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沉稳的燕北归亦不由看呆了眼。
要知道练武之人生性警剔,若换了往日,他根本不必敲门,姜闲早早便出了声响。可今天,这两个当世的青年侠客在他推门进屋后仍睡得地暗天昏毫无反应,怎能不让燕北归动容?
幸而回过神来也不算慢,燕北归冲到姜闲身边正要察看,姜闲却似突然被惊扰到一般,将倒挂的脑袋缩了回来,嘴里叽里咕噜不晓得在嘟囔什么,侧身朝里窝着身子,双臂本能抱住一样东西继续呼呼大睡。
那东西不是其他,正是谭人仰的双脚。
燕北归啼笑皆非望着姜闲,心想原来是自己多想了,再转头看看床头的谭人仰,竟然对自己的双脚被人侵犯毫无所觉,依然睡得鼻沉眉稳。
这两人大概聊了整个晚上才睡下吧,否则怎会沉睡至此?
轻轻摇了摇头,蹑手蹑脚替两人整了整被子,燕北归悄悄带上了门。
屋里重又恢复宁静。
仔细倾听,仍能听出两个有节奏的均匀呼吸,一前一后似在呼应,可过了不多一会儿,只剩下一个一如既往,另一个却变得佛若叹息,悠长杳远之中带着一丝缠绵、一丝无奈、一丝迷惘……
兄友弟恭
一解了毒,谭人仰的皮外伤自不在话下,他本身底子极好,加上燕北归和吕妙雪的精心调养,好得自然比一般人快得多。
这日天未亮,许多人尚在安睡,原本宁静的院子里便已有剑光闪动的影子,这在以往的青松药庐可是闻所未闻的。只见一人精赤着上身,手执长剑,正练得投入。身上还清晰可见许多伤痕,新的,旧的,长的,短的,深的,浅的……正是新伤初愈的谭人仰。
整整两个时辰,偌大的院子里就只有谭人仰武动的身影。
月隐日升。
谭人仰洗完澡,换上件样式简洁的白衣,信步来到厅堂,适逢燕北归和吕妙雪刚刚落座。
“你很准时。”几日相处,夫妻二人与谭人仰渐渐熟络。
“自小习惯了。”谭人仰入座,胸挺背直,仿佛背后立了一把尺。
吕妙雪见状不由心想,就算这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恐怕他也会坐得这般一丝不苟吧?
“打小就这样?那你怎么受得了姜闲那个懒样儿?我就不信他小时候会乖乖听话,一早就能起来练功。哼,这些年可没有几天可以在早上看见他的。”
谭人仰微微一笑,“他是嗜睡了些。”
姜闲年幼时四处流浪,虽然孤苦凄凉,可以自由自在,事事由着性子,至于睡觉,或许是喜欢的,但亦更像他说的那般“与其弄不到吃的饿着难受,不如睡死了什么都不知道”。后来虽然跟着青田居士过上有温有暖的日子,可这习惯却是怎么也改不过来,每日为了要他早起练功,青田居士也不知费了多少脑筋用了多少办法,始终不曾凑效。不想偶然发现姜闲虽然把自己的话当作耳旁风,却不知为何却肯听进谭人仰的话去,于是试着将二人置于一室,同作同息,没想到果然有些用处!
谭人仰却是不知道师傅要姜闲早起曾弄过这么多事的,以前师傅也没让他跟姜闲一道练功,毕竟两人修习的武功不尽相同,然而现在既然同居一室,每日一到练功时间自然要喊他的。
日后,两人一同闯荡江湖,自然也是如此。只不过,姜闲逮住机会总会迷糊上一阵,以至于后来甚至骑在马上也能混沌一会儿不可谓不是一绝啊!
三人正吃着,只见一个人打着呵欠,拖着步子一摇三晃地走了进来,眼睛仍是迷蒙的,估计头脑也正游离着,不是姜闲是谁?惹得三人同时石化。
“哟,你今天中邪了啊?起这么早!”呆愕了一阵儿,吕妙雪张嘴道。
“你才中邪……就是睡不着了……总觉得有什么事……”姜闲伸着懒腰坐下来,勉力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些。
“过来。”谭人仰示意姜闲坐在自己身前,姜闲想都未想背对着他一屁股坐了下去。只见谭人仰双掌按住姜闲的双耳,手指在他后脑穴位上一阵轻重不同的按压,手法很是娴熟。
姜闲闭着眼睛,神情却越来越轻松。
“这种手法我还是第一次见……”雁北归看得有些出神。
“家乡的土办法。他总是这副要醒不醒的样子,有时候还会头疼,这么给他按几下,就会舒服得多。”谭人仰边动手边说道。
“你还真是……宠他!”吕妙雪轻呼。
谭人仰怔了怔,未及说话,姜闲却倏地睁开了眼,“你羡慕啊?北归平日伺候得你还不够?就差做牛做马了!”
“呸!那怎么一样,我们是夫妻,你们……”
话音未落,李叔进来禀报说是“太湖水月”的管事来了,要见姜闲。
姜闲猛一拍脑袋,一脸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事儿!嘿,那老头子记性倒好!”遂让李叔带那管事进来。
这“太湖水月”是镇上最出名的酒楼,正是董老爷子名下的产业。原来董老爷子心心念念记得姜闲上次所做的承诺,若他好好吃药养病,再不胡乱吃东西,姜闲便亲自下厨给他做‘药膳太湖蟹’。这眼看着食蟹最好的季节便要过去,董老爷子终于按捺不住了。
那管事道:“老爷已经在‘太湖水月’等了三天,只是总也等不见姜先生,所以差遣小的来请姜先生。”
“知道了。回去跟你家老爷子说,今天中午就在‘太湖水月’,让他等着。”
那管事欣喜之余似乎早已习惯了姜闲的“不尊重”,忙领命去了。
“怎么样啊各位,今天中午‘太湖水月’,一起去?”
“不了,我一会儿还要出诊。”姜闲不出,这活儿自然就落到了燕北归身上。事实虽然是事实,却也不尽是事实。
“嘿,谁受得了那老头啊!跟他一桌吃饭,我不是自己找气受么?要去你自己去。”还是吕妙雪心直口快,一语道尽玄机。
“他气你你不会气回去啊?”姜闲一脸不以为然。
“喝,你当然可以跟他没大没小,我和北归不一样,我们爷爷那辈儿才跟他平辈论交!不管怎么受气,看在祖宗的面子上也不能跟他当面翻脸啊!算了,跟你这毫无长幼观念的人没啥可说的。”吕妙雪饭碗一扔,起身走了。燕北归见状,道一声告罪,也出去了。
瞬间屋里只剩下姜闲和谭人仰。
“你呢?跟不跟我去?”
谭人仰却不正面回答,“这位老爷子……”
“哦,就是镇上一个出了名脾气暴躁的老头子,总爱跟我扯东扯西的。你也别光听妙雪的,老头子虽然脾气大了点,可有时候就像个小孩子,跟他抬抬杠,再拿吃的哄哄他也就是了,没那么难伺候!”
跟他抬抬杠,再拿吃的哄哄他……谭人仰不禁失笑。老人的寂寞不好排遣,尤其骄傲倔强的老人,就算刻意陪他也是不好说破,否则也是枉然。姜闲未必说得出道理,却做得极是,难怪老人家喜欢黏着他。
“好。”谭人仰点头应允。
太湖水月
日近正午。
姜闲说要去取些药材物什,让谭人仰在青松药庐门口等着,却不料甫一出门便撞见一个骑马的女子迎面而来。
一抹清雅的湖水蓝,正是几日未见踪影的落灯。
“落姑娘。”
“你的伤都好了?”落灯翻身下马,难掩意外神情。想不到短短几日,谭人仰竟恢复得如此惊人。
“已经好了。还未多谢落姑娘的救命之恩。”谭人仰言辞恳切。
“不必谢我。是你自己救了自己。”那晚,落灯在客栈门外发现了浑身是血的谭人仰,命是他自己捡回来的,她至多不过帮他找了大夫,而且她也不是单纯要救他。
两人一时无言。
落灯望着眼前这张英挺却带着淡淡疏离表情的面孔,不由想起五年前在隐秀谷初见面的情形。那一年,她刚满十三岁。
“这是谭大哥,这是姜大哥。这个可爱而美丽的小姑娘呢是我最最亲爱的妹妹——落灯。”她记得很清楚,当时落岚是这般介绍他们认识的。
“谭大哥,姜大哥。”她乖巧地叫人。
谭人仰朝她微微一笑,礼貌温和。他英俊的脸庞让她想起初升的太阳,亮堂堂暖融融的,却一点儿不刺眼。
姜闲却弯下腰盯着她的脸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那认真仔细的眼神几乎要将她的脸盯出一个洞来。
“落岚,你妹妹将来可比你要漂亮呢!”说话时,眉飞色舞。
落灯顿时脸上飞红。
落岚见状,忙揽过落灯在身边,笑道:“那是自然,我妹妹将来一定是举世无双的大美人,可惜你们两个太老了,没你们的份儿。”
“再过个五六年,我们两个才二十六七,哪里老了?跟你妹妹配啊,正合适……”
然后,落灯的脸更是红得仿佛一只熟透的苹果,头低得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胸口,然后,落岚挥起拳头朝姜闲打了过去,然后,姜闲大笑着跑开了……在她们家的花丛中、假山上、水廊间,一个奔逃得活像一只顽皮的猴子,一个围追得如同一只捕食的黄雀。
落灯也跟着咯咯直笑,被那两个灵动可爱的身影感染着。不经意回头看了看谭人仰,他也在笑,可那笑却是极淡极淡极淡的……现在想来,何止是淡,简直是淡漠,眼角眉梢全无笑意,仿佛是硬挤出来的……
这便是她对二人最初的印象,活泼爱闹的姜闲,深沉难测的谭人仰。
“两个人傻站着干什么呢?”姜闲一出门就看到两个人杵在那儿,如同两尊门神。
“没什么,我正跟落姑娘道谢呢。”
“落姑娘?你第一天认识她呀,叫得那么生分?”姜闲横扫了谭人仰一眼,“就叫名字。”
谭人仰低头一笑,从善如流,转而面向落灯,“落灯,是谭大哥疏忽了。”
落灯轻轻摇头,“你们要出去?”
“是啊。去吃饭……诶,你来得正好,一起去吧!”语出手动,姜闲伸手就要抓落灯的手。
落灯本能将手一收,那边姜闲的手亦被谭人仰拦住。
姜闲一怔,立时反应过来,打了个哈哈,“时间过得真快,都忘了落灯是大姑娘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说牵手就牵手了……好了,走吧,不然有人又该吹胡子瞪眼了!”
兴冲冲地率先走人的姜闲,并未见到身后两人精彩的面部变化,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被他瞧见了,也未必明白其中的意思,徒惹一脸糊涂罢了。
只是那心思各异的一男一女,皆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倒也未发现对方的异样,否则……
太湖水月。
三人前脚刚迈进门,突然身前便落下一大片阴影。
“谭大哥?”迎面的几人中有一个走了过来,难掩惊讶。那人年约二十三四,长相端正,气质儒雅,一副书生模样。
“骐遐?”谭人仰一见来人亦颇感意外。
“真的是你?!”确认了真人,那人面露激动之色,一把上前抓住了谭人仰的肩,“听说你受伤了,我还以为……”一时竟难继续。
“我没事。”谭人仰见此情形,忙将话题岔开去,伸手指了指那人身后,“你的朋友?”
那人怔了怔,立时醒悟过来,“是啊,看我都糊涂了。”
于是拉过身后几个年轻的男男女女,一一为谭人仰引见。
那厢寒暄得热闹,只看那几个年轻人的反应便知对谭人仰均仰慕已久,一朝得见,语无伦次地让旁人听了几乎快要笑掉大牙,可谭人仰温和有礼地一回话,便立时化解了尴尬,余下的只有佩服和信服。
落灯将目光收回,沉吟了一瞬,终于忍不住将目光落在姜闲身上。若在五年前,又有几个人只认得谭人仰却不识姜闲的呢?可如今……
然而,姜闲的反应却大大出乎落灯的意外。
只见他饶有兴味地望着那热闹的一群,竟还伸长了耳朵仔细倾听着双方的谈话,终了还不自觉地笑出声来,眼睛亮亮地盯着那厢某处,落灯凝神一瞧,可不正是谭人仰的背么。
“你笑什么?”思绪还未经过脑袋,落灯的嘴巴已经先憋不住了。
“呵呵呵呵……”姜闲笑着将眼神一转,直勾勾地看进落灯的眼眸,“你不觉得谭人仰那家伙很有趣么?”
落灯突然感觉脸上一阵燥热,忙将眼神放向谭人仰那处,“有趣?”
姜闲又是呵呵一笑,信手揉了揉落灯的头发,“还以为你长大了呢,原来还是个小孩子……不懂欣赏啊!”摇头叹息,煞是遗憾。
落灯呆住。
“姜先生。”不想那几个人里竟然有人认得姜闲,走过来对着姜闲就是一揖。是个小少年,眉清目秀的,年纪不过十三四。
“你……”有些眼熟,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姜闲挠挠头,眨巴眨巴眼睛,看了那少年许久。
那少年似乎不太敢与姜闲对视,只看了他一眼,便垂低了眼眸,“姜先生救人无数,自然不记得我了。但救命之恩林颐却是不敢忘的。”
“哦,哦。”仍忆不起什么,姜闲也不甚在意,“做大夫的,救人是应该的,不必放在心上。”
林颐正是当日在茶寮外被姜闲顺手救下的少年,闻言但笑不语,仿佛一切皆在其意料之中。
“姜先生,你终于来了!”正是早上来请人的管事,“老爷一个人在楼上等着呢,都不让人伺候……”
这时,那几个人正拥着谭人仰要往二楼去。
“哎……”那管事正要阻止,却被姜闲拦住。
“我们一起来的。”
那管事忙道:“哎,那我去给几位沏壶好茶!”
楼梯上,谭人仰朝姜闲看了一眼,姜闲嘴角一咧,随即便跟着上去了。
落灯和林颐见状,各有所思,皆低着头默默走在他身后。
原来原来
诡异!
楼上偌大的地方尽是些空桌子,独独最东边的桌子旁坐着一个人,正皱巴着脸不知在生谁的气。
先上楼的几人,惊讶之后,看清其人,除了谭人仰外,频频倒吸冷气,一时之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那坐上之人不是别人,正是镇上人人避之不及的董老爷子。
还是那被谭人仰唤作“骐遐”的年轻人先定了定神,径自走上前去问安。
“爹。”
董老爷子冷哼一声算作回答,依旧拉长着脸。
“董爷爷。”后面跟上的一男一女忙一起作揖。
“嗯。”董老爷子脸色稍霁,“你们爷爷可好?”
“好……”男子答着,却不知该接什么话,偷眼望了一下董骐遐。
董骐遐微微一笑,“我今天早上才见过林伯父,神清气朗的,跟爹一样精神。”
林家也是镇上的大户人家,不同于董家的经商,却是实实在在的书香门第,出过几朝大官,但始终留根于此。如今的林老爷跟董老爷子认识整整五十年了,交情自然不一般。那一男一女正是林老爷的长孙林赜和二孙女林姝,林颐则排行末,都尚未满十八岁。而董老爷子共有四子二女,小儿子董骐遐乃其四十六岁时所出,辈分虽高,年纪却跟几个侄子侄女相差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