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澈走过大半片土地，突然顿了足："你很烦。"
他身后的那道光圈明显凝滞了一下。
"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地跟着我，实在是讨厌透了。"希澈说着，缓缓回过头来，瞪视着悬在半空中的那一团不明光圈，神情依旧冷漠无波，只是眼底一抹不易察觉的愠怒，预示着他的情绪已经抑制到了迸发的临界点。
那道光圈瑟缩了一下，似乎有些委屈，却依旧不肯离去。
"若不是因为你曾经救过我一次，我早就让你灰飞烟灭了。但是我的耐心很有限，所以奉劝你最好趁我还没有耐心尽失，赶快给我滚开。"
光圈忽闪了几下光芒，飞至上空兜了一圈，不停地变换形状，似乎想传达些什么。
但是这样低等的灵体实在引不起希澈的兴趣，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引起他的兴趣了。
他只是想清除掉这个世界上让他看着碍眼的东西，清除掉那些贪婪与杀戮，清除掉被丑陋所玷污的生灵们。有一个声音仿佛穿越了亘古的千年，在他耳边不断得重复："毁灭吧，毁灭吧......"
希澈不再看那光圈一眼，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光圈见他不再理睬，不依不饶地追随过来，在他的头顶上不停盘旋。
"不知好歹！"希澈眯了眯眼，一挥手，一阵疾风刮过，那光圈便碎成了一颗颗光点，飘飘忽忽地散落下来。
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被希澈打散了。每一次被打散之后，它都需要好几个时辰才能重新凝聚成光圈。但是凝聚之后很快又会被希澈不耐烦地打散，如此循环往复。
希澈皱起眉来，看着那些光点在空中兜兜转转，明明是十分微弱的灵体，却有着如此锲而不舍毅力--希澈看得有些呆了，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这一点倒是跟那块木头很像呢，那个善良得一塌糊涂却也执拗得不可救药的木头。
一瞬间，韩庚的样子在脑海中飞速闪过，韩庚的喜怒哀乐，韩庚的音容笑貌，一点一滴全部都好好地贮存在心里，不曾忘却半分。然而在得知韩庚死去的这一段日子里，那些记忆却像罂粟一般疯狂蔓延，由里及表，渗透到身体的每一寸肌肤，绽放出美丽凄绝的毒，揪得浑身不可遏止地疼痛。
希澈捂着胸口慢慢蹲下身去，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悲哀地想，自己真是可笑，明明对这个世界早已不再留恋，可是为什么还要如此固执地滞留在这里。明明心中早已绝望冷寂，可是每每想起那个人的身影，总会在内心深处滋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望，总觉得韩庚并未真正离他而去，生怕在某个转身的瞬间，两人便又阴阳相错。
阴阳相错。希澈咬着这四个字，凝了凝眉。一直以来，似乎有什么细节一直没有去留意。
看见神魔两界无休无止的仇怨与战争，他从厌烦到嫌恶再到麻木，他想要彻底了结这样的杀戮。但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如果说，身为魔界君主的韩庚都已经战死了的话，魔界也必然会因为军心涣散而溃败。然而现在的情势正好相反，魔军士气旺盛，愈战愈勇，完全不像是失去了君主的样子。
难道说，韩庚的死有蹊跷？回想当初，是从天帝东皇口中得知这个噩耗的，且不说其真实性有待商榷，就算噩耗属实，也应当亲自去魔界确认一下才对。
这么一想，希澈仿佛被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了起来。同时他也明白这个源自内心深处的想望究竟是什么--他从来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如此自暴自弃地徘徊在凡界并不是他的作风。
于是他下定决心，不论如何，也要去魔界看一看才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真如天帝所说的没了尸体散了魂魄，也至少要知道他是在何时何地亡的身丧的命，也好让他彻底断绝了自己的想望。
希澈突然又来了精神，蹭的一下挺直了身子，大踏步朝魔界隧道的入口奔去。
而他头顶那渐渐凝聚起来的光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下，很快又跟了上去，光芒明暗闪烁的频率很快，似乎有些发急，一鼓作气，"咻"地一下窜到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呀！"希澈大喝一声，这回是真正恼怒了，"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再来妨碍我，否则我绝对会让你消失非常彻底，我说到做到！"
那光圈急得上下乱窜，却无计可施。希澈瞪了它半晌，终于嘴角一沉，缓缓抬起了右手。
不料那光圈突然爆裂，再一次散落成无数光点，零零星星飘散开来。
"诶？"希澈一呆，刚才他根本还没有来得及出手，怎么这光圈就自爆了？
然而接下来的情景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只见那细微的光点在空中上下浮动、归并，组合成不规则的图形，那图形逐渐明朗清晰，形成了四个大字--不离不弃。
希澈猛抽一口冷气，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捂住了惊叫出声的嘴巴。

荒漠之上，一队人马默默行走，为首之人沉眉思索，身旁几人也都一声不吭，气氛有些肃穆。
这时，俊秀策马挨至允浩驾前，低声奏道："昌珉归来了。"
允浩恍然惊醒，转头循着俊秀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五六匹天马从后方遥遥追来，马上几人皆盔帽不整，满身伤痕，却依旧神采烁然。
允浩眼中抹过一丝亮光，忙勒马驻足等候，脸上掩饰不住欣然之色。
那几人奔至眼前，昌珉自马上翻身而落，单膝下跪道："太子殿下，臣等追驾来迟！"
允浩伸手做了个免礼的手势，然后展眼望了望昌珉身后，道："只有你们几人么？"
昌珉沉默了片刻，道："臣的百余名将士，幸不辱命，成功将魔界大部分兵力引向了不咎川，就算不能同归于尽，也至少能大挫魔军士气，太子殿下可以安心赶回天界登基继位。"
允浩敛了敛眉，沉声叹道："他们虽是死士，却个个命重如泰山，我会一一铭记在心的。"
昌珉抬起头，直视着允浩道："那百余人中，有很多是冤罪入狱的，如今为报太子殿下的大赦之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臣临行之前，他们有一句话，托臣转告太子殿下。"
允浩示意道："请说。"
"他们为天界捐躯，为太子宏图大业捐躯，虽然看不到太子登基，但是希望太子能一改先帝苛暴，做到仁政天下。"
允浩微微动容，感到肩膀上的担子又沉重了几分。他沉默了片刻，肃容答道："我发誓--"
话未说完，忽见天际有一枚风信子划落下来，直接窜入了俊秀手中。
俊秀展开一看，双眉紧紧锁在了一起。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允浩，欲言又止。
允浩问道："是不是天界出了什么事？"
俊秀点了点头道，"有两个不好的消息。其一，前日共工带领一千名将士下了凡界，说是要去围剿审判之子，结果一去不回，音讯全无。"
"胡闹！"允浩低喝一声，"这共工的性子向来好大喜功，以前我还常制着他点，这次天界一出事，他便开始自作聪明起来了。那审判之子是什么人物，我都对他提防万分，更何况是他，凭他那点能耐，不是以卵击石么？真是给我添乱！"
一旁的在中见允浩如此动怒，忙宽慰道："那共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没了也便没了，也好让天界其他人也吃个教训。"
允浩按捺下情绪，问道："第二个消息是什么？"
"北方玄武国的玄武神君传来消息说，近日里擎天之柱又开始出现了裂痕，状况岌岌可危。"
在中眉梢一挑道："那就是了，以前每当擎天之柱崩塌之后，天界便会换主。这回天帝驾崩，太子即将继任为新帝，那时吉兆啊！"
当场众人附和道喜。不料俊秀却依旧愁色满容："若只是如此便好了。然而玄武神君说，这一次，出现了一些可疑的迹象。"
允浩皱了皱眉："什么可疑迹象？"
"就在擎天之柱出现裂缝的同时，一旁的谕石上破天荒出现了六字预言：擎天崩，三界破。"
"三界破？"允浩略一沉吟，忽然醒悟过来，不由浑身一震--那是传说中原始八神烙印在审判之子体内的灭世诅咒啊！

第138话

狱法堂的百余名将士将魔界大军引至不咎川，一路且战且退，直至最后退无可退，竟一齐刎剑当场。
赤红的鲜血汇入了不咎川那湍急的水流之中，这一刻的情景令在场的魔军将士都为之动容。
西兆终于恍然明白自己中了金蝉脱壳之计，他压抑着内心翻腾的怒火，转身朝众人挥了挥手道："撤。"
期间跟在魔界军队中的基范一直默默注视着面前那男子的背影，神情阴郁地陷入了沉思，以至于始源连唤了两声都没有反应。
始源无奈，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基范，你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
基范幽幽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那不是他。"
"谁？"
"还能有谁？"
始源顺着基范的视线看了看前方的那个背影，又看了看基范，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不要告诉我，你一直没有怀疑他。"基范道，"自从他回到列姑射山之后，整个人性情大变，我可以肯定，他绝对不是韩庚。"
始源无法反驳，压低了声音道："那他会是谁？难道说真正的韩庚被调包了？其实我一直在想，希澈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至今都不曾出现过？该不会是被那个突然冒出来的鬼母给悄悄--喀啦了吧？"始源说着，往自己脖子上抹了一下。
基范的眼眸中突然迸射出凌厉的杀意，看得始源都不由打了个寒颤。
但是那杀意很快又敛了下去，基范沉默半晌，道："其实这个猜测被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不如回去之后就直接去问个清楚。"
始源撇了撇嘴角："怎么问？他会乖乖如实交代？"
基范目光幽邃："君子作为行不通，那便用小人伎俩。"

西兆回到列姑射大殿，依旧感到内心怒火难平。
原本可以一口气灭了天界大军的，不料居然被那百余人组成的死士军团中途摆了一道。当他再要去追赶对方主力军队时，早已望尘莫及了。
"一旦纵虎归山，势必还会卷土重来，允浩那小子心机深沉，不容小觑。"西兆暗自思忖着，渐渐收紧了十指，迈入大殿的脚步也越发沉不住气。
同时他内心还在担心另一件事--自从韩庚摆脱了躯体化作灵体离去之后，便一直没有他的消息。虽然当初非常恼怒他不肯合作的执拗态度，但是连续几日过去了，总会在内心隐隐担忧，如此脆弱的灵体，不要遭遇什么不测才好。
西兆在座椅上坐了下来，即不可闻地吐了一口气，毕竟是年岁老迈了，即便借了这具年轻的身体重新复苏过来，总还是时间有限，只怕捱不过神界大军卷土重来了......
西兆抬起手，有些疲惫地抚了抚额头的汗迹，同时感到喉间干涩，于是随口唤道："上茶。"
然而整座大殿竟不见一人踪影，也未听到一丝声响。
西兆猛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警惕地扫视了一番周围，沉声喝道："何人在此作乱？"
有一名少年自廊柱之后转出身来，一双眼睛笃定地迎上西兆渐渐阴骘的目光，脸上竟毫无畏惧之色，朗声道："我们可是在此恭候多时了呢。不知这七月流火阵，滋味如何？"
西兆一怔，这才发现自己身体上产生的虚热反应竟渐渐严重起来，顿时心下恍然--其实方才踏入大殿之时便应当察觉到异状的，只是因为大战归来，浑身疲惫，加上心绪烦乱，竟使他疏于防范至此。
但是很快他让自己恢复了镇定，盯住那少年道："原来是你，朱雀神君。"
"还有我一个。"只见始源从廊外踏了进来，手中还扣着一名女子。
"鬼母？"西兆眼神凛了凛，大殿之内的气压又低了几分。
被始源牢牢压制住的鬼母不太甘愿地开口道："是我一时疏忽了，因为这两人从一开始便站在我们魔界一方，我便对他们失了防范......"
"你说错了。"基范打断她道："我们只答应帮助韩庚，而不是站在魔界一方。如果韩庚不在，我们也没有必要留在魔界卖命，不是么？"
鬼母故作惊讶地道："那座上之人不是韩庚是谁？"
始源皱了皱眉，手下力道又重了几分："你当我们全是思维单纯的黄口小儿么？且不说堂上那人行事作风完全不似韩庚性格，就冲他刚才那一句‘朱雀神君'，便能断定他绝对不是韩庚，韩庚是从来不与我们这些朋友分生的。"
基范接口道："虽然一直不敢相信，不过就凭你那一呼百应的统御能力，我想你便是传说中已经‘驾崩'的魔界先帝西兆吧？"
西兆没有反驳，只是冷冷看着他们二人："你们此番设阵，究竟意欲何为？"
"我们只想知道真相。当初我们可是冒着背叛天界的罪名来投靠韩庚的，现在韩庚却莫名其妙失去了踪影，我们还被蒙在鼓里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卖命。你不觉得，我们很应该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么？"
西兆顿了半晌，道："韩庚还没有死，但是目前他的魂魄不在此处。"
基范踏前一步道："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撒谎！"
"我没有必要撒谎。毕竟他是我的儿子，虎毒不食子。"
"哼，那你为何还要占据他的身体？"
望着因愤怒而变得咄咄逼人的基范，西兆选择了沉默。
"为什么不回答？"
"我为我的儿子所做的一切，没有必要向外人解释。"
"你简直是狡辩！"始源也终于忍不住了，"你如果不肯告诉我们韩庚的下落，我们就......"他看了一眼鬼母，"我们就让她立即毙命于此！"
"你们做不到的。"西兆突然咧嘴笑了笑，那笑容让基范和始源后背腾起了一丝寒意。
始源警觉地扣紧了鬼母的脉门，问道："你什么意思？？"
"不论是鬼母还是七月流火阵，都不可能作为压制我的筹码。这里不是天界，而我也不是神，七月流火阵在魔界是没有什么用武之地的。"
西兆说着，往前走了几步，微微抬起的右手悬空结印，突然袖袍一拂，阵法便倏然间消失殆尽。而失去了阵法压制的鬼母，趁始源惊愕之际，也猛然挣脱了他的钳制。
"你们走吧。"西兆挥了挥手，复又露出了疲惫的神色，"看在你们是韩庚朋友的份上，我不会为难你们。如今神魔两界势同水火，你们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吧。"
基范与始源交换了一下眼神，回望西兆道："你别想就这么打发了我们，不见到韩庚归来，我们是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西兆失笑："那么请便吧。如果你们有了他的消息，也烦请告知我一声。"

希澈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在他的面前，一小团光点正在努力地汇集、凝聚。
希澈突然变得非常有耐心，饶有兴味一瞬不瞬地盯住它，毫不放过它的每一分变化。
就这样持续了几个时辰，那光点终于凝聚成了原来的样子，像呼吸一般闪烁的光芒，渐渐和缓了下来。
希澈松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它，那光圈瑟缩了一下，当感应到希澈并无恶意之后，也便任由希澈不安分的手在它身上肆意蹂躏。
希澈胡闹了一阵，然后用双手捧住它，看了半晌，问道："你怎么会知道那四个字的？"
光圈无语。
希澈想了想，自言自语道："对了，你不会说话，那么这样好了，我问你答，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是就闪一下，不是就闪两下，明白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