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来，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嗯。"楚无念仍是淡淡的笑，"这些年老是让你帮着我，是时候歇歇了。"
"为了帮先生报仇，你连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了？"柳长缨语调阴柔，"我和你不过是自小一同向先生学艺的同伴，你可以不用管我......可三殿下却是你的至亲手足，难道你也打算一句话都不说，把他一个人丢在这虎狼之地，就这样一走了之么？"
"不是有你在么？"楚无念笑。
"什么意思？"柳长缨不动声色道。
"要是亭桢问起，你就说我是出宫拜访先生故居吧。"楚无念静静的开口道，"宫里的事虽然凶险，毕竟都只是在暗处使坏罢了，只要你肯答应照顾亭桢，我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你就这么信任我？"柳长缨微微眯起眼睛笑。
"在这个宫里，如果连你都不能信任......那我还能相信谁呢？"楚无念淡然道，"要说真的有谁忍心对亭桢下手，除了亭佑之外，恐怕没有人有这个能耐吧？......只要你能防着亭佑，不让亭桢陷入是非之中，那么不论是太子之位还是其他的什么，全部留给亭佑也好。"
"你说的，可是真心话？"柳长缨凝神望着他道，"只要能保三殿下安然，就算将帝位让给亭佑也无所谓？"
"嗯。"楚无念颔首。
"......我明白了，你放心吧，三殿下不会有事的。"
"还有一件事......"楚无念面露忧色。
"你是在担心圣上吧。"柳长缨神色沉郁，"虽然圣上说要和你断绝父子关系，但是血浓于水，怎么可能说断就断？火烧香殿的事情早就过去了，或许有一天......圣上也会后悔当初的决定，等到那个时候......"
"没用的。"
"什么......"
"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说什么也不会改变。"楚无念黯然道，"更何况他是一国之君，一旦下了旨意，就绝无更改的可能，我明明知道这一点......可是却并没有后悔。"
"......"
楚无念低垂了眼帘道："恐怕这辈子......我都只能做个不肖子孙了。"
"你放心吧，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我会通知你回宫的。"柳长缨面上浮着一抹薄笑，"还有......如果在外面遇到什么事，要记得来找我，千万不要硬撑。"
"嗯，以后宫里的事就交给你了。"楚无念伸手扶上了友人的肩膀，"亭桢比我们都小，脾性上也许会有些任性，你大人不及小人过，千万不要跟他计较。"
柳长缨闻言，不由哑然失笑道："你当他是三岁孩童么？有时间说这么多废话，还是赶快启程吧。"
楚无念取了布袱和佩剑，朝柳长缨深深一礼。
柳长缨的笑容凝住了。
"......保重。"
柳长缨怔忡的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眸光渐渐黯淡，半晌之后......颓然扬起了唇角。
"......永别了。"
低低的呢喃着，柳长缨倏然起身离去。

廊下寂然无声。
一身紫衣锦缎的少年倚栏而立，眼神不知望着何处。
从长长的走廊尽处，隐隐传来了侍女急切而细碎的争执声。
"......不可以的，柳大人，殿下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打扰，否则就要奴婢的脑袋......"
梳着双髻的侍女，一路碎步跟在柳长缨身后，在她光洁的额际，缀着一层薄薄的细汗。
柳长缨不发一语，面色从容的朝少年走去。
......直到只剩了数步的距离，方才停下了脚步。
少年听到响动，茫然的回过头来。
侍女"噗嗵"跪倒，双手着地道："奴婢该死......请殿下责罚！"
"臣下见过三殿下。"柳长缨作揖行礼，语调却是出奇的冷静。
亭桢眉头微蹙，似乎仍没有从冥想中回过神来。
"奴婢知罪......请殿下饶了奴婢吧......"侍女说着，簌簌的落下了眼泪。
"......起来吧。"亭桢倏然开口道。
"殿下？......"侍女低头垂目，神色仍是恍惚不安。
"这里没你的事了......退下吧。"
柳长缨淡淡的扫了侍女一眼，莞尔道。
"谢殿下不怪之恩，谢柳大人......"侍女慌忙的揩了眼泪，匆匆起身退下。
亭桢的目光定定的落在柳长缨身上，半晌才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三殿下的样子，似乎是有心事？"柳长缨不答反问。
亭桢缓缓侧过头去，沉默不语。
"是在担心玉轻尘？"柳长缨冷然道。
亭桢不觉浑身一震，黯然道："......他说我和他的缘分已尽，从今以后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
柳长缨被他出人意料的柔顺所震慑，眼神不觉变得柔和："既然如此，殿下何不忘了他？"
亭桢抬眸望着他道："难道可以说忘就忘么？"
柳长缨没有回答。
"你有喜欢的人吗？......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亭桢近乎自语一般喃喃道，"我第一次抱女人，是在十五岁，她是母妃千挑万选才选中的宫女，不论是姿容还是品德，全都好的不得了......我很喜欢和她在一起，后来她被母后送到别处，我虽然难过，却没有想办法挽留她......你告诉我，那是喜欢吗？"
"殿下......"
"大哥带我去绛月阁，那次是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凤临仙'，她从楼上下来，举手投足都让人目眩神迷，我的目光一直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后来二哥把她接到宫里，并把她送到我身边......我觉得自己幸福得就像做梦一样。"亭桢的语调渐渐怅然，"可是真正的‘凤临仙'是个男人......我明明知道自己被他利用了，可是却没有办法不管他，也不想忘掉他......这难道也是喜欢吗？"
"在殿下心里，不想忘掉的人......究竟是‘凤临仙'，还是玉轻尘？"
柳长缨幽幽开口道。
"......有区别么？"亭桢不解的抬起头来。
"当然有。"柳长缨淡淡笑道，"如果殿下心里的人是凤临仙，那不是很可笑么？"
"可笑？"亭桢的眼眸因为忿怒而倏然瞪大了，"你觉得我很可笑么？"
"凤临仙这个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柳长缨慢声道，"这个世界上，只有玉轻尘。"
......"只有玉轻尘？"
亭桢一瞬间没有听懂他的话，及至反应过来，面色顿时煞白了。
"喜欢的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难道不可笑么？"柳长缨挑了挑眉道，"还是说......殿下根本是个胆小鬼，只会躲在自己的想象里顾影自怜？"
"你......"亭桢眼神空洞的注视着他。
"为了这种事情而烦恼，恐怕不值得罢。"
亭桢蓦然加重了语调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真是个笨蛋，居然会跟你说这些话......你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
柳长缨不紧不慢道："是么？......既然如此，臣下告辞了。"
亭桢一时怔住。
柳长缨回身离去。
......袖口被用力拽住，柳长缨背对着亭桢，不动声色道："殿下？"
"你来这里......究竟想做什么？"
柳长缨笑："殿下总算记起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柳大人每次来，不都是有事么？"亭桢松开手去，语气嘲讽。
"话虽如此......只怕从今往后，不管有事没事，臣下都要常来才行吧？"
"你有什么话尽管直说好了......不必拐弯抹角。"
柳长缨回过身来，眸中浸润着淡淡的笑意："简单说的话......就是大公子要臣下好好照顾你，所以以后如果殿下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就是，臣下定当为殿下竭尽全力。"
"什么意思？"亭桢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
"大公子要出宫探访先生故居，近期之内恐怕不会回宫了。"
"你说大哥到宫外去了？"亭桢震惊的瞪大了眼眸。
"是......怎么了？殿下一幅很紧张的样子。"
柳长缨挨近前来，伸手扶上了他白皙的下颚。
"大胆柳长缨！......"亭桢嫌恶的偏开头去，恨恨瞪着面前笑得一脸阴柔的人，"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我要去找大哥......"
"......没用的。"
"大哥和你是朋友，难道他的安危你一点也不担心么？"亭桢急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玉轻尘答应过我，只要大哥人在宫中，就不会为难他，现在大哥出了宫去，可是有性命危险的！"
"又是玉轻尘......"柳长缨神色骤冷，"你有时间担心别人的话，不如先想想自己吧。"
"我？"
"你以为这些年来，只靠你一个人的话......可以过得这么平静么？"柳长缨冷声笑道，"要不是大公子在背后处处维护，你恐怕早就在栽在二殿下手里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我已经说得很明白......大公子要臣下转达的事情，臣下已经说完了，告辞。"
......亭桢只是茫然立在廊道上，眼睁睁的望着柳长缨离去。

 

 

第十三章

如眉的弯月，在密林中映出朦胧一片幽光。
落叶铺陈的林地中央，斜斜的躺着一道素白的人影。
一片静寂中，乐声骤起。
那是琵琶弹成的曲调，铮铮回荡在密林之中，此起彼落，错杂纷至。
楚无念静静的睁开了眼眸，起身的时候掸了掸衣襟下摆。
无论往哪个方向走，琵琶的音调仍与先前一样，没有半点强弱起伏......静夜的乐声，似乎在跟随着他的步调前进。
楚无念在心中默默数着音数，踏着脚下的枯枝往密林深处行去。
琴声嘎然而止的同时，楚无念也止住了脚步。
一条荒径，蓦然横亘在眼前。
楚无念循着小道继续前行，不多时，半路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女子。
女子身上缠着朱红色的薄纱，头发长长的拖在背上，眸中闪着异样的微光。
楚无念的目光扫过她手上的琵琶，面上浮起一抹淡笑。
"姑娘深夜引我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女子不答腔，只是一笑，转而迈开脚步。
楚无念静静的跟在她的身后。
脚下厚厚的落叶，发出了弱弱摩挲的微响。
行至一处乱石堆成的空地，女子倏然把琵琶倒竖在地上，就此煞住了脚步。
四围顿时杀意浸寒。
"都说‘红娘子'聂添衣的琵琶神乎奇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楚无念了然笑道。
"哦？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嘛。"
"在神道盟的十大高手中，聂姑娘排行第五，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在下就算再孤陋寡闻，也不至于没有听说过吧。"
"既然你知道‘红娘子'这个名号，那你一定也知道我一向是杀人不眨眼的了？为何还要跟来？"聂添衣娇声笑道。
楚无念望着她，但笑不语。
"看来无念公子是有备而来......嘻嘻。"
"在下有一事不解......"
"哦？"聂添衣兴味的睁大了眼睛。
"在下出宫不过半日，知道这件事的人可谓寥寥无几......"楚无念仍是一脸淡淡的笑，"神道盟这么快就派了人来......该不会是我宫里有内贼吧？"
"哈哈......怎么？难道你连自己人也要怀疑么？"聂添衣大笑道，"恐怕这个答案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废话少说，看枪！"
随着一声断喝，枪尖倏然而走......速度之快，宛如闪电。
楚无念飞身后跳，这出其不意的一枪......只是飞速掠过他的肋下。
聂添衣眸色微黯，趁着刚才的气势还未散尽，立时又回身横扫一枪。
楚无念凝神静立，竟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疑惑的神色自聂添衣眸中一闪而过。
枪尖临近，楚无念纵身一跃，腾空而上。
聂添衣半路蓦地把枪抽回，待他凌空落下，脚尖触地之时，反手又是一枪斜劈。
......枪尖触到楚无念的瞬间，聂添衣不由震愕的瞪大了眼眸。
在她的面前......倏然间空无一物，不见半个人影。
身后蓦然一阵风响，聂添衣回眸望去，胸前猛地一痛。
低头看时......竟是楚无念用枯枝刺中了胸前--"你......"
聂添衣一向引以为傲的"疾风三枪"，却是被楚无念轻而易举的化解了--
"得罪了，聂姑娘。"楚无念微微一笑，松开手去。
聂添衣愕然望着他转身离去。
"为什么......"聂添衣喃喃道。
"嗯？"楚无念的脚步顿住。
"刚才......你明明可以杀了我的......"聂添衣凝神盯着他的背影道，"如果你现在不杀我......一定会后悔的。"
"你的琵琶很好听。"
"什么？......"聂添衣怔住了。
"弹出这种曲调的人......一定很寂寞吧？"楚无念淡然道，"我只是觉得你很可怜，所以不杀你。"
"可怜？哈哈......"聂添衣捂着胸口大笑不止。
楚无念回头望着她，直到笑声停止，她露出了仿佛哭泣一般的脸。
......也许是眼泪已竭，她只是把那双细长深陷的两眼睁得大大的，一瞬不转的盯着楚无念。

"喂......！"聂添衣倏然断喝一声，再度近身上前，手里银色的短枪如电光一闪，向着楚无念的眉间飞去。
楚无念霎时跳开，避开了这间不容发的一枪。
"......我说过你一定会后悔的。"
聂添衣勾起唇角，笑弯的眼尾带着淡淡的阴贽。
"你......"
周围突然变得沉静。
楚无念膝头一麻，顿时跪倒。
......刺在膝弯处的，赫然是三根淬了毒的银针。
从群立的大石背后，缓缓走出了一个人。
楚无念不觉眯起双眸。
站在眼前的人眼横秋水，面若桃花，却是向着楚无念脉脉含笑。
"......梦遥？"楚无念惊愕道。
"没想到无念公子竟然还记得在下的区区贱名......真是荣幸之至。"苏小恨柔声笑道。
"......原来你也是神道盟的人。"楚无念敛眸道，"这么说来，和玉轻尘一道住在云锦客栈的人就是你？"
"怎么？原来你不知道么？"苏小恨作惊愕状，"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
"玉轻尘呢？"
楚无念蓦然打断了他的话。
苏小恨一怔，旋即俯下身来，在他耳畔吃吃笑道："怎么......你想见他么？"
"......"从他口中吐出的温热气流，隐隐透出危险的信号。
楚无念眉心紧蹙，倏然偏过头去。
"真是可惜啊......楚无念，今天来这里的，就只有我们两个而已......"苏小恨慢声笑道，"不过，你要是想见他的话......我倒可以帮忙呢。"
"不要跟他废话，直接取他性命就是！"聂添衣眸中杀意乍现，手里的银枪也高高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