这样一幅美景,却没有心情欣赏。他走上前抽走晟熙手中的书,对上清透的眸子道:“我是让你学琴,怎么就爱看这些杂书?” 晟熙淡淡笑着,靠在窗边也没动。“诗意也可作琴意,我这不是在提高涵养么。” “哼,前半句说得在理,后半句可是故意讽刺我?”紫月将诗书扔到窗前的矮桌上,随口笑道。 晟熙也知他在打趣儿,撑了下巴望着楼下庭院里的夏日繁花,轻声说:“我哪儿敢。” 紫月看了眼楼下,又看着总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晟熙,道:“今儿晚上云舞出台,你去跟他对个琴。饭要吃,生意也要做。” “嗯。”晟熙淡声应了,便要起身,抬眼却见紫月倾身压上来,一股浓香萦绕鼻尖,让人不自觉往后退。 紫月好笑地望着晟熙往后躲,偏不愿让他如意。一手勾起晟熙颊边几缕发丝,咬在嘴里,慢慢贴到他嘴角,轻声说:“晚上不拉帘子,好好打扮。” 晟熙偏了偏头,望着窗外透明远空,随口应了。紫月瞧着无趣,眨眨眼,一口咬在晟熙脖子上,感到身下人明显的颤抖,才满意地舔了舔艳红的咬痕,轻笑着走开。 晟熙叹口气,一年来,这人竟是玩不够。晟熙撑起身,恰见小玉进得门内,面无表情地换了茶水,看也没看晟熙一眼,转身出门。 晟熙也不知道这小厮怎就偏看自己不顺眼,暗地里没少使绊子,若非紫月处处维护,怕是要饥一顿饱一顿了。 伸展筋骨,浑身舒畅了,晟熙才抱着琴出门,右转敲开云舞的房门。 “流琴?快进来。”云舞一身轻紫纱衣,拉着晟熙进门,打发一脸贼笑的小佳出去端茶,替他把琴搁在桌上,才坐到颜苏身边,笑道:“昨儿个给你送去的甜糕怎么样?喜欢不?” 晟熙想起那盘儿红红绿绿的糕点,垂眸轻笑道:“很甜。谢谢你。” “跟我还客气什么。”云舞两手拉着晟熙的手,身子不着痕迹地靠在他手臂上。 “是呀,琴公子和我家公子关系这么好,再客气就矫情啦。”小佳拎着白瓷方壶,替两人掺了香茶,一边笑得眼不见缝。 “要你多嘴,我和流琴说话,你快出去。”云舞笑眯眯瞧着小佳,直把人看的浑身打颤,一溜烟儿跑掉,还不忘关上房门。 晟熙垂眸喝着茶,轻声道:“今晚你跳什么曲子?” 云舞扒着晟熙的胳膊,撅了嘴道:“随便跳呗。哎,你可有新曲?” 点点头,晟熙只道:“才写了一首《回夏》,大致是表现又一年夏日繁景的意思。” 云舞想了想,笑道:“你等着。”说罢转身去屏风后扯出一件水红纱衣,拿来给晟熙看,“这件如何?” “嗯。”晟熙微笑着颔首。云舞长的很精致,生来就像花一般张扬艳丽,很适合各种红色。 云舞得了赞赏,伸手就去解腰间的衣带。轻衣滑下,只剩一件透纱里衣,映衬浅淡肤色。晟熙垂下眼眸,没有去看。 忽而眼前出现一双玉足,踩在红色地毯上,越发显得白嫩。脚边水红纱布轻垂,晟熙便知他是穿好了。抬头见云舞脸颊微红,衬一身水红纱衣,玉肤半透,手足纤长,腰肢如柳,晟熙微微一笑,道:“很漂亮。” 云舞眼睛一亮,搂住晟熙脖子,笑道:“你也穿水红色好了!” 这一靠,晟熙才发现云舞全身居然只穿了这么一件,此时他两腿分开站在晟熙曲起的右腿两边,清风一吹,纱衣微曳,竟是若隐若现。晟熙却叹了口气,直言道:“你好歹也穿一条底裤,这般模样是想自讨苦吃?” 云舞嘟了嘴,干脆一屁股坐在晟熙腿上,这下子,是大半条腿都露在外面,晟熙连忙撇开脸,只望着桌上的茶杯。 “你这么君子做什么,我可早把你看光了,不想看回来?”说着竟是整个身子贴在晟熙身上,在他耳边呵着湿暖热气。 “你……别闹。”晟熙一手推开云舞,却被他搂的死紧。本是夏日,晟熙自己也穿得单薄,和云舞贴在一起,只觉难受得紧。 云舞见这晟熙这般不愿,哼了声站起身,坐到他面前的桌上,两腿相叠,只拿白花花的双腿对着他。 晟熙干脆转身抱琴,坐到琴架后,试了试音,说:“先听我弹一曲吧。” 云舞赌气不说话,只想着这小孩儿怎么跟个老先生一般,死没情趣。难道真是年龄未到,对这方面毫无反应? 正想着,流水琴音已从晟熙指尖跃出。缓步轻摇,繁花瞬放,似水荡似风扶,玉立芙蓉托瑶露,满庭夏树缀清芳。云舞不禁随着优柔乐曲旋起舞步,好像身在夏花盛绽的庭院里,蝴蝶翩然,莺鸟相和。 曲罢舞歇,云舞拍手笑道:“好曲子。流琴啊,你小小年纪夺这头牌名位,真不是虚的。” 晟熙回以一笑,“你也跳得很好呀。” “你就不能多夸几句,好歹我也是头牌,誉满京城呐。”云舞坐到晟熙身边,抱着他的手臂笑道。 “你听的夸奖还不够么。”晟熙轻笑,又道:“今晚见吧,我先回了。”说着站起身,伸手抱起琴,见云舞一副不高兴的模样,便说:“我也穿水红色好了。” 云舞这才开心起来,搂了晟熙的肩膀送他出门。 刚来到门口,还没走几步,就被一身鹅黄抱着琵琶的秀水撞了个趔趄。云舞张口讽刺道:“哟,这是哪个不长眼的,撞了人还不知道歉。” 晟熙阻拦不及,云舞这一句果然引来周围几个公子的围观,一个二个都幸灾乐祸地看热闹。 那秀水和小玉还有另外一个叫莲叶的少年,是一年前晟熙进翠袖居时紫月刚买回来的,本是可以顶几个台柱,坐头牌之位,谁料晟熙来后,紫月重点培养,这三个就被嫌弃了。秀水自然看晟熙不顺眼,明里暗里手脚做了不少,云舞帮着晟熙,经常和秀水抬杠。 “哼,自己不会走路,怪到别人头上,不长眼的还不知是哪个呢。”秀水抱着琵琶本是有事,急冲冲撞了晟熙,这会儿也懒得跟云舞耍嘴皮子,说罢便要走。 云舞被人顶撞,哪肯放手,伸臂将人拦下,调笑道:“走这么急,是见哪个相好的?也拉来给我们引见引见啊?” “要引荐也轮不到你。”秀水睨着云舞,一脸轻蔑。 云舞哈哈一笑,“哟,敢情这是找到靠山了。东街的张痞子,还是西街的李哑巴啊?” “云舞!你少说几句,人家分明是有事,你拦他做什么。”晟熙知道云舞的性子,只护着自己喜欢的人,看不顺眼的往死里磕碜。 秀水这次居然没回嘴,只挑了眉,笑道:“今儿晚上你就知道了。我懒得跟你计较。”说罢,一脸骄傲地抱着琵琶下楼了。 云舞气不打一处来,朝晟熙怒道:“你拉我干什么?不让我教训他,哪天他们欺负你,别找我哭!”说着转身进门,也不送客了。 晟熙无奈摇头,抱着琴回了自个儿房间,撞见小玉站在衣柜前,恰好翻出一条珍珠手链。小玉听见动静,回头见是晟熙,冷哼了声,利索地把手链放回怀里,合上柜门,大步走出去。 晟熙更是无奈,也知道这孩子被紫月拨来给自己做小厮,甚是委屈,一般也由他顺些东西。他叹口气,放下琴,走到衣柜前找出一件水红纱衣,想了想,还是把白色里衣在里面穿整齐,才套了这件半透明纱衣。 站在镜子前,晟熙望着镜中的人,缓缓系紧腰带,挽好长发,想着晚上不拉帘子,心里多少有些不情愿。 他抬头看看花窗外西天边的缇红晚霞,这一年的夏日,总该有什么变化吧。 3.相见不晚(三) 紫月笑意盈盈地靠在门口,望着晟熙对镜发呆。看够了,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伸手将人搂在怀里,低头嗅了嗅乌黑发间的幽然清香,笑道:“我的流琴真是美。” 晟熙抬眼,望见紫月一脸沉醉,像是欣赏美酒一般沉醉其间,没有吭声。 美酒固然好,喝完了,便什么也不剩。那时,品酒的人,对着空荡荡的玉瓶,顶多感慨几句,再装满新酒,继续享受。先前已下肚的,是苦是甜,皆被压下,忘了滋味。 紫月取下晟熙头上的发带,拿起木梳替他缓缓顺发。“不用太正经,随便一些就好。” 晟熙任他整理长发,垂眸不语。没一会儿,紫月放下木梳,依旧抱住晟熙,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像是怕惊扰了画中的飘渺仙人一般:“跟我说说话,嗯?” 晟熙沉默一会儿,却问:“今晚有什么需注意的?” 紫月轻笑,湿热的气息洒在晟熙耳后,让人有些不自在。“还能有什么,不过是几个尸位素餐的废物,别理他们就行了。” “嗯。”晟熙应着,也不知再说什么。 紫月随手拉了拉晟熙腰间的绸带,水红腰带只得松松垮垮挂着,晟熙一愣,忍住伸手重系的冲动,撇开眼望着发亮的木质地板。 “好了,去吧。晚上开心些,好好玩儿。”紫月拍拍晟熙僵直的后背,语气柔和。 听着紫月像是哄孩子一般的语气,晟熙勉强笑了下,便抱着琴下楼。 这一晚实在不同往常,翠袖居的流琴公子献身台前,亲自抚琴见客,着实吸引了不少人前来一睹其风采。 听琴不如看人。那位流琴公子平素只在二楼隔间,拉了纱帘遮住身形,众人只听得悠游天籁,猜测操琴者是何等容貌,何等风姿,等了大半年,偏是连个侧面也没见着。这次却是非要将那流琴公子的模样好好瞧瞧。 还未入夜,翠袖居早已客满,前楼大堂呼朋引伴,二楼雅间执酒笑语,有好事者竟是开起赌局,赌那流琴公子今晚花落谁家。 倌儿们劝酒三巡,指着五层圆台侧面一座新搭的莲座琴台,笑说是给流琴奏曲儿用。以后,这耳福眼福,都叫人享受个够。 话音甫落,堂内灯火忽灭,玉带彩绸消失不见。正诧异间,一声清越琴音破开黑暗,几声颤音过后,随着翻飞的水红长袖,烛光渐明。首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身水红纱衣的云舞。精装玉容,飞眉红唇,冰肌玉足,雌雄莫辨,直将人的三魂勾去一个半走了。 舞跳了一半,众人才反应过来,今儿个是来看流琴的,不是来看云舞的!于是急忙寻找,眼神往琴台上一移,便不肯再动。 乌发掩了半面,长睫遮了明眸;淡唇不着一色,玉肤不抹一痕;水红轻纱如莲,莹白内衬似雪。偏是那张未至少年、刚脱稚气的素颜,叫人恨不得给他画上几笔,或妖艳,或妩媚,皆可随心所欲,而他,似乎什么形状都异常适合。 晟熙轻轻按住琴弦,声音停歇,余韵散后,才抱琴起身。下了琴台,趁众人还未有所反应,疾步走掉。 刚一转身,被斜靠着圆柱的醉汉一把拦住。也亏得他来晚了没有座位,选在离琴台最近的角落站着,才及时拦住这位清高的主儿。 那醉汉打着酒嗝,迷离地望着晟熙,似是看不太清楚,弯身凑近了仔细看。晟熙略微后倾,并未退开,只垂眸站着让他看。他屏住呼吸,那满身酒气似乎也闻不到了,只躲在封闭的窒息之中,将自己牢牢锁住。 “哈哈!好……好看!今儿个,爷……爷要了!”说着就要拉晟熙胳膊,却提前被一道水红身影拦下。 云舞笑嘻嘻地将晟熙挡在身后,朝醉汉笑道:“爷,您也看到了,流琴还小,这事儿还得等两年呢,您着什么急呀。” 说着,其他人似乎才醒悟过来,纷纷附和,说一通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不知是讨好云舞,还是给自己再加一层虚伪的面具,更有人义愤填膺把那醉汉给拉走了。 随后上来一个白衣贵公子,盯着云舞身后的流琴看了半晌,哈哈一笑,却道:“瞧这身子骨儿,啧啧,本公子若是等不急,又该如何?” 云舞还想再拦,那白衣公子却是直接推开云舞,一把抓住流琴胳膊扯到自己身边,紧跟着涌上来一群凶神恶煞的家丁,把两人隔开。 “张爷,您……”这架势,云舞看着只能干着急。 晟熙看着白衣公子抓着自己胳膊的手,瞥眼看见紫月斜靠在二楼楼梯处,便盯着他也不说话。 紫月收到晟熙淡然的眼神,叹口气,摇着柳腰下楼来。“张少爷素来怜香惜玉,您何必为难这孩子。” 张姓少爷听紫月两句话似是颇为受用,再看紫月轻衣便服,媚骨天成,不自觉就松了手。云舞见势窜到张少爷身边,攀在他胳膊上,笑道:“张爷公务繁忙,难得来一回,云舞陪您喝几杯酒,可好?” 这张少爷虽说只领了个闲差,家里却有个做尚书的爹,说公务繁忙,马屁倒是拍的正好。瞧着手里的流琴素容冷淡,似是又没了味道。再瞧云舞细腻的身子贴在胳膊上,心头一阵荡漾,顺杆吃了一把豆腐,随着云舞上了楼。一众家丁又是呼啦啦退的不见人影。 紫月见晟熙仍是淡淡地站在那里,走上前替他理了理长发,又将衣襟拉拢些许,轻声道:“怎么就不见你慌一次。” 晟熙却是浅笑一声,抬眉亮着眼眸道:“我还小。” “还真拿这个当借口。”紫月好笑地摇摇头。恰好紫月的小厮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紫月一愣,赶了小厮回去答复,转而跟晟熙说:“再去台上弹一曲,有人点《飞雪》。” 晟熙看了二楼正中的雅间一眼,淡淡点了头。紫月靠着红漆圆柱看晟熙奏完《飞雪》,便拉了人回房,竟是不肯让他再出去。 这一晚,说是败兴,倒也算不上,流琴公子的容貌说清俊不如月棋,说妖媚不如云舞,说醴艳不如景歌,偏偏素淡的让人放不下。有风流文士给了一个“雅”字形容,清雅、淡雅、风雅、雅致。反而叫满京贵胄着实牵肠挂肚一番。 “都是寻个新鲜。”晟熙换下水红衣衫,泡在浴桶里合眼放松。紫月便站在他身后替他洗发。 “今晚和我睡吧,看样子要下雷雨。”紫月用清水给晟熙梳洗,淡淡地道。 晟熙闭眼浅笑,“好。” 每个雷雨交加的日子,紫月都睡不安稳,直到和晟熙睡在一起,才得以睡个好觉。晟熙窝在紫月怀里,让他紧紧抱着,黑暗中看不清紫月的脸,但却知道他一定皱着眉。就算是自己,也不能让他把过去放下。 似乎,也没有那个义务。 死去的人,终究不会回来,生者心中的记忆,也许随时间的流逝,淡化也好,加深也好,都不再改变什么。 “还没睡?”紫月睁眼便见晟熙莹亮的眼眸望着自己。 晟熙松眉一笑,自动往紫月怀里缩了缩,“你也没睡。” “快要下雨了。”紫月话音刚落,窗外便是电光一闪,紧接着是一阵响雷,噼里啪啦好似擂鼓。 紫月赶紧将怀里的人抱紧,皱眉轻轻拍着,口里说着:“不怕,不怕。有哥哥在。” 晟熙当然不怕打雷,曾经在冷宫的日子,打雷闪电什么的,早已习惯。他知道紫月有个弟弟,和自己一般年纪,而且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死在紫月眼前。所以,晟熙从没有拒绝这样的拥抱,和保护。 他或许不太会安慰人,也不知该如何开导,他能做的,只是躺在紫月怀里,让他不会过于悲伤。 又是一阵电闪雷鸣,紫月拿被子将晟熙整个人包裹住,紧紧按在怀里。虽然有些闷,晟熙还是搂着紫月的腰,没有放手。 这夜的雨下了很久,直到第二日午时才停。阳光从云层后透出,把院子里的湿润一点一点染上耀眼的金黄。 简单梳洗后,两人一起吃了早饭。紫月下去安排事宜,晟熙想了想,趁着外面雨后清新,便出门走走。 夏日的园子很喧闹,尤其在阳光最盛的时候。牡丹大朵大朵地开着,挂着晶莹诱人的水珠,时不时掉下一两颗,滚进湖里,仔细听,还能听到清脆的“咕咚”声。 随意走着,也不担心泥土溅脏了白鞋,踩在湿漉漉的地上,既松软又舒适。 依稀听到人声,笑的如夏花般灿烂。晟熙抬头,却是秀水穿着粉红的夏衫挽着一个锦衣公子迎面走来。 那公子一身浅紫锦袍,深紫镶白边腰带,紫玉金冠,题字面儿白扇,再无其他挂饰,干净得很。 他轻声细语,指了指湖面上伸出的粉红荷花,秀水掩唇一笑,扒在那公子耳边说了什么,那公子也笑了,像宝珠展露光华,很是贵气。 秀水瞥眼瞧见站在湖边的晟熙,不自觉皱了秀眉,他身边的公子见了,顺风望去,忽然一愣,随即走上前。秀水只好朝晟熙一瞪,气鼓鼓地跟在后面。 晟熙眨了下眼,心中一叹,竟是直接转身离开湖边,朝楼内走去。 那公子不想晟熙这么不给面子,火气上头,三两步将人拦住,明目张胆打量起来。 晟熙微微皱眉,挪开两步,仍是不理这人。一步还未迈出,那人伸臂一拦,凑近些许,笑道:“可是流琴公子?” 晟熙不答,低头看着泥地。 那公子自顾说着:“昨晚一见,才知滚滚红尘也掩不住这般清流。”白扇轻摇,那人又道:“在下顾飞晚,无名皇商。” 晟熙听了好笑,皇商岂是无名。也不作多留,点点头转身便走。 “别走!”顾飞晚伸手抓住晟熙胳膊,不自觉使上劲儿,让晟熙皱起眉头。 “顾兄!”楼里走出一个穿着十分朴素的男子,一眼望去只觉普通,第二眼却觉得有些莫名的清冷。 顾飞晚张张嘴,讷讷喊了声“穆兄”,手上仍不肯放。 穆清远微微一笑,如远山游云般自然。他站在台阶上,朝顾飞晚道:“流琴公子既是不愿,你又何必勉强。” 顾飞晚想争辩,却也不知如何解释。讪讪放手,十分不舍手下温软的胳膊,又把晟熙上上下下瞧了个遍,恨不得穿透他一身天蓝水衫看到里面去。 穆清远似是没看见顾飞晚一脸哀怨,负手道:“不知本相可有幸邀流琴公子楼上一叙?” 晟熙点头,只道:“还请相爷稍等片刻,暂容流琴换身衣裳。” “流琴公子自便,本相在兰雅阁等候。”说罢,提步上了楼外的旋梯。 4.相见不晚(四) 顾飞晚眼巴巴望着晟熙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扇子也摇的有气无力。秀水好不容易把晟熙盼走,又见顾飞晚这般丢魂失魄,抿抿唇挨上前,扯了扯顾飞晚的衣袖,拿一双含情的凤眸望着他。 顾飞晚一叹,搂过自家美人儿往湖边去,继续赏繁茂夏花。 楼里,晟熙换了身素白长衫和木鞋,抱着琴进兰雅阁。 穆清远斟了两杯清酒,配着一桌小盘菜,将人请到桌边,轻声道:“流琴若不曾用午饭,便一起罢。” 他声音带着疏离的温柔,让晟熙不禁多看了几眼那个朴素的人。这一眼方叫他看清楚,那一身白衣雪带,布满暗绣,精细至极。也只有在近处仔细看,才看得出。晟熙心下忽然踏实了些,身居高位,似乎这样的装扮才是对的。 “多谢相爷。”晟熙淡淡地说,竟也拿起筷子径自吃了起来。 穆清远看晟熙自然流畅的动作,像是在自家吃饭一般,没有丝毫做作,反倒对他另眼相看了。见他又夹几筷子黑木耳,清汤拌着米饭,只捡青菜吃,再看这人瘦小的身子,不自觉皱皱眉,随即展开,低头喝酒。 两人再没有说话。吃过午饭,穆清远眯眯眼,躺倒矮榻上休憩。晟熙顿了会儿,轻声问:“可需流琴奏曲舒神?” 没听到穆清远回应,想是默许了。晟熙放下淡粉纱帘,将矮榻旁的花窗关上,打开外面的镂花格窗,让暖风在屋子里低徊缓拂,才坐到纱帘后,奏起悠闲的曲调。 太阳好像太烈了,把院子里吵闹的虫鸟晒得歇了声,只剩夏风摇晃树叶发出的簌簌声响。 祥和而宁静的午后,一曲收调,琴弦颤动。掩着素白纱帘的房门被人一脚踢开,闯进来一个嚣张的高大人影。 穆清远早已起身,冷冷望了眼门外看好戏的顾飞晚。顾飞晚被那眼神慑的一颤,连忙摆手脱离干系,撇嘴指了指身前幸灾乐祸的秀水,耸耸肩表示无辜。 晟熙掀开纱帘,一眼望见站在门口那满身金环银佩的异姓王爷。 定南王瞧见晟熙,立马仰头大笑,“谁说这小美人儿被人包了?爷怎么没看到!你们存心不让爷舒坦是不?爷今儿个偏要带这娃儿走,你们谁敢拦?” 说着上前要抓晟熙,还没碰上衣角,就听得一个舒缓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定南王,不用去巡营么?” 定南王一愣,那声音再熟不过。回身一看,坐在桌边优雅饮酒的,果然是穆清远这号危险人物。冷笑一声,定南王把魁梧的身躯往矮凳上一放,道:“相爷今日不当值?” 穆清远随口便答:“不当值。” “那本王也就不用去巡营啦!”定南王一口喝干杯中清酒,愈发想念府中用来喝酒的青花猛虎大海碗。 穆清远轻声一笑,示意晟熙继续弹琴。晟熙垂眸回了纱帘后,信手调弦,重奏一曲《回夏》,繁华满眼。 纱帘外,一个屠城鞭尸满身血腥的残暴将军,一个前朝末届状元如今高官厚禄的新朝丞相,只一壶清酒,两只玉杯,你来我往,明枪暗箭。他们说了什么,晟熙一句也没听见。他只知道,指下的琴弦跳动着的,是自己花了一年时间,写出的曲子。 再多繁盛,年复一年。凉风一夜,满地凋零。 曲罢,外面的交谈也停了。定南王站起身哈哈大笑,指着背后的纱帘傲慢道:“下月十五,我来领人,你要是不给,我就把这里拆了!”说罢摔门而去。 晟熙掀帘,却见房门外挤了一堆人,有喜有忧。紫月皱着眉站在门内,回身看了眼同样皱眉的穆清远,咬牙拉着晟熙走开了。 这个夏日实在不平静。 晟熙坐在琴台上弹着闲散的调子,满楼灯火辉煌,调笑劝酒,间或杂着几声调侃,无一不说的是下月十五的出阁花会。 这是紫月想出的最佳办法。只要有人能比定南王出的价高,就能让晟熙留下,而不用跟着他去南方,落个某种未知的凄惨下场。 自始至终,晟熙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想什么。指尖仍是轻盈地跳跃着,流淌出清澈的琴音,滑下莲台,消融在日复一日的喧闹与嘈杂中。 穆清远坐在雅间内,隔了满堂喧嚣聆听或婉转或闲适的曲子。他手举一樽清酒,支着额,闭眼寻找散落的音调。 房门被叩开,顾飞晚一身青墨锦袍坐到桌边,将雅间内的纱帘绣屏、花枝挂画全部无声欣赏一遍,转头回来,穆清远仍是闭目养神的模样。 “穆兄找我来,不叫美人,难道是要我陪你不成?”顾飞晚打开折扇,这次换了一副荷塘立蜻扇面,拿在手里闲闲摇着。 穆清远睁眼,温和道:“顾兄说笑。”只拿清冷眼角瞟了一眼大厅中端坐莲台的人。 顾飞晚挑眉一笑,咂了口酒,赞了声好,才说:“我没有理由帮他。” “我还记得,前日是顾兄想得美人一顾。” 穆清远举酒,顾飞晚隔空应承,饮下一杯,回道:“美人不屑,我又何必纠缠。穆兄不也这样认为?” 穆清远低低一笑,拿手指蘸着清酒,在暗红桌面上写下“南”“丝”二字。 见了那细瘦冷峻的字迹,顾飞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九分赞赏隐着一分嘲讽,“我可不认为穆兄是为那美人,才请我喝这南方特有的金丝酒。” 穆清远放下酒杯,却道:“若我说真是为那人,顾兄可信?” 顾飞晚瞧也不瞧穆清远,只望着楼下合眸浅笑、低眉弹琴的人,随着琴音,仿若唱和一般低声说着:“我信……” 一曲复一曲,舞袖曳地下章台。一声又一声,酒空人散月更明。 满堂寂静,偌大空旷的前厅里只剩晟熙和他的琴音。最后一个音调猛收回手,晟熙将手按在琴弦上,安静地坐了会儿,才抱琴离去。 顾飞晚推开房门,背对着穆清远叹道:“雅间里也不怎么干净。一千两,我只出这么多。”他走下楼梯,踩着碎掉的酒坛出了楼门。 紫月从屏风后缓缓转出,望着楼下脏乱的地面,不咸不淡地道:“相爷该回了。” 穆清远晃了晃手中的半杯酒,轻放在桌面上。走下去,却是从容地跨过酒坛和脏处,踏上门外驶来的马车。 十五的月色确实比往常要亮许多,将整条花街照的通明。 晟熙瞧着紫月往自己身上试衣服,白的蓝的红的,各种颜色像花儿一般。镜子里的那张脸仍是清清淡淡,左看右看,还是捡了素白常衫穿着。 紫月拿起胭脂盒,又拿起眉笔,叹了声道:“这些真不适合你。” 晟熙笑,指着眉笔说:“画些清淡的就好。” 紫月巧施几笔,显出浅淡轮廓,便住了手。晟熙望着镜子里比平常精致几分的面孔,问道:“可需奏琴?” “不必。”紫月从怀里拿出一个银镯子,上面吊着一颗银质铃铛,戴在晟熙左脚腕上,道:“这就够了。” 晟熙低眉晃了晃脚,铃铛跟着摇晃,零丁作响。 紫月的小侍推门进来,端了一碗清汤,递到晟熙面前。 晟熙摇摇头,只道:“不用了。”又听外面哄闹声颇大,想时间也快到了。“下面可是开始了?” 紫月颔首,紧紧抓着晟熙的手,牵出门外。 堂下的热闹和以前所有花会一样,张灯结彩,美酒美人,除了台上一人无不喜庆。 紫月未多说,一切皆是老规矩,价高者得。 晟熙缓缓走上台,铃铛响过一阵,随着清灵铃音而来的是越喊越高的人声。定南王坐在偏左雅间,大手一挥便是五百两,这般高价想也无人敢往上喊。 晟熙抬眼,那雅间的门正好开着,透过花栏能看见定南王搂着一个较弱美人坐在桌后,那两人的身形实在落差太大,显得颇为滑稽。 紫月靠在楼梯旁的红柱上,听到定南王的喊价倒也在预料之中。大堂里的散客已经不再叫价,毕竟五百两是个很高的价格了。但是安静了一会儿,二楼雅间里有一个清越的声音喊道:“六百两。” 这声音是陌生的,不是穆清远,也不是顾飞晚。 定南王一听,立马加到七百两。 那雅间的门是关着的,也不知里面什么状况。只跟着传了一声“八百两”。 定南王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吼了声:“一千两!谁敢跟老子抢人!” 满楼皆静,雅间里安静了好久,才听得一声叹息,“我也没办法了。”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却道:“叫你爱打抱不平,这回一千两足可以把人家买回去了。”第三个声音又道:“得了,要不你那八百两请我们喝好酒,算在那孩子头上,权作个维护。” 雅间里几人哈哈一笑,算是放弃了。那定南王见再没人跟自己抢,笑的很是猖狂,从外面听来,颇有些渗人。 突然又一个雅间里有人喊道:“一千零五十两。” 晟熙奇怪地看了眼雕着荷花的门,听声音是顾飞晚,那“五十两”似是咬着牙喊出来的,叫人忍俊不禁。 定南王的怒火顿时被挑起,五十两还敢加!干脆出个一千五百两,把银票往桌上一拍,朝楼下的紫月喊道:“把人送到我府上去,本王直接买了!”他大步踏出楼门,蹬上马车驶远,满堂又爆出一阵哄闹,皆道那王爷着实肯下本钱。 看了眼握拳不语的紫月,晟熙走过去抚上他拳头,轻声道:“别担心。” 紫月怔怔望着晟熙淡淡的神色,立马转身上楼。顾飞晚刚开门,眼见紫月冷着脸往这边走来,赶紧翻窗逃了。 当晚,晟熙踏上定南王府的马车,消失在花街。 第二日,便有消息传来,流琴公子跳湖殁了。听说是定南王喝醉酒,连人都没碰到,就给丢了。朝野上下将此事当做笑话足足讲了半个月,定南王气的立刻领兵回了封地。 翠袖居至此少了一个头牌,流琴的位子便由小玉顶上,花名“玉琴”。众人对于流琴的惋惜只持续了三天,随即淹没在各种纷论之中,再无人提及。 紫月依旧喜欢靠着二楼栏杆俯视楼下形色各异的人群,有时候望着空空的琴台发呆,再哄哄为流琴闹脾气的云舞,宰一宰惜金如命的顾飞晚,日子过的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这边花街柳巷依旧繁闹,定南王府的湖水依旧平静,连到城外的小河静悄悄地把一个清澈的人送往远方。 那条河原本有个很美的名字:青仙河。据说是天上七仙女之一的五仙女曾路过此河,赞其清澈无垢,便取下青色披帛投于河中,保其万年澄净。 只可惜一场叛乱,战争打到城外,血染千里,尸堆遍野,使得青仙河变了颜色,不再纯净。人们悲哀之余,也没人再提那个美丽的传说。 随着传说一同消逝的人,随着流水顺游而下,一直飘荡到南方一个贫穷的小村庄。 5.相见不晚(五) 夏末的风已经带上了些许凉气,晟熙搓搓手臂,四处寻找着矮小的树木。麻布衫短褂绑在身上,腰间插了一把钝掉的斧头,这些都是盲眼的阿娘给的。 晟熙顺着青仙河南下,除了一身白色里衣,什么也没有带,来到这个村庄遇到善良的阿娘,给自己一口饭吃。晟熙答应阿娘留下来,直到阿娘去世。 每日上山砍柴,种些青菜,帮阿娘干活,生活虽艰,倒也平静。 爬上山坡,找到一棵矮树,晟熙抽出斧头,费力地砍着。晟熙没砍过树,几天来自己琢磨,也能砍一些细枝,却是背不了多少。 半个多时辰,总算收拾好一小捆柴禾,晟熙抬头看了看天边低压压的乌云,加快速度往回赶。才一刻钟,暴雨哗啦啦下了起来,雷声滚滚,天色一暗,像是一眨眼到了晚上。晟熙浑身湿透,背上的柴禾又湿又重,脚下的泥地混着尖锐的山石,很不好走。 晟熙却是担心阿娘的草蓬会被这阵大雨冲塌。 顺着山坡滑下,晟熙往村子里跑,才接近阿娘的草蓬就看见一阵混乱。 “阿呆!你怎么才回来!草蓬塌了,阿娘被埋在里面!” 晟熙一听,立马扔掉背上的柴禾,冲进坍塌的草蓬。他爬出来的时候,背上背着双目紧闭的阿娘。 骤雨停歇,已是傍晚。阿娘伤得很重,躺在草堆上奄奄一息。晟熙依旧守着她和一块小菜地。山庄太穷,没有大夫,也没有药,老人们都说听天由命。 晟熙去山里采来草药,也只为阿娘拖了三天。他跪在阿娘的尸体前呆了会儿,便在村外山里替阿娘找了个安息之所。 晟熙想,只能离开了。在小溪里洗个澡,晟熙就一身短褂出发了。还没走出村口,就被一个黑脸大汉拉住,却是阿娘的一个不知怎么算来的亲戚。 那大汉看阿娘什么也没留下,将晟熙打量一番,便领着他走了。 大汉对晟熙也不客气,让他干重活累活,一路上没少骂。大概行了一个多月,来到一座大城。 大汉把晟熙领到市场上,往他背后插了根稻草。晟熙知道这是要把自己卖了。 他站在墙脚,看了看四周,大多是穷人家卖孩子,有不少管家模样的人沿街边转来,一个一个的选。 这样也好。晟熙想,这个大城的富贵人家不少,自己长得也不差,可以做个小厮或是书童。于是便拍拍脸,使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晟熙把几个管家看一遍,有两个似乎不错,若被他们选上,以后的日子也许会很轻松。他安静站着,等待那两个人过来。 突然瞥见街头走近一个华丽男子,紫红长衫,轻纱束带,柳腰勾眉,缓步生莲。晟熙对这样的装扮十分熟悉。那男子看的很快,拿眼一扫,便知要或不要。很快就走到管家前面,离晟熙很近了。 晟熙很清楚自己并没有染上风尘气,以前在翠袖居也按着惯常的性格来,并未学那矫揉造作。可既然能做京城男馆的头牌,再怎么落魄,总会有一些特质让那类人看上。虽然晟熙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质会让人觉得适合做小倌。 果然,那男子瞧见角落里的晟熙,眼神一亮,带了十分欣喜的笑容疾步走来。 晟熙轻扫一眼,那男子身后只跟了一个瘦弱的小厮,还是个半大孩子。心里暗暗打定主意。 “这孩子怎么卖?”男子的声音很尖细,这句话听着极其刺耳。 大汉推了晟熙一把,道:“三十两!” “你在开玩笑吧,这孩子瘦成这样,还这么高的价?”男子捏着晟熙的下巴,又仔细看了一番,露出一个奸诈的笑容,道:“二十两还差不多。” 那大汉知道这人是看中了晟熙,死也不肯松口。男子咬牙瞪着大汉,偏要把价砍下来,一副不成交绝不走的架势。 晟熙望着两人热火朝天地讲价,周围还围了一圈儿看热闹的,悄悄摸到墙边,瞅个空子钻到人群里拔腿就跑。 后面的人终于发现人不见了,三个人立马拨开人群就追。晟熙一路跑到大街上,瞄见一个画铺,闷头钻进去,躲到书架后头。 那三人左看右看竟是跟丢了,大汉骂骂咧咧要找男子讨银子,男子甩袖带着小厮回去,叫打手把人赶了。两方都只觉晦气。 “好了,他们走了。” 晟熙躲在书架后,听见一个温润的声音在外响起,抬头一看,竟是个极为俊逸的年轻男子笑望着自己。 晟熙站起身,跑到门后,冒出脑袋看了好一番,确定没有人追来,才回身朝男子一揖到底,“多谢先生。” 言墨好笑地望着瘦小的晟熙,把手中的画轴放回架子上,道:“我也没做什么,不必谢我。” “先生什么也没做,就是帮了我,应该要谢的。”晟熙的脸藏在搭下来的头发后,黑亮的眼中盛着淡淡的感激。 言墨打量了晟熙一番,见这孩子长的俊秀,又聪慧过人,心下喜欢,便问:“你可有安身之处?” 晟熙摇头,言墨笑道:“既是如此,你我有缘,若是愿意,做我的书童可好?” 晟熙随即笑了,“多谢先生收留。” 言墨点点头,很是满意。又瞧晟熙身上的短褂草鞋,就拉他去做了几身衣裳。路上互通名姓,晟熙知自己身份特殊,便拿母姓做名,唤为“颜苏”,颜姓虽是前朝国姓,但并不特殊,无需更改。他只道是家中遭了水灾,只身一人流落在外。 而言墨却是个风雅的文士,自称卖画为生。 在酒楼吃过午饭,言墨回客栈牵马,说是该回家了。晟熙听到“家”字,愣了一下,抬头见言墨朝自己笑的温暖,像是一缕阳光破开黑暗,直直撞进人的心底。只那一瞬间,晟熙便释然了。 从此,他是颜苏,是一个有了家的颜苏。 但是,颜苏望着高大的白马,站在一边很是无奈。言墨看出他的为难,弯身将人一把提上马背,圈在面前,握住他两手,笑道:“抓住缰绳,我教你。” 颜苏默默点头,还没准备好,就听得头顶一声轻笑,“走了!” 身边的黑瓦白墙、飞檐楼阁迅速后撤,没一会儿就消失不见。出了城门,言墨扬鞭纵马,在宽阔的土道上扬起一阵昏黄尘土。 迎着清爽自由的风,颜苏微微眯眼,从未有过这番惬意,今日却是任我享受。他开心地伸开双臂,把自己全部交给肆意清风。 言墨瞧着也高兴,这孩子的性格很适合自己,纵情山水,逍遥随风。他搂紧颜苏的腰,防止他掉下去,然后高高扬起马鞭,一路奔腾。 离开官道拐上一条小路,到了山脚,便弃马步行。颜苏跟着言墨爬到半山腰,转进山里,只见一座简洁干净的木屋临湖而建,抬头是苍蓝高空,周围是茂密树林,飞鸟相和,煞是宁和。 言墨见颜苏亮晶晶的眼眸,就知他喜欢这地方。拴好马,言墨才想起这屋子只有一张床。他为难地说:“我想我们需要重建一个屋子了,只有一张床呀。” 颜苏笑道:“先生若怕麻烦,我睡地上也行。” “什么叫‘睡地上也行’,就快入冬了,睡床上也冷呢。”言墨环顾一周,点了木屋东边的一块空地,“就那儿吧,在入冬前搭个屋子也容易。这段时间,你跟着我睡。” 颜苏点头,“嗯。先生喜欢吃什么?我去准备晚饭。” “我没什么口忌,一般的家常菜就行。”言墨领着颜苏去了厨房,打开柜门一看,讪笑道:“一直都是一个人,碗盘不多,凑合吧。” 颜苏取下砧板放到灶上,笑道:“不碍事,我也吃得不多。” 言墨却是摇头,“你太瘦了,该多吃点儿。湖里有鱼,最好一天一条。” “原来先生喜欢吃鱼。”颜苏从水缸中捞出一条黑色鲤鱼,道:“恰好我也会做,就怕不合先生口味。” “糖醋红烧都好。”言墨靠在厨房门口,笑看着颜苏做饭,不算熟练,倒也有板有眼。 颜苏回头道:“先生还是出去吧,等做好了叫您。” 言墨点点头,便离开了。 颜苏做的饭菜很平常,味道不算鲜美,却是咸淡适中,吃来也挑不出多少毛病。一顿晚饭下来,天色已晚,言墨洗了澡就躺下了。 半晌没见颜苏进门,出门一看,也没找见人影。正奇怪着,就见颜苏一身水汽从湖边走回来,言墨好笑道:“湖里水凉,也不怕冻着。” 颜苏顺了顺打湿的发梢,边走边笑:“还好,过几日就不下水了。” 言墨赶紧把人用锦被包住,又拿了床被褥搭在床外侧,方才灭烛睡下。 另一座木屋花了一个月建好。时值冬日,颜苏一人睡在屋里,睁着眼睛发呆。漆黑的屋顶像是冬至那晚的夜幕,长久的黑暗似是不会再天亮,让颜苏想起在冷宫的日子。凄苦和悲伤被刻意抹去,留在脑海中的,有一个小小身影,一张小小笑脸,喊着“哥哥”的时候,笑的如夏花一般绚烂。也不知阿吉现在怎样了。 翻个身,还是睡不着。又想起翠袖居的紫月,冬日不会下雷雨,他该轻松不少罢。云舞怕是会撅着嘴闹别扭,不肯上台,又会叫紫月一番好哄了。 想来想去,颜苏竟是只记得这三人,连母后的样子都快记不起了。也难怪云舞说自己生性凉薄,无情无义。 叹口气,颜苏干脆爬起来,披上外衣,撑开窗子,这一看,就看见天上一轮明月亮莹莹的挂着。 很清澈的夜空,明星繁盛,月光也是十分耀眼,照着湖面白光闪闪。湖边竟摆了一张桌案,言墨穿着一件月白长衫,披了银色披风站在桌案后,一手握笔,不时抬头瞟几眼湖水,看样子是在作画。 颜苏瞧着新奇,哪有人大晚上站在外面画画的,连灯也不点一个。 他回身拿了桌上烛台,点亮蜡烛,端着走出去。走到言墨身后,才知他是在画鱼。三尾黑色鲤鱼安静地浮在湖水中,月光泻下,照透湖面,水中清透澄净,映着鲤鱼的细小鳞片竟泛着点点月光,华丽精致。 真是,精工细笔,跃然鲜活,美不胜收。 言墨收笔,在白瓷笔洗里洗掉墨汁,拿丝绢轻拭笔毫,偏头瞧见颜苏举着烛台看的入迷,伸手往他额上一敲,笑问:“好看吗?” 颜苏愣愣点头,道:“惟妙惟肖!先生这支笔像是有神力一般。” 言墨将笔搁在笔架上,潇洒一挥长袖,自豪道:“我这支笔不知画了多少鱼,那些鱼儿真该叫它一声‘老祖宗’。” 颜苏听了呵呵笑起来,指着画上的三尾鲤鱼道:“难怪先生喜欢吃鱼,莫不是要将红烧鱼的味道也融进画里?” 言墨摸摸下巴,状似思考,一会儿点点头,郑重地说:“这提议好。以后若画成了,还能卖给酒楼和客栈。”说罢和颜苏一道大笑起来。湖里原本做着美梦的鲤鱼被这突然的笑声惊醒,吓得连忙钻进湖水深处,荡起一圈浅淡波纹,飘到岸边,渐渐消融。 “先生要睡了吗?天色不早了。” 言墨看着颜苏望着自己的黑眸里全是月亮洒下的点点光华,像是黑色珍珠上一抹流光,满是纯粹,不自觉多看了会儿。 6.相见不晚(六) 他点点头,不知是同意颜苏说的话,还是赞赏颜苏清亮的眼睛。颜苏见他点头,便问:“这些是要搬进屋里,还是放在这儿?” 言墨眨眨眼,看了看桌上未完的画,走到桌案另一边,托着隔板,笑道:“帮我抬进去吧。” “好。”颜苏将烛台放到地上,卷起袖子,抬起桌案一边,和言墨一起将桌子搬进屋里。 颜苏没有内力,屋中漆黑,窗子关着,月光透不进,也看不太清。摸索着把桌子放好,刚一回身就不小心撞上矮凳,踉跄几步被言墨一把拉住,“小心。”他笑看着颜苏在黑暗中迷茫的神色,不禁好笑,这孩子平日里沉稳得很,其实有时候也挺迷糊。 “谢谢先生。”颜苏站好,听到言墨把撞倒的矮凳扶起,说:“我还是把烛台拿进来吧。” “嗯,小心些。”言墨引他走到门口,见他望着屋外明亮的空地松了口气,不禁好奇,他是怕黑吗?想小孩子大概都是如此。想罢转回桌案边,将废掉的纸张叠好。 不一会儿,屋内烛火亮起,颜苏端着烛台搁在桌上,拿起几张言墨练笔的画看。流畅的笔触,浓淡交错的墨色,寥寥几笔勾勒而成的牡丹,或深或浅的密林……时而潇洒豪放,时而闲适雅逸,颜苏看着竟有一丝羡慕。 “想学吗?”言墨笑道。 颜苏歪歪脑袋,想起自己的字都还拿不出手,有些不好意思,只道:“我怕学不好。” 言墨拍了拍颜苏的脑袋,笑道:“名师出高徒,有我这个先生在,还会怕学不好吗?” 颜苏笑弯了眼,放下画纸,说:“那句话都是大家恭维所用,先生还真信了。” “事实如此,为何不可信。怎样,要学吗?” “要的,好不容易摊上个名师,哪能轻易放过。” 言墨瞧着颜苏笑意盈盈的脸,奇道:“这话怎么听着别扭。” “哪里别扭,是先生理解有误。” 言墨哈哈一笑,道:“好,明日早起,先生教你作画。今儿也不早了,先休息吧。” 颜苏点头,帮言墨收拾好桌案,用镇纸将画压好,又替言墨宽了衣,待人睡下,掩好素色床帐,才举着烛台回了自己屋子。 月色明亮,将冬日干冷的夜照的洁净透彻,像是宣纸上精笔细描的一幅画,木枝枯叶,静水白石,宁寂的气息染了满纸、满夜。 朝阳初明,颜苏爬起来穿上短袄,简单洗漱,烧了热水端进言墨房里,推开门一看,言墨却是已在洗牙。他偏头瞧见颜苏,连忙低头吐掉清水,笑道:“这么早?” “先生也很早。”颜苏放下水盆,拧干布巾递给言墨。 言墨很自然地接过,覆在脸上,热腾腾的像是放在蒸笼里蒸过。一会儿舒口清气,叹息一声,“真是个好日子呀。” 颜苏偏头见门外一片朦胧白雾,林子被遮的密实,浅薄的光线照不透,只漫漫洒洒蒙了层淡黄光晕,手中拧着布巾笑道:“先生心情好,天气自然就好。” 言墨一愣,看到门口上霜的地面,笑答:“嗯,是这个理。”回头瞧了眼倒水的颜苏,又看看屋外飘着白雾的镜湖,一边磨墨一边笑问:“今早吃什么好呢?” 颜苏把水盆放好,转身进了厨房,轻飘飘地道:“先生真比皇帝还难伺候,一月里竟不吃重样的饭菜。”真不知他以前是怎么过的。 “哦?苏儿难不成见过皇帝,还知道他老人家吃饭不带重样儿?”言墨也不知是笑颜苏,还是笑自己。 “富贵人家大抵如此,皇帝是富中首富、贵中至贵,猜也猜得到。” 言墨低头望着雕龙砚里缓缓漫起浓稠的墨汁,像镜面一样映出俊雅容颜,唇边淡笑如水墨般潇洒写意。将嵌金牡丹墨条搁在一边,拿了轻杆狼毫一边润着,他笑说:“倒也不错。”撇眼瞧见昨晚的画,三尾鲤鱼沉静如入深流,便笑道:“今日吃清蒸蛋鱼,可好?” “好,全听先生的。” 言墨听见他满是笑意的回答,欢喜一笑,低头拿了细笔,蘸上浓墨,在画纸上精心勾勒起来。 待饭熟菜热,颜苏出来叫人吃饭,言墨已沉迷作画良久。颜苏也不打扰,就在一边静静看着。 冬日的暖阳终于破开浓雾,于林间湖上懒洋洋走着。水中沉睡的鱼儿刚一清醒,便被湖面奇妙的闪光吸引,它们轻摇尾鳍,划着流叶波纹浮上水面,追逐一颗一颗闪耀的光斑。嬉闹中,新的一天已过大半。 言墨停下笔,望着半干的墨汁,微微一笑,抬起头来,才发现身边的人正低头痴迷地看画。 “等很久了?”他搁下笔,轻声说。 颜苏仰头望进言墨笑意清淡的眼神,怔了会儿,道:“我还好,只怕饭菜冷了,我去热热。” 言墨好笑地看着他有些慌乱的身影,那一瞬间爬上脸颊的红晕,竟把那张还残留稚嫩的脸衬的像红月季一般艳丽。 两人吃过早饭,或者可以称之为“午饭”,言墨便开始教颜苏画画。只可惜,在看到颜苏的字后,言墨沉默了。 “我,没怎么练过字,只是认得。”颜苏垂下眸,心里很是惭愧。 不料身后却是一阵越来越大的笑声,颜苏奇怪地回头,只见言墨倾下身,一手握住颜苏拿笔的手,一手按住桌上的纸,笑道:“没关系,现在练,也不会晚。”说罢,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颜苏”二字。 纸是素白的罗纹纸,字是俊逸的瘦金体。 “苏儿的名字,难道是父姓加母姓?”言墨看着纸上两个字,随口问道。 颜苏顿了下,轻声应了。“嗯。” 言墨见颜苏脸上一阵茫然,透着三分无措,没来由心里一阵疼惜。明明是知书达理的孩子,行为举止显是富贵端庄,却又很少练字,还会做饭洗衣,怎么也应该是哪地豪门家道中落留的遗孤吧,但又不太像。 言墨收了思绪,不管他是谁,总归是自己愿意收的孩子,再麻烦还能比自己更麻烦?笑了笑,言墨摸摸颜苏的头发,道:“明日和我出趟远门。” “先生要去哪里?”颜苏抬头。 言墨笑着说:“去梅城,先前和好友有约,今冬一同赏梅喝酒。” “那我去收拾东西。”颜苏搁了笔,转身便走。言墨一把拉住,笑道:“急什么,晚上收拾就好。你先练字,这般水平出去,我都不好意思。” 颜苏瞧了眼言墨飞斜的眉鬓,那戏谑笑容没叫颜苏像先前那般惭愧,反倒叫他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就算我说自己的先生是谁,也没人听过,丢不了您的脸。” 言墨哭笑不得,看着颜苏伏在案上写字的背影道:“你只跟人说你家先生是静湖言墨,凡是有点儿见识的,都不敢怠慢你。” 颜苏手上一顿,故意点了点头,继续边写边道:“改明儿一定试试。” 言墨哼了声,随手敲了颜苏一记,在他头顶说:“好好练,明日出门后也要每日三百字,不许偷懒。”说罢转身出屋,徒留一脸笑意的人站在桌前。先生还真小心眼儿。 第二日出发时,言墨笑看着颜苏在屋里打转转,从头数了一遍手指,确定没有遗漏的东西,才放心地关上门,走下山。 身边多了个细心的书童,没有添加丝毫累赘,反而轻松自由不少,似乎这样也挺好。言墨想着,坐在马背上,一手圈住身前的颜苏,嘴角挂了满足的微笑。 两人来到清河镇,冬日的风在这里似乎暖了稍许,像拂过花园里静谧的月潭和脆弱的花苞一样小心翼翼,吹得颜苏有些困意。 他迷迷糊糊靠在言墨身前,半阖眼眸望向街边,小商贩不多,各种物什倒也齐全。大概到了傍晚,小商贩们收起摊子,推着推车离开正街,只余两边的酒家店铺继续营业。 言墨停马,摇了摇快睡着的颜苏,轻声笑道:“醒醒,我们在这儿歇一晚,明早再走。”见颜苏闭着眼点头,暗自好笑。牵了他下马,进到客栈中,抬头迎来一个小二。 “客官可是住店?”那小二笑盈盈望着眼前文雅的男子和迷糊的孩子,暗暗猜测他们是什么关系。 言墨瞧了眼眼神晶亮的小二,笑道:“住店。” “好嘞,您跟我来。”小二爬上楼梯,打开最里的一件房门,将人迎进去,迟疑地说:“您二位是父子?” 言墨奇道:“为何这么问?” 小二一边抹桌子一边道:“若是父子就住一间房吧,最近咱这儿不太平。您在街上可看到小孩子了?” “还真没有。”言墨看颜苏自己拍脸颊醒神,给他倒了杯水,继续说:“难道是有拐卖小孩的人口贩子?” “您还真猜对了!半月来连续失踪了五个孩子,大人们都不敢把孩子往外放。”小二看了看坐在床上喝水的颜苏,笑道:“您这孩子可得看紧了,说不准才进镇,就被人盯上。” 言墨点点头,“那我们就住一间房吧,多谢小二哥提醒。” 小二有些紧张的摆摆手,嘿嘿笑道:“您先歇着,一会儿是在大堂吃还是送屋里来?” 言墨和颜苏对视一眼,见他明显对这事儿有些好奇,便道:“去大堂吃吧。” “好咧!” 颜苏望着小二关上门,抬头见言墨漫不经心的模样,道:“先生不管这事儿?” 言墨替自己倒了杯茶水,慢慢喝着,只说:“我哪管得了。我们是平头百姓,能自保就不错了。” 颜苏十分怀疑地望着言墨,看来看去,他确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心里虽有些可怜那些被拐骗的孩子,嗯,是十分可怜,但如果先生不管,自己也没办法。 “官府也不管吗?”颜苏不死心。 “官府当然管,只是无能为力吧。也许正在追查呢?”言墨放了茶杯,站起身朝颜苏招招手,“我们下去吃饭。” “哦。”颜苏跟着言墨来到大堂,才下楼,厅里吃饭的人安静了会儿,很快被小二一声高呼打乱了,“二位,要吃点儿什么?” 言墨瞧颜苏,颜苏瞧言墨。笑了笑,颜苏道:“大碗鱼,拌肚片,两盘小菜。” “好嘞,二位稍等。” 颜苏回头,撑在桌子上瞧着言墨笑。他一身素白长袍,前襟袖口一圈纯白细毛,暗纹格花点缀,白靴洁净,玉带束腰,一支白玉簪斜挽发鬓,乌发披肩。坐在窗前执杯静默,端的是高雅俊逸。 言墨斜了眼颜苏,道:“看什么?” 那横斜一眼暗含的戏谑笑意,叫颜苏脸上一红,随即压下,只笑道:“先生人中龙凤,风姿绰约,还不容我多看几眼?” 言墨长眉一扬,开始细细打量起对面的颜苏来。 7.相见不晚(七) 秀气的面容偏生一副淡然表情,清雅若莲,素淡墨袍外包着一件白色短袄,鹿皮短靴掩在直裾下,不缺灵秀。恰是十三四岁的年纪。 言墨赞赏地点点头,那双眼直把颜苏瞧的浑身不自在。 “先生可满意?”颜苏瞪着眼道。 言墨哈哈一笑,“满意,满意的很!” 不一会儿饭菜端上,两人吃罢,颜苏望着窗外挂起的红灯笼,街头传来喧闹声,好奇地探头一看。似乎是夜市,集中摆在街头,换了些白日里不卖的小玩意儿。 “想去瞧瞧吗?”言墨问。 颜苏点点头,便与言墨一同去了街上。夜间的热闹丝毫不比白天少,冬日里办年货的人们捡着需要的买,聚在一起的商贩也互相交换货物。颜苏想了想,大概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 两人一路看去,颜苏对小玩意儿没多少兴趣,看看便罢,倒是被言墨劝着吃了不少东西,说是养胖些的好。转一圈又回了客栈。 似乎是吃撑了,半夜里颜苏爬起来,开门去找茅房。月色暗淡,摸着石子路走,还会踢到矮树。艰难地走了半天,竟是不知身在何处。 正烦恼着,后脖子一阵剧痛,接着眼前一黑,思绪抽离,歪歪倒倒趴在地上。 举着棍子的黑影伸手一招,从黑暗里走出两个高瘦人影,用麻袋将人一装,抗在肩上,偷偷摸摸拐到后门,左右无人,三人一溜烟便不见了。 颜苏昏昏沉沉,脑袋磕在硬板上,后颈还有些痛,睡得极为不舒服。眯眯眼,缓缓睁开,面前是一张放大的脏乱的娃娃脸,两只眼直勾勾看着自己,把颜苏吓了一跳。 坐起来一看,才发现周围隐隐约约还有十来个孩子,都挤在墙角,双手双脚皆被捆住,连嘴巴都用布条绑着。抬头再看,四面灰墙,堪堪一个成人高低,没有窗子,一个矮门,空气潮湿,全是霉味,想来应该处于地下。 颜苏晃晃脑袋,摸到墙边靠着,待脑袋清醒些许,便挪到那个一直望着自己的孩子身后,弯下腰来,仔细观察绳结。 模模糊糊还没看出个名堂,矮门突然打开,明亮的光线从外面射进,将地下室照的清清楚楚。颜苏被吓了两三跳,周围的男孩女孩,有些衣衫褴褛,有些竟是没有穿衣服,被殴打虐待的痕迹布了满身。 背光里扔进一个男孩,衣衫整齐,想是才拐来的,他倒在地上怨毒地瞪着外面的高大人影。那黑影骂骂咧咧走进来一看,瞧见颜苏已醒,笑出一口黄牙,踢开挡路的孩子,走到颜苏面前蹲下。 “啧啧,果然不一般呀。” 颜苏很清楚那如毒蛇一般的眼光代表何意,脑中使劲儿打转想办法。敌强我弱,身处险境,竟毫无计策可施。 那人一手抓起颜苏下巴,滑腻腻的眼神在他脸上溜过一圈,伸手便一把撕开颜苏的短袄,吓得他奋力挣扎,连忙抬眼向周围求救,然而所有人全躲在墙角,惊恐地望着,很多女孩儿已经忍不住哭泣。他们还是孩子,只顾得上害怕,又怎会去救人? 颜苏只觉身上一凉,寒气侵体,硬生生打起寒颤来。他一边躲着来人的触摸,一边往后退。那人力气极大,把颜苏往地上一压,扯掉裤子,突然按住不动了。 “乖,爷给你松绑,你可不许反抗,否则就打断你的腿,听见没有!” 颜苏急的要哭,拼命摇头,希望他放过自己,可身上的人哪里会管这许多,奸笑着去解颜苏脚上的绳子。刚一解开,便迫不及待地扔掉裤子,拉开他双腿,眼露精光,就要冲进去。 “老三儿!怎么还没弄好呀!你小子该不是想吃独食吧!”外面突然响起一阵爆笑,听来竟有五六人。被唤作老三的男人被打断,此时正不爽着,大喝一声:“昨晚那小子醒了,让老子尝尝鲜!” 外面紧接着跑进一个瘦小男人,一看里面的情形,把老三一把拉起来,一个耳光刮了过去。“呸!你脑子进水了!这小子要卖到大城里,你先污了,别人可看得出来,还怎么卖好价钱!” 叽哩哇啦一阵,把那人给拉了出去。“碰”的一声,矮门合上,四周又陷入黑暗。 好一会儿,颜苏才缓过来,倒在地上冷的发抖。身边靠近一个热源,却是先前看着自己的男孩,他用肩膀将颜苏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那男孩穿了件薄衣,身上是极为清爽的味道。颜苏缩起身靠着他歇了会儿,便把绑在身后的手从腿下套到身前,给男孩松绑。那男孩显是激动不已,抖着手替颜苏解开绳子,拿过扔在一边的裤子递给颜苏。 颜苏收拾好自己,就听男孩在旁边安抚已经躁动的孩子们。两人协力将孩子们的绳子都解开,又听得旁边的地上传来“呜呜”的声音,颜苏才想起先前被扔进来的孩子。颜苏走过去替他松绑,那男孩在黑暗中把颜苏上下瞧了一遍,也不知是什么表情。 “现在我们怎么办?”给颜苏松绑的男孩走上前和两人坐在一起,三人围了一圈,见两人都不说话,那男孩说:“我叫常文枫,你们呢?” “许夜。”那声音有些冰冷,是颜苏听过表达感情最少的语气。 “颜苏。” “你们是怎么被抓进来的?”常文枫撑着脑袋问,左右无事,就当聊家常了。 颜苏想了想,只说:“大半夜被人打昏了,醒来就在这里。你可知他们的情况?有多少人,这里是哪儿?” “我想这里是郊外,他们抓的应该是附近几个村镇的孩子。”常文枫道,瞄了眼矮门,又说:“我比你早到一个时辰,也不太清楚。” 颜苏站起身摸到矮门边,靠着门听外面的动静。半晌只听得细碎的人声,具体的什么也没听到。 “今晚送我们去兰城。”这冰冷的声音,是许夜。 “你会武功?”颜苏问。 “嗯。”许夜轻答。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常文枫奇道。 许夜沉默一会儿,终是说:“武功不高。” 三人未继续,颜苏靠在门边开动脑筋,这一想也不知过了多久。正要睡着,矮门突然被大力破开,冲进来两个持刀的衙差。 颜苏一愣,站起身护住身后的孩子们。 那两个衙差往屋子里扫一圈儿,开口朝外面喊道:“大人,全在里面!” 又急冲冲闯进一个大腹便便的八字胡县令,在孩子们中间一找,看到常文枫一把抱住,大哭道:“我的儿呀!”拉着常文枫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才放下心来。 “爹,我没事。”常文枫推开老爹的肚子,揉揉被压扁的脸颊。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常县令一手牵着常文枫,一手指挥众衙差把孩子们救出去。 颜苏刚踏出矮门,就看见外面等着的白衣人。他走上前牵过颜苏,将人打量一番,发现颜苏衣发散乱,身上全是灰,不自觉紧紧抓着他的手,低声问:“可好?” 颜苏紧了紧衣襟,低头轻声道:“还好。” 言墨一把将颜苏按进怀里,拍了拍他的背,感到人放松下来,心里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言先生。”常县令挺着大肚子朝言墨躬身一揖,笑道:“多亏先生帮忙,才救出孩子们,请先生无论如何到县衙一叙,本官已着人备好酒席,聊表谢意。” 言墨低头看向颜苏,颜苏顿了会儿,看到常文枫望着自己期待的神色,便轻轻点了头。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言墨拉起颜苏跟着常家父子离开破庙。临行前,颜苏回头,瞧见许夜站在破庙前一动不动望着自己,冷冷的神色,也不知要表达什么。直到马车车帘遮挡了视线,颜苏才靠着车壁闭眼休息。 擦肩而过的人,终是擦肩而过罢。 到了县衙,颜苏和常文枫换了干净衣衫,便一同入席。言墨和县令坐在一起喝酒,二人谈起诗文来倒也其乐融融。 常文枫就拉着颜苏胡吃海喝,谈天说地。 却说常县令本是先朝某一科探花,因家贫拿不出孝敬钱,被上头派到这清河县做了县官,十几年来无功无过,倒也逍遥自在。 常文枫是常县令独子,平日里听烦了老爹当年考取探花的光荣事迹,放话说要考个状元回来给老爹看看。这次只身犯险,是专门帮老爹破案的。 讲到这儿,常文枫对颜苏道:“你这么聪明,干脆和我一起考状元去。” 颜苏摇摇头,端着饭碗只说:“我对仕途没太大兴趣,只想跟着先生游山玩水,做个画师也不错。” 常文枫瞄了眼和老爹对对子的言墨,嘿嘿一笑道:“你家先生倒是个神仙似的人物,你呢……”他又多看了几眼颜苏,皱皱眉,撇撇嘴,“我竟形容不出。好像神仙扔在凡尘的灵物,食得人间烟火,却脱俗得很。” 颜苏好笑道:“这是什么比喻。我看你这水准,考状元还差得远呢。” 常文枫脑袋一扬,笑道:“我明年秋闱就去京里,你可得留心了,看看明年皇榜上的状元是不是‘常文枫’!” “好呀,我记下了。”颜苏微微笑着。 常文枫又道:“你们这是去哪里?” 颜苏拈起一块梅花糕,笑道:“去梅城,先生和好友约好了,一同赏梅。” “梅城可是个好地方,一年办一届水阁诗会,文人墨客聚集,想必今冬也会很热闹吧。”常文枫看了看自家老爹,叹息道:“我爹文采斐然,勤政爱民,若不是那些贪官,现在怎么着也该官拜大夫,荫泽乡里了。” 颜苏抬头看一眼举酒作诗笑得开怀的县令,却说:“你爹是个会享受的人,也许现在的生活正合他意?” 常文枫十分不雅地翻个白眼儿,“这话没错。你看他那肚子就知道,哪里是文人忧国忧民的满腹情怀,跟个贪官长的一模一样。” 颜苏呵呵笑了,“人不可貌相呀。” 一席酒吃的开心,言墨也喝了不少,看来很认同常县令的文才。颜苏将人扔到床上,收拾一番,盖好被子才回自己厢房。 又被留了一日,第三日两人才告别常家父子,往梅城行去。 这次,颜苏自己骑马,走得很慢,两个晚上腿疼的睡不着觉。言墨一边替他上药,一边老神在在说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颜苏无奈至极,也只能这样忍着疼痛,终于挨到了梅城。 “水阁迎送离骚客,半城梅花半城香。” 说的就是梅城两大妙处,水阁诗会,和水阁临河衔接的梅花林。那半城是梅花,另一半就是酒家,连城中香味都分成两半,一半梅香一半酒香。只是梅花林和水阁的名声太盛,把酒的名气给压了下去。若不是有心人,听到这两句诗,是断然想不出还有一妙:梅城好酒。 8.水阁诗会(一) 颜苏闻着扑鼻香味,混杂梅香和不知名的酒香,氤氲缭绕,弥漫周身,仿佛被悬浮的香云托起,熏得人软趴趴,似要醉去。 黑马打了个喷嚏,脚下一阵踢踏,停在街边不肯走了。颜苏望着马儿好笑,干脆下马牵着走。言墨也拉着马缰走在他旁边,指着街道两旁建筑各异的楼阁说:“梅城富裕,风景独好,是文人爱来的地方。这里的梅花花期较长,从十一月到来年二月,城里都十分热闹。” “先生以前常来吗?”颜苏好奇地四处看。 “来过两三次。”言墨悠然牵着马,踏着石板长街,随意四顾,似在寻找什么。不经意间,一侧头,望进颜苏笑意盈然的黑眸里。 四目相对,两人顿生一分诧异。仿佛于滚滚尘寰中,突然遇见一样东西,触目所及的一瞬间,猛然发现,那就是自己所需要的。没有刻意寻觅,就这样遇上了,便知晓了。 言墨低头望着他,轻声问:“你在找什么?” 颜苏微笑着答:“没找什么,倒是看见先生在找什么。” 言墨温雅一笑,另一只手牵起颜苏,继续走着,只说:“我也没有找呀。” 他们牵着马,行过三条街,在满城醉香中来到一座宅子前。言墨上前刚要叩门,那门却突然从里面被人打开,走出一个身穿锦墨常服的年轻男子。那男子见到言墨,显是一愣,继而大笑着一把抱住言墨,道:“你可算来了,昨日还说你该不会忘了吧。” “忘了什么也不能忘了你的盛邀,我这不是来了?没有晚吧。”言墨放开陆杨棋,拉过颜苏给二人做了介绍。 颜苏对这个爽朗阳光的男子礼貌一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倒是陆杨棋望着颜苏有些惊讶,随即大大方方欣赏起来,凑到言墨耳边说:“你眼光不错啊,比薛流身边那个好看多了。” “说什么呢。”言墨飞眉一扬,脸上却不减笑意。 陆杨棋嘿嘿一笑,拍着言墨肩膀,道:“放心,我懂,我懂!” 他说话所用声量不小,颜苏站在一旁全听在耳里,只垂下眸望着地面,淡定地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你们先进府歇会儿,晚上去水阁,我去通知他们你来了。”陆杨棋说着,招来管家领二人去早准备好的厢房,自个儿出门呼朋唤友去了。 陆府给二人准备的厢房在东苑,紧挨着的三间正屋,皆是一般装潢,精致投巧。也不知是不是故意,颜苏和言墨一样被安排在正屋里,两间房相邻。 二人洗漱后,换下沾了不少风尘的衣衫,皆着轻易便服,披一件薄披风,随着兴奋异常的陆杨棋去了水阁。 刚踏进雅间,房内瞬间安静,陆杨棋一溜烟让开身形,叫大家把言墨和颜苏两人瞧了个饱。 言墨叹口气,微动身形把颜苏遮在后面,嘴角挑着邪笑,望着一众明显眼露戏谑的人道:“你们别太得寸进尺。” “咳!”陆杨棋总算站出来,伸出手介绍,“这位是颜苏。” “哦!”众人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却都是笑眯眯望着言墨。 言墨哼了声,拉着颜苏坐到预留的两个空位上。陆杨棋坐上主位,执起酒杯,还未说什么,颜苏旁边一位拿着白纸折扇的年轻公子就笑着开口了,第一句竟是:“小苏儿,我是你玉树临风的连哥哥。如何,可有兴趣与我同游这香酒梅城,共创一段风流佳话?”他手上的折扇还不忘挑着颜苏的下巴。 这人倒真是风流倜傥惯了,一副俊美皮相,一抹迷醉笑容,当得青楼薄幸之名。 “连玉,苏儿是我的弟子。”言墨带了三分寒气的笑语,从颜苏身后传出。付连玉一愣,收回扇子,多看了颜苏两眼,才讪笑着道:“在下付连玉,方才唐突了,苏儿莫怪。” 颜苏对那两眼的探究了然在心。这种场面早已见惯,自己如此从容的表现,怎么看也不像是未涉世事的单纯孩子。付连玉又是欢场老手,一接触便知一二。颜苏也不在意,只垂着眸淡然一笑,“没关系。” “哈哈哈!想你付连玉惹蝶千万,如今却是阴沟里翻船,哈哈,真是笑死我了!”对面的蓝衣公子一手搂着身边的粉面少年,一手敲着手中折扇,笑的极为开心。颜苏抬眼看去,也是个丰神俊秀的人物。 “薛流,你找死。”付连玉冷笑着回他一句,浑身突然散发出一股威严,让颜苏顿时想起穆清远那位一国之相。 那薛流只是眉目一扬,将身边的少年往身前搂近了些,把下巴搁在少年肩上,邪气一笑,“你跟我摆什么架子,有本事诗会上较量?” 付连玉收了气势,扇子一打,笑嘻嘻道:“那你可得准备好掉脸面了。” “哎呀,哎呀,他说你家薛公子要丢脸了,小浮云要好好安慰我呀!”那薛流反倒可怜兮兮地望着身边的少年,换来那少年轻轻一笑。 “切。”这声音不大,却好像响在颜苏耳边似的。再一看,却是坐在一边并未说话的冷峻男子。 薛流斜眼一瞧,道:“欧阳希,你有意见?” 欧阳希冷冰冰看他一眼,没接话,只拿起筷子开吃。 薛流自讨没趣,转而又和那浮云讲起水阁边的梅花林来,说是翌日要在那里办什么画展,早上亲自去接他。 其他人也一边说笑,一边喝酒。颜苏低头看着桌上的白瓷碗儿,玉筷轻架,佳肴遍桌,却没多大胃口。耳边听着那浮云和薛流的调笑,风花雪月,此时听来,颇为腻烦。 碗里放进一片香辣滑肉,颜苏愣住了,抬头却是言墨朝自己笑的温润。颜苏回以一笑,拿起筷子慢慢吃了起来。 酒过三巡,对面的薛流笑道:“可惜小云儿不会奏琴,否则给我们演一曲,还能应个景儿。” “嗯,要不在荷风居叫一个过来?”陆杨棋提议道。 付连玉却是连连摇头,十分不满地说:“听来听去就那一个调子,有什么意思。” 言墨竟也点头附和道:“可惜了,良辰美景。” 颜苏看着言墨颇为遗憾的神色,轻声说:“若不嫌弃,我倒可以试试。” “哦?苏儿会奏琴?”言墨奇道。 “嗯,以前的先生教的。” “好啊,苏儿可要弹个新鲜的,我们不满意,可叫你先生罚你。”薛流说罢,低头捏捏浮云的手,小声说:“好好学学。”浮云仍是轻轻一笑,没什么表示。 陆杨棋出去叫小二送来一把琴给颜苏,颜苏走到窗前席地而坐,调了会儿琴弦,看了眼言墨,才低头慢慢演奏起来。 像是泉水流淌般肆意倾泻的月光,铺在满是浓荫的小院落里,静默的假山和同色的石条凳半隐在婆娑树影中,碎石小路弯弯曲曲,伸延进折腰垂落的长草灌木里,没有人声,亦无虫鸣,只清澈澄净的月色如潮汐起落,漫溢荡浪。良久,褪去所有光亮,只余浅浅淡淡的黑色,在小院上轻轻蒙着。 曲调和缓地描出幽深景致,渐渐消退。颜苏抬头看向言墨,那人轻笑间眉眼温柔,全是不掩饰的欣赏和满足。颜苏笑了,因他喜欢。 “好!”陆杨棋合扇一叹,朝颜苏笑道:“这曲儿有意思,可有名字?” 颜苏笑着摇头,只说:“信手小调。” 五位才子思绪翻转,回味在心,竟是找不出什么满意的名字。 “《月夜小院》。”言墨轻声道,“何须粉饰言辞,小院就是小院了。”说罢看着颜苏,征求同意。颜苏自是微笑点头,这名字简单,和曲子一样干净。 “好呀!苏儿琴艺高超,不如在水阁诗会上替我们再奏一曲可好?”薛流提议道,一张笑盈盈的脸叫人不好拒绝。 “嗯。”颜苏看了眼言墨,见他也是期待,便就此应下。 席罢,颜苏与言墨随陆杨棋回了陆府,沐浴后,颜苏轻轻擦着头发,靠在窗边发呆。月色清明,夜风寒凉,竟无甚睡意。放了布巾,颜苏走到桌边,铺上纸,练起字来。 直到写累了,才爬上床睡觉。 旁边的屋子十分安静,一会儿有人打开房门,又合上,声音轻的仿如落灰。 第二日,颜苏竟未在言墨房里见到人,问下人也不知道情况。扫一眼房内,整整齐齐,莫不是提早出门了? 回身踏上长廊,刚抬头,就见言墨拿了一卷画施然行来。今日他穿了一件雪白色直裾窄袖常服,银线勾着优雅的暗绣,布了满身,只在阳光反射下,才看得见那些若隐若现的花纹。腰间一圈镶金玉带,侧挂方形玉佩,头插白玉簪,脚踏飞鹤履,外罩雪白貂裘,除了“出尘”二字之外,再无甚能描得三分像。 “先生早。”颜苏看着呆了会儿,遂弯起眉笑着打招呼。 言墨举了举手中画轴,笑道:“今日梅林有画展,我带你去看?” “嗯。”颜苏立马应了。还未提步,言墨便一手牵上颜苏的右手,转身沿着长廊缓缓走着。 冬日的风吹在脸上像是夹了冰刺,刮得人能听到声音。可这梅城的花香和酒香硬是把干冷的冬日变成了浪漫的季节。没有漫天飞雪,偏是干燥的风,因了肆意的香气和欢喜的笑声,变得醉人。 像是久违的温暖,也可能是生于灵魂的熟悉,颜苏紧紧握着言墨的手,循着他的牵引向前一路走着。不管目的地如何,他都愿意这样陪着他一起走。 “先生,苏儿一直跟着您,可好?”不为什么约定,只是想陪他,便问了出口。 言墨微微回头,望着颜苏温柔的眼,笑道:“好呀。”他紧了紧手中包裹着的小手,沿着热闹的长街,一个石板一个石板,缓缓地走。 走到尽头,绕过人群,言墨牵着颜苏进了梅林。遮天蔽日的粉色梅花,直教人迷了眼。颜苏笑着,微仰着头,飘拂的发,弯弯的眼,清浅愉悦的笑容,让看花的人不自觉多看几眼那同在看花的孩子。 薛流依旧搂着浮云走在林间,他拿扇子指指周身热闹的人群,低下头,在少年耳边轻声细语,那少年掩唇一笑,刚抬眼就看见言墨牵着颜苏在看画。 俊逸出尘的青年和恬淡秀雅的少年,并肩站在一树怒放的梅花树下,欣赏着枝头悬挂的一幅画卷。 画上是一朵水中白莲,在莲叶的拱卫下缓缓托出,迎着雪花亭亭绽放。梅树枝头积了一层夜晚落下的白雪,和这画面意外的相衬。 “先生,这雪中真的生有白莲吗?”颜苏指着画笑问。 言墨轻轻笑了:“若哪日我亲眼见到,就有了罢。” 颜苏偏头瞧了眼笑盈盈的言墨,接道:“六月荷花,到冬日怕是连长茎都枯萎了,还哪里会有这样反常的景致。”他又看了看树枝上的画,笑道:“不过,这莲这雪,甚至是雪化涟漪,都这般精细天然,作画者也很厉害呀!” 言墨颔首一笑,道:“这位画者功底深厚,一笔一画皆留余韵,布局雅致,画技并不逊于我。” 颜苏抬眼瞄他,嘴角笑意更深,“从没听先生谦虚过一回。” 9.水阁诗会(二) 言墨微愣,只道:“我说的是事实嘛。”竟是十分的理所当然。 “唔,这世上怕只有先生敢这般自傲了。”颜苏打趣儿罢,寻到画幅末尾,看见落款是“山中愚翁”,忽而扯了扯言墨的袖子,指给他看,笑道:“这老人家也挺有意思。” “大智若愚。”言墨又仔细瞧了两眼画中白莲,却道:“也不知他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天下人。” 颜苏窃声一笑,“总归笑不到先生头上去。”便拉起言墨去看另一边才挂出的画。人群围拢,没一会儿又散开,留下两三人指点论评,交流几句也走远了。颜苏环顾一圈,叹道:“今日真是热闹呀。” “这梅林颇大,围着湖绕了一圈,此次来参加画展的作品没有一千,也有九百了。”言墨望着满目梅花和画卷,正如鱼得水,欣喜得很。 忽而一阵香风扑鼻而来,颜苏抬眼就看见薛流和浮云已走到两人面前。 “言墨呀,我可是等你们好久了!怎样,这次又有新作?”薛流白扇轻摇,扇起耳后一缕发丝,映着阳光淡淡的有些泛黄。 眼角瞄到付连玉和陆杨棋相携而来,扇面一合,老远就高声喊着:“连玉,杨棋!这边!” 二人相视一笑,几步走来,还未站定,薛流又朝他们后面喊了起来:“欧阳!欧阳!这里!” 欧阳希冷着脸走到他面前,瞪了他一眼,撇开脸就看见眉眼带笑的颜苏。朝他点点头,颜苏回了个灿烂的笑容。倒让向来冷漠的欧阳希突生一种想笑的冲动。 薛流是在欧阳希的冷眼中长大的,才不管他的嫌弃,一手搭着浮云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道:“你们怎么来这么晚,我和云儿都逛老半天了。” 付连玉立马挑起一边眉角,打开题字折扇笑道:“好戏都在后头,来那么早做什么。”说罢瞧见颜苏朝欧阳希那么一笑,很是好奇地拿眼角瞄欧阳希。 “这可不一定哦,那边有幅《雪落白莲图》,堪称奇作啊。”薛流指着刚才言墨和颜苏看的那副画,跟几人介绍一番。竟和两人一般说道。 “确是有些意思。”付连玉说,又道:“不过,我还是最期待三届连冠言墨公子的大作!” 言墨听此奉承,在颜苏惊奇且崇拜的目光中朝他温和一笑,仍旧不减傲气,八分自信两分自得。 “是呀,这画也挂的差不多了,压轴戏还要看言墨怎么演了。”陆杨棋说罢,环顾一会儿,便领着几人往湖边去。 要说这梅城的画展和诗会两大盛事,各有商家承办。陆府是城中有名望的富贵人家,历来的盛会他家都占了不少份例。陆杨棋在这城中也算得上头号人物,指定了湖边一处空地,认得他的游人们,很自觉地让开位置,站在一旁好奇地观望。 陆杨棋选了一条较长的梅枝,说:“就这里吧。言墨,让我们一饱眼福?”那梅枝直直伸出,堆着两三簇粉红的梅花,画轴挂上去,正好对着湖面。 孰料言墨摇头,说:“挂这里不合适。”他掂了掂手中的画轴,笑道:“你们可看好了。”说罢在四处探寻一番,走到一树艳红梅树下,选了一处较高的梅枝,将画轴轻轻抛出,那线绳恰好挂在枝头。 言墨回头看了眼瞪大眼睛的颜苏,神秘一笑,顺手扯下绦绳,整幅画便完全显现在众人面前。 霎时,凡是看见那画上所画之物的人,全都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随即惊艳不已。 原来言墨画的是一枝艳红色的梅花,整幅画面也只有那一枝梅花。恰到好处的点瓣遮掩,留白作雪,挂在繁盛的梅枝中,将画上红梅融进实境,乍一看,正像梅树自己生出的枝条一般,毫无破绽,浑然天成。 如此巧思,如此画工,不愧是“静湖言墨”。 理所当然地,言墨又领得这一届画展头冠。心满意足地接受着众人的赞叹,言墨手里拉着仍旧未回魂的颜苏,邀了陆杨棋几人去水阁喝酒。自然不需他花钱,水阁对他的优惠待遇,是用也用不完。 几人入座,聊闲话,听八卦,待画展结束,有人将言墨的画拿上楼,陆杨棋一把接过,笑道:“这画可该归我了?” 付连玉一折扇敲在他拿画的手腕上,“急什么,等言墨题诗落款再说。” 薛流却提议道:“不如把这画留着,就当明日诗会的彩头,谁赢谁得。” “不错。”欧阳希大少爷难得发话。一致通过,众人都眼巴巴望着言墨提笔落款。 小二连忙收拾出桌案来,摆上文房四宝,言墨蘸了半天墨,硬是没下笔。“要说这题画诗,你们谁有好的?” 听此言,一众才子围着画看了又看。付连玉眉头紧锁,忽而闭眼回忆先前在梅林中挂画的奇异景象,忽而睁眼瞧着画中的红梅,一边拿折扇敲打手心,一边思索着道:“花非花,画非画,入林成云不见霞。晨接金阳蒸清露,朝落白雪坐梅家……” 这位才思第一敏捷的才子,想把所有意思在诗里充分表达,出口一定是洋洋洒洒一篇长文。付连玉的这一特点,使之最擅长叙事。深知他个性的好友们立马脸上一黑,薛流伸出手掌大喝一声:“打住!你这一念下去,都在记叙整个画展了。” 陆杨棋笑道:“等会儿你把诗也写下来,让人裱好,挂到水阁里去。” “切。”付连玉很是不屑,“前几届都是我写的,挂的字都一样,没劲透了。” “谁让你废话多。”薛流白他一眼,反遭付连玉一口打压。 “那你来。”付连玉拿扇子敲着桌面,“拖拖拉拉,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我这叫精雕细琢!” “是江郎才尽吧。”付连玉一把折扇悠悠闲闲地扇着,看的薛流火冒三丈。 眼见着两人有开打的迹象,言墨拿指尖在桌上敲了敲,道:“行了,明日诗会有你们俩的用武之地,今儿个省省力气。” 那两人互白一眼,撇过头暗自怄气。 陆杨棋和欧阳希对视一眼,都暗道让自己题诗不如去打算盘,遂沉默再沉默。 正无言相对之时,突然听得一个清澈的嗓音缓缓念道:“留我七分魂,染得颜色鲜。更待三冬雪,折来入画笺。” 言墨润笔的手一顿,仔细回想刚才的四句诗。梅雪景色,魂骨自成,只简单几句,倒是别有神韵。 付连玉反应最快,开口称赞道:“小苏儿真是后起之秀,前途不可限量啊。” “付公子过奖了。”颜苏轻声地客套。 “哎,还叫什么公子,若不介意,喊我一声大哥?” 颜苏抬眼看着付连玉笑盈盈的脸,点点头喊了“付大哥”。 薛流将那诗琢磨完,才一本正经道:“虽说有些片面,但恰好不会喧宾夺主,题在画上倒也很合适。” 言墨默然一笑,提笔就将颜苏的诗写在了画的左上角,最后落款盖章。颜苏反倒皱起眉头,被言墨一手抚了抚头发,才释然了。 晚上两人回到陆府的厢房,言墨拿着画在月光下仔细欣赏。颜苏端着茶水过来,看到那画上的诗,有些不解,“先生怎么就把这几句放在画上了?” 言墨放下画,接过热茶小啜一口,故意问:“难道苏儿觉得自己的诗不好?” “不是不好。就像薛大哥说的,有些片面了。” 言墨不自觉挑起眉角。“哦?此话怎讲?” 颜苏走到窗前,看着铺在桌面上的画卷。即使是红梅,可留白占了大多,月光轻覆之下,整幅画面显出几分冷清。他说:“如果单看这幅画,我那诗其实题的很合适。但是,先生把它挂在梅林中,使这一枝梅花隐入花丛里,成为万千梅枝中再普通不过的一枝……” 言墨听着颜苏的分析,看着他的眼神在画上流连不去,没有打断他,只让他继续说下去。 颜苏抬起头来,望着言墨的眼睛说:“出则傲世,入则隐。” 言墨听罢,端着茶碗弯起嘴角,随即竟是笑出声来。 颜苏笑问:“我说的可对?” 言墨抬眼看他,笑答:“知我者,颜苏也。” 颜苏摇摇头,却道:“薛大哥也是这个意思。” “因为他跟我一样。”言墨拍拍颜苏的脑袋,“好了,早些休息,明日我们去看诗会。到时候很多才子都会来,可让你大饱眼福了。苏儿若想去试试,我让杨棋安排你直接参加第二场?” “先生,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从旁看看就好了。” 言墨本不赞同,凭颜苏的年纪,达到现有的程度,在诗会上绝对可以一鸣惊人。但一想以这孩子的性格,恐怕不喜名利,就没有勉强他,心下反倒更是自豪。此事便也作罢。 第二日,颜苏穿了身素白袍子,跟在言墨身后进了水阁。水阁很大,共有四层。陆杨棋作为主办人之一,坐在四楼东边雅间,和几个主办人在一起商讨。四楼其他三方雅间,自有王公贵族和琴棋书画各行大家占据。 三楼招待的是各种会展的优胜者,或者是早已享誉盛名,但年纪较轻的才子佳人。言墨虽接连几年拨得画展头筹,但显是后辈,也只能占三楼南面正中的雅间,薛流和欧阳希过来拼席。 再往下是只用矮屏和盆栽隔开桌位的二楼,这一层的位子和自点果品需要用钱财来买。 一楼则是完全免费畅通,并且在楼阁除了展台外的其他三面,都开有敞门,以供平民百姓前来观看。全场所用笔墨纸砚,皆由水阁提供,不分优劣。 颜苏坐在栏杆前,透过遮挡的淡黄纱幔往下看,偌大的厅堂已经站满了人,却没有嘈杂的感觉。那些文人墨客,大多轻声细语,低声交谈,偶尔豪放大笑,倒也十分文雅。 印象中,从翠袖居二楼往下俯瞰的景象,无非是舞榭歌台,倾酒言笑,似真似假。吵闹起来,震的人脑袋发疼。红红绿绿的颜色,也看的人眼花。 这水阁虽布置精细,还透着七分奢华,但那风雅是怎么也掩不住的。雅致的氛围,仿佛是从建造楼阁的每一根椽木、每一块木板中透出的诗情画意,置身其中,只觉闲淡心静。 或许拿这两处做对比,实在有些荒唐,但颜苏也只见过这两处楼阁,不自觉就这样比较了。 这时,有小二进来给几人添茶,罢了走到栏杆边掀起纱幔,用燕尾金钩挂在两边,躬身退了下去。薛流并未带着浮云,只懒散地靠在红漆支柱旁,闲闲打量下面的人。很快,他脸上显出兴奋的神色,拿折扇指着右边正中的雅间,朝欧阳希说道:“快看,玉笔寒宵也来了。” 颜苏朝他指着的方向看过去,看到好几个人,也不知哪个是。 “穿青格衣,靠着栏杆正在吃梅子的那个。”言墨及时解释。 “写书法的?”颜苏问。 “嗯。你看展台上摆着的那座字屏,就是出自他手。” 颜苏再看展台上作为背景的八扇字屏,字迹潇洒豪放,尽显不羁之态。回头看那寒宵,已经翘起二郎腿,端着盘子往嘴里倒了。果然是个特别的人,吃那么多梅子也不怕酸。 “九千两。”欧阳希突然冒出一句。颜苏奇怪地望着他,很是不解。 言墨轻笑一声,解释道:“那座字屏的价值,今年又涨了不少。” 颜苏这才明白,欧阳希原来说的是这个。 10.水阁诗会(三) 突然一声极为清越的笛声响起,颜苏心中一惊,下意识寻找笛声的来处。可那笛声凭空一现就立刻消失了,像是在耳边炸响似的,寻不到源头。 言墨低下头轻声说:“这是诗会开始的信号。”见颜苏好奇,又指了指四楼东边的雅间,说:“是杨棋。” 颜苏点点头,心里只觉得身边的这些人真不简单。往下看,司仪已经站在展台上,开始说一段规矩,紧接着就出了第一场的题目。 愿意参加这次诗会的不论男女老少,以“冬季”为题,在一刻钟之内写一首诗词即可。 很快,四楼就给出了进入第二场比试的名单,一共有百来号人。这倒把颜苏吓了一跳,纵观刚才动笔的人,只有一楼和二楼的,难不成全部通过了? 看到颜苏满脸郁闷,言墨小声说:“水阁外面,梅林里也有很多人,将题目传出去,他们在外面作答。第一场只留参赛人数的三成。” 这时,楼下才有小二搬进椅子,在桌边摆好。被淘汰的必须后移,把前面的位子让给外面入闱的人。二楼并不动。 场内再一次安静下来,司仪微笑着给出了第二场的题目,却是对对子。一共十幅上联,卷好了挂在展台上,一人只能选一个写出下联。 从第一幅开始,司仪拉开长卷,愿意选择这一幅上联的立刻思考,在一盏茶之内写出下联交给侍者,便不能再动笔。接下来是第二幅,直到最后。 有的人想着前面的简单,却倒霉选了最难的。有的人则希望后面有自己擅长的,反而错失良机。有的人花太多时间决定到底选择哪一联,结果超出时间,什么也没写。 这一场不仅考学识才华,更考的是心态。但若是鸿运当头,说不定也能混过去。而评判标准则是只选每一幅对联里对的最好的。于是,最后只剩十人。 颜苏瞧着旁边的薛流浑不在意,一副看戏的样子,想着他也是要参加诗会,和付连玉比试的,怎么现在还没动静。倒是那薛流不经意回头,发现颜苏瞧着自己一脸担忧,突然凑过来笑道:“怎么,小苏儿是在担心我?” 颜苏眨眨眼,还没说什么,薛流又自顾说着:“放心好啦,就算我拿不到头名,他付连玉也不见得能比我强。” 这话怎么听着像要认输。平日里极其自负的大才子,临场也不自信了?颜苏愈发好奇,难道今日还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把这两个眼高于顶的家伙给比下去了? 抬头去看言墨,他一手端着青瓷茶碗,半掀碗盖,放在鼻下轻轻嗅着茶香,轻烟缭绕,怡然自得。这才是事不关己的看客模样。言墨饮罢香茶,放下茶碗,捏了一块云片糕,送到颜苏嘴边,朝他笑的温雅。 颜苏突然脸上一红,慌忙接过,转过身继续看。云片糕香甜滑腻,吃多了却会口干。正想着应该喝茶,眼前就出现一杯清香扑鼻的茶水。 “谢谢先生。”颜苏谢过,捧着茶杯一口一口慢慢品着。 小二轻轻叩门,送进来一套文房四宝,放在一边的小案上。薛流走过去提笔刷刷两下,似是写了什么,又折好了交给小二。 “这一场,是每个人出一道诗题,标上号牌,放进盘中,再每人抽一道,以此作答。”言墨径自解释着,“每年诗会都有不同的考法,今年倒是格外精彩。” 颜苏点点头,对这个出点子的人十分叹服,“能想出这般考法,那人一定也很有些意思。” 薛流一听,哼了声,不屑道:“你别看欧阳是个闷葫芦,花花肠子多着呢,净会刁难人。” “原来是欧阳大哥的提议!”颜苏转而去看欧阳希,仔仔细细又重新打量一番。他一身靛蓝常服,紧腰束袖,浅色窄袖罩衫轻拢,衣纹繁密却干净大方,配着他一张冷脸,极为冷峻。颜苏眉眼一弯,笑着道:“这说明,欧阳大哥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虽然表面上冷冽,但与人交而推心置腹,与人言而不虚不假,与人诺而真恳信诚。欧阳大哥是个好人呀!” 欧阳希听他如此直白的夸奖,嘴角不自然上弯,带着些微尴尬,朝颜苏点点头,也不知该说什么。 薛流听罢,却是一口茶差点儿喷出来。小苏儿到底是从哪里看出这么多优点的?他欧阳希若真是这样的人,那我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暗地翻个白眼儿,薛流望着欧阳希要笑不笑的滑稽样子,心叹有趣。 随后,就有小二拿来一个方形长盘,上面覆着木牌,薛流随手一翻,抽到了七号。 待所有人抽完号牌,司仪就站在台上宣布第三场开始,从一楼起头。第一位书生抽到的题目是以“雪中白莲”为题作诗,想必出题人是看了昨日的画展,对那幅《雪落白莲图》印象深刻,借以出题。 那书生皱眉苦想,被满楼的人盯着有些发怵,终是一笔一顿,写出四句诗。想是也看过那幅画,便只着笔于描述画中之景,其意却没有表达出来。 四楼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轻轻一哼,不大不小,却是明显的不满。言墨一听就笑了,“那‘山中愚翁’竟然也来了。” “真是个老人家?”颜苏道,“先生可要去拜访?” “碰上了再说吧。” 很自然的,作画者对此诗不满,那书生自然就被淘汰了。 这一类的题目最多,也最简单。但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薛流抽到的七号牌,出题人写了一首诗的前两句,要他联句,将诗写完。薛大才子自然信手拈来,笔墨挥洒间成功晋级。 最后到了第四场,还剩五个人。让颜苏惊讶的是,穆清远居然来了。他坐在四楼南边的雅间,正是颜苏他们楼上,同席的还有付连玉。这时,颜苏才知道,付连玉是当朝皇帝亲封的小王爷,封地就是梅城和附近的三座城。 而这最后的五个人,是穆清远、付连玉、薛流,三楼西面雅间的梅榭,东面雅间的纪呈霜。 颜苏倒是有点想不通,穆清远他一国之相,跑到这里来参加诗会,会不会有点不务正业? 薛流显然和颜苏的想法一样,他撇撇嘴道:“啧,这穆清远跑来干什么?”而且他还多了一层考虑。有穆清远这个当朝第一才子坐镇,折桂有些悬呀。 那个梅家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不管他,姓纪的又是哪根葱!薛流在肚里使劲儿腹诽,楼上同一位置的付连玉心里也舒服不到哪儿去。 他瞄了一眼自顾品酒的穆清远,这人真如传闻中一样冷清高傲,看的人背上发寒。再瞄一眼搂着梅城第一名妓的顾飞晚,心里更在咆哮。湘湘是我的女人啊啊啊!他姓顾的是比我帅还是比我有钱啊啊啊! 最终,付连玉得出结论,应该是后者。人家是皇商,腰缠万贯,自己只是个除了爵位什么都没有的小王爷。顿觉阵阵悲凉…… 随着又一声笛音,满场寂静。第四场比试开始了。 司仪站在台上,仍旧挂着那副和煦如春风的笑容,缓缓说着:“这一场,各位公子可选择其他四人中任何一人,随意出题,当然要与诗词有关。其他人也可向这五位公子出题。直到比出第一名为止。”见五人点头,司仪才接着道:“那么就由……” “本少爷先来!”梅榭小姑娘率先站起身,走到栏杆边将折扇一打,装的倒有七分像。 司仪一愣,随即拢袖笑道:“不知梅公子想挑战哪一位?” 梅榭挑着秀眉把楼内其他四人环顾一周,一指四楼正郁闷着的付连玉,道:“请小王爷赐教。” 付连玉合扇起身,朝她略施一礼,带着三分迷惑世人的温润笑容,用上七分诚恳的语气说道:“在下才疏学浅,赐教实不敢当,还望梅公子手下留情。” 小姑娘先是被付连玉那一笑把心脏给狠狠撞了下,又听他温柔沉厚的嗓音,如此谦逊,彬彬有礼,面上就有些发红。随即想起自己的目的,立刻板起面孔,十分严肃地说:“付公子才高八斗,不必谦虚。本少爷的题目,仍是以梅花为题作诗。” 听到这题目,很多人都开始小声嘀咕,似乎觉得这题出的有失水准了些。 付连玉很明白小姑娘的心思,当下就接着问:“梅公子出的题目哪会这般简单,恐怕还有要求吧?” 梅榭调皮一笑,看起来十分可爱。“不错,虽然要写梅花,但诗中不能出现冬、雪、梅、冷、寒这些字。” 这要求一出,颜苏也愣了下,那小姑娘倒有些意思。他抬头看了看嘴角含笑的言墨,见他正好看过来,便笑道:“先生,付大哥还挺招女孩子喜欢的。” 言墨呵呵一笑,替颜苏整了整微乱的衣襟,拍着他的脑袋说:“苏儿长大后,大概比他更吸引女孩子吧。” 颜苏眨眨眼,惊讶道:“我以为先生会说……”他突然住口不讲了。 “说什么?”言墨见颜苏这幅表情,很是好奇,似乎有一点不太妙的感觉。 颜苏收回睁大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上弯,露出一个飘渺的笑容,左手搁在膝头,右手轻挥长袖,直身道:“嗯,只离我差一点了。” 外面是俊逸出尘的笑容,内里却是一派天地间唯我独尊的神气,这模样真学了个十成像。薛流和欧阳希一见,霎时就愣住了。 薛流摇着头啧啧称奇,“小苏儿,若我是个外人,还以为你是他儿子呢。长得不像,骨子里却是一模一样啊!” 颜苏展眉一笑,并不把他的话当真。言墨骨子里是骄傲的,而颜苏,却是实实在在的温柔本质。但看到欧阳希也跟着点头,心中一颤,忽而就有些憧憬。父亲这个词对颜苏来说实在过于遥远,遥远到连想念都没有感觉。他以为自己淡漠人情,便会独立,不去徒惹纷扰。可这时在言墨面前提及这些,心里没来由生出一份希冀:如果他是自己的父亲,就好了。 言墨微笑着揉了揉颜苏的发顶,将他的失落看在眼里,本就很喜欢这孩子,若能收作义子,其实也不错。 颜苏仰起头,看着言墨温柔的眉眼,脸上的苦涩瞬间变成平常的风轻云淡。他笑着问:“我学的可像先生?” 言墨轻笑出声,道:“我哪有那么不自量力。” “是先生根本没有在意。您一路走来,看到您的姑娘家,哪一个不春心萌动,一双眼恨不得黏在您身上。”颜苏撇撇嘴,再仔细看这个俊雅的人,真是越看越觉得看不够,根本舍不得移开眼。 言墨笑的温柔似水,仿佛要把浑身魅力都散发出来,去吸引那双清澈的眸子。他放沉嗓音,在颜苏耳边轻声说:“怎么,苏儿也看入迷了?” 颜苏这才反应过来,看见言墨眼中戏谑的笑意,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哼。” 颜苏转过头,面上尴尬未消,突然听到一声大喝:“你耍赖!姑奶奶不玩儿了!” 11.水阁诗会(四) 原来几人说话间,付连玉已经作了一首梅诗,独辟蹊径,精巧反衬,顺利通过梅榭的考较。而那看似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一反常态,丝毫不怜香惜玉,一首长诗缺字掉词、空联少句,要梅榭小姑娘自行补全,不得改变原意。 梅榭在付连玉咬文嚼字、滔滔不绝的反驳中,急的团团转,憋红了一张俏脸,最终连身份都暴露了。 她这一句吼出来,满堂皆静,突然同时爆出一阵大笑,把梅榭小姑娘羞得转身就跑,与她同桌的一名年轻男子立马追了出去。雅间内还留有一位身穿蓝衫的儒雅公子,站起身朝楼上一揖,带着歉意的微笑,说:“小妹虽顽劣,性子却是天真,方才并非恶意,有得罪之处,还望小王爷见谅。” 付连玉合扇回了一礼,十分大方地道:“梅姑娘满腹才情,天性纯真,本王赞赏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 “如此,便多谢小王爷了。改日再备薄酒致歉,请小王爷莫要推辞。”见付连玉颔首,那梅家大少爷又是一揖,直起身看了他一眼,转身带着侍卫离去。 付连玉好不容易把梅家小姑娘打发走,终于可以和薛流面对面好好较量,对于那梅家大少爷也不甚在意。心里只想着该怎么刁难薛流,好让他乖乖认输。 在他身后的雅间内,纱幔半掩,红木桌旁,穆清远从一开始就端着酒杯细品,压根没有看楼下一眼。 所以,只有一直关注着梅家的顾飞晚看到了,梅大公子临行前朝自己瞟来的眼神,淡到让他几乎就以为那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梅家,也是皇商呀。还是个背弃前朝,临阵倒戈的皇商。 顾飞晚低下头,笑容未变,就着湘湘的手喝了一口梅城佳酿。从喉间蕴起一阵温热,醇香醉人,迷蒙着忘忧忘愁。仿若世间蒙蔽一切的虚幻梦境,显现出最完美的假象。 场内哄笑过后,很快就安静下来,司仪宣布付连玉胜出。随即就听到付连玉掩不住兴奋的声音:“今日诗会,各凭本事。薛大才子,在下可就不客气了。” 薛流站在栏杆前,往楼上悄悄翻白眼。心想你什么时候客气过?他一脚蹬在红漆柱上,飞身而下,轻飘飘落于展台正中,仰起头傲然望着四楼栏杆旁斜倚着的付连玉。那司仪见此,很识趣地退下台。 付连玉一看这架势,勾起嘴角,撩起下摆几个翻转落在他旁边,挑衅地回望。 “出题吧。”薛流摇着折扇,斜起眼角睨着付连玉。无奈两人身高一般,互相一斜眼,颜苏在楼上看着,那模样跟小孩子闹别扭一般,就觉得好笑。 付连玉和薛流才不管别人怎么看,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两个人就跟天生宿敌似的,一有机会,非要比个高下不可。 只见付连玉抬起折扇,在场内缓缓转了一圈,最终指在三楼的颜苏身上,他说:“就以那个少年,做首诗吧。” 颜苏一愣,也不知付连玉是何意。他偏头看了看言墨,言墨只朝他微微一笑,说:“莫怕,他没有恶意。” 颜苏点点头,转而去看楼下,却发现楼里所有人都望着自己。虽没多少尴尬,但也不会太自在。言墨坐在他身边,拿了杯茶递给颜苏,自己直起身,卸去方才的慵懒模样,浑身散发出一股威严气势,叫人直把视线从颜苏身上移走。 胆大的望着言墨看,胆小的便回头去看台上自顾沉吟的薛流。 薛流沉吟一会儿,抬头看了看颜苏,便背起手在台上踱着步子,一圈又一圈。薛流不时停下脚步望着颜苏好一会儿,又低下头闭上眼,再走几步。付连玉知道他写诗要花时间,也不急,就在一边看着。 薛流终于拿起笔,在纸上写道:“山水作衣月作颜,山水难画蓬莱仙。月照巫山与沧水,钟灵毓秀人莫言。” 这一首诗写罢,薛流皱了眉头。付连玉过来一看,慢慢读出声,颜苏听了也不自觉皱眉,浑身尴尬得很。却听楼下的薛流叹口气,朝付连玉道:“你这题出的够刁,我认输。”说罢飞身上楼,往桌子旁边一坐,端起茶灌下肚,径自享受起来。 颜苏看他没有丝毫沮丧,更知这是个极为豁达之人。又听得言墨在耳边轻声说:“连玉这是在打心理战。他太了解薛流,知道他写诗最重深入浅出,便给他一个陌生的内容。薛流才认识你没几天,除了外貌和显见的性格外,对你并不了解,自然也写不出什么精妙的句子。” 颜苏了解地点点头,忽而笑道:“薛大哥也够干脆的。” “君子坦荡。”言墨笑罢,掺了茶水,送到颜苏手边,朝楼顶上一指,说:“这题,穆清远也许能过。” 颜苏听了心里一惊,那穆清远可是见过自己,还相处过一段时间,保不准能写出什么东西来。先生这样说,该不是知道了什么……想到这里,颜苏只觉背上寒气忽冒,额头不自觉渗出冷汗来。 言墨见颜苏端茶的手有些不稳,仔细一看,发现他心神不宁,就有些担忧。“怎么出汗了?”他一手覆上颜苏额头,惊道:“你发热了。” “可能是昨日湖边吹了冷风罢。”颜苏摸摸脸颊,好像是有些烫。 薛流和欧阳希听见这边的动静,皆过来探问。言墨只道:“苏儿有些发热,我送他回去。你们和杨棋说一下,待会儿换人奏琴吧。” “我去唤轿子。”薛流道,“欧阳去跟杨棋知会一声。” 欧阳希略一颔首,便出了雅间。言墨拿过椅边搭着的披风替颜苏披上,将人裹严实了,才送下楼。 回了陆府,言墨吩咐下人送来热腾腾的洗澡水,让颜苏泡着发汗。他站在桶边,隔一会儿摸摸颜苏的额头,再试试水温,冷了就加热水。看得颜苏十分别扭。 “先生,喝点儿药就好了,不必这么麻烦。” 言墨挽着袖子,将热水倒进桶里,说:“是药三分毒,能不喝就不喝。好在并不严重,发发汗,等会儿睡一觉,明早就好了。” 颜苏隔着水雾看言墨,很想问他若是知道自己的过去,到底会不会在意。可又不敢问,怕他真的在意,自己又将何去何从。最好永远都隔着这层雾气,看不清,就不会有嫌隙。 言墨见颜苏心不在焉,轻笑道:“该不是在担心连玉能不能夺冠?” 颜苏一楞,随即点了头,“先生方才说,穆相国也许能过付大哥的那道题,他是这么厉害的人物?可以看透人心的么?” 言墨摇摇头,坐到一边的凳子上,慢悠悠说道:“穆清远比之薛流,要圆滑得多。他不是墨守成规之人。可能会写两句对晚辈的告诫,自然算是过关。” 原来不是知道了什么……颜苏这才彻底放心,微微一笑,只道:“那先生认为,付大哥和穆相国,哪一位更高一筹?” 言墨却是坦言道:“昨日题画的时候,你也听见了,连玉才思敏捷,长于叙事。但穆清远,可以算作全才。连玉自然就稍逊一些了。” “没想到,穆相国年纪轻轻,不仅才高八斗中了状元,还能做丞相。” “这说明,他不仅仅是天下第一才子。” 言墨的声音沉稳而温润,飘在弥漫了水汽的屋子里,仿佛温热的流水一般,带着热度蜿蜒着拂过耳畔。颜苏看不太清他的脸,只是有一会儿没再听见言墨的声音。 颜苏泡了会儿,就起身穿衣。言墨转过头来,见颜苏已经换上干净里衣,便让他去床上躺好,又叫下人多拿了一床厚被褥给颜苏盖上,才肯离去。 这一病,水阁诗会是看不成了。后来听消息说,穆清远排名第一,得了言墨那幅梅花图。倒也在意料之中。 颜苏躺了一夜,第二日果然好了不少。言墨才欢喜地带着他去赴那梅家大公子致歉的酒宴。 梅城的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梅花越开越繁盛,满城的酒香愈加让人流连忘返。水阁收了展台,请了名妓在一楼大堂里弹琴唱曲儿。温软多情的江南小调,一唱三叹犹未尽的北曲,空幽轻灵的琴音,铿锵不绝的琵琶声,和着满楼宴席欢笑,是掩盖不住的繁华兴荣。 四楼最是安静。用水晶珠帘和纱帐在门外一挡,便隔绝了楼下的歌声笑声。香炉不用梅,却点着优雅深沉的檀香。临湖的窗扇全部打开,满眼都是梅花的粉淡,和湖水的清浅颜色。周围的花窗格棂纹样精致,衬着窗外风景,恰像一幅精心裱出的泼墨画。一桌酒菜清淡也不失味道,拿整套红鲤卧冰青瓷餐具装盛,别具新意。 主座留给了穆清远。言墨拉着颜苏,径自坐在右边。下面挨着陆杨棋、薛流和欧阳希。对面是付连玉和顾飞晚。 颜苏瞧见顾飞晚,心里一惊,就有些慌神,坐在言墨身边更觉不自在。顾飞晚甫进雅间,第一个就看到颜苏,直看了他好几眼,被付连玉调笑道:“怎么,一见钟情了?” 顾飞晚一愣,继而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露出个极为灿烂的笑容,“早已倾心。” 颜苏一听,不自觉抓紧了衣袍。接着很自然地听见付连玉问:“哦?难道顾兄之前见过小苏儿?” 顾飞晚摇着扇子,见颜苏低着头,并不知他是何表情,淡笑着只道:“前日在湖边梅林,还道这是哪位俊秀少年,今日得见,倒是托了小王爷的福。” 付连玉瞧了眼颜苏,随即哈哈一笑,将顾飞晚让到位子上,自顾岔开话题说:“前日的梅林画展,那幅《雪落白莲图》,听说是被你给得了?” 顾飞晚颔首,道:“单老爷子本打算将那画送给穆兄,谁料彩头是静湖言墨的《红梅图》,我便趁机将单老爷子的画买下了。” “你真是会精打细算。”付连玉也不知是赞叹还是揶揄,脸上的笑一如既往地温谦。 他话音刚落,雅间的门就被梅霖轻轻推开,引着穆清远入内。他双手长揖,笑道:“在下来迟,惭愧!惭愧!” 顾飞晚却道:“梅兄不必如此客气。”他瞟了眼后面的穆清远,笑言:“若说你来得迟,那穆兄可就更迟了。哈哈……” 听此言,梅霖也笑了。他的笑有些腼腆,配着一身淡青长衫,不像商人,反倒像个憨厚的书生。 在座的几乎都相识,就没有再多介绍。唯独穆清远身份特殊,梅霖便将陆杨棋、薛流、欧阳希几人向他引荐。 各自见了礼,穆清远走到主位,看了眼仍旧坐着的言墨和颜苏,才坐下。 梅霖率先举杯,道:“今日冒昧请各位前来,一是替小妹道歉,在诗会上打扰各位雅兴,实在抱歉!” 众人并未推辞,随意一笑,算是受了。 “二来,是想借此酒宴,结识众位仁兄,倾言相交,也不枉走这梅城一遭。”他站起身说:“在下先干为敬。”说罢仰头喝下酒,亮了杯底。 付连玉笑着起身,一手端酒杯,一手拎瓷壶,顺便给梅霖倒满一杯,说:“梅兄爽快之人,俊杰之士,哪有不交之理。是我们敬你才对!”说罢领其他人一同回敬了一杯酒。 12.水阁诗会(五) 二人入座,梅霖伸手取了付连玉放下的瓷壶,给左右的付连玉和穆清远倒满酒,说:“要论这爽快之人,薛兄该是当仁不让。俊杰之士,我又哪及得上顾兄。” 薛流确是极为爽快,朝梅霖笑了下,没一句谦虚之言,竟是应了。 但顾飞晚听得梅霖的评价,眉角一扬,端起酒杯回道:“在下实不敢当。梅兄观透天下局势,纵横商界,乃个中翘楚也。这一杯,在下敬你。” 这句赞叹,别无他意,竟是十分的真诚。梅霖听罢,难得毫不做作地与之畅饮一杯。突然觉得,如果两人不在商界,说不定真能成为知己。 颜苏坐在言墨旁边,刚开始还很担心,但见聊了半天都没有提到自己,便暂且放下心来。抬起头不经意一瞥,却见穆清远正看着自己,颜苏不自觉就怔住了,呆呆地望着他幽深的眸子。直到言墨伸手覆在颜苏手背上,才让他回过神来。 颜苏忽而就不知所措起来,他虽表情平静,可眼中的些微慌乱瞒不了人。 言墨朝他温雅一笑,夹了一筷子糖醋鱼放进他碗里,轻声说:“你尝尝看,冬日里的鱼,味道和夏季还不一样呢。” 鱼的味道,怎么会分季节。颜苏知他在引开自己的注意,感激地笑笑,便端起碗吃饭,连头也再没抬过。 又听对面的梅霖开口说:“年初时,在下得了幅随葬墨宝,落款乃阳刻‘宁山绝笔’四字……” “那肯定是假的。”付连玉直接下了定论,“有谁会专门刻这样的印章,等着临死之前来用?分明是后人故作聪明,造了个假章,糊弄人吧。” 薛流也附和道:“虽说宁山随性不羁,但也不会这样做。” 梅霖却是笑着摇头,说:“我原本也是这样认为的。但家父曾请玉笔寒宵看过那幅字,确为宁山真迹。” 这话一出,在座众人皆是一愣。梅霖接着又道:“我也很想知道那幅字的真伪,所以想请各位光临寒舍,共同鉴定,顺便估个价。” “要论鉴赏书法,恐怕还得请王老先生,欧阳也只擅长估价而已。”陆杨棋摇着酒杯笑道。 “王老先生那边,昨晚在下已经亲自去请了。老先生答应前往。”梅霖想了想,仍是十分诚恳且期待地说:“各位仁兄都是名扬天下的行家里手,小弟不敢班门弄斧,只觉得这一趟,绝不会让各位失望。” 穆清远放下酒杯,淡声说:“梅大少爷盛情邀请,我等再推辞便是无礼了。” “那么这个年节,要打扰贵府了。”言墨也发话同意前往。 最后商量完,陆杨棋家中商铺年末需查账,分不开人手,就不能去了。而薛流要回常海,亦不能同行。 一席酒宴,宾主尽欢。宴散后,已近夜晚,陆杨棋、言墨和颜苏一同回了陆府。清明的月色流淌在打磨平滑的石板上,荡出流水般的细密波纹,从湖边的小路一直划到月形花窗前雕栋廊下。 颜苏依旧做着每日三百字的练习,握着竹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言墨端着茶坐在桌边,却是没喝一口。他望了望书案左侧已经叠起的一沓宣纸,上面的字迹整洁却不够流畅,字形比起交给颜苏临摹的字体要略显瘦直,折角弯钩过于拖沓。言墨起身,拿起宣纸一张一张地看。 罢了,放下纸,走到颜苏身后,轻轻包住他的右手,在空白处缓慢地写了一个“静”字,在他耳旁轻声道:“练字在于心静,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跟我说说。” 颜苏呆愣住,沉默着不肯说话。 “你认识顾飞晚,还是穆清远?” “先生!”颜苏吓了一跳,手中的笔掉下,在宣纸上染了一大块墨迹。 言墨拾起笔,放到笔洗里洗涮干净。他的动作还是那么轻柔,竹制笔管没有碰到白瓷笔洗,四周安静的只听见清水荡漾的声音。言墨将笔毛用丝绢擦干,将羊毫笔挂上笔架,然后拉着颜苏坐到圆桌边,轻声说:“以前我不问你,是因为你的过去和我无关。但如果它们影响到你现在的生活,那就并不是与我无关了。” 颜苏低着头,内心十分挣扎,那些过去真的很不想让先生知道。他害怕先生知道后,会瞧不起他,毕竟先生与青楼烟花巷,实在格格不入。 言墨看他这般不愿说,便叹口气,“我不逼你,若实在不愿,也就算了。但我还是希望彼此双方,能坦诚相待。”说罢,竟是起身欲走。 “先生!”颜苏拉住言墨衣袖,几次抓放,终是仰起头,望着他凄然地说:“先生知道后,会不喜欢我的。” 言墨一顿,回身坐下,拍了拍颜苏的发顶,柔声道:“苏儿乖巧聪明,谁会不喜欢?” “我……”颜苏看着言墨鼓励的眼神,一咬牙,终于说出口:“我以前在青楼待过两年,琴艺是老板教的,也是在那里,见过穆相爷,和顾公子。” 言墨像是放下心一般点点头,心道果然如此。又见颜苏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己,说:“可我是清倌,卖艺不卖身的……先生不要嫌弃……” “傻孩子,先生哪里像是迂腐之人,怎么会嫌弃你。自古技艺多出于艺馆,青楼又如何,不一样是做生意的地方。”言墨替颜苏倒了杯热茶,朝他温柔地笑着,“这么说,苏儿待的青楼,是在京城。” “嗯。”颜苏万般没想到言墨是这样开明,竟一点儿也不觉得嫌恶,反而像是聊家常,谈论的还是那些青天白云秀美山水一般的话题。 “好了,去睡吧。不要想太多,徒添烦恼。”言墨安抚着颜苏睡了,才熄灯离去。 躺在被窝里,即使是冬日的夜晚,颜苏仍然觉得很暖和。或许,这个世上,也只有先生身边,是能让他唯一安心的地方吧。 没几日,颜苏和言墨便和陆杨棋告辞,与梅霖一道西行去庸德,同行的还有付连玉、欧阳希、穆清远和顾飞晚。 残雪覆盖的官道上,行驶的马车很多,虽说是将近年节,可水阁诗会一场盛宴,参加的人多,离开时,车流自然也不少。马车一架接着一架,或富丽华贵,或淡雅朴素,或精雕细琢,各色形状,看的颜苏啧啧称奇。 尤其是其中一架,拉车的两匹马是不掺杂毛的纯白色,整个车身用白纱罩着,里面也是白色的厚锦棉遮住车门,车顶镶了一颗纯白琉璃珠,用银质镂空莲座托着。驾车的车夫是个极为英俊的青年,也是一身白衣。 那车缓缓驶过,颜苏扒在车窗上,特意留心观察着。也许是他盯人的视线太过专注,驾车的青年轻轻瞟了一眼颜苏。颜苏一愣,随即朝他露出个友好的笑脸,却发现青年早已移开视线,也不知他看见没有。 “先生,那车里坐的是什么人呀?”颜苏好奇地问。 言墨睁开眼随意一瞟,又闭上眼,一手支着脑袋,淡淡地说:“我也不知道呢。” “水阁诗会上,没见过哪一人特别偏好白色的。”颜苏仔细想来,没找到线索,也就罢了。他缩进车内,看见言墨斜倚着靠枕休憩,便伸手将车窗关上,拿了薄毯轻手轻脚地替言墨盖上。 言墨睁开眼,温柔地摸摸颜苏的发顶,发现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散乱,干脆解下发绳,将人转身去,替他重新梳发。 颜苏浅笑着享受这无言的安宁,脑后轻缓动作的手,不时碰到耳廓,一会儿又拉扯着头皮,让颜苏想起小时候母亲给自己梳头发的那份慈爱。 母亲会抱着他,坐在镜子前,拿羊角梳把不长、还有些毛糙的头发梳起,一左一右地扎两个羊角髻,用红色的绸带绑好,有时候也会是黄色。颜苏手里玩儿着栓了铃铛的棉线球,乖乖地坐在母亲怀里,抬起头就能从镜子里看见母亲和蔼的笑容。 颜苏努力回想着。母亲的笑总是很温暖,被她那样看着,就像是躺在花园里的草地上晒着太阳一般,从身上到心里都暖洋洋的。可是,颜苏叹口气,他实在不记得母亲长什么样了。 “怎么了?”言墨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颜苏一愣,发觉自己走神了。他仰起头,望着言墨笑了笑,说:“先生就像我母亲一样。” 言墨好笑道:“是父亲才对。”说罢把薄毯盖在颜苏身上,“你身上有些凉,多注意些。” 颜苏点点头,拢着薄毯靠到一边。看言墨又去睡觉,疑惑地问:“先生昨晚没睡好?” “昨晚有些冷,睡不太好。”他嗓音异常的低沉,和平时不太一样。颜苏爬起来一手覆上言墨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先生,您发热了!”颜苏心里一颤,掀开薄毯就往外跑。言墨没拉住,靠回去一手揉着太阳穴,低低地叹着气。早知道,昨晚就该一掌劈下去,把人砍昏了跑路,也不至于纠缠过久,染上风寒。 很快,颜苏从外面进来,抱着一大床厚棉被,二话不说往言墨身上盖。 言墨拉住颜苏,道:“你这是做什么?” “捂热了,发发汗,睡一觉就会好的。” 言墨望着颜苏认真的脸,好笑道:“真是风水轮流转……” 颜苏也笑了,“先生快盖好,然后睡觉!” “得,记着叫我。”言墨点点头,去了外袍,裹着厚棉被躺下。他看颜苏仔细地掖着被角,实在抵不住困意,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身下已是柔软安稳的床榻,盖得却仍是颜苏拿的那床被褥。言墨撑起身,看见窗外夕阳满布,竟然是傍晚,看来是睡了一整天。 门被打开,颜苏端着冒热气的药汤进来,看见言墨醒了,连忙走到床边,扶他在床头靠好。颜苏吹了吹药汁,舀起一勺,递到言墨嘴边。 言墨愣愣地张开嘴,入口的药汤不冷不烫,温度恰好,味道也不苦。他看了看认真喂药的颜苏,见他额上全是汗水,发梢上沾了一片很小的烟灰,便知这孩子是亲自熬药去了。言墨叹息一声,说:“别担心,很快就好了。” 颜苏抬眼瞧了瞧言墨,随即点头,说:“是欧阳大哥抱先生进的客栈,付大哥和其他人都很担心先生。” “嗯。” “晚饭已经备好了,一会儿拿给先生。” “你吃了吗?” 颜苏喂完药,起身道:“我等先生一起吃。”他端着碗出去,又端了一个大托盘进屋,把饭菜放到桌上,回头问:“先生起得来么?” “我哪有这么娇弱,已经大好了。”言墨说罢,径自起身穿衣,漱了口坐到桌边。再一看,全是自己爱吃的菜。夹一筷子红烧鱼,竟是颜苏的手艺,味道还是那样鲜美。顿时,心里暖的跟泡了温泉似的。 颜苏一筷子一筷子往言墨碗里夹菜,看的言墨忍不住笑起来,止了他的动作,道:“我自己来就好,你也吃呀。” 却听颜苏低着声音说:“先生太不小心了。” 言墨知他是十分担心,才责怪自己,笑了笑,安抚道:“放心,明日就没事了,可以照常上路。别太担心。” 两人安安静静吃完饭,颜苏服侍言墨沐浴休息。之后才回房里歇息。半夜突然变天,寒风刮着窗户纸像是快要戳破了。颜苏赶忙起来,点燃蜡烛,披衣去看言墨。 13.宁山绝笔(一) 言墨的房间就在颜苏隔壁,颜苏走到门口,突然听见里面有细小的说话声,正奇怪着,贴上门细听,那声音又突然消失了。 颜苏想了想,还是敲两下门。 “进来。” 颜苏推门而入,见言墨身着亵衣只披了件外袍,墨发披肩,斜斜倚在床头。颜苏问:“先生还没睡吗?” “忽而变冷了,起来关窗户。”言墨笑笑,取下外袍搭在床头的矮凳上,便掀开被子钻进去,却见颜苏走到床边,弯下腰仔仔细细为他把被子掖好,又伸手覆在他额头上试温,这才放心道:“先生好好歇息,莫要再着凉了。” “我知道了,你也去睡吧。” 言墨看着颜苏关门离去,感觉心里十分舒畅,暖暖的,一扫被窝里的凉意。他又望着紧闭着的纸窗,心里一遍一遍想着之前的谈话,几番思索,终是叹息一声,合眼睡下。 第二日,旭阳初升,房门被人叩响,进来的却是付连玉。言墨在盆里洗手,奇道:“怎么是你?” “哟,怎么就不能是我了。”付连玉把粥碗放到桌上,靠着桌沿道:“赶快吃吧,是小苏儿一大早特意为你做的。” 言墨闻着碗里飘起的鲜味,拿勺子拌了拌,看见几只金黄的小虾米在粥里翻滚,顿时开心地笑起来,美滋滋地吃着。突然抬起头问道:“苏儿呢?” 付连玉眉毛一挑,抱胸想了会儿,却道:“也许还在煮粥吧。”见言墨皱眉,付连玉及时解释,“顾飞晚偏要尝苏儿的手艺,我也拦不住啊。” 言墨点点头,继续低头喝粥,每一勺都装得满满的。付连玉好笑地望着这个就算着急也不失优雅的男人,摸摸下巴,试探着说:“我总觉得吧,顾飞晚似乎对小苏儿有那么点儿意思,你说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呀?” 言墨未答话,一碗粥见底,把碗扔给付连玉,转身就出了门。付连玉捧着碗连忙跟上。 来到厨房,恰好看见顾飞晚抓着颜苏的手腕,就着他手中的勺子往自己嘴里喂粥,那一脸桃花盈盈的笑意实在欠扁。正当勺子快碰到嘴唇的刹那,顾飞晚膝盖一弯,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他连忙放开手,扶着灶沿稳住身形,回头就看到言墨冷笑着走进门,那眼神简直与食人的恶魔有的一比。 顾飞晚讪笑着往旁边让开,一边道:“言兄真是好福气,有这么个擅长厨艺的弟子。” “苏儿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喜爱的弟子。顾兄若是羡慕,自己去收一个便好。”言墨笑的极为优雅。他走到颜苏身边,看了看锅里热腾腾的粥,说:“拿食盒装着,我们路上吃。” 颜苏点点头,转身自顾忙活去了。顾飞晚立马道:“言兄的风寒已经好了吗?既然已经可以上路,那我去通知他们。先走一步了。” 他溜的挺快,付连玉将碗往灶上一放,也识趣地走了。 四周没人之后,言墨才道:“这人轻浮得很,你别与他走太近。” 颜苏却笑道:“虽然顾公子看起来风流不羁,倒也不会不顾场合。” 言墨看着颜苏将粥盛了两碗,盖好后放进食盒中,便拉了他一同出门。“顾飞晚是皇商,坐到如今的地位,自有些手段。你还是要小心些。” “嗯,我知道了。”颜苏笑着答。 客栈门外,梅霖正站在马车前与顾飞晚说话,远远地看见两人出来,便迎上言墨,笑道:“天气寒冷,言兄可要多加注意。到了庸德,恐怕会更冷。” “多谢梅兄记挂,在下会注意的。”言墨拍拍颜苏的头,让他先上车。 颜苏与梅霖打过招呼,便提着食盒爬上马车。掀开车帘时,不经意一瞥,恰见穆清远从门里走出。一如往常,他望着颜苏的眼神,清冷中不自觉流露着一丝亏欠。颜苏朝他浅浅一笑,转身进了马车。 颜苏知道穆清远是很照顾他的。在翠袖居的时候,穆清远帮他制止了顾飞晚的纠缠,也尽力想帮他脱离定南王的控制,所以颜苏觉得穆清远并没有亏欠他。有的,也许仅是一点点怜惜而已。 很快,几人都到齐了,车队又缓缓向城外驶去。言墨一手支着额角,半躺在染成淡绿的鸭绒软垫上,望了眼身边坐着的颜苏,低声说:“你似乎对穆清远有好感?” 原来他看到了颜苏对穆清远的那一笑。颜苏道:“谈不上什么好感,只是他曾经帮过我。” 言墨点点头,看了看颜苏淡然的侧面,在心里小心措辞一番,还是忍不住问:“你在京城……很辛苦吗?” 颜苏笑着摇头,说:“不会。老板很照顾我,没让我吃苦。” 他这般坦然,让言墨心生一股赞叹,随即却有些担忧了。颜苏是真的不在乎,还是故意把那份在乎的心情隐藏起来呢?这样一想,就觉得他离自己疏远了不少。 言墨轻轻搂住颜苏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边,拿湖绿薄被替他盖好,轻声说:“天气寒凉,到了庸德,再替你买几件棉袄。” 颜苏乖巧地点了点头,便靠在言墨身边闭眼休憩。 车窗外的寒风与雪花互相追赶着,没几日,车队便到达了庸德城。这是个古老的城镇,斑驳的城砖上刻着不规则的刮痕,城门正中的“庸德”二字,隶书阳刻,饱经风霜,笔划已有些许模糊,却仍旧沉厚深邃。远远望去,高大古朴的城楼耸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愈发显得庄严肃穆。 “三百年前,这里是一座边城,更是一座军事要塞。”言墨指着车窗外渐近的城门,道:“当时爆发了一场十分惨烈的战争,城内百姓被屠,十室九空,城外良田被淹,颗粒无收,又值夏末,青黄不接,饿殍遍地,加上瘟疫肆掠,可谓惨不忍睹。那瘟疫蔓延的很快,也无法治愈,连敌军都放弃占领它而早早退离,这里几乎成了一座死城。” “朝廷中有一位叫做司马庸德的御医,自荐来此,亲尝汤药,用时三月,终于寻得良方,治愈百姓,制止瘟疫,这座城又活了过来。而他却因感染疫病救治不及,逝世了。后来人们为了纪念他,便将城名改为‘庸德’。现在,城南还有一座司马庙,供奉着他的牌位,拜了可去病消灾,据说很灵。” 颜苏望着官道旁一望无际的雪地,猜测那白雪覆盖之下应该是万倾良田,都说“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会五谷丰登。再看道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皆裹着皮裘大衣,贫富相间,喜乐相杂,乃一派祥和之景。想必这里已经是一座富饶繁荣的大城了。 又听言墨说到司马庙,颜苏笑道:“那我可一定要去拜拜,无病便是无灾了。” “好。等在梅府安顿后,我们一起去。” 车队缓缓驶入城门,嘈杂声顿时涌进车里,颜苏好奇地趴在窗上往外看。街道两旁一字排开各式店铺,两三层不等,相间布着客栈酒楼、药店布庄、当铺玉轩,或绿或黄的旗幡等高地插在店门外,随风招摇,整齐划一又各具特色。石板街上零星地散着些许未扫尽的残雪,深灰色夹杂点点雪白,湿润的石板上聚着浅浅的水洼,倒映一小块纯净天空,看起来十分干净清爽。 马车沿着主街拐进城西仁德巷,喧闹逐渐远去,随之而来的是安详与宁静。颜苏侧着耳,除了车轮碾过石板的声音,还从空气中捕捉到一丝箫声,低沉悠长,徘徊旋还,只一瞬,便彻底融入冰冷的朔风中,消失不见了。 车队在梅府前停下,颜苏和言墨相携下车,抬头便见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站在门口,领着十来个下仆迎接众人。 梅霖远远喊了声“祥伯”,从第一辆车旁奔到老人面前,扶着老人一边说话,一边上了台阶。 灰袄的仆人替了马夫,牵着马带着车顺着小巷拐去后院。蓝袄的小厮接过各家行李,极为迅速地进了高大的府门,转过照壁,身影一下子没入繁盛梅林。 那成片成片的艳红色梅花遮住大半视野,将原本单调的灰白季节渲染的鲜活起来,叫人一看见那些盎然盛开的花朵,便感到勃勃生机,连带着安静的府邸也热闹不少。 颜苏赞叹地欣赏着一路望不尽的梅树,和梅城张扬傲气的梅花不同,这些种在园子里的梅树,仿佛更加努力地生长,每一个枝头的花朵都尽力绽开,花蕊笔直伸出,花瓣像是要撑破一般使劲地伸展着。这份努力的心情,让颜苏不自觉笑弯了眉眼,愈发觉得舒畅。 言墨瞧着颜苏欣喜的模样,清澈的眼里映着满满的喜悦,晶莹的眸子像黑珍珠一般闪耀着莹润光泽,那是能潜入人心的光芒,叫人不自觉随他一起欢笑,一同观这苍茫天地。言墨心下一动,随手拍了拍他的发顶,放轻声音,缓缓念着:“腊冬有红梅,不盼好春来。” 颜苏仰头瞧了瞧一脸笑意的言墨,略微沉吟,便接道:“春秋随时尽,莫负少年才。” 言墨听罢,紧紧握着颜苏的手,低头温柔地望着他,满心感动,这份无言的默契,已经让他等了很久很久。 这时,便有青袄的小厮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恭请两人去客房沐浴歇息,以待晚上的宴席。那小厮一直低着头,领着二人走到湘南院的客房,摆了茶,简单介绍了一下梅府的格局,指着院里扫雪的两个粉袄小丫鬟,道:“先生若有吩咐,只管唤她们。小的告退。” 言墨叫住小厮,问道:“这几日,你们主人如何安排?” 小厮想了会儿,说:“今晚是为各位客人设洗尘宴,明日上午在玲珑园搭戏台,请的是华舞班和飞天班,一连唱二十天,皆在下午开戏。还有杂耍、舞乐等各色表演。今年府里采买了不少好茶,过几日会有品茗会。老爷打算在年前比文招亲,替三小姐寻个佳婿,来个双喜临门。鉴赏宁山绝笔则是在三日后。” 言墨点点头,那小厮便退下了。 颜苏微微一笑,端了热茶给言墨,“先生,这梅家真是大手笔啊。我先前在京城就听说华舞班和飞天班是顶尖的两家戏班,这次居然全请到,还连场二十天。” “民最富不过皇商。”言墨轻啜一口香茶,悠悠道:“恐怕只仅次于皇家了。”见颜苏从包裹里拿出帖子,放在书案上开始磨墨临字,言墨好笑道:“我当年也没你这么刻苦。” 颜苏抬起头,笑道:“我的字太差,怕给先生丢脸。”说罢又低头认真地写。 言墨摇摇头,便随他去了。 待两人沐浴罢,院里的丫鬟来请,领着二人往花厅去。 14.宁山绝笔(二) 花厅很大,用三挂七彩琉璃珠帘隔断三面,外面罩了较厚的棉质长帘,以保证厅内恒温。左右连接着曲折的回廊,蜿蜒如带,正对着丛丛梅树的雕花月洞门上拢着一层素色薄纱,既可看到厅外美景,也可挡风。 言墨和颜苏来时,厅内已坐了四个年轻人。一身白衣绣着墨梅图案的付连玉,正与他身边的一位男子低声交谈。那人只着一袭淡青广袖长衫,在衣襟上压了一圈细小的白色鹅绒,淡眉薄唇,披肩长发也是偏淡的褐黄颜色,脸上挂了一抹温润浅笑,十分的儒雅谦和。也许是附近的火炉烧的过旺,他颊边晕出一丝薄红,付连玉望着他讲话,眉飞色舞,颜苏竟突生一种他是在调戏那人的错觉。 往旁边看,欧阳希仍是一身墨蓝锦衣,独自坐着似在发呆。他对面的人裹了身纯白小袄,抱着盘梅干,吃得不亦乐乎。颜苏想起来这个人在水阁见过,正是玉笔寒宵。 言墨刚踏进花厅时,顾飞晚恰从长廊上掀帘进来,脸上带着喜不自胜的笑容,配着一身金黄流线白衫,看起来十分阳光俊朗。 “哟,这是又得了什么好处?”付连玉随口调侃了一句。 顾飞晚笑意不减,坐到他旁边凑近了说:“华舞班的英绕蝶,飞天班的段玉秋,你说我能不高兴吗。” 付连玉一扇子敲在顾飞晚肩头,调笑道:“喂喂,上次你霸了我的湘湘,这次还想跟我抢?” 顾飞晚手上折扇一翻,挑掉付连玉打在他肩头的扇子,道:“别这么小心眼儿嘛。这次一人一个,还用抢?” 付连玉长眉一挑,“我们分了,你把穆兄置于何地?” “欸,他才不需要……” 这两人谈的热火朝天,一个比一个风流。颜苏听在耳里,虽有些不喜,面上倒并未表现出,只恭谦地向寒宵和早就自动远离付连玉的男子行了礼。这才知道那温雅男子是寒宵的好友纪呈霜。 寒宵一盘梅干吃下肚,扔了空盘,撑着脑袋看向低头坐着的颜苏,却是问言墨:“你还会收徒弟?” 听起来是讽刺的话,那声音却十分清脆悦耳。颜苏抬头一看,两人好奇的视线碰到一起,颜苏腼腆地笑了。 寒宵扑哧一笑,道:“挺害羞一孩子,像养了只小猫儿。” 纪呈霜一把将另一个装满杏干的果盘塞进寒宵怀里,斥道:“人家少年英才,哪是你这馋猫能比的。”他朝尴尬的颜苏赞赏一笑,缓缓吟来:“春秋随时尽,莫负少年才。” 原来他竟是听到了。纪呈霜的笑容似有安抚人心之能,颜苏见了那笑,心里瞬间放松不少。 言墨见颜苏状态尚佳,便转而朝寒宵道:“你看过那副字?” “唔,是真迹。”寒宵含着杏干一边说着,“我本来还奇怪,宁山什么时候有那个章子。但看笔迹,不会错。” 他说的十分自信,言墨也知道他的能耐,点点头表示相信。 正说着,梅霖从外面进得厅内,跟着便是穆清远、梅老爷子、王老先生和山中愚翁。待众人客套一番,话题便讲开了。王老先生和寒宵纵谈书法,山中愚翁与言墨交流画技,梅老爷子便与穆清远热络地交谈,一席酒宴十分热闹。 颜苏也不多话,只一心一意吃着桌上的美味佳肴。镶金琉璃莲瓣大彩盘里装着焖的金黄的虾仁,蘸了酱喂入口中,鲜滑柔嫩,细尝来竟带着一丝竹木清香。颜苏探究地多看了两眼,却没在盘里找到什么新奇的配料,也不知这样清爽的味道是怎么做出来的。 颜苏吃饭吃的极为认真,其他是一概没听进耳里。很快,他的小肚子吃饱了,大人们的话也讲完了,此时夜幕低垂,大约酉时已过,梅老爷子才意犹未尽地宣布散席。 第二日一大早,颜苏便被言墨拉出门,披着朦胧晨雾逛大街。街道中央还铺着昨晚落下的白雪,映着几行稀疏脚印,路旁有两三家小摊摆出早点,热腾腾的蒸汽盘旋而上,夹杂着松软的馒头香味。 颜苏左右一看,有些店铺关着门,门口贴了老板回乡过节的告示,门前堆着几摞或新或旧的雪堆,不时落上一只褐色的小麻雀,在雪地里踩几脚又扑扇着翅膀飞远,扇翅声渐灭,便愈显冷清。而有些店铺开着门,伙计进进出出扫雪净地,辛勤不已,屋檐下也挂上了大红灯笼,被满天地的白雾白雪衬着,更添春节的热闹气氛。 旭日东升,阳光穿透晨雾,拂去沾衣露水,将檐上白雪染上一层金黄。司马庙的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小摊,颜苏挨个看过去,笑道:“这庙不是消病减灾的么,怎么也有姻缘牌来卖?” “大概司马先生也保佑姻缘吧。”言墨笑答,一手牵着颜苏缓缓走进庙门。而颜苏联想到司马庸德本是个大夫,又保佑姻缘,脑中突然冒出“产婆”二字,一时忍不住好笑出声。 言墨低下头,望着他如花笑靥,好奇地问:“笑什么呢?”颜苏却不答,摇着头忍住笑意,见言墨好奇的不得了,便看了眼四周,踮起脚在他耳边小声说道:“产婆……” 言墨扑哧一声笑了,拍拍他的脑袋,拉着人来到前殿之中。 入眼是一座司马庸德的泥塑像,和蔼睿智的老人身穿褐黄长袍,手拄拐杖,慈祥地望着人们。他左手端了一本书,颜苏眯起眼想去看那书名,却怎么也看不清。 “《司马药方》。”言墨笑道,“是司马先生晚年所着,集合了他一生中治疗过的病例,据说有整整三千例。病因、症状、疗法,都记载地十分详细。” 颜苏不禁敬佩道:“不愧是悬壶济世的神医啊!不仅舍己为人,还着医书荫福万世。” “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言墨缓缓念出这句千古名言,却不知为何,又紧接着叹了口气,有些茫然地望着那座泥塑。 颜苏听得那声叹息,抬头去看言墨,发现他的表情不是敬佩不是欣赏,而是带了一丝疑惑。或者说,在他念那句箴言的时候,语气之缓,带着思索和迟疑,好像对那句话并不赞同似的。这些,让颜苏万分不解。 似乎感到颜苏的疑问,言墨低下头朝他笑笑,便走上前,在香案上拿了六柱香,分给颜苏三支,道:“来,我们拜拜老先生。” 颜苏接过香,同言墨一起跪在团蒲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将三支香插进香炉里,颜苏双手合十,虔诚地跪着。他想,如果拜司马庙真那么灵验,别的不要,只愿先生能一生无病无灾,一帆风顺,也就够了。 他睁开眼,却见言墨含笑望着自己。“先生不许个愿望么?” 言墨却是摇头,“我向来不信这个,也没什么愿望。你拜就行了。” “莫非先生信奉人定胜天?”颜苏跟着言墨踏出庙门,顺口一问。 此时,天已大亮,浓雾完全散去,阳光毫无遮掩地普照大地,言墨抬手挡住射入眼中的光线,头微仰,笑道:“求人不如求己。不是吗?” “嗯。”这话倒真是先生的风格。颜苏想。他不禁莞尔,主动牵起言墨的手,言墨也低下头,两人相视一笑。 “先生饿了么?”颜苏道。 言墨指了指街边一溜小吃并面馆,问道:“去酒楼还是小铺?” “先生想吃什么?早上莫吃的太油腻。” 言墨轻轻拉着颜苏汇入街上熙攘人群之中,一边思考着,似乎颇有些为难。“面,还是粥呢?其实我比较想吃蟹汤包。昨日我听寒宵说,有家清风楼的八仙过海宴挺不错,我倒非常想让你去学学艺……” “先生这是嫌弃我的手艺了?方才您才说求人不如求己,既然这么想吃,自己去做嘛……” “别啊,你知道我不太会下厨……” 清晨的庸德城,在喧闹中彻底苏醒。落雪扫尽,浓雾消散,人声鼎沸,夹杂着孩子们的嬉闹声,与阵阵慌乱的狗吠。言墨伸臂搂着颜苏往街边一让,恰好躲开两三只相互追赶的小狗。那跑在最前头的小黄狗嘴里叼着一只肉包,后面紧紧追着几只或白或灰的狗儿,不住地大声叫着,一溜烟儿又钻入人群里,不见了。 颜苏扑哧一笑,抬起头去看言墨,见他眼中也盈满笑意,却是望着自己不挪眼,那黑色眼瞳中映着一张灿烂开怀的笑脸:有些瘦削的脸颊此时染着些微粉红,向来平淡无波的眼中竟闪着亮莹莹的光点。颜苏望着如镜一般的眼瞳不禁入了神,不知他是在看自己的脸,还是那双无比专注的眼眸。 而言墨也没有动作。他的左手还搂在颜苏腰上,宽大的白色广袖如瀑垂落,遮去颜苏的大半个身子。言墨微微低着头,任发梢轻抚侧脸,就那么一言不发、全神贯注地望入近在咫尺的眸中。 沐以朝曦,花月容兮。情如扶柳,点水涟漪。 好一会儿,喧嚣重又入耳,打破这突如其来的寂静。 “我不干!你们休想我嫁人!” 颜苏推开言墨比先前更加靠近的胸膛,侧开头便见梅榭一身男装,手握折扇指着梅府门口的两位男子,怒气冲冲地道:“少爷我要考取功名,是要当状元的人!才不是你们巴结那姓穆的工具!”说罢转身跑入集市中。 梅霖的眉头狠狠皱起,朝他身边的男子说:“你去看着她,别又给我惹祸。” 那男子是在水阁里追随梅榭提前离开的人。此时他没有生气,只是颇为无奈地挂着苦笑,温言劝道:“大哥,小妹性子直爽,您也别气。等她明白了嫁人的好处,自会想开。” “哼,你别帮着她说话。她如今这般任性,还不是你纵容的。”梅霖对着梅庭倒也和善几分,放平了语气说:“这梅家岂是我一人的?你们俩从来置身事外,何时也体谅体谅我?罢了,她我可不做指望,你若能来帮我做生意……” “大哥!”梅庭折扇一敲,大声道:“她跑远了,我去看看,免得出什么意外。”说罢一甩衣摆也跑进人群没了影。 15.宁山绝笔(三) 梅霖无奈望着他迅速消失在街头的背影,深呼吸一口气,转身就见颜苏和言墨正往梅府走来。他提步迎上,笑道:“言先生,颜小公子,二位可是去拜了司马庙?” 言墨和气地笑答:“正是。那司马庙热闹非凡,这庸德城也繁华富饶得很。梅少功不可没啊。” “哪里。是知府大人治下有方,辛勤操劳,才得这一方安宁。在下只是循规蹈矩,安安分分做自己的生意,有何功劳可言。”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两人迎进府内,又殷勤推荐道:“若说这庸德城里热闹的地方,远不止司马庙一处。” “哦?” “出府左转,过两条街乃昌平巷,有个十里酒坊,铺子虽然不大,但无论酒水还是菜肴,都算得上庸德第一。”梅霖见言墨对吃食极感兴趣,便接着挨个数来:“清风楼的八仙过海宴、香鸭居的烤鸭和酱酥鸭、八味斋的珍珠丸子……皆是美味。” 言墨听得很高兴,仿佛鼻子里已经能闻到那些美味佳肴的诱人香味儿。他开怀笑道:“改日一定要将每样菜全尝个遍。” “那先生可千万要在梅府多呆一段时间,好慢慢品尝这些人间美味。” 三人说着已经绕过前庭,循着梅树簇拥而成的小道来到玲珑园中。远远地,丝竹声若隐若现,锣鸣鼓奏越走越近,一抬头,那月湖对岸竟搭起了个极大的露天戏台。戏台上下人来人往,有乐工自聚一隅调弦弹拉,也有穿着戏服的戏子就着湖边美景相互对词,还有不少匠人在戏台四处敲敲打打,煞是热闹。 颜苏隔湖望着花团锦簇的戏台子和那热闹场面,颇有些好奇,不自觉睁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忽而言墨捏了捏他的手,拉着他沿着湖边向戏台走去。 隔得近了,轻快弦乐咿呀唱词一股脑儿全往耳朵里钻,敲敲打打的声音夹在其中,倒显得有些嘈杂。身边不时跑过一两个扛着木板的匠人,匆匆忙忙朝梅霖行个礼又赶忙去做活儿。颜苏好奇地左看看右瞅瞅,突然瞧见一个画着大花脸的武二花在戏台上翻跟斗。那人一连十个后空翻,像车轮子一样轱辘转,非常干净利索。停下后,他用右脚踩了踩木板台面,一手指着脚下,对最近的一个工匠说:“这里敲结实点儿。”那工匠便拎着锤子上台去捣鼓木板。 此时又跑上去一个短打武生,似乎很焦急地跟武二花说着什么,武二花一听立马跳下戏台顺着梅林间的小道大步离去,那短打武生也紧紧跟在后面。 颜苏疑惑地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那边明明是他和先生的厢房,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他不解地望向言墨,言墨低头朝他笑了笑,转而和梅霖说:“梅兄若有事尽可去忙,我们四处转转便好。” “如此我就不奉陪了,二位尽管随意。”梅霖朝他们和善一笑,自顾循着湖边的另一条石子路离开。颜苏和言墨对视一眼,踏上与之相反的道路向厢房走去,恰好在院外的一片梅树林中遇见了四个人,其中两人正是方才匆匆跑开的武二花和短打武生,手拿折扇一派翩翩君子模样的竟是顾飞晚,还有一位打扮清雅的男子,颜苏却不认得。那四人围在一起,似乎相互熟识,又不甚友善,气氛倒有些怪异。 只见武二花挡在顾飞晚面前,上身微倾,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道:“顾公子,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了,原班主。”顾飞晚却是扬起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顺手将身侧的清雅男子搂在臂弯里,说道:“一别竟是整整一年,叫我好生想念。玉秋也生的愈发可人,这回可要陪我多说说话才好。” 那名为段玉秋的男子紧紧皱着眉头,双手握拳,紧张地隔在两人相贴的身体之间,显然十分排斥顾飞晚的举动。 原潇见此立马道:“顾公子!玉秋先前出戏不小心摔了腿,还请公子体谅,高抬贵手……” “哦?”顾飞晚笑意不减,低头望着段玉秋清雅俊秀的脸庞,道:“既然玉秋摔了腿,岂不是不能上台?那就更应该与我在台下一同看戏了。”他又胸有成竹地对原潇说:“放心,就算玉秋不上台,梅家该给你们的赏钱一分也不会少,原班主无须担忧。” “这……”原潇担忧的根本就不是赏钱的问题,而是顾飞晚纠缠段玉秋的问题。他还未想出别的借口,段玉秋已推开顾飞晚,直言道:“顾公子,玉秋虽是戏子,却也洁身自好,卖艺不卖身。凭您的身份地位,若想找个贴心人相陪,青楼楚馆皆会夹道欢迎,各式莺燕任您挑选。玉秋本不解风情,常忤逆公子,您又何必纠缠。” 他说着便要退开,顾飞晚却一把将他的手腕抓住,笑道:“这话是如何说的?我不过想与你多讲几句,一同赏梅品酒,共览风月,哪里是纠缠不休。玉秋莫非连这点面子也不肯给?” “不是玉秋不给您这个面子,而是玉秋诸事加身,无暇相陪。”段玉秋不防被他扣住手腕,竟走不得。他皱着眉挣扎,一边去扯顾飞晚的手,一边说道:“还请公子放手,玉秋该去排戏了……” 顾飞晚不理他的推辞,更不理旁边二人的央求,只拉着段玉秋纤细的手腕调笑道:“排戏哪用急于一时,你临场发挥都能演的惟妙惟肖,倒不如先陪陪我……” “哟!顾兄,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有正经事要办,你怎么好意思耽误?倒叫苏儿笑话你。” 这声音来得突然,提及颜苏的名字,也把颜苏吓了一跳,却成功地让顾飞晚放开了手。他从容转身,看见颜苏和言墨站在一边,脸上竟没有丝毫尴尬,反而换上一副优雅笑容,对着从林间走来的付连玉道:“你美人在怀,自然不会懂得我的苦楚。” 原来付连玉不是一个人,他身边伴着一位年纪稍小的男子,男子一身紫衣狐裘,银绦系发,白肤红唇,灵动而精致,细看去极为美艳,恍惚间亦雌雄难辨。果真是一位细腻美人。 付连玉一手搂着那美人的腰,另一手扇着白纸扇,揶揄道:“有苦楚也是你自讨的,难道你不知何谓‘两情相悦’?”他偏了头,朝怀中美人挤挤眼,二人竟笑了起来。 那美人笑罢,便朝顾飞晚道:“顾公子风雅名士,何愁没有美人相陪。只是下午的戏,玉秋哥哥必须出台,练词走场,着实无暇顾及。拂了顾公子心意,实乃情有可原。您宽宏大量,便让玉秋哥哥去吧。想必他得了空闲,定不会再拒绝您的好意。” 如水嗓音,如花笑靥,倒真把顾飞晚哄高兴了。“蝶儿真是会说话。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了,你们去吧。” 听了这话,段玉秋与原潇相视一眼,谢过顾飞晚,又辞了众人,便与短打武生一同匆匆离去。 顾飞晚只得叹息一声,道:“这下可好,我的美人跑了,蝶儿不该补偿补偿?” 英绕蝶仍旧含笑,提议说:“不如蝶儿请顾公子去亭中赏雪品酒?” “我可不肯啊,蝶儿本是陪我的,怎么现在倒要伺候你了?”付连玉搂住英绕蝶的腰,挑眉看着顾飞晚。 顾飞晚哼了声,却是扭过头来,望着颜苏和言墨道:“比起品酒,我倒是更想念苏儿的厨艺。” 颜苏站在一边看了好一会儿,总算见他们消停了,便点点头,说:“正好我要给先生做些糕点,顾大哥一起来吧。” 顾飞晚的心情一下子又回升了,赶紧跟着颜苏和言墨走。付连玉一看,拉着英绕蝶也跟了上去。 颜苏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各种糕点就摆了一满桌,看的顾飞晚啧啧称赞。他一口咬下热腾腾的梅花糕,烫的舌头直打卷儿,仍不肯停嘴。“好吃!嘶——真好吃!” 付连玉斜了眼毫无形象的顾飞晚,径自拿瓷筷夹起一块香酥枣糕,却是喂到英绕蝶嘴边,柔声道:“苏儿的厨艺可是一等一的好,你尝尝看。” 英绕蝶本就倚在付连玉左边,顺势咬了一口金黄的枣糕吃下,便笑道:“甜而不腻,果然好滋味。”然后他也夹了一块栗子酥喂到付连玉嘴边,“这栗子酥香软可口,王爷试试?”付连玉自然不推辞,美滋滋享受着美人的服侍。 顾飞晚看他俩腻腻歪歪,颇为不屑地哼了声,转头又见颜苏将栗子酥上的饼渣抖掉,再放到言墨的盘子里,与咸味的糕点分开。这般仔细的动作,叫顾飞晚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他咬着梅花糕,酸溜溜道:“我孤家寡人一个,真是命苦哦!” “谁让你强取豪夺,惹得美人不快。”付连玉吃着英绕蝶喂到嘴边的糕点,一边挑起他的下巴,调侃道:“美人都是用来疼爱的,怎能那样粗鲁……” 顾飞晚冷哼一声,不屑地撇开眼,去望亭外开得正艳的梅花。 梅林间的小道上,正是寒宵和纪呈霜相携而来。那二人不知在说什么,正笑着,寒宵忽然鼻尖一抖,两眼放光直直望入亭内,紧接着就跑进亭子,往桌边一坐,端起香酥枣糕往嘴里喂。跟在他身后的纪呈霜十分无奈,只得朝几人行了礼,道:“真是抱歉,他从小就这样,各位莫怪。” 顾飞晚摇头只说:“我倒还羡慕他,只知道吃,多幸福啊。” 这话叫颜苏笑出声来,他看了眼扒拉糕点寒宵,将手边的盘子推到他面前,说:“若是寒公子喜欢,我再去做。” “苏儿别忙了,这些足够他吃。”纪呈霜替寒宵倒了杯茶,放到他手边,才又笑道:“要我说最幸福的还是言先生,有苏儿跟在身边,想吃什么都不缺。” 言墨听见这话,忽然间十分满足。他看了看浅笑的颜苏,愈发觉得自己幸运。“苏儿手艺高超,最会做鱼,我是百吃不厌。” “只是一般水平,哪里有多好。”颜苏听得言墨的夸奖,倒是难得害羞起来了。其实他做鱼的水平确实不算顶尖,不过恰好合了言墨的口味,咸淡适宜,火候得当,言墨自然喜欢。 顾飞晚见他俩相视而笑,一个俊雅一个温润,衬着亭外成片的盛放红梅,十分契合,气氛也甚为融洽,心里不知为何竟难受起来。他赶忙撇开眼神,信口提了个话头,只问:“寒兄,那宁山绝笔你看了?是真迹么?” 16.宁山绝笔(四) 寒宵自从冲进亭子就没看其他人一眼,他整个上身趴在桌面上,嘴里含着水晶糕,听到顾飞晚的问题,抽空点了点头,便再未理他,这个时候,糕点比任何东西都要重要。纪呈霜无奈地摇摇头,替寒宵接了话,“从笔力技巧来说确是真的,就算是仿制,也可以说仿的一模一样。” “哦。”顾飞晚点点头,没再多问,只是他心里的想法一个接一个不断地往外冒。 没人看见顾飞晚眼里隐含着的深意,更无人注意他又在算计什么。言墨和颜苏正仔细商讨着晚上的夜宵吃什么。寒宵和纪呈霜一个努力地吃,另一个则看着这一个努力地吃。而英绕蝶却小声地问了一句:“宁山绝笔?那是什么?” 付连玉见他好奇,往他嘴里喂了块南瓜酥,解释道:“宁山是先朝初期的一位书法家,以笔力深厚入木三分享誉书画界。他流传下来的作品共有三十八幅名帖,十二幅题诗画,七幅题字扇面,皆价值不菲。方才说的‘宁山绝笔’,是近期发现的一幅字帖,也不知是真是假。梅老爷子邀我们来,便是为了鉴别它的真伪。” 英绕蝶了然地点点头,继而缓缓笑道:“我还以为说的是那个闹旱灾的宁山县。幸好王爷为我解惑,否则可闹笑话了。” “哎,也不算笑话。”付连玉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宁山原本就是宁山县人,那个闹旱灾的县城,就是他的家乡。宁山晚年时,就住在宁山县附近的一座无名矮山中,那里还有他的居所‘枯枝草庐’。如果从那座山经过,还可以进屋里观看。” “枯枝草庐?”英绕蝶忽然皱起眉头,仔细想了会儿,竟道:“莫非我看见的就是那位宁山前辈的居所?” 付连玉一听,立刻好奇起来,连忙问:“蝶儿去过宁山县?”其他人听见这一问,也都好奇地望着英绕蝶,等他继续讲。 英绕蝶点点头,将经过细细说来。原来华舞班之前正在晓阳县唱戏,得了梅府的邀请,才转道南下,来庸德城的途中恰好经过宁山县。“原本班主打算在县里歇一夜,但我们刚走到一座山脚,就遇到一批难民,说是县里闹了旱灾,颗粒无收,而县老爷拒绝开仓放粮,更是关闭城门,不允许百姓进出。两个月来,乡亲们食不果腹,周围几个村的人饿死了大半。我们遇到的那些难民就是要上京告御状的。”英绕蝶叹口气,继续说道:“于是班主给了难民们一些银子,然后带我们从山上绕过宁山县,当天晚上我们就是在一座草庐里过的夜。那座草庐的屋顶,全是用枯树枝搭建的,我还怕它们会掉下来,没想到那些枯树枝黏合的还很结实,冬风吹了一夜,竟是纹丝不动。” 他说完了,而桌边的众人也沉默了很久。终是付连玉开口说了一句:“看来,那的确就是‘枯枝草庐’。” 付连玉这句话说的小声,其他人也没有附和。或者说大家现在想的,已经不是英绕蝶遇见的草庐是不是宁山的居所这个问题,而是宁山县的旱灾,和宁山县令的所作所为。 “哼。”寒宵总算将他两只手附近围了一圈儿的盘子给收干净了,他抚着胀鼓鼓的肚子冷哼一声,道:“满朝贪官污吏,这皇帝也坐不长久。” 纪呈霜却是浅浅叹息着说:“要说当今皇上,开国头两年确实政治清明,百姓们也过了几年好日子。只是后来……”他遗憾地摇摇头,“竟与先帝一般,做了甩手皇帝。” 颜苏完全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提到先帝,那个自己早就遗忘的父亲,那个人不仅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也没有做一个合格的皇帝。颜苏不想纠结有关于所谓的“父皇”的任何事情,他只是轻声道:“皇上不理朝政,诸多国事谁来管理呢?只怕那些去告御状的难民,也求诉无门。” 言墨坐在颜苏身边,感觉到他看似平淡的这番话里,分明夹杂了不满和忧心,一如之前在清河镇听到有人贩子拐卖孩童的事件时一样,颜苏也是这般“拐弯抹角”地表达着他的关注。其实,在他淡泊的外表之下,也有一颗仁义之心,或者说是忧国忧民的善心。言墨不禁在心底自嘲一笑,自己竟是连这孩子也比不上。他抬手拍了拍颜苏的肩,道:“莫忘了还有穆相,别人不管,他总会管的。” 寒宵扑哧一声笑的更开心了,“穆清远?他现在正等着做天下首富的乘龙快婿,哪里有时间去管朝政?哪里有心情去管什么宁山大旱?” “咳!”却是付连玉一声咳嗽打断寒宵,示意几人往后面看。 亭子下的梅林间,正有一人闲庭信步,悠然走来。却是一身素白的穆清远。他进了亭子,径自坐到顾飞晚和颜苏之间,扫了眼满桌吃食,便拿起瓷筷慢慢吃了起来。如此旁若无人的举动,几人都司空见惯了,唯独英绕蝶好奇地望着这位朴素随和,或者说是有些傲慢无礼的相爷,心道这位宰相似乎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么儒雅,反倒清高得很。 “蝶儿,你再看下去,我可要吃醋了。” 英绕蝶连忙收回心神,朝付连玉倩然一笑,倒了美酒赔礼。 另一边顾飞晚也给穆清远和自个儿到了酒,笑道:“穆兄,过几日比文招亲,你恐怕又是头冠。洞房花烛,春宵帐暖,可真羡煞小弟啊!” 穆清远举着白瓷酒杯,与顾飞晚轻轻一碰,只道:“我若不参加比试,头冠,也未必是顾兄。” 顾飞晚嘴角一抽,“那是,那是。其实依我看来,这次梅府请的人也不多,那梅老爷子恐怕早认定穆兄是他老人家的乘龙快婿了。你参不参加比试,结果都一样。” 穆清远没再接话,只是眉头已经皱起,显然不愿意娶梅榭为妻。顾飞晚见他这幅不情愿的表情,也住了嘴,心里却是十分幸灾乐祸的。 突然间,穆清远放下杯子,淡淡说道:“我南下之前,朝廷已拨出银两,下放宁山县,用以救济。” “这么说,很可能是那宁山县令中饱私囊,将这批银子装进自个儿腰包……”顾飞晚一边说着一边去看付连玉。 付连玉点点头,却没说什么,突然低头将英绕蝶手中的水晶糕含进嘴里,不轻不重地在他指尖咬了一口。英绕蝶立刻脸色绯红,含羞望着付连玉带笑的双眼。他想缩回手,付连玉却不松口,只伸出舌头轻轻舔着嘴中的手指,趁他不防又猛的将人抱起,让他坐在了自己腿上。 英绕蝶惊呼一声,立刻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巴,紧张地偷瞄着桌旁的其他人。出乎意料的是,除了顾飞晚被气的脑袋冒烟外,大家都很镇定。连颜苏也面不改色地坐着,只是他低着头,也没人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但言墨知道,颜苏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深深藏在袖中。言墨轻轻扫了眼付连玉,就那么看了一眼,付连玉便放开英绕蝶的手指,将头靠在他肩膀上,抱着温软的身子闭眼休憩起来。 “穆清远你这混蛋!鬼才要嫁给你!” 这一声怒骂彻底将亭子里奇怪的氛围打破,然而也带来了另一种更加奇怪的气氛。颜苏转头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片紧密的粉红花海中隐藏着一条石子小道,一个穿着男装的年轻人摇摇晃晃地穿梭其间。但方才那声音却是柔软的女声。所以并不难猜出这位女扮男装的姑娘是梅榭。 她似乎喝了很多酒,已经醉的很不清醒,迷蒙着眼在花海中撞来撞去。她美丽的脸庞一片酡红,像是白玉染上了晚霞的颜色,比艳红的红梅还要摄人心魂。 “穆清远!你算什么东西!居然妄想娶你姑奶奶!”她指着一棵梅树怒骂道。“你可知姑奶奶我是什么人?是天下第一才女!娶我?你不配!” “噗!”顾飞晚远远看着,忍不住笑出声来,对身边的穆清远说:“她是天下第一才女,你是天下第一才子,不知道有多配。她为何不肯嫁?” “也许她认为真正的才子应该纵情山水、超凡脱俗,而不是官袍加身、高居庙堂。”纪呈霜叹了口气,却是微笑道:“看来梅姑娘对穆兄误会很大。” 穆清远并没有被梅榭的辱骂影响到,他仍旧面不改色,端着酒杯,细细品尝着可口的点心和香醇的美酒。 顾飞晚却在担忧,“这门亲事,恐怕真成不了。除非梅老爷子将她女儿绑上花轿。” “还得点住穴道,让她不能动,不能说。”付连玉道。 纪呈霜却是摇摇头,担忧地望着梅树下晕晕乎乎的梅榭,“她这样子,不会有事吧。” 寒宵已经站起身走下亭子,朝着梅榭走去。大家本以为他会安慰那醉酒的小姑娘,再说几句关心的话,然后送人回房。但是纪呈霜却知道,如果隔得够远,他绝对会和梅榭一起骂,不仅骂穆清远,也骂要把她嫁给当朝宰相的父亲和哥哥。 果然,寒宵走到梅榭面前,对着她说:“骂得好!姑娘有此气魄,男儿不能及,在下佩服!” 梅榭眨了眨眼,似乎看不清眼前这个说话的人是谁。她一把抓住寒宵的胳膊,道:“真……真的吗?你也觉得穆清远是个狗官?你也觉得我是天下第一才女?” 寒宵点头,“是的。”他突然顿住,没有往下接。他本来是要说“穆清远是个狗官”,只不过说之前纪呈霜已来到他身后,无言地看着他。寒宵并不是没有分寸的人,所以他没有说出那句话。 言墨已站在那棵茂盛的梅树下,微笑着说道:“水阁诗会上,三小姐的文才有目共睹。若真要评个天下第一才女,三小姐当仁不让。”他也轻而易举地将前面那句话忽视了。 梅榭已醉的十分厉害,她没有注意言墨少说了一句,只听见他说自己是天下第一才女,忽而高兴起来,反手拽住言墨的手臂大笑三声,“哈哈哈,我是天下第一才女!你也说我是天下第一才女!那你娶我好不好?” 这话一出,把言墨吓了一跳,也把颜苏吓了一跳。顾飞晚却是笑嘻嘻地拍了拍穆清远的肩,道:“你快跟三小姐说她是天下第一才女,她肯定会答应嫁给你的。” 穆清远看了看顾飞晚拍在自己肩上的手,冷淡地道:“我并未说过要娶她。” “哦?你……” 顾飞晚正想问他为何不愿娶梅榭,突然从梅林中冲出一人,却是神色慌张的梅庭梅二公子。他一把扶住歪倒的梅榭,带着歉意朝众人道:“真是十分抱歉!小妹醉酒胡言乱语,她说了什么,各位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看来他是知道梅榭会说些什么,或者方才在酒馆里就已经听她说了不少醉话。梅庭扶着梅榭,低头轻声劝着:“三妹,回房去吧,我已唤碧笙去煮醒酒汤。” “嗯……不去,不想睡觉……我还要喝……”梅榭口中喃喃,两手还抓着言墨的衣袖不放,撒娇一般,“你娶我嘛,娶我好不好?”突然她脸色一阵发白,眉头皱起,一弯腰,张口就吐了出来。言墨闪得快,但衣摆还是沾了些许污秽。 梅庭脸色立变,大声喊道:“来人!送小姐回房!”然后他更加歉疚地对言墨道歉:“实在对不起,公子切莫怪罪!还请公子回房沐浴,下人马上将新衣送去。” 言墨皱着眉点点头,转身离开了。颜苏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心脏却跳得厉害。他不禁回头,看见那棵梅树下的人们渐渐散开,而不远处的亭子里仍有一人端坐桌旁,举杯轻啜。那是穆清远。 17.宁山绝笔(五) 颜苏仍旧觉得郁闷,从庭院回到房间里,心中就一直闷闷的像堵了一块石头。他显然很介意梅榭说的醉话,要言墨娶她的那一句。虽然他知道酒后胡言当不得真,但又有说“酒后吐真言”不是? 梅榭当然不是真的“酒后吐真言”。只是她下意识地寻求一个认同,寻求一个能将她和男子平等对待的人。她满腹经纶,她才华横溢,她不愿被当作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家闺秀,更不愿去做一个交易的工具。她的大胆和勇敢,独立和自主,值得任何人去尊敬。 对于拥有这样独特性格的女孩,颜苏是十分佩服的。他想过,如果梅榭坚决不愿嫁给穆清远,他便去劝穆清远不要娶梅榭。他甚至已打好腹稿,准备了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去打动穆清远。然而在梅榭无意识地说出那一句“真言”时,颜苏突然脑袋一空,竟连刚才在想什么都忘光了。 直到现在站在言墨背后,服侍他沐浴,颜苏脑袋里还是空空的。唯有一个问题在他心头不断盘桓:言墨会不会把那句话当真,会不会娶梅榭? “我不会娶她。”言墨突然道。 颜苏一惊,替言墨擦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先生怎知我在想什么?”他笑问。 “因为我也在想这件事。”言墨背靠着木桶边缘,淡淡说道,“她是个不错的女孩,但却不是我喜欢的人。” 要娶来作妻子,结伴过一辈子的人,自然该选自己喜欢的。颜苏明白这个道理。他从屏风上取下一块干燥的布巾,将言墨湿透的长发包起。言墨忽然道:“你不问吗?” 颜苏看着他,“问什么?” “我可有喜欢的人?” 颜苏从善如流,问道:“先生可有喜欢的人?” 言墨转过身,答:“有的。” 颜苏点点头,看着言墨的眼睛。他又觉得言墨的眼神在说:你不问问我喜欢的人是谁?果然,言墨就说出这一句来: “你不问问我喜欢的人是谁?” 这一次,颜苏顿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先生喜欢的人,是谁?” 言墨却不答了,只望着颜苏不动。他赤裸着全身泡在水里,热气早已散去,水也变得冷凉,他却丝毫不觉,只是仰头凝视着站在桶边的颜苏。 颜苏心中隐隐给出一个答案,他却不敢去想,只能呆愣地看着言墨。 花窗丝帘外突然吹进一阵冷风,言墨也突然动了。他缓缓站起,随着水花绽放的清脆声响露出结实的上半身。他伸出右手抬起颜苏的下巴,再低下头,将自己的唇印上他的唇,眼睛望进他的眼睛,便又不动了。好像刚才并不短的时间中发生的事,只在一瞬间完成,然后两个人就又变成了雕像。 冷风越吹越大,越吹越凉,将淡蓝色丝帘吹得随风飞舞,将桶里的水吹起了圈圈涟漪。言墨还是没有动,抬着颜苏下巴的右手仍旧稳固,专注的神情没有转移半分。突然间,颜苏像被烫到一样,往后一退。嘴唇还未离开一寸,他的右手腕已被言墨的左手抓住,竟不能再退分毫。 两人互相对望着,仍旧没有说话。然后,言墨闭上眼,再一次将唇印上了颜苏的唇。但他却已不满足单纯的触碰,而是分开双唇含住颜苏的嘴唇,用舌尖轻轻描摹着他的唇形,两三遍过后,便有些迫不急待地顶开颜苏的牙关,深入他口中,勾起每一寸悸动。 言墨是个成熟的男人,在性爱方面和所有普通男人一样,需要发泄需要快感。但他和大多数男人又有些不同,他很清楚自己喜爱的人还是个少年,是个刚刚接触性爱的懵懂男孩。所以他绝不能在寒冷的空气里将颜苏压倒在水桶旁,绝不能不顾他的身体状况而随心所欲。 所以言墨停下动作,将颜苏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又一次不动了。 颜苏早已气喘不止,他双手攀在言墨的肩上,埋头在他紧实的胸膛,缓缓调整着混乱的呼吸。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言墨高涨的欲望,因为拥抱着他的力度十分之大,肌肤相触所传达的温度滚烫灼人,而颜苏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在翠袖居该看的他都看过,该懂的,他也被仔细教导过了。 或许是出于一份同样的喜爱之情,也许这感情中更多的是尊敬和崇拜,不管怎样,颜苏很自然地伸出手帮助言墨缓解难忍的欲望。 他的动作没有什么技巧,只是轻轻地,慢慢地,他的表情认真而专注,好像在做一件很重要很关键的事。言墨抱着他,感受着身体由紧张到疼痛,刺激到舒爽,忽而轻松地像是躺在绵软纯白的云朵上,鼻间萦绕着少年发间的清澈气味,他仿佛看见怀中少年的心,纯净彷如璞玉。 此时,言墨觉得这样拥抱着颜苏,已是生活至今最大的满足。他忍不住在心底微微叹息,若是真的得到了全部的颜苏,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寒冷的朔风已经停歇,热度也已退却,夜幕降临,安静的房间里还点着一盏灯。一身白衣的少年在灯下练字。他专注的看着笔尖落在白纸上划出的墨迹,一笔勾起,再看看左手边摊开的字帖,继续临摹。 言墨就站在他背后安静地看着。他刚刚推辞了梅庭的邀请,不去赴那致歉的酒宴,只为在夜色中灯光下,和颜苏一同享受这份宁静。他含笑望着颜苏将字练完,就轻轻握上他的手。若在平时,言墨会一边简单地点评几句,一边握住他的手再写上几个字。 然而今晚,言墨却用两只手握着颜苏的手,从背后环抱着他,双臂交叠将人紧紧地搂在怀里。颜苏轻轻靠着背后温暖的胸膛,温柔笑道:“莫非我今日的字写的如此之好,先生无话可评了?” “我没有看你的字,自然无话可评。” “先生看了半天,不看字,又看什么?” “不看字,自然是在看你……”言墨的声音温柔如水、沉厚如墨,低低地响在颜苏耳边,“我两只眼睛都不够用,哪里还有空闲去看字?” “先生!”颜苏缩了缩脖子,笑道:“你这般会说话,莫非哄过许多女孩子?” “我娘算不算?” “自然不算。” “那可真就没有了。” 颜苏忽而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猜也是的。” “哦?” “先生丰神俊朗,万中无一,女孩子看见先生,只会愈发温柔,还会耍脾气么?又哪里需要先生费心去哄?” 言墨却不再调笑,他将颜苏扳过身来,面对着自己,郑重其事地道:“我发誓,我从未对任何一个女人动心,唯有一个男人,让我整颗心都填满了他,那个人就是你。” 颜苏呆愣一瞬,红了脸颊,低下头却道:“我……我还没……” 言墨已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声问:“你可愿让我等?” 颜苏仿佛被诱惑一般,无意识地点了头。 “今晚和我睡?” “嗯……” 这一晚,言墨十分满足,至少在目前来说,已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满足。而颜苏则累的一直睡到正午才醒。他用清水轻轻擦着脸,可脸上的红晕无论如何也擦不掉,他一看到铜镜中倒映出自己布满红痕的锁骨,就忍不住脸颊发烫。 “莫再擦了。脸皮本就薄,再擦可就破了。”言墨笑着拿下他手中的布巾,将人拥到桌旁,笑道:“快吃些东西,可是饿坏了?” “我倒不饿。”颜苏轻轻说着,已拿起小勺去喝小米粥。“先生早上吃的什么?” “随便吃了些,梅府的厨子手艺不如你,我也只得将就。” 颜苏便笑道:“明日我还是早起的好。” 言墨拥住颜苏的腰,低低笑道:“我没关系,怕累着你。” 颜苏忍不住脸上又泛起红晕,便不再说话,只低头专心吃饭。窗外朔风已停,午后阳光温暖,浅浅地照着窗棂上的镂空雕花,将气氛烘托的甜蜜而温馨。可惜偏偏有人要闯进来,破坏这份安宁。 “言墨!”这声女声十分熟悉,依旧是响亮清澈,依旧是充满骄傲。随着这声呼喊,门已被推开,闯进一个身穿白裙头戴珠钗的女子。 这是颜苏第一次见梅榭穿女装,竟是十分的娇俏美丽。 “你在干嘛?”梅榭瞪着眼大声问道。 言墨瞧也不瞧她,“在下正在吃午饭。” 梅榭站在门边望了他一会儿,便径自走到他对面坐下,继续望他。她就那样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温柔娴静,仿佛刚才连门都不敲就冲进来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 颜苏却有些尴尬了。他在桌底下扯了扯言墨的袖子,又看他一眼。言墨才放下筷子,开口问道:“梅姑娘有事?” 梅榭摇摇头,又立刻点头。她沉着脸说:“我有话问你。” “姑娘请问。” “我的文才如何?” 言墨不假思索便道:“水阁中,在下已见识过姑娘的八斗高才。” 梅榭又问:“我的学识如何?” 言墨答:“堪称广博。” “我的品德如何?” “温良贤淑。” “我的家世如何?” “皇商第一,富甲天下。” “我的样貌如何?” “天香国色。” “我的性格又如何?” “活泼可爱。” “这么说,我已算得上完美无缺。” 言墨已知道她想说什么了。果然就听梅榭沉声问道:“若我愿嫁,你可愿娶?” 颜苏心中一凛,搁在膝头的双手竟不自觉握成拳头。却听见言墨毫不停顿,直接回答:“在下不愿。” 梅榭立刻追问:“为什么?我这样一个百里挑一的女子,你为何不愿娶?” 言墨却反问道:“姑娘这样一位百里挑一的女子,想必有很多人等着娶,你又为何偏要嫁给在下?” “我……你,你太不识好歹!”梅榭一掌拍向桌面,大声道:“穆清远一国之相想要娶我,我还不答应!你不愿娶我,我便偏要嫁给你!” 言墨紧紧皱起眉头,还未说什么,梅榭已跑出门外,远远喊道:“等着与我成婚吧!” 颜苏望着梅榭跑远,一会儿就不见了身影。他抬头去看言墨,言墨也低头看他。“先生,这可怎么办?” “莫担心。梅老爷子和梅霖是不会让她乱来的。”言墨拍拍颜苏的手,将碗和筷子塞到他手里,“我也一定不会娶任何女人。莫非你不信我?” “我信!”颜苏忙道,“世上若还有一人能让我相信,那便是先生!” 言墨听的心花怒放,方才所有不快已消失殆尽。他重新拥着颜苏,将下巴搁在他肩头,欢喜地笑个不停。 18.宁山绝笔(六) 果然,梅榭要嫁给言墨的要求被梅老爷子严词拒绝,并且一怒之下将梅榭禁足,不允许任何人探望。他或许以为梅榭与言墨是两情相悦,才使得自己眼高于顶的女儿不惜以性命相胁、非君不嫁。可他万万想不到非但言墨不愿娶梅榭,连他早看上的乘龙快婿穆清远也不愿娶梅榭。 可想而知,如果梅老爷子得知事实,脸色该会有多难看。然而,他并不知道实情,而知道实情的人也不会多这个嘴。 于是,在玲珑园听戏的人群中就少了这么一个特立独行的女子。可颜苏却时不时地想到梅榭,尤其当他看到英绕蝶扮演的祝英台时,脑海中那位骄傲美丽的女子的身影便愈加清晰。 台上,祝英台捧书诵读、研墨作诗,水袖翻转间启喉而唱,婉转悠扬。颜苏突然觉得自己能够知晓梅榭的心思。她不爱穆清远也不爱言墨,她只是想反抗想抗争,想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只除了妥协。 颜苏忍不住低下头,他忽而想到自己,似乎只会妥协和逆来顺受,竟从未去抗争过。 突然,他肩上搭上一只手。颜苏抬头去看,便见言墨垂眸看着他,“先生?” “不喜欢听戏么?” 颜苏摇摇头,仍旧显得情绪低落。言墨皱起眉,抬手覆在他额上,轻声道:“可是着凉了?若有不适,千万别闷着。” 颜苏拿下额上温暖的手掌,露出一个清浅笑容,道:“先生不要瞎操心,我好得很。只是坐了大半日,有些累。” 言墨这才舒眉展颜,“若不想坐了,我们去逛逛。游园还是上街去?”说着,他已拉起颜苏往梅林间溜去。 颜苏眨眨眼,回头看看身后热闹欢乐的人群,踮脚凑到言墨耳旁小声说:“这样不好吧……” “哪里不好?” “总该跟他们打声招呼?” 言墨扶着一棵梅树,侧头用眼角瞥了眼戏台下排排坐着的人群,道:“不必。”说罢拉着颜苏穿过梅林出了府门,在街上闲逛起来。 庸德城的街道热闹又不失安宁。它没有京都的宽阔壮观,但却有京都的繁荣。它没有梅城的书香气息,却有着那片繁茂梅林间的悠闲安适。这座城像一个睿智的老者,看尽红尘喧嚣,带着他毕生的财富而终归宁静。 此时,颜苏正悠然行走在这片宁静之中,看着身旁来来往往的人们和各式各样的小摊铺。他在街边买了两个烧饼,正当他将其中一个递给言墨时,突然从旁边冲出一个人来,猛的将颜苏撞倒在地,然后一弯腰捡起两个烧饼飞快地跑远了。 言墨连忙将颜苏扶起,急急问道:“可摔着了?” “还好,擦破了点儿皮。”颜苏放眼去寻那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身影,却已找不到了。 “伤口再小,也不能忽视。走,回去包扎。” “先生!”颜苏拉住言墨,只道:“不必回去。用清水洗一下就好。”他转头指了指街边的一家小酒馆,“我们去找掌柜的要点儿水?” “也好。”言墨终是依了颜苏,去酒馆里讨了些水,帮他将伤口清洗干净,再点了两三碟小菜,配上一盅清酒,坐在窗边休憩。 言墨不放心地又问:“除了手上,还有哪里伤着了?腿怎么样?” “先生,我真的没事!你莫要再问了,我都觉得自己被你当作个小孩子。” 言墨忽而叹口气道:“你在我眼里,哪里不是个小孩子……” “我……”颜苏想反驳,又似乎想起什么,突然脸红了,低下头喃喃道:“那你怎么还……” 言墨凑到他脸旁,盯着他的眼睛笑问:“我还什么?” 颜苏一抬眼就撞上他满含笑意的眼睛,只得嗫嚅道:“怎么还那、那样……” “哪样?” 颜苏脸上涨的通红,一把推开言墨近在咫尺的胸膛,道:“不哪样!”他愤愤地抓起筷子,自顾埋头吃菜。 言墨瞧着他红彤彤的脸,竟是放声大笑起来。那愉快的笑声充斥着整个小酒馆,叫几桌酒客纷纷侧目望他。颜苏正觉尴尬,言墨又突然不笑了。他脸上还带着笑容,眼睛却望着酒馆敞开的大门,眼神已变得冰冷。 颜苏不禁心头一颤,这样的眼神让他恐惧莫名,他连夹菜的动作竟也忘了。颜苏顺着言墨的视线看向门口,那里不知何时站了两个身穿白衣的垂髫小童,相对而立。只见他们微微躬身,像是在迎接什么人。 很快,颜苏便看到从门外走进一位白衣如雪的年轻人。那人眉目俊朗,面如白玉,竟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他清清淡淡地扫视着酒馆各处,忽而与颜苏视线相碰,那双清透的眼中渐渐浮出暖意,他的人竟也朝颜苏悠然走来。 颜苏微愣间,只听这人道:“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他竟是十分的随和,声音语调也极其温柔。颜苏愣愣地点了头,那人便缓缓坐下,笑道:“在下复姓司空,名任风。不知小少爷如何称呼?” “我叫颜苏。” “原来是颜少爷。”司空任风含笑瞧着颜苏,又道:“我为颜少爷你带了一个人来。” 这句话说得颜苏莫名其妙,却只见司空任风抬起手拍了两下,立刻就有个瘦小的少年从门外跌了进来,一骨碌滚到桌腿边。 “这是……”颜苏道。 “方才正是这人冲撞了颜少爷,在下恰好瞧见,又恰好碰上,便替你抓了来。” 颜苏转头去看那少年,瘦骨嶙峋,衣衫褴褛,可那张枯瘦的脸上却有一双亮的出奇的眼睛。他蹲在桌脚旁,缩着身子瑟瑟发抖,这么冷的天竟是光着一双脚丫,脚趾头冻得通红。颜苏不忍再看,只道:“他想必是饿坏了,才不小心冲撞我,我也没怪他。”他见少年用那双发亮的眼睛看着自己,心里又软了几分。 颜苏便放柔了声音,对他说:“你别怕,我不怪你。你是不是饿了?” 那少年怯怯点头,颜苏便伸手去拿桌上的盘子,递给那少年。少年一看见面前的食物便迫不及待用手去抓,急忙往嘴里喂,吃得太急竟噎着了,颜苏忙给他倒水。那少年仰头喝干一杯冷茶,顺完气,食物也吃完了。 颜苏又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孰料那少年看了颜苏一眼,竟二话不说爬起来就往门外跑。颜苏愣住了。司空任风却朝颜苏笑道:“颜少爷真是菩萨心肠。” “他这么可怜,任谁也不会狠心责备。”颜苏道。 “看来是我做错了。”司空任风看着桌上狼藉的餐盘,笑了笑,“不如我来请客,颜少爷也不会狠心推辞吧。” 此时,言墨却发话了,他冷冷道:“苏儿,走了。”说罢,他径自起身,率先走出酒馆。颜苏一愣,只得向司空任风匆匆道别,追着言墨去了。 “先生!等等我!”颜苏追着言墨的背影,喘着气道:“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言墨放慢脚步,等着颜苏追上来,仍旧神色冰冷,道:“不要理他。” “先生认得那个司空任风?他好像不是坏人。” 言墨低头看着颜苏,反问道:“你用什么区分好人和坏人?” 这一问,颜苏竟无法回答。 言墨终是叹了口气,拉住颜苏的手慢慢走着,“不要太容易相信一个人,你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是好是坏。何况,这世上的人根本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 颜苏点点头,他懂得这个道理。但如此一来,岂不是永远都不会相信别人,而自己也没有亲近的人。这难道不是人世最悲哀的事?可他也没有问出口,因为他明显感到言墨现在的心情十分不好。 他只能随着言墨沉默地走着,但他还是有话必须跟言墨说。 “先生。无论如何,你都是我最相信的人。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信。” 言墨不禁微愣,他望进颜苏坚定的眼中,脸上渐渐显出笑意。他用力握了握颜苏的手,传达着他的感动和满足。 然而,使他更加兴奋和期待的,是第二日的品鉴会。宝书阁里已挂上了重重帘幔,将室内室外隔绝开来,叫人无法窥探其中的任何秘密。众人也已聚集在宝书阁外的前院里,脸上挂着好奇和激动,相互低声讨论着将要看到的绝世瑰宝。院子外则围了一圈神情肃穆的家丁,他们把守着所有通道,又营造了一种莫名紧张的气氛。 颜苏站在言墨身边,已感到空气中飘荡着的兴奋和紧张的情绪,连带着他也莫名紧张起来。他知道这次要鉴赏的是梅霖之前提到的“宁山绝笔”,那是宁山临终之前的最后一幅作品,如果这次鉴定它为真迹,那么它将会成为目前为止价值最高的一幅书法作品。 颜苏不禁抬头,去看拉着自己的言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洋溢着自信和骄傲,是那样明显,好似一会儿要鉴赏的是他的作品,而他也毫不怀疑那副作品将会成为举世无双的宝物。这实在叫颜苏起了好奇之心。 “先生?”他轻声唤道。 言墨看出他的好奇,傲然一笑,道:“宁山绝笔,一定会让你大开眼界!”他温柔地注视着颜苏,“我曾有幸见过他的一幅题字扇面,初见那一眼,我竟觉得全身上下包括灵魂都被吸引其中,那一笔一划,竟像是出自我手,我甚至能感觉到宁山在提笔挥毫时的心情。其实我并不精通品鉴书法,但若要我评价,我只能说……”言墨顿了顿,道:“他和他的字里蕴含着无言的高尚。” 颜苏听着言墨的话,看着他的神情由骄傲变作崇拜,再变成向往,颜苏对宁山的字愈发好奇。那种“无言的高尚”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宁山到底是以何种感情何种姿态去写字的呢? 他没有想多久,梅老爷子和梅霖已出现在宝书阁门前。梅老爷子带着欢喜且激动的笑容,朗声道:“老朽有幸请得各位大家前来,实在荣幸之至!想必各位已等得不耐烦了。”他哈哈忍不住大笑起来,“那就请进吧!” 他这样豪爽,众人也不客气,争抢着涌进门去。 颜苏看见宝书阁内的帐幔被一层一层掀起,挂在金钩之上,阳光瞬间泄入,洒满了青石地板,照出墙上挂着的各种千金墨宝。梅老爷子领着众人来到宝书阁二楼正中,那里还有一层雪白色的帐幔未曾掀开。 梅老爷子的表情已变得十分庄重,却仍旧掩不去骄傲之色。他道:“众位可看清楚了,这雪纱帐后便挂着宁山的临终之作。”他这句话说得十分缓慢,又笃定之极,仿佛那副作品已经被确定为真迹一般。 雪纱帐缓缓飘起,向两边悠悠飞去,露出被遮掩的雪白墙面。 “怎么会……” “不见了……” 满座哗然!梅老爷子更是脸色白的像那面空空如也的墙面一样。梅霖当机立断,封锁所有通道,请众人移步至前院,好一一盘查。 19.宁山绝笔(七) 虽然聚在这里的人们都身份不俗,但仍旧愿意配合梅霖的调查。毕竟被盗的是宁山绝笔,是那幅价值无双的珍宝。可以说,它在这些人的心里已比任何人都要高贵。 所有人都已重新聚集在前院,在场的有穆清远、顾飞晚、付连玉、欧阳希、寒宵、纪呈霜、言墨、颜苏、书法大家王老先生和梅家三父子,还有梅家请来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 他们同意搜身,也同意查房。可惜,不仅在这些人身上和房里没有找到那幅字,而且在所有梅府中的人和房间里都没有找到。似乎这幅字已经消失在梅府的范围内,被藏到了梅府之外,那实在是个太过广泛的范围,这要人怎么找? 颜苏挂着一副十分失落的表情坐在戏台下,他还没一睹宁山绝笔的风采,那幅字就这样不见了,这实在叫人惋惜。 “唉……真是可惜,我还没见过宁山的墨宝,那幅字居然就这样不见了!”如此愤愤不平的声音出自不远处的付连玉。他披着一身淡墨色鹅毛披风,慵懒地斜靠在长椅上,怀中还拥着美艳的英绕蝶。 英绕蝶穿的不多,只着一身蓝紫相间的缎袍趴在付连玉怀中,手里捏了一块桃酥喂到付连玉嘴边,笑道:“王爷以前也没见过宁山的字么?” 付连玉一口咬下桃酥,拿舌头舔了舔英绕蝶粉色的指尖,才道:“宁山的字千金难求,我也未曾有缘见过,本以为这次能一饱眼福,谁知道竟出了这等事。”他抬手抚摸着英绕蝶红彤彤的脸颊,蹙眉惋惜道:“莫非我这俗人真没那个福气,得以瞻仰宁山的字?” 许是脸上的手指挠的发痒,英绕蝶忍不住娇笑起来,“若王爷是俗人,那还有谁不是俗人呢?” “你呀。”付连玉的手抚摸着英绕蝶小巧的耳朵,拿冰凉的指腹摩挲着他的耳后,轻声说:“你是游戏花丛的蝴蝶,怎会是我这般的俗人?” 英绕蝶脸庞晕红,不再说话,却是轻咬着下唇,似在忍耐什么。颜苏不经意一瞥,竟看见付连玉另一只手伸在英绕蝶袍子下,缓缓蠕动着,也不知在干什么。 颜苏赶紧收回视线,心中叹了口气。真不知付连玉这个人怎么回事,平素看来风流倜傥,倒也是谦谦君子,怎么碰上英绕蝶,就如此放浪起来,竟完全不顾场合。莫非真是蓝颜祸水,英雄难过美人关? 颜苏又悄悄看了眼已经情动的英绕蝶,那柔若无骨的身姿,莹白如玉的肌肤,娇艳如花的面容,倒也当得上“祸水美人”四字。颜苏不禁抬头去看戏台上的段玉秋,那人扮演的角色皆是武生一类,持剑举枪飞檐走壁,英姿飒爽,与娇弱的英绕蝶风格迥异。 这样的俊俏小生怎就被顾飞晚看上了?颜苏瞟了眼坐在自己身边目不转睛望着台上的顾飞晚,他从进了玲珑园就没看别人,一直盯着段玉秋,竟和付连玉拌嘴都顾不上。这在颜苏看来是十分不寻常的。 颜苏看着台上的段玉秋露了一手翻跟斗的绝活,正佩服不已。他突然间皱起眉,因为他听见英绕蝶动情的呻吟声,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撩人,想那付连玉实在太荒唐,竟不顾这大庭广众之下还有其他人。 台上的好戏,颜苏已看不下去。他正打算起身离开,突然手臂一紧,下一刻已被人搂在怀中。颜苏惊呼一声,抬眼去看竟是顾飞晚! 顾飞晚笑吟吟地看着颜苏惊讶的神色,笑道:“这大好春光,我实在忍不住想享受一番。” 颜苏瞪着眼,看见顾飞晚一手扶在他自己的腰带上,轻轻一拉,玉带脱落,墨绿色衣衫竟散了开去,露出里面的纯白中衣。 “你……”颜苏很快反应过来,顿时又惊又怒,两手并用推拒着顾飞晚,“顾大哥,你怎能……” “顾飞晚。”付连玉冰冷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情欲却是满满的警告。他仍倚在长椅上,衣带松散,神色却已换作不容侵犯的冷然威严。而他怀中的英绕蝶面色潮红,眼神迷离,双眉紧蹙,檀口微张呻吟不断,似乎仍未发泄。 顾飞晚挑了挑眉,一手搂在颜苏腰间,笑道:“怎么,许你享受,我还只能干看着不成?”像是挑衅一般,他将颜苏拉近身前,另一只手挑起颜苏的下巴,竟低头吻了下去。颜苏还未反应过来,只听耳边一道破空之声,顾飞晚已抱着他飞身窜上大树。而那吻,自然没有落成。 站在横斜的树枝上,顾飞晚低头看了看方才坐着的椅子,那花梨木椅背上已插入一把折扇,扇柄穿过椅背,竟透过了整个扇子的一半! 台上的几人早已被这突发事件吓得躲到台后,顾飞晚却仍旧从容笑着,将颜苏放在树枝上,拍了拍他的头顶,笑道:“莫怕,今日让你看看你顾大哥的本事。”说罢他纵身跳下树,落在被扇子射穿的椅子后面。 再看付连玉,他已推开英绕蝶,整理好衣物,解下披风搭在一边的椅背上,负手而立。 顾飞晚笑意不减,右手握住穿过椅背的扇柄,一抖手腕,那张椅子竟“哗”的一声变成左右两半倒在地上,像是被人用斧头一刀劈开,从上到下,干脆利落。顾飞晚已展开折扇悠闲地摇了起来。 付连玉面不改色,微微侧头拎起茶壶给自个儿倒了满满一杯茶水,再用修长的两根手指夹住,悬着晃了晃。毫无预兆地,那只勾花茶杯突然朝顾飞晚撞去! 茶杯里装着茶水,就算顾飞晚能直接挡住,但那时瓷杯碎裂,里面的茶水也会溅出来。 就在众人以为那杯茶会溅湿顾飞晚一身的时候,顾飞晚手中的扇子已倒翻过来,挡住来势汹涌的杯子。然后他手腕一转,扇子又翻了两下,最后平举稳住。 他的衣裳还是干的,扇子上也没有沾湿一滴水,因为茶水并没有溅出,还好好地装在杯中。而那只茶杯,也稳稳地立在扇面上。 顾飞晚笑着拿下茶杯,放到嘴边将茶水喝下,还赞了声:“晨露雪水,九龙青峰,好茶!” 一个“茶”字尾音未落,他已纵身翻到桌上,又一连翻了好几个跟斗,因为付连玉的攻势已经快到不容他停歇片刻。顾飞晚仍旧左手执杯、右手握扇,躲开付连玉十招掌势,他才两指一弹,将杯子掷回给付连玉。 付连玉却没有顾飞晚的好心情,直接一掌将飞来的杯子震成粉末。也许,他在气顾飞晚没有将杯子装满茶水,再还给他吧。 二人来往三四十招,突然横里飞来一枝带着极强劲气的鲜红梅花,付连玉翻身躲开,顾飞晚却一扇子将梅枝打向别处。 二人落地,齐齐看向架水曲桥。却是穆清远和欧阳希两人从湖上缓缓走来,也不知那梅枝是谁扔出的。突然一声惊叫,却见颜苏从树上直直摔下。众人大骇,皆是距离太远竟救助不及。不料半空中忽然出现一个鬼魅身影,将颜苏接住,徐徐飘落。却是离大树最近的段玉秋将人救下。 颜苏本站在树上观战,已看见那枝梅花,可不知为何那梅枝竟朝他射去,打中他右腿,竟生生将他击落! 幸而段玉秋躲在戏台旁边,离大树较近,才来得及将颜苏抢在怀里,否则颜苏摔在地上,恐怕要断去一条腿。 颜苏惊魂未定,靠在段玉秋怀中喘着气。顾飞晚已抢到他面前,急道:“对不起!苏儿,我居然忘了你还在树上……” “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颜苏虚弱道。他面色虽然惨白,倒已渐渐恢复。他朝段玉秋道:“幸好你接住我,真是谢谢你!” 段玉秋摇摇头,只道:“不用谢。你没事吧?” “还好……”颜苏想虽然是摔下来倒也没摔倒地上,应该没有什么事。但他推开段玉秋打算自己站着的时候,右腿上被梅枝打到的地方突然疼起来,竟连站也站不稳。 见颜苏一下子歪倒,付连玉忙问:“怎么了?” 段玉秋一手将人扶住,道:“怕是被刚才那枝梅花打伤了。” 欧阳希皱眉道:“我用了七分力,恐怕……” 顾飞晚一惊,立马大声吼道:“快叫大夫!”他一把抱起颜苏奔去厢房,付连玉则赶紧叫人去找大夫。 这一折腾,就到了晚上。颜苏的右腿果然被伤的不轻,只能在床上歇着,不能沾地。顾飞晚又是赔礼又是道歉,颜苏虽不怪他,但他仍自责不已。欧阳希也十分内疚,毕竟那梅枝是他射出去的,力道又重,才将颜苏伤的这么厉害。 穆清远和付连玉看过颜苏的伤后,也只能劝他好好休息。 四人都走后,颜苏靠在床头,心里想的却不是自己的腿伤,而是这一天都没有见到的言墨。自从宁山绝笔被盗后,言墨就四处搜查,足不落户,颜苏已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见他了。 床头的缠枝莲座灯罩里点着昏暖的烛火,朦胧的夜色叫人止不住浓浓思念。颜苏不自觉抚上嘴唇,脑海中浮现出那一日言墨深情告白时的表情和动作,他的脸竟微微发烫起来。 明明是这样宁谧温馨的氛围,偏偏有人不识情趣将思念打断。 “苏儿,睡了吗?” 颜苏惊愣过后,提高声音道:“还没有。顾大哥请进!” 顾飞晚似是刚刚沐浴,他已换了一身较薄青衫,端来一碗香味四溢的浓汤,坐到颜苏床边的矮墩上。“这是我叫厨子做的人参乌鸡汤,你尝尝看。”顾飞晚舀了一小勺送到颜苏嘴边,颜苏却不张嘴,只是沉默地看着顾飞晚。 顾飞晚笑的有些不自然,他收回手道:“下午是我太鲁莽了,你千万莫见怪。” 颜苏微微一笑,却道:“我明白。” “你明白?” 颜苏点点头,道:“顾大哥怕是从未受过这样的憋屈。” 顾飞晚一愣,只问:“此话何解?” “顾大哥富可敌国,无论在哪里都是左拥右抱,温香软玉满怀。可这一次那段玉秋偏偏不给顾大哥面子,几番拒绝。而付大哥则有英绕蝶殷勤相陪,享尽艳福,还在顾大哥面前炫耀。顾大哥自然心中不快,要故意气付大哥,也是情有可原……” 颜苏缓缓说着,顾飞晚已哈哈大笑起来,“苏儿呀苏儿!你果真冰雪聪明!怪不得那几个眼高于顶的家伙这样维护你。那也是非常情有可原的。” 颜苏谦虚地笑了,“是前辈们心好,大多也看在先生面子上。” 顾飞晚却是摇头,凑近了颜苏面前,凝视着他清雅的脸庞,笑道:“我可没有说错。你若没有这番聪颖心思,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定南王府,又怎能找到镜湖言墨做靠山来到这里?我说的可对?流琴公子?” 20.宁山绝笔(八) 颜苏已经彻底愣住!他万万想不到会突然从顾飞晚口中听到“流琴公子”四个字!如果是最开始在水阁碰见时,他将颜苏的身份道出,颜苏也不会惊讶。但此时此刻两人独处,他私下点明一切,又是为什么? 颜苏想不通,他只能一动不动看着顾飞晚,暗中猜测他的意图。他以为顾飞晚会继续说什么,比如关于他消失之后京城里的流言,比如翠袖居里风花雪月的旧事……然而顾飞晚却撤去笑容,举了举手中的碗,淡淡道:“快喝吧,一会儿该凉了。” 颜苏便低头去看他手中的碗,碗里的乌鸡汤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颜苏的肚子也早就饿了,但他却不想喝这碗汤。确切的说,是他不敢喝这碗汤! 顾飞晚见颜苏迟迟未动,瞪着汤碗的眼里盛满警惕,不禁冷哼一声,脱口道:“怎么,怕我放什么东西进去?堂堂流琴公子什么架势没见过,总不会连这一碗汤也害怕吧?” 露骨的讽刺虽没有让颜苏发怒,却也让他忍不住退缩。顾飞晚眉头一皱,把碗搁到一旁,一把抓住颜苏的胳膊将人按倒在床榻上!他攫住颜苏惊慌的眼神,冷冷道:“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 颜苏双手被缚,右腿伤痛,挣扎不得,只垂下眼低声道:“顾大哥不是坏人……” “哦?”颜苏垂下的眼睫已盖住他墨黑的眼,顾飞晚只能看到他浓密睫毛下的淡淡阴影。“以你的意思,我不会将你这样扑倒。因为这是只有坏人才会做的事。可我已经压在你身上,只要我愿意,随时能将你拆吃入腹,这样还不是坏人?” “我知道顾大哥曾经帮过我。那晚在雅间里与定南王竞价的人,就是顾大哥。我听得出你的声音。” 顾飞晚不禁愣住,但他很快想起来,可这让他更加生气。“你以为我是真心帮你?”他冷声道:“穆清远用江南丝绸的特供权与我交换,我才肯得罪定南王。你要感激的是他而不是我。” 这是颜苏不知道的,但他还是温声说:“可你确实帮了我,我怎能只感激穆相而刻意忽略你。是非黑白,我总能分得清。” 顾飞晚又道:“我就算帮你,也只不过愿意多出五十两。因为在我看来,一个翠袖居的男倌,即使再怎么特别,再怎么干净,也不能值更多。江南丝绸的特供权固然重要,但我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他的手指已移到颜苏脸上,缓缓抚摸着少年白嫩的肌肤,他竟觉得这张脸因紧张所泛起的红晕是如此醉人。近距离看着少年清雅明丽的眉眼,顾飞晚似乎已经痴了。 “不过,我现在确是后悔。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一定买下你,将你日日带在身边。”顾飞晚喃喃道。他的手指抚过颜苏的唇,情不自禁地摩挲着,似乎想要一窥其中风情。 颜苏咬住下唇,偏开头去恳求道:“顾大哥,你还是放开我吧。” “你要什么?”顾飞晚突然问。 “什么?”颜苏听不明白。 “一夜,陪我一夜。”顾飞晚的声音已变得十分温柔,像对待情人一般在颜苏耳边呢喃着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黄金千两,珍珠万斛……” 颜苏不可置信地望着顾飞晚,脸色忽红忽白,胸口剧烈起伏,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颜苏别开眼不再去看顾飞晚,微一侧身便撑着床褥要起身。顾飞晚一把将人按下,皱起眉道:“难道不够么?” “我知道顾大哥富可敌国,可我不值那么多金银,顾大哥还是去找别人吧。” 顾飞晚忽而笑了,看着颜苏的眼神竟十分宠溺。“是了。金银俗物,不该拿来污你的眼……” “顾大哥!”颜苏大声道,“我什么也不要。先生该回来了,顾大哥请回吧。” 顾飞晚不仅没有动,连抓着颜苏肩头的手也更加用力。颜苏眉头皱的更紧,扭着身子想要逃离。 “顾大哥,快放开我……” 顾飞晚却似没有听见,一矮身竟往颜苏唇上吻去。颜苏冷不防被他吻住,瞬间瞪大了眼!他双手使劲儿推着顾飞晚宽厚的胸膛,力气却随着肺中空气的减少而减弱,最后竟只能被动地揪着顾飞晚的青色衣襟。 嘴唇终于被放开,空气涌进喉头,寒冷缓解了突如其来的燥热,也让颜苏恢复了些许气力。忽然胸口一凉,颜苏低头望去,顾飞晚竟已将他的衣衫撕开! “不!”颜苏大声惊呼,双手抵住顾飞晚覆下的身子,却无法阻止他落在自己颈间的吻。颜苏连连摆头躲闪,口中哀求道:“不……顾大哥,不要这样……” 顾飞晚动作不停,只觉得怀中的身子柔弱温软,鼻间唇上传来的味道清澈的叫人忍不住一口吞下,手掌下细腻如丝的肌肤更让他欲罢不能。顾飞晚不愿再忍耐,他摸到颜苏腰间,一把扯掉腰带,手掌已包住少年细嫩的臀瓣,大力揉捏着。 “放开我!不要!不要……啊!”挣扎间撞倒右腿上的伤,颜苏不禁惨呼,顾飞晚一惊,手上动作也顿住了。 正在这时,突然一片瓦从屋顶掉下朝顾飞晚疾速砸去!顾飞晚抬手一捞,顺势跳下床铺,只听屋顶上两声踩踏,顾飞晚一下子就从窗口翻出去,与那人正面过起招来。 颜苏赶紧穿好衣服,遮住赤裸的大半身子,腰上胸口已经冰凉发寒,他用被子捂了一会儿,竟没有丝毫回暖。颜苏看了看窗外愈打愈激烈的两人,叹了口气,便撑着床沿下地,挪到门边。 虽然那两人打的十分激烈,颜苏却并不担心,因为他已看出与顾飞晚打斗的人是付连玉,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对方置之死地。 可是当颜苏瞟见从院外缓缓走近的白衣人时,心脏突然就猛跳起来,极为忐忑。“先生!”他大声喊道。 这一声出来,正在打斗中的两人立马收手,分立两边。 言墨缓缓走进院子,瞟了眼对峙的两人,径直走到颜苏身边。他皱了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没什么,恐怕是误会。”颜苏拉住言墨往屋里走,“先生怎么才回来,东西找着了吗?”他虽走得慢,言墨还是一眼看出他走路的姿势十分别扭。 “你的腿怎么了?”言墨问道,皱着眉将颜苏扶上床。 “不小心伤到……先生!”颜苏没想到言墨竟一把将他裤腿卷起,待看到伤势时表情瞬间变得异常严肃。 “谁打的?”言墨冷声道。 “先生,只是误伤,没关系的。”颜苏小心翼翼地望着言墨,却不料言墨冷冷看了颜苏一眼便立刻转身走出去。“先生!”颜苏猝然下地,腿上一疼,赶紧扶住床头。他咬咬牙,仍旧朝门口挪去,只望言墨不要太冲动才好,或者说他更怕顾飞晚说出什么失礼的话。然而他还未走到门边,言墨又一脚踏回房内,扶住颜苏责怪道:“怎么下床了。” “我……先生,只是小伤,我躺几天就好了,您不用担心。” 言墨却是将俊眉皱的死紧,一弯腰把颜苏横抱而起,大步走向床头。他冷冷的脸色叫颜苏不禁害怕起来。言墨把颜苏放在床上,替他盖好被子,冷声命令道:“不要下床!”然后再一次走出房门。 颜苏靠在床头,心内实在不安。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言墨卸去温和善雅,变得这样严肃。这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威严让早已见惯达官贵人的颜苏也不得不惶恐。他猜测着刚才在门外,顾飞晚有没有向言墨说些什么,言墨又会如何想自己。 熟悉的脚步声又一次传来,颜苏抬头却见言墨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趁热喝吧。”言墨道。 颜苏下意识看了眼仍放在圆凳上早已凉透的乌鸡汤,言墨自然也看到了那碗凝冻的东西,但他什么也没问,径自坐到床沿上,亲手喂颜苏喝粥。 颜苏只好听话地张开嘴,将喂到嘴边的热粥喝下。待一碗粥见底,言墨才开口道:“苏儿,我很生气。” 颜苏愧疚地望着言墨,张了嘴想说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为何不信任我?” “先生?” “还是说,你更想袒护顾飞晚?” “先生!”颜苏急了,“我不是,我……”颜苏一把抱住言墨,闷闷道:“我只是怕给先生添麻烦。” 言墨叹了口气,抬手拍拍颜苏的后脑,道:“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受了委屈,我若不能为你做主,我才该自责。” 颜苏不自觉抓紧言墨的衣衫,言墨将他拉开,按在床上盖好被子,温柔道:“好好休息吧。” 颜苏点点头,闭了眼却怎么也睡不着。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大清早却看见言墨又端了一个托盘,再往桌上布菜。颜苏惊道:“先生!” 言墨回头朝他温柔一笑,“可是醒了?快起来吃饭吧。” 颜苏将衣服穿好,挪到桌边坐下,看着一桌子丰盛的早饭,又看了几眼身边端坐着的言墨,迟疑道:“先生今日不去找线索吗?” “今天陪你。”言墨道。 颜苏小小惊讶一下,便立刻换上欣喜笑容,他心中暖意盈盈,似乎连窗外的寒风和白雪都变得温暖起来。 吃过早饭,二人一同在院外晒太阳。一张软榻铺着羊绒锦被,置于红白梅林间,覆雪为画,傲梅成诗,惬意之极。颜苏舒服地窝在言墨怀里,竟幸福的不知身在何处。 21.宁山绝笔(九) 付连玉只身一人前来,见了二人刚问候一番,寒宵、纪呈霜、穆清远、欧阳希、英绕蝶和段玉秋接踵而至,坐满了一个小院子,却独独不见顾飞晚。而颜苏似乎也没注意到。他只是朝段玉秋感激地说:“昨日多亏段公子相救,没想到段公子轻功这么好。” 段玉秋谦虚笑道:“像我们这样的武行,没几手硬功夫怎么能行。” 付连玉也接口赞道:“玉秋身法迅捷,实在让我惊叹!我本以为你只擅使枪棍,没想到轻功也如此高绝!” “小王爷太过奖了!”段玉秋道,“我从小练习轻功,师父总说我笨手笨脚,成不了气候。” “你要是还成不了气候,那我岂不是要羞愧死。”付连玉道。他见段玉秋不愿再提这事,便一手提着茶壶,一边倒茶一边笑问言墨:“我说,你那宝贝还没找到呢。” 言墨垂眸品茶,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不知是何方高人所为,我完全找不到线索。” “看来当世高人真不少!”付连玉道:“三重金锁匣、东海琉璃珠、玉珊瑚,这些宝贝,哪一个不是看守重重,不也不翼而飞了。” 颜苏奇道:“那些是什么?” “我只知道前些日子不见的三重金锁匣,是洋县县令特意寻来,打算送给皇帝的贡品,匣子在途经落沙县的时候被盗,至今下落不明。据押镖的镖师说,盗窃者是近几年来名满江湖的‘飞天侠盗’。”纪呈霜端着青釉茶杯缓缓说道,他看向欧阳希,饶有兴致地问:“欧阳可知那匣子有什么特别之处?” 欧阳希并未拿茶杯,他直身端坐在圆凳上,一袭墨黑紧身衣将他身形束的修长紧实。他一直沉默着,只在别人问话时才开口。“三重金锁匣顾名思义,里外有三重机关锁,无人能破。它造型奇异,镂花精致,出处不明。”他顿了会儿,道:“恐怕比其他两件价值更高。” 段玉秋却皱眉道:“那么个破烂的小匣子,竟会比玉珊瑚更值钱?” 欧阳希点点头,寒宵已抢着接道:“琉璃珠玉珊瑚只能观赏,虽然珍贵倒也不是很难得。那匣子玩儿的是智慧,恐怕天上地下也只这么一件。” “我倒真是很好奇,那匣子的机关莫非比九连环鲁班锁还难破解?”纪呈霜道。 “九连环鲁班锁早已有人玩出技巧、找出方法,自然不足奇。而那匣子我们还是头一回听说,连见都没见过。”付连玉笑道,“所以才有价值啊。” 颜苏听得仔细,对那三重金锁匣十分神往,早已将什么东海琉璃珠、玉珊瑚忽略的一干二净。言墨低头瞧见颜苏好奇的表情,在他耳边笑问:“苏儿喜欢?” “我实在好奇得很。”颜苏仰头道。 不料言墨竟说:“明天拿来给你看看。” 颜苏吃了一惊,不止是他,在座的所有人,包括面瘫到极致的欧阳希都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付连玉手指颤抖,险些端不住昂贵的青瓷茶杯。“你……你难道就是那个‘飞天侠盗’!” 言墨好笑道:“我一个闲云野鹤,哪里比得上那位劫富济贫的‘侠盗’。” “那你怎么会有三重金锁匣?”付连玉道。 “我也没有那个三重金锁匣。” “先生,你是在哪里看见过这匣子?”颜苏猜道。 言墨点点头,“前日我在芊墨轩打听消息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一个盒子。老板说是捡来的。我好奇把玩了一会儿,居然发现里面有三重机关,环环相扣,十分有趣。” 付连玉呼出一口气,道:“我是说呢,‘飞天侠盗’是谁也不会是你啊。” 纪呈霜已笑了起来,“什么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今日总算见识到了。也算我们运气好!” 众人哈哈大笑,又开心地聊了一会儿,纷纷约定第二日来看宝贝,才各自散去。 颜苏难得处于兴奋状态,拉着言墨问东问西,“先生,连你也不能解开那三重机关?” 言墨好笑地按住颜苏,不让他乱动碰到腿伤,温雅笑道:“我又没见过那匣子,怎么知道我能不能解开机关。” 颜苏愣住,“先生,你不是说那匣子在芊墨轩吗?” “匣子不在芊墨轩,但我也不知道它在哪儿啊。” “先生!”颜苏皱起眉头,“那您为何要骗我们?” 言墨神秘一笑,压低了声音凑在颜苏耳边道:“不骗他,今晚我去哪儿拿匣子?” “他?”颜苏也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他是‘飞天大盗’?” 言墨颔首。 “‘飞天大盗’在我们身边?” 言墨依旧颔首。颜苏急道:“先生,别卖关子了,快说啊!” 言墨望着颜苏焦急的脸却是笑而不语。颜苏忍不住拉住言墨的云锦长袖,用略带撒娇的口气道:“先生,告诉我吧……” “嗯……”言墨想了会儿,又看了看窗外昏黄的天色,道:“现在还早,不如我们先来做些有趣的事,嗯?”说着,他已欺身压在颜苏身上,手也伸进颜苏下摆,抚上了少年的大腿。 颜苏浑身一颤,脸立刻红了,他瞪着言墨道:“先生怎么耍赖!” “我哪里耍赖?”言墨用细长的手指缓缓拉开颜苏的腰带,抛下床去。“你想知道这么深奥的秘密,总该付些报酬……”他低头吻住颜苏的嘴唇,将舌头伸进去勾起青涩的小舌共舞。 “唔……啊哈……我给先生做清蒸蛋鱼……嗯……”颜苏大口喘着气,无力地攀附着言墨的肩。他颤抖着腿,想要躲避那只火热的手,却又舍不得那灼热的温暖。 “我更喜欢这样。”言墨已掀开颜苏的衣襟,俯下头,用舌尖轻舔那硬挺的口口,黏腻的水渍立刻将艳红的口口染得晶莹剔透。“喜欢么,苏儿……” 颜苏不自觉挺起胸膛,将口口送入那湿暖的地方,口中已发不出更多声音,只能喘息着索取更多。言墨轻轻一笑,却是将头抬起,不再逗弄两颗立起的口口,反用一只手指在颜苏腿根处缓缓撩拨着。 颜苏浑身发软,“先生!”他急的要哭了,一抬身吻住言墨,狂乱地啃咬着他的双唇…… 屋内正干柴烈火春色满帐,屋外寒风凛冽寂寂无人。这样寒冷的夜晚,谁都想和刚才两人一样躲在温暖的屋子里好好享受,绝对不会有人愿意出门去自找苦吃。然而,偏偏有一个人从暖和的屋子里走出来,身上也只穿着一件黑色单衣,竟丝毫不怕冬夜的寒冷。 他悄悄掩上门,四下张望一番,然后飞身跃过院墙,朝城外一路奔去。庸德城的城门很高,旧时充作边疆防卫的城门怎能不高不厚?更何况还有卫兵交替巡逻,城楼上、城楼下、城墙脚,随时都会有一队士兵走过。可以说,没有任何一个武林高手能不借助工具徒手飞跃城墙,而不惊动任何人。 但是,这位黑衣人居然真的没有使用任何工具,就从城墙脚飞到城楼上,一猫腰钻入翘檐之下,等一队巡逻士兵走过后,才轻飘飘飞落于地。此时,他已到了城门外。然后他加快速度,进入郊外的一片树林,又飞了一盏茶时间,才终于停下。 他依旧十分谨慎,停下后站在原地等了很久,可当他再一次行动的时候,他居然又提身朝另一个方向飞去。仍旧一盏茶时间过后,他又停了下来。这次他只等了一会儿,似乎能确定周围没有任何人,已经十分安全。他才走到一棵大树下,在树根附近刨土。 他挖出一个黑色包裹,拍开上面沾染的泥土,将里面的东西取出,竟是个皮球大小的黄铜盒子!那盒子颜色斑驳,破破烂烂,像一个被女人遗弃了很久的梳妆盒。他轻呼一口气,似是放了心,然后将盒子拿在手中把玩一会儿,却皱着眉十分疑惑。 突然冷光一闪,黑衣人立即就地一滚,躲开从背后袭来的长剑。他左掌撑地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两眼犀利地盯着面前同样一身夜行衣的人。他没有说话,拿着匣子的手仍旧稳稳垂在身侧,另一只手已负到背后,摸出一只七星镖夹在指间。 拿剑的黑衣人剑花一闪又向前攻去,只是攻到一半,长剑便被飞镖射中,发出“铮”的一声脆响。黑衣人剑势射偏,还未起另一招,那人已转身飞向别处,速度快的犹如一只猛冲入水的鱼鹰。 黑衣人立刻收剑追了上去,但二人之间的距离没有减少一分,反而有越来越远的趋势。眼看那人就要跑掉,突然在最前方又出现一道黑影,直直朝两人冲来。前面的黑衣人脚下不停,两只飞镖已分别朝前后两方射出,而速度也慢了下来。 幸而两人武功不弱,一扭身躲过飞镖,瞬间提速将抱着匣子的黑衣人包抄围攻。走不过百招,那破烂的匣子已落到最后出现的黑衣人手中。他扯下面巾,将匣子翻看一遍,疑惑又惊讶。疑惑的是这三重机关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极为难破。惊讶的是这么有趣的匣子竟然如此破旧,恐怕丢在垃圾堆里就看不出来了。 “别看了!”顾飞晚已去掉面巾,手上捆着落败的黑衣人。“赶紧把这小子押回去,要不待会儿该溜了。” 付连玉一挑眉,瞧了眼不甘的黑衣人,朝顾飞晚道:“那就麻烦你亲自押送喽!” 顾飞晚啧了一声,押着黑衣人在前面走。月光浅淡,白惨惨的挂在无星的夜幕上,黑暗中的树林显得有些诡异,不时刮来一阵冷风,叫人心头直颤。他忍不住嘀咕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付连玉还在研究三重金锁匣,头也不抬,道:“告诉你什么?” 顾飞晚没有注意到他的漫不经心,因为自从前一晚被付连玉告知颜苏的真正身份之后,他心里一直很沉重,连声音也变得沉重。“告诉我苏儿是前朝皇子,是他唯一的儿子……” 付连玉侧头看了眼晃神的顾飞晚,却道:“我也是昨天晚上才能确定的。” “嗯?” “我最开始怀疑,是因为苏儿的长相。”付连玉道,“他和我表姐很像。” “苏若惜。”顾飞晚肯定道,“先帝唯一的妃子,当朝皇帝唯一的皇后……原来如此。” “前朝还未灭亡时,表姐刚生下孩子便写信给我,告诉我她有多么幸福满足,和不后悔。她还提到孩子肩头有一个梅花形的胎记,生的十分可爱。”付连玉叹息一声,又道:“那可爱的孩子,我也对不起他。” 顾飞晚冷哼,“你当然对不起他!昨日你故意刺激我,让我对苏儿生出非分之想,好剥了他的衣服,方便你看胎记。真是好舅舅!” “哼,我不是好舅舅,你也不是真君子!” “我是真男人!” 二人吵几句便不再说话,因为他们已到了梅府,而此刻府内正灯火通明,府门口也站着个睡眼朦胧的小厮,一看到三人的身影,立马跑进去通报。 22.宁山绝笔(十) 言墨早已坐在上首,悠闲地品着热茶。而主位之一的梅老爷子却绕着门槛转来转去,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也难为他这样一个老人,丢了宝贝失了信誉,好不容易找到线索,怎还能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 正当梅老爷子快要等不下去的时候,守门的小厮突然闯进来,慌忙报道:“来了!来了!小王爷将那贼人抓来了!” 梅老爷子立刻顿住脚步,守在门边看着付连玉和顾飞晚将人押进前院,才一屁股坐回主位,勉强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等待马上就要明朗的结果。 在座的人都是在社会上极有身份地位的,但审问这种庙堂之事,还是要穆清远来开口主持。这位清高的相爷,倒也并不觉得审问一个盗贼会降低身份。他已放出威严气势,沉声问道:“堂下是‘飞天侠盗’?” 那黑衣人跪在地上,低着头并不答话。付连玉一把扯下他的面巾,顿时愣住。 这人竟然是段玉秋!是飞天班的台柱、当红小生段玉秋! 穆清远皱起眉头,看了眼仍旧悠闲品茶的言墨,继续问道:“段玉秋,你可知罪?” “草民无罪。”段玉秋高昂着头,目光灼灼望向穆清远。 “你偷盗三重金锁匣的证据就在这里,何来无罪?”穆清远语气不变,稳稳道,“你轻功高绝,能趁夜色行偷盗之事。金锁匣丢失之时,你飞天班也在沙县。我可有说错?” 段玉秋却是笑了,“草民并非否认偷盗之事,草民只是认为,偷盗无罪。” “你盗窃他人财物,竟说无罪?” “草民偷的是不义之财,何罪之有?”段玉秋从容不迫,声音却渐渐愤怒起来,“玉珊瑚颜色鲜红,浸染的是南海渔村一百三十二人之血;东海琉璃珠晶莹剔透,吞噬的是七七四十九位妙龄少女之命。”他冷哼一声,凄然道:“那三重金锁匣,换的是一个五岁女童的清白!可惜,换回来的却是一具残破不堪的尸体!这样的东西,难道是有义之财?若草民有罪,那么那些搜罗宝物的贪官污吏,可否定下死罪,受千刀万剐?!” 众人愕然不语,连言墨也停下优雅的动作,他端着白瓷茶杯的手指已微微泛白。 穆清远平稳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你将玉珊瑚卖掉,所得钱财几何?” “白银五万三千两。” “去向何处?” “三千两安葬渔村村民,四万两赈济海边十七村,一万两修建学堂。” “东海琉璃珠?” “白银六万两整。全部补偿少女家人。” 穆清远点点头,沉声道:“你已承认你是飞天侠盗,但飞天班人定知你身份,隐瞒不报亦有罪。择日一同押解进京。”他一挥袖,转身走了。竟是干脆至极,公正至极,无情至极! 付连玉还愣在原地,段玉秋已被两个高大衙役押出内堂。他身形一晃,惊醒过来。忙看向身边的顾飞晚,却见他同样惊诧地望过来。 “这……” 顾飞晚摇摇头,转身朝言墨道:“你是不是表个态?” 言墨看他一眼,却道:“明天再去问问,最好早日找到宁山绝笔。”说罢他叹口气,竟也负手走了。 颜苏醒来时,言墨已在床头坐了良久,那只三重金锁匣也被他放在床头。颜苏睁眼看到那只匣子,好一番惊讶。“怎么这么破烂?” 言墨似是才发现他醒来,低下头看了眼匣子,道:“或许是被小孩子玩成这样的吧。” “那飞天侠盗抓住了?是谁?” “你猜。” 颜苏嗔怪道:“先生,你还卖关子!” 言墨指着匣子笑道:“你不也说这匣子破旧么。” 颜苏灵光一闪,恍然大悟道:“是他!他若没见过这匣子,怎么会知道它破烂?我们都以为三重金锁匣应该是和琉璃珠玉珊瑚一样的华贵宝贝,断不会这样破旧的。” 言墨笑着将颜苏拉起,搂在怀中道:“所以,我昨晚让顾飞晚和付连玉跟踪他去取这匣子。” “那宁山绝笔也在他那里么?” “一会儿再去问。” 颜苏点点头,看了看窗外大亮的天光,笑道:“先生吃早饭了吗?” “等你一起呢,快起来。” “哎!” 早餐和昨日一样,颜苏吃的津津有味,言墨虽小口小口地吃着,但颜苏明显感觉到他心情不好。颜苏放下筷子,盛了碗小米粥放到言墨面前,道:“先生是有什么心事吗?不妨跟我说说?” 言墨一愣,瞧着眼前香甜的粥却怎么也吃不下。他摇了摇头,淡淡道:“我吃饱了。” 房里瞬间陷入沉默,冷风低徊,轻纱慢摇,空气竟然也会像水一样凝固成冰,化不开这份突来的隔阂。颜苏暗自叹息,却温声道:“先生方才不是说要去问宁山绝笔的下落么?您快去吧,我去厨房给您做糖醋鱼。” 言墨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便起身去了。颜苏坐在桌边半晌未动。他还没吃饱,但望着满桌好菜却没有一点胃口。 他担忧着言墨的情况,也担忧着他们两人之间这种忽远忽近的关系。他们肌肤相亲,颜苏却完全猜不透言墨在想什么。言墨喜欢绘画,他知道,他甚至非常理解那种嗜画如命的执着,他也愿意放任言墨去追寻他的信念和理想。就像之前言墨为了寻找宁山绝笔的线索,几日不见身影,他也能体谅,但心里的担忧却从未减少过。 颜苏也知道言墨是关心他的,可每当他独自一人坐在寒冷之中,那份关心却无法给他温暖。窗外的寒风依旧在往房里吹,吹起颜苏未束的长发,吹起他单薄的衣衫,他不禁环抱手臂将自己蜷起来,以抵御这份吹到心底的寒冷。 低低的叹息声随风飘散,颜苏撑着桌面站起,取下屏风上搭着的短袄穿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挪出房间,走进厨房。他说要给言墨做糖醋鱼的。 颜苏手法熟练,按照言墨的口味配好作料,将鱼仔细腌渍着,等到彻底入味以后,再掐着午饭的时间将鱼做好,这样言墨回来时就能吃到刚出锅的糖醋鱼。他不禁想象着言墨吃鱼时满足的神情,那俊逸的脸上满是柔和,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悦,漆黑的眼眸赞赏地看着自己。这样单纯简单的快乐是颜苏最渴望的,也是他唯一需要的。 厨房烧着火,很暖和,颜苏一坐就是半日,直到厨子们开始忙碌起来,颜苏才提着食盒回到厢房。然而厢房仍旧是空荡荡的,颜苏抱着食盒忍不住担心起来,等言墨回来了鱼会不会就冷了?他为何到现在还不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颜苏提着食盒打算出门,但腿上的伤提醒他去了也许还会添麻烦。他皱着眉在冷风中又坐了一会儿,连送午饭的小厮都已将桌子收拾好,摆出厨子做的菜肴,言墨却还没有回来。 他忍不住向小厮打听,得知段玉秋被关押在府衙大牢里,言墨和穆清远几个人早上去审问到现在还未归。 小厮说罢便躬身退去。既然言墨他们去的是府衙,那么知府大人肯定会留他们吃午饭,不回来也是理所当然。颜苏叹口气,对着满桌菜肴也没什么胃口,他将食盒放到桌子中央,又裹了件厚披风,打算去梅林里走走。 梅花依旧开的艳丽,火红火红的像集会一般。这热闹繁盛的景象叫颜苏心情好了不少。他扶着梅树慢慢走着,空气里全是梅花香气,闻着令人舒爽不已。 “颜小公子。” 这声音挺陌生,颜苏回头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原班主。” “小公子的腿伤可好些了?”原潇淡笑着问,但他紧蹙的双眉却不因那笑而松开半分。 “已经好多了,多谢原班主关心。”颜苏何尝看不出原潇的烦恼,他忍不住劝慰道:“原班主其实无需忧心。段公子虽然是官府下令捉拿的盗贼,但他‘侠盗’之名,连我也早有耳闻,穆相为官公正廉明,定会从轻发落。” 原潇苦笑,却道:“我并不清楚穆相为官如何,我只知玉秋现在被关在牢里,也不知会受多少苦。” “段公子既已承认他就是‘飞天侠盗’,官府应该不会再‘屈打成招’。” “小公子难道还不知玉秋的倔强脾气?他若没几分傲骨,又怎会惹顾公子生气,又怎会得罪那么多达官贵人。”原潇上前两步,道:“小公子,其实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你是想我去求穆相放了段公子?” “嗯!” “我去求他,能有用么?” 原潇肯定道:“有用的!穆相看你和看别人不同,你去求他,无论什么他一定答应!” “这……怎么可能。”颜苏不禁慌乱起来,他低下头道:“我和他也不熟。这么重要的事,关系到国家律法,哪能说放人就放人。就算他是一国之相,也没这个权力。” 原潇突然厉声道:“小公子,你莫非不知玉秋偷盗那些财物正是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的侠义之举么?” “我知道的。” “你莫非竟忘了玉秋的救命之恩么?” “我不会忘!” “那么,我求你救救他,你为何不答应?” “我……”颜苏一咬牙,直言道:“我不是不答应。这件事,穆相会秉公办理,我根本无需去求他。”何况,颜苏相信有言墨在,此案绝不会成冤案。等段玉秋把宁山绝笔交还给梅府,言墨也会支持对他从轻发落,这人早晚会放出来。 但原潇却觉得颜苏的想法十分天真可笑。他失望地道:“小公子,你真是被人养在深院里,未曾见过这世间丑恶,竟然会相信一个靠攀龙附凤位列三公的狗官。罢了,大不了我拼上这条命,把玉秋换出来便是。”说着,原潇竟转身离去。 “你……”颜苏不禁伸手拉住原潇,脱口道:“你别去,我答应你。” 原潇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一揖到底:“多谢小公子!我和玉秋定会记得小公子大恩,没齿难忘!” 颜苏摇摇头,只得苦笑着看他离开。午后阳光轻轻洒在院子里,空气中仍弥漫着浓郁的梅花香味,颜苏却已没了欣赏的心思。他只是苦恼该怎么跟穆清远开这个口,而穆清远又怎会听他的话呢? 23.宁山绝笔(十一) 颜苏已陷入沉思。他站在怒放的梅林之中,被鲜红的梅花包围,长发如春瀑,丝带如蝶舞,那单薄清瘦的背影让见到的人无不想拥入怀中,为他遮去寒风。言墨尤为如此。而他也就这样走上前去,很自然地将颜苏抱住。 “怎么出来了?腿上还有伤呢。” 颜苏被吓了一跳,随即便是惊喜。“先生!” “风这么大,也不多穿一些。”言墨淡笑着替颜苏拢好披风,将他通红的脸藏入长长的白色绒毛中。 脸颊摩擦着柔软的绒毛,颜苏轻轻笑道:“宁山绝笔可找着了?” 言墨摇头,“他并没有盗走宁山绝笔,甚至连我们那日要观赏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梅老爷子也已证实并未将宁山绝笔的事情外传。” “那么,偷盗宁山绝笔是另有其人了?” “嗯。”言墨随即沉默下来,颜苏只好安慰道:“连飞天侠盗都被先生抓住了,那幅字早晚会找回来。” 言墨只是拍着他的发顶笑了笑,便拉着颜苏走回厢房。他推开房门,就看见那桌未动的午餐,和不知装了什么的食盒。 “你还没吃饭么?”言墨惊讶道。他走到桌边将食盒打开,看见那盘鱼,突然想起早上颜苏说要做鱼等他吃午饭。言墨已经愣住,他站在桌旁,一手拿着漆红的食盒盖子,竟不知是要盖上还是应该将盘子拿出来。 “都冷了,我晚上给先生再做一盘吧。”颜苏将言墨手中的盒盖拿下,笑道:“先生是不是要睡午觉了?您早上起得很早。” “我陪你一起吃。”言墨道。 “嗯?” 言墨温柔地望着颜苏的眼,“我陪你一起吃午饭。” “这……都冷了。” “我们一起去厨房。”言墨说着,已将颜苏的手握住扶他朝外走。这一路,言墨走得小心翼翼,仿佛手中牵着的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而不是一个独立已久的少年。颜苏终于笑出声来,他扶着厨房门栏,笑盈盈望着言墨,“先生莫不是把我当做重患?我的腿已经好了不少,哪需这般小心!” 言墨却苦笑着道:“我该陪在你身边的。” “先生有事要做,哪能总和我呆在一起。”颜苏挪进厨房,看了看灶台,回头笑道:“先生还是在外面等吧,我一会儿就做完了。只是……” “怎么?” “只是可惜早上那盘鱼,现在热,味道也不够好了。” “听说府里有只波斯猫,待会儿让人拿了去喂。”言墨笑笑,便靠在门口看颜苏忙活。虽然他没有帮忙,但颜苏却觉得十分温暖,好似那冬日已经消去,春暖花开全在心头。 两人和和美美吃完午饭,便躺在软榻上小憩。柔软的羽绒擦着脸颊,颜苏侧头看着言墨睡着,轻声唤了一句,见他并无反应,才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走开。 既然他已答应原潇替段玉秋求情,就必须去做这件事。颜苏走过大片的梅林,他已将全部心思放在如何说服穆清远上,不知不觉竟到了穆清远的厢房门口。但此时,他又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个人了。 颜苏的手已悬在门框上,只顿了一会儿,还是敲了下去。 “谁?”门里传来穆清远冷淡的声音。 “是我,颜苏。” 屋内一阵窸窣声过后,门被推开。穆清远衣衫整洁,站在门前道:“进来坐吧。” “嗯。”颜苏扶门而入,穆清远伸出手将他托到桌旁。这动作十分自然,甚至于两人都没有意识到彼此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他们相识以来,头一次这般亲密。 穆清远已将手收回,修长白皙的手指拎着紫砂壶倾水倒茶,用不增温度的声音问道:“可是找我有事?” 颜苏捧着热茶迟疑一会儿,才开口道:“相爷打算如何处置段公子?”穆清远并未答话,颜苏抬头去看,白雾轻袅间,他神色如常,眼睛却直直望着颜苏。 “相爷?” “他已认罪。”穆清远望着颜苏,似乎十分认真和仔细,“自然是押解回京,交给刑部。” 颜苏沉默着,他手指摩挲着茶杯缘边,缓缓道:“相爷可记得三年前的清客冤案?” “记得。” “我也还记得当年林尚书一家,是相爷为其平反的。” “不错。” “那么,您又何必将段公子交给刑部呢。” “你是要我放了他。”穆清远肯定道。 “是。” 这一句说完,便是长久的沉默。穆清远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他的视线已从颜苏身上移到桌面,那里摆放着一套珍贵的紫砂茶具,茶壶被洗的透亮,闻香杯整齐地围绕一圈,小茶杯轻轻扣着,沉静而安详。“你是如何遇到言墨的?”他突然问道。 颜苏一愣,看了眼穆清远,便将他遇到言墨的经过简单告之,却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问。 冬日的风被遮严的窗幔挡在屋外,雕花木门也将寒冷阻隔,桌上点着一只漆金的勾牡丹花小火炉,将周围烤的暖烘烘的。颜苏的手已经开始发热,他身上厚厚的披风并未取下,一直搭在肩头,襟口的细绒黏上他脸颊的细汗,轻轻贴着肌肤。 穆清远又突然伸过手来,掌中却躺了一方淡青丝巾。颜苏只好拿着擦汗,想着回去洗了再还给他。但他万万想不到穆清远接下来的举动——他竟然走到颜苏身后,亲自替他解下披风! 颜苏已经呆住,坐在圆凳上浑身僵硬。 “我记得你弹过一首《回夏》。”穆清远的声音在颜苏身后响起。仍旧淡淡的,不带悲喜。 “嗯。”颜苏轻声应道,瞥眼瞧见窗前香案上摆着一张七弦琴,他望着那古琴道:“相爷想听曲?” “可以弹一首吗?” “自然。” 颜苏取了琴便坐在穆清远面前,低头专心致志地弹奏起来。还是那熟悉的曲调,熟悉的人,季节却从繁华夏日变换成覆雪冬日。颜苏的手指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碰琴弦了,但那十根手指却仿佛自主记下在弦上跳跃的动作,音律转换间仍旧熟练流畅。 一曲罢,颜苏收回手,抬眼去看穆清远,撞进他直射过来的目光,颜苏又是一愣。 “和以前不同了。”穆清远道。呢喃的声音,似在自语,但他眼神却直直望着颜苏,又像是在对他诉说听曲的感觉。“这一首欢快许多。”他道。 “相爷是懂音律的人。”颜苏道。 “你也懂诗。”穆清远自顾说着,“那幅红梅图上的题画诗是你写的。” “不及相爷高才。我只是晓得点皮毛而已,让相爷见笑了。” 两人的谈话已偏离最初的话题,颜苏想扯回去,却听穆清远道:“言墨的画堪称当世一绝,他的字也是千金难求。你可知他的诗如何?” 这话真把颜苏问住了,他似乎从未见言墨写过诗文,即使画成也简单落款,再无多余。 穆清远又道:“你可曾为他奏琴?” “曾弹过一曲信手小调。” “还记得么?” 颜苏点头,穆清远便让他再弹一遍,罢了,却道:“你喜欢他。” 颜苏已经无法反应,他脑中一片空白,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位子上,呆愣地望着穆清远。而穆清远此时换了愈发冷淡的表情,两只眼鹰聿一般盯住颜苏,“你对他,不能抱有这种感情。” “苏儿!” 颜苏猛的回头,竟见到言墨站在窗外,朝他笑着说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颜苏慌忙站起,岂料右腿使不上劲,突然一歪,竟被穆清远顺手扶住。言墨一手撑着窗框跳进房内,走到两人面前,将手中拎着的波斯猫往穆清远怀里一塞,接过颜苏胳膊就将他搂在怀里。 “醒来时不见你,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言墨道,“我们不打扰穆相休息,先告辞了。” 颜苏被言墨搀扶着往外走,他不经意回头,却见穆清远一手抱着那只波斯猫,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猫儿的背,垂着眸看不清情绪。 “苏儿。”言墨轻唤道。“你为何来见他?” 颜苏瞧了眼脸色不太好的言墨,实话实说:“我答应原班主替段公子求情。” 言墨轻叹口气,缓缓道:“你可知飞天班所有人在昨晚都已被押入大牢?”他见颜苏一脸惊讶,又道:“原潇怎么可能来找你替人求情。” “可今天上午,确实……” “他是逃狱而来。”言墨看着颜苏一字一句道:“罪加一等。” “可先生,飞天侠盗一案,本就不该这样审。” “我知道你的意思。”言墨拍拍颜苏的手,将他半个身子拥在怀里,为他挡去身后吹来的寒风。“你想我们放了他。但是段玉秋虽举侠义,他的方法却用错了。劫富济贫,终究逃不脱那个‘劫’字,也逃不脱律法制裁。今早审问时,他已愿意承担所有罪责,回京受审,条件是要我们放过飞天班众人。而穆清远也已答应了他。” 他们缓缓转过大片梅林围绕着的小湖,走到了玲珑园外,颜苏望着空无一人的戏台,久久沉默不语。朔风夹着冰刺刮过湖面,像是刻刀一般在水面上留下道道划痕。颜苏抬头望向言墨,道:“律法为民而立,侠义为民而举。如果段玉秋真的坐罪受死,那么审判他的律法是何等无情,这样无情的律法真的能为民谋福?真的公正么?还是说,先生可以保证,段玉秋去了京城能公正受审,能安然无恙?” 24.宁山绝笔(十二) 朔风依旧狠狠地刮着,言墨抬起手搭上颜苏的发顶,沉默地望着他。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他似乎根本就没有将这番话听进耳里,但他望着颜苏的眼神又是那样认真,这说明他听懂了颜苏的意思,也听懂了他的不满。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扶着颜苏走回厢房,无言地卷起他裤脚,替他的右腿上药、按摩,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大夫一样手法熟练。颜苏靠在床头也无言地看着他,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说错什么,也不知道言墨到底怎样想,而他也没有从言墨脸上看到任何生气的迹象。 傍晚已过,夜色来临,言墨点起烛火,用描花灯罩罩住,将四只灯盏分别放在房间的四个角落。桌上也已摆好了晚饭,颜苏坐在桌边替两人盛饭,他笑道:“梅府的厨子手艺可比我好多了,先生喜欢哪样菜,我好抓紧时间去学。” “你觉得不错么?我怎么觉得每一样菜都没有你做的鱼好吃。”言墨也坐到桌边,如此笑言。 “要是哪天先生吃到有名的西湖醋鱼,就不会这样夸奖我了。” 言墨为颜苏夹了远处的红烧肉,笑道:“你难道不知我早已尝过西湖醋鱼?还是在西湖边上的醉香楼吃的。” 颜苏瞧了言墨一眼,撇嘴道:“我真不明白先生为何对鱼这样喜爱,刺又多,还一大股鱼腥味……” “苏儿难道不喜欢?那我以后都不吃了。” “我虽不喜欢吃鱼,但……” “但什么?” “但我喜欢做鱼。” “哈哈……” 他们谈笑风生,和乐融融,仿佛下午的争辩并不存在。 然而他们的确也没有怎样争辩。 只是颜苏躺在床上,躺在言墨身边的时候,他望着房里无言的黑暗,心中有一种失落的感觉。这种感觉他曾体味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是他一个人住在冷宫的时候,躺在空旷寂静的废弃宫殿里,望着高高的模糊的梁椽,一夜无眠。 他不知道为何现在又生出了这份孤独感,他躺在喜欢的人身旁,嗅着喜欢的人的味道,却觉得“孤独”。 他不禁叹气。身后突然响起言墨翻身的声音,颜苏便闭上了眼。然而随着言墨翻身,他的手也搭在颜苏腰上。“睡不着么?”他的声音轻柔如羽,缓缓飘在颜苏耳畔。 颜苏不语,言墨道:“你是在怪我?” 颜苏摇头,翻过身面朝着言墨,“我想起了以前。”他道。 言墨将颜苏额前的发丝顺到耳后,静静地听他说。 “那时,我过得不好,但也不坏。我时常会想起我娘,可我现在已经忘了她长什么样子,只记得她很漂亮,很有才华。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我是个普通的农家孩子,娘亲会不会就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也不会……” 颜苏抿起唇,顺从地枕在言墨臂膀上。言墨将锦被往上拉了拉,轻声问:“你爹呢?” “我从小就没怎么见过我爹,他可能也不记得有我这个儿子吧。”颜苏提起他的父亲,语气淡淡的,“听说他死了。”颜苏道,“然后,娘亲也死了。” 言墨已将颜苏紧紧抱在怀里,笨拙地轻拍着他的背,一下一下,应和着呼吸的节奏。他低下头,轻轻将颜苏吻住,给予他全部的安慰。 颜苏被吻的喘不过起来,竟已忘了之前的失落。他脑中混沌一团,脸颊发烫,脊柱发麻,一股热气直冲下腹,竟突生莫名的冲动!当他反应过来时,只能呆愣地望着言墨。而言墨却搂着他欣喜地大笑起来:“我的苏儿长大了!” 这一夜,颜苏顺利成为一个成熟的男人,而言墨也得到了他想要的。 温柔而美丽的夜终于过去,热烈的朝阳已经升起,颜苏躺在床上,脸颊却比天边那轮红日更红艳。 言墨只着一身纯白里衣坐到床头,将颜苏从被子里挖出来,拥进怀里搂着。他满足地叹息,颜苏却将头埋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不愿抬起。他的腰还隐隐作痛,后茓也肿胀的厉害,只要一动就会让他想起前一晚的荒唐,止不住又脸红心跳起来。 “苏儿真害羞。”言墨笑着说,他努力将颜苏埋在他胸前的脸抬起,却始终未果。“腰还疼么,我给你揉揉。”颜苏却一把抓住他伸向自己腰间的手,闷闷道:“不要了。” 言墨将怀中人往上搂了搂,凑在他耳边笑道:“什么不要了?” 颜苏双手搂住言墨的脖子,将脸遮的严严实实,口中喃喃道:“真的不要了……” “好好。”言墨安抚地拍拍颜苏的背,温柔地哄着:“我不动了。” 朝阳已彻底升起,一个大红圆盘完完整整地挂在天边,言墨好说歹劝终于将颜苏拉起床,喂了些许米粥,颜苏仍是头昏脑胀,只得继续睡觉。 冬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银白的柔光,似乎被直射的光线一照,竟照透了雪花,将每一瓣冰雪都勾描的晶莹剔透。林间火红的梅花仿佛要展示出最后的美丽,在阳光下尽情绽放。这样难得明媚的一天,颜苏却用睡觉混了过去,不知他会不会感到遗憾。因为自从这一日过后,接连一个月都是阴沉的下雪天。 而颜苏终于再一次见到了梅榭。这个骄傲的女子已经换上了粉红的缀绒长裙,少女的身段即使被厚厚的锦帛包裹,也看得出姣美的曲线。她婷婷坐在廊下,侧靠廊柱,面朝着覆满白雪前庭,似乎在观赏从空中缓缓飘落的白色雪花。她柔美的眼睛平静地望着半空,眼睫突然一颤,开口道:“古人有闻鸡起舞,此时鸡已归笼,你们才起。” 刚推开门的颜苏不禁愣住,傻呆呆地望着梅榭。试想谁一大清早起床开门却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子坐在自家门口,还能不愣住的?言墨走到门口却是笑道:“梅姑娘倒起得早,只是坐错了地方吧。” 梅榭扶柱站起,转身朝言墨道:“我是专门来等你的,怎会坐错地方。除非你不睡在这间屋子里。” 颜苏抬头看了看言墨,言墨也看了看他,然后站定不动,“梅姑娘找在下有何事?” “邀你一同上街去走走。” “天下大雪,路不好走。梅姑娘还是回屋取暖吧。” 梅榭顿了顿,问道:“你是有事要办?才不愿陪我?”她见言墨不答,便道:“既然无事,陪我这样一个女子,任何男人都不会不愿意。” 言墨浅浅笑着,却道:“姑娘猜错了。在下的确有事要办,只不过要办成此事,最好的时机是夜晚。” 颜苏将这话听在耳里,脸上已在发红。但梅榭沉思一会儿,竟道:“我听说府里丢了东西,爹爹急的心如火焚,大哥也忙的脚不沾地,莫非你要办的事也是抓贼?” 言墨点头,“不错。”听了这样的解释,颜苏脸上的红晕一下子消失了,只敢拿眼角去瞟言墨。 “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见了?很贵重吗?”梅榭疑惑地问。 颜苏惊讶道:“三小姐难道不知吗?” “知道什么?” 言墨和颜苏对视一眼,也十分诧异,“梅姑娘不知道丢失的东西是什么?” “没有人告诉我,我自然不会知道。” “丢失的那件东西是一副字。”言墨道,而梅榭仍旧摇头,言墨又道:“是《宁山绝笔》,价值连城。” 梅榭的秀美已经皱起,“我从未听说过这幅字。” “那么你可知它是哪天丢失的,又是如何丢失的?” “这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梅榭道,“我昨天中午才被允许走出房间,对你们的事丝毫不知情。是丫头跟我说府里好像遭了窃,爹爹和大哥正忙着抓贼。” 颜苏叹了口气,仰起头对言墨说:“先生昨日告诉我段公子并不是盗取《宁山绝笔》的人。” “他还说并不知道我们要鉴赏字画这件事。”言墨点头。“梅老爷子也确定这消息只有我们当场的几个人知道。” “那么他又是如何知道我们要在三天之后鉴赏《宁山绝笔》的呢?”颜苏道。 言墨也已经知道颜苏话里的意思。他笑着拍了拍颜苏的后脑勺,“看来我们已经找到那个窃贼了。” 梅榭听得云里雾里,“你们说什么?那个窃贼是谁?” 言墨笑道:“我们也不知他是谁。但恕在下实在不能陪姑娘上街了。” 梅榭叹出一口气,展眉道:“罢了,我现在去找爹爹说话,你也不跟来吗?”她一笑,秀眉舒展,眼眸微眯,像月儿一般弯着,看起来极为甜美。 这女子不仅体态窈窕,还聪慧机敏,的确是那种任何男人都不愿意拂她心意的女孩子。言墨无奈地摇摇头,只得对颜苏道:“外面冷,你在屋里好好呆着。我一会儿就回来。”见颜苏点头,言墨才朝梅榭做了个动作,“梅姑娘请。” 颜苏知道言墨要去和梅老爷子商量寻回《宁山绝笔》的事情,而偷盗字画的人就是最开始将他们迎到这间厢房的那个青袄小厮。当时他简洁而准确地说出未来几天的安排:“……鉴赏宁山绝笔则是在三日后。” 他十分清楚言墨最在乎的其实就是这个品鉴会。就算他不是真正的盗贼,那也是帮凶。只要能找到他,就能找到《宁山绝笔》。 颜苏在心里不断推测,不断告诉自己也许很快他就能看见宁山真迹,到时候他一定要好好看看这幅字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即便如此,他望着言墨和梅榭一同离去的背影,那么相衬的背影,心中仍旧微微发酸。 他摇了摇头,转身回屋,坐在床头搬弄起那只三重金锁匣。 25.宁山绝笔(十三) 月影西斜,最后一抹灯火燃尽,言墨还没有回来。颜苏知道他一定和梅府的人布下了天罗地网来抓获那个聪明绝顶的盗贼。也许明天一早,言墨就会拿着《宁山绝笔》站在床头,骄傲地向他展示那幅字中的潇洒不羁。 手中的三重金锁匣已被颜苏翻来覆去把玩了许多遍,而他当然也没有办法将匣子打开。这个破烂的奇怪匣子,外壳斑斑驳驳,磕碰的痕迹随处可见,就像农家人用来垫桌角的木块一样。 颜苏对它其实并没有多大兴趣,拿着匣子的时候,转来转去,却不是在研究它的构造,去想要怎样打开。他只是这样拿着这样转着发呆而已。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无聊,也越来越懒惰了。因为他竟然一点也不想走到桌边,拿出纸笔来练字。 他仰头倒在床上,在黑暗中继续发呆。 这时候,桌上的蜡烛突然亮了,这点突来的火光耀眼至极,颜苏猛地坐起,却见那桌边竟已坐了一个人! 那人是个少年,看年纪比颜苏还小。他穿着紧身的夜行衣坐在烛火前,侧着头正在朝颜苏微笑。 “你好呀,颜公子!”他道。 颜苏没有说话,他仔细望着少年的脸,想起来他就是最开始送他们来这个厢房的小厮,也是盗窃《宁山绝笔》的贼。 “你想看看那幅字吗?我可以带你去看哦。”少年又道。 颜苏却摇了摇头,淡定问道:“你是来找我闲聊,还是已被逼得走投无路?” 少年噗嗤一声,举起右手,将手中的匣子晃了晃,笑道:“我是来拿这个的。” 颜苏伸手一摸,原本放着匣子的床头已经空空如也。“你不怕么?”颜苏笑道。 “怕什么?”少年一挑眉梢,“如果我怕被抓住,就不会还在这里坐着了。” “是么。”颜苏道,“既然东西你也拿了,为何还要在这里呆呢?门在那边,你不去找张床睡觉吗?”颜苏瞟了眼漆黑的门外,笑道:“还是说,你一踏出这个屋子,就会被射成马蜂窝?” 少年已经翘起了二郎腿,一手把玩着匣子,一手搭在桌面上,背靠着桌沿道:“你耳朵莫非聋了?外面如此安静,怎么会有弓箭手?更不会有半个人影。” “你如果不点蜡烛,此时外面已经人声鼎沸了。”颜苏道,“你点蜡烛就是为了警告他们,我在你手里,不要轻举妄动。” 少年笑着瞧了颜苏一眼,竟然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站起身朝他走来。“算你赢了,那么你能否帮我这个忙呢?” 颜苏摇头道:“我懒得管你。” “还真是无情。”少年撇嘴,一只手已握着匕首横在颜苏脖子上,“陪我出去见见你那位先生吧,想必他一定很着急了。” 颜苏看了眼那把寒光凛凛的匕首,竟问道:“你说那三重金锁匣能卖多少钱?” 少年一愣,显是没想到颜苏会问这样无厘头的问题,他手中翻转着匣子,皱眉道:“我也不知,但不会少于万两。” “我将那匣子卖给你。”颜苏道。“只要五千两。” “呵,这匣子又不是你的,你怎么卖给我。” 颜苏望进他眼睛,道:“我帮你逃走,你欠我人情,我卖给你匣子,你欠我五千两。你觉得哪个划算?” “你刚才还说不配合的。” “我改主意了。” 少年轻笑起来,“够聪明!”他低头在颜苏耳边小声赞赏道,“不愧是晟熙殿下。”说完,他趁颜苏愣神的瞬间将他一把提起,扣在身前,推出门外。 门外果然围了一圈人,只是他们没有举火把,也没有人说话。月光清淡,照着铺在地面上的白雪,将四周映照的发亮。屋里一星烛火,从少年和颜苏背后照来,使两人的影子一直拖到台阶下面。 言墨站在包围圈最里面,离颜苏和少年最近。他两眼攫住颜苏脖子旁的匕首,死死盯着却不说话。 付连玉手握一柄镶玉石宝剑,冷冷开口道:“放开他。” “放开他,你会放我走?”少年嗤笑一声,道:“你们还是自觉让出一条道,送我出去比较好。” 没有人动。少年也不动。但是他在颜苏背上写出了他的选择,颜苏便站定不动。 梅老爷子颤颤巍巍站在一边,被梅霖扶着,他朝少年开口说道:“你把《宁山绝笔》拿出来,我们自然放你走。” “那幅字我也挺喜欢的,实在不想将他拱手相让。老爷子也是风雅之人,不会不理解我的心情吧。更何况,有这位小公子作人质,我自认为结果不会有任何变化。” “你……你这恶贼!咳咳!”颜苏这才发现梅老爷子的身体似乎衰败的厉害,几天不见,他竟老了许多。梅霖扶着他一边替他顺气,一边对少年道:“只要你把那幅字交出来,我们就此作罢,县衙也绝不会再通缉你。” 少年不屑道:“你当我会把墙上那张废纸看在眼里?”他手中的匕首离颜苏的脖子又近了一寸,已经紧紧贴在他的皮肤上。“我再说一遍,让开!” “好!”付连玉急道:“我们放你走就是,千万别伤害他!”他已将剑垂下,慢慢往后退。但是后退的只有他一个,其他人包括言墨都站在原地没有动。付连玉诧异地看向言墨,他竟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此时,他的不作为似乎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付连玉皱起眉又看向顾飞晚,顾飞晚回头看他,眼中闪现着挣扎,但他仍旧没动。 梅霖又道:“我们要的只是《宁山绝笔》,你把东西交出来,我们不仅既往不咎,梅府库房里的宝物你可以随便挑走一样。这个条件如何?” 他说罢,少年突然大笑起来,“看来,在你们眼里,人命还不上一幅字。我居然失算了……”他顿了会儿,又即刻恢复从容,道:“说起来,梅府的宝库里倒的确有不少好东西,只不过……”他看了看库房的方向,露出得意的笑容,“现在那些好东西恐怕已经葬身火海了。” 梅老爷子猛的转头去看,只见西边一片火光,他惊恐地大叫一声,两眼一翻竟晕了过去! “爹!”梅霖抱住梅老爷子,大袖一挥,撕扯着嗓子吼道:“快去救火!快!老二,去叫大夫!” 场面一下子变得极度混乱,三十几个家丁奔走而去,大喊声惊叫声在院外此起彼伏。少年露齿一笑,将颜苏往前一推,纵身往墙外飞去。颜苏被推的一个趔趄,没站稳竟直接摔下台阶,他一直滚到石板铺成的走道上,又滚了两圈后才被人从地上抱住。 “苏儿!你怎么样?”问这句话的人是付连玉,而抱起他的人居然是穆清远。 颜苏愣愣地望着他俩,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腿,不禁皱起眉,道:“有点疼。” “快抱进去!”付连玉忙道。穆清远便大步将颜苏抱进屋内,放到床上。付连玉已在柜里找出了几个瓶子,然后坐在床边替颜苏卷起裤腿。 那条之前受伤还未痊愈的小腿,此时已经肿起,像油条一样鼓鼓的。药水淋在皮肤上,针刺般的感觉让颜苏忍不住颤抖着。 穆清远扶着他的背,轻轻搂着,待浮肿的地方都被抹上药,才将他放倒在床上,盖好被子。 颜苏也已出了满头的冷汗。他咬着牙,一言不发地瞪着帐顶。 付连玉叹口气,和穆清远对视一眼,便问:“苏儿,现在要洗澡吗?还是等会儿不疼了再洗?” 颜苏摇摇头,却道:“谢谢付大哥,穆相爷,你们去休息吧。我想睡一会儿。” “那好。你先睡,有事就叫丫鬟。”付连玉道。 颜苏便闭上眼睛,付连玉和穆清远也悄悄出了屋子。但他们没有离开这个院子,只是在颜苏隔壁房间坐着。他们围坐在圆桌边,没有交谈,似乎在等什么人。 他们等的人是在少年跃起的一瞬间追出去的那三个人:言墨、顾飞晚和欧阳希。 烛火轻轻跳动,月亮彻底西沉,天光渐渐放亮,房门才被人推开。三人带着一身疲惫走进屋,坐在桌边,倒茶解渴。 “人逃了。”顾飞晚道。“有接应,还都是高手。” “不是一般的盗贼?”付连玉问。 “他们恐怕不是贼,而是一个神秘的组织。”顾飞晚道,他往桌上扔了一块方形铜片,上面刻画的是一面旗子,旗子上是一把小巧的匕首。穆清远将铜片拿起,发现背面还刻了一个字:西。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了这样的铜片。应该是组织里的一个分队。”顾飞晚道。 “你怎么看?”付连玉转头问欧阳希。 欧阳希面无表情,他望着穆清远手上的铜片,道:“这个组织在江湖里也很神秘,没有人知道它的头领是谁,也没有人见过它的主事者。它也很少出现。” “那就是没有任何线索了。”付连玉叹气。 院外已经安静了很久,可能是库房的大火已被完全浇灭,混乱停歇,而此时天也亮了。五个人都很沉默,言墨终是说道:“我去看看苏儿。” 26.久旱甘霖(一) 锦被里的人睡得很熟,言墨没有打扰。他靠坐在床头,凝视着颜苏泛红的脸,这样的不正常的红晕,似乎预示着颜苏在发热。然而言墨看了很久才发现这个状况。他赶紧去取凉水,将浸湿的布巾覆在颜苏额头,替他降温。 然而热度始终没有降下,他只能去找大夫。 颜苏果然生病了。他迷蒙着眼躺在床上,突然间就想起了母妃。那个美丽优雅的女子会在他生病的时候一直守在他的小床边,嘘寒问暖,喂他喝药,和他讲殿外开了什么花,水池里的鲤鱼又多了几条。 他侧头看向床边,那里的确趴着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男人。那个男人闭着眼,枕着胳膊,正在熟睡。颜苏眨眨眼,才看清那是言墨。 雪还在窗外纷纷扬扬地下着,在纸窗上映出细细密密的浅色影子,屋内寂静无声,香薰袅绕,颜苏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却还是将言墨惊醒了。 “先生何不上床来睡。”颜苏小声道。 言墨将枕头竖起垫在颜苏背后,道:“我怕吵醒你。”他伸手摸了摸颜苏的额头,喜道:“已经不热了。想吃点儿什么吗?” 颜苏摇摇头,握住言墨的手只问:“东西找到了吗?人抓住了吗?” 言墨笑笑,“无所谓了。梅府宝库被焚,也没心思接待我们,我们该走了。” “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颜苏想了想,却说:“我也不知道,先生有什么打算吗?” 言墨搂住颜苏,将头靠在他鬓侧,叹道:“我们回家吧。” “嗯。” 他们很快收拾好行李,迎着鹅毛大雪出了府门。颜苏牵着言墨的手,捂在宽大的袖子里暖烘烘的。言墨为他撑起油纸伞,挡去从天而降的雪花,用厚重的狐毛毳衣为他遮住寒冷朔风。在这白茫茫的天地之间,颜苏有一种亲吻这个男人的冲动。他将头埋入他宽厚温暖的胸膛,紧紧抱住他的腰,深深呼吸着。 言墨笑道:“怎么了?还是很冷吗?” 怀中的脑袋摇了摇,往里又拱了一下,闷闷的声音顺着暖气传出:“我喜欢先生,很喜欢。” 言墨低低笑着道:“我也很喜欢苏儿。”他顺着颜苏的长发,拂去他发梢上的碎雪,轻声道:“马车来了。” 颜苏钻出白色的狐毛,朝街上看了一眼,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此时却多了几个人和两辆马车。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是穆清远和顾飞晚。他们一人披了件十分厚重的黑色大髦,像扫把一样在雪地上拖出两道痕印。 “我们打算去宁山县,你们呢?”顾飞晚道。他口中呵出的暖气升入空中,遮住了他的脸。 “我们回静湖。”言墨道。 穆清远皱起眉,却道:“你应该去看看。” “一个宰相,一个皇商,还不够么?付连玉和欧阳希呢?” “他们回梅城了。”顾飞晚道。 这时又有一辆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走了不远,马车停住,从车上跳下两人,皆裹着藏青色的大髦,却是纪呈霜和寒宵。 纪呈霜笑道:“你们也是去宁山县的么?” 言墨刚要摇头,却被颜苏握紧手掌,“先生,这么大的雪,那里的灾情一定很严重。我们也去看看吧,说不定能帮上忙呢?” 言墨低头看着颜苏恳求的眼神,想了想道:“也罢,不过我有个条件。” 雪越下越大,将城外的田地全部覆盖住,走在山林里,听着雪块从树枝上掉落的簌簌声,竟别有一番情趣。但更有意思的却是某个裹着黑色大髦的皇商在车外笨拙地驾车。 顾飞晚难道是舒服日子过腻了,专门在外面冒雪赶车来体验生活?他当然没有这么傻,他之所以会这样做,是因为言墨叫他这样做的。 顾飞晚举着马鞭,使劲儿抽打着马屁股,就像在抽打仇人一样。而那匹马似乎还真就是他的仇人,绝不听他的指挥,偏要往错误的方向走。这叫顾飞晚更加窝火。 但不管他在外面怎样的挨饿受冻,马车里的人是不会关心他的。言墨捧着热乎乎的糕点正和颜苏吃的开心,而颜苏手里则拿着那块雕着旗子和匕首的铜片。 “先生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他窝在言墨怀里,吃一口言墨喂来的糕点,再喝一口茶。 “我这是第一次和他们接触。”言墨道。他突然倾下身,舔去颜苏嘴角的碎末,又顺势舔了舔他红润的嘴唇。似乎还不够,竟将舌头伸入他口中翻搅起来。好半晌,言墨将颜苏放开,又亲了亲他唇角,才罢休。 颜苏趴在言墨身上,搂着他的腰喘气,脸蛋红彤彤的。突然马车窗被人敲了两下,这是停下休息的信号。 颜苏一骨碌爬起,生怕有人看见他和言墨亲热似的。言墨好笑地摇摇头,整了整衣衫再披上毳衣,便拉着颜苏下车。 林间的空地上也全是白雪,几人找了棵大树,就在树下清理出一块干净地方铺上毛毯。赶车的马夫头子似乎和顾飞晚说了什么,顾飞晚一脸喜色跑到颜苏面前,拉起他就走。“这附近有个小温泉,咱去泡泡!” “哦?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温泉?”寒宵奇道。 顾飞晚指了指北边儿的一处矮山,笑道:“老马夫跟我说那里有个山洞,里面有几个温水池子,他去年打这儿路过,无意中发现的。你没看他们已经在收拾了吗?我们也赶紧的!” 一行人便驾着马车往矮山行去,由马夫带路,果然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温暖的山洞,洞里不规则地分布着几个温水池子,都不大但却能装下人。言墨自然和颜苏泡在一起,舒舒服服地洗了个鸳鸯浴。 晚上就在山洞里歇息,颜苏泡过温泉后,睡得很死,这一觉竟不知睡了多久。等他醒来,头疼欲裂,再一看四周,竟然不是先前那个山洞,而是一间粉色的屋子。 屋子里全是粉红的颜色,纱帘、桌布、灯笼罩、床帐全是粉红的,墙面上还挂了一把打开的粉红色大扇子,就像少女的闺房一样。而颜苏正坐在粉红的床上,身上搭着粉红的锦绣被褥。 他探头在床外看了看,确定屋子里没人,才敢下床。他一沾到地面,踩着地上铺着的绒毯,他就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因为他已经看清自己身上穿的衣服,那是一件很薄很透明的粉色广袖纱衣,没有裤子,也没有腰带。桌上燃着香木,房间四角架着火炉,屋子里很暖和,颜苏感觉不到冷。但他也不想开窗,于是他就去推门。 门被推开,外面是一个安静的走廊,颜苏沿着走廊走到楼梯口,顺着楼梯往下走,人声渐渐嘈杂起来,下面是什么情景,颜苏能猜到几分。他突然不想进入那阵喧闹之中,也不想去见谁,一个人也不想见。他只想再躲回那个粉红色的屋里,将自己埋入被子,就这样睡去。 所以颜苏立刻转身,往楼梯上面跑。 但他还没跑到最开始见到的楼梯口,就被一个彪形大汉一把拎起。这个大汉的个子有两个颜苏那么高,腰有两个颜苏那么粗,他手一抬就把颜苏放到他的前臂上。颜苏吓得惊叫起来,大汉竟然像没听见一样,径自抱着他往下走。 大汉两三步跨下楼梯,来到大厅中。颜苏这才发现这个地方似乎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但却更让他感到害怕。 大厅周围很暗,唯一亮着地方是中央的一个圆台。颜苏不知道那些黑暗中隐藏着什么,他也没时间去想,因为他全部心神都被圆台上的场景震的无法思考。 圆台很高很大,边缘架着无数根燃烧的蜡烛,圆台中央或坐或站着几个衣着露骨的少年,他们围着一个被吊在半空的赤裸男人。那男人身上血痕遍布,肌肉被汗水浸湿,分身高高扬起,前端正渗着乳白色的液体。有一个身穿黑色纱衣的少年跪坐在男人下方,伸出舌头轻轻舔着男人大腿内侧的一处伤口,那伤口正汩汩流血,少年忽然一口咬在伤口处,男人浑身一颤,又没了反应。 他似乎对这一切都无所觉,仿佛处在昏迷之中,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作任何反抗。但颜苏却从男人垂下的长发间看到了他的脸。颜苏已认出男人是谁。 大汉走上阶梯,将惊呆了的颜苏放到圆台上,一转身就消失在黑暗中。 当那些妖娆的少年转头看向颜苏时,颜苏才清醒过来。他忍不住后退,但他身后是满架子的蜡烛,蜡烛架后面又是悬空的,他若不小心掉下去,一定会摔死。 那些少年的眼神就像魔鬼一样,紧紧抓住颜苏的身体,不让他有遮羞的地方。他们不等颜苏有所反应就已经将他围住,轻笑着把他拖到圆台中央。颜苏的手腕不知何时被人攥住,他的腿也被两个少年压住。 颜苏坐在圆台中央,已经没有心思去观察四周的环境,这些少年的力气很大,他竟然完全无法反抗,就算挣扎也只是小打小闹。 27.久旱甘霖(二) 这一切就像一个可怕的梦境,颜苏甚至不知道它到底是否发生过,真实和虚幻不断交错的感觉让他分不清自己在哪里。他睁开眼望着眼前粉红色的帐顶,腰间的酸痛提醒他那些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颜苏忍不住哭了,他大声地哭号着,将头埋在枕头里使劲儿地哭着。因为除此之外,他找不出任何其他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屈辱和悲伤。 现在似乎也没有人来管他,不管他怎样哭,都没有一个人出现。直到夜晚降临,他还在低声啜泣着。 但此时,有一阵脚步声靠近房门,紧接着房门就被打开了。走进来的是两个人,一个身段妖娆的男人,一个眯着眼睛的老头儿。那妖孽似的男人涂着大红的指甲,穿着透薄的紫色纱衣,他坐到床头,手搭上颜苏抖动的肩膀。颜苏一颤,偏头去看,就见到这个男人妩媚的笑容。 “乖,别哭了,瞧你眼睛肿的,看着我心疼。”男人伸出细长的手指抹去颜苏眼角的泪水,朱红的指甲尖在颜苏眼角划过,他温柔地笑着。 颜苏不敢偏头,生怕那尖尖的指甲会将他的眼珠子抠出来。他抽噎着道:“你给他喂了什么?” 男人歪歪脑袋,想了会儿,才道:“你发现了?”他蹙起眉一副苦恼的模样,道:“那家伙脾气太倔,力气又大,把我抓的可疼了。只好给他喂点能让他听话的东西喽。”男人捂嘴呵呵笑道:“放心,那药只会让他无力反抗,觉得自己身在梦中。” “你怎么把我们绑来的?”颜苏又问道。 男人似乎挺惊讶,“什么绑不绑的,我可是花大价钱买的。光你我就花了一百两!” “这一百两倒也挺值!”那小眼睛的老头儿笑道,一手摸着下巴看着颜苏,满意地直点头。“这个给咱主子留着,莫拿出去给别人看了。啧,这皮肤嫩的,真想咬上一口。” “得咧。我也是这个意思。”男人也笑。他将颜苏抱起,一只手抚摸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在他耳边笑道:“能出得起一百两买你回来,我背后的势力可大得很。听我的话,乖乖的,别想着逃跑,我自然把你当宝。” “别碰我!”颜苏一把将男人推开,裹起被子缩到床角,怒目瞪他。 男人猝不及防之下被他用力一推,竟往后倒去,还好他手快抓住床柱才没有摔到地上。男人立刻就瞪起眼,一把抓起颜苏的胳膊将他拖出来,抡起巴掌就扇了过去! “不识好歹!”男人愤怒大骂。 “哎哎,轻点儿,别打坏了!”老头儿拦住发怒的男人,随即怕两下手,冲着从门外进来的两个光膀大汉说道:“把这小兔崽子看好了,饿他两天,看他还老不老实!”说罢拉着妖孽男人离去。 颜苏果然就被饿了两天,加上之前昏迷中也无法进食,这么一来,他竟从与言墨分别以后什么也没有吃。第三天,颜苏正忍着肚子里的酸汤翻搅,那妖里妖气的男人就扭着腰站到他面前,笑道:“可算听话了?” 颜苏瞥了他一眼,一手捂着腹部,闷声道:“我听话就是。但我也有条件。” “呵,说说看,什么条件?” “我要去看看他。” “他?”男人将涂的弯弯的眉毛往上一挑,却根本挑不起来,兀自嘲笑道:“跟我来吧。” 依旧是个粉红色的房间,不知道这个老板是偏爱这种颜色还是如何,这间屋子的装饰和颜苏那间屋子里一模一样。粉色床幔里躺着一个昏睡的赤裸的男人,男人脸色苍白,眉头紧锁,好像在做什么噩梦一样。 颜苏坐到床边,用手试了试男人的额头,又替他掖了被角。 “放心,他好好的,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你给他吃的什么药?” 男人从腰间拎出一个小细瓶子,在颜苏面前晃了晃,“如梦似幻,亦真亦假,待他醒来,你可问问他做了什么好梦。” 颜苏忧心忡忡地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突然见他浑身一抖,口中发出一声呻吟,又条件反射地咬住下唇,紧皱眉头,面上痛苦难当。正此时,颜苏被人一推,便扑到床上,他赶紧撑起身子,下身却突然动弹不得。 颜苏扭头一看,原来是那妖孽男人将他的腰按住,不让他起身。 “放开!” “他就要醒了,我怎忍心隐瞒他在梦中与他行鱼水之欢的人是谁?”这男人笑的极为恶劣,颜苏恨不得一拳将他的脸打扁。 “唔……”床上的人眼皮颤动,已然将醒。颜苏一瞥眼瞧见那个装药的小细瓶子,连忙伸手去夺。男人瞬间就明白颜苏的想法,手腕一转便躲开了。颜苏抬脚往后一踢,正中男人的肚子,男人吃痛,一时没顾上瓶子,竟被颜苏抢到手里。他顺手一拍,颜苏没拿住,那瓶子“啪”的一声摔碎在地,白色的药粉全洒在地板上。 这时床上的人被惊醒,睁着迷蒙的双眼望着颜苏和脸上画的彷如妖孽的男人。 那男人趁颜苏愣神,一把将他推向床上,顺手扒下他透薄的粉色衣衫,颜苏猝不及防撞进一个坚实的胸膛,顿时不敢抬头。 “哟,还真是般配!”男人靠在床边,拉开床上的被子,见到床单上一滩白液和男人高高耸立的口口,心想自己的药果真天下一绝,便道:“瞧这小身段,哪个男人看了不想要,你也迫不及待了吧,呵呵,那我就不打扰了。”他嘲笑着转身打算离开,突然脑后一击闷棍,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颜苏喘着气扔掉花瓶碎片,望着脑袋冒血的男人,盘算着该怎么办。总不能让他这模样被别人发现,否则惊动了那些龟奴,自己要遭殃,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等他醒来自个儿还是要倒霉挨罚。还是应该把他捆起来,直接威胁比较靠谱。 正计算着,突然背上一个温热身体贴来,腰间也盘上了两只胳膊。颜苏咬着唇回头,忍不住浑身颤抖,他知道下面将要发生的事情是必须的,是迫不得已的,就像在那个圆台上一样,容不得他做第二个选择。他唯一能祈祷的是事情赶快结束。 好在这个男人似乎真的以为自己身在梦中,动作十分干脆,一下子就挤进了颜苏身体里,然后尽情发泄。 也幸好在地上那个妖孽男人醒来之前,颜苏就已经将自己收拾好,也将被药物控制住的男人重新放回床上。颜苏用柜子里的床单将地上的男人牢牢捆住,拎起一壶凉茶从他头顶浇下,男人浑身一抖便睁开了眼。 “你!嘶——”男人的脑袋看起来没有受多大伤害,只是流了点儿血非常疼而已。 “我也不跟你废话,现在你的命捏在我手里,我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否则玉石俱焚,我也无所谓。”颜苏道。 男人瞟一眼颜苏,哼了声扭开头,全不把他放在眼里。颜苏拾起一块花瓶碎片,在男人胳膊上一划,道:“下一刀就在你脸上!” 男人疼的眼泪直冒,连连点头,“我做我做,你说什么我做什么,把那玩意儿拿远点儿。” 颜苏不理他,用陶瓷片抵住他脸颊,道:“我问你,你从谁手里买的我们。” “人贩子,宁山县附近来的。” “除了我们,你还看到其他人吗?” “没有,只有你们两个。” “叫人送吃的过来,放在门口,然后退下,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里。” “哦,哦!” 这种威胁人的形为,颜苏虽是第一次干,倒也没有多少害怕。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而且连退路也没有。就这样过了两天,床上的人一直未醒,颜苏喂了他一些水和流食,自己却也吃不下什么。 晚上他也不敢睡着,毕竟有一个男人被捆在屋子里,保不准他会挣脱束缚突然发难,即使这个男人再像女人,也还是留有几分力气。 颜苏曾想过扮成小厮威胁这男人带他出去,但又不知该如何处理床上那个家伙。正犯愁,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奔跑的脚步声重重响起,霎时间变得极为混乱。颜苏还没猜出个所以然,屋子的门就被人撞开了! “颜少爷。”走进来的男人摇着他手中的白纸扇,朝颜苏一笑,他身后闯进的几个白衣人顺势把被捆住的男人打晕了扛出去,又将床上的人抬走。一瞬间,屋子里只剩颜苏和这个悠闲看戏的男人。 颜苏确实想过会有人来救他,但绝对没想到来救他的会是这个人。“司空公子?” 司空任风折扇轻摇,点头道:“颜少爷受苦了,这便与我走吧。言公子以及其他人可为你急的团团转呢。”说罢递给颜苏一套蓝白相间的小袄。 “多谢公子。”颜苏穿好衣服,跟着司空任风下楼,一来到大厅就看见言墨急匆匆从另一边的楼梯跑下来,抢到颜苏面前将他一把抱在怀里。 “苏儿!”言墨抱的很紧,也很小心。“你……受苦了!是我太大意!” 颜苏闷在他怀中摇了摇头,只道:“我没事,只是先生,我好想你……” “苏儿……” “行了行了。赶紧的,穆清远状况不太好,我们得立刻到镇子上去!” 颜苏抬头,却见顾飞晚站在门口,一只手被白布缠的像个馒头,脸色十分难看,刚才那话竟是他说的,带着不耐与愤懑,也不知是受了什么气。 言墨已拉起颜苏往外走,一边道:“此处非久留之地,我们先离开再说。” 坐上马车,颜苏回头一望,那座不知名的庄园建在一片山林之中,此时已经被火海淹没。 28.久旱甘霖(三) 一行人赶到镇上的医馆,颜苏洗了个热水澡,听言墨慢慢讲来,才知前后因果。 当时几人在山洞里泡温泉,皆昏昏欲睡,却不是因为泡的舒服才有困意,而是有贼人点燃迷香,熏晕了几人,一人一个麻袋装到车上,送到四处去贩卖。幸而言墨平素机警,半途醒来,将贼人制服,又遇到去往宁山县的司空任风,便借助他的势力寻到其他人。寒宵和纪呈霜都是文弱书生,受了点伤,便在镇子上的医馆里呆着。 颜苏问那些贼人是些什么人,看起来似乎人数众多。 言墨叹了口气,面上竟浮出一丝愧疚。“他们都是宁山县的村民,走投无路干起了半路抢劫的勾当。若遇到像我们这样人多的旅队,就用药放倒,劫财贩人。” 这些还是从顾飞晚那儿得知的。将顾飞晚套进麻袋送去贩卖的是个不怕死的莽汉,和顾飞晚硬拼之下竟想同归于尽,顾飞晚被这歹人的气势吓了一跳,暗道有哪个人贩子卖人会是这样理直气壮视死如归的?当下就察觉出其中必有隐情,一问之下才知这些贼人竟然都是宁山县的灾民,给他们出这等主意的是个小眼睛老头儿。再问那小眼睛老头儿是谁,就没人知道了,也没人说得出他的去向。 “先生,我倒在那庄子里见过一个小眼睛的老头,也只一次,不知道是不是他。” “我根据村民们的描述,画了一幅人像,你看看和你见到的是不是一个人?”言墨拿出一幅画给颜苏看,颜苏肯定这是同一个人。言墨奇道:“这人是谁?怎么会煽动村民做这样的事?难道村民们卖人口的地方全是这老头儿的?” “我听那老头说过,他还有个主子。” 言墨沉默一会儿,道:“看来这幕后之人,势力不小。” 颜苏点点头,本想问问穆清远的情况怎么样了,言墨却将画收起来,转言道:“先不说别的,你……你……”他似乎很是为难,十分想问,又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颜苏明白他的意思,便将头靠在他胸前,抱住他的腰,轻声道:“他们打算把我留给他们的主子,所以没有对我怎么样。” 搂在他背上的手臂猛然收紧,“幸好幸好!苏儿,我,我……”这能言善辩的言墨竟然也说不出话来,他将颜苏一把拉起,低下头就吻住他的唇,急躁地将舌头伸进他口中。好半晌颜苏才喘过气来,便问:“穆相怎样了?他好像被下了药。” 言墨望着颜苏的眼神充满了情欲,恨不得立刻将他拆吃入腹,但听颜苏问起,也只好答道:“他一直处在昏迷中,看大夫怎么说吧。苏儿,我好想你……” “先生……我现在很累,能不能……” 言墨叹口气,压下冲动,温柔道:“我是太害怕了,对不起。你好好休息,我陪你。” “嗯。”颜苏很快就闭上眼睛睡觉。他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心里却翻滚的难受。言墨不知道他这些天经历了什么,颜苏也不想让他知道。他不让言墨碰他,也是不希望言墨发现他身上的痕迹。这一切,都让它们成为一个梦好了,不管这个梦如何恐怖,只要言墨不知道,颜苏就不怕。 颜苏睁开眼,看着身边累得睡着的男人,心中涌出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他说他害怕,颜苏隐隐知道他是害怕自己受伤害。他又何尝不是怕得要死。颜苏多么担心他会知道自己曾被那样对待过,曾被那些冰冷的器物玩弄过,那样的耻辱他死也不愿言墨知道。 颜苏重又闭上眼,努力忘掉像噩梦一样的经历。那些事情,好坏真假,根本没有意义。只要他和言墨能一直这样呆在一起就好。 然而在那短短五天之内发生的事情,真的没有任何意义吗?它的存在也许对颜苏来说是一个必须忘记的丑陋伤疤,但对于经历过的另一个人来说,就不能这么简单论处了。 穆清远已经苏醒,吃了些东西身体也渐渐在恢复中。自打他醒来就没有说过话,把顾飞晚看的哀怨不已,和他讲宁山县村民拐卖人口的事,他也像听不见似的。 “苏儿!”顾飞晚看见颜苏踏进庭院,老远就高声喊了起来,“你可来了!是不是做了什么好吃的?” 颜苏还未答话,顾飞晚脸上的笑容突然就不见了,他望着颜苏背后跟着的白衣男人,道:“司空任风?你还没走?” “我没说要走啊。你们不是要去宁山县吗?我本来也是要到那儿去的。既然和你们同路,就一道走呗。”司空任风摇着他那把白色折扇,晃晃悠悠来到顾飞晚身边,敲了敲他的肩头笑道:“苏儿今天特地做了醉八仙,你可有口福了。” 顾飞晚哼了声,伸手去接颜苏手中的食盒,却见颜苏脸色尴尬,转念一想,就知道他是专门给穆清远送来的,那只伸出去的手就顿在半空。 司空任风哈哈大笑起来,身子一旋坐进圈椅里,端起热茶仍旧笑个不停。 顾飞晚脸色阴沉瞪着司空任风,再看穆清远,竟见他定定地望着颜苏,神色颇有些耐人寻味。顾飞晚一愣,条件反射去看颜苏。 只见颜苏将食盒里的醉八仙端出,摆在石桌上,又拿出一满碗白米饭和一双竹筷,递给穆清远,道:“先生说你不爱吃这边的饭菜,让我做几个京城菜色给你端来。”他看着穆清远茫然的眼神,低下头去,轻声道:“相爷,趁热吃吧。” 穆清远却只看着他不动。孰料顾飞晚一把夺过颜苏手中的碗筷,就往嘴里喂,“他不吃,我吃。苏儿,我也吃不惯这里的味道,还是京城菜色合我胃口。”他呵呵笑着,傻里傻气的模样看的颜苏莫名其妙。 司空任风却道:“真是奇了,你一个跑商的,吃遍大江南北,怎会有不合你胃口的地方菜?” 顾飞晚翻个白眼,道:“这里我也是第一次来,水土不服很正常。” 一旁的颜苏见穆清远不吃,无奈道:“相爷,您想吃什么?我去给您做。” 穆清远仍旧不答,他望着颜苏半晌,喃喃道:“你……” 三人愣住,又听穆清远道:“我似乎做了一个梦。” 顾飞晚忙问:“你梦见什么了?” 穆清远一直望着颜苏,此时却摇了摇头,起身进了屋里。顾飞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碗,叹口气也不说话了。 颜苏知道穆清远是分不清之前发生的事是真实的,还是一个梦境,而他也不想和他说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直到他们再一次启程,十天后来到宁山县,颜苏也没有去见穆清远。而此时,所有人的全部心思都已放在眼前所看到的场景上。饿殍遍地,尸横遍野,正是如此。颜苏紧紧握着言墨的手,忍不住心中悲痛。而言墨,站在紧闭的城门外,看着官道两旁、城楼脚下蜷缩着衣不蔽体的流民,久久无言。 “真是……真是岂有此理!”寒宵恨不得破口大骂。他抬眼看见穆清远站在一旁,竟一把抓住他衣襟,指着城门口横卧成堆的尸骨,骂道:“这就是你们朝廷命官做出的好事!你看见了吗!这些尸骨是你的百姓,是你的子民!可你却让他们,让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就这样曝尸荒野!” “够了!”纪呈霜拉住愤怒的寒宵,低声说:“我们还是先把城门打开,让县令开仓放粮。” “不错,救人要紧。其他的以后再说。”顾飞晚当先上前两步,朝城楼上喊道:“各位官爷,在下乃京城商贾,来贵县置办货物,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将城门打开?” 城楼上的官差相互一看,见下面几人的确是富商打扮,凭气度穿着,绝非流民一类。便派人下去将城门打开一条小缝,容几人进城。奈何城门口尸首堆积的太多,而灾民一看城门打开,皆挣扎着往里涌,一时沸腾喧闹,楼上官差连忙下来将几条棍子一横、腰刀一拦,要言墨几人赶紧跨过尸体进城。 虽值冬日,但那些人也不知死了多久,尸体僵硬结冰,腐臭味隐隐伏在城门口,荡在空气中,叫人胃里泛酸直作呕。 好不容易进了城,寒风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迎面吹来,带起的呼呼风声夹杂城外远去的哭号呻吟,显得阴森无比。 一个官差搓着手道:“你们赶快去找客栈住吧,待会儿晚了就没人肯收你们了!” 司空任风奇道:“为何?” 官差指了指城门,道:“你们也看到了,撞死的,冤死的,饿死的,冻死的,一到晚上,风声都跟鬼魂在哭一样,谁不怕啊!这里已经好久没来人了,一会儿天黑,人家会把你们当做鬼咧!” 他这么一形容,众人更觉这风声可怕,好似身边真的围绕着看不见的冤魂,瞪着呆滞的眼珠子望着他们。 “哦,多谢官爷指点!”顾飞晚赶忙给官差塞了一个银锭,打发他走开。转而问道:“我们是去找客栈,还是直接奔县衙?” 寒宵立刻道:“废话,当然是直接找那个狗官!” 于是众人便去寻这宁山县的大衙门。 29.久旱甘霖(四) 县衙很好找,沿着主街一直走,就看见衙门的红漆大门,上挂宁山县衙金边大匾,左边竖着一面大鼓,皆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灰。 颜苏道:“这县衙怎么像是荒废了许久?” 言墨点头道:“不仅是县衙,我们沿街走来,竟连一个开张的铺子、一个活动的人影也没看见。除了守城门的三个衙差,这座城就像是……” “死城。”顾飞晚接道。他阴着脸,放低了嗓音,断断续续地说:“难道我们刚才看错了?那三个衙差,其实不是活人,而是还没有散尽的鬼魂……” “瞎说什么!”纪呈霜立马喝道,“大白天的,哪来的鬼。”他四下一望,又往寒宵身边挤了挤,道:“进去看看再说。” 寒宵点点头,却不挪脚步,两个人挨在一起直愣愣瞪着前面的顾飞晚和言墨。突然一声轻笑响起,在这空旷安静之中十分渗人。寒宵和纪呈霜齐齐打了个冷颤,又挨近了些。 却是站在一旁的司空任风笑着说道:“原来二位怕鬼。”说罢从怀中抽出一把黄带红纹的护身符,道:“幸好之前在司马庙求了不少护身符,来来,一人一个,这下就算有鬼,也不用怕了。” 颜苏握着护身符看了好一会儿,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但此时竟觉得十分奇怪。他见言墨没有拿符,便把护身符放在腰带里,顺势牵住言墨的手。他们二人当先来到大门外,言墨轻轻一推,那厚重的门竟然被打开一条缝,里面居然没有锁住。 众人提步而入,来到前堂,绕到后衙,皆空寂无人,尘灰遍布。顾飞晚道:“这可奇了!看这里的情形,难道真像苏儿说的,已被荒废许久?” 无人答话,几人相视一眼便朝后面的居所厢房走去。寻到县令的住所,迎面竟是一阵腥风扑来,呛得众人喘不过气。颜苏捂紧口鼻,抓住言墨的手也不敢前行。言墨却拍了拍他的头顶,示意他等在外面,又招来顾飞晚一同进房探个究竟。 他们很快就从房里出来,二话不说带着众人又回到前堂。 寒宵道:“怎么回事?” 顾飞晚脸色发白,摇手只道:“死在里面了。”说着猛然转身扶住案桌呕吐不止。 众人骇然,纪呈霜忙问:“这是说县令早已死在屋里?” “屋里还有他的妻儿老小,尸首都堆在床上。”言墨道。他铁青着脸瞪着地面,眼神显得有些呆滞。 “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纪呈霜道,“难道就没一个人发现吗?” 顾飞晚吐完,脸上血色尽褪,沙哑着声道:“你看这县衙,莫说一个人,连只鸟都没有,我们进来多时,也不见有人接待,说不定那些下人也……” “行了!”司空任风道:“我们还是先去找个客栈住下,再作计较。你们总不会想住这县衙里面吧。” 顾飞晚浑身一颤,连忙摆手,“唔,赶紧的!快走!” 众人不再耽搁,立刻在大街边敲开一家客栈大门,扔了几锭银子,便聚在一个房间吃饭。这个客栈比起县衙可算整洁百倍,也有了一些人气,虽然这个“人气”只是来自于客栈里唯一的一个老头儿。 这老头儿佝偻着背将做好的粥和热馒头端上来,再不发一语地离去。 纪呈霜叹了口气,“快吃吧,这几日也真是累了。”他拿起面前一个馒头放到嘴里咬了一口,还没嚼两下,便低头吐了出来。 “这……”寒宵也尝出馒头中的酸味,再看看碗里的粥也不敢喝了。 “我去厨房看看。”颜苏站起身便走,言墨跟在他后面来到后院,看见之前的老头儿坐在灶前,拿着一个灰扑扑的饼子蘸水泡软了往嘴里喂,面容被乱糟糟的头发遮住,看不清表情。 言墨拉住颜苏,向他摇了摇头。而颜苏猛然抱住言墨的腰身,将头埋进他胸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泪水逼回去。 冬日干燥的风带着沉默从院墙外吹来,言墨一手抚着颜苏的长发,久久静默无言。他抬起颜苏的脸,看着他悲伤的表情,道:“害怕吗?” 颜苏摇头,“我只是很难过。没有食物,没有亲人,这种无望的生活,谁能忍受呢?” “他还活着。苏儿,我们都还好好地活着。” “先生,让我去厨房做点什么吧,总还有可以吃的东西。”颜苏挣脱言墨,走进厨房,但那个老头并没有看颜苏一眼,仍旧低头吃着自己的晚饭。颜苏在厨房里找了一圈,竟真的没有其他吃的,连一粒米也没有。 他看了看坐在板凳上的老头,又看了看院子里的言墨,一种无言的悲伤盖住了之前的怜悯。他慢慢走到言墨面前,望着他道:“穆清远不来看看么?他是一国之相,不管如何,这件事他必须处理,这是他的责任。” “苏儿。” “宁山县令死了,他上面的知府呢?知州呢?这是谁的地盘?他不管他的百姓了吗?” “苏儿!”言墨抚上颜苏的脸庞,“我们回去。” “先生?” “我们回静湖,在那里你看不见这些东西,你就不会这样痛苦了。” 颜苏觉得自己听错了,“先生,连你也不管这些可怜人了么?” “我管不了,也帮不了他们多少。我可以将所有的钱财拿出来,帮他们买食物和衣服,但这些无法养活他们一辈子。” 颜苏奇怪地望着言墨,“先生,您怎会这样想。” “苏儿……” 他们对视着。厨房里的老头似乎根本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他将干饼吃完,捡起地上掉落的碎屑放进盛水的碗里,然后将水一口气喝干。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扶着门框沿着院墙渐渐走远。 颜苏和言墨也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天色渐黑,风声渐烈,他们回到房里,却见其他几人仍旧围坐在桌边,每个人脸上都罩了一层阴云。司空任风见他们两人回来,便道:“我的手下去查看粮仓,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什么都不剩。” 言墨看了他一眼,径自落座,并未说什么。而颜苏也低着头坐在一旁不说话。他们之间的沉默将原本凝固的气氛催化的更加沉闷,好像屋中突然飘来一团乌云,悬在众人头顶,随时都有闪雷下雨的可能。 寒宵和纪呈霜对视一眼,总觉得言墨和颜苏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们无法插足询问。此时,急需一个话题打破这种莫名其妙的死寂,于是纪呈霜说道:“现在有两个问题摆在我们面前。”他看了看顾飞晚,再看看穆清远,道:“第一,我们在路上遭遇的绑架事件,幕后黑手到底是谁。第二,宁山县的事情如何解决。” 寒宵道:“我们先来解决宁山大旱的事情。这个比较严重。”说罢他看向穆清远,道:“穆相是不是应该做个主呢?” 穆清远似乎才从睡梦中醒来,他怔了怔,便道:“在梅府时,我已向朝廷递了折子。” “现在还没有回应么?”顾飞晚道。 穆清远缓缓摇头。 “我们不能这么坐等朝廷的援助。城门外尸首成堆,因为是冬日才没有爆发大规模的疫病,一旦气温回暖,瘟疫蔓延,邻近的几个县都会遭到殃及。”纪呈霜道,“我们必须先将那些尸体处理掉。同时从别的县城买来食物分发下去,尽量减少伤亡。” “这两件事交给我吧。”司空任风笑道,“不管是财力还是人力,我都能解决。” “我和你一起吧。”顾飞晚道,“人力我出不了,钱财还是绰绰有余。” 他们二人略一商量,便决定第二日到附近的大城镇购买米面。剩下的人追查宁山县令的死亡原因,但那种凄惨的场面言墨不愿意让颜苏看到,就将他留在县衙的院子里。 干冷的风吹不散从屋中飘出的腥臭味,颜苏捂住口鼻,尽量站在远处。他无法想象里面的情形,但能猜测出那一定是极其悲惨和恶心的。宁山县令为何会遭此毒手?是被侠义之士所杀以平民愤,还是另有原因?为何尸体被放置如此之久却没有人发现?难道那些下人真的都死了吗? 颜苏侧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穆清远,他进屋里一会儿就出来了。颜苏心中仍旧有个疙瘩,他不太愿意和穆清远说话,其实是连见也不愿意见他。 “你有话说?”穆清远道。 颜苏一愣,点了头,道:“我去其他地方看看。” “我陪你。”穆清远跟上颜苏,发现他似乎不想理自己,便轻声唤道:“苏儿……” 颜苏不禁一怔,那声轻唤里包含的温柔他怎么会听不出来,可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与穆清远交谈,他脱不了尴尬的心理,他无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做不到那样的坦然。 “你记得的。”穆清远道,“你也知道那不是梦。” 颜苏猛然回身,直直望着穆清远,“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穆相做了什么样的梦,我怎么会知道。那和我没关系。” “苏儿,我……”穆清远冷淡的表情终于变换成歉疚,“我对不起你。” “够了,别说了。”颜苏转身继续走着,“别再提了。” 穆清远跨出两步追上他,却道:“我可以不再提及,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能喜欢言墨。” “穆清远!”颜苏不禁怒目相向,“你以为你……那样,就能成为我什么人了吗?你,你……” 穆清远的表情还是那样自责歉疚,但说出的话却带着一股命令的语气。“苏儿,我是关心你,为你好,才希望你不要喜欢上言墨,不要这样随便放任你的感情。” 颜苏怒上心头,反倒平静下来,冷冷道:“穆清远,我称你一声相爷,是真心尊敬你。若真要算起来,你根本没有资格管我的事情。实话告诉你,我的心和身早已给了先生,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你,你不要自作多情。在京城你帮过我,如今我也还了,我们两清。” 听罢此话,穆清远沉默了。不同于以往处在沉思或是神游状态下的沉默,而是真真正正无话可说的沉默。 30.久旱甘霖(五) 穆清远垂首站在原地,不知想些什么。他的表情又恢复到最初的冷淡,担忧也好,歉疚也罢,或许真如颜苏说的,他们两清,便谁也不欠谁了。 颜苏已将周围的房间查探一遍,没有见到尸体,也没有见到金银细软,住在这里的人似乎早就搬离此处,这些房间也已空置许久。 颜苏径自走回前堂,穆清远没有跟上。他又站了会儿,才开口道:“你还要看多久?” “我在惊讶。”顾飞晚从廊柱后走出,“也在愤怒。他是你的好友,你却对他的儿子出手。”顾飞晚冷笑一声,“堂堂天下第一才子,让人不齿。” “你在遮掩什么?”穆清远道,“还是在嫉妒?” “有什么好遮掩的,我更不可能嫉妒你。美人可是直截了当地叫你不要自作多情,我何必嫉妒。”顾飞晚虽如此说着,但他的表情已失了平静,显得有些扭曲。“要和他们讲清吗?这种感情,呵,惊世骇俗啊。即使淡泊如言墨,也不可能坦然接受吧。” “我警告你。”穆清远盯住顾飞晚的眼,道:“守口如瓶。否则我不会放过你。苏儿也许一辈子不会原谅你。你自己权衡。”他甩袖而去,瑟瑟冷风吹开他宽大的衣袍,扬起白衣黑发,将死寂的院落衬得格外荒凉。 顾飞晚目送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只剩他一人独自站在廊下,靠着红漆剥落的廊柱,在不甘和悲哀中挣扎。一方天空灰蒙阴霾,云沉沉地坠着,压着他混乱的情绪,使之无处宣泄。顾飞晚轻轻笑了,自嘲的笑声低低响起,闷雷一般似有若无,将头顶覆压着的云层催化成倾盆大雨。 这场雨来的实在突然,也异常的寒冷。一行人从县衙奔回客栈,皆淋了个透湿。最后跨进门槛的是顾飞晚,他从容不迫地走向众人,没有匆忙和急躁,仿佛刚从雨中漫步回来。 “顾大哥,你刚回来么?” 顾飞晚微愣一瞬,抬头看向颜苏,道:“嗯,我提前回来了。司空任风还在朗涯县购置棉袄。” 颜苏点点头,将一条干毛巾递给他,顾飞晚有些不自然地接过,擦了擦脸。一瞥眼却见言墨背对着这边独自在清理,他背上的水渍从肩头一直洇到下摆,整个人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转看颜苏,他也是浑身湿透,没一处干的地方。 这场雨果然下的够大。 “我去烧水。”颜苏说罢,转身去了后院。顾飞晚刚要跟上,穆清远警告的眼神却让他无法踏出一步。 可终究还是有人跟上了那个瘦弱的身影。这个人是言墨。 他拖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衫,一步个水印,走进厨房,站在颜苏身后,看着他将柴禾点燃,用木瓢倒满一锅水,再将锅盖盖上。 “苏儿。你不还愿理我吗?” 颜苏低头不动,言墨只能将他抱住。湿透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又冷又黏,很不舒服。颜苏挣了一下,言墨反而抱的更紧了。 “先生,我没有不理你。”颜苏轻声说着,语气温柔如常,“你先放开我,好不好。这样很不舒服。” “不,苏儿。我知道,你是觉得我很无情,对不对?”言墨紧紧抱着怀里的少年,没有一丝放松。 颜苏沉默着,在前日言墨说要回静湖时,他的确有这样的感觉。那时从心底涌出的不解和失望,让他几乎忍不住转身奔逃。可这时,身后温暖的环抱,又让他舍不得离去。他必须要问清楚。“先生,我不知道你对这里发生的不幸有什么看法,我也不明白,你为何不愿意帮助这些可怜的人呢?” “我不是不愿意帮助他们脱离困境。”言墨道,“我只是不想让你看到这些……悲惨和绝望。它们会让你感到痛苦,而这种痛苦本不是你所应该承受的。” “先生,我不明白。”颜苏握着言墨的臂膀,转身看他,“既然你愿意帮助这里的百姓,那你为何想要离开呢?” 这似乎是一个奇怪的矛盾。颜苏不明白言墨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但他直觉上似乎摸到了一丝隐藏的缝隙。这个缝隙太小,可它的存在感如此强烈,让颜苏突然间觉得,他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了解言墨。他们之间,到底隔了什么东西?让颜苏这样难以窥清言墨的内心。更让他开始怀疑,他们的爱情。 颜苏迷茫地望着言墨,而言墨也这样无声地望着他。 天空中的雨滴,争先恐后地栽入泥土里,雨越下越大,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种盲目的匆忙之中。 “先生。”颜苏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确定,“是你不愿意看见这些苦难吗?这些悲惨境遇让你觉得心里难受,所以就想离它们远一些。对吗?” 言墨眸光闪动,终于一把将颜苏紧紧抱在怀里,不让他抬头。他闭上眼,静静地感受着怀中少年的体温。也许是他抱得太紧,颜苏扯了扯他的衣服,低低唤道:“先生?唔……”言墨似乎很不愿让他开口,已经用嘴堵上他的嘴唇,热烈地吻了起来。当他终于放开颜苏的时候,颜苏已经撑不住身子,完全软在他怀里。 言墨伸手替颜苏理了理凌乱的湿发,将他抵在门后的桌边。“先生,别!唔……”颜苏没有机会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的腰带已被扔在地上,衣襟也被言墨打开,他只能将冰冷的身子缩进言墨怀里,靠着他宽阔的胸膛汲取温度。 颜苏拥着言墨结实的肩臂,感受着颈间湿热温柔的气息,那气息顺着赤裸的肌肤缓缓滑下,来到他敏感的胸膛,在心脏处流连不去。他战栗着,每一次颤抖都驱赶一分寒冷,将灼热透过毛孔灌进体内。 “苏儿,喜欢吗?”低沉悦耳的嗓音响在唇齿间,挑逗着稚嫩的乳头。 “嗯……嗯……”颜苏已说不出话来,他的腿高抬着,紧紧环绕着言墨的腰,后茓也不自觉快速收缩着。 “苏儿,不管真正的我是什么样,都不要离开……答应我,苏儿。” “嗯……先,先生,慢点,慢点!啊!” “答应我,苏儿!一定要答应我,不要离开。” “好,好……我,我答应了。慢点儿,好痛,痛啊……” “苏儿……” 言墨抱住少年,在他耳边低低地恳求着,祈祷着,甚至威逼着。但只有他自己明白,此时此刻,他有多么无助,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迷茫和悲伤。 颜苏再次醒来时,他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而身边已是空空如也。他疲累地闭上眼,脑中一片混沌,无法思考。他还记得在厨房里,言墨二话不说就抱了他,那个门似乎还是打开的……其间他好像还答应了言墨什么,但他已经不记得了。 颜苏揉着腰下床,披上长袄来到窗边,浅淡的圆形太阳映在灰色云层上,地面依旧湿润,却已是第二日了。桌上罩着汤盅和碗盘,里面是一些吃食。客栈里怎会有这些东西?只能说明司空任风已将买到的粮食运进宁山县,说不定城门也已经被他们打开了。 颜苏填饱了肚子,便打算出去看看。他的腰很疼,可他不想呆在屋里,他现在最最想知道的,是言墨去了哪里。只有呆在他身边,才能赶走心里的空落。更何况,他感觉得到,此时言墨一定和寒宵、纪呈霜他们在街上分发食物和棉衣,颜苏很想冲到他身边告诉他,他并不是无情,而是心善心软,不忍心看到那些凄惨的场面而已。 颜苏跑下楼,大堂里没有一个人。他又走到后院,一览无遗,空空荡荡。这更加确定了他的想法。地面泥泞潮湿,颜苏也不想踏下去。刚要转身,却听见院墙外有些奇怪的动静,似乎是谁在说话。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晃而过,紧接着就是如前的寂静。 颜苏以为自己听错了,便转身进门。但是身后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促使他回头去看,却见那“重物”是一个人。那人四肢贴地,面朝下,脑袋晃悠悠抬起,沾满泥巴的脸上两只亮莹莹的眼睛直直瞪着颜苏。 颜苏一愣,那人也顿时愣住。但下一刻,那人的眼睛里闪出奇异的光芒,似乎十分欣喜。可他还没开口,墙头上又摔下另一个“重物”,直接砸在他背上。 第二个“重物”也是一个人,不过看那身形却是个小孩子。一个少年一个小孩儿相互搀扶着爬起,颜苏已走到他们面前。少年一把抓住颜苏的胳膊,大笑道:“哈哈,这才叫天无绝人之路啊!阿吉你看,遇到我朋友,这下咱可以吃顿饱饭啦,哈哈!” 颜苏奇怪地望着这个大笑的少年,他满脸全是泥巴,根本看不出样貌。而另一个孩子,也是浑身稀泥,头发稻草搅成一团,看不出是男是女。 那孩子单手撑在墙壁上,迷茫地望着颜苏,却在突然间瞪大了眼,直扑向颜苏怀里,口中喊道:“哥哥!” 颜苏将那孩子接住,听见这声唤,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张男孩的脸。他拿袖子擦去男孩脸上的污渍,露出稚嫩的脸庞,这让他惊呼:“阿吉,是你?” 连世吉可怜兮兮地抱着颜苏,泪水直往外冒。“哥哥,你去哪里了?阿吉好想你。呜……” “你们俩认识?”被撇在一旁的少年讶异道。 颜苏拍着阿吉的背,四下一望,却道:“先去我房间,其他的一会儿说。” 31.久旱甘霖(六) 热水很快烧好,两人迅速将自己清理干净,便冲向桌边狼吞虎咽起来。比起洗澡,他们更想先吃一顿饱饭,将这十天所有的三餐全补回来。 “慢点儿吃,阿吉,小心噎住了。”颜苏将水放到连世吉手边,看着他这模样心疼的要命。堂堂太子,怎么搞成这样。 “文枫,你也是,慢一点儿。” 一阵风卷残云之后,常文枫和连世吉终于放下碗筷,抚着鼓囊囊的肚子靠在椅背上。 “终于捡回一条命啊……”常文枫叹道,那表情享受与感慨并存,仿佛得了多大的人生体悟似的。 颜苏为两人添满水,笑道:“你们两个饿鬼,到底怎么回事?阿吉你不是在宫里么,怎么一个人就出来了?你们又是怎么跑到一起去的?” “哎呀,你不能一个一个问么?”常文枫撑着肚子道,“这么多问题你让我怎们答。” “阿吉,你先说。怎么出宫的?” 连世吉委屈地看了眼颜苏,撅着嘴道:“哥哥,明明是你先出来的么,都不告诉我。” 颜苏一愣,淡淡道:“我的事说来话长。现在是你的情况比较重要,赶紧的,别闹脾气,快说。” “呜……可不是宁山县大旱,大皇子和他舅舅串通好,说服父皇派我来当什么钦差大臣,解决宁山大旱的事。半道上遭到埋伏,侍卫们护我突围,之后我们走水道南下,在三省码头转道西行,路上遇到了他。” 此时常文枫接道:“自你们走后,我日夜温书,本打算趁早去京郊找个僻静寺院读书,待明年科举,方便进京考试。谁知在路上遇到这家伙被一群人追杀,我只好出手相救。然后我们就一同逃命喽。” 颜苏点点头,心知他们虽轻描淡写,可途中艰险必不会如此简单。“这里很安全,你们可以放心了。” 连世吉看着颜苏抿了抿唇,张口欲言,颜苏却立马道:“阿吉,穆相也在这里,有些事你不必与我说,但一定要和穆相商量。” “哥哥,我……” “阿吉,你忘了我的嘱咐吗?不要叫我哥哥。” “我,我知道了,颜哥哥。”连世吉低下头,他的肩膀也同时跨下,泄气一般瘫在椅背上。 “你也累了,去床上休息吧。不要想太多,嗯?”颜苏拍拍他的头顶,看他安然睡下,才领着常文枫来到隔壁房间。没有叫他坐下,颜苏劈头就道:“别废话,到底情形怎样,给我说清楚!” “你别凶啊,我说就是。”常文枫一屁股坐到凳子上,边倒茶边说:“是在三省码头附近的鹞子山里。我为了赶上码头的船,连夜赶路,在山林间遇到阿吉和他的侍卫。他们十七人,被三十来个黑衣人包围住,刀光剑影战事十分激烈。我只带了一个比我还小的书童和一个车夫,自然没什么能力帮他。我们恰好躲在上风口观战,我想起包袱里有用剩下的面粉和辣椒粉,还有一些佐料,就把它们全混在一起,顺风洒下,围在外面的黑衣人行动受阻,阿吉的侍卫便带他冲出包围圈,往山里逃去。” “有两个黑衣人发现了我们,便朝我们攻击,书童和车夫被他们一剑杀死,一把剑也已经刺到了我的心口上,我还没来得及闭眼,那两个黑衣人突然倒下,原来是阿吉的两个侍卫赶回来救了我。我们一路奔到山里的破庙,清点人数,加上我一共只剩十三个。我们不敢歇息,便连夜往深山里奔逃。” “只平静了两天,我们又遇上一拨人数更多的杀手,这次只剩八个。然后我们兵分两路,六个侍卫布置明线,往北边的骁勇营走,我和阿吉化装成乞丐,往宁山县走。到了这里,我们混在进城的难民里面,找到客栈后墙,打算翻进来顺点儿吃的。然后就看见你了。” 常文枫说完,便安静地看着颜苏。 “你还在瞒我?”颜苏道。 “什么?”常文枫眨了下眼。 “宁山县的城门今日才开,你们若和灾民一同进城,一定会看见分粥的人,你们为何不向他们要吃的,反而来客栈偷东西吃?” 常文枫沉默,捧着茶杯不说话。 颜苏道:“我可以猜到,那些追杀阿吉的黑衣人一定说了什么,让阿吉甚至是你,起了绝对的戒心。” 常文枫仍旧不说话。 颜苏又道:“阿吉的身份,想必你已知道。如果你认为,凭你一人能保证他的安全,平平安安地送他回到京城皇宫,那么你可以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信。但如果你无法保证,你最好还是告诉我。” 这话起了作用,常文枫抬起头来看颜苏,确认似的问道:“你叫颜晟熙?” 颜苏点头,“族谱所载,真名真姓。” “你是前朝唯一皇子,是阿吉同母异父的哥哥?” “不错。” 常文枫道:“阿吉曾对我说,你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最相信最喜爱的就是你。我原本也是相信你的。” 颜苏抿了下唇,肯定道:“有什么让你改变了看法。” 常文枫点头道:“穆清远。” “穆清远?” “那些黑衣人交谈时说,穆相爷立场不定,有可能叛变,不要通知他此次行动。他们还依稀提到,前朝余孽,黑白门,杀储弑君,这些字眼。所以我们看见穆清远在这里的时候,才没有接近。你刚才也提到穆清远,我怕你们是一伙儿的。”常文枫摊手耸肩,“这下是真的说完了,没一丁点儿遗漏。信不信随你。” “立场不变,叛变,什么意思?这和前朝有什么关系?”颜苏喃喃道。他看着自顾爬上床常文枫,道:“你这未来的新科状元,也帮忙想一想啊。” 床上的被子已被常文枫抖开,他摆了摆手,将头蒙住,闷闷的声音传出:“别吵,让我睡一会儿,三天没合眼了……” 颜苏叹口气,替他关了门窗,一转身就看见阿吉站在房门前,直愣愣地望着自己,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还含着泪水。颜苏走过去牵起他的手,发现他手心里有不少小伤口,被水洗干净后,飞起皮贴在白嫩手掌上,看着令人止不住的心疼。 “进去休息吧,哥哥陪你一起。” 阿吉点点头,回到床上躺下,一只小手还拉着颜苏,他小声道:“哥哥,你会站在我这边的,对吗?” “当然。”颜苏将他额前的发丝顺到耳后,“不管发生什么,哥哥都会站在阿吉这边的。” “即使是战场上?” 颜苏一愣,万般没想到阿吉会提及这两个字,“阿吉……” “我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阿吉直直望着颜苏,“你们都以为我还是小孩子,可我心里却明白得很。哥哥,我谁也不信,只相信你,如果连你也不帮我,那我就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阿吉……” “哥哥,我想睡觉,你上来陪我,好不好?” “好。” 阿吉笑了,往床里挪了挪,等颜苏上床后,便用被子将两人一起包住。 颜苏看着窝在自己怀里的阿吉,眉间浮上隐隐担忧,皇宫本就不是个太平的地方,这孩子该如何在重重危机中生存呢?根据现在的情况看,穆清远无法信任,朝廷中还有谁可以帮助阿吉呢?或许付连玉可以?但又凭什么能信任他? 形势模糊不清,颜苏也想不出什么成形的计划。他缓缓拍着阿吉的背,又替他掖好被角,在冬日里连空气都是冷的,他只希望现在阿吉能睡个安稳的觉。 可是门突然就被人打开了,颜苏一惊,连忙竖指唇前,示意来人保持安静。言墨点点头,走到门外去等。 “他是谁?”言墨轻声问道。 颜苏关好门,将言墨拉下楼,指着另一间房里走出的少年,笑道:“是常文枫啊,先生,您不是在清河镇见过的么。” 常文枫下得楼来,朝顾飞晚一行人见过礼,便坐在桌边大快朵颐,顾飞晚问他,也只得个含含糊糊的回答。言墨与颜苏坐下,简要说明了和常文枫认识的过程,言墨便道:“他我自然认得,我是问你刚才和你抱在一起睡觉的孩子是谁?” 话音刚落,顾飞晚和穆清远就齐刷刷地望向颜苏,连司空任风也盯着他不放,似乎在等着听八卦一样。颜苏瞟了眼嘴里叼着菜叶子却瞪着自己的常文枫,对言墨说道:“他是文枫在路上救的孩子。那孩子的家人被山贼所杀,他父母将他藏在尸体后,才得以逃脱。” 常文枫猛点头,哧溜一下把菜叶子吸进嘴里,道:“正是如此!我也不认得路,在山里四处乱走,就到了这里。” “那你们可真是幸运!”顾飞晚摇着折扇笑道,“正好今天开城放粮,否则你们还是得在城外挨饿受冻。” “文枫,既然你也不急,那就和我们一起在宁山县待一段日子,然后再去京城。这样可好?”颜苏这样提议,便是要把阿吉纳在保护范围之内,这里有这么多高手,暂时可以躲过追杀。 常文枫自然赞同,听说几人正在处理宁山大旱的事,便毛遂自荐,揽起活儿来。 32.久旱甘霖(七) 前日下了一场大雨,让宁山县的人们看到了希望。司空任风也已将食物准备充足,每日在城中分发馒头和热粥。渐渐地,不止宁山县,甚至连周围的几个县城都流传着司空任风的大名,百姓们都知道他是个大善人,为灾民提供食物和棉衣,帮他们度过寒冬。 而天气回暖,冬雪融化,瘟疫也没有爆发,似乎这个绝望的冬天已在悄然远去。 此时,穆清远坐在连世吉的房中,面无表情地望着床上用棉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孩子。阿吉从棉被中伸出的两只胳膊抓住颜苏的腰,誓死不撒手。他瞪着穆清远道:“穆相有什么话请直说,颜哥哥不是外人,他可以听的。” 穆清远妥协道:“也罢。半月前微臣已向朝廷递了折子,说明宁山大旱的情况,皇上可曾下达什么旨意?” “父皇封我为钦差大臣,命我前来安抚百姓。不过现在看来,有穆相在,倒还用不上我这个钦差。穆相处理的很好,回京后,本宫定奏明父皇,重赏穆相。” “微臣先谢……”穆清远话未说完,却眼神一凛,伸出一掌示意阿吉和颜苏不要说话。他侧耳倾听,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 颜苏搂紧靠过来的阿吉,努力去听,但除了阿吉和他自己的呼吸声外,什么也没听见。他只是猛然间发觉,原来穆清远也是会武功的。 他看见穆清远的手指轻轻捻起一只白瓷茶杯,朝屋顶上一弹,那只茶杯直冲而上,从不知何时出现的缝隙中飞出屋顶,紧接着冲出去的是穆清远白色的身影,顿时瓦片哗啦啦往下直掉。颜苏忙拉着阿吉跑到街上,刚抬头便见屋脊上相互打斗的两人,一前一后瞬间就跑远了。颜苏只看清另一个人的身形比穆清远略小,青色衣衫,头戴斗笠,到底何种样貌何种年纪却是一概不知。 阿吉挨在颜苏身边,紧紧拉住他衣袖,小声道:“是不是他们追来了?” 颜苏拍拍阿吉的手背,安慰道:“别怕。这里除了我不会武功,其他人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即使那些人追到此地,穆相他们也足以保护你。” 阿吉点点头,心中刚放宽了些,身后又突然吵嚷起来。二人回头,却见街角涌出一大群人。言墨当先奔到他们面前,皱眉道:“怎么回事?” 顾飞晚也奇道:“怎么这么大动静,我听着可是连瓦都塌了?” 他耳力果真不错,颜苏笑了笑解释道:“方才有人在屋顶偷听我们说话,穆相及时发现,便追了出去。” “看清是什么人了吗?”言墨问。 “他个头较矮,身穿青衣,头戴斗笠,我没有看见脸。不过,我总觉得那人像是个少年。”颜苏指了指街道尽头,道:“他们朝那边去了。” “那就不用但心了,穆清远功夫不俗,对付个少年人绰绰有余。”顾飞晚笑道。 司空任风朝身后立着的两个白衣人使个眼神,那两人立刻飞身顺着连片的屋顶追了出去。常文枫两步挨到颜苏身边,用眼神询问,颜苏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常文枫又去看阿吉,却见阿吉垂着头,看不见表情。他猜想这孩子肯定慌了,便拍了拍他的背以示鼓励。 耳中又听纪呈霜迟疑道:“那人,会不会就是杀害县令的凶手?” “有这个可能。”顾飞晚摸着下巴思索,突然眼神一亮,手中折扇一敲,道:“不对!有破绽!” 他欣喜的表情让众人一愣,正要等他说出个一二来,却听街头有人大喊一声:“司空公子!” 司空任风举目望去,原来是几个官差拉着两车米粮缓缓驶来,带头的那位竟然是给几人开城门的小哥。那小哥扬着笑脸,还未再说,便被顾飞晚一个箭步拉住,“来得正好!我问你,你最后一次见你家县老爷是什么时候?” 那官差不明所以,想了想便道:“大概……五天前。可是这几天都没见到老爷。” 五天前,正是几人进入宁山县的前一天。可看县衙里尸体腐烂的程度,根本就是死了很长一段时间,那县老爷总不能死了之后又活过来,然后又死了。所以官差见到的县令很有可能是假的。那个冒牌货也很有可能就是凶手。 见几人面色沉重,那官差挠了挠头,问道:“顾公子,您为何这样问?” 顾飞晚直直望着几个官差,突然冷笑一声,道:“你们县老爷早已死了,而且县衙里人去楼空,只剩你们几个,其他人恐怕也遭到不测。所以,我怀疑杀人凶手就在你们之中!” “冤枉啊,顾公子!”几个官差慌乱不知所措,连忙辩解。“老爷让我们守好城门,不许擅离职守,我们已经半个月没回县衙了!根本不知道衙门里的情况!” “对对!师爷每隔两天都会来视察,怎么会一下子就不见了?” “师爷还警告我们,绝对不许离开城楼一步,否则老爷降罪,我们都要受罚的!” “没错!顾公子你可不能冤枉我们啊!” “好了,好了。”司空任风摇摇手,止了他们混乱的辩解,“我相信你们。顾兄也只是随便猜测,看看你们的反应,并非完全认定你们之中就有凶手。你们快把粮食运到西街,为灾民们煮粥吧。” 他眉目温和,唇边含笑,翩翩公子又通情达理,着实很能赢得他人的好感。几个官差听他这样吩咐,也不慌了,纷纷道谢,便拖着驴车离去。 “哼。什么随便猜测,难道我说的不对?”顾飞晚这一声冷哼,除了嫉妒,颜苏还真没听出其他的含义。 司空任风面色不改,笑道:“不算错也不算对吧。你有什么证据?” 顾飞晚直视他,眼中已是一片冷凝,“那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和凶杀案无关。宁可猜错,不可放过。” 司空任风叹息着摇了摇头,不愿与顾飞晚争论下去。他一脸的和善无奈,反显得顾飞晚十分无理取闹。而顾飞晚也冷着脸撇开头,不理会司空任风。他们之间突然就产生一种奇怪的气场,像在赌气又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众人一时无话,就这么呆在街上。好在此时穆清远回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白衣人,正是司空任风的手下。穆清远刚从屋顶跳下,纪呈霜便问:“穆相,那是何人?” 穆清远却看了眼司空任风,道:“我追至城外,半道杀出几个黑衣人,将那人救走了。我并未看清他的样貌,但看身形,是个少年。” 说罢,他身后的一个白衣人将一块铜牌递给司空任风,道:“这是他们遗落的铜牌。” 那铜牌巴掌大小,正面刻着一面旗子,旗子上雕着一把小巧的匕首,反面只刻了一个字:西。 “这……”顾飞晚一眼就认出这面铜牌,他瞪大了眼去瞧言墨和穆清远。那两人也蹙眉凝目,望着司空任风手中的铜牌,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们什么也没说,顾飞晚便闭了嘴,不再搭话。 然而司空任风却低声说出三个字:“黑白门。” 这三字一出,其他人还没什么反应,阿吉却是死死抓住颜苏的胳膊,整张脸全埋在他怀里。颜苏一愣,赶紧拍着他的背安抚,竖起耳朵仔细听司空任风说话。 “没想到能再次遇上他们,真是冤家路窄。” “黑白门?我从未听说过。”言墨道。 司空任风笑了笑,便道:“黑白门本是暗中崛起的杀手组织,但又不单做杀人生意,只要出得起钱,杀人放火、救人护镖,无论黑白,他们都做。所以才称为黑白门。”他缓缓摩挲着铜牌背面的刻字,“门主之下,分东西南北四部,分管各种生意。另设中部,专门联系外界,分配任务。” “呵,这门主该不是个奸商吧,这么会赚钱,黑白通吃。”常文枫小声嘀咕,倒让颜苏笑出声来。“你也这么觉得,对吧!”常文枫兴致勃勃,颜苏竟然也点头附和道:“只要有钱,什么都做。实在让人感觉他像在敛财。说不定,这还真就是那个黑白门门主的目的。” 他们讨论的声音虽小,但其他人身怀武功,又怎会听不到。言墨只是微笑着拍了拍颜苏的发顶,不做评价。但一旁的顾飞晚却沉下了脸,愤恨道:“哼,赚钱也不是这样赚的。如此奸恶之辈,简直丢我们商人的脸面!”他一甩袖转身进了客栈,不知为何突然大喊一声:“小贼!” 众人一惊之下纷纷涌入客栈里,见顾飞晚已脚蹬木桌,一个翻身上了二楼,从角落里揪出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男孩儿。那小男孩儿满脸泥巴,却张开嘴露出一口明晃晃的白牙,一下子咬住顾飞晚手腕,疼得他大喝一声,拎起男孩的衣襟就把他甩下楼去。 颜苏看的心惊肉跳,这客栈虽不大,但大堂却比一般的房屋高出一半,从二楼直挺挺摔下来,起码要断几根骨头。眼看男孩的身体飞速落下,就要摔在正中央的一面八仙桌上,突然横里伸出一只手轻轻托住男孩的背,顺势一拔,将他送出几米远,卸去了下坠的力道,使男孩在地面滚上几圈,再爬起来总算完好无损。 然而这娃子极其灵活,他趴着墙面一溜,直梭到门口冲了出去。恰好颜苏又拉着阿吉堵在门前,众人竟措手不及就这样让他给溜了。 33.久旱甘霖(八) 那孩子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搞得众人莫名其妙,也并未当回事。但顾飞晚一口咬定那是个偷东西的小贼,因为他看见男孩在房门口往里偷看,一副准备偷窃的模样,而他又溜得比兔子还快,活脱一个盗窃未遂的小偷儿。 无人理会顾飞晚这套说辞,毕竟大家都没有丢东西。颜苏考虑到之前阿吉和常文枫也是这样偷偷摸摸翻进客栈,却是为了找吃的。所以他只认为那孩子也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 然而当颜苏在枕头底下发现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时,就完全不这样想了。那张纸条上还残留着泥点,歪歪斜斜的几个字像要散了架一般挂在纸上。莫非这竟出自那脏孩子的手笔?可这又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小心白衣人……”颜苏轻轻念道。 阿吉已洗好了澡,爬上床靠在颜苏怀里。他眨巴着眼睛问道:“颜哥哥,这是什么意思啊?白衣人是谁?” 颜苏摇了摇头,“在我们身边,穿白衣的人很多。” “那会不会是经常穿白衣服的?” 颜苏想了想,反问阿吉道:“你认为这个‘经常穿白衣服的人’会是谁呢?”从颜苏眼里看来,身边的几个翩翩公子,每人都有不少白衣,天天穿着到处乱晃。他实在想不出这个白衣人有什么特别的指代。倒是阿吉与他们接触少,也许对“白衣人”有比较突出的印象。 阿吉望着颜苏的脸,认真地想了会儿,郑重道:“哥哥,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颜苏好笑,拍了拍他的脑袋,“我有什么好生气的,你尽管说就是。” “唔,我看见这张纸条,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言墨先生。” 颜苏不禁讶异非常,他怀疑过任何人,却完全没有把言墨考虑在内。但阿吉却说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这让颜苏脑袋一空,随即疑惑地问:“为何会是他?” 阿吉抬头道:“我首先排除的是穆相。因为在京里我经常与他接触,他给人的印象,比之纯雪之白,倒更像是孤竹之青。而他也并不常穿白衣。所以排除。” 颜苏点头赞同,示意他继续。阿吉又道:“第二个排除的是顾飞晚。因为他很直接,很好懂。更何况,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一个地地道道的皇商,是不允许被信任的,也是最无需怀疑的。因为他永远处于被提防的范围内,不管如何计划,都要把他归于敌对的一方……”说到这里阿吉猛然顿住,他抿了抿唇,悄悄看向颜苏。 颜苏却温雅一笑,瞧着一脸忐忑的阿吉,道:“你分析的很好,冷静理智,在情在理。” “哥哥不生气?我这样怀疑你的朋友。” 颜苏摇了摇头,笑道:“你说的没错,我为何要生气。我只是突然有些感慨而已。” “什么感慨?” “阿吉如此懂得为君之道,我这做哥哥的,甚是自豪。”颜苏笑问:“且不说其他,你如何确定言墨先生就是纸条上说的白衣人?” 阿吉听颜苏夸奖自己本十分欣喜,但听他这样问,忽又瞪起眼来,“那个言墨啊,老是穿白衣服么,还总拿发亮的眼神盯着哥哥。如果这纸条是提醒哥哥的,那么言墨先生就最可疑了。” “这算什么理由!”颜苏没好气道:“刚夸奖你冷静,一会儿就糊涂了。怀疑谁都行,就不必怀疑言先生。你这个推论一定是错的!”颜苏说罢就把纸条塞回枕下,倒头睡觉。 “为什么呀?我就是这样认为的!”阿吉扯着颜苏蒙住脑袋的锦被,不依不饶地说:“哥哥,你应该相信我这个未来皇帝的直觉!那个言墨绝对没对你安好心!哥哥,你要小心他啊!” 背对阿吉的颜苏却是脸色绯红,他当然知道言墨对他“虎视眈眈”,这个未来皇帝的直觉确实挺准。“未来皇帝?”颜苏突然翻过身,面对阿吉,直勾勾望着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阿吉愣道:“怎么了?” “阿吉,你真要这江山?” “哥哥为何这样问?我是太子,自然是要做皇帝的,这江山迟早是我的呀。” 这下反倒让颜苏愣住了。是啊,阿吉是太子,从他记事起就已经有了这个身份和加诸其身的责任,他也无法逃脱早已被安排好的命运。颜苏暗自苦笑着,面上却一副鼓励的表情,说道:“那你可一定要做个好皇帝。” “嗯!”阿吉重重点头,便挨着颜苏的肩渐渐睡去。 第二日一大早,阳光透过纸窗轻轻铺在纱帐上,映出菱花格子的窗影,帐内阿吉还在赖床,迷蒙中听见有人低声交谈,掀帐望去,却是颜苏和常文枫坐在桌边,凑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 他们的影子很模糊,被金灿灿的阳光镀着一层金边,那光线耀眼异常,阿吉却十分喜欢,美丽明亮的色彩让他心中充斥着久违的满足感。他轻声唤道:“哥哥,文枫。” 颜苏在朝阳斜光中缓缓回头,宠溺笑道:“小懒虫,舍得起床了?” “再舍不得也要起来呀!”阿吉披衣下床,瞪了眼偷笑的常文枫,坐到桌边吃早餐,才听清两人是在讨论那张纸条和前日那个小孩子的事。 常文枫拍拍胸脯,却道:“交给我吧。这几日我将宁山县城的街道都转熟了,找个人容易得很!”他不等颜苏多说便一摆手出了客房。 从客栈旁的小巷子拐到另一条街上,常文枫循着小道一路摸到难民集中的地方。在与颜苏商量的时候他就猜测那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很可能是个灾民,瘦瘦小小的个子,那胳膊那腿,细得一只手都能握住,除了逃难的灾民还有谁家小孩生得这样? 于是常文枫第一处就寻到城脚,这里搭盖的草蓬下躺满了宁山县辖村的难民,他们得了司空任风的资助已经度过最难熬的严冬时期,眼看气温转暖,春天即将来临,这些村民也将回到自己的村落,开始新一年的耕种。他们的脸上眼中已闪现出希望和满足,行走间也有了庄稼人的气力。 蹲在墙根观察着来来往往的难民,常文枫没有从他们之中发现那个孩子,据颜苏说,之前绑架他们的难民里也没有像那样的男孩子。但常文枫可以肯定,这个孩子一定还在宁山县里,绝对不可能走到城墙外面去。 可他居然找不到这么一个显眼的孩子,不论是难民聚集的城墙脚,还是粥棚附近,连每一条街道小巷,常文枫都没有发现那孩子的一丝踪迹。 他深深地疑惑着,低着头走在被阴影遮盖的巷子里。突然一阵奇怪的声响惊动了他,常文枫敏捷地往墙上一靠,确定自己没被人发现,才慢慢探出头去。 他看见了两个人,两个他认识的人。高个子掐住矮个子的脖子,将他抵在墙角。个子矮的是个小孩,浑身脏兮兮却眼神发亮的小男孩。个子高的是个男人,穿着一身白衣服的男人。被抵在墙角的男孩已经看见常文枫,却没有呼救,只是拿一双亮的出奇的眼睛盯着常文枫的眼睛。 那白衣人似乎察觉到背后有什么,猛然回头,只觉一阵风过,墙角闪过一道黑影,便什么也没有了。他好似蓦然醒悟一般,立刻放开男孩的脖子,冲出阴影四下张望,竟什么也没看见。身后又是一阵风过,再转身,那男孩竟也不见了。 “啧,跑得到快。”他拂了拂衣袖上的灰尘,又整了整衣衫,才负手走出巷子,踱着步子离开。 在这个白衣人掐住男孩脖子的时候,的确是背对着常文枫的,但常文枫一眼便认出这个人的身份。因为这套流纱白衫,在一个人的身上经常出现。 而这个人现在正坐在客栈中央的八仙桌旁,一手拎着茶壶,往瓷杯中倾倒茶水,他将这杯茶推到正猛吃梅干的寒宵手边,朝他笑着说:“整天吃些梅干杏干,也不嫌腻得慌。” 寒宵对他龇着一口白牙,“我乐意!你从小看到大,怎么还不习惯?” “哼,我习惯的很,更习惯替你脸红。”他道,眼神却带着无奈的笑意。而寒宵也嬉皮笑脸地吃个不停。 他们一桌子吃食丰富无比,颜苏却和阿吉累的腰酸背疼。常文枫走后,他们俩自告奋勇,跟着言墨司空任风去粥棚施粥,大半天下来,流的汗能装两大桶。阿吉却仍旧嘻嘻笑着,和颜苏相互搀扶,一瘸一拐地走进客栈。 但他们俩还未坐下,就听见门外一声高呼:“知府大人到——” 作34.久旱甘霖(九) 颜苏和阿吉面面相觑,这个知府大人来的未免也太晚了,若不是他高喊这么一声,他们几乎想不起来宁山县之上还有这么个人物。惊愕过后,又想:这个知府大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总不会是来表彰他们一行人救灾有功,打算加官进爵吧。 莫非,他竟已知道太子来了此地,特意“屈尊”迎接?颜苏猛然看向阿吉,阿吉茫然一望,竟也不明所以。 倒是后面跟着的穆清远递了个安抚的眼神,径自走到那群浩浩荡荡的官差队伍之前,端直站定,等待知府下轿。 被衣冠严正的一众官差围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官轿缓缓停住,声音尖利的师爷开始高喊:“落轿——” 轿帘掀开,大肚便便的知府大人抚着下巴尖的三角胡子跨出轿门,踱着方步慢悠悠来到穆清远面前,眯起眼将他打量一番,才拱手笑道:“不知穆相爷驾临小县,有失远迎,还望海涵,海涵。” 穆清远冷眼望着他没有说话,褚谦说罢竟也不再客套。这个知府大人似乎一点也不惧当朝宰相,那倨傲的神情还隐隐有些瞧不起穆清远的感觉。 沉默片刻,穆清远道:“宁山县地处偏远,知府大人消息滞怠,情有可原。” 褚谦哈哈大笑,抚着胡子道:“人言穆相通情达理,果真不错。下官已在府中聊备薄酒,还请穆相爷与几位贵客赏光。” 穆清远点头道:“有劳褚大人。” 褚谦大笑不止,一甩袖径自上了轿。那师爷在轿旁又是一声高呼:“大人回府——起轿——” 穆清远随之上了后面的轿子,便有两辆马车从远处驶来,缓缓停在客栈门口。顾飞晚一看,冷笑不止,却仍旧一撩衣摆钻了进去。言墨回头欲拉颜苏,却见他皱着眉眺望街尾,似乎在等什么人。四下一扫,原来是常文枫那小子不见了。 “文枫去哪了?”言墨问。 颜苏摇头只道:“应该快回来了吧。” 他话音刚落,常文枫便满头大汗地从巷角跑出来,见到颜苏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便被他一赶进马车,还未坐稳马车又飞快地跑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我们要去哪儿?”常文枫挨着车壁,好不容易喘顺气,终于有机会说话了。 颜苏道:“知府大人迎我们去他府上。” 常文枫盘膝而坐,一手扇着风,道:“早不来晚不来,偏等我们刚把事办完他才出现,哼。”他讽刺一笑,突然想起在巷子里看到的一幕,正要告诉阿吉和颜苏,眼角忽然瞟到言墨坐在旁边,脑子又是一转,改口道:“那个知府也不是什么好官,不如趁此机会,让穆相将他给罢黜了?” 颜苏将手巾递给他,道:“那得看穆相怎么计划。你先把外袍穿好,擦擦汗,一会儿该凉了。” 常文枫接过那方素白手巾,擦着额上的汗水,一斜眼,竟瞧见言墨冷冷地望着自己。手一抖,常文枫忽然觉得那盯着自己的目光竟是凶狠异常,即使那双眼生的多么俊朗,也挡不住其视线的严厉和冰冷。 这是怎么回事?常文枫百思不得其解,他好像没有做过什么得罪言墨先生的事啊。总不该是他看错了?这样一个温柔儒雅的人,怎么会用那种凶狠的目光看他这个无辜的小辈呢。 此时的常文枫已在知府大人为几人准备的洗尘宴上,他老老实实地低头吃饭,一桌子山珍海味足够叫他不将心思移到别处,只不过偶尔瞟一眼坐在颜苏身边的言墨,发现他望着颜苏的眼神实在温柔如常,心里才踏实了些。 果然是他心绪烦乱间看错了罢。常文枫暗自苦笑,自打遇了身边这个倒霉太子,他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总是处在神经紧绷的状态。看向一边小心翼翼喝汤的阿吉,常文枫替他夹了块远处的珍珠奶菇鸡。 这个举动让阿吉愣了好一瞬,抬头望向常文枫,表情十分奇怪。常文枫嘴角一抽,一巴掌拍向阿吉脑袋,低声斥道:“还不快吃!光喝汤怎么长个子。” 阿吉愣后,却朝他笑了笑,才吃下鸡块。 那笑容果然灿烂如花,可再灿烂也遮不住那双眼睛中的寂寞。每次看见阿吉这样笑,常文枫都忍不住叹气。他抬头去望对面的颜苏,那人真是没心没肺,扔下这么个好弟弟,跑到外面只顾自己逍遥。当年怎么就觉得这人清雅脱俗来着?莫非自己的眼光真有这么差,看个人都看不准? 不知不觉中,常文枫已陷入奇怪的思绪里。这番莫名其妙的纠结一直持续到宴散,当他沐浴后坐在床头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冰冷的水滴滴入他衣内,激的他一个激灵,常文枫才终于清醒过来。 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居然忘记告诉颜苏了! 常文枫哀嚎一声,捂着额头倒在床上,暗恨自个儿不分轻重缓急,竟这样失控。 “你到底是怎么了?从刚才就一直不对劲?”阿吉走到床边站定,疑惑道。 常文枫一个翻身又坐了起来,“没怎么。”他道。“你洗完了?那就睡吧。我去找颜苏。”说罢便要往外走,阿吉连忙拦住。 “喂,这么晚了,哥哥都睡了。你不要去打扰他。”阿吉一本正经道。 常文枫望着阿吉好一会儿,点了点头,道:“那行,我明天再去找他。”他抬手抚了抚阿吉的头发,笑道:“睡吧。你也说这么晚了。” 阿吉愈发莫名其妙,这个常文枫今天一天都不对劲啊。但他也没有多想,只盼着明日白天再去找哥哥。所以他很快睡着,似乎还做了个好梦。 可惜,这一夜颜苏就没有这么轻松了。他被言墨压在床上动弹不得,才一会儿就腰酸背疼,彻底败在他手上。“先生……不要了,嗯……不……” “苏儿,睁开眼睛。”言墨抚着颜苏的脸庞,沉声唤道。那低沉的嗓音包含的深情叫颜苏不忍忽视。他缓缓睁开眼,怔怔地望着眼前布满汗渍的俊颜,“先生……” 言墨微微笑了,似水柔情,如月朦胧,“你可爱我,苏儿?” 颜苏点头,双臂不自觉抱紧了身上的人。 言墨笑的更加温柔,“那你是不是该从实招来?” “嗯?”颜苏仍旧迷迷糊糊,睁开的眼皮也像要撑不住似的。 言墨宠溺一笑,突然往上一顶,才惊得颜苏清醒过来。“先生!不要了……都,都三……” “三什么?” 颜苏两眼一瞪,脸红道:“方才先生说什么?” “我说你有事瞒我。”言墨宽容地接受颜苏的瞪视,将心中的疑问直白说出。他看着颜苏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便知是说到他的心思了。但他这次不能忽视,无论如何也要问个明白。“你不信我么?还是事情重要到连我也不能讲?” “我不是不信你。”颜苏抿了抿唇,道:“你还记得那日顾大哥揪出的男孩子吗?” 言墨想了会儿,便点头。 “那晚我在枕头下发现了一张纸条,提醒我小心白衣人。我和文枫认为那个孩子知道不少情况,如果能找到他,也许就能得到一些线索。” “就这?” 颜苏点头,又讨好道:“但我们还没找到那个孩子,也不知道这样的猜测是否正确,所以不敢和先生说。”他抬身搂住言墨的脖子,小心翼翼地望着他说:“先生生气了?” “我怎能不气!”言墨躺倒床上,将颜苏抱紧,在他耳旁担忧道:“如果你们的猜测是对的,那么那孩子已经暴露,他会有危险,你们私下寻找,也会处于危险之中。这一点,你可想过?” 颜苏转身趴在言墨胸膛上,缓缓道:“我也怕那孩子有危险,所以才想早日找到他。谁想这个知府大人来的太及时,我们都还没开始行动。” 言墨叹口气,将颜苏又抱紧了些,“别再这样自作主张了,答应我。你可知道我会担心。” “嗯。”颜苏闷闷道,“对不起,先生。” “也别和我说对不起。”言墨扶起颜苏的脸,抚摸着他湿润的眼角,道:“我已是与你共度一生的人,你要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颜苏更觉眼眶发酸,泪水又忍不住往外淌了起来,他只能埋首在言墨的颈窝,感受这份浓厚的爱意。他的心,已被满满的幸福胀破,这些多到盛不下的幸福,他也想传达给制造它的人。所以他主动吻上言墨的唇,辗转厮磨。 言墨一愣,随即猛烈地回吻,他用手掌紧紧压住颜苏的头,舌头直深入他口中。情到深处,他欲翻身将人压在身下,却被颜苏制止。只见少年缓缓抬起头,魅惑一笑,低声道:“第四次,让苏儿伺候先生……” 言墨瞪大了眼看着颜苏的一举一动,不放过他任何细微的动作和表情。终于,他可以进入那个梦寐以求的地方,好好享受一番了。 35.久旱甘霖(十) 春宵帐暖,有人餍足,有人委屈。明明已经累成那样,却还是抵不过爱人的纠缠,一次又一次,直做到天边发白,才得以睡去。 躺在床上,揉着酸痛的腰,颜苏不禁暗骂一声“自作孽不可活”。窗外的大好阳光,他居然享受不到。望着一旁安静坐着的阿吉,颜苏歉疚道:“阿吉,你别坐这儿陪我了,和文枫一起去玩儿吧。” 阿吉摇摇头,疑惑道:“哥哥你不会赖床的呀?” 颜苏暗自苦笑,拍了拍阿吉的发顶,再看窗外阳光实在诱人,便掀被下床,道:“好了,我不赖床。” 阿吉灿烂一笑,拉起颜苏往外走,“难得这么好的天气,呆在屋里多浪费呀。我们去街上逛逛。” 在这样绚烂的阳光中走出房间,穿行于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果真是一个正确的选择。颜苏微笑着看阿吉前前后后乱窜,好奇地问这问那,这才是一个小孩该有的活泼模样。 阿吉站在地摊前,手中拿着一支柳木发簪,回头朝颜苏笑道:“这也是束发的簪子吗?我第一次见到用木头做的发簪呢。” 颜苏抚着阿吉的发顶,温柔道:“木头是最常见,制作起来也最简单的材料。百姓们没有那么多积蓄去买金银制品,只能选择这种普通的木簪。对他们来说,能将头发整齐地束起来,用什么材质的簪子,都无所谓。”颜苏伸手从摊子上拣出一支竹制发簪为阿吉换上,又替他捋了捋额前垂落的碎发,笑道:“这样看来,与玉簪相比,竹簪也并不逊色。” 阿吉歪着脑袋摸了摸头顶清凉的发簪,眨眼道:“好轻。”他抬头望着颜苏微笑的脸,问道:“好看吗?” “嗯。”颜苏转身欲付账,岂料那摊主却要收双倍的价钱。颜苏不禁皱眉,“怎么这样贵?其他地方都不会卖这个价的。” 摊主眉目一横,怒道:“你小子尽胡说,现在的竹簪都这个价,你不买就算了,要买就是这个价!” “你这人怎么回事?卖东西还这么蛮横!”阿吉脱口道,伸手取下头上竹簪扔回摊上,拉着颜苏便走。“哥哥,我们不买了。管他卖不卖的出去!” 颜苏任他拉着自己跑,不小心撞上一个青衫书生,那书生抬头怒瞪两人,张口便骂:“你们俩眼瞎了吗?没看见前面有人啊!” 颜苏连连道歉,却被那书生推搡了一把。颜苏只能忍着腰痛拉过阿吉进了一旁的酒楼,寻个靠窗的桌子坐下,叫了几盘点心,喝下温茶,才觉好受一些。而阿吉咬着一块糕点,不满地望着窗外嘈杂的街道,又瞟一眼对面舒气静神的颜苏,嘟囔道:“这里是怎么回事。看起来挺繁荣挺和平的一个城镇,乱七八糟的人却一大堆。” 颜苏回过神来便听阿吉自言自语说着什么,不禁问道:“嗯?你说什么?” 阿吉支起下巴却道:“表面上看到的和实际情况总是不同。这是不是叫做表里不一呢?” 颜苏淡淡一笑,“这是用的什么词。饿了吗?想吃什么?” 阿吉点着手指想了想,还未开口就被一阵聒噪的声音打断:“你还不服气呀?我救了你,以身相许还不是应该的嘛?难道你有钱还我?我看你连一枚铜板都拿不出来吧!”这声音十分嚣张,吵得整个客栈都听得见。 转头一看,却是一个富家少爷模样的男子拦着一个女子,听情形似乎是那女子要被卖身青楼,被富家少爷所救,那少爷便威逼女子嫁于他。 这和逼良为娼有什么区别吗?颜苏暗想。男子聒噪的怒骂声、女子哭泣的哀求声、众人低声的议论,交杂在飘着菜香和酒香的空气里,顺着微风钻入脑中,让颜苏头昏脑涨。他抬手揉了揉额角,正想和阿吉离开,耳中却听得那男子说了一句:“你可知小爷我的舅舅是什么人?他乃知府褚大人跟前儿第一红人!得罪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还是乖乖从了我……” 颜苏侧目瞟了那男子一眼,小眼睛麻子脸,看起来竟有些面熟。他口中的“舅舅”莫非就是那个小眼睛老头儿? “哥哥。”阿吉扯了扯颜苏的衣袖,道:“你看什么?我们走吧。” “好。”颜苏颔首,便与阿吉出了客栈。他仍在思考着方才看到的那个男人,那双小眼睛实在熟悉得很,这种面目相似的情况只会出现在血亲之间。或许该想个方法,去见见他口中的“舅舅”,说不定正是他们要找的人。打定主意,颜苏不禁走得更快了。 “哥哥!” 颜苏猛然回过神来,却见阿吉瞪大双眼看着自己。“怎么了?” 阿吉牵着颜苏的手,带着他放慢脚步,问:“你怎么突然走那么快?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颜苏一顿,皱起了眉。他不太想让阿吉知道他们来宁山县路上碰到的事,针对颜苏几人的幕后黑手没有道理牵扯上阿吉,又何必让他徒增烦恼?于是颜苏笑了笑,只道:“没什么。外面太吵,还是府里安静些。” “哥哥!”阿吉突然站定,两只手都握住颜苏,仰着头直直望进颜苏的眼中,道:“告诉我吧,我想知道。” 那双眼里透出的认真叫颜苏根本不能敷衍。他无声一叹,说道:“有些事本与你无关,你知道后也只是给自己惹些麻烦。” “我不怕麻烦。”阿吉说,“我只怕你不肯麻烦我。我是你的弟弟,对不对?即使是同母异父,我也仍是你血脉相连的弟弟,对不对?那你就应该告诉我你的麻烦事,我们一起解决啊。” 颜苏已彻底愣住,“同母异父的弟弟”,是阿吉。他们应该是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却很少生活在一起,甚至分别了很久。但颜苏心里明白,自己对这个弟弟是有着爱护之心的,他不愿将自己的麻烦牵连到阿吉身上。一个年幼的太子,本已处在无限的危险之中,颜苏绝对不能给他招去更多的危险。可对着阿吉如此认真和期待的表情,颜苏实在不忍令他失望。 酒旗微曳,清风飐飐,他不禁觉得这阵预示着春天来临的东风也许并不带有多少温度,反而更像是为逝去的纯白冬日而特意赶来的追悼。 阿吉始终安静地等待颜苏开口,他不会在这个时候撒娇,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严肃认真地、以一种平等的语气向颜苏提出自己的想法和要求,才能获得他的重视,而不是随意的敷衍。 果然,颜苏沉默着。他也在思考,该如何让阿吉不陷入与他无关的阴谋当中,该如何保护这个被危险围困的孩子。可他还未想出个头绪,眼角突然闪现的一抹白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颜苏提步跟上那个奇怪的家伙,来到他背后,疑惑道:“你做什么鬼鬼祟祟的?” “啊!”常文枫惊吓间猛的回头,见来人是颜苏,才缓出一口气。他拍拍胸口,抚着青砖墙犹自惊魂未定,“吓死我了。你不要突然出现在别人身后,要吓死个人啊!” “是你自己鬼鬼祟祟地蹲墙角,还怪起我来了。”颜苏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阿吉见颜苏被常文枫拉去注意,竟完全避开自己的问题,忍不住埋怨道:“哥哥,你不要故意忽视我的话啊!” 这边常文枫一眼瞧见阿吉,竟不理会颜苏,反而对阿吉怒道:“你个小屁孩儿!早上怎么不叫我起床,害我找颜苏找了半天,差点耽误正事!” 颜苏却道:“你找我有正事,为何还在这儿偷偷摸摸的?我看你的样子,明明是在偷窥什么人啊。莫不是个漂亮的姑娘家?” 阿吉见颜苏仍旧不看他,立刻急了,“哥哥!你听我说啊!你管他那么多呢!他偷看人家小姑娘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什么!”常文枫也被阿吉的一番话给惹急了,顿时横眉怒目,“我那是需要伪装的工具,偷看别人还不是为了你!你这小屁孩儿怎么不知好歹的!” “安静!”颜苏大声喊了一句,立刻将混乱的场面压住,三人之间顿时变得安静异常。他叹口气,瞄了瞄一旁的红漆铆钉大门,道:“进去再说。” 于是三人的乱仗又打回知府衙门里。好在屋门一关,外面也听不见这三个小少爷说什么。此时他们围坐在一张红木圆桌旁边,桌上摆放着一壶茶和三只装满茶水的白瓷小杯,安静的空气已飘了好久。 固执的阿吉一直盯着颜苏看,是偏要颜苏说出个完整的故事来才肯罢休。颜苏知道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了,便简要地将来宁山县途中发生的事情讲了个大概。罢了,不等二人发表意见,便要常文枫将所谓的“正事”说出。 常文枫却端起清茶笑的高深莫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只是不小心找到了那个‘白衣人’。” “是谁?” 颜苏和阿吉异口同声地问。常文枫放下茶杯,竟摇头晃脑起来,“你们肯定猜不到。” 颜苏实在想白他一眼,可仍旧耐着性子说:“不是穆清远?” 常文枫点头。 “也不是顾飞晚?” 常文枫还是点头。 阿吉立马道:“是言墨!” 常文枫终于摇头,好心地说出那个人的名字:“纪呈霜。” 36.久旱甘霖(十一) “纪呈霜?”颜苏思索道,“竟然是他,我的确没想到。你如何确定?” 常文枫自顾拎起茶壶又给自个儿倒满一杯茶水,缓缓述来:“昨日我特地去找那小乞丐,满城里都没找到,却在一处巷口,发现他被一个白衣服男人掐住脖子,似乎是要杀人灭口。那白衣人虽背对着我,可我认得那身衣裳。我不认为在他们之中会有两个人拥有一套一模一样的白衣服。” 阿吉点头,显然是同意常文枫的说法,“没想到那位纪先生看起来谦和儒雅,竟然会做杀人灭口的恶事。真是……”他没法说下去,因为他看见颜苏紧皱着眉头,掩在长发里的表情是明显的难过悲伤。阿吉不禁唤道:“哥哥……” 颜苏抬头朝阿吉笑了笑,道:“纪大哥为人和蔼,待我很好。我想不出他有什么动机要加害于我。” “纪先生是什么来头?哥哥可知晓?”阿吉问。 “我只知他是玉笔寒宵的好友,似乎两人是一起长大。”颜苏道,“你们也和他接触了这么些天,可觉得他是歹人?” 听到此问,常文枫和阿吉相视一眼,皆道:“在几位公子中,纪先生的确最为和善、最是君子。”常文枫又道:“可我总没有看错,纪先生也的的确确是要加害那个小乞丐。难不成那小乞丐才是做坏事的人?” 对于这个问题,颜苏也只能摇头了。突然阿吉面向常文枫,问道:“文枫,我看你刚才在府外偷偷摸摸的样子,是在跟踪谁吗?” “不错。我早上起得晚,便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在回房的路上碰见纪先生从后门出府,我怕他有什么阴谋,就跟了上去。” “可有发现?” 常文枫翻了个白眼,道:“刚跟到外头,就被你们遇上了,能发现什么。” 阿吉笑道:“那可得继续麻烦文枫喽。” 常文枫眼神一瞟,只道:“喊声哥哥来听听。” 阿吉一愣,瞪起眼望着常文枫,百般不愿地张开嘴,却被常文枫抢先道:“得了,我就知道你心里只有颜苏一个哥哥,算我没这个福分。”他无所谓地摆摆手,转瞬换上一副笑脸,说道:“不过,为了补偿我这颗脆弱的心灵,你要和我一起去。” “文枫……” “颜苏你不必阻拦,这小子在你身边只会吃喝玩乐,跟着我才能去体察民情。”常文枫望向颜苏道:“你也不用担心他的安全,我会保护好他。” 阿吉诧异的回不过神来,颜苏却已点了头。不是他相信常文枫有足够的能力保护阿吉不陷入危险境地,毕竟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谈何确保阿吉的安全。颜苏只是不愿在这个时候违逆常文枫的心意。 说是心意,倒不如说是常文枫的固执。 颜苏不禁好笑,一个深明大义却有着少年人莫名其妙的顽固,一个明察秋毫却总摆不脱小孩子的脾气,这两个人凑到一起,还真叫人放心不下。 而颜苏当然不会放任他们俩独自去追查什么“纪呈霜的阴谋”,可他一人也分身乏术,思来想去,只得找言墨求助。 可巧的是,言墨不在府中,而且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去了何处。颜苏不禁又担心起来。 顾飞晚看他眉头皱起,神色焦急,便安慰道:“苏儿莫担心,他不会让自己有危险的。更何况,他也有功夫,能保护自己。” 话虽这样说,颜苏又能如何不急。皱眉担忧,都是下意识的举措,除非他能立马看到言墨出现,要不然这种无法自控的情绪是消不去的。 “苏儿,你先别急,喝口茶。”顾飞晚已将盛满清茶的杯子递到颜苏嘴边,微笑地望着他。 颜苏垂眸看向嘴边的瓷杯,杯中清汤微漾,茶色映着纯白的陶瓷,格外温润好看,也使得心境平和些许。他道了声谢,便接过茶杯小啜着。 见他平静下来,顾飞晚也宽心笑了。他看着颜苏小口喝茶,浅淡的唇角浸了水渍,隐隐发亮。顾飞晚心头一动,便伸手替颜苏抹去唇边水渍。这动作他做的自然,却叫颜苏惊愣地往后一仰。顾飞晚竟下意识伸手一捞,又将颜苏搂在怀里。 “顾大哥。”颜苏垂眸不去看顾飞晚的眼神,只温声道:“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顾飞晚还沉浸在手掌下的温热之中,听得颜苏这样说,便正了心神,道:“你尽管说。” “我实在不放心文枫和阿吉两人,能否请你暗中保护他们?” “自然可以。”顾飞晚应下,也不多问,只道:“他们的安全你尽管放心。” 颜苏笑了笑道:“多谢顾大哥。” “苏儿,你若能不与我客气,我便很开心了。以前是我太冒失,我向你赔罪。” 颜苏摇头笑道:“没关系,我也没有在意。” “那就好。我实在不想和你太过疏离,毕竟我们认识这么久,再不济也该是朋友。”顾飞晚说罢,顺势放开颜苏,问清两人去向,便告辞去寻。 颜苏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怪石雕凿的假山后,只觉这人已经收敛了很多。他怕是从未向一个人这样屈尊道歉过吧。轻叹一口气,颜苏已无法指责什么。顾飞晚是真心喜欢他,还是把他当做当年那个誉满京城的流琴公子,只想与他一度春宵,都已经无所谓了。这个风流少爷是放下所有身段,用心地对他好,这就足够颜苏和他冰释前嫌,做回普通的朋友。 迎面拂来的风,夹带着幽潭上弥漫整冬的寒气,吹走纷乱思绪,颜苏终于将一杯茶喝完,也该回屋了。他特地绕着花园走远路,希望能在哪个犄角旮旯儿里遇到那个“知府褚大人跟前儿的大红人”。 不知那人是否特意躲起来了,这几日在府中竟从未见过什么得褚谦信任的心腹红人。而褚谦也和所有地方官一样,每日大摆宴席,和地方乡绅一同招待穆清远,虽无功,却也挑不出大错。 然而颜苏的运气实在好的出奇,他竟在一片灌木丛后发现了这位“公务”繁忙的知府大人。褚谦仍旧挺着他那撑得下一艘船的大肚子,侧耳听着一个小老头儿低声说话。那老头儿的眼睛果真十分之小,轻轻一眯,就只剩一条缝。 这样的场面,颜苏哪能放过。他躲在附近的一棵树后,仔细听那两人谈话。可惜是一句也没听见。他只看见褚谦的眉头越皱越紧,那老头儿的眼睛也越眯越细。他们很快谈完,便先后离去。 下意识的,颜苏往小眼睛老头离开的方向跟去。可道路曲折,假山高树交错,只眨眼间,那老头儿已不知去向。颜苏在园子附近转了两圈儿,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转身回屋。 或许是这个园子被设计的过于复杂,颜苏凭记忆寻找回路,不知不觉间却迷路了。正待找个下人问问,一抬头,迎面竟站了个人。 那人身宽体胖,抚着大肚子低头朝颜苏笑道:“即刻便要用午膳了,小公子还在逛园子?” 颜苏微微一笑,侧头看向卵石路边的淙淙水渠,只道:“无意中发现这条清渠,随流水漫行,泉声清洌,使人忘忧,回过神来竟不知走到何处了。幸而遇上褚大人,否则我转到下午也走不出去呢。” 褚谦哈哈大笑道:“本官这园子是请京里为皇宫修御花园的老工匠设计的,布局繁杂,外形似葫芦,树木山石重掩,如入丛林,不熟悉的人的确难以找到出路。” 颜苏赞道:“褚大人果真风雅至极,连修个园子也这般讲究。我这俗人不通山水风月,竟将这样一座园子当成迷宫。” “哈哈,小公子真是会说话。我这园子的确有个别名,叫做葫芦迷宫。”褚谦笑的愈发高兴,上前两步将手搭在颜苏肩头,道:“来吧,我带小公子出去。东面就是我的南湘园。”他笑望着颜苏风轻云淡的脸,倾身在他耳畔低声说:“我们可以一同在那里用午膳,让我好好和你讲讲这园子的奥秘。” 他的呼吸喷在颜苏耳旁,让颜苏直起鸡皮疙瘩,想退开离他远一些,却不料褚谦的手十分有力,将他死死按在身前,颜苏竟无法挪移半步。 “我怎能打扰褚大人雅兴。” “无妨。园子里有不少孩子,你或许也会喜欢的。” 颜苏心中叫苦,抬头望向褚谦,连连推辞道:“大人公务繁忙,还要管理偌大府衙,如此辛苦,就算我再怎么不懂事,也绝不敢打扰大人休息。” “诶,不会。本官虽忙,那南湘园却是有心腹去打理,我们自顾玩乐便好……你叫苏儿,是吧……”他呼吸愈重,声音越低,肥胖的身子贴上颜苏,不觉间竟已将他压在假山上。 颜苏一惊,抬腿就给了他一脚,趁褚谦松手之时立刻弯腰往旁边跑去,口中高喊着:“穆相爷!” 37.久旱甘霖(十二) 颜苏喊这声本是觉得褚谦最怕的应该是穆清远这个相国大人,怎么着也该唬的他不敢妄动,绝没有别的意思。然而当穆清远的身影应声而出的时候,颜苏也愣住了。 “穆,穆相。”褚谦已站直身体,抚着他的大肚子朝两人走来。“相国大人不是出府了么,何时回来的?” 穆清远冷冷地望着他,只道:“已回府好一会儿了。听闻褚大人来园中散步,本官也想着来见识见识这个所谓的葫芦迷宫。” 褚谦笑道:“方才下官还与小公子谈到园子的其妙构造,大人便来了。这样正好,下官命人在园中摆上午宴,请穆相一同观赏初春风景可好?” 穆清远点点头,看了眼颜苏,对他说:“言墨在找你,你快回去吧,莫乱跑了。从这条道一直走,见到梧桐树往左拐,就是前庭。” 颜苏赶紧应下,转身跑远。一直跑到前庭,看见来来往往的下人们,才终于停下舒了口气。他左右一望,看到熟悉的花廊,花廊下还站着玉笔寒霄,皱眉望着院门外,似乎在等什么人。 “寒大哥?”颜苏唤道。 寒霄收回视线,见是颜苏,便点头笑道:“苏儿。” “寒大哥这个时候不在饭桌上,可真是罕见呀。” “呃……”寒宵尴尬地挠挠头,忍不住又往院门口看了一眼,心不在焉道:“我这就去吃饭。”他话已说完,却仍旧站在原地,丝毫没有动作的意思。 颜苏想了想也不去理他,只是通过他的表情知道纪呈霜肯定不在府内,等纪呈霜回来,也就不必担心寒霄了。想到此,颜苏便放心去找言墨。 沿着花廊从前庭一直走到厢房,颜苏迫不及待地推开门,却发现房里空无一人,但空气中却飘散着一股奇怪的血腥味。他猛然一震,心脏漏跳半拍,想也没想便冲到床边,扑鼻而来的血腥味更浓,刺激的他恐惧不已。透过眼前的素纱床帘,他仿佛能看见一具浑身淌血的躯体横卧床上,他不敢想象那将会是和他同住一室的言墨的身体。 然而如此浓厚的血腥味让颜苏不得不去掀开床帘,他必须看清楚床上躺着的人到底是谁。 颜苏抖着手终于抓住素白的纱帐,随着纱帘被一点一点掀开,颜苏的心却渐渐平静下来。因为他看见床上除了一大滩鲜血之外,并无其他。 但随即他又愈发担忧,这摊血是谁的?是不是言墨的?他为何受了如此重的伤?现在又如何了?这些问题他还没有想清楚,甚至来不及想,就被人从背后敲昏了。 颜苏不知被什么人带到了什么地方,当大家发现他失踪的时候,已是夜晚。 穆清远和褚谦在园中吃过午膳,又被他拉着讲了许久的园林设计,直到酉时才得以脱身。一离开园子深处,穆清远便寻到前庭,一眼看见寒霄捧了盘儿梅干坐在花廊下等人。一半梅干还好好地躺在他怀中的盘子里,另外一半却洒在地上。而寒霄仍痴痴地望着院门外头,穆清远喊了几声他才回神。 穆清远皱眉问道:“你吃过午膳了吗?” 寒霄摇头。 “纪呈霜呢?”穆清远又问。 寒霄又看向院门,低喃道:“还没回来。已经一天了……” “他去哪儿了?” 寒霄张口欲言,却突然想到什么一样,赶紧闭上嘴。瞧了眼皱眉的穆清远,他双腿一错跳下花廊就往院外走。“我去找他。” 穆清远伸臂一拦,直视他的眼睛,凌厉望着却不说话。寒霄冷笑一声,道:“相爷,这是何意?” 穆清远只冷冷望着他,没有解释的意思。 “我去找我的朋友,穆相如此阻挠,未免不妥吧。” 穆清远仍旧不动,像突然化身石雕一样矗立在道路中央。寒霄立刻火冒三丈,正要开口骂几句,耳边却传来一阵熟悉的说话声。他猛地推开穆清远,三两步跑到院门口,便见纪呈霜和顾飞晚一边交谈一边走近,他们身后还跟着三个孩子。 寒霄也不管他们在说什么,立刻高喊一声:“阿霜!” 纪呈霜抬头朝寒霄微微一笑,道:“抱歉,我回来晚了。” 寒霄沉着脸没说话,纪呈霜和顾飞晚已来到他面前。走近了,才发现三个孩子浑身脏乱不堪,像是才从泥地里打滚了出来的。寒霄看着中间那个陌生的面孔,道:“就是这个孩子?” 纪呈霜点点头,抬眼见穆清远也在一旁,便道:“去房里说罢。”转而对阿吉和常文枫道:“你们先带他去沐浴,再吃晚饭。我可就把他交给你们俩了。” “没问题!”常文枫拍着胸脯保证:“绝对让他比在娘亲肚子里还安全!” 顾飞晚嗤笑一声,折扇就已敲在常文枫脑瓜上,“少耍嘴皮子,还不快去!别忘了和苏儿讲清楚。” “哎哟!知道啦。”常文枫一捂脑袋,拉着阿吉和那小乞丐转身便跑,跑两步又突然停下来,回身歉意地望向纪呈霜。纪呈霜好笑地摆了摆手,常文枫眉头顿时松开,感激一笑,拉着俩小屁孩儿跑到厢房,喊下人抬了三大桶热水进屋,三个孩子洗洗涮涮,终于把一身泥洗掉。 阿吉探头看了看被染黑的洗澡水,扑哧一笑道:“我问你们,咱们身上这么多泥,你们刚才觉得重不?” 常文枫系好衣带,瞟了眼水桶里的浑水,道:“刚才不觉得,现下洗完,倒还真是轻松不少。”罢了也是笑的开怀,便对在屏风后头沐浴的小乞丐说:“你水性真不错,在那样的泥潭里还油滑的跟条泥鳅似的。” “泥鳅可不就是在泥巴池底的么。”阿吉接道,出门去叫下人把水提走,可站在门口又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转念一想,原来是身后没人出声,那常文枫不接话也该笑几声才是啊。阿吉走进内室,只见常文枫长大了嘴巴望着竹排屏风,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阿吉奇怪地朝着他的视线看去,竟也被吓了一跳。 一条粉群,一只珠花,一个女孩!那个和他们在泥地里追逐不休,又跳进泥潭和两个男孩子打架的小乞丐,竟然是个女孩子! 这个不得了的事实把阿吉和常文枫震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 阿吉是十足的被惊吓到了,而常文枫则是一直在回想自己抱住那小乞丐的时候,完全没感觉到他是女孩子。吓!这个,男女授受不亲,那个,非礼勿动……不仅抱了,还,还压了……常文枫觉得自己要崩溃了。他对这个女孩子都做了些什么呀! “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看过!” 女孩子一扭头,正准备推门,常文枫却出乎意料地大喝一声:“你去哪儿?” 女孩子斜睨着他皱眉道:“吃饭。” “呃……”常文枫尴尬地住了嘴。阿吉此时已回过神来,朝女孩儿笑道:“我们去找颜哥哥吧,和他一起吃。你不是很想见他么?” 女孩点点头,抱胸站在门口等两人领路。常文枫立刻反应过来,二话不说带着人敲开了旁边的房门。 房门并未上锁,常文枫曲指轻轻一敲,门就自动打开了。扑鼻而来的血腥味让三人顿时一愣,随即冲进屋内,再看见床上的大滩血迹,阿吉当下就呆住了。“哥哥,是哥哥……” “喂!你冷静点!”常文枫摇着阿吉的肩膀,将他呆滞的表情使劲儿摇散,“这血也有可能是言墨先生的。你不要瞎想。” 阿吉好半天才缓过来,喃喃道:“不错,不错……快去告诉穆相,快!”说罢转身奔出门外,一路横冲直撞闯进穆清远房里,开口就喊:“颜哥哥出事了!” “什么?”顾飞晚惊得从凳子上跳起来,还未再问,穆清远已沉声道:“你莫慌,慢慢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阿吉前脚到,常文枫和女孩儿后脚也踏进了门。常文枫简要地将情况讲了一遍,几人又一阵风似的冲到颜苏房里,勘察情况之后,穆清远立刻叫府中下人去找颜苏和言墨。 庭院里的风从大开的门窗吹进屋内,将血腥味渐渐吹散,飘起的素色床帘也将床上的血迹遮去大半。常文枫搂着阿吉的肩站在外屋,低声安慰道:“别慌,现在情况不明,你务必要镇定。” 阿吉点点头,朝常文枫挤出一个笑容,只道:“我明白的。” 常文枫看着他强撑出来的笑,心底忍不住叹气,“我在你身边。”他道。 阿吉垂了头,不再说话。站在他们旁边的女孩子瞧了瞧阿吉,又看看常文枫,想说什么,却最终也没有开口。 38.久旱甘霖(十三) 夜色已经十分深了,黑沉沉的空气飘荡在府中,将本就压抑的气氛烘托的更加令人窒息,像是一块巨大的黑布把地面死死罩住,草木弯折,石顶千斤,连空气也挤不出去。 这种感觉恐怕现在颜苏体会的最深,因为他的眼睛被黑布蒙着,双手被捆绑在架子上,双脚也被绳索绑在木柱上,除了呼吸,他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他何尝不想呼喊求救,但他醒来的那刻,就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对他说:“你呼救也没有用,这里是地下,四周墙壁里灌了铁浆,任何声音都传不出去,你也听不见外面的任何声音。无须白费力气。” 颜苏沉默地感受了一下身体状况,发现除了不能动外,倒也没有其他不妥。于是他道:“我听过你的声音。我认识你。” 那人似乎很高兴地笑了,“你记性不错。” “你家主子,我也见过。” “对。”他答得爽快,显然十分得意。 颜苏顿了会儿,问:“你们有何目的?” 那人沉默一会儿,反而奇怪地笑了起来,反问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我总不想做个糊涂鬼。” “呵呵,你不会做鬼。就算我很想要你早些上路,可主子不答应,我也没法。” 颜苏眉头皱的更紧,疑惑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想要我死?” 那人不屑地哼了声,道:“有你在,我家主子只能屈居人下,只有杀了你,他才能……”愤恨的声音突然消失,好一会儿才重又响起:“你难道不知红颜祸水一说?褚老爷已看上你,如此沉迷美色,怎能成大事。”他似乎不愿再和颜苏说话,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颜苏听着脚步声渐渐消失,不自觉叹了口气,心中却是明白不少。那人前后所言根本牛头不对马嘴,其中必有什么是颜苏不知道的,或者说和他的想象有很大出入。颜苏努力回想以前的点点滴滴,从逃出京城开始,遇到善良的阿娘,再遇到言墨,和他回静湖后又随他到梅城参加水阁诗会,然后在庸德城梅府鉴赏字画,再来就是宁山县……似乎从在梅府开始,意外就接连不断。 到底是谁在幕后策划着什么样的阴谋?他是哪方势力?到底有什么目的呢?颜苏实在是猜不透。迷雾越来越浓,将他们围在漩涡中心,而放出这些迷雾的始作俑者则站在迷阵外戏谑地望着他们一步一步深陷泥沼。 颜苏摇摇头,谜底他猜不出来,即使现在才出来也没有什么用处。他只是非常担心言墨,床上的血到底是不是他的?还是那个小眼睛老头儿用来引他上钩的假血?颜苏当然希望是后者。而他也只能用这个答案来安慰自己。 颜苏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当他被一声巨响惊醒时,脑中除了一片空白竟是做不出任何反应。他被人从架子上放下地,被人拥在怀中,眼睛上的黑布也被取下,但他竟无法看清抱着他的人是谁,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喊着他名字的人又是谁。因为只那么一会儿他就昏倒了,昏倒在抱着他的人怀中。 再次醒来,身下温软的床让他十分安心。环顾四周,已不是原来的房间。正疑惑着,门外走进一身白衣的言墨,右手端着香味四溢的羹汤。颜苏嗅着空气中的香味,竟觉肚子饿得打搅,恨不得猛扑上去将羹汤倒进腹中。 言墨瞧着他嘴馋的模样笑了笑,将碗递给他,便坐在床头温声道:“你三天未进食,慢些吃。” 颜苏捧着碗不禁愣住,“三天么?” 言墨怜爱地抚着颜苏的长发,眼中满是自责,“你被关在地下三天了。”他嗓音仍旧温柔,却低沉得很。 颜苏望着他便笑了,“先生,我只是饿着了,其他的一点事也没有。” 言墨不说话,只是抚着他的长发,一下一下。渐渐的,他单手搂上颜苏的背,闭了眼将颜苏拥进怀里。颜苏疑惑地抬头,右手不禁握上他的左臂,但就是这么一握,让他猛然一惊! “先生!”颜苏一下子撩起言墨的衣袖,看到的竟是一条缠满白布的胳膊!“您,您怎么受伤了!” “一点小伤,无碍。” “这怎么是小伤!”颜苏焦急追问:“先生那日去哪儿了?是不是有人对先生不利?我在床上看到好大一滩血,是,是先生的吗?” 言墨已抚上他满是担忧的眼,轻轻地捧着颜苏的脸庞,缓缓说道:“那不是我的血。大概是褚谦命人寻来的鸡血,洒在床上引你上钩。” 他温文尔雅的嗓音仿佛在说一件极平常不过的事情,轻柔的语气也仿佛要刻意将重点隐去。不再问话,颜苏抿着唇,眼睛死死瞪着那条缠满白布的胳膊,无声地表达他对答案的不满。 轻叹一口气,言墨拍拍颜苏的手,进而握住,道:“那日,一位故友约我密谈,我们一言不合便打了起来。” 颜苏这才抬起头望言墨,却仍是等着他继续解释的表情。言墨瞒不过,便道:“他的剑不小心伤了我的胳膊,我的掌也打中他肩头。算是两平了。”言墨弯起嘴角,两指轻轻掐住颜苏腮边的肉,笑道:“可满意了?” 哼了声,颜苏握上言墨掐着他脸蛋的右手,责怪道:“朋友之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偏要动手才能解决。刀剑无眼,受伤总是难免。先生莫要这般冲动了,只害得我担心。” “好好,下次决不冲动。苏儿莫气。”言墨指指颜苏手中的碗笑道:“快趁热吃,待会儿可凉了。” 颜苏点点头只问:“先生的伤找大夫看了吗?” “早看过了。大夫说一月之内必定痊愈,别担心。快吃吧。” 颜苏这才端着碗慢慢吃了起来。但还未吃两口,房门就被人一脚踹开,闯进一个小毛孩子,一头扎进颜苏怀里,口中大喊着:“哥哥,哥哥!” 颜苏端着的羹汤险些翻倒在床上,被言墨一手接住才避免了惨状。 “阿吉,我这不好好的么。”颜苏将阿吉从怀里拉起,好笑道:“男子汉还哭鼻子!” 阿吉抽着肩膀苦着脸,一副委委屈屈的小模样,看的颜苏心中充满了愧疚,只得扯开话题道:“阿吉吃了吗?这两天有没有乖乖睡觉?” “我什么都好好的,就是担心颜哥哥。”阿吉一边抽泣一边拉着颜苏的衣袖甩。直到常文枫来到近前,将那女孩子引给颜苏看,阿吉才放了手让到床尾坐着。 “这就是那个孩子?”言墨打量着女孩,不禁皱起眉头,他有些想不通。倒是颜苏突然诧异道:“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常文枫奇道:“你认识她么?” 颜苏未答,却将女孩拉到近前,又仔仔细细看了她的眼睛,才道:“这双眼睛,我记得的。”他转而对言墨说:“先生,你可还记得我们在梅城时,偷我钱袋的小乞丐?” 言墨思索一番,点头道:“记得。莫非那便是这位姑娘?” “不错。”女孩儿昂首答道。她望着颜苏,眼神如明星般闪耀,“偷你钱袋的是我,摸进客栈往你枕头下塞纸条的也是我。” 颜苏颔首,却问:“你为何要提醒我?” 女孩儿抿抿唇,似是下定决心一般,明亮的眼睛盯住颜苏道:“你们在来宁山县的路上,是不是被人迷昏了带走?” 颜苏和言墨对视一眼,双方皆是疑惑。颜苏点头问:“你怎么知道?” “绑架你们的,是我们村子里的人。” 四人心中惊讶,却都不接话,只等她继续讲来:“我们村离宁山县最近,也是旱情最严重的村子。土地干裂,田里颗粒无收,宁山县令不管不问,任由我们自生自灭。一个冬天,村里人死了大半,乡亲们已经走投无路了!我偷偷跑到远处的城镇乞讨,也只能带一点点粮食回村。”女孩抹去眼角的泪水,笑了笑道:“如果用偷的,倒还能多带一些。那日我偷了你的钱袋,我真的没想到,你不仅不打我,还给我饭菜吃。我很感激你,你是个好人。” “后来我带了些食物回村,半道上遇见村里人,却看见他们和一个白衣人交谈。我恰好站在树后,隐约听见他们说什么‘蒙汗药’,‘山里的庄子’,‘银子’,这些话。我本也没有在意,但后来听村里人说遇见活菩萨,村子有救了。一问之下,才知道是有人出钱雇佣乡亲们做些贩卖人口的事,幸而遇到顾公子,才得以挽救。而顾公子一行人也在宁山县开仓放粮,救济周围的百姓,做了大善事。我便来宁山县看看这些好人是谁,以后才能报恩。可我却发现你也在,这样算来,你又救了我一次。所以,我觉得我应该提醒你,小心……” “哟,这里好热闹!颜小公子醒了么?” 39.久旱甘霖(十四) 响亮的声音将女孩的叙述打断,众人往门外看去,却是司空任风轻摇折扇跨进门内,身后跟着顾飞晚、纪呈霜和寒霄。 言墨朝他们颔首示意,纪呈霜回了个微笑,便来到颜苏床头,俯下身将食盒里的小点心一一拿出,摆放在莲座矮墩上,温言道:“再重要的事,也不如身体重要。有什么话,边吃边讲吧。” 看着盘子里精致的点心,颜苏愈发感觉饿了,那香软的气味竟像长了翅膀似的缓缓飞到颜苏鼻子底下。他回神一愣,那香味可不就是嘴边这块芙蓉糕散发出来的么。而捏着这块芙蓉糕的手,细长白皙,却是属于言墨的。 颜苏朝言墨甜蜜地笑了笑,张嘴便小小咬了一口。却听得常文枫在一旁催促那女孩:“你快说,要我们小心哪个?” 女孩看看常文枫,又望了望颜苏,咬着下唇却道:“我……那晚夜黑,我只看见那人穿着白衣服,却没有看清脸。我也不知道那个白衣人……到底是谁。” “怎么这样……”常文枫大大叹气,也不知再说什么好。这个线索就这样断了。不对,是压根就没有什么又价值的线索,不过是空忙一场。 阿吉却不这样想,他拉住常文枫,在他耳边小声道:“你不该催她。” 常文枫一愣,眼角瞥见女孩不自觉搅在一起的手指,恍然大悟,随即便懊恼起来。“这可怎么办?”在场的人当中就有那个“白衣人”,顾飞晚和纪呈霜已经被排除,那么到底是言墨、司空任风和寒霄三人之中的哪一个?糟了!白衣人若相信女孩的话还好,如果不信,岂不是…… “罢了罢了。你看不清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那人武功想必很高,你也离得远,要不然他必定会发现你。可见你那晚根本就不可能看到他的脸。”常文枫笑道,“只要我们加强戒备,就不怕谁能害得了我们。你也不用怕。” 女孩瞧着他的笑,眼神闪了闪,便道:“是的。这儿有这么多高手在,我一定会很安全。如果我出事了,肯定是你小子搞的鬼!”她捂嘴偷笑着,却叫常文枫瞪圆了一双眼。 众人皆被他俩逗得挺乐,颜苏也已被言墨喂了好几块糕点,只捧着汤碗喝汤。此时,屋里又走进一人,手中也提着一个雕花食盒。他看见众人齐聚在此,微微一愣,转瞬便恢复了冷淡的表情,走到颜苏床尾,瞧了眼床侧的牡丹纹座矮凳,阿吉立马起身将帐幔后的矮凳搬到放点心的矮墩旁,自个儿溜到常文枫和女孩儿身边扒着。 穆清远冷着脸将食盒里的大补汤端出,摆放在矮凳上,然后便坐在床尾无声地看着颜苏。 颜苏看看矮凳上的碗,又看看穆清远,在众人的目光下端起碗,无声地喝了起来。穆清远的脸终于没那么冷了,开口说道:“褚谦已服罪,三日后问斩菜市口。” 常文枫和阿吉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先斩后奏?” “该斩就斩。” 二人循声望去,只看见顾飞晚狡猾的笑容,没多少莫测高深,只是得意的很。常文枫撇撇嘴,忽听得门外一阵吵闹。走出去一看,却见一大群男孩子往院子里涌。他们看到屋里的人出来,竟一齐跪在了地上。 常文枫不禁退后一步,慌道:“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一只手突然搭上他肩膀,却是顾飞晚迟他一步踏出门槛。此时他换上了一副优雅慈悲的表情,轻展晚荷白扇,略带担忧地对跪了一地的少年们说:“你们怎么还未离去?天若晚了,外面可是很危险。” 为首的少年身板挺直,昂首望着顾飞晚,一脸感激地道:“顾公子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商量着无论如何也要报答公子,岂能什么都不做就一走了之?” 顾飞晚柔柔笑着,步下台阶立于那少年面前,将他扶起。“我救你们并非图你们的报答……” “我知道公子心善。但若非公子相救,我们仍在那狗官手中受尽折磨。”那少年双眼含泪,戚戚哀哀地望着顾飞晚,说着又跪了下去,扯住他衣袖道:“还望公子成全我们一番好意,莫叫我们做忘恩负义之人!” “这……”顾飞晚仍旧犹豫,后面的司空任风已调侃着道“啧啧,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众人不禁好笑,纪呈霜眨着眼也道:“既然人家一番好意,顾兄就莫要推辞了。” 顾飞晚只得在心里苦笑,面儿上还是一派似水温柔,他再次将人扶起,无奈道:“我应你们便是了。但你们千万别委屈自己。” 那少年一愣后竟扑哧笑出声来,盈盈笑道:“公子可误会了。我们虽没什么名贵器物相送,倒还有些绝活能拿得出手,保管是公子以前从未见过的。” 这话倒还真勾起了顾飞晚的好奇之心,“哦?莫非是杂耍之类?这世上可真没什么绝活我没见过。” 少年掩唇一笑,只道:“请公子移步葫芦园。”顾飞晚来不及邀请颜苏几人,就被少年们簇拥着离开了,徒留一干人等站在门口发愣。 “啧,温柔乡,英雄冢。”常文枫小声嘀咕,换来阿吉一句:“你记得就好。” 却说众人目送顾飞晚入那温柔乡后三日未归,只听得他传来口信说“无须管我”,便安心去看“菜市口斩贪官”的大戏了。 这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正是淑气东来的好日子。颜苏、言墨、穆清远共九人步行至东街菜市口,远远就看到刑台下被百姓们围了个水泄不通。新官未上任,监斩官的位子还空着。穆清远欲往那里坐下,刚踏出一步,百姓中不知是谁高呼一声:“司空公子来了!”紧接着人群吵嚷起来,纷纷朝司空任风跪下,口中喊着:“大恩人!”“活菩萨!” 司空任风见此,连忙上前将一位老人扶起,“老人家,快起来!大家不必谢我,这都是我分内之事。任谁见此不幸,皆会倾囊相助。各位如此,在下实不敢受。” “司空公子,你真真是个大好人呀!”头发花白的老人抓住司空任风手臂,一手颤巍巍指着刑台上跪着的褚谦,激愤又痛恨地道:“那个狗官,不知害了多少百姓,要不是你,我小老儿哪能,哪能活到今日!你就是我们宁山县的大恩人啊!” 老人家老泪纵横,旁边一位似乎是他儿子,两手扶着老人,对司空任风感激地说道:“司空公子是菩萨转世,等我们回村后,定为公子建庙塑像,每日供奉!” 司空任风闻此言连连摆手,惶恐道:“这可使不得!我一介凡人,怎可和普度众生的菩萨相提并论?万万使不得呀!” 周围百姓们见此,纷纷应和着要为司空任风修庙,司空任风怎么劝也劝不住,心中十分无奈。 “他既不肯,你们也就别给他修庙了。来为我修一座土地庙如何?”这声音顺风传来,清脆响亮,气息不绝。颜苏听在耳里,竟觉十分熟悉。抬头一看,那坐在屋顶上翘着二郎腿的少年可不就是梅府那晚抢他三重金锁匣子的那位么。 颜苏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却已知道他来此地的目的。因为少年的话成功地激起“民愤”,百姓们开始叫嚷着怒骂少年,场面一时混乱不已。颜苏敢肯定他就是来捣乱的。 这边司空任风连忙安抚愤怒的人群,运气将声音送出:“请各位稍安勿躁。这位小兄弟想为自己立座功绩碑,必有什么功德吧?” “功德么?”少年食指点着下巴,好一番思考。 “小兄弟没有行善积德,没有丰功伟绩,如何服众?如何让人为你塑像修庙呢?”司空任风实在好脾气,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不料那少年哼了声不屑道:“谁说我没有行善积德。你看这是什么?”少年不知何时变出一个大荷包,在手中抛上抛下,铜钱相撞的声音十分清晰,叫人知道荷包里面定有不少铜板。 众人面面相觑,寒霄道:“那是钱袋!” “不错!是钱袋。”少年瞟一眼寒霄,突然笑嘻嘻地道:“那你猜猜看,我这袋钱是如何得来的?” “你偷的?”寒霄怀疑道。 少年摇头。 “你抢的?”寒宵只觉不耐。 少年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好半天才止住笑声,却还是一副捧腹的模样,“这是我卖字得来。卖的字,自然就是宁山绝笔了!哈哈哈哈……”他不等寒霄开口怒骂,猛然站起将钱袋的绳子一拉,倒出荷包里的铜板,撒向法场中的人群,大声道:“这些钱你们都拿去!买农具买种子,趁着春日农时,赶紧种地去吧!” 漫天撒下的铜钱让百姓们彻底忘记其他,眼中只有那些落在脚边的明晃晃亮蹭蹭的铜板,什么修庙塑像,什么每日供奉全扔到脑后。场面一时混乱不堪。颜苏已被哄抢的人群挤到法场之外,抬眼也找不见言墨在哪儿。 40.久旱甘霖(十五) “先生!先生!”颜苏急忙呼唤,却怎么也听不见回应。他猛然望向屋顶上的少年,却见那少年已和一个白色身影打了起来,那白色的身影赫然就是言墨! 颜苏终于呼出一口气,只要他还在视线内,也就够了。很突然的,颜苏心中冒出这样的想法。他站在混乱之外,专注地望着屋脊之上潇洒的白色身影,刻意忽略心底一闪而过的酸楚。 突然一片喊杀声撞进颜苏耳里,转头一看,不知从哪里竟冒出一大群黑衣人,各个手持长剑武功不凡,直冲刑台而去。“劫法场啦!”这一声尖叫就响在耳边,颜苏再扭头一看,却是常文枫拉着阿吉和女孩四处躲藏。 颜苏连忙冲过去一把拉住常文枫,吼道:“你叫什么!偏要把他们都吸引过来么!” “你吼什么!耳朵都被你吼聋了!”常文枫摸摸耳朵,脸上的歉意却是不少。他吐吐舌头,道:“我们该怎么办?回客栈么?” 颜苏只是皱眉,头疼不已,将三人拉到墙后躲着。“我担心出什么意外。” “他们应该只是单纯地劫法场吧,不会盯上我们的。”常文枫探身瞄了瞄法场上的情况,道:“黑衣人都围在法场中央,我们抄小路回客栈,尽量不被别人发现。” “也好……” “你们几个!”司空任风不知何时突然翻到他们身前,长剑一拦,厉声喝道:“跟在我身边,别乱跑!”他大手一捞便将颜苏拉在身边,领着四个孩子从人群外围往白衣下属那边靠。那些黑衣人似乎真的只是来劫法场,大多数围攻邢台上的官差和穆清远,少部分留在台下阻止司空任风手下的攻击。而司空任风也一边战一边退,只力保几个孩子的安全。 颜苏见常文枫阿吉和女孩暂时无事,便抽空去看屋脊上的战场。那少年似乎轻功极高,在屋顶上跳来跳去,却不与言墨直接交手。颜苏心里着急,想言墨才受了伤,又如何斗得过那泼猴儿一样的少年。 少年在屋檐上轻轻一跃,瞬间就闪到另一处屋顶,言墨紧跟而上,刚落脚,那屋顶顷刻间陷落崩塌,瓦片竟哗啦啦全碎了! 眼看言墨就要掉下去,颜苏忍不住惊呼出声! “啊!” 但这一声惨叫却不是出自颜苏。他捂着嘴回头看去,那倒在血泊中的竟是女孩!颜苏忙奔过去将女孩扶起,他满手是血,也不及女孩胸口的血多。 “是……” 颜苏倾下身,焦急地望着女孩,“是什么?你要说什么?” “是……是……” 颜苏已将耳朵贴在女孩唇边,可还是只听到了一个字。那个字带着女孩微弱的呼吸飘进颜苏耳里,渐渐的,仿佛梦醒,一切都消失成空白。颜苏侧过脸,茫然地望着女孩苍白的面孔,稚嫩的娇气的果实还没有长熟,就这样被风雨打落了。 一只手握住颜苏紧抓女孩的手,常文枫蹲在对面朝他轻轻摇头。又有谁搭上了颜苏的肩,在他身后轻轻叹息,自责的声音这样诉说着歉意:“是我的错,没有保护好她……” 颜苏仰头,视野里是司空任风左臂上一道长长的血痕,心内猛然一怔,他连忙起身四处寻找言墨的身影,只一瞥,就发现言墨正站在刑台上和穆清远一起。穆清远揪着褚谦的衣襟,大声吼着:“账本呢!账本在哪里!”而言墨探了探周围几个人犯的鼻息,又对穆清远说些什么。 他们二人交谈了好一会儿才回头。言墨见颜苏前襟全是鲜血,浑身一颤,立马飞身抢到他面前,将人拉着看了好几遍,确认无事才放下心。 颜苏却不放心了。“先生,你的手臂……” “无碍。”言墨道,他又看见常文枫怀中已死去的女孩,却不知为何皱了皱眉。“苏儿,我们回去吧。”他道。 “嗯。”颜苏应的爽快。 言墨看向他,却露出一副十分认真的表情。“我是说,我们回静湖。你和我一起回静湖。” 颜苏微愣后,也立即释然了。他笑着说:“我知道,我们回静湖,回家。” “不行!”阿吉突然起身,狠狠瞪了眼言墨,便朝颜苏撒娇道:“颜哥哥和我去京城玩儿吧。” “这……” “颜哥哥!你说过要陪阿吉的……”阿吉不依不饶地抓着颜苏的胳膊,一副誓死不放的架势。 颜苏无奈,不忍心让阿吉独自回京,却又想和言墨一同回静湖。这可如何是好?他左右为难,言墨也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他。 风,带着温暖的气息从东边吹来,将血腥的味道缓缓吹散。三日后才是立春,而这春季来临的第一天,却是为女孩下葬的日子。他们送离了女孩的魂魄,愿她安息。再各自送别。 颜苏终是选择跟言墨回静湖。不止是去静湖,无论言墨去哪里,颜苏都会跟他走。在漆黑的夜里,在月光倾洒的窗前,颜苏已经为自己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他都打算和言墨一道走下去,哪怕是走向黄泉路。 但他此时,却背过言墨,拉着常文枫和阿吉隐在一棵树旁,对他们低声语道:“你们回京后,私下打听一个人——飞天侠盗段玉秋,他应该被关在天牢里。阿吉,你将他救出来,他定会报答你。他轻功独步天下,无人能敌,对你将是一大助力。” “哥哥……” “阿吉,我不是一个好哥哥,我今生对不起你。” 阿吉猛扑在颜苏怀里,声音满是悲戚:“哥哥,我不怪你……等我做了皇帝以后,你来京城看我好吗?” “好,阿吉要做个好皇帝。哥哥一定去看你。”颜苏替阿吉抹去眼角的泪,转而小声对常文枫说:“替我照顾好他。” 常文枫定定看了颜苏半晌,只道:“我替他不值。” “只要你莫辜负他的信任便好。” “哼,我才不会。” 颜苏笑着点头,拍拍阿吉的肩,道:“穆清远这个人我还是信得过的,你们随他走,他不会害你们。” 常文枫郑重点头,拉过阿吉,深深看了颜苏一眼,转身踏上穆清远的马车。他们取道骁勇营,与阿吉的护卫汇合,召集三百军士,以太子仪仗摆驾回宫。 听罢穆清远的计划,颜苏总算能放心让阿吉和常文枫跟着他走了。他关心阿吉是真,关心常文枫也是真。但临行前,似乎和常文枫的矛盾还没有化解。那个死心眼必定要怨恨自己吧。颜苏轻叹一口气,望着车窗外渐渐变绿的草地,也不觉春日有什么喜庆的了。 言墨已靠过来,将叹气的人楼进怀里,低声笑道:“叹什么气呢?” 颜苏将头靠在言墨肩窝,望着窗外后退的风景,感慨道:“这条路真长,何时才能回家呢?” “照这速度,大概半月便到。”言墨没有看风景,只是一直盯着颜苏的侧脸。他低头挨到颜苏耳边,气息吐在他耳里,竟被颜苏偏头躲过。“苏儿?” “先生莫要妄为。”颜苏斜眼看他,没有笑意,却带着几分怒气。 言墨不禁委屈,“苏儿怎么生气了?” “先生不该跟我解释一下么?” 言墨无辜眨眼,“解释什么?” “什么都要解释!” 言墨突然弯了嘴角,将颜苏又搂紧一些,道:“苏儿想从哪儿开始听呢?莫非苏儿没有猜到什么?” 颜苏皱皱眉,“我只猜到那日行刑,是你们故意设的圈套。” “哦?” “赶在立春之前处决人犯,太急了。”颜苏见言墨笑意盈盈,接着猜到:“我听穆相找褚谦要账本,这说明你们还有一些疑问没有解决。那样就更不能过早处死褚谦了。” “呵呵……我的苏儿实在聪明!”言墨不禁赞道,“褚谦敛财甚众,府中却没有一本账本。穆清远心生疑虑,担心他背后有更大的黑手,便定下此计,来个引蛇出洞。不料褚谦竟然是傀儡,一刀毙命,那老头儿却被救走了。”言墨叹息道:“到底是谁这般处心积虑,明棋暗招,步步为营?” 他的疑问没有人回答,浅浅的风从窗外飘走,带着道路上的昏黄尘土,掩埋了所有无人可知的秘密。颜苏一直沉默着,他只是想到那个才见过几次面的女孩,觉得十分惋惜。他忍不住问言墨:“那个女孩,有家人吗?” 言墨垂头看着颜苏的侧脸,顿了顿,道:“不知。”他听见颜苏轻声的叹息,像是在自责,又或者只是最最平常的叹气而已,可言墨的心却随着颜苏这么一叹,突然疼了起来。他想起颜苏也是父母早亡的。 “苏儿,我……” 颜苏仰头看他。言墨顿了半晌,只得苦笑,他竟不知要说什么好。颜苏却缓缓笑开了,“先生莫急,等回去后,我给您做西湖醋鱼。湖里的那些鱼说不定也想您了呢。” 言墨微愣,继而笑道:“可我等不及了,怎么办?”说着便往颜苏唇上凑。颜苏左扭右扭,终是躲不过,半推半就也就从了某人。 长路旁的田地还未彻底染绿,马车里就已是春意盎然,好像春天,总是比其他季节要来的快一些…… 41.常海红泪(一) 当马车缓缓驶进小镇的时候,春日的温暖气息已经如孩子般活泼地在空气中跳跃。颜苏被言墨牵着下车,刚踏上坚硬的土地,对面书铺里就冲出一个青衣书生,直奔到言墨面前,急道:“先生可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言墨一边笑道,一边替颜苏系好披风。 书生将手中的两封信递给言墨,皱眉道:“常海先来的信,没几日又从梅城送来一封加急,看来是出大事了。” 言墨接过信,拆开一看,脸色骤变!他二话不说,将马从车上卸下,一个翻身便上了马背,再伸手一拉,就把颜苏拎在身前,也没答书生的话,扬鞭去也。 言墨不解释,颜苏也不敢多问。两人闷头一路奔了三天三夜,才终于到达常海。一入城,言墨闯进一间宅院,直冲屋里将躺在床上的人一把揪起,对着他的脸大声吼道:“你给我起来!听见没有!给我起来!睁开眼睛!” 那人被言墨提着前襟甩来摇去,却丝毫没有反应,整个身体软趴趴地挂着好像全身骨头都断了一般。颜苏走近去看,那张脸虽然苍白颓废,但隐隐能看出是薛流的模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不等他问,言墨又大声吼了出来:“为了个男人,把自己搞成这样子,你值得么!薛流!你给我起来!” 薛流仍旧紧闭双眼,昏暗的房间里透不进一丝光线,将他的脸衬的愈发暗淡。颜苏看着他无声无息的样子,竟突然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去?而言墨仍在怒骂,好似如果薛流现在不睁眼不起来,言墨就要一直骂下去,骂到他醒来向他道歉为止。 “先生……”颜苏忍不住轻唤,他看见这样反常的言墨只觉害怕。他跑上前一把拉住言墨,颤声道:“先生,薛大哥病得厉害,让他好好休息吧。你一路奔波,也去睡一会儿,好吗?” 言墨满面怒容,看向手在发抖的颜苏,深喘几口气,才得以平复汹涌翻滚的情绪。他扔掉薛流,顿感脑中神经突突往外冒,只得拿手指按住太阳穴,蹒跚着挪出房间。颜苏见他离开,颤着手替薛流盖好被子,遮好帐帘,才追着言墨出去。 好在管家早已为二人准备好客房,睡了一晚,第二日上午,言墨已平静不少。他吃鱼的动作仍旧小心认真,细细地品尝,慢慢地喝汤,只是没有评价什么。颜苏为他盛饭,言墨也安静地没有说一句话。 好像暴风雨过后的山林,长枝折断,草木无力,空山里寂静的听不见任何声响。 窗外的风一刻未停,催促着春花快些开放,却又将刚冒出的花苞生生吹落。那些掉落在泥土里的粉白,如躺在这里的少年一般,还没来得及哀伤,只一瞬就被尘埃淹没了。 颜苏看见这处墓地的时候,仍是吓了一跳。因为他看见前一日还半死不活的薛流,这一刻却直挺挺地站在墓碑前。他手中拎着一坛酒,酒水洒了一地,那酒坛左右摇晃两下,突然摔向地面,“砰”的一声碎裂开去。与此同时,薛流也摇晃着倒地,一头撞向墓碑。 “薛大哥!”颜苏撒腿奔去,拦身往墓碑前一挡,这才看清薛流满面通红,前襟尽湿,显是喝醉了酒,完全不得清醒。他身形不稳地靠着颜苏,迷糊睁眼,望了颜苏半晌,突然两眼发直,定定攫住颜苏的脸,像是突然陷入魔障,被什么操控了一般,伸手抚上颜苏的脸,口中不停唤着:“云儿,云儿……” “薛大哥!你醒醒,我是颜苏啊!我和先生来看你了!”颜苏急忙唤回他的神智,生怕他认错人又再一次绝望。 薛流似乎喝了不少,只对着颜苏叫了一会儿“云儿”便两眼一闭,歪倒在他肩上。颜苏正待去扶,突然身上一轻,却见言墨在一旁将薛流扶稳,揽到自己肩上。他望着颜苏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他这般模样,以后可怎么办?” 言墨居然问颜苏该怎么办,叫颜苏顿时愣住,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言墨却是笑了,“你可千万莫扔下我,我断不能比他好些。” 他笑得苦涩,颜苏听得难受。“先生说什么傻话,我怎么会扔下你……” 言墨只是摇头,又觉自己不该这样想,便长叹一声,扶住薛流往屋里走。“薛流给我的信中,已是寻死心切,绝笔之言。好在后来付连玉及时赶到,把他从梁上救下,否则当日一别真真是今生最后一面了!” “付大哥呢?” “在薛府安慰老夫人,一会儿该过来了。” 薛流已被安置在床上,被子盖的严严实实,没一会儿外间进来两个丫鬟,侍奉着薛流沐浴,喂了一碗安神汤,便又让他睡下。 付连玉来云岫别院的时候,晚饭刚摆上来。他坐在桌边却没有心思吃饭,神情疲惫地撑着额头,“你怎么才来?”付连玉抱怨道,“再晚一会儿,你恐怕连我也见不到了。” 言墨三言两语将宁山县的情况叙述一遍,付连玉并未多问,只道:“那事我管不着。你多劝劝薛流,他整日买醉,我整日被薛老夫人念叨,早晚撑不住要吐血而亡,和他同归于尽啊!” “我怎么劝?他就没有清醒的时候!”言墨闭了闭眼,揉着眉心道:“更何况,他给我的那封信……句句肺腑,字字诛心,真是知音相交,而不知该赞该叹!”想起那封信的内容,言墨唇边只剩苦笑。果然是知己,每字每句说到心坎里。他能理解薛流的做法,却绝不能赞同他自寻死路。 颜苏见他二人忧虑难安,各自盛了一碗大骨汤推到他们面前,转而问付连玉:“付大哥,薛大哥到底是为何如此?” 付连玉一愣,面朝言墨道:“你没和他说么?” 言墨也是一愣,“我急忘了。” 付连玉轻叹一声,瓷勺舀着浓汤,缓缓道来:“还记得薛流身边那个叫云儿的少年吗?”见颜苏点头,又道:“薛流和云儿两情相悦,一同住在云岫别院,薛老夫人只当他是风流不羁,并未多管。一直以来相安无事。谁料上个月薛家要与常海另一世家大族江氏联姻,薛流是家中独子,自然要承担起责任,娶江家小姐如烟为正妻。薛流得知此事,当然不肯,便与老妇人闹翻了。” 付连玉长叹,神色哀戚,“那云儿也是极其通透之辈,劝薛流娶妻不果,便自刎以成全薛江两家的亲事,留书一封,自言身份卑贱,配不得薛流,劝诫他为人子当孝,为人夫当敬,为人主当善……” 三人一时沉默不语,皆为云儿感到惋惜,又敬佩不已。颜苏在脑海中回想那个少年的音容笑貌,似乎他总是浅浅地笑着,却不爱说话,乖巧地倚在薛流怀里,对他的话一律用淡笑回答。这个人的性子,竟淡的像白水一样。到底他是如何决定用这种激烈决绝的方式割断情缘,斩断情丝的呢? 颜苏甚至无法想象了。他自认为不会有云儿这般的洒脱。 洒脱?还是终于寻到了解脱? 颜苏不知道云儿当时是怎么想的,他只知道薛流对云儿是痴心一片,现今浑浑噩噩活在人世间,可该如何是好? “明日一早我便去薛流房里堵他,断不能再让他喝酒了!”付连玉道,低头扒下两口米饭就要起身。 “付大哥!”颜苏急忙拦住,“你还是多吃一些吧,要不然晚上睡不着的。” 付连玉看颜苏又给自己添了几样青菜,苦笑道:“苏儿,我还是喜欢吃肉,这绿油油的青菜……” “付大哥!” “好好,我吃就是了。” 付连玉坐定,认命地拿起碗筷吃了起来。他抬头看看言墨,却是一副极享受的模样,搞得付连玉更加感叹自个儿孤家寡人了。 这一夜颜苏没有睡好,不是没吃饱,而是心里想着云儿和薛流的事,做梦都是云儿那座落满花苞的坟墓。言墨搂着他,他也不敢乱动,怕吵醒熟睡的人。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再睁眼,就见言墨定定望着自己。 “先生?”颜苏眨眨眼,看看床帘外,“什么时辰了?” “还早,你再睡会儿。”言墨心疼地摸着颜苏额头,“昨晚没睡好吧?别操心了。” 颜苏点点头,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只得又将眼睛睁开,对着言墨的脸才能将脑海里奇怪的画面抹去。“我睡不着。”他喃喃道,“先生,你说薛大哥会怎样?薛老夫人会妥协吗?” 言墨摇摇头,将颜苏缓缓搂进怀里,平淡道:“薛流只要不死,就要为这个家族负责。娶江家小姐,是早晚的事。” “先生?”颜苏不解,“薛大哥都以死相逼了,为何薛家不放他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呢?薛家就他一个独子啊!” 言墨却是呵呵笑了,刮着颜苏的鼻尖道:“傻瓜!人活着,总有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情,总有他必须妥协的时候。每个人都是,逃也逃不掉,即使一时甩脱,甚至逃避了一生,也会带到阴曹地府去。” “阴曹地府……”颜苏似乎被吓到一般,猛地一颤,两手抓住言墨胳膊,惶急道:“云儿也在阴曹地府……” 言墨一怔,赶紧将颜苏抱在怀中,拍着他背,轻声软语道:“苏儿莫怕,莫怕,我瞎说的!世上哪有什么鬼神,什么都没有,啊?莫怕莫怕,先生在。” 42.常海红泪(二) 似乎真的被梦魇住了,颜苏好半天才恢复过来。 “好些了吗?”言墨温声问。 颜苏赧然道:“恩。让先生见笑了。” 言墨抚着他的发顶一时无言,心里却十分担忧,他还是第一次看见颜苏这样失态。言墨垂眸细想,这个孩子的的确确从未在他面前做出半点不合时宜的举动,只除了那次向他坦白在京城认识穆清远的事情,才露出过复杂的表情。而这一次,也只是迷糊了一会儿,就又恢复原样,清清淡淡,不喜不悲。 他是对所有人都这样么?还是对我,有没有特别一点? 言墨望向走在身旁的少年,那身体已经长高不少,抱在怀里却还是那样温软。他唇边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微笑,亦苦亦甜。 颜苏突然回头,看见言墨又是蹙眉又是微笑的表情,眼神顿时变了。触到他奇怪的眼神,言墨一愣,眼角瞥见前方一团白色的东西,赶紧抬头看去。却是付连玉和薛流扭打在一起,一个摔在台阶上,伸手去够酒坛,另一个手忙脚乱拼命拦人。 看清情形,言墨眉头狠狠一皱,三两步跨上前,把薛流从台阶上一把拎到面前,抬手就是一拳! 这一拳打得不轻,薛流趴在石板上半天没动静。颜苏赶紧将人扶起,便见他鼻下淌着两道触目惊心的鲜血,而人则已经彻底清醒。 “噗!”薛流啐了一口血痰,抬袖抹掉面上的血迹,放任自己靠在颜苏身上,仰头冷笑一声,道:“下手够狠!” 言墨阴着脸道:“醒了?” 薛流点头,“醒了。” “不喝了?” 不料薛流却一仰头猖狂大笑,“我不喝了!难道你能管我一辈子?哈哈哈哈……我不喝了。”笑着笑着,他又流下泪来,“不喝了,再也不喝了……” “言墨,我以为你最知道我……给你写信是与你告别,你却要来,还真的来了!我不要你来,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不是要你来劝我!”他一边说一边发疯似的捶打地面,两只手握拳,一齐往地上使劲儿乱砸。罢了双手撑地,垂头默然道:“要是你,你遇到我今日境地,你如何自处?嗯?” 薛流抬起头,却是满脸笑意望着言墨,“言墨,我在问你呀!你怎么不答?”他看着言墨面无表情的脸,嗤笑两声,又转向一旁的付连玉:“你不会。”他摇头惋惜道:“你不会走到我这地步。因为你根本不会有挚爱。即使有,也不会将他放在所有之前,你总是没有进退两难的时候……” 颜苏感到手腕一阵压力,却是薛流挣扎着站起,便赶紧伸手帮扶,又听这人道:“条条规规,排列一二,无情无伤……连玉,此刻我好生羡慕你……”他声音渐消,头也垂了下去,身形摇晃两下似是要倒。颜苏用力将人搀住,薛流却挥了挥手,摆脱颜苏的搀扶,独自往屋里走去。 颜苏看着他消失在门口,怔了半晌,一偏头见言墨和付连玉皆在原地发愣。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忽听见院外脚步声渐近,一人来到近前,朝付连玉微微躬身,道:“小王爷,陆少爷来了。” 付连玉轻轻扫了他一眼,便提步往院外走。报信的人朝言墨和颜苏行了礼后跟在他后面离去。 春风一吹,冷的颜苏浑身一颤。他上前牵住言墨发寒的手,轻声道:“先生,陆大哥来了。” 言墨低头望进颜苏漆黑的眸子,深深地看了会儿,才同他一道去前厅见陆杨棋。 这陆杨棋的排场可就大了。且不说他一身蓝底暗金曳地大斗篷,端着茶往那儿一坐的老爷架势,光是他带来的仆人们人手一只宝箱,那堆满正厅的珊瑚盆、透雕玉,就足够颜苏大吃一惊了。 “这不是小苏儿嘛!长高不少呀!”陆杨棋一见颜苏进门,就十分亲热地揉了揉他的发顶。再看后面的言墨,陆杨棋笑开了,“我就知道你会第一个过来。” 他的笑十分温和,不带任何深意的温和。颜苏猜想他难道不知道薛流和云儿的事情,才会表现的这样……喜庆?可刚才那话似乎又表明他对此事是一清二楚的。 颜苏不太明白,只见言墨看了陆杨棋一眼,随便点了头,跨进厅里在椅子上坐下,也没多说什么。 陆杨棋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坐回先前的位置喝茶。没一会儿,付连玉到了,他已换上一身干净华丽的紫衣,进门就和陆杨棋闲聊起来,谈天说地,言笑晏晏。却没有一句提到薛流和他的婚事。 当晚云岫别院摆宴,泗水亭上各人落座,薛流穿着一套湖绿罩衫坐于主位,脸色虽苍白,精神却已好了许多。右手边是付连玉和陆杨棋,左手边是言墨和颜苏。 亭外月光清明,照着湖水泛起闪烁光点,反射在莲花团鸾井藻之上,波光粼粼,色彩相错,别有意趣。薛流当先举起白玉杯,拿在手里晃了晃,无奈道:“我早上才说不再喝了,今儿晚又被你们拉来喝酒。” “这酒是为朋友喝的,并无所谓吧。”陆杨棋笑道,举起手中玉杯,二话不说径自喝干了杯中酒,顺便赞叹一句:“滋味不减,好酒!” “都是你去年留下的,怎会不好。”薛流浅浅一笑,晃着手中清酒仍旧没喝,又道:“你那些东西别往我这儿放。” 陆杨棋眉开眼笑地喝着酒,只道:“送给薛家的贺礼早已搬到薛府了,那些是专门拿来云岫别院的。” “我不要。”薛流皱眉道。 陆杨棋端着酒杯,定定瞧了他一会儿,道:“我不是赠给你,是暂时存在你这儿。”薛流不解地望向他,却也没有再推辞什么。陆杨棋笑呵呵地朝其他人看了看,又道:“欧阳和我同一天收到请柬,但他有事,便让我带话说是不来了。” 付连玉诧异道:“他不来了?有什么事?”陆杨棋摇头只说不知。付连玉愈发好奇,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道:“欧阳那家伙总是闷闷的,什么事都不跟我们说。突然闹失踪,隔几天又蹦出来,问也不答,神神秘秘的。哪天死在外头都没人知道。” 付连玉说罢重重叹了口气,随即喝掉一杯酒,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忧愁。他这表情叫颜苏好一阵心惊,突然就有一种欧阳希现在十分危险的感觉。 忽听得一声冷哼,却是薛流不屑道:“你摆这样子给谁看?我没死,欧阳更没事。你付连玉有什么好担忧的?” 听此言众人皆愣住,言墨已皱起眉头,沉声道:“薛流,你失言了。”他眼中厉色之甚,更是颜苏从未见过的。 薛流却似乎毫无所觉,冷笑着看了眼言墨,道:“是,我失言了!不扫你们的兴,这便告辞。”说罢拂袖而去,背影清瘦已极。 颜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蒙了,还没反应过来,便见言墨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碗盘跳了一跳!颜苏的心也跟着猛跳了一下!他看着言墨眼中的痛苦神色,一时间竟不知所措起来。 又是一叹,付连玉道:“算了。” 陆杨棋也道:“莫要逼他了。” “我没有逼他!”言墨猛然起身,恶狠狠瞪着付连玉,怒声吼道:“我从来就没有逼过谁!是你们在逼我!是你们在逼我!” 付连玉浑身一震,呆呆地望着言墨,张口无言。 颜苏突然被言墨吓住,夜风往他面上一打,他才惊醒过来,缓缓握住言墨垂在一旁微微发颤的拳头,温柔说道:“夜深了,先生,我们回房吧。”他不等言墨回答,将自己的手塞进他掌中,牵起言墨慢慢下了亭子。 一路沉默着,回到房里,颜苏替言墨泡了壶清茶,端到他面前,柔声道:“先生,喝杯茶?” 言墨看着眼前端茶的手并不稳,出声问道:“吓着你了?” 手猛的一颤,颜苏将茶杯放在桌面上,低声道:“嗯。” 言墨轻呼一口气,揉了揉额角,苦笑着说:“我脾气不好,你莫要见怪。” “先生!”颜苏一把抱住言墨肩膀,头埋在他颈侧,闷声道:“不管如何,我都会陪着先生,永远也不离开。就算先生不要我了,我也要跟在先生后面,叫你甩不脱扔不掉!” “苏儿……”言墨紧紧回搂住颜苏,忍不住心中万千感慨,叹道:“薛流是我在梅城水阁诗会上结识的好友,相谈之下引为知己。你知道什么是知己吗?他懂得我笔下每一幅画的深意,懂得我画上每一处设色的情绪。我向往山水自在,他赞我出离尘世,更向我推荐了静湖,我才去那里定居避世……他和我一样,会为了自己认定的事追求不懈,放弃所有,甚至不在乎任何其他,也不在乎别人理解与否。我们是一种人,看到他,我就像看到我自己。”言墨低下头,抚着颜苏的脸,“你明白吗,苏儿。薛流是我的知己啊!一生难遇的人,真让我给碰到了。你知道那时我有多开心吗?那是我活了这么多年来最开心的时候。” 颜苏只是不停点头,陪言墨一齐含着热泪。 他能说什么?颜苏没有知己,只有一个弟弟,还有一个救命恩人——也是他喜欢的人。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自然体会不到知己相处的愉快和忘俗。所以他只能点头,用和言墨一样的悲喜交加的表情面对他。 43.常海红泪(三) 这一夜,颜苏是在言墨的回忆中度过的。像听故事一样,言墨从第一次参加水阁诗会开始讲起,讲他如何遇到薛流,如何为他作画,薛流如何为他题诗,付连玉如何吹嘘画的高明绝妙,将画高价卖给陆杨棋,欧阳希看后又如何揭穿付连玉的谎言。讲他们在梅城一同结伴玩耍,喝酒嬉闹,不知愁滋味…… 颜苏安静地听着,那些欢乐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幅接一幅地闪过,直到定格在前日见过的披满花苞的坟墓上。 第二日,颜苏怎么也抹不去脑海中的画面,仿佛被什么牵引一般,不自觉又来到这处坟墓。粉白色的花苞已经被打扫干净,周围也无一丝杂草,祭奠的人却还是同一个。 薛流蹲在墓前,似乎在挖土,他脚边还摆了一支狼毫。颜苏站在树后,看着他挖出一个坑,将那支狼毫埋入土里,又在墓前直挺挺跪了很久。 薛流忽然出声道:“你已无知己。” 颜苏一愣,不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看到言墨从旁走出,便瞬间明悟了。 言墨没有看薛流,眼神一直望着低矮的墓碑。他点头说:“我知道。” 薛流伸出手来,轻轻摩挲着墓碑上的刻字,终是叹息一声,起身走了。而言墨则站在原地,望着那座简单干净的坟墓,很久没有动弹。 风吹了多久,时间就静止了多久。言墨站在那里,颜苏靠在树旁。言墨或许知道身后有人在等着他,可他却不转身回头。颜苏只好走上前,拉住他的手,轻声问:“薛大哥不再写诗了么?” “嗯。”言墨垂眸看着两人相握的手,突然用力捏紧,叫颜苏吓了一跳。 “先生?” 言墨一惊,猛地放开他,又将他的手捧起,苦笑道:“抱歉,苏儿。” 颜苏摇头,抽出手道:“没事。我知道先生心情不好。”他笑了笑,“先生想吃鱼吗?我去给您做。” “苏儿。”言墨叹息着,轻轻搂住颜苏带进怀里,环着他的背,将下巴抵在他头顶,道:“我只有你了……” “我一直只有先生……”颜苏的泪已浸入贴在脸庞的衣衫,他将头紧紧埋在言墨的心口怀里,汲取着永远也尝不够的温暖。“先生,不要丢下我,千万不要……” 言墨推开颜苏,伸指拭去他眼角的泪水,笑道:“傻瓜,这话应该我来说。” 颜苏紧咬着唇,也忍不住抽噎,“先生,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您开心。看着您这样,我真的很难过……我知道,我不可能代替薛大哥做您的知己,我……”颜苏心中悲伤愈盛,泪珠在眼里一晃就又滚了满脸。 言墨抚着他湿漉漉的脸颊,好笑道:“莫哭,先生我也不是离了知己就活不成。再说……”他低下头靠近颜苏耳边,低低地道:“你可不能做我的知己,因为你是我的爱人啊!” 颜苏面上一红,泪水立马就不流了。他急急退后两步,低着头道:“外面风大,先生回房吧。” 言墨望着他三两下跑不见了身影,轻轻一叹,回头看了眼再次荒凉的坟墓,敛去所有神色,踱步离去。 接下来的两日,春风优柔,艳阳明丽,一切美好的事情都争相聚集,云岫别院的景致更加秀美玲珑。颜苏却很是惋惜,因为这样美丽的春日,没有诗人的赞叹,总觉得不够完美。他不禁向往起言墨讲述的那些日子,早春风光,亭台楼阁,倾酒斗诗。然而当他真的看到诗人的笔墨时,心情却恰恰与喜悦相反。 这位诗人是不再写诗的薛流,写的也不是诗,而是喜帖。 薛流亲自写的喜帖,他也亲自给颜苏送了过来。 薛流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喜帖递给颜苏,喝了他倒的一杯茶,便走了。 颜苏拿着喜帖看他走远,怔怔的表情仿佛被逼婚的是他自个儿一样。颜苏很想劝薛流想开一些,但话到嘴边,却不忍心说出。每当他想要安慰薛流,想要让他忘记那个叫做云儿的少年时,颜苏脑海里总会出现那个少年清清淡淡的笑容,他便再不忍心叫人忘记这张笑脸。 或许,他自己也是不会忘记的吧。 颜苏无奈地摇着头,他不知道自己是同情云儿还是怎样,反正他就是摆脱不了这样一个身影:清瘦淡雅,无欲无求。猛然睁开眼,他刚才看见了什么! 那少年一身淡青纱衣,斜倚在花繁叶茂的大花窗前,手捧一本薄书册,半阖着眼似在听风,又似在看书。那张脸却不是云儿的,而是……流琴。 是他自己。 他看着心疼、不忍忘记、同情却不怜悯、仿佛梦魇一般无法摆脱的竟然是他自己! 颜苏被这个想法吓住了,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手中的喜帖——原来,原来是把云儿比做了自己么?如果没有逃出京城,没有遇上言墨,他便是和云儿一样的遭遇,一样的下场。 云儿,云儿。你是解脱了。原来你是解脱了! “怎么了?” 颜苏缓缓抬头,见言墨站在身前疑惑地望着自己。他抬起手中的喜帖,表情又哭又笑,“薛大哥要成亲了。”话刚落,他的泪便再也止不住。 “苏儿……”言墨慌忙将人搂住,拿袖子替颜苏擦去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干。“你这是怎么了?白天还好好的。发生什么事了?和我说说,嗯?” 颜苏只是摇头,言墨看着着急,只得将他的脸抬起,正对自己,“苏儿,到底怎么了?你是替薛流哭的么?” 颜苏仰头面对言墨,昏黄的烛火下,被泪浸湿的双眼也看不清他的表情。颜苏再忍不住心中悲切,哭诉道:“我和他一样的。” 言墨一怔,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他是谁?” “云儿……我和云儿是一样的!”颜苏又哭了。他猛地抱住言墨,使劲儿地哭,哭得撕心裂肺,怎么也止不住。 言墨顿时慌了神,他何时见过颜苏这样伤心?他只能拍着颜苏的背,轻声安慰道:“你怎么会和云儿是一样的呢?你……”他突然顿住,不再劝慰。因为他在这一瞬间就明白了颜苏的意思。 他怀里的人,其实还是个孩子。 言墨无声地笑了,“苏儿,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这一刻,他仿佛也想通了什么,不再慌乱地说些安慰人的话,而是平静地说出这么一句。 颜苏听见了,在他自己制造的噪声中,听见了这么一道冷静的声音。他疑惑地抬起头,望向淡笑着的言墨,含糊问道:“先生说什么?” 言墨重复道:“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就算你去了阴曹地府,我也要去把你追回来。所以,你和云儿不一样。” 颜苏还迷糊着,歪着脑袋,眼角吊着泪珠,眼神迷蒙地望着言墨。言墨也不管他听清楚没有,直接吻上他的唇,一个翻身就将人压在身下。 「以下省略1000字……」 喜帖上拜堂成亲的时间就在第二日。这日的薛府热闹的过分,也喜庆的过分。厅里厅外座无虚席,弄得颜苏和言墨只能站在廊下观礼。颜苏不禁抱怨言墨让他起这么晚,现下腰酸背疼,还没位子坐。 言墨笑呵呵地搂住颜苏的腰,满足地听他低低抽气的声音。颜苏瞪他一眼,嗔怪道:“你还笑!” “噗!苏儿的叫声实在太好听,我忍不住想再听听。”说着言墨又在颜苏腰上轻轻一捏。 “嗯……先生!”颜苏瞟了瞟四周,低声道:“你也不怕别人听见。” 言墨笑了,“这么吵,谁听得见。” “先生。”颜苏又唤,却换了副正经口气。 “嗯?”言墨低头看他。 “你昨晚……”颜苏皱着眉,思索着该怎么问。 言墨当然知道颜苏不是问他昨晚为何那么卖力折腾他。他拍了拍颜苏的头顶,宠溺一笑道:“昨晚想通了一些事。” “什么?” “唔,不告诉你。” “先生!” “你莫非忘了我说过什么话?” 颜苏皱起眉使劲儿想,似乎想起什么但脑子里又迷糊的不行,好像一直都挺聪明的脑子这么一下子变得呆笨了。言墨瞧着他难得糊涂的模样,只觉好笑,摸着他的发顶也不点破。“想不起来算了。” 颜苏还要继续想,但薛府迎亲的队伍已经回来了,锣鼓声彻底遮住周围的喧闹声,一路从门外响进大堂之内。 薛流一身大红喜服,牵着彩绸另一头的新娘,在所有人的见证之下拜了天地高堂。 颜苏说不上这段婚姻是幸与不幸,他站在人群之外也看不到薛流的表情。他只能看到言墨的脸,带着自信的淡笑的脸。仿佛前些天的痛苦并不存在,这个人还是从前那样骄傲洒脱,从未改变过。 “哟!你们躲在这儿呢!”付连玉终于找到这两个人,赶紧拎着酒瓶凑过来,攀住言墨的肩膀呵呵笑道:“你今儿个别跑,咱喝他个不醉不归!哈哈哈!” 言墨一脸嫌弃地扒开付连玉,“你喝了多少?走远点,别把酒气沾到我身上。” “呵!你还嫌弃我了!”付连玉转而一把抱住颜苏,装模作样道:“小苏儿,小苏儿!你家先生居然嫌弃我,你要为我做主啊!” 颜苏也受不了付连玉身上铺天盖地的酒气,忙撇开头推他,口中喊道:“不止先生嫌弃你,我也嫌弃……” 颜苏本是和他打趣儿,脸上还带着灿烂笑容,怎么着也不会叫付连玉误会。可好半晌没听见付连玉动静,回头一看,却见他盯着自己脖子猛瞧,面色震惊,似是见到十分骇人的东西一样。 颜苏还没反应过来,言墨已一把将他衣襟拉起,搂住颜苏,冷冷地望着付连玉。颜苏这才明白付连玉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可也不至于这般震惊吧。 熟料付连玉不止是震惊,他看看颜苏,再抬头看看言墨,连连摇头,口中喃喃道:“不会,不会……这不可能。” 颜苏奇道:“付大哥说什么?” 付连玉眼神猛然一变,死死盯住颜苏眼睛,问:“你身上的痕迹,是谁留下的?” 颜苏见付连玉这般怪异的神情,便仰头去看言墨。言墨只是皱眉,朝付连玉寒声道:“我们的事,你也要管么?” 付连玉浑身一震,手中酒瓶已摔碎在地。他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俩,将头摇了又摇,表情变幻不定,终是又哭又笑地道:“你们怎么可以?你们……你们是父子啊,是亲生父子啊!怎么可以做出这等乱仑之事!” 44.常海红泪(四) “父子”,“乱仑”,这两个词听在颜苏耳里,就像夜空中横劈下一道闪电,将他脑海炸的一片空白,竟什么也反应不过来! 他呆望着眼前的付连玉,却完全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直到周围的人群突然沸腾,吵嚷的声音闯进颜苏耳中,他才猛然惊醒。 人们指着他窃窃私语,从厅里奔出的陆杨棋和薛流也惊异地望着他。颜苏缓缓回头,看向同样震惊的言墨,他张张嘴,声音却哽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话。 周围指责唾弃的声音越来越大,人们鄙夷的眼神也越来越露骨,直钉入颜苏皮肉的疼痛叫他根本无法在这儿待下去。 他猛地转身,一头扎进人群里,慌不择路也不知跑了多久。春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将整个世界罩上朦胧雨雾,让人看不清也听不见。颜苏就在这样的雨雾里漫无目的地行走着,他不会知道自己已经走出常海城门,走过郊外的小树林,一直走到了深山里。因为雨雾不仅盖住了大地,也盖住了天色,而他已经如行尸走肉般徘徊了两天两夜。 颜苏终于累倒了,被泥水覆盖着半身,无力地躺在一棵大树下。他的眼紧紧闭着,面色惨白如纸,双手不自觉握拳,即使昏迷也捏的死紧。连司空任风不能将他五指扳开,使之睡一个安稳觉。 举着油纸伞的人摇了摇头,倾身将人抱起,送上马车,一声令下,车夫便操纵着马匹缓缓向北方行去。 春季只要一下雨,就一日比一日暖和了。北方的春天来的晚一些,但空气里仍渐渐渗透着温暖的气息和花朵的香味。富贵人家的院子里总会种那么些名贵的花草,从南方运来,再精心栽培,有些花木是需要专人伺候,用特殊的肥料慢慢培养才能成活的。比如颜苏眼前的这一棵净玉白兰,花匠用了整整一年时间悉心照顾才移植成功。 但他却丝毫看不出这棵花的特别之处。对了,它是这个院子里最先开放的花朵,这也算是特别吧。 颜苏垂眸翻动手中书册,漫不经心地看着。书上没有什么能吸引他的东西,但他宁愿对着这些枯燥的文字,也不想和身边走来的人交谈。 司空任风瞧了瞧颜苏手上的书册,笑道:“今日换了本史书?” 颜苏头微偏,斜看着他的笑脸,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 司空任风坐了下来,径自给自己倒了杯茶,轻轻啜着。“这花是我专门让人从定南王府上移来的,你可喜欢?” 颜苏回头去望那棵洁白如雪的白兰,轻轻点了头。 司空任风十分高兴,一手搁了茶杯,一手拉住他笑道:“旁边的园子里有一潭七彩锦鲤,我带你去看。”说着也不等颜苏同意,便拉着他往月洞门走去。“那些锦鲤颇有灵气,看得出你不高兴,会游成圈儿逗你开心呢。” 他自顾说着,颜苏紧皱的眉却始终没有松开。司空任风似乎察觉到他的话和玩意儿根本没有解开颜苏的忧愁,将他拉到潭边,便也不再聒噪。只是陪他一同站着,看幽碧潭水里各色鲤鱼游来游去。 这些鱼倒游得欢快,颜苏看着看着,只觉心里闷得发慌,一扭头便要离开。司空任风不拦,只幽幽道:“你这是何必?一个月来,他可找过你?我打听到的消息,是他已回了静湖,隐世不出,根本就不在乎你……” 颜苏的肩膀隐隐发抖,司空任风知道他心里难受,也许已经哭了。但他还是要说:“你整日茶不思饭不想,为他伤心为他担忧,他却不问你在哪里,也不管你过得好不好。他和当年一样,得到了一个人的身和心,转身就将她抛弃,不管不问。说是追求什么自由,连江山也换不走他的理想,事实上,也只是一个只会逃避责任的人。” “他抛弃了他的子民和国家,抛弃了妻儿,如今又来招惹你,用过就丢。”司空任风冷笑一声,“这样的人,你还记着他做什么?” 颜苏的拳头越握越紧,他的肩却不再颤抖。他迈出步子,缓慢而艰难,仿佛每移动一寸就要忍受千刀万剐的痛苦。然而,他终是背对司空任风,一步一步地离开了。 司空任风收回视线,望着潭中嬉闹的鲤鱼,唇边笑意消散不去。这份笑中,有多少是快乐,有多少是得意,有多少是讽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水面映照着他的脸,一条鲤鱼摆尾滑过,带起的波纹瞬间将画面扭曲。 又是一个月,颜苏默默地发着呆,默默地体味着思念的苦涩。他恨不得将发疼的心脏一把挖出来,扔到水池里喂鱼! “唉哟!这是谁啊?我看看,我看看……”从墙头蹦下的少年在颜苏身边转圈儿,好笑地打量着他。“这不是晟熙殿下么?怎么这么一副苦恼的模样!呀,不对,应该是病入膏肓的模样!” 颜苏瞟了眼少年,又将视线转回水潭,对着一池子鲤鱼发呆。少年笑嘻嘻地往他身边一坐,拿肩膀顶了顶他,笑道:“不就是父子乱仑么。你以前又不知道他是你父亲,做了就做了呗!现在既然都分开了,忘记他再找一个不就行啦!” 这人的脑子是浆糊做的吗?颜苏莫名其妙地望着少年,瞪了他半晌,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咧开嘴乐呵呵道:“我嘛,江湖人称无痕燕是也!” “无痕燕?” “我可是不输飞天侠盗的轻功高手!”少年瞧着颜苏眨了眨眼,突然凑近他面前道:“你是不是很崇拜我?觉得我很厉害?” 颜苏奇怪地望着他,只觉这人思维跳跃不可理喻。无痕燕当然不会懂颜苏眼里的奇怪,他只瞧见他漆黑的瞳仁里隐隐发亮,那双眼像镜子一样清晰地照出自己的脸,顿时心头一动,脱口道:“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颜苏愣住,更觉得这人的想法常人完全无法理解,至少他是不能顺利解读的。然而他这么一愣,无痕燕竟觉得是自己说中了颜苏的心思,在暗叹自个儿聪明无匹的同时,也不禁红了脸。 “哼!虽然你是皇子殿下,少主大人,但我也绝不会雌伏于你身下。”无痕燕又睨了眼颜苏,坏笑道:“不过你要是真看上我,也只能让我压。”说着,他竟然倾身扑向颜苏!颜苏一惊猛的后仰,少年一压,就将他顺势按在潭边。 “你给我起来!”颜苏怒目而向,无痕燕却挑了挑眉,伸出一只手覆上颜苏的腰带。“放手!你快放手!”颜苏一抬膝就朝少年腰腹处顶去。 “啧。”无痕燕一个翻身躲开,顺势又坐了起来。笑看着颜苏爬起,道:“得咧,我才不想上你呢,男人屁股那么小,怎么可能插得进去!” 颜苏已面红耳赤,却是被气的。他瞪着眼,喘着气,真是再也不想和这人说话。 “好啦好啦!别气别气,我逗你玩儿的!”无痕燕拍拍颜苏的肩,眨眼道:“心情是不是好多了?刚才没有再想那个人了吧?” “是没有想,心情却更糟了。”颜苏道。他呼出口气,朝无痕燕笑了笑,“以前看你还挺正常一人,怎么这会儿这么粗俗。” “啧,江湖中人,不拘小节。”无痕燕摆摆手,望着颜苏又道:“既然你心情好过来了,我问你个事儿。” “什么事?” 无痕燕摸了摸下巴,缓缓说出一个名字:“段玉秋。” “你找他?” “他去哪儿了?” 颜苏不禁又拿奇怪的眼神看他,“原来你看上的是他?” 无痕燕的脸色立马就黑了,“我果真不该同情心泛滥逗你开心,只要你一恢复过来,我就讨不了便宜。” 颜苏无辜地眨了下眼,道:“当时是你自己选择的。我把三重金锁匣卖给你,你欠我五千两银子。我可没逼你。” 无痕燕脸色愈发的黑,咬牙道:“我知道,不用你提醒!快说,段玉秋在哪里?” “在京城吧,大概。”如果阿吉没有把段玉秋救出来的话,那他肯定还在京城的刑部大牢里。 “你确定?” 颜苏郑重点头。穆清远已将他押解进京,交付刑部处理,人自然就在刑部大牢。 无痕燕见此便沉默了。他紧皱着眉头,眼神深沉地望着水潭,表情十分凝重。看的颜苏别扭至极,忍不住问道:“你真看上他了?想千里追夫?这一去,可不一定回得来。” “你傻了吧。”无痕燕突然出声,“我和他是宿敌!宿敌你懂不懂?我们俩迟早要分个胜负!天下第一的轻功,到底是他的飞天步,还是我的燕无痕。你看着吧,我一定会打败他!” 颜苏已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嘴角抽了一会儿,道:“你,你就为这个?” “当然。这可是我一生的夙愿!”无痕燕双眼亮的出奇,颜苏看着他这张光芒四溢的脸,竟然一下子迷茫起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无痕燕想打败段玉秋成为轻功天下第一,常文枫想考中状元光宗耀祖,梅榭想自食其力证明女人不比男人差,薛流想徜徉诗海与爱人携手白头……这些都是一个人活着的追求,已经成为生存的动力和勇气,他们因为这些目标而快乐,只该让人羡慕,而谁都没有资格去指责什么。 那么,言墨的选择和追求,是不是,可以被原谅? 颜苏迷茫地望着潭中碧水,那深不见底的颜色叫他连尝试也不敢。因为只要他一想到自己将会原谅言墨,将会接受被抛弃的事实,将会忘记这么一个给予自己幸福和伤痛的人,将会丢掉关于这个人的一切一切,他的心,就空的像要消失一般。 这种空荡荡白惨惨的感觉,比任何负面情绪更要可怖。 45.常海红泪(五) 原谅不原谅这种问题,颜苏已不去想。他同样也不再想两个月前被人们指指点点的无措,因为在这个院子里没有一个人敢说他闲话,对他不敬。这里的每一个下人都噤若寒蝉,毕恭毕敬地服侍他,稍有差错,颜苏便不会再见他第二面。 “浮萍星圆姗姗过,姗姗过湖复虹桥。复虹桥上花枝堕,花枝堕雨新叶长。 新叶长不过绿纱帘,绿纱帘只裁得一方相思帕……“ “啪啪。”有人击掌赞道:“好词,好曲,好歌喉!” 颜苏停指,双掌按在琴弦上,淡淡地坐着。他身后的少年却不干了,推着他道:“再唱一曲,再唱一曲。这么好听的歌,我以前都没听过。这歌名叫什么?” “《尽春意》。”颜苏答。这支歌,在翠袖居他不知唱过多少遍,从前唱来没有任何感觉,如今却是满目春意化作相思,全在心底。 他叹息着侧过头,看向席地而坐的无痕燕,“你不去找段玉秋,怎么还赖在这里?” 无痕燕笑道:“我是来保护你的,自然不能随便离开。” “保护我?”颜苏皱起眉,随手弹着不着调的琴音,淡淡地问:“我哪需要人保护,这里又没什么危险。” “不知道。”无痕燕无辜摇头,“主子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你家主子,司空任风?” 无痕燕点头,笑着瞧了眼颜苏,开口道:“我劝你一句,你听不听?” 颜苏看他一眼,又回过头双手按在琴弦上缓缓地弹奏着。他流云水袖轻轻飘动,随风摇曳,修长十指轻挑慢捻,似乎故意拨动人的心弦一般。无痕燕看着看着突然撇开眼,沉声道:“我劝你跟着主子。不管用什么方法,讨好他,巴结他。千万不要惹他生气,就算他要你的身子,你也不要反抗。” 琴声戛然而止,颜苏默默看他,“你这是在劝我?还是在害我?” 无痕燕朝他微微摇头,轻声说:“我是在救你。” “不必了。”颜苏已起身回房。 无痕燕往地上一撑就站了起来追上前去,“喂!这可是唯一能让你好过的法子啊!我是好心!”却在房门口硬生生停住,不敢踏进房门半步。 “你要进我房间么?”颜苏扶着门寒声道。 无痕燕忽的面色惨白,连连摇头,退开几步,刚要再劝,那门却“砰”的一声关上了。他只好摸摸鼻子,把一鼻头的灰尘抹掉。他才不敢进去咧,这个房间除了颜苏和司空任风,是任何人都不能踏足的。 无痕燕望着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眼角忽然闪过一道白色,他猛然一惊,肩头已无声无息地搭上了一只手。 “属下多嘴,请主子责罚。”无痕燕已面无血色,这两句话也说得气若游丝。 肩上的手往下按了按,无痕燕的心已提到嗓子眼。在他就要气绝而亡的前一刻,手的主人终于发话了:“你去罢。” 无痕燕立刻软了腿,顺势往地上一跪,道了声:“属下告退。”随即一转身拔地而起,飞过墙头逃走了。 颜苏侧卧在软榻上,阖眼听着门外的动静,心里又隐隐泛起疼痛。他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听见轻碎的脚步声朝内室走来,便翻身背对来人。他懒得指责司空任风不敲门,因为他再说多少遍,这个人也不可能学会礼貌地敲门,或者在得到拒绝后,礼貌地走开。 软榻沉了一沉,司空任风已坐在颜苏身后。颜苏的神经立刻绷紧,四肢也僵硬无比。因为有一只手已搭在他的腰上。那只手轻轻地搭着,也无其他动作,似乎就把颜苏的腰当做扶手一样。但颜苏知道,那只手会像抚摸丝绸面料一般在他腰上缓缓游走,摩挲着他的腰线,然后顺着突起的髋骨,摸索到凹陷处,一直滑入两股之间。 颜苏一把抓住他手腕,狠狠捏着,咬牙道:“够了!” 司空任风笑了笑,“怎么,我服侍的不好么?” “我不需要。” 司空任风笑着望了颜苏半晌,终于将手收回,一拂袖正坐在旁。却道:“我不会做到最后。” “我说过了,我不愿意!”颜苏翻身坐起,直直瞪着司空任风道:“我不愿意做你的少主,更不愿意做你的傀儡。” 司空任风眼里笑意已散,换了副冷凝的表情,“你都知道了?” “哼。”颜苏只觉好笑,“这世上,有几个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从一开始,你就知道,而且是故意接近我们。”颜苏垂下眸,扯过草绿薄毯盖住腰身,“先生说的没错,我就不该理你。” “他是不乐意见我。”司空任风侧头望着他,缓缓道:“自从他知道我的志向后,就一直不爱搭理我。” 颜苏抬头问道:“你是谁?言墨是颜乾旭,前朝的亡国之君,你扮演的又是何种角色?” “我就叫司空任风。言墨做太子的时候,我是他的伴读之一。”司空任风答,“他有两个伴读,一文一武。我是武。你知道文是谁吗?你认得的。” 一瞬间,颜苏脑中闪现出一个人的名字:“穆清远。” “不错。天下第一才子穆清远。”司空任风道,“顾飞晚也是我们那时一同结交的好友。” “那黑白门呢?”见司空任风沉默,颜苏将自己的推断一一说出,不忽略每一个细节,“三番两次接应无痕燕的黑衣人,我不知道那些铜牌是否是故意遗漏,但他们属于黑白门,无痕燕自然与黑白门脱不了干系。他叫你主子,我是否可以猜测,你就是黑白门门主?”颜苏的手已握成拳头,他想到了一些事情。“宁山县里,黑白门的人劫法场,杀了褚谦,却救走那小眼睛老头儿,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出高价找你们救人;第二,他本来就是你黑白门的人。劫法场的人穿黑衣,不是做买卖救人,那么就是第二种情况。” 颜苏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愤怒地瞪着一脸平静的司空任风,“你,是你杀了那个女孩!” 司空任风竟然点头承认!“是我杀了那个女孩。其实她已经认出我来,只不过我没有给她说出这个秘密的机会。” “杀人凶手!”颜苏抓着薄毯的手指已泛白透明,他咬牙瞪着眼前的人,心中泛起滔天恨意。 司空任风却不生气,“我杀的人不止她一个,而你身边杀过人的也不止我一个。你可以去问问,顾飞晚害了多少商贾,穆清远又砍了多少官吏。” 颜苏张口欲反驳,司空任风已抢道:“顾飞晚无奸不商,挡住穆清远仕途的也不都是贪官。我杀的,也不全是良民。你要如何恨我们呢?” 颜苏瞪着他,只道:“其他人我管不着,可那女孩儿是因我而死,我不能不恨。” “那你要我如何?一命抵一命?”司空任风突然弯起嘴角,笑了出来:“莫非那穆清远上了你,你还要上回来不成?” “你!”颜苏已被他气得满脸通红,那件事本是它极力避免的,司空任风突然提出来,叫他根本不知如何应对才好。颜苏低下头,不想再和他讲下去。只道:“你出去,我要睡了。” “怎么,你伶牙俐齿,也词穷了?”司空任风伸出手抬起颜苏下巴,迫使他面对自己。 哪里是词穷,是不想理你。颜苏被他捏着下巴,皱起眉只道:“有一点我不明白。” 司空任风似乎觉得颜苏的下巴很精致,像拿玩意儿一般把玩着,心情很好地问:“哪一点?” “宁山县之前,你为何要将我们分开,再卖到别处?而且还是……”司空任风的食指顺着指下的唇缝,缓缓摩挲着,叫颜苏一张口,就能把他手指含住。颜苏便不再说话,紧紧抿着唇。 司空任风痴迷似的玩儿着,低低一笑只道:“是他擅自将你卖到杏花山庄。不过倒真叫我大开眼界啊!” 颜苏紧抿着唇,不敢动一分一毫。因为只要他反抗——哪怕只有条件反射的一小下,就会激起司空任风的性致,他在这方面的暴虐,颜苏不想见识第二次。即使他自制力之强,在那种情况下都忍了下来,但颜苏不能保证自己次次都能全身而退。 可司空任风似是真的来了兴致。 46.常海红泪(六) 敲门声轻轻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感觉。司空任风狠狠皱起眉头,颜苏却松了一口气。他整理好衣襟,清了清嗓子,才应道:“谁?” 门外的人轻声答:“苏儿,是我,顾飞晚。我能进去吗?” 听到这个消失了很久的声音,颜苏有一瞬怔愣,随即看向司空任风。却发现司空任风一反常态,没有丝毫不悦,而是站起身走到门边,将门打开。 门外的顾飞晚看见司空任风不禁一怔,却见司空任风朝他笑了笑,然后潇洒离去。顾飞晚望着他走远,进得门来,将房门关上,屋里顿时又陷入黑暗。 颜苏起身点灯,给两人倒了茶,顾飞晚握着茶杯轻声问:“苏儿,你还好吗?” 颜苏捧着茶,垂眸只道:“不太好。你呢?那群孩子伺候的可好?” 顾飞晚浑身一僵,放下茶杯深深地看着颜苏,道:“我不太好。因为我实在想你,那些孩子再怎么漂亮,再怎么柔软,我也只把他们想作是你。” 颜苏猛地抬眼,直直望着顾飞晚,道:“你想要我的身子?”顾飞晚不说话,颜苏又道:“司空任风也想要我的身子。”他缓缓站起身,解开腰带,褪去衣衫,少年青涩的胴体就呈现在顾飞晚眼前。 顾飞晚呆愣地看着少年的身子在昏暗的烛火下泛起朦胧的暖色,那诱人的曲线勾引着他心中的欲望。但他也同时看见少年手臂上紫色的勒痕,口口上艳红的伤口,还有大腿内侧的割痕。 “如果你们想要,就先杀了我。” 顾飞晚猛地抬头,撞进颜苏充满恨意的眼里。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再也无法提出任何要求。即使他已打算带颜苏离开这个庄子,去外面游览春日风光,打算和他一起生活一辈子。他现在也已一句话都说不出。 顾飞晚疼惜地望着少年,替他将衣衫穿好,把人轻轻搂住,温柔道:“好好休息,明日我带你上街去玩儿。”他不再多说,揉了揉颜苏的头发,便走了。 颜苏感到房门已被关上,脚步声也渐渐走远,终于虚脱地歪倒在桌边。他不自觉揪住心口的衣物,那里疼得无以复加,似要立刻炸裂开来。他闭上眼,却怎么也控制不了泪水从眼角流出。 深浓的夜色里,顾飞晚根本睡不着觉,他一离开颜苏的屋子,就飞奔到司空任风的住处。床内吊着一丝不挂的少年,完全打开的双腿间捆绑着鲜红的细绳,口口里塞着带血的玉势。少年长发汗湿,紧贴在布满鞭痕的背上,勾着殷红的血如妖魔般鬼魅。他眼角媚色妖娆,杏口含着司空任风的口口,纤腰不断扭摆,见有人进来,竟将腰摆的更加卖力,似在邀请顾飞晚享用一般。 顾飞晚一眼就认出这个少年是那日带头将他拉入陷阱的孩子。他不得不承认,少年媚骨天成,那副身子的确销魂蚀骨、令人触之难忘。但是他此时一点感觉也没有,因为他脑中全充斥着颜苏遍布伤痕的脆弱躯体,他的心还在滴血,身体还在因愤怒而颤抖。 “你就是这样对他的?”顾飞晚眼神冰冷地看着床上衣衫齐整的男人。 司空任风瞟了他一眼,道:“是他惹我生气。”他冷哼一声,挺腰往少年口中送了一送,“要知道,这世上还没有谁敢拒绝我,就连穆清远都不敢当着我的面反驳。除了言墨。哼,他俩倒真是亲生父子。” 顾飞晚咬紧牙关,忍住冲上去揍人的欲望,恨声道:“你忘了是怎么承诺我的?” “所以我忍住了啊,没进去。”司空任风突然一把揪起少年头发将他翻过身去,拔掉他口口里的玉势,一个挺身插了进去,狠狠地撞击着。“要不然,你以为他能逍遥到现在?早就在我身下张腿求欢了!哈哈哈哈!”司空任风口中虽是笑着,可脸上恐怖的表情却让顾飞晚背上发寒。 他早已深刻地体会过这个人的残忍和恐怖。他并不屈服,但也不会傻傻的去惹他。司空任风还在折磨着少年,用尽手段发泄他心中的不快,头也不回地朝顾飞晚说:“你最好让他老实点儿,要不然等他登基之后,我可保不准会怎样对他。” “你……你说过会把他给我的,难道是要反悔?” “我自然不会反悔。但凭你,看得住他?”司空任风轻蔑地看了眼顾飞晚,道:“别看他总是一副柔弱模样,心里早不知盘算了多少东西。还是锁起来的好,以免祸起萧墙。” “哼!不必你操心!你要是敢动他,别怪我临阵倒戈!”顾飞晚一甩袖,怒气冲冲地走了。他刚走到屋外,就听见少年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嘶嚎。他闭了闭眼,紧握着拳头,飞速离开。 这一夜,顾飞晚睡得极不安稳,噩梦连连。梦中全是那个少年伤痕累累的身子和凄惨的嚎叫,而那张脸却不知为何竟是颜苏的。一整夜,顾飞晚竟被惊醒好几次,直到清晨才睡着。再醒来脑中一阵闷痛,顾飞晚揉着额角吃了些东西,窗外大亮,竟然已到正午。 他想起今日的安排,是要带颜苏出门走走,便很快收拾好去找颜苏。但他还未走到颜苏的院子,就发现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庄子里的下人似乎比前日更加小心谨慎,面色皆是惨白发青,个个如履薄冰。顾飞晚皱眉拦下一个青衣小厮,问道:“出了何事?你们怎么怕成这样。” 那青衣小厮跪在地上抖抖索索,一个字也说不出。顾飞晚心中烦躁,一把将他拽起,还未教训就见小厮惊恐地望着自己,眼神不自觉瞟向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是颜苏的院子。 顾飞晚浑身猛颤两下,扔掉小厮直奔颜苏院子而去。靠近了才看见院子外头的空地上架着柴禾,柴禾已烧成黑炭,有几个光膀子的壮汉从炭堆上扛下一个大缸,缸里似乎是滚水,里面还煮着什么东西。 顾飞晚正欲靠近,一个壮汉拦住他道:“公子莫要看。” 顾飞晚见这壮汉额上全是汗水,面色也隐隐发白,便问:“那里面是什么?” 壮汉顿了一瞬,道:“是人。” 顾飞晚僵直着,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是谁?” “李师爷。” 李师爷,就是那个小眼睛老头儿,顾飞晚也是前不久才知道他是司空任风的心腹。“为何?” 壮汉答:“主子说,李师爷得罪过院儿里的公子,将他烹煮了给公子出气。” 顾飞晚已顾不得其他,拔腿便朝院子里冲去。但只跑了一半,他便硬生生停住。因为他看见粉白院墙旁的一棵树上,吊着一个浑身光裸的人。 那人是个少年,是昨晚他才看见的少年,是到现在也没有穿衣服的少年。散乱的头发遮住他的脸,但那副身子顾飞晚却绝不会错认。少年遍体鳞伤,但这些伤痕都不足以引起顾飞晚的震惊,让他不能动弹的其实是少年身下的木棍。那根木棍有一臂粗细,一人高长,一端插在土里,另一端插在少年的口口。 血顺着木棍一直淌进泥土中,乍一看,会以为刚刚才下过雨,那里积了一个小水洼。 顾飞晚无法控制地后退,直退到台阶下,被石板一绊,险些摔倒。他这才惊醒过来,连忙转身闯进屋里。 屋里很黑很黑,让顾飞晚恐慌不已。他跌跌撞撞地摸到桌边,抖着手将灯点燃。昏暗的火光也只照亮了屋中的一角,但在那个角落旁边的黑暗处,顾飞晚发现了颜苏蜷缩着的身影。 他壮着胆子走过去,在颜苏身前蹲下。见颜苏没有反应,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颜苏的肩,颜苏猛的一抖,便又不动了。 顾飞晚小声唤道:“苏儿?” 颜苏还是没有反应。 “我带你出去,把手给我,好吗?” 顾飞晚耐心地等着,在烛火熄灭的前一刻,颜苏终于抬起头来。顾飞晚却呆住了。他从未见过颜苏这般绝望的模样。少年两眼无神,面色如纸,嘴唇却被鲜血染得殷红,一身雪白里衣沾了泥土拖在地板上。他受了多大刺激,顾飞晚能想象的出,可他不知道,也完全看不出颜苏此刻除了绝望还有什么别的情绪。 他要带他走。于是他拉起颜苏冰凉的手,没有说任何话,将他紧紧搂在怀里,不让他看见任何外界的污物,一直带他坐到了舒适的马车里。 马车渐渐驶离庄子,走进了满天满地的春意中。马夫选择的道路很平整,赶着白马沿一片矮松林缓缓前进,左边是延绵无尽的鲜嫩禾田,右边是片片相连的池塘,池水倒影着蓝湛湛的天空,将白云飘荡的轨迹全部照映。 南燕北归,声声清越鸟鸣滑过天际。顾飞晚掀开绿纱车帘,让清新的空气拂进车内,带来花香草香的味道,和鲜活的生机,他希望这样能让颜苏好过一些。 47.常海红泪(七) 绝望的气氛在奔驰的风中渐渐消散,余下苍白的寂静。顾飞晚搂着颜苏坐在车里,一行便是十日。他以为不会再听到颜苏说话时清清淡淡的声音,那种夹着荷花般淡雅香气的嗓音也不会再为他响起。 然而,在路过一片碧绿荷塘的时候,粉白色的尖荷星星点点散落在圆叶间,迷乱了人眼。顾飞晚还未从这份宁静中回过神,就听见耳边响起一个平静的声音。 “违抗他命令的人,就是被烹煮的下场。” 顾飞晚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颜苏在说话!在跟他说话! 马车里没有别人,除了颜苏自己,就只剩顾飞晚,他当然是在跟自己说话!顾飞晚抑制不住突来的激动,却又不敢吓着颜苏,便只能僵直着动作。他又听到颜苏说:“敢反抗他的人……”颜苏狠狠颤了一下,双眼空洞地道:“我记得那个孩子。” 顾飞晚猛的抱紧颜苏,他无法不这样做,他不愿意让怀里的人再受到一丝伤害,即使伤害来自过去,他也不愿意。“别想了,苏儿。我们已经离开那里,离开司空任风,他再也不能拿你怎样了。” 颜苏抬起头,迷茫地望着顾飞晚的脸,“他不会对付你吗?” 顾飞晚一愣,便摇了头,“我不会有事。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放松自己,其他的你都不要想。” “可我想他了。我想先生了。”颜苏眼神突然亮起来,他望进顾飞晚的眼里,蛊惑一般地道:“你能带我去见先生吗?” 顾飞晚怔愣地与他对视,仿佛那眼里的光从未消失过,此刻也是这般魅惑人心。被这双充满期望的眼睛看着,顾飞晚只觉心神荡漾,好像这时的少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那全身心的依赖在顾飞晚眼里竟是赤裸裸的渴求。他仿佛看到少年主动脱下单薄的衣衫,乖巧地伏在自己怀里,光裸的身子柔软而稚嫩,纤细的手臂搂着自己的脖子,脆弱的腰肢紧贴着自己,双腿竟缠绕在自己的腰上…… 顾飞晚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索性就这样沉沦也好。他一个用力,便将赤裸的少年按到在绒毯上,低头亲吻着那微张的浅色唇瓣。浅淡的甜味,一丝一丝滑入喉中,流入心里,彻底激起他身体的变化。顾飞晚顿时感觉到一股幸福甜蜜,在胸腔中不断涌动,他突然就想流出泪水来,然后笑着告诉自己,我顾飞晚也终于有人爱了。 炙热的欲望抵着冰凉的躯体,顾飞晚想为身下的人暖暖身子,但越是卖力地抚摸,他发现少年的身子越加冰冷。这种丝毫不带情欲的温度一下子将顾飞晚从头淋到脚。他猛的抬头,发现自己的确压在颜苏身上,颜苏也的确不着寸缕,可少年的眼紧紧闭着,下唇被他咬的发白,脸庞也全无血色。 “苏儿,我……”顾飞晚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他依稀记得脑中一阵发热,再看就见颜苏浑身赤裸伏在自己怀里,然后就没忍住。 颜苏睁开眼,平静地望着怔愣的顾飞晚,惨然一笑。他缓缓撑起身,伸手抚上顾飞晚的眼角,哑着声道:“是我今生负你。不管你是真爱我,还是需要这份爱,我都没法回应你。” 他冰凉的手指抹了抹顾飞晚的眼角,顾飞晚才发现自己真的流出了泪来。“苏儿……” “对不起。” “不。”顾飞晚一把抱住颜苏,将头埋在他颈间,喃喃道:“不要说。不要说……就这样让我抱抱,让我抱一会儿。”他没听到颜苏回答,但颜苏已不再动了。可顾飞晚怀抱着这样一具温软的身子,身下的欲望早蓄势待发,这会儿怎么也消不下去。 猛然的,他身子一僵!因为下身被一只冰凉的手掌握住,凉爽的温度让他不自觉抽送起来。直到他发泄之后,才发现那只手的主人是颜苏。 顾飞晚只能搂着少年,死紧死紧。 马车终于颠簸起来,因为他们已经进入城镇。车夫隔着门帘喊了声:“少爷,樊城到了。” “去别庄。” “是。” 顾飞晚拿了帕子为颜苏擦手,又捡起一旁的衣物替他穿好,才道:“你累了,先睡一会儿吧。” 颜苏点点头,便趴在顾飞晚身上阖眼睡去。他的确很累,这一觉睡到第二日正午才醒。醒来时肚饿非常,就见桌上已摆好了吃食。他刚坐到桌边,顾飞晚便一脚踏了进来。 “我也不知你喜欢吃什么,就让厨子将各样菜都做了一点。”顾飞晚坐到颜苏身边,替他盛了碗鲜汤,道:“你尝尝看。喜欢哪样菜,我叫厨子专门做。对了,还有糕点,你爱吃甜的还是不甜的?” 颜苏摇头道:“我吃不了多少东西,莫破费了。” “哪里是破费,我这庄子平日无人,好不容易你来了,我也想热闹热闹。”顾飞晚笑道。 “哟!那我还真来对了!”一人带大笑着飘进门,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加了块排骨扔进嘴里,道:“有我的地方,通常都是热闹非凡。就算不热闹,也会被我搅得热热闹闹!”他看顾飞晚瞪着自己,十分大方地摆摆手说:“不用谢我!别客气!” 顾飞晚冷哼道:“他又有什么破事儿?” 无痕燕眨眨眼,“大龙往这边来,主子挡住了正在劝,你看你是跑还是留?” 顾飞晚瞄了眼颜苏,见他没什么反应,便说:“我自有打算。你没事别往这里晃。” 无痕燕耸耸肩,又往嘴里扔了一块排骨,“我也有任务,不能失职啊。” 顾飞晚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无痕燕瞧瞧他的脸色,非常识相地端起一个盘子出去了。他前脚刚走,颜苏便放下竹筷,开口问道:“谁往这边来了?” 顾飞晚沉默着不愿答,颜苏抬头看他,思考一会儿竟道:“你们在骗我?” 他面色平静,望着顾飞晚的眼神复杂难辨。突然他站起身走到顾飞晚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肩问道:“是不是先生来了?他,他来……来找我吗?” 顾飞晚没有点头或是摇头,只是淡淡地看着颜苏,“司空任风想借言墨的名义复国,他一直在暗中劝言墨起事,言墨却屡次拒绝。司空任风便暗地查找你的线索,总算在前不久找到了。如今时机已成熟,言墨仍旧不肯答应复国,司空任风便想以你的名义推翻皇帝,光复前朝。”他望进颜苏眼里,仍旧以一种平淡至极的语气陈述道:“言墨是来阻止司空任风,不是来找你。” 颜苏浑身一颤,抓着顾飞晚肩膀的手也抖得厉害。他不再说什么,又坐回凳子上,望着满桌子吃食发起呆来。好半晌,才问:“那你呢?你为何要帮他?” “我顾家本是前朝开国元勋,先祖厌恶官场,便弃文从商。我本来就是前朝遗民,没什么帮不帮的说法。” 颜苏已无话可说,很多事情他的确不知道,关于颜家皇朝,关于前朝旧事,他几乎从未想过这些会有一天给他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变化。他也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前朝皇子的身份。 顾飞晚又道:“很多事很多人,并不像你表面上看到的那样。”他摸了摸颜苏的头发,柔声道:“别想太多,你只需按照命运给你安排的道路走就行了。我会保护你。” 颜苏垂眸不语,任他抚摸着自己披散的长发,他想到了薛流,即使他不再认言墨做知己,却还是朋友,他也会帮助言墨起事吗?还有付连玉,还有穆清远……他不知道的太多,不明白的也太多。他甚至连这次行动的对错都无法判断了。 当朝皇帝的确不是明君,但阿吉会做一个好皇帝,他答应过自己的。颜苏抬眼去看顾飞晚,抿了抿唇道:“阿吉是我弟弟,你们不能伤害他。” 顾飞晚皱眉想了会儿,“太子连世吉?” 颜苏颔首,“你们若伤他一根毫毛,我便与你决裂。” 顾飞晚一怔,不可置信地道:“苏儿!你不能保他!” “他还是个孩子,掀不起什么大浪。顾大哥,算我求你,别伤害他。”颜苏拉住顾飞晚的手,恳切地望着他的眼。 这般凝视,或许颜苏没觉得怎样,但顾飞晚实在是无法抵制颜苏的亲近,只要他看一眼自己、唤一声“顾大哥”、碰一碰他,顾飞晚的心就雀跃不已,就想立刻将人抱在怀里好好温存一番。 他暗暗自嘲,这世上难道还有第二个人能让他这样失去控制力么? “顾大哥,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你答应我,好不好?” 顾飞晚低头望向颜苏抓着自己越来越紧的手,敛了敛心神,郑重道:“那你也答应我一个要求。” 颜苏浑身猛颤,蓦地收回眼神,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动。顾飞晚知道他是误会了,他其实是想让颜苏叫他的名字,而不是把身体给他。但是,如果能让颜苏自己提出这个条件,岂不是更好。于是顾飞晚没有做声,只是期待地看着颜苏的发顶。 好半晌,颜苏微不可察地点了头。顾飞晚觉得自己快要飞起来,似乎立刻就能得到时间最顶级的幸福。 48.常海红泪(八) 颜苏在等,闭着眼安静地等着。也许,这真是要还的情债,逃不脱躲不掉。他想。 然而他终是没有等到顾飞晚的亲吻和抚摸,甚至任何让他难受的事情都没有发生。顾飞晚只是爱怜地拍了拍他的头顶,笑说:“你要答应我,快乐地活着,不要愁眉苦脸的。你也许不知道,你笑起来的样子,很美,很迷人。” 颜苏抬起头来看他。眼前的人很努力地笑着,英俊爽朗,但那双眼中流淌着的寂寞,颜苏很轻易就能看出。他不禁红了眼,伸出手去碰那双眸子。 顾飞晚一把将他的手抓在掌心,道:“莫哭。我看你流泪,心里难受。”可颜苏的泪已止不住,顾飞晚心头一颤,不受控制地倾身吻住少年的唇瓣。颜苏还在流泪,顾飞晚也不想放开。 但他总归不能一直这样吻下去。所以他很不舍地将人放开,道:“吃饱了吗?如果不累的话,我带你去玩儿。” 颜苏抹去泪点了头,顾飞晚便带他出门。樊城是个不大的城镇,却十分热闹,热闹的有些拥挤。他们坐着马车驶过人群熙攘的街道,驶出了城门,在一处湖边停下。顾飞晚跳下车,从马夫手里接过两支钓竿,递给颜苏一根。 他眨着眼道:“我们去钓鱼。” 这片湖很大,碧蓝碧蓝的映着天空的颜色,周围被一片翠绿竹林包围,安详无比。颜苏便坐在湖边垂钓。顾飞晚说:“今晚我们就吃这里的鱼,蒸炸烤煮,来一个全鱼宴。” 他神采飞扬,功力不凡,一会儿便是一条大鱼。而颜苏却什么也没钓到。顾飞晚瞧他,大笑着道:“我来教你!” 他手掌握住颜苏的手,教他如何掌握钓竿,如何耐心地等待鱼儿上钩,再将鱼拉起来。颜苏也认真地学着。他们就在这处静谧的湖边,吹着清凉的春风,满载而归。 他们俩竟也吃了整整三天的鱼。顾飞晚抚着胀鼓鼓的肚子道:“苏儿的手艺的确天下第一,恐怕我再也吃不惯我家厨子做的鱼了!” 颜苏放了碗筷轻轻笑着,“明日我可不做了。” 顾飞晚点头,“好。明天我们去游湖听曲。” 于是第二日,顾飞晚让人备了一艘画舫,泊在城边的夕照湖正中央,占了个最全的看景之处。二人坐在楼上,颜苏抱琴轻抚,顾飞晚喜笑颜开,又是舒畅几日。 这一天春意已到尽头,炎夏将临,顾飞晚也不舍颜苏出去晒,便换了辆马车。马车行的很稳,咕噜噜停在一座红瓦白墙的小阁楼前。阁楼里绿帘飘拂,草香弥漫,满眼皆是新绿。 二人坐了临街的位置,一低头就能看见街道上的各式玩意儿。他们没有点菜,菜肴却很快端了上来。顾飞晚笑道:“每张桌子的菜都是一样的,这里没有点菜的规矩。但无忧阁的菜式每日变化,你也不知道哪天会吃到什么样的东西。” 颜苏微微颔首,将桌上的菜色看了一遍,露出个浅笑,“很有趣。”他道。 顾飞晚也笑,为他布菜盛汤,忙的不亦乐乎。颜苏也没有推辞,只是偶尔和顾飞晚说上几句,再问一些樊城的事情。 他们吃的很慢,一边看街上的繁忙景色,一边闲聊。颜苏突然觉得心头一阵悸动,下意识往街头一瞟,竟看见一匹黑马从人群里冲出,而马上风尘仆仆的人,居然是言墨!他倏然站起,双眼直愣愣地盯着那个白色身影,“先生”两个字早已卡在喉头,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 颜苏仍沉浸在混乱的思绪里,嘴巴却突然被人捂住,身体也被拖着往后拉。他这才猛然惊醒!但言墨的身影已离他好远。 “唔唔……”颜苏两手扣住顾飞晚捂在他嘴上的手,拼了命地挣扎! “苏儿,你不能见他。”顾飞晚一边拖着颜苏往后躲,一边在他耳边轻声劝道:“苏儿,听我的话,不要再见他了。乖乖的,跟我走。” 眼看着窗口越来越远,颜苏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突然挣脱了顾飞晚的束缚,冲到窗边大喊道:“先……”然而他终究没有喊出口。因为他看到言墨骑着黑马在街角与另一匹枣红马相遇,他与马上的人相互说了什么,二人便立刻扬鞭朝城外奔去。 那匹枣红马上的人,是个身穿红衣的女人。 颜苏呆愣地扶着窗框,尘土飞扬早淹没了走远的身影,他站在飞尘之后,除却迷茫已一无所有。 顾飞晚见他如此,也不打扰,屏退了赶来报信的属下,他才皱起眉立在一旁仔细思索。这一呆一想,便到了华灯初上之时。 一夜无话。第二日极早,颜苏就被顾飞晚拉上马车,急急忙忙也不知是往何处赶路。行至半道,竟从密林中杀出一队黑衣蒙面人,手握长刀直砍向颜苏。霎时间马车周围又凭空出现一群白衣人,人手一柄长剑,与那些黑衣蒙面人打了起来。 载着两人的马车丝毫未停,一直往前冲,突然车身一个震颤,颜苏没坐稳一头撞进顾飞晚怀里。顾飞晚将他搂住,掀开车帘一看,车辕上哪有车夫的人影?马匹已不受控制地四处乱窜。再抬头一望,前方道路中断,尽头却是一道悬崖! 顾飞晚当机立断,左臂抱紧颜苏在怀,右手成掌聚气往车顶盖一拍!这一掌凝聚他十成功力,车盖却纹丝不动,他的右臂却隐隐发麻,顾飞晚顿时怔住!他再将四壁粗粗检查一番,嵌合处居然被铁水浇铸,是无论如何也破不开! 正焦急时,他怀里的颜苏竟突然动了! “苏儿!” “快跳!”颜苏一边大吼一边将顾飞晚往车门外推。 顾飞晚飞快地看了眼近在咫尺的悬崖,一把捞起颜苏就往道旁草地里扔去! 颜苏只觉身体被一股大力甩出,背部撞到坚硬的东西后,又滚了好半天才停下,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却发现眼前什么都没有!没有马车,没有顾飞晚,只有土地上被车轮压出的两道深深的车辙。那车辙从林中伸出,一直延伸到悬崖边上! 颜苏顾不上疼痛,跌跌撞撞跑到悬崖边往下望。下面一片墨绿,被大树冠遮的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状况。他大声喊了两句,回音震起几只小鸟,奔逃着飞走了。 周围瞬间又安静下来。这种安静让颜苏感觉自己是在睡梦中来到这片空谷,独自面对满山幽绿,怡然赏景一般。可胸中却空空荡荡,仿佛缺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他不禁使劲儿摇了摇脑袋,却感觉脑子更晕了。 “啪!” 这突兀的声音叫颜苏一惊,低头一看,悬崖边上不知何时竟扒了一只手!他立刻反应过来,连忙去拉。下面的人却突然朝他一笑:“要是……要是我死了,你是不是就会永远记得我?” “顾大哥,快上来!”颜苏拉住顾飞晚的另一只手,拼命往上扯。现在他什么问题也不想答,只想把人救到地面上来,而不是让他吊在狂风呼啸的悬崖上讲什么情深意重。 顾飞晚似乎也意识到这实在不是个适合讲情话的地方,便就着颜苏的手,蹬在山岩上几个用力,跳了上来。他拍拍衣服上的灰尘,笑道:“刚才可真是九死一生啊!” 颜苏抬眼看了他一下,点了点头。他垂眸整理着衣袍,感觉自己被顾飞晚抱住。那人只是抱着他笑,不停地笑。 “我很高兴。”他道。 颜苏不说话,但心里也是没来由的高兴轻松。 很快,白衣人赶来与他们会合,这次换了马匹直接赶路,等到了目的地,颜苏才发现这里是京城。 对于京城这个地方,颜苏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当他踏上这里繁华的土地时,很多早被遗忘的东西就不自觉浮现在脑海中。他看着窗前的花和山石,记起翠袖居幽深的庭院;望向碧蓝无云的天空,记起冷宫里一成不变的荒芜。 顾飞晚给他的院子当然不会是荒芜的,反而奢华繁荣胜似皇宫。一弯清渠,一架飞虹,一座花园,亭台楼阁间落,花廊水榭交错,熏笼蒸香袅绕。不像一个院子,倒像一座宫殿。自从住进来,颜苏还没有出去过,也再没有看见顾飞晚。似乎他突然间就消失了一样。所以当颜苏听见脚步声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人已到了他身后,双臂也已环上他的腰。 颜苏偏头,看见顾飞晚一脸倦容,轻声道:“很累?” “恩。”顾飞晚咕哝一声,身体一歪,将颜苏带倒在软榻上,遂闭眼睡去。 他睡得干脆,颜苏被他压住半身,却是难受的很。顾飞晚似乎真的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死,连无痕燕落到软榻边瞧了他半晌都没有感觉。 无痕燕捂嘴窃笑道:“小殿下,你可真是多情哦!这个男人还不错吧?” 颜苏瞪他一眼,小声道:“你胡说什么。” 无痕燕头一歪,眨眼道:“怎么,还没搞定呐?他对你这样好,连命都能不要,你还不愿意跟他?” “很多人都对我挺好的,我总不能每一个都跟。” 无痕燕煞有介事地点头,“是很多人对你好。穆清远自然要对他的小情人好一些,付连玉也不能放任他亲外甥受苦,纪呈霜那是对谁都掏心掏肺……” “你说够了?”颜苏冷冷道,“顾大哥对我好,我都记在心里。他肯为我抵命,我感怀在心。哪日他若要我以命相偿,我也绝无二话。只是我既认定一人,对顾大哥无意,他以真心相待,我总不能假意迎合。”他忽的垂了眸,轻声道:“我也不忍心骗他。他永远都是我的顾大哥。” 无痕燕瞅了会儿颜苏,突然摇摇头,口中喃喃道:“算了,我懒得管你。”他倏然转身,像燕子一样轻盈地飞向墙头,只扔下一句:“前狼后虎,你好自为之。” 49.覆舆江山(一) 前有狼后有虎?谁是狼,谁又是虎?半道上截杀他们的黑衣蒙面人是谁?颜苏还在思考这些问题,身后的人已经醒了。 “苏儿……”顾飞晚嘶哑的声音响在耳边,颜苏躲了躲,将一旁石桌上的清茶递给了他。顾飞晚润过喉,伸着懒腰笑道:“这一觉睡得真舒服。” “无痕燕来过了。”颜苏道。 顾飞晚皱眉,“他说什么?” “前狼后虎。” “前狼后虎?”顾飞晚思索一会儿,却是笑了,他眨着眼道:“我们举兵造反,自然危险重重,何止虎狼,妖魔鬼怪都是有的。”他拍了拍颜苏的发顶,“危险的事情交给我们,你只需呆在这里就行了。这里很安全。” 颜苏刚要点头,从天而降一个白衣人,在顾飞晚耳畔说了什么,顾飞晚立刻紧皱眉头,挥手让白衣人下去,朝颜苏道:“恐怕不能陪你了,你好好休息。” “恩,顾大哥去忙吧。” 颜苏看着顾飞晚匆匆离去,心头忽然升起一阵恐慌,脑海中也突然闪现出顾飞晚掉下悬崖的那一幕,仿佛他又站在那座悬崖边,迎着烈风,望着空荡荡的幽谷。 甩甩头,颜苏下了软榻,在屋里练了会儿字,一转眼便到吃晚饭的时间。顾飞晚没有出现,颜苏独自用过晚膳,沐浴后便歇息了。 这一觉睡得不太安稳,颜苏总觉得有谁在看着自己。他睁开眼望向漆黑的虚空,什么也看不见,但被人窥视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他翻身侧躺着,望着床前模模糊糊的影子发呆。他猛的一个激灵!冷汗瞬间湿透背上里衣。因为他竟然看见床边站了一个人! 那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站着,但颜苏就是知道他在盯着自己。颜苏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就这么僵直着躺在床上。那双眸子在月光下渐渐放出光亮,人的轮廓和脸部也渐渐清晰起来。颜苏不禁惊呼:“欧阳大哥!” 这人居然是欧阳希! 欧阳希微微颔首,一转身就坐在桌边,点燃了烛台上的半支蜡烛。颜苏披衣下床,坐到桌边给他倒了杯水,迟疑道:“欧阳大哥怎么来了?这个时候……”颜苏已经无法用平常的心态对待他,他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站在哪一边,于己是利是害。他定了定心神,露出个浅笑道:“欧阳大哥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欧阳希淡淡地望着颜苏,半晌却摇了摇头。 “欧阳大哥是刚刚赶到京城的么?”颜苏问。 欧阳希点头。 “我去叫管家给你安排个房间休息吧。” 欧阳希看着他,突然开口说道:“不必。” 颜苏皱眉,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床,随即叹了口气,苦笑道:“欧阳大哥若不嫌弃,便在我床上睡一晚?” 欧阳希仍旧摇头,颜苏已哭笑不得,突然眼前人影一晃,欧阳希就这么不见了。颜苏抬头一看,竟见他躺在梁椽上,隐于阴暗处,不仔细看还真不知道那里藏了个人。颜苏收回视线,吹熄桌上蜡烛,又躺回床上,盖好帷幔,几番思量才得以入睡。 第二日一早,颜苏吃过早饭,欧阳希才出现,不等他说什么,颜苏便道:“欧阳大哥,我们出去吧。” 欧阳希似是不解,皱眉看他。颜苏轻轻一笑只道:“顾大哥答应我今天可以出去玩儿。”他拉过欧阳希往外走,一边道:“我虽生在京城,却一次也没见过它的繁荣,欧阳大哥来过京城吗?能不能帮我介绍介绍?”说话间,两人已来到府门前,老管家并三个家丁将门一关,也不说话,就躬着身站在颜苏面前。 颜苏顿了顿,将怀中一块玉佩放在老管家眼前摇两下,道:“顾大哥昨日答应我今日可以出门,有欧阳大哥陪我。” 老管家见那的确是自家主子的信物,便嘱咐颜苏尽早回府,带人退了下去。 “顾大哥家里就这么几个人么?”颜苏喃喃道,大概是在问欧阳希,也可能是在自言自语。不管如何,他总归是能走出这个府门,去外面打探一点他想知道的消息。 来到街上,绕了好几条街,颜苏不停地说笑,欧阳希却一句话也没说,沉默的像根木头。直到中午,他们来到一个路口停下,欧阳希才开口道:“你要去那里?” 那里,指的是街口左边第三个楼,翠袖居。 颜苏没有回头,只远远望着那栋清冷的小楼,轻声道:“我在那里呆过三年,老板待我很好,我想去看看他。”说罢,颜苏已提步朝翠袖居走去,欧阳希一愣之后,也跟了上去。 楼里依旧如离开时那样,白天安安静静冷冷清清,丝毫看不见夜晚的喧嚣痕迹。颜苏朝开门的小厮和蔼一笑,叫他去叫紫月,说是故人来访。 紫月还未起,听小厮这样通报,一时也想不起来故人是谁。待下楼一看,见到颜苏清清淡淡地站在堂里,心头猛的一颤,脚下也不太稳了。“是……流琴?” “嗯,是我。”颜苏清雅笑着,那笑容和当年在翠袖居时一模一样,眼里的光却已不同。他走到紫月面前,笑道:“我回来看你。你还好吗?” 紫月愣愣地点了头,转眼看见一旁的欧阳希,心下便了然了。他拉着颜苏上楼,吩咐小厮端来几样糕点果酒,就与颜苏在屋里聊了起来。他们什么都聊,颜苏也不避讳欧阳希,说起在翠袖居的日子亦不觉尴尬。 “云舞还好吗?”颜苏问。 紫月笑笑,只道:“去年跟着一位少爷去了岫阳,年底便传来消息说是病死了。” 颜苏怔了一会儿,又问:“秀水顶了他么?” 紫月还是笑,“埋在后院那棵紫藤下头,他的琵琶给了后来的孩子。”苏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紫月又道:“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京城?若是专门回来看我,看罢就赶紧走吧。” 颜苏深深望着他的眼睛,苦笑道:“我恐怕还要在这儿待一段时间,过几日再来看你。”紫月没来得及拒绝,颜苏已站身往门外走去。紫月靠着栏杆看他离开,紧了紧手中的纸条,神色难明。 乘着夕阳余晖,颜苏和欧阳希坐在马车里打道回府。这辆马车是欧阳希进翠袖居的时候吩咐小厮去招来的,他总不能跟着颜苏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逛,那恐怕到了晚上都不一定回得了府里。 但即使乘车,也不能很快到达。顾府离烟柳巷不近,几乎隔了大半个京城。马车沿街慢悠悠行驶着,街边酒楼里飘出的菜香味直往车子里钻。颜苏一直瞧着车窗外的街道,像是发呆又像是专注地看风景。欧阳希则端直地坐在颜苏对面,没有丝毫表情和动作。 街上人来人往,颜苏到底在看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单纯地发呆罢了,连脑子里都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但是当他看见一辆马车车帘掀起,不小心露出里面的人的时候,颜苏的心狠狠跳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看风景,脑海中却已不再平静。他看见的人是付连玉。 “欧阳大哥?” 欧阳希朝他看过来。 “明天我们去看看穆相爷吧?” 欧阳希垂下眸,眉头又皱了起来。“我不想监视你。”他突然说道,“但你是我们的少主,很多事,我不能让你做。” 颜苏认真听着,欧阳希说得越多,透露的消息也就越多,但这个人就是不爱说话,颜苏怎么套也套不出一点情况。此刻欧阳希愿意说一些东西,颜苏自然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寻找蛛丝马迹。 但是欧阳希只说了这么两句就又闭上嘴巴,拿眼睛望着颜苏,似乎希望用眼神让颜苏明白他的意思。颜苏不禁抚额,他真的看不明白欧阳希的眼神啊。于是只能按照已知的线索猜测道:“顾大哥这段时间很忙吗?” 欧阳希点头。 “京城已是动荡不安?” 欧阳希沉默一会儿,也点了头。 “是不是要有大事发生了?” 这次欧阳希没有点头,却直直看着颜苏的眼睛,他道:“八月十五。” 颜苏一愣,再看欧阳希的眼神便是凛冽非常,“你站在哪边?”他直言问道。 欧阳希看着他,不躲不避,只道:“欧阳家。” 颜苏忽而笑了,他笑出了声,却不再去看欧阳希,而是侧首望向窗外铺满金黄的景色,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擦着从顾飞晚身上摸来的玉佩。 司空任风,司空任风,你要如何打进皇城,夺取那个皇位?那位子你坐得稳么? 颜苏在心里暗嘲,看着夕阳渐渐消失,顾府的大门已在眼前。 50.覆舆江山(二) 他们或许回来的太晚了些,老管家已经带着那三个家丁等在门口。颜苏瞧着老管家毕恭毕敬的姿势,问道:“顾大哥还没回来么?” 老管家目不斜视,躬身答道:“少爷最近很忙,宿在别院。时候不早,颜公子要先用晚膳还是先沐浴?” “先用晚膳吧。”颜苏道。 老管家利索地退下了,不一会儿颜苏和欧阳希便坐在屋里吃着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整个府里静悄悄的,仿佛做饭扫地包括洗衣服的下人一共才那么四个——老管家和那三个家丁。而此时他们已不知去了哪里。颜苏放下碗筷,给欧阳希和自己各倒了一杯酒。 欧阳希看着自己面前满满的一杯竹叶青,再看颜苏郑重严肃的表情,疑惑地皱起眉头。 “可愿与我赌一把?”颜苏道。 欧阳希拿起酒杯捻在指间,幽幽道:“赌输赢?” 颜苏点头,“赌司空任风的输赢。” 欧阳希盯了颜苏一会儿,放下酒杯,冷冷说:“你不了解他的势力,如何断定?” 颜苏摇头不答,只道:“我只赌他输,你呢?” “赢。” “好。”颜苏端起酒便一口喝干,望向欧阳希道:“那样的人,势力越大,越会四分五裂,人心也越容易叛离。不问别的,你欧阳家可是真心助他?”颜苏自顾惋惜,“你会输。” 欧阳希未喝杯中酒,坐在桌边垂着眸子,竟也不再答话。第二日清晨,颜苏刚起床还未清醒,就看见欧阳希笔直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说道:“无论如何,你都在司空任风的阵营里。他输,你也输。” 颜苏怔愣地望着欧阳希,突然觉得这人的内心一定不像外表这样古井无波,而是活泛得很。而且,也聪明无比。他突然又想到水阁诗会上设置的三道关卡,也是欧阳希一手设计,当时颜苏自己就对他赞叹不已。 正想着,门外走进一个白衣人,俯首在欧阳希耳边说了什么。只见欧阳希微微皱眉,便朝颜苏道:“收拾一下,一会儿跟我去个地方。” 这个地方是颜苏所熟悉的,甚至在前一天还去过,里面的人颜苏也是昨日才见过。但这一次,紫月只是躬身将他们迎到后院的一座矮屋前,敲两下门就退走了。他临走时悄悄看了颜苏一眼。 颜苏还来不及想紫月的身份以及那个眼神的意思,门就被打开了。他踏进屋里,看见司空任风也毫不意外,只是坐在他旁边的那个男人就有点奇怪了。司空任风却已开口:“王爷还有什么疑虑吗?” 他旁边的男人看了颜苏一会儿,大笑道:“是本王多疑了!之前冒犯司空老弟,还望你莫要见怪呀!” 司空任风也笑得和蔼非常,“王爷处事谨慎,在下自叹弗如。有些事,的确应该慎重考虑。没有尽早将皇子引荐给王爷,是在下的疏忽。” 定南王立刻摆手,“哎!现在不是见到了嘛,老弟你也没有骗我!”他豪爽地将桌子一拍,大笑道:“好!你我哥俩冰释前嫌,今儿个定要不醉不归!” “哈哈哈!王爷好度量!”司空任风已站起来,伸手引路,“我让紫月备了好酒好菜,保准王爷喜欢。说来,香兰阁的美人也十分想念王爷呢!” “哦?那我们可不能让美人等急了。”定南王大胡子一翘,双眼一眯,三两步跨出门槛,一眼也没看颜苏。 笑声很快走远,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门后的阴影斜斜地铺在地面上,将地板分成明暗两块。颜苏僵着脸回头,望向两人消失的方向,口中喃喃道:“他好像没有认出我。”颜苏却一眼认出了那个定南王。 欧阳希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看见颜苏的表情十分僵硬。脚步声传来,先前那个引路的妖娆男人缓缓走近,带着忧愁的神色站到二人面前,无奈地一摊手,朝颜苏道:“你也看到了。” 颜苏点头,“你是司空任风的人?” 紫月苦笑着,“京城不太平,我总要找个靠山。” 颜苏望了紫月一会儿,扯扯嘴角,朝欧阳希道:“欧阳大哥,我们回去吧。” 欧阳希点点头。紫月看着他们离开,直到两人的身影已经完全走出这个院子的时候,他也没再说一句话。 颜苏在心中微微叹息,他看着脚下踩过的石板路,湿润的泥土掺杂在深灰的缝隙间,不时冒着几株青翠的杂草,空气中漂浮着的湿气让他烦闷。但颜苏又有些庆幸,他在给紫月的纸条里没有透露出太多信息,即使紫月将纸条呈给司空任风,也没有关系。 只是少了这么一条渠道,颜苏不知道还能不能遇到突破口。然而巧合就是来得这样突然,他再一次看见了付连玉。 颜苏和欧阳希离开翠袖居,乘马车沿街往回走,在一座酒楼前发现顾飞晚怒气冲冲地往马车上跳,那辆马车一眨眼就跑远了。颜苏不经意间抬头,就看到楼上窗边倚着一人,举酒小啜,愁眉紧锁。 那人也是随意一瞥,就看见马车里的颜苏。 二人具是一愣。欧阳希就坐在颜苏旁边,付连玉自然也看到了他。于是付连玉换了雅间,三人同桌而聚。 这一席菜精致简单,巧嵌其中,付连玉执壶给欧阳希倒了一杯酒,便说:“你不常来京城,恐对这里不熟悉。来,尝尝京城特有的菜色。”付连玉热情地招待欧阳希,也不管他一张冷脸相对。 但欧阳希又怎听不出他对自己的委婉警告:不要带颜苏出来乱晃。于是他略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便低下头品尝桌上的美味。 付连玉无奈地笑笑,转而对颜苏道:“苏儿,你尝尝看,这些可有你喜欢的?” “付大哥费心了。”颜苏客气地说,却是面无表情。 付连玉一怔,随即脸色尴尬起来。他怎会忘记自己犯下的错误,怎会忘记因为他一时失言让颜苏和言墨陷入几乎万劫不复的困苦境地之中。此时此刻,面对看也不看自己一眼的颜苏,付连玉歉疚万分,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道歉或者安慰。因为在他看来,言墨和颜苏是绝对不能在一起的。 颜苏突然抬眼,看着付连玉变了几变的面色,他无法给出任何表情和动作。 付连玉也已发现颜苏放在自己脸上的目光,那目光平淡而无所求,疏离却不陌生。他觉得必须做点什么来打破这种无声的远离,可事实上他什么自然的动作也做不出来,什么顺口的话也说不出来。终于,他扯扯嘴角,露出个悲伤的苦笑:“对不起,苏儿。我,我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 “都过去了,付大哥。”颜苏淡淡地说着。他重又低下头,安静地吃着碗里的饭。 看见他这般冷静,付连玉心头突然生出一股子不安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很想开口问颜苏,是不是真的放下了?放下他和言墨的感情,打算忘记一切,连带着因为言墨认识的他们这些朋友也不要了? 然而他没有资格问这些。这种像是质问的问题,即使他是颜苏的舅舅,在他做出伤害颜苏的事情之后,他已不再有资格提问。 “苏儿。”付连玉轻唤了一声,“算起来,你还要叫我一声舅舅。你母亲是我的表姐,她早先时候给我写信,还提到过你。”他小心翼翼地说道,观察着颜苏的反应。可颜苏只是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其他该有的反应一样都没有,这让付连玉十分失望。“苏儿,能叫我一声舅舅吗?我想,表姐也一定希望你这样叫我的。” 颜苏没有抬头看他,但手里的筷子却是停下了。付连玉期待地盯着他,颜苏停顿了好一会儿,似乎立刻就要动了。 不料此时街上突然哄闹起来,喧嚣的喊声从街上猛的闯进雅间里。付连玉狠狠皱起眉,侧头往窗下看去。只见两队红缨禁卫军精神抖擞地往街道两边一站,后面紧跟着仪仗队,唰啦啦堵在街口,当头一匹枣红马上坐着一位身穿紫袍的年轻人。他抬手一挥,吵嚷的场面霎时安静下来。 那人坐在马上不动,也不说话,眼睛盯着斜对面的酒楼楼上,似乎在等什么人。 “大皇子。”付连玉突然出声。 颜苏朝他看去,付连玉指了指坐在马上的人,又指了指他身后的仪仗,道:“那是大皇子,他后面的是太子仪仗。” 颜苏心头一凛,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果然,他一转头,就看见那家酒楼里走出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孩子,正是阿吉! 51.覆舆江山(三) 一看到阿吉,端坐在枣红马上的大皇子就开口了:“太子殿下出宫,怎么也不多带几个人,若是遇到危险,连个报信的都没有。”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吉,语气轻蔑,继续道:“莫非太子殿下认为自己的功夫已经天下无敌了?” 阿吉沉着脸看他,缓缓说道:“有劳大皇子接驾。本宫走到哪里,你不是都能跟上吗?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哼。这次能及时找到太子,纯属运气。下次就不一定了。”大皇子脸上有些挂不住,转而不屑地瞧了眼阿吉走出的酒楼,“我倒是十分好奇,什么样的地方能让太子瞒着父皇悄悄出宫,还如此流连忘返?” 阿吉未回头,依旧冷着脸,微微仰首看向马上的大皇子。他虽站在酒楼前的台阶上,但比起坐在马背上的大皇子来说还是矮了许多。“这家酒楼我也是听舅舅提起的,据说集南北三大名厨,四方菜色俱全。我忍不住口腹之欲,便来尝尝鲜。” “哦?”大皇子显然不信,“那么以后有机会,还请太子也带小王来见识见识了。” 阿吉刚点头,就听见一道极刺耳的碎裂声划过,在安静的街道上十分突兀。众人不禁朝声音来源看去,却见斜对面酒馆的二楼上有一人匆匆站起,手中捏着碎掉的瓷杯,一副尴尬不知所措的模样。 一旁的白色人影一闪,就出现在窗口,俯视着街上安静诡异的画面。付连玉眉目稍敛,表情严肃,一手轻搭窗棂,静静地站在窗前。 百姓们立马窃窃私语起来,却见太子和大皇子没有丝毫责怪,反而一脸笑意地朝那方作揖。大皇子已开口道:“原来是付王爷,小王失礼了。” 付连玉朝他和善地点点头。阿吉已快步走到窗下,仰头拱手道:“小侄拜见舅舅。” “太子不必多礼。”付连玉站在窗前受了他二人的礼,又朝阿吉道:“方才大皇子说的在理,太子出行理当多带些人手,以防不测。” “是。”阿吉略微躬身,恭敬应下了。 大皇子仍旧没有下马,他坐在马鞍上看付连玉,“天色不早,小王还要带太子回宫,就不奉陪了。” 付连玉理解地点点头,温言道:“大皇子请。” 大皇子倨傲一笑,便看向矮他一半的阿吉。阿吉却没有瞟他,径直骑上一匹不起眼的栗色马,朝付连玉道过别便调转马头回宫。大皇子冷哼一声,黑着脸领着太子仪仗跟上。 颜苏没有机会看见阿吉和大皇子离开,因为他在故意打碎酒盏之后立刻被欧阳希箍住,几个翻转躲进了隔壁的雅间。趁着食客们的注意力都在窗外,欧阳希已经利索地把颜苏塞进后院的马车,抄小道回了顾府。 但是有一点颜苏却能肯定,阿吉一定看到了自己。于是颜苏向欧阳希诚恳地道了歉,并且乖乖地吃了饭,在房间里休息。 直到半夜听见欧阳希的身影掠过空气划出的声音时,颜苏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睁着清明的眼睛望向大花窗。 花窗的形状很特别,像是两朵花交叠在一起,木框花纹错落有致,被明亮的月色一照,便将优雅的图案斜斜映在浅棕的木地板上。 突然,那些图案被一个模糊的影子打乱,紧接着便是窗子被打开的声音。颜苏看见一个人从窗台上跳进屋里,瞄到床上的颜苏,身形一顿,随即拔腿跑来。 “文枫?” “是我!”常文枫一溜烟钻进床内,劈头就问:“你怎么回事?我以为你再不济也不会帮着定南王造反,你居然还真就站到那边去了!还有那个什么段玉秋,我和阿吉查了好久,京城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的消息。” “文枫!”颜苏无奈道,“你冷静一点,听我慢慢说。”他警惕地望了望外头,被常文枫一把拉回床帐里:“别看了,夜小子把人引得老远,有什么话你大胆地讲!” “夜小子?” “哎呀,你别管那么多,先解决我的问题!”常文枫盘膝坐在床内侧,一身夜行衣紧贴在他身上,他那两只漆黑的眸子则紧黏在颜苏身上,势要他讲出个一二来。 “好好。”颜苏轻叹一口气,只道:“我没有站在定南王这边。” 常文枫嘴张了一半正要反驳,颜苏已截住他的话头,继续道:“是他们要以我的名义举兵造反。我是被司空任风胁迫的。” 常文枫忽的皱起了眉,“司空任风,果真是他。”常文枫盯住颜苏道:“我们也是最近才查出来,司空任风就是黑白门门主,那个女孩子叫我们小心的白衣人也是他,而杀了女孩的人……” 颜苏点点头,面露怜惜,似是想起女孩倒在他怀里的那一幕,他不禁闭了眼,很快又睁开,道:“她死前说了一个‘是’字。其实不然,而是我听岔了。她说的,其实是‘司’,司空任风的‘司’。呵,我竟漏掉了这么大一个线索。” 常文枫拍拍颜苏的肩,将沉重扫走,问道:“那段玉秋呢?怎么回事?刑部那里没有立案,暗卫也没有查到京城里有这么一个人。” 这个结果倒让颜苏不解了,“飞天侠盗你可听说过?” 常文枫点头,“三重金锁匣、东海琉璃珠、玉珊瑚,桩桩件件,惊天动地,三岁小儿都知道的事,我哪能不知?” “我在庸德城的时候,穆清远和付连玉他们设计将飞天侠盗抓住,他明面上的身份是飞天班的台柱段玉秋。”颜苏道,“穆清远也已将他押解回京,交送刑部审议。我本盘算着你们能赶在判罪处刑之前将他救出,也好成为阿吉的一大助力。” “可我们确实没有查到他的下落。是不是穆清远根本就没有抓他?” 颜苏摇头,“我向穆清远求过情,可他‘铁面无私’得很,非要把段玉秋押回京城受审。”他蹙眉想着,突然灵机一动:“对了,段玉秋轻功高绝,天下无人能敌,说不定他在来京城的途中悄悄逃跑了?” 常文枫不禁拊掌,“对!就是这样。唉,让我们白查了!” 颜苏瞧他一眼,立刻严肃起来,“该你说了。” 常文枫一耸肩,便道:“我长话短说。京城里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我讲多了你也不一定搞得清楚,有些人你恐怕压根就不认识。” “啰嗦!” 常文枫双手举起,总算‘开门见山’了:“一共四派。太子一派,大皇子一派,定南王一派,中立一派。皇帝陛下身体不好,更无心政事,几乎没有保皇党。” 颜苏不禁瞪眼:“具体点!” “太子嘛,我和夜小子是挺他的,皇帝给他的暗卫也很靠谱。我最近才知道,原来他手上有皇帝给的虎符,倒还有恃无恐。就是阿吉年纪太小,不能服众。”常文枫的眉头此时已经皱起,他很是忧心地道:“那虎符也是阿吉很小的时候皇帝给的,但最近,皇帝似乎不太亲近阿吉,倒是大皇子十分得皇帝看重。我估计是后宫里的人做了手脚。大皇子在后宫一手遮天,处处压制阿吉。还有几个小皇子的势力浑水摸鱼,搅得后宫很不安宁。” “我发现你对皇帝的后宫很了解?” 常文枫狠狠地翻了个白眼,“我这是为了谁?为了哪个家伙的亲弟弟?” “你继续。” “大皇子的势力主要是外戚,他手中还握着一个营的禁卫军,距皇城最近,随时可以逼宫。京城一有动静,他们得到的消息最快,也能在最短时间内做出反应。”常文枫一边说着一边爬下床铺,摸到桌边给自己倒杯水,润润嗓子又道:“再来是定南王,他的军队虽远,但胜在人多,士兵优良,都是当年跟他一起打江山的老兵。他跟黑白门合作,江湖势力介入,如虎添翼。定南王这人有勇无谋,脑子里就是一包稻草,本不足为惧。但坏就坏在司空任风帮他!” 常文枫又坐到颜苏对面,“不止是司空任风,我还发现皇商顾家,大商贾欧阳家,付小王爷,玉笔寒霄,纪呈霜,这些人物几乎全站在那边!商、政、文、江湖,居然全绑在一起,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颜苏揉揉额角,涩然道:“怎么搞的,纪呈霜和寒霄这些文人掺和政变做什么?” 常文枫却道:“也不怪他们。”见颜苏疑惑,便解释说:“寒霄是既热血又好心,他帮被欺压的百姓讨伐贪官污吏,洋洋洒洒一篇檄文,用他的笔写出来,影响力自然不小。纪公子,唉。” “你叹什么气?” 常文枫搭耸着肩膀,愧疚道:“我上次不是怀疑他是不怀好意的‘白衣人’么。” “我们现在知道他不是。但你说你看见他掐着女孩的脖子,所以才怀疑的。” “那是因为他在被绑架的过程中见过那个孩子,想找他问清楚,可那女孩怎么也不肯告诉他,他也只是抓住女孩的肩膀想带她回客栈。是我看错了。”常文枫朝颜苏尴尬地笑笑,“这些是后来纪公子向我解释的。他是个很温柔的好人,一点也不怪我怀疑他。” 颜苏舒了口气,终于露出个安心的笑容:“我就说,纪大哥是个好人,他待我们多和善。” 52.覆舆江山(四) “是啊!”常文枫连连点头,嘻嘻笑着道:“我上个月才见过纪公子,他倒是十分明事理,还劝寒公子不要陷入司空任风的阴谋,可寒公子那脾气你也知道,血气方刚,太过冲动。” “有纪大哥看着寒大哥,舆论上你们倒不用操心。”颜苏侧首想了想,道:“文枫,帮我个忙。” “什么?” “让我和付大哥单独见个面,或许我能劝他站到阿吉那边去。毕竟阿吉也是他亲外甥。”颜苏一手扶住常文枫的肩,道:“司空任风你已见识过了,心机深沉手段阴险,他手下黑白门虽众,但其他各方心不齐,也只是一盘散沙。我们可以这样,先分化司空任风和定南王一派,使之四分五裂,势力分散。再制造机会引诱大皇子逼宫,利用定南王的军力消灭大皇子一派。我们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常文枫摸着下巴,思索一番,随即笑道:“颜苏啊颜苏,你不愧是皇家血脉,骨子里就带着争权夺利的天赋!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 “什么?” “这一招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比喻,更加贴切!” “是是,我的新科状元!”颜苏无奈道,“司空任风打算八月十五动手,我估计大皇子那边也是。现在只剩一个多月时间,你要抓紧了。” 常文枫郑重点头,立刻行动起来,“我知道了,两天之内,你等我的消息。”不等颜苏回答,他摸着黑又翻出窗外,顺着来路不一会儿就溜走了。 颜苏小心地将大花窗关好,揉着太阳穴坐回床上。初步的计划大致轮廓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来,但具体的细节,各种突变如何能顺理成章,让人不起疑心,每一弯每一绕都还要精打细算才行。 他皱着眉苦笑不已,又不能否认常文枫的评价。毕竟在翠袖居里也只有颜苏一人能安安稳稳地呆上三年而保持完璧之身,他若没一点手段,怎能做到如此地步?更不用说在定南王眼皮底下逃出京城。 过去的点点滴滴,在这样静谧又压抑的夜里,突然朝颜苏脑中涌来,沉闷的记忆夹带着无言的悲伤,像锤子一样钝钝地砸向脑壳,他不得不用尽全身力气阻挡这份凶狠的疼痛。当颜苏终于赶走那些记忆陷入昏睡的时候,他额上已布满了细细的冷汗。 难熬的夜晚已经过去,天明之时,颜苏缓缓睁眼,呆呆地躺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穿衣洗漱。他顶着沉重的脑袋晃到院子里,新鲜微凉的空气让人精神一振,顿时觉得浑身舒爽起来。 但就是这么一振,让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那个夜小子是谁! 叹口浊气,颜苏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腹中空空,猛然又发现另一个问题:现在还没有人来送早饭!那欧阳希回来了吗? 颜苏不禁皱眉,在院子外头走了一圈没发现一个下人,他又走远了些,还是一个人都没有看到。整个顾府好像一夜之间人走楼空,变成了一座空府。虽然本来也没几个人,但不至于一个不留吧?难不成是顾飞晚下令把人都叫走了? 颜苏猜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在府里四处走,四处找,终于在厨房旁边的柴房里找到了昏迷的四个人:一个老管家和三个家丁。 四个人迷迷糊糊醒来,却谁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柴房的。老管家拍掉身上的灰尘,向颜苏告了罪,才吩咐其中一个肤色较黑的家丁去煮饭,再吩咐另一个较高的家丁去喂马,剩下一个去扫院子。 他们分工真是明确。颜苏暗想。 “颜公子。”老管家躬身站在颜苏身侧,“老奴必须将此事禀告给主子,能否请您将昨晚的情况详细叙述一遍?” “自然。”颜苏没有提到常文枫,只说欧阳希追着黑影跃出墙头,到现在还未归府。 老管家一板一眼地将他的说辞记下,封了信纸离开。他去哪里找人送信,又或者是亲自送去顾飞晚那儿,颜苏不知道。颜苏只记得老管家走后,直到中午也没回来,那个喂马的家丁便出去寻,入夜未归。而欧阳希仍旧没有出现。 这样诡异的情况再也不能忽视,颜苏看了看剩下的两个家丁,虽然都是人高马大的汉子,却也不知他们能不能帮上忙。更何况,颜苏直觉认为这件事是常文枫动的手脚,他就更不能叫两人去捣乱。 颜苏按兵不动。等了两日,常文枫这小子没来,却等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颜小公子。”段玉秋黑衣束身,更显挺拔俊俏。他敲晕守门的两个家丁,笑盈盈地望着颜苏。 颜苏瞧了他半晌,怎么也想不通,只得问:“你……你在京城?” 段玉秋点头。 “可阿吉找不到你。” 段玉秋见他眉头紧皱,便解释道:“穆相爷命人押我回京受审,实际上却是救我一命。因为半道上他便派人杀了官差,暗中将我安排在京城的一处普通宅院。飞天班也没有解散,每个人都安然无恙。” “难怪阿吉打探不到你的消息,你根本就没有被押送刑部。”颜苏不禁笑了,“我猜猜看。你飞天侠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穆相爷救你,你自然是要报答他的。” “不错。” “你现在又现身来找我,莫非……” “是穆相叫我来保护你。” 颜苏叹了口气,“那么他是站在哪一边?” 段玉秋奇道:“穆相自然是站在你这边。” “呃……”颜苏顿时愣住,他怎么也想不到穆清远这样的人物竟会随自己站队,还是说他其实是站在前朝皇子这一边? 段玉秋见颜苏沉思,便道:“穆相不是贪图权贵之人。” 颜苏微怔,抬头朝段玉秋笑道:“我知道了。” 段玉秋也笑,“那我们这便走吧。” “能再等等吗?我有个朋友要来。” “好。” 颜苏和段玉秋也没有等多久,一顿饭的功夫,常文枫就来了。一来便指着段玉秋大呼小叫,颜苏一把按住他,“你激动什么?” “飞天侠盗诶!”常文枫好奇地在段玉秋身边转了一圈,“这么年轻?这么瘦弱?感觉和想象中不一样。” 段玉秋好笑道:“你想象中的飞天侠盗是什么样?” 常文枫眼中立刻闪现着崇拜的光芒:“白衣蒙面,飞镖在手,踏雪无痕,嫉恶如仇。” “大晚上去偷东西还要穿白衣服,你是嫌自己活得太久?”颜苏没好气道,“赶紧的,该干嘛干嘛!” “嘿嘿,收拾包袱跟我走吧。” 颜苏瞧着他忽而问道:“你把老管家他们怎么了?” “敲晕了呗!放心放心,不会出人命,但也万无一失。”常文枫摆摆手,见颜苏两手空空,便笑道:“得!轻装从简,这样更好!走吧!” 段玉秋道:“你们走在明处,我跟在暗处,也好随行保护。” 二人皆同意,大大方方去后院牵了马匹,从后门巷子转到偏僻的街上,顺着长长的窄街一路慢行。颜苏骑在马上,一抬手就能摘到黑瓦墙头垂下的杨柳枝,好像穿廊过院一样。 “那个夜小子是谁?”颜苏问。 常文枫回头一笑,“你猜。” 颜苏很想瞪他一眼,却还是说:“我猜不出来。” “你也真是贵人多忘事。”常文枫摇头晃脑道,“还记得清河镇的案子吗?和我们说过话的许夜,忘了?” 颜苏回想一会儿,总算是记起这么一个人。又听常文枫乐滋滋地说:“这小子可了不得!一身功夫连阿吉身边的影卫老大都夸赞不已。其实对于阿吉夺皇位我是很有信心的!毕竟有我们两个文武状元追随左右,怎么可能输!你说是吧?” “嗯。”颜苏好笑地看他在马上滔滔不绝地讲,也不怕被敌人发现了踪迹。 “你难道以为这一路只有我们三人?”常文枫突然道。“飞天侠盗应该已经遇见不少同行了。” 颜苏瞧着他笑盈盈的模样,举头往两边墙头看了看,笑道:“看来我是多此一举了?” “怎么会!你肯帮阿吉,是再好不过!”常文枫拉了拉缰绳,便下了马,“到了。” 这是一个十分简朴的院子,屋子也简单的很。但是屋外栽种着一盆一盆的牡丹花,朵朵精神,硬将院子的整体气质装点的富贵起来。阿吉就站在这些牡丹花簇拥着的石板道上,朝颜苏浅浅地笑着。即使他眼中闪现着跑上前去抱住哥哥的期望,但他还是退后一步,示意颜苏直接走进屋里。 屋中也站着一个人,他见到颜苏却是一副呆愣的表情,一会儿疑惑一会儿走神,望着颜苏的眼神复杂不已,对着他竟不知如何开口。 不料颜苏坦然唤道:“舅舅。” 付连玉怔愣后,欣慰地笑了。这笑容漾在他脸上就一直没有消失。他轻轻摆袖,让颜苏坐下,才一边倒茶一边说:“你怎么和太子走得这么近?他半道上截住我,我还道是要见谁呢。” “我曾在宫里呆过一段日子,阿吉很照顾我。他毕竟是我同母异父的亲弟弟。”颜苏捧茶喝了一口,又道:“我和他在宁山县的时候就见过面了,他身边的常文枫还是我的好友。” 付连玉点点头,手指捻着杯沿,瞧着颜苏道:“你肯喊我舅舅,我很开心。这下子,我便有两个外甥了。” 颜苏也眼中带笑,望着他说:“舅舅总归是舅舅,血缘是怎么也抹杀不掉的。只是舅舅忍心看两个亲外甥刀剑相向,同室操戈?” 付连玉忽而低低地笑了,“苏儿呀苏儿!才认我这个舅舅,也不和我说些体己话亲近亲近。若非你要当说客,恐怕也是不肯叫我一声‘舅舅’吧。” 听了这话,颜苏笑的有些无奈,“付大哥,我们还需亲近吗?其实我觉得叫付大哥才亲切许多,叫‘舅舅’实在别扭。当然,如果付大哥非要划清辈分的话,我还是会尊您为长辈的。” 付连玉仔细一想,确实如此。况且听颜苏叫“付大哥”也听习惯了,他又不是什么老顽固,确也不在乎这么个称呼。“也罢,只要你认我就行。” “我自然是认的。”颜苏又道:“付大哥整天听阿吉叫您舅舅,难道还听不够么?” “好了,苏儿,你这样反复提及,我还能不明白?你是想我帮太子么?”付连玉见颜苏点头,不等他开口,便道:“那你呢?如果太子夺位成功,你是决计不能舒坦过日子的。就算太子放过你,不在意你,他治下的满朝文武不可能放任你的存在。苏儿,朝廷这个地方,血缘亲情只能当做可利用的工具,一旦功成,你便没有全身而退的机会。不是我危言耸听,苏儿,你最好的结果也是被囚禁一生。你又忍心我看你落个这样的下场?” 这一席话听得颜苏哑口无言。囚禁一生,颜苏自然不愿。可他也不想做皇帝,更不想阿吉成为败寇输家。他还未想出第二套说辞,就被一道反驳的声音打断。 “我不会囚禁他!” 53.覆舆江山(五) 阿吉跨过门槛踏进屋里,直直望向付连玉眼里,郑重道:“我不会囚禁哥哥。我将封他做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保他一世富贵。” 付连玉也表情严肃,“一个挂名亲王,出不得京城,四周监视者众,和被囚禁有何区别?” 阿吉忙道:“我可以给他特权,随意进出京城。” 付连玉不禁冷笑,“且不论你天子脚下,京城之外,你如何保证他的安全?” “好了,你们两个!”颜苏忍不住打断,将阿吉拉来身边坐下,“当务之急不是讨论如何处理我,是如何对付敌人!” “苏儿。” “付大哥!”颜苏双眼盯住付连玉,一字一句地道:“事成之后,你认为司空任风会放过我吗?他又会放过你吗?”这一问让付连玉彻底愣住,颜苏继续道:“帮助司空任风,无异于自掘坟墓。你怎会看不透彻?” 付连玉怎会看不透彻?他当然知道司空任风的脾气和手段,就是因为知道,所以他不能冒险。颜苏看他沉思,此时也不说话。三人围坐桌边,每人一杯茶喝了好久。付连玉看了看颜苏又看了看阿吉,终是叹出一口气。但他什么都还没说,就听见一人大喊:“小心!”同时耳边响起破空之声,一支箭已破开窗纸从他眼前射过,直钉入西面墙壁! 紧接着箭雨从门窗外冲进屋内,密密麻麻,将三人逼在方木桌下动弹不得。付连玉将颜苏和阿吉护在怀里,忙抽空问:“还有别的门吗?” 阿吉一指床下,道:“那里有个暗道。但照这情形,还没过去我们就被扎死了。” “啊!”颜苏忽然惊叫一声,付连玉立刻慌了:“你伤到哪儿了?” 颜苏连连摇头,“我没受伤。可是,常文枫还在外面……” “嘶——”阿吉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一摸胳膊肘,竟被划了个大口子,鲜血立马染红了半只衣袖! “阿吉!”颜苏立刻撕下衣摆替阿吉草草包扎,就见房门被人一脚踢开,一个人夹着另一个人飞进屋里,后面跟着的人又是一脚把门关上,一阵掌风将箭雨挡开,得空冲到床上一把掀开床板,朝桌子底下的人喊道:“快过来!” 付连玉一眼认出段玉秋,立刻将一大一小抱在臂间,往地上一滚窜到床边,三人依次下了洞道,将箭钉在墙上地上的“咄咄”声挡在外头,这才松出一口气。 洞道里黑漆漆的,众人挤作一团,只听一个年轻而陌生的声音说:“黑白门,冲太子来的。” “司空任风忍不住了?”颜苏忖道,又觉得不太可能,因为他明明说要等八月十五动手的。更何况,对司空任风再怎么讨厌,也知道他心思缜密,做事都有计划。颜苏越想越觉奇怪,便道:“他不是这么鲁莽的人。挑这个时候对阿吉下手,有害而无利。” “不管他到底作何打算,我们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出去再说。”付连玉道,便问阿吉出口在什么方向。阿吉带领众人于洞道里摸黑前进,弯弯绕绕,上上下下,走了十分崎岖的道路之后,才终于得见阳光。 一道石门之外是正对夕阳的山林,橘黄色的暖光从稀疏笔直的树干间穿透而过,洒在淡黄色的尘土之上,铺在几人的脚前。 阿吉一手拉住颜苏一手抚着胸口喘气:“好长的暗道!幸好没有岔口。” 颜苏拍着阿吉的背替他顺气,自己也累得不行,“这是哪里?” 阿吉直起身子朝四方望了望,道:“这里是皇宫后山,在皇城的东北方向。”他身体一转,指向西南方露出的一角宫殿道:“那就是冷宫。” 金瓦暗淡的颜色隐没在昏黄的云层中,灰败的重檐和倾塌的垣墙于树林间隐约可见,大风一吹,茂密树冠就将宫殿的轮廓彻底遮去。常文枫甩了甩头,将头发上粘住的草屑甩掉,便问:“回宫?” 颜苏摇头:“如果黑白门有备而来,他们势必会在回宫的路上设埋伏。” 常文枫却攀着许夜嘿嘿一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们回宫向来不走寻常路,都是爬墙钻洞,偷偷地回去。” “翻冷宫的墙?钻冷宫的洞?”颜苏道。见常文枫和阿吉双双点头,他又忍不住叹气,“罢了,反正顾府我也不想回去。走吧。” 阿吉和常文枫已在前面带路,颜苏瞧了许夜几眼,那人却没有看他。许夜表情冷淡,眼神却时不时瞟向段玉秋,恐怕是觉得这人轻功极高,不自觉另眼相待,连颜苏这个“老朋友”也忘记了。 颜苏倒没有多想,回头看见付连玉脸色发苦,便轻声问道:“付大哥,有什么疑虑吗?” 付连玉回头望了望已被关严实的门,苦笑道:“我还是头一回钻暗道。想当年前朝覆灭,我也没这么狼狈过。”他又低头扯扯被划破的襟口,埋怨道:“就算是暗道,也该修的工整亮堂一些吧。” 走在前面的阿吉听了这话,回身笑道:“等舅舅哪天急着逃命,就不会嫌弃那暗道的寒酸了。那时候,有这么一个又黑又破的暗道能藏身,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说完他又转回身去。付连玉侧目瞧着那小小的背影,不禁发怔。他如何听不出阿吉故作轻松的语气。 细想来,付连玉的确从未逃过命。前朝覆灭之时,他付家正值鼎盛,莫说新皇对苏惜若恩宠有加,连带不敢动她母家,就算没有苏惜若这人,新皇也是动不了付家一分毫毛的。新旧交替,危急存亡之秋,付连玉也过得风光得意,哪里想过有朝一日需要一条暗道帮助逃命。虽然他刚刚已经经历过一回。 而阿吉这个孩子,贵为天潢贵胄,却想着如何逃命,如何布置逃命的暗道。这叫付连玉哑口无言,一时间竟心中酸楚得很。 他感到袖子被人扯住,一低头看见颜苏担忧却带笑地望着自己。 “付大哥恐怕连墙也未翻过吧?” 付连玉苦笑更甚,摇头道:“从未。我觐见皇帝,也只从正阳门乘轿而入,没人敢叫我走偏角门的。” “那也不可能去钻墙脚的洞了。” “莫说了。”付连玉道,“非要从冷宫钻洞进去么?” 颜苏忽的捂嘴笑了,“付大哥,你忘了你可以用轻功跃进去的。” 付连玉恍然大悟,一下子哭笑不得。但下一刻他就只能哭而笑不出来了。因为利箭破空的声音在一瞬间就来到了他的后方。付连玉立刻蹬踏而起,一个翻身上了一棵高树,那支射来的羽箭则已经插入地面三寸。 “啊!”颜苏惊呼间,手臂被疾飞而来的羽箭划破手臂。他却管不了那么多,直接奔向阿吉,将人往怀里一带,猛的往前跑去。段玉秋紧跟其后,掌风扫开飞来的利箭,保护他们不受伤。 “快跑!不要回头!”付连玉大喝一声,伸手往腰间一抹,立时抽出一柄软剑挡住铺天盖地而来的飞箭,脚下一蹬,便是数丈远。他和许夜两人断后,段玉秋带着颜苏、阿吉和常文枫三个孩子拼命奔逃,后面黑衣人紧追不舍,这么一来就偏离了方向,离皇城越来越远,也越跑越偏。 高大的树木飞快往后掠去,惊鸟不住啼鸣,血腥味直扑鼻间,几人渐渐感到疲惫,黑衣人却不见减少。突然阿吉一个踉跄跌倒在地,颜苏猝不及防也被带到地上。常文枫赶紧回身拉两人,他满头大汗惊慌道:“快起来!快!” “不行,我跑不动了!”阿吉撑了好几次都没爬起来,急的泪珠都被逼出来,“你们快跑吧,反正他们要的是我,你们快走!” 颜苏立马打断他:“说什么胡话!快起来!” 阿吉任自己的手被两人往上扯,看着瘫在地上酸软无力的双腿,只得嘴唇发白断断续续地道:“我不想连累你们,你们快走!” “嗤——”恰此时一支箭矢从旁射来,段玉秋眼疾手快一把将阿吉抱住往旁边灌木丛间一滚,堪堪避开一箭。再抬头,付连玉和许夜已与黑衣人战到了路中央,两人的衣衫都被红色染了大半,掺杂着扬起的昏黄尘土碎末草屑,已是狼狈至极。 颜苏见此情形,伸手就去解阿吉的腰带,常文枫反应极快,一把按在颜苏肩头:“你别做傻事。” 阿吉也随即反应过来,颜苏却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口中决然说道:“阿吉,我只求你一件事,放过言墨先生,他是我父亲,是我宁愿拿性命去换的人。你必须答应我。” 阿吉死死按住颜苏的手,却越按越抖得厉害。 颜苏手下不停,抬眼看他,“你也要好好活着,要对得起我这条命。”他很快将阿吉的湛蓝外袍扒下,往自己身上一披,再将自己的浅青外褂裹在阿吉身上,然后对段玉秋道:“麻烦段公子送我一程。” 段玉秋苦笑,“我会送你到最后,你休想半道又丢开我。” 颜苏只得答应,他深深望了常文枫一眼,便抱住段玉秋的腰。段玉秋搂着他瞬间提气,一转身朝林子深处飞去。 黑衣人发现这边的动静,一个转向,分了一半人手去追,剩下的一半负责抵挡付连玉和许夜。两人自然不知颜苏的掉包计,打得更加拼命。而躲在灌木丛里的阿吉,在抖出两滴眼泪后,立刻和常文枫往皇城方向跑,他必须去找援军,否则不仅是颜苏和段玉秋会死,付连玉和许夜都会死。 54.覆舆江山(六) 然而在他找到援军之前,黑衣人就已经用速度飞快的利箭将颜苏划伤,段玉秋也被射中好几箭,却仍抱着颜苏不停奔逃。“再坚持一会儿!” 颜苏只觉眼前的人影开始模糊,听见这声音,他张了张口道:“放下我,你自己逃吧。” “我既受命保护你,又怎么会扔下你不管?”段玉秋的手已经被颜苏的鲜血染湿,他的衣衫则被自己的血染透。 颜苏静静地卧在段玉秋臂间,似乎能感觉到血液带着体温渐渐流失,可他还来不及体会临近死亡的平静,疼痛还折磨着他的神经,救他的剑就已经斩掉了两个黑衣人。 拿剑的人是颜苏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忙的不可开交好久未见的顾飞晚。他一身白衣也尽染尘灰,剑上鲜血如绸,一挥就带起一道殷红痕迹。他跃到段玉秋身边,从他怀中接过颜苏,再一提气,两人便飞离了黑衣人的攻击范围。段玉秋也顿觉轻松许多,拼着最后的内力一跃数丈,远远抛下剩余的黑衣人。 颜苏已疼的快要昏迷过去,他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在流失,头靠在顾飞晚胸前也重的想要载到地上去。 “苏儿,千万别闭眼,看看我啊,你很久没见我了,不想我吗?”顾飞晚抱着他打趣儿道。 费力睁眼瞧着顾飞晚下巴上冒出的胡茬,颜苏呵呵笑了两声,“怎么不想,顾大哥一出门就不回来了。我好累,能不能睡一会儿……” 顾飞晚低头一看颜苏脸色,心里就凉了半截,却绝不能在此时停下,只好不停地在他耳边说话:“别睡,苏儿,你睁开眼睛看着我啊!苏儿!言墨一会儿就来了,你的先生马上就要来了,他就要来找你了!你千万不要睡着,会错过的,苏儿……” “先生……”颜苏嘴角弯起,却苦涩难当,“顾大哥,你骗我吗?” “不是,我没骗你。再坚持一会儿,就能看见言墨了。你听到了吗?我真的没有骗你。他来找你了!” 顾飞晚只能一遍一遍重复着“言墨快要来了”的消息,而他也真的没有骗颜苏。颜苏在快要呼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真的看见那人乘风而来,烈烈风声传递他一声焦急呼唤:“苏儿!” 颜苏猛的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盯着那袭白衣穿插在黑衣人之中,那柄挥舞出绚烂光芒的长剑也在颜苏明亮的眼里划过道道光痕。他呆呆地看着,竟连自己的伤也忘记了。 飞光迷眼,鲜血四溅,言墨就在不断倒下的黑衣人群之中越靠越近,终于在最后一人倒下的同时落在了颜苏面前。他扔了剑一把抱住浑身染血的少年,却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颜苏便已昏了过去。 他们再次四目相对,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言墨刚刚温好一碗清粥,一如既往地坐在颜苏床头,不期然就对上一双朦胧的眸子。 “先生?” 言墨微微一笑,“是我。”他将颜苏扶起,“好些了吗?你已昏睡两日了。” 颜苏的手搭在言墨腕子上,只觉掌下皮肤温热,指边衣衫清凉,不自觉握紧几分,眼睛则定定望着言墨带笑的脸。 “怎么,不认得了?”言墨好笑,也不抽出手腕,就让他紧紧地握着,眼神也不离开他脸上。 颜苏双唇微分,正要说什么,终是一声未发,嘴唇又抿了起来。他放开言墨的手腕,改为抓着锦被,将全身重力靠在背后的软枕上。 言墨微微一叹,起身端来一碗清粥,喂到颜苏嘴边。待见了碗底之后,他才重又开口:“有些话我本想等事情过后再和你说,但现在我已忍不住了。”言墨放下碗筷,扶住颜苏的肩,十分严肃地道:“苏儿,我爱你,不因为任何其他原因,只因为我的心这样告诉我,控制我靠近你。不管你怎么想,我都会带你走,并且和你生活一辈子。但是如果,你要我去坐那个位子,我就去争去夺,即便如此,你也要站在我身边,和我共享江山。总之,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 这番话说完,言墨便直直看着颜苏,他不需要颜苏回答或是同意,他只要在颜苏眼里看见他已听到了的意思就够了。 而颜苏也的确将这番话听得明明白白。他呆愣地开口,说:“我本在想,是该叫你……爹爹。” 言墨一怔,无奈道:“苏儿,你在意吗?” 颜苏抿了唇不说话,也不去看言墨。言墨却将他的脸抬起,迫使他望着自己,说道:“我不在意,你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便和我们无关了。”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悲戚,“苏儿,我可以求你吗?求你忘记我们的血缘关系,求你……爱我。” 这个“求”字让颜苏浑身一震,望向言墨的眼神便浓烈起来。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言墨的悲伤和哀求,这种不该在言墨身上出现的情绪,此时此刻他却看得明明白白。 “先生,爱是求不来的。”颜苏道,他又立刻接下去:“但你若求我不爱你,我也是绝对做不到的。” 言墨的眼因为这句话渐渐染上笑意,嘴角也缓缓地翘了起来。他低下头轻轻碰着颜苏的额角,竟压抑不住笑声,终于越笑越大声,连颜苏也受到感染笑得停不下来,直扑在他怀中。 “先生。”颜苏唤道,他的头还倚着言墨的胸膛。 “嗯?” “我们要帮阿吉。” “好。” 颜苏笑得嘴角弯弯,突然间想起一人,笑容立马不见了。言墨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便道:“不用担心顾飞晚。” 颜苏带着一分小心,问:“司空任风不会拿他怎样?” 言墨笑了笑,道:“你还不够了解司空这个人。他手段残忍,但对他认同的人是不会这样的。”见颜苏仍旧不明白,言墨解释道:“司空认同顾飞晚,所以才会与他合作,甚至是拼命拉拢他,就算顾飞晚做出什么违抗他意志的事,即使背叛,他也不会说要杀顾飞晚。所以不必担心。” 既然言墨这样说,那便没什么好担心的。颜苏展颜一笑,道:“黑白门的人几次三番要杀我,难道司空任风并不认同我?” “追杀你的人是定南王手下,他要做皇帝,又怎会放你在前面绊脚?”言墨顿了顿,仍是直言道:“司空就算不认同你,也不能现在杀了你,那对他的计划并无好处。” 颜苏了然一笑,又道:“那追杀阿吉的总归是黑白门了。” “黑白门拿了大皇子的钱财,自然要替他消灾。”言墨望了望窗外,便笑道:“今日阳光甚好,你可要出去转转?我叫宫人在湖边摆些点心茶水,累了也可坐着观荷。” “好。” 二人便从宫殿里慢悠悠走到花园中,待颜苏累了就坐在石桌旁歇息。言墨坐在他身边,拿一套茶具煮茶,他身后是开满荷花的荷塘,青绿粉白交错,水波粼光点缀,煞是美丽。言墨一抬头,就看见颜苏发痴的表情,轻轻一笑,倾身就在他嘴角吻了一下。 呆愣之后,颜苏也笑了,捧起茶杯放在唇边小啜着。 “哥——” 听到这声呼唤,颜苏立刻抬头,就见不远处的石子路上站着阿吉,委委屈屈地望着这边。颜苏便朝他招手,“阿吉,来!” 走到近前,阿吉向言墨行了个礼,言墨微微颔首,他便坐下,却仍是一副委屈的模样瞅着颜苏。 颜苏好笑道:“这是怎么了?” 阿吉瞅了颜苏好一会儿,才道:“哥哥你受了很重的伤。” “哪里有多严重,就是流了不少血,躺两天也好得差不多了。”颜苏将盛着点心的盘子推向阿吉,又问:“是不是关于皇位的事?” 阿吉一愣,眼神不受控制瞟向一边的言墨。颜苏柔柔笑着,“有什么难事说出来,我跟言墨先生会帮你的。”说罢,他也看着言墨。言墨只好点头。 阿吉才道:“父皇不知受了什么蛊惑,对大皇子亲近得很,今日差一点就要当众把皇位传给他。”颜苏和言墨互视一眼,又听阿吉似在自言自语地道:“八月十五,我们没时间了……” “莫急。”颜苏扶住阿吉的肩头,“办法总会有的。你先去调兵,让他们埋伏在皇城外。分散暗卫,抢占皇城最隐蔽的埋伏点。其他势力现在都捉襟见肘,你和我们呆在一起,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好,我这就去。”阿吉立刻就走了,连颜苏叫他吃些点心也没听见。 “这孩子,真是难为他了。”颜苏不禁叹息,再看言墨冷着脸,便道:“先生,阿吉还是个孩子,我做哥哥的,总该护着他才是。” 不料言墨冷哼一声,道:“他和他父亲一样的心计,哪需你帮忙。” “先生!”颜苏这会儿也笑不出来了,“小时候在宫里,阿吉帮过我很多。” 言墨愣住,随即便将颜苏搂在怀里,放柔了声音道:“是我不好。你想怎么帮?” 颜苏这才笑了,凑在言墨耳边小声说出自己的计划,言墨立时皱紧眉头,“我反对。” “先生!” “你不必再说,这样的计策乃下下策,断不能行。”言墨一扭脸便起身要走,颜苏顺势扯过他衣襟便咬上了他的唇,尖利的牙齿在唇上轻轻厮磨,温软的气息叫言墨哪里忍得住。正待深入品尝,却听颜苏甜腻的声音响起:“莫非先生不想看看?我穿上那身衣裳是什么样子?” 这倒是个十分诱人的条件。言墨眯起了眼。 “先生……”颜苏仍在撒娇,腻在言墨怀里动手动脚。终于叫他缴械投降,答应了这个下下之策。 55.覆舆江山(七) 十五月圆之夜,皇帝大宴朝臣,该来的人都来了,不该来的人也来了。皇帝正值壮年却难掩病容,他瘫坐在龙椅上安静地望着殿下其乐融融的场面,歌舞丝竹入不了他的眼和耳,因为他的心早已老去,甚至死亡,那快乐的人享受的东西他早已忘记。 酒过半酣,皇帝离开了大殿。他挥退宫人,独自走在昏暗的花园里。但就在这片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花田旁,他看见了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 这身影也是皇帝最为熟悉的,因为他朝思暮想、每日描画的就是这样一个白色的清瘦身影。 皇帝用尽全身力气奔向那片花田,终于使得视线里的身影变得清晰。而他也终于想起了快乐的人所享受的幸福。 “惜儿,真的是你!”皇帝伸出手想去碰那个人,可怎么也碰不到。他不相信地反复去试,却一次也没碰触到那抹白色。他不禁低喃道:“我是在做梦?还是你并没有出现,我看见的只是个幻象?” 他的表情忽的变得十分悲伤,“你既狠心离我而去,此时出现又是为了什么?”他的泪水也再无法忍住,猛的从眼眶里冲出,一下子洗刷掉眼里的混沌,“我知道,你是为了阿吉,为了我们的孩子,对不对?” “一定是的,你从来不在乎我……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们的孩子,任何人都不行。他们以为我已经老了,可我只是太想你,就想这么跟着你去。”皇帝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白色的身影在不知不觉中渐渐飘远,等皇帝再抬起头来,已经找不到任何白色的东西。他似乎真的做了个梦,梦见他想梦见的事物,然后满足地醒来。 他也的确满足,因为他立刻就回到了寝宫,拿出早准备好的遗诏,在空白处填入了连世吉的名字。皇帝满足地笑了,然后满足地上床睡觉。 子夜时分,装备精良的禁卫军悄无声息地将皇宫包围,大皇子却没有逼宫成功,因为他的禁卫军刚摆好架势,定南王的军队就从后方厮杀而来。 大皇子被禁卫军围在最里面,他手持长剑,剑还未出鞘,他的人已被定南王一支羽箭射穿了心脏。定南王坐在马背上仰天大笑,骄傲地看着自己训练有素的军队将禁卫军全部吞并。他似乎望见了近在咫尺的胜利,正要宣布他的登基,可他还没有骄傲到得意忘形,所以轻而易举地躲开了从暗处射来的暗器。 定南王已经抽出宝剑和一大群突然冒出的黑衣人战在一起。这些黑衣人身手十分了得,人数也越来越多。但定南王却不是被他们杀死的,而是猛吐一口黑血,双眼圆瞪,突然间就那样倒下了。 随即驾马晃晃悠悠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身白衣的司空任风。但他仍旧不是最后的赢家,因为此时,他无法前进一步。 而挡在他面前的有许多人。颜苏、言墨,穆清远,阿吉、常文枫、许夜,就连付连玉也站到了他的对立面。顾飞晚虽然没有走到颜苏那边去,但他也不允许司空任风的马再继续往前踏了。 司空任风低头望着顾飞晚,冷冷道:“我不杀你,你也不能拦我。” 顾飞晚却仰头直视他,“你可以杀我,但你不能往前走。” 司空任风眯起眼,视线却转向了汉白玉台阶之上的言墨,“我放你许多次。” 言墨点头,“不错。但我不能放你。” “你要杀我?” 言墨却摇头,“你救我叛军刀下,我不能杀你。” 司空任风忽的冷笑一下,高声道:“穆清远,穆相爷!你可要杀我?” 穆清远也摇头,淡然回道:“你我同窗十载,我不杀你。” “付连玉,付小王爷,你莫非要杀我?”司空任风又道。 付连玉却是叹了口气,“我若不认识你,是决计要杀了你的,但谁叫我不仅和你相识许久,还不止一点的了解你。就算要杀你,也不能经我的手。” 司空任风终于放声大笑,“很好!你们都不杀我,那我岂不是可以肆意妄为。” 他实在太狂妄,阿吉已看不下去,仰头大喝一声:“逆贼!你休要放肆!” 司空任风循声望去,便敛了笑容,眼神变得阴狠起来,“不错,这里也就你可以动手杀我。但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颜苏脚步一错,便挡在阿吉身前,朝司空任风道:“如果我要杀你,你觉得这里会有人反对吗?” 他说完,在场竟没有一人接话,这种默认的态度也表示肯定。司空任风的脸瞬间有些僵硬,继而又放松下来,“你?”他轻蔑地睨着颜苏,“我不认为你有什么能耐可以将我杀死。”他抽出腰间长剑指着颜苏,又指向阿吉、常文枫和许夜,“你们加起来也只能碰上我的一片衣角而已。” “这就够了。”颜苏道。“如果每个人都能碰到你的一片衣角,成千上万的人同时来碰,你是绝对无法全身而退的。不是吗?”他突然露出个狡猾的笑容,手中拿上一把小弓,“你认为你躲得开吗?” 司空任风已知道他要用什么方法来杀自己了。“就你一个?” “当然不是。”颜苏话落,阿吉、常文枫和许夜都拿出了自己准备的弓箭,而宫墙头上也闪起了密密麻麻的银光。 司空任风环视一圈,竟是笑了,“你以为就你们有弓箭么?” “那我们就来赌赌看,哪一个先倒。”说话间,颜苏已经瞄准司空任风的胸口,所有的弓箭也都瞄准了司空任风的身体。 黑白门的人很快反应过来,但他们再快也没有颜苏的箭快,因为颜苏的箭在他们搭弓的时候就已经射了出去。这支箭就像开战的信号——或者说它根本就是用来打破这场对峙的——它将凝滞的空气划破,紧跟而来的便是划开道道豁口的无数利箭。司空任风周围的空气突然间变得稀薄起来,冷冽的箭矢如旋风一样出现在他眼前,下一刻就要将他这个活人给绞碎。 然而司空任风毕竟不是那样简单的人物,他只轻轻一拍马鞍,整个身体就腾空飞了起来,避开所有箭矢。 可他还是被一支箭给射中了。就在他跃到马背上空的时候,被一支慢了一步的箭给射中了肩膀。这支箭是故意慢一步,故意瞄准那个位置的。 司空任风瞧着自己冒血的肩膀,突然就大笑起来,他眼里精光爆射,望向四周道:“射这支箭的人,是谁?敢不敢站出来?” 黑夜之下,司空任风一身白衣站在散开的人群中央,独自站在那片空出来的地方,他既不管自己被控制住的手下,也不管逃命的通道在哪里,只是执意地命令射中他的人现身。 而这个人也很干脆地踏出一步,手中搭着弓,指向司空任风。 “你?”司空任风看着许夜手中的大弓被缓缓拉开,突然大笑道:“再来!” 许夜毫不犹豫,射出一支又一支利箭,但却全部被司空任风用手掌接住,这致使他的双手鲜血淋漓。 “哈哈哈!你一定和我当年一样刻苦,才能练出这样的好箭法!” “嘣——” 箭矢破空,弓弦崩断,司空任风的笑声也戛然而止。他双目圆瞪,直直定定地望着许夜,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好箭法,应该一箭毙命。” 许夜的话音一落,司空任风也同时倒下。他雄伟的身躯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盖过此时所有声音,包括风声蝉鸣、刀剑跌落的金戈声。 好一会儿,寂静之中回响起极轻的脚步声,专门伺候皇帝的太监总管躬着身走到汉白玉阶之上,恭恭敬敬地道:“陛下请言墨先生殿内小叙。” 颜苏浑身一颤,险些拿不住弓,好在言墨及时将手按在他肩头,才避免出现什么突兀的声音。 言墨淡淡地道:“前面带路。” 太监总管又将腰弯的更低,恨不得直接贴到地上去。但他还是镇定地转身,带领言墨走向皇帝寝宫。 他们一离开,阿吉便下令自己的军队将黑白门的人全部抓捕,大皇子的禁卫军和定南王的叛军也很快被肃清,这位年幼的太子瞬间掌控了局面。 颜苏没有上前去拍阿吉的肩,他只是站在后面看着阿吉一本正经地发号施令。他小小的身躯独自站立在最高处,也将永远一个人站立下去。 颜苏的身边此时却站了许多人。常文枫搭着许夜的肩欣喜地称赞他,许夜则低头擦着断弦的弓。付连玉喟叹着望向阿吉的背影,穆清远则看着顾飞晚从白玉阶下一步一步走上来。颜苏也看见了他,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大概夜色太浓,将顾飞晚布满胡茬的脸也顺便抹去了。 很快,言墨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手中拿着一份金黄的诏书,他将之递给阿吉后,便一言不发地牵着颜苏离开。 夜晚又寂静又寒冷,颜苏握紧了言墨的手。他踏出宫门的时候,听见后方传来震天彻地的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颜苏不禁笑了,而言墨看见他这样欣悦的笑容,也跟着笑了。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一把抱起颜苏,蹬上高墙,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里。 ——正文完—— 番外:水阁再会 又是一年水阁诗会,馥郁梅香弥漫整个城镇,混杂着醇酒的香气,真叫人恨不得醉死在梅花林间。 被梅林包围的水阁已重新翻修,新装点的珠帘和画卷挂满了白墙。陆杨棋站在台上指挥着仆人将竹屏摆好,屏上的字仍然出自寒宵的手笔,但字里行间的潇洒不羁已经褪去,笔划精骨更显沉稳厚重。陆杨棋腰间仍旧别着那支笛子,这支笛子他也只在诗会这一天带在身上而已。 一声叹息响在耳旁,陆杨棋转头,看见薛流靠着台子边的立柱,便问:“怎么了?” “你那些东西还放在我别院里,再不拿走,我就要收利息了。” 陆杨棋摇摇头道:“你怎么一点也不感激我。” “感激你什么?” 陆杨棋拿白布擦着竹屏上的灰尘,一边道:“若不是我借故留下拦着你,你决计会参与到夺位之争里去,哪能像现在这样安然无恙、悠闲度日?” 薛流不说话了,沉默之后忽而冷笑,“你怎知我就会去搅那趟浑水?” 陆杨棋停下手中的活儿看他,笑道:“你真当我不知你原先就打算帮言墨夺位的?只因他是你的知己好友,无论如何你都会帮助他。后来你们决裂,我想你心里必定矛盾得很,还不知会做出什么傻事。我不仅救了你,也救了你们薛家。你怎么不该感激我?。” “呵!我们薛家!我们薛家不是一直与你合作无间么。”薛流忽的站直身子,道:“每日一分利,搬不搬全看你。我乐得帮你算账。” “好好好,怕了你了!我马上就叫人去搬东西。” 哼了声,薛流又瞧向竹屏上的字,道:“还是付连玉的诗?” 陆杨棋点头,忽而又笑了,“你也别嫉妒,他的诗不如你的诗珍贵。你薛流大才子的绝笔之卷已卖到天价,虽比不上宁山绝笔那样的宝物,但等你死后,一定不输于其价格。” 薛流笑道:“那你一定要活到我死之后,卖了我的诗,再把钱烧给我。” “一定!” 薛流又道:“这次欧阳出的什么考法?我也不参加诗会,可以提前知道吧。” 陆杨棋一扭头,下巴扬了扬,道:“你自己去问。” 薛流也扭头,果然看见欧阳希独自一人提着两坛酒往楼上走。他那身一成不变的蓝色褂子实在显眼,但酒坛还是第一次见他提,而且是用这种恣意酣醉的提法。薛流不禁好奇,他是想要自己一醉方休,还是和哪个好友来个醉卧高楼? 于是薛流悄悄跟上楼,见欧阳希提着酒坛进了东面雅间,便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好酒来了!穆清远,今儿个要是不把你灌醉,我就不叫顾飞晚!来,喝!” 穆清远似乎也有些醉了,此时听罢顾飞晚的醉话竟笑了起来,那笑声一如他的人一般清冷高傲。“你每月十五都来找我喝酒,却没有一次喝赢我!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喝酒,就是为了把自己喝醉!” “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喝醉?我明明是要灌醉你!但每次都是我先倒。” “你把自己灌醉,是为了说些胡话!你自己从来不会在清醒的时候说的话,全被我听在耳里。” 顾飞晚脑袋搁在酒坛边缘,望着穆清远痴痴地笑,“胡话?我说什么胡话了?你说说看。” 穆清远手执酒瓶,倚靠着窗下软榻,晕着脸庞道:“我不说。你酒醒后也不会记得。没必要说。” 顾飞晚从桌上爬起来去扯穆清远的袖子,“说嘛,反正一觉睡起来我也不记得,说说看有什么关系。” 穆清远瞧了他一眼,又喝下一口酒道:“我还是不说,因为等一会儿你再喝两口酒,就会自己说出来。” 顾飞晚不屑地哼哼,果然又喝下两口酒。此时他已望向窗外大片的梅花林,相携行走在梅林间的人影隐隐绰绰映在他眼中。“苏儿。”他突然开口唤道,“我快要将你忘记了,你不会怪我吧。” 穆清远就靠在软榻上听着顾飞晚左一句右一句地胡扯,“我真的是讨厌女人。梅榭那个讨人厌的丫头,趁火打劫的本事大得很。言墨你也真够讨厌,怎么就把这个女人带来京城膈应我!” “她梅家宝库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眼看就要不行了,偏偏这个女人独身来京城闯荡,处处与我作对,老是抢我生意,简直就是扫把星转世,专门克我的!” 顾飞晚还在胡言乱语,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根本不知道门外站着的女人就是他口中的梅榭丫头。 如今的梅榭已的确不是从前那个冲动的小丫头了,她自然不会与喝醉的酒鬼计较。她隔着门,冲雅间里顾飞晚的方向狠狠翻了个白眼,将手中的玉佩递给欧阳希,道:“苏儿叫我把这个还给那姓顾的。” 欧阳希接过玉佩,熟悉感让他想起许多事情。又听梅榭道:“顾家家大业大,光我一个丫头自然撼动不了他的地位。可我梅家好歹也是两朝皇商,足以和顾家一拼到底。前朝覆灭,我梅家临阵倒戈;先皇朝叛乱,他顾飞晚有助叛军。我们打平了!再以后,生意场上各凭本事。”梅榭望着欧阳希道:“这些话,也请你一字不落转告给那姓顾的。还有,替我说,我也非常讨厌他!” 梅榭重重地冷哼一声,转身下了楼梯。薛流和欧阳希看着梅榭那身耀眼的红衣消融在梅花林间,再也找不见她的身影。 躲在一棵艳红梅树后的常文枫终于舒出一口清气,拍着胸脯从树干后转出来,“幸好,幸好,我要不是躲得快,准得被这女人揪住说教。真搞不懂,怎么会有女人这样啰嗦,这样瞧不起男人的?” “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 常文枫回头,见付连玉和阿吉走来,便问:“她怎么不是一般的女人?不就是会做生意,会作诗会写文章么。” 付连玉负手笑道:“当年言墨可曾夸赞她是天下第一才女,而这样的才女还能在京城商道里说一不二,你觉得她是哪般的女人?” 常文枫倒吸一口气,“言墨先生真这样说过?” 付连玉点头。 “那她就是可怕的女人。”叹罢,常文枫脑袋一仰,骄傲地道:“才女是谁我管不着,我只管本状元是天下第一大才子!” 付连玉瞧着他忽的就叹了口气:“原先有个穆清远,现在又来了个常文枫,我什么时候才能扫清障碍,夺个头冠?” 常文枫嘿嘿笑道:“其实王爷就差一步,只要做到了自然可以摘得桂冠。” “哦?是什么?” “考状元呗!您没看见穆相和我都是状元出身?” “牵强附会!”阿吉瞪了他一眼,道:“水阁诗会,穆相爷还从未落败。你想抢他的名头,可是难如登天。” “哼!看着吧,要是我真胜过他,你怎么说?” 阿吉和付连玉对视一眼,笑道:“朕写一副大字,‘天下第一才子’,盖上玉玺,给你挂在水阁最上头,怎么样?” 常文枫眯起眼,远远望了会儿水阁最高檐,道:“就这么定了!”刚说完头上一阵劲风掠过,差点将他的玉冠给掀了。还未怒骂,又是一道风飞旋过去。 三人定睛一看,却是一青一白两个身影踏着轻功飞到了水阁顶上,一人一边,遥遥对峙。 穿青衣的是段玉秋,他皱着眉望向对面的无痕燕,道:“你为何总要跟着我?” 无痕燕一身白衣稳稳立着,嘴角弯弯,“我就是想和你比一比,到底谁的轻功天下第一。” 段玉秋眉头皱得更紧,“这有什么意义?你要天下第一,我让给你就是。” “放——”无痕燕立马收声,咳嗽一下,道:“谁要你让!我要堂堂正正地和你比试!” 段玉秋不禁好笑:“这么久以来,你可有一次追上我?” “你休要狂妄!” “我没有狂妄。” “那好!我们现在就来一次规规矩矩的比试!” 段玉秋点头,“好,怎么个比法?” 无痕燕一指梅林前的大湖对岸,道:“从这里到湖对岸那座攒花廊庑,其间不许借力,不许落地,谁先到谁就赢。” “咣——开始!”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还使劲儿敲了一下铜锣,段玉秋反应极快,在锣声响起的同时就已经掠了出去。无痕燕一愣,立刻飞身而起,口中大骂道:“谁特么敲的锣!别让老子抓到!” 手中还提着铜锣的许夜低头看了看,便把锣和锤子顺手递给一旁的常文枫,常文枫竟然十分顺手地给接下了!待他反应过来,手一抖,立刻扔掉铜锣。铜锣落地,又发出一声巨响,楼上窗口就探出一个醉醺醺的人来,大声道:“不是吹笛表示开始吗?今儿个改敲锣啦?欧阳你脑子坏掉了吗!这是比诗文比才学!你当是耍猴儿咧!” 被提名的欧阳希早已下了楼,站在外头观看两大轻功高手的比拼,此时听见顾飞晚这样说,一脚踢起地上的铜锣,朝窗口踢去! “啊——” 随着锣响而来的是顾飞晚的惊叫,那个雅间里,终于安静了。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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