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残月隐没在云层中。
......夜凉如水。

 

第九章
火焰中的承香殿，轰隆一声塌倒下来，地上激起一阵火沫，余烬染红了半空。
一道雪白的人影背着冲天的火光，静静的站着，怀里紧紧抱着一把木琴。
没过多时，地面上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
火光周围出现了无数的人影，在嘈杂的人声中，水波宛如浪头一般不断向火光泼去。
......火舌缭绕的影像倏然消失，大殿上秋寒沉浸，一座寂然。
"火是你放的？"
父亲语气犀利，面上没有一丝笑意。
"是。"
父亲变了脸色，蓦地站了起来，就此离座而去。
......心灰意冷的世界，在一片寂静中延展开来。

恍惚之间，像是从远离了现实的什么地方......琴声悠然而起，音律高低回旋，不绝如缕。
楚无念自梦靥中倏然醒来，静静的睁开了眼睛。
光影中缓缓映出了抚琴人侧面的清影。
楚无念眼睫微颤，但只是一瞬，眸中又闪过一抹黯然的阴影。
琴音嘎然而止。
"......终于醒了。"
那人像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双手按住琴弦，起身朝床榻走来。
楚无念的脸色苍白，眼神仍是淡淡的，却是恢复了平日澄清的神采。
"......这是哪里？"楚无念抬眸望着陌生的帷帐，心中不由得生起一丝疑惑。
"果然......又是什么都忘光了啊。"柳长缨虽是一副责难的口吻，眸底却浮着微笑，"这里是李太医府上，你昨晚上受了很严重的伤，这都睡一天了。"
"我是不是又发病了？......"楚无念黯然自语。
"放心好了，太医说不要紧的。"
楚无念想要翻身坐起，却被柳长缨按住了双肩："不要动，躺着就好......你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小心碰坏了。"
"怎么会伤得这么严重......"楚无念蹙眉。
柳长缨却不回答，只是望着他笑。
"你笑什么？"
柳长缨吊着眉尖，忍笑道："昨晚的事......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楚无念凝神沉吟了半晌，面色像是刹时惨白了。
"玉轻尘......"
"嗯？"
"我被他刺伤了......"楚无念喃喃道，"好厉害的剑法......那种速度，我根本看不到......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哈哈。"
望着他一本正经的表情，柳长缨终于没忍住，大笑出声。
"......怎么了？"楚无念不解的歪着头。
柳长缨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轻咳了一声，半晌才道："他的剑法那么厉害，结果还不是被你一掌拿下了？"
"是吗？......"
楚无念虽然不知道自己发病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不过每次从翌日侍卫们惊恐的神色来看......那一定是很可怕的画面。
"不过......我笑的不是这个。"
"嗯？"
"你把玉轻尘抱到房内......"
"喂......"楚无念立时瞪大了眼睛。
"还把人的双手用腰带绑着......侍卫们进去的时候，你们正搂作一团，吻得不可开交呐......"柳长缨声腺渐沉，"就是因为你死抱着他不肯放手，所以我才命侍卫们直接将你敲晕带走的。"
"你胡说......咳、咳！......"楚无念忍不住咳嗽起来，两颊透出了一丝绯色。
柳长缨佯佯的偷眼望了他一眼，唇角浮起一抹揶揄的淡笑："我还真不知道......原来你对他抱的是这种心思啊......"
"不可能！"楚无念断然瞪着柳长缨。
"你要是不信我，大可以把侍卫们叫来，一问便知......"
"你真的没有骗我？"楚无念的眸中闪过一抹忧色。
"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
楚无念没了言语，眼睫微微颤抖。
"那玉轻尘......现在人在哪里？"
"你问他啊......"柳长缨一本正经道，"在多瑞那里。"
"什么？"
"放心吧，我只命多瑞严加看管，不会对他怎么样的。"柳长缨道，"玉轻尘的同伴一定会设法救他，只要顺藤摸瓜，一定可以摸清楚神道盟的巢穴，到时候要一网打尽可就轻而易举了。"
"不过......皇上知道么？"
"很难说......昨晚的事，除了三殿下知道，估计也瞒不过亭佑的眼线，不过，如果就他的立场而言，恐怕是不愿惊动皇上的。"
"......"
"从小到大，你一直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这点他也很明白。"柳长缨慢声道，"如今你虽然被废为庶人，可是如果让皇上知道你狂疾复发，只会让他徒然挂心罢了，对亭佑而言，这么做没有半点好处。"
"嗯，那就用不着担心事情会闹大了。"
正在此时，门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一个侍女静悄悄的推开门板，隔着屏风欠身道：
"大人，三殿下往多统领府上去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侍女应声退下。
柳长缨交叉叠着双腕，静静的凝神深思。
"怎么回事？"楚无念诧异的抬眸望他。
"我怕三殿下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傻事，所以派了人去看着......没想到他这么沉不住气。"
"你的意思是......"
"他一定是放不下玉轻尘，想去英雄救美呢。"柳长缨眸色阴冷。
"......"楚无念沉默了半晌，挣扎着要起来。
"哎，你别动，我去就好。"
"可是......"
"......放心吧。"
柳长缨的声音低沉，隐隐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侍卫们围成的半圆在缓缓的移动。
从枝叶间漏出的夕照，映在他们手中的刀刃上，闪耀着白色的焰光。
玉轻尘把剑倒提在手上，剑锋朝着地面，静静的立在原地，双眸闪动着寒月一般冷冷的光芒。
其中一个侍卫蓦地上前。
围在玉轻尘身后的一群人，也同时抽刀向前。
玉轻尘凝神站着，侍卫的刀从他背后盖头而下。
右肩微闪，玉轻尘手上的长剑电疾回旋，那人的大刀劈了个空，而玉轻尘的回手一剑，却向他拦腰斩去。
白日西斜，那人的影子闪过玉轻尘的身形，在血光四溅中颓然倒地。
玉轻尘慢慢的把目光转向身后的人。
适才的一幕，侍卫们看得神魂俱震，竟都止住了脚步，不敢近前。
"我再问一次......琴在哪里？"
"这......"侍卫们面面相觑，却都不敢回话。
"......多瑞！"
玉轻尘的目光一瞬不转的盯着人群后面的侍卫统领多瑞。
......多瑞的额上，汗如珠缀，按住刀柄的手不由得微微颤动。
玉轻尘眸光一敛，腾空而起。
剑光过处，瞬间又劈倒了数名侍卫。

昨夜玉轻尘被缚就擒，随身的白剑和木琴，此时却都被亭桢抱在怀中。
前方一阵浓尘滚滚，侍卫们陷入了混战。
亭桢急急上前，分开了重重围观的人群，在离多瑞不到丈余的地方，倏然止住了脚步。
一众侍卫绕着玉轻尘，远远的围成一个圈子。
玉轻尘的黑衣上满贱着血红的暗影，腥红斑斑......在他的脚边的血泊中，赫然横躺着几名侍卫装扮的人。
亭桢顿时呆立当场。
"三殿下！危险！"多瑞猛地一声急喊，迎着扑面而来的白光，拔刀挡在亭桢身前。
在风尘滚滚中，玉轻尘蓦地看见亭桢神色茫然的脸。
......手心一麻，刀剑相交的瞬间，长剑竟脱手掉在地上。
趁着一瞬的空隙，多瑞使尽全力，举刀向前砍去。
"住手，多瑞！"
亭桢一声疾呼的同时，玉轻尘已闪身躲过，退后一跃。
"......给你！"
亭桢猛然抬头，悲戚的望着玉轻尘大喊一声，使力将手里的东西向前掷去。
"殿下，不可......"
多瑞话音未落，玉轻尘已单手接过白剑，随即旋身抱住了木琴。
与此同时，柳长缨立在一株古松背后，手里的羽箭悄然瞄准了玉轻尘的后背。
......羽箭应声刺中，玉轻尘神形摇晃，踉跄着后退数步，暖暖的血流顿时自后背伤口处喷涌而出。
"啊！"
亭桢一声惊叫。
玉轻尘回眸望了他一眼，眼中满是惊诧。
"我......"亭桢呼吸一窒，竟是说不出话来。
只是一瞬，玉轻尘疾走如风，跳上耸立的屋檐，没入夕阳的光影中去了。
侍卫们浑然不明所以，都困惑的呆在原地。
......柳长缨自树影下踱步而出。
"大人，那刺客竟挣开镣铐从密室里硬闯了出来，手上功夫实在了得，属下无能，没有拦住......"多瑞惶恐的迎上前来。
"不必多言，立刻带人严加搜查，务必把人带回来。"柳长缨断然道。
"是。"
待多瑞和一众侍卫离去，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柳长缨缓步走到亭桢面前，躬身道："殿下受惊了，请回府歇息。"
亭桢不说话，只怒目瞪着柳长缨。
"殿下？"柳长缨眉尖微挑，形容淡漠的望着亭桢。
"......为什么要在背后偷袭？"
"殿下，这不是你该插手的事。"柳长缨不动声色道。
"你......"
"倒是请问殿下，为何要设法将他的东西取来归还？"柳长缨厉色道，"眼看着侍卫们在他手下丧命，难道殿下还是无动于衷、一心要向着他吗？"
亭桢苍白了脸颊，被他的气势所慑，不觉往后退了数步。
"刚才的事，我可以不跟殿下计较，不过......"柳长缨的眸色顿时变得阴冷，"倘若殿下执意要救他，就是置大公子的性命于不顾，请殿下三思。"
亭桢一时睁大了双眼，却又蓦然低垂了头，紧攥着的双手，正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殿下，请回府罢。"
日暮西沉，柳长缨断然回身，踏着石阶离去。

 

第十章

屋外的长廊上传来了守卫们寒暄的细语。
玉轻尘忍着箭伤，立时隐在佛龛的布幔之后，凝神静立。
朱红色的门扉被人从外面推开，发出了一声凝重的杂响。
随着脚步声临近，玉轻尘的神色渐渐变得冷峻，眸中杀意顿现。
来人在布幔之前止住了脚步。
玉轻尘紧握住剑柄，蓦地拔剑出鞘，望着来人的眉心一剑斩下。
......几乎在同一时间，来人的长刀也向着他的额际迎头劈下。
两锷相交，发出"喀"的一声钝响！
玉轻尘手心一麻，险些脱手落刀。
那人向后跃退丈余，倏地煞住脚步，转而滑步向前，手里的长刀以电光火石之势向前斩去，刀尖掠过玉轻尘的发鬓......划断了一缕青黑的束发。
玉轻尘眸色一黯，疾如鹰隼的回手一剑--来人的头巾倏然飘落。
目光胶着的瞬间，玉轻尘不由得怔在当场。
那人挑着细细的眉尖，轻哼一声站定。
......回眸处波光潋滟，一转身便发香清匀。
"怎么又是你。"玉轻尘眼神犀利。
苏小恨不觉粲然一笑："这里可是皇宫......只许你闯，不许我来么？"
玉轻尘默然收回手里长剑，凌厉的剑光在入鞘的瞬间敛去了。
"你这身打扮是什么意思？"
"呀，你注意到啦？"苏小恨柳眉微弯，盈盈笑道，"这身侍卫装不错吧？还有这把佩刀，真是威风呢！"
"喂......你刚才该不是想拿我试刀吧？"
"呵呵，聪明。"苏小恨面上浮着淡笑，"我说......为什么要一声不吭的跑出来？"
"......"
"受了伤的人，只要乖乖待在客栈养伤就好，你这样不辞而别，我可是会担心的呀。"苏小恨交叉双腕望着玉轻尘。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玉轻尘的语调，还是一样的冷淡。
"你的性子还真是率真得可以......我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你是来找楚无念了！"苏小恨笑，"本来嘛......我只是假扮侍卫到处乱晃，不过傍晚你的事情闹得那么大，想不知道也不可能吧？我可是暗中一路跟着你的呀！"
"你还真是多管闲事。"
"哎？你这话太过分了吧，我担心你才来找你......还是说你连‘谢谢'也不会说么？"
"苏小恨，我并没有拜托你来找我。"玉轻尘冷声道，"更何况，谁知道你来皇宫是不是别有用意。"
"......你这个家伙，果然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呢。"苏小恨无奈的伸手扶上额际，"要我说多少次？我为了你背叛了万寿府，也背叛了师父的命令，现在我们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不是因为担心你，我才不来这种鬼地方。"
玉轻尘瞥了他一眼，沉默着没有应声。
"算了，有话回去再说吧！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有......这次回去的话，可别再不辞而别了！"苏小恨不无寂寞的笑道。
"......不行。"
"什么？"苏小恨脚步顿住了。
"我还不能回去。"玉轻尘咬牙道。
苏小恨回头，眸中满是震愕。
玉轻尘缓步走到他面前，把怀里的木琴递了过去："你帮我把它带回客栈，我会回去找你的。"
"如果我没看错......这把菖蒲花琴，是盟主赐给你的，也是代表对你的信任之物吧？"苏小恨眯缝了双眼，"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可以么？"
"......那你是带还是不带？"玉轻尘不耐道。
"真是的......拜托别人的时候，说话至少要温柔一点吧？"苏小恨虽是喃喃的抱怨，手上却是毫无延误的把琴接了过来，"喂喂......你该不是还想去找楚无念吧？"
"......这个不用你管。"
苏小恨变了脸色，怒道："人家布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你去呢！就算你这次任务是败在他手上，又何必急着现在报仇？我认识的玉轻尘，应该没有笨到这种地步吧？"
玉轻尘冷冷望着他。
"哈，还是说你是看上无念公子丰姿过人，对他动了心思？"苏小恨嗤嗤笑道。
"随便你怎么想。"玉轻尘漠然回过身去，"士可杀不可辱，不杀此人我绝不回去。"
苏小恨听出了弦外之音，沉吟道："他对你做了什么？"
玉轻尘不觉一震。
"难道他对你用了酷法，严刑拷打？"苏小恨蹙眉。
"不关你的事。"玉轻尘面无表情道。
"......是么。"苏小恨黯然闭了眼，"那好，你去吧。"
玉轻尘默然不语。
"不过你要记住你说的话......"
"什么？"
"你会回来找我吧？"苏小恨莞尔笑道。
玉轻尘怔了半晌，终是举步出了门去。
空无一人的大堂上，苏小恨仰头望着面前的佛塑，喃喃道：
"都说礼佛一拜，灭罪河沙；念佛一声，福增无量......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疏星在天，夜色幽冥。
楚无念与柳长缨并肩，默默走在夜色苍茫的后花园中。
道旁的荒草丛，簌然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