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厌恶自己,可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某次路过零的猎场,枢驻足旁观的时候无端地想,连人生子都能有如此姿态,深居简出的吸血鬼贵族们还不得气得七窍生烟?
然后是那次险些要了零的命的任务,沾着满身自己和敌人的血厮杀于包围圈中的银色影子,枢只觉得那影像特别熟悉,宛若千百年前就寄宿在自己体内的记忆。
绸布窗帘后是别无二致的宁静夜色。
借着烛光,玖兰枢看着摊在膝上的古书,上面记载着吸血鬼一族的历史。
--XX年,太一一族的公主被人类吞噬,后代名为锥生,吸血鬼猎人自此诞生。
很多的事情藉此联系起来,只是有一件他弄不明白。在零第一次喝下自己血的时候,那场不太对劲的任务现场总是有一股熟悉的气息时隐时现。更提起拓麻回到元老院时,玖兰枢终于想起来,那个非常熟悉的气息其实是一条拓麻。那么为什么......拓麻要做这种事......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枢合起手上的书放到一旁。
"玖兰学长,关于绯樱闲的死,有些事情跟你知道的不一样......"锥生零从浴室里走出来,用毛巾擦湿漉漉的头发,"不过你可能会认为我在撒谎......"
"说来听听。"
"人不是我杀的。"零毫不客气地坐到枢对面的沙发上,很认真地说,"如果绯樱闲死了,那杀她的可能是一条学长。"
这个消息的确令人吃惊,如果不是零在自己面前亲口说这样的话,枢一定会认为这是撒谎。可是......这话说得很微妙啊:"为什么是可能?"
"......我得承认跟闲这个主人交手恐怕是有生以来最凶险的事情,不过我赢了,虽然只是毫厘之差,也可能是她有意相让吧。"零说,"我用血蔷薇伤了她,YAMATO让她暂时无法行动,然后喝下她的血,我知道这些都不足以杀死闲。杀了她,一缕会伤心......我不会做那样的事。所以我最后把他们留在决斗的地方了--他们三个。"
"他们?"
"嗯。一缕、闲,还有在我们分出胜负后才出现的一条学长。"连续几天的战斗,零有些困倦地躺倒在沙发里,毛巾随手搭到靠背上,"我没有给她致命一击,得到她的血之后我就走了,也没有看到是谁杀了她......可在场的只有三个人......你觉得一缕和一条学长比起来,谁更可能是凶手呢?枢......"
完全不是问题。但在这么猝不及防的时刻听到他第一次唤自己的名字,玖兰枢有那么一瞬间精神恍惚--谁更可能是凶手呢?枢......那个字说的如此轻描淡写,让人猜不透说的人到底是怎样的语气。
"......那么应该设想其他的可能性了。"在思考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后,枢回复正常状态,"不过留着这个谜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协会垮了暂时就不会有人来搭理所谓凶手,你说是不?"
没有回应。
沙发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躺在那的人已经睡着了。
玖兰枢无奈地叹口气,走进卧室找了一条薄毯,放轻脚步过去给他盖上。
未及完全干透的银色头发在沙发边缘殷出小片水渍,只是草草披上的衬衣扣子一个都没系,这个家伙到是真不怕感冒。枢无奈地想,眼睛瞥到零额角和肩上新添的伤痕--的确赢得凶险,都是毫厘之差......而且到底是人类,十几个小时过去了还能看到这样的疤,换作是自己的话,根本没有任何武器能在始祖的身上留下痕迹......
枢弯下腰,几乎是冲动性吻下去。治愈带着紫罗兰的颜色,围绕玖兰枢周围跳动的光晕像调皮的森林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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锥生零从漫长无梦的睡眠中醒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视野正前方,坐在老板桌后面的玖兰枢依旧是那样淡定的表情,手前是一副国际象棋的残局。他似乎没发现零醒了,只是一味地握着王的棋子,一下一下轻轻叩击桌面。
你甚至看不出他的心思到底是不是在这一局棋上。
手里的‘王',最终落在棋阵中央。
敲门声忽然响起。
"请进。"玖兰枢抬起头,视线穿过零落在转动的门把上。
推门而入的是理事长。人还没出现,拖着慵懒长腔的声音已经传过来:"打搅你们二人世界啦!枢君,我家小零零没给你添麻烦吧?他可是天生的火爆脾气......"
零白皙的脖子上爆起两根青筋,手底下开始摸索可以丢过去的重物。
"完全没有。"枢与人无害地微笑,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理事长特地跑来这里找我,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只是刚刚知道一些消息,也不清楚重要不重要......虽然猎人协会已经被拆掉了,可是整个过程我们完全没有见会长出现过。前几天得到的消息是学园日间部学生遣散之后,猎人协会的会长就失踪了。"
枢把手支在桌子上托着下巴:"你们查过会长的底细吗?"
"查过。"
"是不是元老院的人?"
"对。"
枢长出一口气:"那么这个消息很重要。他到底是谁?我是说除了会长这个名誉称号,他一定和历史有所关联......"
"历史?"理事长皱起眉毛,"吸血鬼的历史?"
"也不只是我们吸血鬼一族。要知道,人类和这个世界的历史是搅在一起的,我们稳健派之所以追求共存,也是因为承认这一点。扯远了......那么,你知道会长到底是谁么?"
理事长忽然一拍脑袋:"你这样提醒我就想起来了!十牙原来提起过他对会长过去的调查,我以为没什么用就没说......会长大学时代在B市X校就读,毕业时成绩极为优异,之后承蒙大学时代导师推荐加入猎人协会。据说他的导师对学生要求非常严格,教书时期也只收过他这一个学生。我想你应该会对这个人感兴趣......虽然这位老师在学校里使用的是化名,但经可靠消息查证,他正是一翁本人。也就是说......"
气氛冷峻起来,零直起身子,枢握着‘王'的手指节绷紧。
接着理事长的话,玖兰枢一字一顿地念道:"猎人协会的会长,他是一翁的学生。"
二十二
(二十二)
"一条少爷。您叫我?"
"对。"
银发青年穿着一袭素白单衣,半跪在一条拓麻面前。露在袖管外的手臂上,清晰铭刻着猎人协会的刺青。跪在地上的时候好像迫于某种威严一般,深深把头埋下,从一条的角度完全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会是怎样的表情呢?臣服?轻蔑?惊讶?一条想,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不在乎你本名叫什么。"一条拓麻一字一顿地念道,"但我知道你是我爷爷的忠实追随者,对吧?"
"万死不辞。"跪在地上的青年回答。
"那你是为何追随他呢?力量?权贵?财富?如果这些东西是你想要的,那我统统都可以给。"一条微笑,那表情里透出一股危险而诱人的气息。
青年蓦地抬起头,眼中有什么情绪炸开了:"不是的!"
"喔?那就是抱有相同信念的人了。"一条在他面前慢慢踱步,每一步都深沉而优雅,像夜凉如水的午夜里越过屋脊的死亡之神。
"我追随老师二十几年,不惜背弃自己的种族,抛弃家人、朋友、身份,只是因为我相信,老师可以给我一个美好的未来......"青年眼中笃定的神情,那一刻,一条拓麻有些恍惚地以为此刻跪在那里的是从前的自己。
"结果呢?"他追问。
"我相信老师一定会遵守他的诺言,因为他从来没有骗过我。"
一条拓麻低下头,脚下墨绿色蔷薇藤蔓悄然延伸:"我,欣赏你这样的人。有信念,才有勇气么。只是......"他说,"可惜了,终究不能降你,所以唯有让你永远沉默。"
"一条拓麻......原来都是你。"青年按在地上的手背绷紧,手指深深嵌进地板,"是你一直从中作梗让我杀不了锥生零,对不对?"
黑茎蔷薇悄悄绕过跪在地上的人,堵住房间唯一的出口。
"对。你的使命是为他偷换任务,伺机杀掉他,而我的使命是暗中牵制你。"
"所以你才会在那天出现......"
"不只那一天。我已经查你很久了。"一条手指微微晃动,匍匐的蔷薇藤蔓高高跃起。
青年眼中露出一丝绝望:"不愧是老师的继承人,下手狠绝了。玖兰枢竟有你这样的部下,真是......"
剩下的音节埋没在一片扑杀声中。黑茎蔷薇粗壮的茎秆完全埋没了青年不太强壮的身躯,露在植物丛外的那只刻着刺青的手痉挛着,努力向上伸去,仿佛要抓住一些永远也无法属于他的东西。最终无力瘫软,化为一滩灰烬。
一条拓麻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蔷薇捕食的全部过程,最终植物消弭,散落在地板上的灰烬散发出银白色的光。
"再见了。会长先生。"拓麻在拉开会客室屋门的时候,长廊里挂进的夜风吹散了灰烬。他平静地看向青年跪过的那片空间,仿佛那人的灵魂还残留在那里,为了他所信任的人,默默地在暗中完成自己的工作。他知道自己的声音极冷,但还是重复了一次:"再见。"
黑主灰阎看着玖兰枢抛下手里的"王",一桌子棋子叮叮当当落在地上。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枢把双手支在桌上,目光落在空空如也黑白相间的棋盘之中,"谁算计谁?这盘棋下得够无聊了。"
锥生零撑起半个身子靠着沙发,淡紫色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枢纤长的手指。
"你的王牌没有了,你会不会后悔呢?一翁。"坐在老板桌后的人自顾自地说。
机簧叩响的细微声音在深沉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锥生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衣架旁拿回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右手从衬里摸出血蔷薇。"去结束这段罪孽吧,枢。"他说,"你是始祖或者纯血,还是别的什么也好,我都无所谓。对于我,锥生零。你只是给了我一个理由的人--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零......"
"刚刚我做了个梦。远古战场,我不断砍下敌人的首级,脚下是血染的疆土。杀人太多,我已经不记得这是为什么......或者杀戮就是我生存的习惯。别人都叫我战神......敌人,朋友,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他们都叫我战神,殊不知我只是......常年的征战,变成了血族一只五感麻木的杀戮机器而已。"
"但是只有一个人,他是不同的......"说到这里,零回头,那眼神似乎很熟悉,但又让枢有些困惑。零的目光收回来,落在手里的枪身上,"他是王,是一切战争罪孽杀戮掠夺甚至善良和怜悯的归宿之地,他是我的一切。大家都这样叫他--始祖。"
一抹苦涩的微笑飘过玖兰枢的脸颊,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知为什么。"锥生零目光落在枢无比俊美的脸颊上,"我总觉得他很像你。"
那就是我啊......玖兰枢在结束了千年的睡眠后,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无法直视一个人的眼睛。那双淡紫色的眼眸,曾经让他使劲浑身解数想要征服的唯一之物,此时此刻却如埋藏了千年的紫水晶般散发着凌厉迫人的光芒,无法接近......
"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个......"黑主理事长很适时地冒出来,打破胶着的气氛,"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打过去?还是等着他们打过来?"
锥生零利索地披上黑色外套,手里的枪咔一声回了鞘:"我不知道你的宏图大业是什么。"他把手搭在门把上,轻轻转动,"但如果你还不想摊牌,我会替你去。"
穿堂风吹过的时间只有一瞬,通往长廊的门打开又合上。
玖兰枢把全身的力气都泄在椅背上。世界骤然缩小似的,空气也仿佛所剩无几。
二十三
--别跟我说你不信命。命就是命。你信也是它,不信也是它。
锥生零站在冷风中。
小镇萧索,时值午夜,万籁俱寂,夜凉如水。
每次来到这片横横竖竖都是废墟瓦片的地方,他都会兴趣索然。你说,我们猎人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保护人类?这样牵强附会的理由我居然会信。看看这片废墟,我们猎人到底为人类做了什么?
谎言,全是谎言。
当初加入协会的时候那个白发青年抓着自己的手说:"我们协会的存在是为了悲剧不再重演。"可他逃走的瞬间暴露在衣袖外的手臂上赫然刻着与自己一样的刺青。
人们总喜欢在自己的东西上盖个戳,就像狗要一遍遍的撒尿以确认地盘一样。
零捂着脖子,忽然觉得自己颈上的那片印记格外恶心。
千年前,太一厌恶地甩掉长枪上同族的血迹,回头望向自己心中唯一的清净之地,那高高在上微笑着的始祖大人。
我们用不断积累罪孽来创造奇迹,所以不要奢求什么清白,我与你们同在。那是始祖大人的教诲。
"老头子,你出来吧。"锥生零放下捂着脖子的右手,沉声说,"如果想杀我,你的机会也只有现在了。"
一声轻响,有身影落在地上。
小镇顷刻被雾气覆盖,苍劲有力的声音回响着:"太一......"
"我是锥生零。"
那声音嘶哑地笑着,像不加水的朗姆酒:"你就是太一。我早该想到......什么预言之子,迦兰还是老样子,喜欢打哑谜。"
"你到底是谁?"
"始祖创世的时候有四长老。"那人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预言者迦兰、战神太一、死亡女神席琳,还有一个是谁呢?"
"谋士......千羽。"
"你都想起来了,这很好。"雾散去,一翁苍老的轮廓出现在距锥生零不足百米的地方。
"你就是千羽!?"零神情戒备起来。
老人只是笑,并没有回答。
"为什么......"零把手伸进怀中,握住血蔷薇的枪柄。
"时代变了,人也变了。千年岁月,我们都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强大,这个世界该留给后人了。"
"后......人?"
"这是历史的规律,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
"切......"零从怀里拉出银枪,"你说的那些跟我都没关系。今天这就是战场,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杀了我,要么被我杀死。"
"哈哈哈哈哈哈,战神果然是战神。"一翁风袍鼓动,眼中祭起杀意,"老夫就没想过能说服你,反正你杀人从来就不需要理由,也从来不会记得被你杀死的人。"
零伸出食指搭在扳机上,黑洞洞的枪口指向老人的心脏。
"不过就是个武夫罢了,能打有什么了不起,你就那么单纯地以为老夫是来送死的么?"一翁挥挥手,笼罩着小镇的浓雾散去,四周残垣断壁上布满穿着各异的身影。苍白肤色和尖利的獠牙,敌意在朦胧月色下丝丝作响。
锥生零环顾四周,眼中没有半点恐惧。
血蔷薇咔一声拉出来,枪响连带风声呼啸。吸血鬼紧绷的手指在银白月光下苍白如银桩,残破废墟之上跳跃的身影如幻象。
锥生零再次于敌人的包围圈中辗转厮杀,以极快的速度把那些不堪一击的对手一只一只变成灰烬。他不喜欢血,低等吸血鬼的血他就更厌恶,厌恶到死在他手下的任何一只对手都没有机会滴下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