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息抿唇想对他的细心叮嘱回一个明了的笑,却在抬首时对上他凝重谨慎的警告,嘴角便只来得及僵硬一扯。他明白,太过明白了,秦的警告对他而言是第一次,但几百年的朋友,相处下来与之所经之事甚多,这样的严谨极为少数。虽未到"病入膏肓"的阶段,但也相去不远了罢。
"好好休息吧。"最後秦莳秧甩了衣袖扬起一抹笑意离去,扶息顿时从惆怅中硬生生醒透,背脊一阵寒意,嘴角些微抽搐。朱浣见状忙焦急上前,扶息摇头,咬牙切齿地瞪著大敞的门:"他知道我怕吃药,这回开的方子一定都是苦中之苦。"要整人也不带在他还欣慰感动的时候啊。
"没关系,还疏说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朱浣笑著安慰道。
"我可以断定还疏的意思和药没关系。"咬牙再切齿。
"公子。"吟翠断著托盘站在门口,无奈苦笑以对,秦公子有心让熬出的药汁极致苦。虽明白苦口良药对公子的身体有好处,但公子平生有三怕,一怕寒畏冷二怕妖魔邪魅三怕良药苦口。
霜上18
"停,你可以进来但那碗怪东西就算了。"扶息心底大叫不好,伸手制止吟翠手上可怕的东西进入。然後僵硬地对一脸莫名其妙全然不再状况中的朱浣说:"那是补身子的药,我觉得吧以後要依仗你,因此你也要好生补一补,所以我舍了让给你喝。"
"啊?"朱浣更是莫名,再看看苦笑甚深的吟翠,於是下意识斩钉截铁地摇头。"不行,那是秦大哥给你开的药,你身体虚弱。"言下之意要补啊补。
"我虚弱?"扶息咬牙看著说出他最忌讳的话语的朱浣,"我身体可好得很!"但也不多做辩解,示意吟翠把药端进来,赌气似的一骨碌灌下肚。吟翠轻锁眉,忙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白色的小丸,在扶息苦哈哈地把碗撤离唇边後喂入他口里。扶息含著蜜丸万分感激地看著吟翠,朱浣竟也对那蜜丸感兴趣要可一粒含在舌尖,是可以把味蕾腻死的甜。
吟翠无奈地笑著收了碗,公子最经不起激,尤其是在拒绝喝药的时候被指身体不好後便三下两下一股脑喝掉,平常这事都是秦公子在做不想今日小公子误打误撞地成了事,那蜜丸也是秦公子用了十几种甜香的食料炼制以解公子灌药之苦。
"哼哼。"扶息从齿缝挑衅似的哼了两声,心想是不是秦教这小子这招的,每次听著类似的话就算明知道是在激他但手里的动作和心境上的不服气怎麽也压不下,每每得逞後秦海嘲讽地对他冷笑三声。
"好了一些了麽?"朱浣挨到床边为他捏了捏被角,"会不会还想睡会啊?"瞟了瞟还有余温的床内,他是有些瞌睡了,扶息看起来已无大碍,只要以後小心点就好。
扶息哪会看不出他猛眨的双眼在犯困,但不意味著自己也要陪著他补眠,於是掀了被穿鞋下床,"你休息会吧,我去找秦说些话。"
"咦?"朱浣眨眼,似乎不大乐意,"你刚醒要注意休息,而且不是才和秦大哥说过话的?"
"不,是其他的话。"扶息磨蹭著穿了外衣披上暖和的白衾,在朱浣眼里宛若白雪般清冷。
"我陪你去吧。"朱浣觉著那白色刺眼极了,本想叫他把头发再变回黑色但他不以为意的表现令他打消这个念头。
"我说,"扶息走到门前手扶在门边,背对著朱浣不看一眼,"我和秦有些私密的话要说,你累了就乖乖休息,不然还疏可是要说我的。"说完便走了出去。
风,清冷,梅香寒气。朱浣悻悻地扁扁嘴,有些生气地脱了鞋就往还留有余温的棉被里钻去,卷著棉被在床上滚了两圈才安分。棉被里哪里是暖的,朱浣越发生气地凌空踹了以脚,连被窝里都没多少温度为什麽不和他说,刚才一直都在发冷所以脸色才不好全然不是因为刚醒的缘故。为什麽不像之前那样冷了就需要他?朱浣卷在被里,疑惑丛生,而心里透不过气就像压了千金重的石头。
为什麽没有雪,来衬托一下他此时此刻惨白的模样?
扶息并没有去找秦莳秧,他来到池塘边的小亭子里,怀里抱了两个吟翠为他准备的暖炉。池水不会结霜,荷花每日会开,寒梅清香傲骨依旧,只是今年洛州还未迎来初雪。
他不是自身喜欢穿这一身雪白的衣裳,发如雪,在没有雪的时节太过显眼,然而若是舍弃白色又过於刺目。衣裳上吟翠总会用白线绣著大朵的菊花,他早已看不真,即使线上的菊花每一朵都似有生命般在倾力绽放。他在梦里,依稀只有凋零的金盏菊,一瓣一瓣地零落枯萎在池水上。他不知看了多少遍梦了多少次,花终究只落不开。
扶息知道,自己的执著几乎用尽,千百年下来,逐渐被磨散。他不知道的是自己还能坚持多长,他不想放弃那份执著。他本没有坚持的心,只是独独为那份执著耗尽仅有的坚持。"夜尽血"後,他还能秉持烛火多久?
秦喜欢给人一口苦尽的药後喂一粒甜透的糖,从认识之初他便告诫自己既然身在此处心当安於此,他让他放弃一些无畏的执著。为此,他强硬把他带下山,游便千山万水赏尽天下奇景,最後停留在洛州,在废墟中建起这座园子。坠尘阁,他说他们的名号虽仍留在上界仙神的命薄里,但却都和上界不再有牵连,无论是愿与不愿。不是无情,而是绝情。
恍惚间,眼前似乎飘下几丝雪絮,冰凉地落在额际化成水划下鼻尖。扶息狠狠地打著颤急忙抹掉,迷蒙地瞧著原本阳光灿烂的天空已经灰蒙蒙一片,稀稀落落白色雪花飞絮。
落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迟来的初雪飞绒。
扶息心情复杂地吐了口气,收紧手臂将暖炉环得更紧。下了雪他便能好过些,和身在雪山不同,洛州的雪能为他驱寒,这也是为什麽他呆在洛州的原因之一。
纷飞雪絮,不一会,便在房上地面水面都铺了一层霜白。池水微漾,是小鲤鱼惊异露出的小脑袋,扶息冲他一笑,小鲤鱼翻了个身又潜到荷叶下只露出两只圆碌碌的大眼欣赏初雪,不由得莞尔。曾几何时,他也怯意过,对霜白的雪景。
再回首,大好的心情瞬间被驱散,头顶的天空,一支黑色长箭划空飞过。
霜上19
魔主座下四大魔尊杞炽、流禺杀到。
秦卷著发梢凉凉地望天,朱浣正搭著手臂伏在桌上,吟翠安静地站在一旁。
"不介意的话我想大开杀戒。"秦莳秧阴恻恻地微眯眼眸,顿时杀气腾腾。
"杞炽、流禺擅长远距离作战,杞炽持啸皇长弓,流禺身怀一千七百八十二枚夺命连环非羽镖。"吟翠缓声道。
"啸皇配非羽,倒很合衬。"易守难攻的典范搭配,杞炽和流禺联手齐心莫过是要制约秦莳秧,只怕明里只有他俩暗里还待有安排。"啸皇弓在上古神器谱里也有排名吧。"
"从前有,後来箭被毁於一旦不可再造於是便被剔除,但半成的杀伤力尚在。"吟翠看一眼朱浣。
"哼,上位者向来不上心,斩神的武器没让他们在天地大战时吃尽苦头,现在倒让六道众生随心所欲地搬弄。"难道就不怕再发起一场天地大战?"所以说若是开打扶息基本不行朱浣也半斤八两,杞炽流禺意在牵制我,吟翠你还要时刻提防对方暗地里随时可有的动作,怎麽有种穷途末路的感觉?"
"公子说笑了,不说杞炽加流禺,即便是魔尊四战将齐上也未必能与认真起来的你抗衡。"言下之意是某人不想认真。
"你脑子里的资料太多了。"秦莳秧耸肩,眼眸一转落在一直默不作声的扶息身上。"你还真一点也不担心啊。"
扶息摇头,"这结界几百年都没人能从外部破坏过。"
吟翠掩唇轻笑,心想秦公子想大打出手发泄一下内心的怨气便直说好了,还偏生要排这麽个场面对她询东问西後又嫌她知道的多。
秦莳秧伸手接了几片雪花揉成水,明媚地朝无动於衷的扶息笑得掐媚,"你不介意我施展施展身手吧?"
"......"扶息哑然,"我不记得有禁止你动武啊,而且为什麽要特别征得我的同意?"
"为什麽要?"秦莳秧柔软的将手搭载他肩上,身子也顺势凑上前,在他耳边悄声道:"你也知道吟翠大方地站在这,上边就看得分明,我若是先动手削了他们便是让他们捡了便宜,让谁捡了现成的便宜也不能让上边风姿傲骨的给白拿去了。"在这方面他是怎麽不想让步的。
"......她又出不了这园子。"扶息直想翻白眼,"我让她去照顾朱浣好了,你自己看好时机出去,干净利索点收拾了,恕我不奉陪啊。"一想到杞炽流禺有可能长得嗤目狎瘪的狰狞样他便提不上心跟著去瞧一眼。
"知我者之一扶息也。"秦莳秧立即笑意嫣然,眼中杀机尽显。
是啊、是啊,还是"之一"呢,万分荣幸啊。扶息当下倾身脱离某人的掌控,对著朱浣一指,"看他还很困乏你不该把他也叫来的,况且与他也没有干系,还是先把他弄回床上吧,能睡得舒适些。"不是不能怠慢了客人嘛。
"公子说的是。"吟翠低眉道,敛去眼中的笑意。伸手唤醒了朱浣,将还在迷蒙中哈欠连天的人带离,走到回廊转角处时向装模作样在欣赏雪景的秦莳秧投去精湛一瞥。
扶息压抑著异样的心绪,秦在大是大非上,总是以身边的人为准则,所以才在认识他後潇洒弃了仙籍为解他心结而游览众山群水。他只身时,随性而为的程度是无人能企及的,即便有著通天的本事还是时常令人担心。
"小心些。"见秦难得不顾形象挽起衣袖蓄势待发,扶息小声地说道,引得秦大发了几个优雅的白眼然後飘身离去。
"小公子已经睡下。"折返的吟翠,手上拿过一袭白裘披风披在扶息身上,"公子时刻都要自己注意著身体,哪天吟翠若是不在真怕公子会自己把自己冻死。"
扶息冲她感激一笑,多年来身边的事都是吟翠在细心打理,身上衣口中食每一样都弄得井井有条以及与连秦也挑不出刺。
"其实,秦公子大可不必在意我的事,几百年了,吟翠做事向来有分寸,知道什麽该报什麽不该报也不能报。公子也放宽心,吟翠不会辜负您的信任。"吟翠一字一言缓缓道来,温柔而坚定地望著她照顾多年的自家公子。
扶息会心一笑,"你知道秦不在意这些,令合的事你也告知他重要的线索,你知道的,你是吟翠啊,坐地观知天下事的吟翠。"
吟翠但笑不语,她能坐观天下事依仗的是上界千里眼顺风耳众仙家的鼎力相助,否则她一介位上仙子何来如此能耐,公子不道破自是不想逾矩上界。"令合小姐所需的‘泉鳞合仙蛊'明日便到。"
"泉鳞合仙蛊",聚神散戾收魂摄魄。
地府判官还真舍得,扶息抬眼从雪絮中望去。"泉鳞合仙蛊"乃地府判官收藏之物,千百年来多少人求之不得,判官大人都轻蔑地哼一声不予为意,此番却因令合慷慨为之不知要跌破多少双眼睛了。"他有说了什麽?"
"大人只说‘不必言谢,地府鬼吏平日里也受了令合小姐多番相助'。"
是了,令合连地府要捉拿的乱七八糟鬼也要凑一脚。但是这里有未免过於堂而皇之,帮他判官地府的人可不少,为何只偏偏将"泉鳞合仙蛊"借予他们救治令合?咳咳,此心此意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公子,"吟翠忽然有些急切而慌忙又力保平静心态,"秦公子被杞炽流禺引开了,风雨桥後四魔尊之一的殇行者在布阵破法。"
坠尘阁临洛水而建,引水入内,入口处搭建有半座风雨桥断然洛水河上。为防水中投毒在风雨桥周边种植妖异的天香藤,花叶藤枝沁浸百毒。风雨桥上,布有法阵。如此看来,那殇行者是要破风雨桥的法阵。
四魔尊之一殇行者以施展各式诡异阴毒狠戾的法术见长。
一时间扶息觉得脑内发疼,很好,四个出现了三个,最後一个补齐他也不会诧异了。只是,现在园子哪还有人能对付那个什麽殇行者,小妖精们都生生怯怯,吟翠不能踏出园子半步,他和朱浣又是不能打的类型──等等,他不能打是真,但朱浣似乎、好像......
不行!扶息随即打消滋生的念头,朱浣什麽都不知道,自身蕴含的能力和所能驱使的能力不成正比,殇行者是阴险之辈,朱浣绝然应对不了。但就让殇行者在风雨桥大展身手?阵法被破尚属事小,若天香藤有个意外那淡然漠事的人知道了只怕是要一年都不会和他们说话了。
额间冷汗落下,扶息呼了口气,僵著脸色吩咐吟翠,"我去看看,你就看好这园子里所有活的死的东西。"咬牙硬著头皮往後院风雨桥走去。
"公子万事要小心。"吟翠担忧,公子不喜见妖魔鬼魅的缘由之一便是易被激怒然後冲动,只盼安生无事万好。
霜上20
雪花十里纷絮,银妆百里素裹,萦雾千里冰封。
洛水已结了一层薄冰,水不流,雪在落。
被密集生长的天香藤点缀的风雨桥,此刻如万雪冰封的天地间唯一尚存的颜色般,莺莺翠翠,花开春意盎然。雪花落叶便化,似雨露初降。
扶息站在风雨桥的尽头,伸手拉了拉披风,兜帽从他的额际遮下。风,微凉,但还算在他能忍受的范围内。
隔著半壁洛水,对面的杉树下,一身黑衣裹装只露出一只眼的魔尊正与隔水他遥看。扶息颤一颤,隔了丈远的距离仍能敏锐地感觉到那只眼发出的阴冷绿光。
千万不要是什麽奇怪恶劣呕心的东西,扶息在心里暗自祈祷。
"秦令合何在?"对方幽森开口。
"......"扶息因那飘忽幽细的声音又发了颤,鬼魅啊鬼魅,印象里鬼魅魍魉才拥有的诡异声线如今从魔尊战将之一的殇行者上听到,实在出格。
"我等只为秦令合而来,你若有意阻拦休怪本尊手下不留情。"对面的声音又森然而来。
扶息不想理会他,身体发颤已经是下意识地排斥,他自是不想与他还有更多的对话接触。观望四周,雪色重重,不见秦的身影也察觉不到殇行者之外的敌人。
"谈判破裂。"那边又兀自下了断定,扶息直想叹气,所以说他们什麽时候在谈判谈的是什麽?
"天水归一。"
殇行者施法罩下一个圆形的圈环至洛水河上,瞬间圆环内的水便蒸发殆尽般消散,雪花落尽。扶息皱眉,正想开口质问时殇行者又再接再厉步步为营,在圆环中唤出一堆密密麻麻的小虫子。虫背有甲壳飞翼,细长的两根触角和六只脚分泌出黑色腥臭的液体。
糟糕!扶息暗叫一声不好,那些虫子的目的只怕是天香藤,爬来爬去咬功上佳成堆成群的虫子天香藤哪是对手,况且天香藤本身无毒。呃,扶息再叹气,天香藤周围还有几株成精成灵但很弱小尚未结丹的紫莲,所以说绝计不能放纵虫子们,再换句话说就是他必须得和殇行者正面交手并阻止他的行动。
这个......难度似乎不是一丁点的大啊。
然,眼前的状况却容不得扶息多做犹豫,天香藤的叶子因开始被虫子啃噬而渗出奇异的香味,香内含毒倘若扩散在空气中只怕一里外的洛州城百姓也将殃及。当用人时无人在,扶息恶狠狠地咬牙从领口翻出佩戴在身上的饰物──一个白色金线绣花的小袋。拉开系绳,伸手捻出一颗白玉般晶莹透彻的石头,扶息将它托在手心迎风而立:"司南之风,季北之翼,听我归令,降!"
殇行者一直耐心等待他的虫子们将天香藤啃噬完毕,空气中渐渐蒸起的香溢是毒,在行动前他早已做了万全的准备,天香藤之毒唯有秀水之冰可防──为防万一他在身上带了两块。至於解毒之剂,恐怕只有秦莳秧和天香藤的种植者方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