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开始下的雨，淅淅沥沥的轻敲地面。
楚无念沿着荒野的大道独自行走，身上早已是重裳湿透。
飘摇的风雨中，远远的传来寂寥的乐声，在荒野之间飞飏回荡。
循着乐声往前走，隐约可见一人坐于秋草中的一块平顶岩上，飘长的袖身被雨水打湿，如墨的青丝长长的垂挂到腰际。
楚无念眸光微闪，唇畔不觉露出了一抹浅笑。
玉轻尘把琵琶倒竖在膝盖上，用纤长素白的指尖在弦上猛然一拨。
琵琶的曲调，像是悠然离弦而去，没入黑暗中去了。
楚无念腰间斜斜挂着长剑，缓步走到近前。
......玉轻尘停了琴拨，琵琶的声音嘎然而止。
"你怎么会在这里？"楚无念的声音暗哑。
玉轻尘不说话，也不掉头。
"......你是在担心我昨夜未归，所以特地来寻我？"楚无念语调温和，眉眼带笑，"我昨夜追踪黑衣人而去，却不慎中了对方的迷药，一觉醒来已是晌午，所以......"
玉轻尘不待他说下去，倏然将琵琶砸断，指上顿时弦丝纠缠，在暮色中莹莹泛着寒光。
楚无念愕然一怔，道："你怎么了？......"
玉轻尘回身，眸色阴霾，面容异常苍白。
楚无念默默注视着他。
玉轻尘冰冷的回望着他，蓦然间手势变换，十指齐动。
锐利的银弦破空划出数道长弧，直逼楚无念而来。
楚无念淡淡一笑，手按腰间长剑，道："你还是想杀我么？......"
玉轻尘纵身跃起，绕至他身后，银色的弦丝立时连人带剑，将楚无念重重缚住。
"为什么？......"楚无念一动不动，面上缓缓浮上哀愁的阴影。
玉轻尘没有说话，瞬间将银弦收紧，浅淡的血丝自楚无念身上缓缓渗出。
"昨天晚上......你明明不是这样的。"楚无念敛了眸子，背对着玉轻尘低声道。
"我应该是什么样？"玉轻尘冷声道。
楚无念一怔，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你没有资格问我。"
"是么。"楚无念眼睫微颤，黯然道，"......那你应该给我一个理由。"
"......"
"你不要忘记，你曾经答应过我......"楚无念面沉若水，"在我没有解散神道盟之前，你不能杀我。"
"你......"玉轻尘的眸色微沉，忿然道，"好，上次是我技不如人......这一次，我定要叫你输得心服口服。"
"你是要和我再比一次？"
"是，如果你输了，前言撤回。"
"如果我赢了呢？"
"......等你赢了再说罢。"
玉轻尘猛地松开手指，银弦霎时间松脱而落。
楚无念默然回身，面上浮起一抹淡笑，道："......也好。"
玉轻尘周身泛寒，手里一柄白剑，明晃晃的纤尘不染。
楚无念缓缓拟剑于眉间。
两人的呼吸，在雨声中愈发显得清淡而虚幻。
玉轻尘如紫电般掠身而起，白剑划开雨帘，向楚无念断然斩下。
楚无念后跃，回剑架住他的剑锋，下一瞬间，玉轻尘回手一撩，剑锋擦过楚无念的喉咙。
血水混着雨水从颈上流淌而下，楚无念睁大眼睛，望着玉轻尘，眸中已无阴霾，却也没有憎恨之色。
"用不着手下留情，你不杀我，我也不会罢手。"玉轻尘语调冰冷。
"......在你心里，当我是什么？"
"......"玉轻尘双唇紧抿，不发一语。
"......我知道了。"
楚无念惨然一笑，朝着自己的手腕蓦然回手一剑。
"你......"玉轻尘愕然瞪视着他。
......血水顺着手腕淌下，渐渐染红了剑身，提着血剑的楚无念，神色肃然。
"你若真的不在乎，那就尽管动手罢。"
"......你以为我不敢么？"玉轻尘的眸色渐渐罩上一层寒冰。
楚无念唇角微弯，脚尖触地，执剑跃身而起。
玉轻尘虽然回剑挡住，却为其势所压，猛然后退了数步。
楚无念的目光，一瞬不转的望着他。
玉轻尘蓦然跪倒在地，趁着瞬间的空隙，反手将他的剑拨向一边，滚入了侧旁的乱草之中。
......素白的剑身上，沾染着斑斑的血迹。
玉轻尘不由得浑身一颤，握剑的手顿时抖得厉害。
楚无念凄然一笑，道："......你还要动手么？"
"......"
玉轻尘缓缓站起身来，与他瞪视了半晌，倏然将手上白剑飞掷而出。
......楚无念的长剑被正面击中，脱手飞上了半空，回落时撞在岩石顶端，立时反拨掉入草丛。
玉轻尘在瞬间纵身而起，飘然落在楚无念身后。
楚无念眉头微蹙，肩上顿时一凉。
玉轻尘的短剑，赫然紧贴着他的肩胛。
"......你输了。"
楚无念眸色微沉，道："......你还是不信我么？"
玉轻尘手腕一僵。

距离约二十来步的树下，一个人站在人高的荒草从中，朝这边缓步而来。
一袭剪裁得体的青衣，黑发用玉簪扎起，笑靥动人，熟悉中却带着几许陌生。
玉轻尘怔然望着，一时间静默不语。
"怎么？换了男装......你反而不认得我了？"苏小恨的面色比以前苍白，虽然在笑，双颊却略显消瘦。
"......只是不习惯罢了。"玉轻尘低声道。
楚无念静默了半晌，蓦然道："......苏小恨？"
"正是在下......"苏小恨唇角勾着冷笑，向着楚无念道，"托无念公子的福......在下决定从今往后......绝不再着女装了。"
"什么意思？"楚无念不动声色道。
"怎么？无念公子忘了么？"苏小恨吃吃笑道，"昨夜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我可是铭记于心呐。"
"昨夜？"楚无念不觉蹙眉，"原来你就是那个黑衣人么？"
"哈啊......无念公子该不会是得了失忆症，想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楚无念漠然道。
苏小恨笑："对......是我咎由自取，一切都是我的错。"
"你......"
"可是不管我对你做了什么......都比不上你过分罢？"苏小恨的眸色乍变，"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你对我做了那种事，就应该知道今天会有什么下场。"
"楚无念......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玉轻尘静静的开口道。
楚无念黯然闭了眼，道："我只问你一句话。"
"......说。"玉轻尘的语调清冷。
"你相信他......还是相信我？"
玉轻尘一怔，没有说话。
楚无念眸光微闪，了然道："......我明白了。"
"......明白了？"
"你动手罢。"
玉轻尘压低了声音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楚无念的语调微颤，"只是有句话......我不得不说。"
"......"
"我的命是你的，你随时可以取走。"楚无念慢声道，"只是，苏小恨这个人......不值得你如此信任。"
"说完了？"
"......嗯。"
......后背顿时剧痛袭来，短剑没入楚无念的身体，一时间血流如注。
楚无念身形微晃，终于无力的倒下。
玉轻尘蓦然松了手，别过脸去。

苏小恨幽幽望着眼前的一幕，倏然笑道："你不后悔？"
"......他没有资格这么说你。"玉轻尘的面色，冷冰冰的煞白。
"......哈哈。"
"你笑什么？"玉轻尘不解。
"我只是觉得你傻。"
从苏小恨瘦削的身体中，散发出与他的眼神一样凌厉的光棱。
"......什么意思？"
"对你玉轻尘而言......我苏小恨算什么？"苏小恨一字一顿道，"至多......你把我当成是唯一的朋友罢。"
"......"
"可是楚无念不一样......"苏小恨的眸光，凄楚莫名，"你为了朋友，居然可以杀了心爱的人......我难道不该说你傻么？"
"......住口。"
玉轻尘的身体，微微发颤。
"你一定不知道吧？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是配不上‘朋友'二字的。"苏小恨幽幽笑道，"这种人为了自己的私欲......说尽了谎话，根本毫无人性可言。"
"你想说什么？"玉轻尘注视着他道。
"我七岁的时候，父母双亡，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难过，人命在我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
"所以我杀人的时候......没有任何感觉。"
苏小恨的右手，赫然握着三根银针。
"你......"玉轻尘不解，愕然瞪视着他。
"要不要试试看？"苏小恨微微一笑，手势电疾回旋。
......银针刺中胸前，玉轻尘蓦然呼吸一窒，眼眸也瞬时睁大了。
"玉轻尘......你自以为冷心薄性，其实你比谁都脆弱。"苏小恨面上浮着薄笑，"你把我当成朋友，我却只是把你看成一颗棋子罢了......"
玉轻尘用手捂住胸前，面色惨白。
"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苏小恨在他面前蹲下，一字一句道，"如果你要怪......就怪你大哥罢。"
"唔......"玉轻尘的胸口剧烈起伏，面上蓦然染上一抹病色的朱红。
"如果不是你大哥坏了师父的大计，我也不会这么对你......"苏小恨继续道，"只要他乖乖交出盟主之位，我可以念在你今日对我的情分上，替他向师父求情，饶他一命......"
玉轻尘的身体颓然软倒，竟吐出一口鲜血。

第二十六章〖第一卷　完〗

苏小恨的眼神冰冷，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玉轻尘携起袖边，默默将唇畔的血水拭净，道："你说蜇雪是我大哥？"
"哈啊......"苏小恨笑，"蜇雪虽然常在盟中出入，性子却也极是僻静，且他素来蒙着面具，你认不出他也是情有可原。"
"......"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玉轻尘抬起头，用尖锐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苏小恨居高临下的望着跪伏在地的玉轻尘，眼里不觉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有什么关系么？"
"你们要的人是我......"玉轻尘的手，紧紧攥住身边的白剑，像是强忍着自胸口涌上的血腥之味，痛楚的咬紧了牙根，"不关他的事。"
"哦？......你在说谁？"苏小恨微微笑着，眸底一派明净。
"......放了楚无念。"
"呀......如果我没记错，亲手刺伤他的人......应该是你吧？还有他手腕上的伤口，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苏小恨吊着眉尖，故作惊讶状。
玉轻尘的胸口剧烈起伏，两颊透着深深的艳色；唇色绯红，宛若燃烧的焰火。
"还是说......你现在是在求我？"苏小恨吃吃笑道，"本来......你的无念公子可以不用死的，不过如果放任他不管，他一定会回头来坏事，这样的话，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借你的手把他解决掉，虽然有些麻烦......不过我认为这么做是十分必要的呢。"
"值得么......"玉轻尘痛楚的蹙眉，"为了那个野心勃勃的男人，不惜牺牲名节，背叛朋友......你做这一切，真的觉得无所谓么？"
苏小恨不说话，从那双澄净的眼眸中，无法窥见半点异色。
"我明明知道楚无念身患狂疾，也想过他是不是身不由己，可是一想到他伤害的人是你，脑海就无法保持清醒......"玉轻尘喘息渐重，面上的血色缓缓消退，"我知道这件事怨不得任何人......你们要怎么处置我，都没有关系......可是楚无念他......唔！......"
紧握着的白剑从手中掉落，隐忍压下的呕吐之感，再度自胸腔涌上，玉轻尘再度吐出大口鲜血，身子一阵摇晃，竟然颓然而倒。
苏小恨伫立于风雨交集下，荒野的乱草被风拂得宛如汹涌的浪潮，漆黑的覆发也不觉湿漉漉的随风飘动，耳畔雨声霏霏不绝......眼前一派夜色朦胧。

重重院落，层层飞檐，脉脉青萝掩翠屏。
屏门大敞，朱红的木制长廊连着青翠的堂前庭院，凉风徐徐，袭人如醉。
府内的侍女送上酒菜，手执酒壶往返于座次之间。
座首的男子一袭白羽氅衣，闲适的斜倚在玄色垫褥上，宽袖曳地，握着酒盏的修长手指肌色似玉，凝眉处目若点漆。
酒过半巡，年过半百的长衣老者自席上站起，亲手倒酒，沏了一杯端到唇边道："老身徐长义，愿以薄酒一杯，恭贺叶盟主即位！"
"恭喜叶盟主，贺喜叶盟主！"余下众人紧随其后，陆续执盏而起，面朝叶惊寒齐声道贺。
"有劳各位。"叶惊寒淡然勾起唇角，莞尔笑道。
"叶盟主即位，乃是众望所归，蜇雪势单力孤，资历又浅，仗着前盟主宠信一向目中无人，只凭着一时侥幸坐上盟主之位，我等早就看不顺眼了，这次算他聪明，知道退位让贤，叶盟主众望所归，实乃盟内之福！"
"蒙徐老缪赞，叶某定当竭尽所能，为朝廷效力。"
"哈哈，徐老说得对，叶盟主过谦了！此番叶盟主一举合并了仙人府，实在是大快人心啊！来来......今夜不醉无归！"
"对！不醉无归！"
盟内一向少有盛举，今日机会难得，众人群情高昂，在酒席上莫不谈笑风生，举杯庆贺。
不多时，聂添衣自侧门而入，容颜微俯，就于末座。
"添衣。"叶惊寒一声低唤，顿时座下寂然。
"是......"聂添衣肃身近前，恭声道，"不知盟主有何吩咐？"
"小恨呢？"叶惊寒面沉若水。
"他......"聂添衣神色微变，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把他叫来。"叶惊寒的语调不觉压低。
"......属下该死，请盟主责罚！"聂添衣单膝跪下，声音微颤。
"......说。"叶惊寒不动声色，座下众人，却是面面相觑。
"小恨闯入地牢，放走了楚无念......"
"什么？"
"苏小恨这么做，实在是太过分了！......"
座下顿时哗声四起，人人色变。
叶惊寒缓缓抬高一臂，廊下寂然。
"继续。"
聂添衣咬了咬下唇，断然回道："属下无能，没有拦住......只怕楚无念此时已不在盟内。"
座下有气愤不甘的，霍然起身道："盟主，楚无念处心积虑要与我神道盟为敌，唯有杀之方足以泄恨，苏小恨不但救了他，还私自把人放走......明显是对盟主有异心，请盟主准许属下前去追赶，取他二人性命！"
"对！请盟主下令，吾等定然不辱使命！"
一众门人群情愤然，廊外却蓦然出现了一道瘦削的人影，踏着庭中的落叶缓步而来。
随着脚步声渐近，从屏门进来一个令人目眩的青年。
漆黑的覆发及肩，素颜犹赛芙蓉，瞳黑如墨，唇若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