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动,隐隐觉得这样的面貌在哪里见过,可是,却又想不起来,这样的人物,我若是见过,那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心中一动,右手伸出宽大的衣袖微微作了一个手势,示意紫不要轻举妄动。
我没有起身,只是望着他,不知为何,在他身上,有一股我熟悉的感觉。
他却放开了那棵大树,一步一步的朝湖心亭走来,虽然他的身躯看来有些弱不经风的味道,他的步伐却意外的坚定不移。
我看着他走到我的面前,不解他的心神为何动摇的这般厉害。
他走到桌边,打量我半晌,似乎有些激动起来。
“你是皇上?”他的语音有那么一丝颤抖,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我心下不解,却喜欢他的勇气,于是点点头,也不作声,打算看看他接下来想干什么?
他的身躯开始微微轻颤,那一双漆黑如墨的大眼睛里仿佛有水光暗暗浮动,紧接着,他却忽然自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向我刺来。
我一挑眉,伸手轻轻拿住他的手腕,他拼命的挣扎两下却怎样也挣不开,一张脸立刻涨得通红。
我心下大奇,不着意的打量那把短匕,银光闪闪,锋利无比,手柄处更是精工细作,没有任何华丽的修饰,却无疑是一把质轻小巧的防身上品,决不是一般人能买的到的。
可是,看他的武功,怎样也不是一个刺客啊?
他的另一只手也伸上来夺那短匕,我怕匕首锋利无比,不小心会伤到他,微一使力,便将匕首夺下扔在一边,他的另一只手也被我制住,不禁又羞又怒:
“你放开我!”
我不禁心中大奇,他这样一幅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究竟是怎么来到湖心亭四周的?不禁开口问道:“你是谁?”
他听了我的问话,却仿佛被问到了什么伤心事,不禁悲从中来,双目泪光莹莹,却犹自忍着不落下泪来。
“我是谁?”他咬着唇,一字一字道,“我是吉尔的弟弟!”
我一愣,是他?
我记得他,何止是记得,就连想忘也忘不了。
那个温柔文静的小侍从,总是默默地站在一边,适时地递上一杯热茶或者一碗姜汤,我被乐文囚禁的时候,却又勇敢的报信救我。他的眼睛是温柔的湖水,一笑起来,眉毛弯弯的,特别好看……
若不是……若不是……我早就下定决心要带他来帝都,让他跟在我身边……
记忆忽然回到了那个可怕的日子,恍惚的街道,黑压压的人影,齐格拼了命的的打斗声,鲜血四散开来,洒满了潼关城的街道,惊呼声、利剑刺入肉体的声音、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个虚弱得犹如风中落叶的身影,在我的怀中一点一点消逝了温度,那双依然柔和的眼睛,那个安详的神情,那慢慢偎入我怀中的身躯,那一句轻轻的——
“吉尔好幸福。”
不自觉地,我放松了手里的禁制,慢慢地站起身来,低头细细的看着他的脸庞,终于忆起,那眉目间的温柔是那样的像他……那样像他……
“你……”他看着我的神情,似乎也有了一丝犹豫。
“陛下!”惊讶的声音伴随着一个倏忽而来的身影。
我终于知道,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是怎么来到皇家花园的了。
而那个平日稳重的八风不动的人,却也似乎一时间忘却了那些他时时记着的礼数,那毫不掩藏的担忧,分明是对这少年的无比关心。
我放开手,他立刻一把拉住迟疑未决的少年,低声斥责,可那偷偷打量我神情的眼色,分明是怕我追究……
我叹一口气,装作没有看见一边的匕首:
“瓦伦,你怎么来了?”
瓦伦不着痕迹的将那少年推到他的身后,道:
“请陛下原谅他的无心之失,他只是……”
那少年似是回过神来,极力想要挣脱他的掌握:
“这不关你的事!如果不是他,吉尔就不会死!”
他看着我,满目悲愤:“我哥哥,他那么善良……”
“好了,别哭了。”瓦伦轻轻的抱住他,将他的头按入怀里,柔声道,“你哥哥是为了保护陛下才会牺牲的,你怎么忍心伤害他一心要保护的人呢?”
少年似是一下子失了力气,埋首呜咽:
“哥哥他……一直都为家里操劳,为爹娘分忧,他还那样年轻,却没有享受过一天好日子……我……我……”
瓦伦轻轻的抚着他的背,直到他渐渐平静下来。
我看着瓦伦温柔的表情,瞬间明白了什么,他一抬头,对上我的眼神。
我朝他点点头,他的目中露出一个感激的神色,搂着那少年,飞身离去。
紫轻轻的落在了我的身边。
我摇摇头,道:
“没事,我们走吧。”
帝国历三百五十五年三月,帝国大试天下,一时间,能人辈出,天下惊动。四月,各地三甲赶赴帝都会试,一争雌雄。文武九科殿试,决出的九位状元,正是后来“崇文时代”的核心力量。
而其中赫赫有名的文状元瑞尔,更是三番殿试,一张利口斗倒一重文臣。后来,帝国在帝宰瓦伦的领导下的大改革,更是得到了他的倾心拥护。
这场改革历时数年,自上而下作了无数的改动,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废除奴隶制度,允许奥第斯族与他族的通婚,提高女性在奥第斯的地位等等。
当然,皇帝从此可以生皇子的惯例也正式写进皇家典籍之中。
在崇文帝时代,疏密大臣瑞尔在文臣中的地位,仅次于帝国三朝元老,宰相瓦伦,是后一辈中叱咤风云的人物。
这位瑞尔,就是那个湖心亭畔一身白衣的少年。
吉尔的弟弟。
111
三年后。
凯因,特蕾西亚女伯爵府邸驻地——温莎城。
一缕阳光从浓密的枝叶间斜斜的照射下来,落在地上,形成斑驳的树影。
温莎城郊外的一条羊肠小道上,一个眉目清秀、身形颀长的年轻人骑了一批高头白马,微低着头,显得懒懒的,似乎并不在意,胯下的马儿会将他带往何处。
自从三年前,天下一统,特蕾西亚女伯爵的领地率先走出战争的阴影,欣欣向荣起来。伯爵府邸驻地温莎城,更是成了除帝都奥良以外第二大自由城市。商人络绎不绝,形形色色的人物,聚集在这里,甚至不乏原先三国王室的贵族。
这是这个年轻人第一次来到这个传言中美丽富饶的都市,清晨的郊外,并没有多少人影,显得格外的清静。
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茶寮,两个伙计正张罗着,看见他,笑着走了上来,殷勤的接过年轻人手中的缰绳,将它牵到后院,另一个,已经利落的招呼他坐下,为他倒上了一壶茶。
年轻人掂着手里的茶杯,沉思半晌,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却叫一旁的伙计看呆了眼。
好俊俏的公子啊。他想。
年轻人一口一口喝着杯里的茶,似乎并不急着赶路。
三年了,已经三年了。
在这三年中,他几乎踏遍了奥第斯帝国的每一寸土地,见识了形形色色的风景人物,结交了很多朋友,却总是,一个人上路。
外面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这个让他憧憬了二十多年的问题,终于让他有了一个深切的体会。
可是,他的心,却仿佛落在一个地方,常常让他怅然若失。
他将目光投向不远处那曲折蜿蜒的羊肠小道,忽然心生感慨,人生的路,是不是就是因为太过曲折,才让人看不清那路的尽头究竟有着什么?
有一个地方,他一直没有再去过。
可是,那里,有一个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牵畔。
那个人,他过得好么?
他还会在不经意间露出寂寞的眼神么?
他微闭着眼睛,轻轻的用手在桌上打起一段南边有名的小曲。
日近正午的时候,茶寮的茶客,渐渐多了起来,有些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细细数着名流贵族的八卦。
“哎,哎,你们听说了没有,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平民想要追求凯因之花特蕾西亚女伯爵耶!”其中一个人,忽然神神秘秘的说道。
“嗨,听错了吧?消息准不准呀?”同桌的另一个人似乎对这个消息不以为然。“特蕾西亚女伯爵还没做上伯爵那会儿,追求她的人就已经可以排个长队绕着温莎城排上三圈了,伯爵是什么人呀,他们也不四处打听打听,论家世,凯因就没有一个人配得上的,论才貌,那更是一等一得好……哎,你们知不知道……”
旁边的人似乎全都对这位鼎鼎大名的女伯爵起了兴趣,围在一起,起哄道:
“什么什么?快说!”
那个嘿嘿一笑,卖个关子,才道:
“听说过红颜祸水这个词吧?”
旁边的人叫到:“怎么?怎么?”
“听说啊,这位女伯爵那叫一个天仙般的人物哪,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被萨克斯王看中了,说好长大后要嫁给萨克斯的二皇子的,谁知,等她长大以后,那个二皇子的弟弟也看上啦,差点为此打了起来……嘿嘿,你猜怎么着?”
“怎样?怎样?”旁边的人连忙问到,虽然关于这位女伯爵的传闻不少,可是,能像这个人一样说得如此仔细的可不多,就连一旁坐着喝茶的年轻人也被吸引了注意,竖起耳朵,津津有味得听着。
那人故意停顿了一下,装腔作势的喝了一口茶,才道:
“嘿,那叫一个巧了,其实呀,这女伯爵早就被奥第斯的皇帝看上了呀!”
“哇呀,真的呀!”旁边的人轰然叫道。
“那是那是,要不你们说,这为什么萨克斯和扎伊都被打了,就单单这凯因没有被打呢?”
“咦?”旁边的人点点头,仿佛那人说得极有道理似的。
“嘿,告诉你们,”那人凑上头去,仿佛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我大舅子的小表哥的丈母娘家的孩子以前可是在军队里的,你们知不知道,那会儿,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到潼关打仗的时候,这位女伯爵可是在潼关住了好几个月呢!”
“哦~~”众人拉长了音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露出满含兴味的笑容。
“所以呀,虽然说有三个女伯爵,但是谁都知道,皇帝陛下和特蕾西亚女伯爵的交情是最好的,女伯爵一直寡居,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他看看这人,又看看那人,见大家都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不禁洋洋自得,仿佛自己刚刚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
年轻人放下茶杯,微不可察的摇摇头。
这时门口的光影一晃,进来一个人。
来人一身绿色长袍,看来仿佛四十上下年纪,脸上轮廓分明,长发在头上梳了一个髻,眉目清明,有一种沉稳似水的感觉,外面分明骄阳似火,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风尘之色,鞋上更是片尘不染。
他扫视了茶寮一眼,来到年轻人的桌旁,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看在年轻人的眼里,竟有几分温润如玉的味道。
“年轻人,不介意我和你一起坐吧?”
时近正午,茶寮里满是风尘仆仆的赶路人,这个年轻人独自占了一张桌子,身边确实显得特别空旷。
他点点头,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眼前的人。
伙计机灵的添上茶杯茶壶,那人掂起茶杯喝了一口,看见默默打量着自己的年轻人,不由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与他攀谈起来。
“小朋友这是赶路?”
年轻人摇摇头。他是居无定所,何来赶路可言?
那人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抬眼望向西南方向:“小朋友心里,可是有所牵挂?”
猛然间被说中心事,年轻人不由得微微一怔。
那人却似全部在意,细细的看了年轻人两眼,笑道:
“年轻人,我看你身在此地,心却不在此地阿……”
年轻人定定的打量了他半晌,知道自己是遇上了高人。微微作了一个揖,道:
“恳请前辈赐教。”
那人捻捻嘴上的长髯,微微笑着:
“老夫别的长处没有,面相八卦却是略有涉猎,依老夫看,公子的心结当在西南方向,不知老夫说的可对?”
年轻人看着他,忽然深有感悟。
他所丢掉的东西,也许正是在那西南方向。
“敢问前辈,晚辈该当如何?”
那人看着他,那双饱经沧桑的双眼仿佛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解铃还须系玲人,小朋友既然心中有惑,何不去那生出疑惑的地方解开呢?”
他看着眼前的人,忽然间,觉得这人有一种仙风道骨的味道,忍不住就问道:
“解的开么?”
那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反问道:
“那你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心中忽然豁然开朗。
“多谢前辈指教!”
那人揽须而笑。
门口光影一晃,似乎又进来一个人,正对着年轻人。
年轻人突然倒吸一口气,一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
“蓝!”
不,不是蓝。
虽然那眉目之间和蓝是那样的相象,那一份沧桑,却不是蓝所拥有的。
面前的那人见了他的反应,倏的转过头去。
转过头去,便望见了他。
那一眼,隔了二十多年,却又仿佛就在昨天。
来人在霎那间怔住,那人却已容不得他半丝犹豫,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
一个名字,在他口中轻轻的吐露出来:
“莫——恩——”
喧嚣的尘世仿佛被隔绝在外,他们两个人站在那里,是那样的与这茶寮里的人格格不入。
可是,仿佛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似的,只有他们两人的目光看着彼此,那眼中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若非这些年功力大有长进,这年轻人几乎无法听见刚刚那人嘴里的名字。
莫恩……
那么他是……
太过震惊的事实,使得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那绿袍人却突然抬手扔过一个盒子来:
“小朋友,帮我一个忙,把这个盒子交给你要去见的人。”
从震惊中回神,那两人早已失去了踪迹,只有手中那只碧盈盈的盒子,提醒着他方才发生的事实。
骑著马进了温莎内城,年轻人摸摸怀里的盒子,仍然显得有些恍惚。
在这样一个尘土飞扬的正午,却没有半点风尘之色,显然是个风华内敛,深藏不露的高手……可是,这样子的高手,不该如此默默无名才是。
若说在三年前,他尚且不能一眼道破江湖中那些风流人物的出身来历,那麽在游历奥第斯三年以後,这样的人物反而更加惹他注意了……
莫道是,高人自在山水间。
恐怕,也是哪个不出世的高人吧。
他这样想著。
心中却隐隐觉得,此人非但不简单,甚至,早已算出自己的去向。
想到这里,年轻人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心中不知该如何决定。
鸟鸣幽幽,树影婆娑。不经意间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处清幽的所在。不禁笑一笑,觉得自己目下到有几分随波逐流的感觉。
心下突然一动,抬起头来,正瞧见头顶的树上斜躺著一个年轻人,身後背著一把长剑,肤色微黑,似乎常年曝晒过的样子,面目倒是英俊宽厚,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