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走可以。"玉轻尘静静的抬眸，"只是有一个条件。"
"放肆......"聂添衣蹙眉，"盟主肯放你走已是格外开恩，你居然还敢诸多要求？"
玉轻尘默然不语。
聂添衣不得已，道："什么要求？"
"......楚无念现在何处？"
聂添衣一怔，旋而拖长了尾调笑："哦，说来说去......原来你是怕我们为难了你的无念公子，真是难得你心心挂念......嘻嘻。"
玉轻尘的面色红白一阵，强忍着没有发作。
"告诉你也无妨，就当是我做了一件善事吧......"聂添衣眨了眨眼，"楚无念早在十天前就已经离开这里了呢。"
"......你说什么？"玉轻尘一时间怔住了，竟不知如何反应。
"算他运气好......若不是有小恨肯替他担当，他哪里能这么容易脱身？"聂添衣没有察觉玉轻尘的异样，继续道，"不过说起来，还真是奇怪......他出去了这么久，竟然没有回头来设法救你......这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呢。"
玉轻尘的身子微微一颤，半晌才冷道："不用你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聂添衣嗤嗤一笑，"说的也是......楚无念怎么说也是堂堂的皇室子孙，犯不着为了救你而再次身犯险境，与其在江湖上餐风露宿，果然还是回皇宫享受荣华富贵比较好吧？"
"......"
玉轻尘的面色，冷冰冰的煞白。
"总之......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在盟主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你还是趁早走吧。"
"还有一件事......"玉轻尘闭了眼眸，语调近乎低喃。
"什么？"聂添衣不动声色。
"我想去见我大哥，麻烦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
语调虽然生硬，却并没有敌意，那样无助的口吻，让聂添衣的身子猛地一颤。
"......拜托了，请你告诉我。"玉轻尘缓缓睁开眼，一瞬不转的望着聂添衣。
--那样明澈的眼眸......简直让人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半晌，聂添衣面上的笑容尽敛，幽幽一叹，道："他没有离开。"
玉轻尘的身子顿时僵住。
"他还留在神道盟，只是不再参与政事罢了。"聂添衣面无表情道。
"......"
"府邸西苑的枫树林，那里是他住的别苑。"
"......多谢。"
玉轻尘低低的开口。
短暂的沉寂之后，随着一阵金属的钝响，镣铐落了地，玉轻尘从石床上下来，径自出了牢门。
与石牢的阴寒湿重截然不同，外面晚风和煦，云层散去......空中残月朦胧。

 

 

第十一章

白色的晨雾从四方静静环抱着林木，空气里浸润着潮湿的凉意。
随着木板吱吱作响，从木廊上走下一名长发垂腰的绿衫少年，怀里抱着笤帚，扶在木柄上的手指纤柔白皙，似是十分灵巧。
一个人在竹枝围成的栅栏边，背倚而坐。
少年略一犹疑，仍是把笤帚放在一旁，举步朝那人走去。
映目而入的是那人身上白色的囚服，少年微微一惊。
玉轻尘静静的抬眸，无言的打量着眼前的人。
少年的脸靥丰嫩白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美丽而温润，睫毛细长。
"公子，你这样会着凉的，随我进屋吧。"惊讶的神色只是自眸中一闪而过，少年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笑脸相迎。
玉轻尘的眼眸却依然冰冷，带着刺人的寒意。
少年却不介意一般，自顾自笑道："公子不必多疑，我叫叠翠，就住在这里，我家主人之前交待过，如果有人来找他，就要我好生接待的。"
......心底蓦然一颤，很多念头在脑海里奔涌着，可是却一个都无法成形。
僵持了半晌，玉轻尘只默然起身，跟在少年身后缓步而行。
"请坐下休息一会儿......我去烧点儿热水给你。"少年说着，从窄廊上出去了。
这是一间相当整洁的屋子，看起来应该是少年的居室，墙边堆着线装的书本，四方的木桌边上，摆着久未使用的陈旧火盆。
没过多久，少年就撩开草帘走了进来，怀里抱着厚厚的一叠衣衫。
"这些是换洗的衣服，公子先去洗洗身子，我去给你准备些热菜。"
少年的声音热忱熟络，玉轻尘原本戒备的心情渐渐松缓，竟顺从的从他手里接过了衣衫。

带着鹅绒的竖领给僵冷的身体凭添了一丝暖意，玉轻尘把青花绣纹的厚重外衣拢在怀里，洗浴之后湿凉的秀发，异常柔顺的贴在颈侧。
叠翠早已在桌上摆好了饭菜，见玉轻尘出来，取过手边干净的布巾，立时迎上前去。
"我来帮你吧。"微微笑着，叠翠让他坐在木椅上，用手拢起那一头湿重的青丝，动作熟练的擦拭起来，力道绵柔而有劲。
玉轻尘心中有话，正不知如何开口的时候，叠翠倏然笑道："我自九岁那年跟着主人，到现在也有十余年了，除了现在的叶盟主，还从来没有见过长相能和主人相媲美的人......可是公子你和主人比起来，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
"对了，公子来这里，是想见我家主人吧？"
玉轻尘一怔，默然点头。
"等吃过饭，我就带你去找他。"叠翠说着，用一枝玉簪将他的长发绾起。
玉轻尘不说话，在桌前坐下了，一口一口的挟了饭菜，慢慢往腹里吞咽。
大约过了一刻，玉轻尘在叠翠端来的水盆里洗了手，却并未急着动身。
"公子？"叠翠不解，微微偏首望着玉轻尘。
"我想先去你家主人的居室看看。"
叠翠一怔，面露难色。
"不行？"玉轻尘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凌厉。
"不是不行......跟我来吧。"叠翠终于还是顺从的点了点头，领着他上了走廊。
房间在木廊的尽处。
室内依旧是简单的摆设，只赫然多了一个灵位--其间"夏侯希"三个血红的字，不期然刺痛了双眼。
"主人说过......如果你问起夏侯盟主的事，就要我如实告诉你实情，你愿意听么？"
玉轻尘不由自主的睫毛微颤。
叠翠只当他默许了，便将事情的始末娓娓转述了一遍。
"主人还说......你以前一直把夏侯盟主当作恩人看待，从今往后......也没有必要恨他。"
叠翠语罢，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叹，从一旁的案盒里取出了一支线香，递给了玉轻尘。
......窗外铺天的红叶灼灼而妖，白烟笼着黑漆漆的牌位，一室案香。
出了居室，踩着青石铺就的小路，两人穿过枫树林，来到了低矮的岩山脚下。
秋意正浓。
林间金菊盛开，道上兰桂飘香，白鸟鸣啼不止。
......墓碑已生苔。
有清扫过的痕迹，周围草不长，树荫却异常浓密。
一个人浑身素白，在墓前俯首端坐。
......山风掠过，唯见发丝轻扬。
玉轻尘的脚步顿住，霎那间周身血液冰冷，面颊上的血色也一点一点的退尽了。
叠翠默默的转身，下山去了。
玉轻舞缓缓回首。
目光胶着的瞬间，彼此都默默无言，耳畔只有虫声唧唧。
玉轻舞微微仰起脸，朝他莞尔一笑，但那笑容却满溢着哀愁，瘦削的身躯也似欲崩溃一般，让人看得心脏猛地揪紧，却又生生的泛着疼。
玉轻尘步步趋近，蓦然跪倒了，便埋首伏在他膝上，而后低泣不止。
玉轻舞唇角微动，最后只是用手环住了他的身体，顺着柔滑的长发细细的抚触。
朝阳自东边绕谷上升，红霞辉映着树下紧紧相拥的两个人，一时间四围寂然。
∷∷∷z∷∷y∷∷z∷∷z∷∷∷
眼泪已竭，有很长一段时间，玉轻尘只是睁着明澈的双眸，默默的感受着那个人的指尖在发际摸索的柔软触感。
半晌，玉轻舞像是叹息一般，幽幽道："......小尘，对不起。"
玉轻尘摇了摇头，抬眸迎上了他的视线："离开这里吧。"
"离开？"玉轻舞笑，"......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总之不要再待在这个地方了。"玉轻尘喃喃着伸手环住他的腰间。
"你不会懂的......已经逃不掉了。"
说话的时候，玉轻舞似乎凝神望着什么地方，可是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又只是望见了一碧朗朗的晴空......那里什么都没有。
"逃不掉什么？"
"......他的坟在这里，我不会逃到别处去的。"
许是他的语调过于悲戚，玉轻尘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玉轻舞摇头，面色如水沉静："也许你不相信......但是，我是不会离开的。"
"......理由呢？"玉轻尘的拳头不由得攥紧。
玉轻舞却似没有听懂一般，怔忡了半晌，才低低的开口道："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年有余......早就习惯了，你要我到别的地方去，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的。"
一股寒意蓦然从脚下蹿起，直直没入了心脏的位置......玉轻尘在一瞬间感到了揪心般的痛--眼前的人虽然活生生的就在身边，可是从那双乌黑沉静的眼睛里......却感觉不到对生的眷恋；被那样的一双眼睛望着，自己的心也在瞬间变得空空荡荡，虚浮着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了。
"你打算在这里过一辈子？"
"小尘......我很累了，哪里都不想去。"
玉轻尘的表情冻住一般，难以置信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玉轻舞被他激越的语调吓了一跳，不安的回望着他的眼睛。
"就算你觉得愧疚，也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玉轻尘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他已经死了。"
"不是因为愧疚，有一天你也会遇到那样一个人......"玉轻舞的声音哽住，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
"一年多了，我常常在想......自己对他是不是太过绝情了？我从来没有关心过他的喜好，也不知道他的过去......除了在松林堂与他相处的那段日子，这十余年对我来说，竟然是一片空白......"玉轻舞的视线不觉低垂，"他死之前，我每日想的都是怎么打败他，怎么为松林堂报仇，甚至没有对他真心的笑过一次......可是他死了以后，我却一直在后悔，没有他在身边，我甚至连日常的起居都做不到......他已不是此世之人，就算我过得开心或者不开心......他再也感觉不到了......一想到他不会知道，我就觉得心如刀绞......"
泪痕未干，玉轻舞的面色却渐渐回复了平静。
"如果小尘想留下来，我很高兴；但是如果小尘要走......"
"我不走。"玉轻尘打断了他的话。
"小尘？"
"我只要有你一个人就够了。"玉轻尘的语调恹恹的。
玉轻舞望着他，倏然笑了。
"笑什么？"
"你不走......那和你一起被关进地牢的那个人要怎么办？"
"他是皇子，自然是回他的皇宫去，跟我有什么相干。"玉轻尘咬牙道。
玉轻舞也不点破，只幽幽道："若是回了皇宫，那倒没有什么了......只是，你确定他是回宫了？"
玉轻尘不说话，表情淡漠。
"要是他没有回去，而是在半路上遭人暗杀了呢？"玉轻舞敛了笑，"你也知道，神道盟的人对他怀有芥蒂，二皇子又处心积虑与他为敌......"
"......那又如何？"
玉轻舞叹道："你扪心自问，真的一点都不担心么？要是他死了......"
玉轻尘的心陡然一颤......楚无念的影像瞬间在脑海里清晰莫名。
"也罢，既然你不关心，那么就留下来吧。"
玉轻舞从容起身，迈步往山下走去。
山风徐徐，玉轻尘静立原地，默然不语。
"......吏部侍郎柳长缨，现在人就在他府上。"
玉轻舞背对着玉轻尘蓦然开口，语调低柔。

 

 

第十二章
柳长缨自宫里回来不到半个时辰，府里的丫环银莲就慌慌张张的推门进来。
"大人，不好了，楚公子又吐血了。"
"你说什么？"柳长缨面上阴霾浮起，凝视着平伏在地的银莲。
银莲抬起头来，脸色近乎扭曲的苍白："昨天大夫看过还说已经没事了，可是奴婢早上到楚公子房间里，一进去就看见床边一大滩的血，楚公子还在不停的咳嗽，脸色很不好，没一会儿又晕过去了，奴婢赶紧去叫大夫，大夫给开了药方，可是楚公子一直不醒，药根本就没法喂......"
"大夫怎么说？"柳长缨打断了她的话。
"大夫说，楚公子的命是保住了，可是之前伤得太重，失血本来就多......眼下要是继续咳血，可能还有性命危险......"
柳长缨闭目沉思了半晌，猛地睁眼道："让他休息，吩咐其他的下人不要进去吵他，以后要是还有什么情况，记住，立刻过来禀报，要是迟了，当心你的脑袋。"
银莲腿下一软，扑通跪倒了，一边磕头一边抹着眼泪道："奴婢该死......奴婢没有照顾好公子，奴婢......"
"好了，下去吧。"柳长缨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
"是，奴婢告退......"银莲提起裙裾，退出门去。
柳长缨不紧不慢的点燃了薰香，淡淡的烟雾在房内徐徐缭绕，映得那副柔美的面颊愈发的幽寂朦胧。

是夜，柳府后苑被淡淡的月色照得一派清影静谧。
从暗处轻飘迫近的人影似非此世之人，那脚步声虽是踏在地上，一眼望去却又仿佛并未着地而行。
月下一双纤白的手，不期然扶上了门扉。
只用银丝略略挑动，门便应声而开。
来人脚下愈轻，却是径直往床榻行去。
楚无念阖眼躺在床上，面容比以前苍白，双颊也瘦削异常，只有散在枕边的长发仍是乌沉沉的一片。
玉轻尘怔怔的望着，心下不由陡然微颤。
大哥只说他住在柳宅，却没有说他是现在这个样子。
白天人多，看到有大夫不断的在这里进出，也不过是觉得有些释然而已--
因为想到当时聂添衣嘲笑自己的话......原来他不是不来救人，而是不能吧。
那天夜里自己铁了心要杀他，眼前这个人也只问了一句自己信不信他而已；他本来就不擅控制体内的气血，那时却断然用剑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就是这样，自己还忍心又刺了他一剑......那时候如注的血流历历在目，他摇晃着倒下的身影，明明看起来已经那么不堪一击，可要是和现在这副了无生气的样子比起来，却是好得太多了。
玉轻尘在床沿坐下，伸出的手在不可抑制的剧烈颤抖，好不容易探到了鼻息，感觉竟是微弱得似有若无。
想开口唤他，却在瞬间哑了口。
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叫过他的名字，也从来没有为此犯难过。
心下没来由的一阵酸楚，玉轻尘的手无力的收了回来。
本来只是打算来看一眼的......只要确定他没事，就立刻回去找大哥，从此以后，恐怕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脱离了神道盟，自己与他之间的纠葛也将就此斩断。
可是现在他这个样子......叫自己怎么能一走了之？
正心烦意乱的时候，床上的人却幽幽转醒了。
视线交遇的时候玉轻尘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一双澄澈的眼眸仍是一瞬不转的望着他。
"......是你。"楚无念的眼里竟然连一丝惊讶也无，只是淡淡的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又缓缓阖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