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是个笑柄:昔日安禄山为求尊贵,不惜拜杨贵妃做了干妈。他年纪本来比贵妃大了许多,又是痴肥粗笨的样貌,奈何心思细密,口舌便利,还是唬过了皇帝。甚或有传闻道:贵妃依着家乡风俗,亲自给安禄山洗澡,又赏了不少金银,对外只说是给的"洗儿钱"。宫人有不满贵妃者,更是传得绘声绘影,十分不堪。
玄宗始终舍不得美人,叹口气道:"江山美人,始终两难。罢了罢了。"不再追究。
但是安禄山大军正直指京城,危难中幸喜有郭子仪可堪大用,匆忙封他为灵武太守、朔方节度使。封常清自安西来谒见皇帝陛下,奏曰:"禄山领凶徒十万,径犯中原,太平斯久,人不知战。然事有逆顺,势有奇变,臣请走马赴东京,开府库,募骁勇,挑马箠渡河,计日取逆胡之首悬于阙下。"封常清治军严谨无私,在军中威信颇高,玄宗很是放心,第二天就封他做了范阳、平卢节度使兼御史大夫,授权募兵三万以剿灭胡贼安禄山。
戊寅,玄宗还京。以羽林大将军王承业为太原尹,以卫尉卿张介然为陈留太守、河南节度采访使,以金吾将军程千里为潞州长史,并令讨贼。
掂量着这些人的战力薄弱,不得已,命重伤初愈的甄王李嗣玄为元帅,镇守陕郡的高仙芝为副将,在京城招募民勇大约十万,号曰天武军,皇上亲自在勤政楼为他们壮行。
按理说高仙芝和封常清都是大将之材,就算和安禄山对战也丝毫不惧,可惜当时朝廷的精兵都在逆胡手中,且有十万之巨,封常清匆忙间招募来的却大多是市井间的无赖和普通百姓,急切上阵,徒增炮灰而已。
十二月,安禄山终于在灵昌郡过了黄河,攻陷陈留,张介然只是个行军司马的出身,哪里懂得打仗?士气一蹶不振,先降了万余人,城破。也是合该有事,这陈留城里为了鼓舞士气贴了玄宗发的榜,说安禄山既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皇上明断,已将其子安庆宗杀了,安禄山悲愤难抑,纵容手下屠城,先前投降的万余人一个不留,还不解恨,把张介然也斩杀在辕门前,这才稍稍平愤。
甲午,安禄山陷荥阳郡,杀太守崔无诐。
丙申,封常清与贼战于成皋罂子谷,官军大败。封常清一路败逃,直到了高仙芝所在的陕郡。玄宗闻其兵败,削其官职,命他白衣辅佐高仙芝军中。
洛阳城里一片惊慌,民众奔逃者无数。
这夜,燕时予召集家人,吩咐各自收拾细软,连夜赶回益州。
修竹还有些舍不得这里,说:"老爷,咱们也经营了三年,从一开始的惨淡到今天的红火,也颇费了些精神,说走就走,恐怕一番辛苦都作了流水。"
燕时予叹口气道:"这是祖业,我自然也舍不得丢,只是目前这景况你们也都看见了,甄王还喘着呢,也被逼着上阵,咱们一介百姓,哪能有什么办法保全?何况安贼这一路下来,分明下一个就该东京了。我早就请李公子帮我收拾了家乡的宅子,孙公子的家也搬了过去。蜀中有天险可凭,安全许多,加上民间富庶,就算皇上要避难,也首选此地。娘子也莫再多言,这就去带了孩儿和李公子先走一步。我和孙公子还有些事情去办。"
李慕鸿恭恭敬敬地请嫂子上车,又安顿了其余各人的车马,这才来到燕时予面前。
燕时予见他仍然是满不在乎的笑模样,不禁眼圈一红,道:"慕鸿,委屈你了,只是这一大家子,我说什么也不能丢。等到了益州,做哥哥的再好好谢你。"
李慕鸿摇摇头,笑道:"你可别再请我喝酒,要谢我,你就全须全尾地回来,看看我替你收拾的地方合不合心意。"
燕时予还没答话,孙言殊上来紧紧握了李慕鸿的手道:"兄弟,你一切小心在意,有事情和玲珑商量着办,她是老江湖,也能替你分担些。我这里事情一完,还要去长安见太子。若是安贼攻不破长安便罢,若是攻破了,你可要记得来救时予回去。"
李慕鸿拿眼睛一瞟燕时予,故意道:"人家跟蟑螂似的,且死不了呢,还要我救?!"
燕时予瞪眼的工夫,李慕鸿已经转身出发,夜风里但见衣袂翩然,捉摸不定。
丁酉,安禄山果然攻陷东京,杀留守李憕、中丞卢奕、判官蒋清。
高仙芝见战事紧迫,将太原城官仓里的钱绢分赏军士,其余焚毁,领军镇守潼关,弃了城西。怎奈乱世中还有奸佞,监军边令诚每事干预,高仙芝领兵已久,哪里听他的?!于是便嫉恨在心,等到了合适的时候,几本折子递上天听,说高、封二人空有其名,可是打仗一败再败,乃至弃城而逃,躲在潼关不敢出战,实在该杀。
玄宗本来就忧心臣子不得力,大怒之下,命人到军中把封常清、高仙之杀了,好以儆效尤。
封常清在军中本来无权,先杀了,高仙芝巡查回来看见,眼前仿佛又是当年封常清固请从军的那一幕,回想过去多年一起征战的情形,忍不住抚尸痛哭,向帐外大军喝道:"将士们,如有觉得我高某人冤枉的,请为我一呼!"
帐外将士本来整整齐齐地站着,悄无声息,闻言顿时有如雷霆般高呼:"冤枉!冤枉!冤枉!"
高仙芝微笑受死。
玄宗皇帝听说的可不是这么一个版本,自有人添油加醋地写了折子,说高、封二人蛊惑军心,幸而及早处死,否则后果难料。
皇上看了固然欣慰,但夜深人静时却也忧心忡忡:大唐此后还有何人可以抗贼?
一朝功成万骨枯
高仙芝和封常清的死,并未阻碍安禄山的进攻脚步。
而后素有雅称的甄王李嗣玄暴病身亡。
天宝十五年春天,安禄山在洛阳称帝。
五月,元帅哥舒翰冒险出击兵败灵宝西原,后又大败于潼关,京师大骇。
玄宗皇帝似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宰相杨国忠请皇上暂时往成都府一避。
那日走得匆忙,急切间只带了杨贵妃和宰相杨国忠、韦见素、内侍高力士及太子。
凌晨时候天有微雨,玄宗老眼含泪,回头再看一眼皇城,身后高力士已催促道:"皇上请快些。"
于是仓皇出逃。
这祖辈戎马一生打下来的江山,如今就要断送在自己手中。
情何以堪。
成都府华阳县境内,一座宅子依着小山而建,外面丝毫看不出里头的规格井然。
此刻便道上马蹄声急,马上的人虽然身手矫健,却掩不住眼角的疲倦。
没等两人到门口,早有人迎了出来,那是个年轻的男子,头上一领素巾给雨淋得微微湿了,粘在头发上好不滑稽。
"言殊,小旭,你们可到了。"燕时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上官旭翻身下马,笑道:"都怪我爹,非要跟郭令公去打仗,这护送家小的事情只好落在我头上。不说了,我家玲珑呢?"
孙言殊也下了马,道:"这一路都是下雨,马也不敢跑快了,你等急了吧?"说着伸手揽住燕时予的肩膀,又道:"怎么回了家乡闲得倒瘦了?"
上官旭取笑道:"二哥,你难道不知道此处还有个李公子么?"
三个人笑着进了宅子,早有人上来牵了马又递上热手巾。
回家果然是最好不过。
这天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吃火锅。
初夏的夜里本来还有些寒气,吃火锅倒是正合适。
小书锦叫了爹爹、干爹、二干爹,便对着上官旭发愁:"你是谁?"
偏生玲珑爱闹,抱起那个刚会调皮的小家伙循循善诱:"他是上官哥哥。"
"啊,上干蝈蝈。"书锦恍然大悟:"爹爹常说的那个蝈蝈......"
一桌子人都喷饭。
上官旭毫不生气,扮个鬼脸道:"蝈蝈就蝈蝈,有什么了不起?来来来,书锦乖,这个姐姐是谁?"伸手一指玲珑。
小家伙咬了咬手指:"这个是玲玲阿姨。"
"不对不对,她是玲珑姐姐。"上官旭向来有仇必报。
书锦疑惑了半晌,决定不理睬这两个怪人,直接向干爹走去:"干爹抱抱......"
李慕鸿吃味,含酸道:"燕书锦,你对得起我么?你干爹一回来你就不要我抱。赶明儿你的尿布都叫你干爹换去!"
书锦站在两个漂亮的干爹中间难以取舍,眨了半天眼睛,最后还是躲回母亲的怀抱。
其乐融融。
到了要入寝的时间,李慕鸿搬着被子凑到孙言殊房间,见燕时予果然在,笑了笑道:"燕公子,你也来听孙公子说话么?"
燕时予微微发窘,道:"不早了,你搬着被子到处跑什么?"
李慕鸿笑:"我和孙公子说说体己话儿,你快回去睡觉罢。"
孙言殊面无表情,穿好了衣服道:"也好,你们两个在这里,我去客房睡。"
燕时予急忙拉住,悄悄踢了李慕鸿一脚,笑道:"要问的事情我也问过了,你休息你休息。"
转身拉着李慕鸿出来,关了门把他直拽到自己房间,道:"你又闹什么?"
李慕鸿做出一副可怜相,道:"唉,我是做小的,怕你始乱终弃,到时候色衰爱驰,可怎么办?"
燕时予忍不住又好笑又好气,凑过去在光润的脸颊上轻咬了一口,道:"你夜夜笙歌,怎么还贪得无厌?人家言殊才回来,旅途劳顿得很,就算是身体再好,我也不能跟畜生似的又要他做那事罢?"
李慕鸿咕咕地笑了,转瞬间狠狠吻上燕时予的唇,呼吸潮热。
燕时予哀叹一声,心道:"又来了,慕鸿真象孩子一样。"却也难以自制,反手剥下那少年的一身束缚,热乎乎的躯体跟着团进自己的怀抱。
李慕鸿的心里正如此夜,潮湿而阴冷。欲望不过是烟花一样的东西,没绽放时一直期待,反复追寻,一旦点亮,跟着来的,就是无尽的空虚。
(其实,你不知道,我只是怕失去。
我的一生都在失去。
一开始失去母亲。
然后失去先生。
接着是父亲。
然后是六叔。
我不要失去你。
和这一个大家。
如果燃烧可以让我先离去,我不在意。
我只怕,在等待中失去你。)
孙言殊带回来的不是好消息。
皇上已经开始出逃,目前在扶风郡,前日在马嵬坡刚绞杀了杨贵妃和杨国忠等人,稍微收拾些军心。有人还请求皇上留下太子领兵收复京师。大军军心涣散,出现大量逃兵,太子如今也是左右为难。
燕时予思忖道:要是甄王在时,军心定然不至于这么乱,此刻倒真的只有辅助太子抗敌,大唐方有一线生机。抬头对孙言殊道:"郭令公处,可有把握?"
上官旭接了话过去:"郭令公自然是稳中求胜,现下只是太子和郭令公的进退还没接得上头。"
李慕鸿道:"皇上几时入蜀?"
孙言殊道:"快了,就在这几天。"
李慕鸿切齿道:"这胡贼!若是落在我的手上,定然碎尸万段!"
众人默然。
他是皇家子弟,仇恨自然比别人更深些。
接下来换做玲珑和李慕鸿出去打探。
燕时予跟孙言殊笑道:"你也歇歇。不晓得日后要不要你上战场呢。"
孙言殊道:"大丈夫在世,国有危难,当然挺身而出,不然与蝼蚁无异。"
燕时予道:"好,原来我是蝼蚁。"
那人轻轻一笑道:"你是蝼蚁,我是大象,还是你厉害些。"
三爷看着他的笑,不由得也笑:"真是乱世见真情。你家祖上受了皇恩,这么反复折腾也还想着报答......话说回来,你当真替太子找到了那批宝藏么?"
孙言殊点点头:"虽然没有原来估计的多,可是如今正好充做军费,太子又能大大立功,我又算报答了他替我除掉杨国忠的这个情。"
三爷也点头:"无债一身轻。"
接下来战局扭转,因为君侧无奸佞,所以民心归顺,很快就筹集了足够的军需供给。太子讳充天下兵马元帅,都统朔方、河东、河北、平卢等节度兵马,收复两京;永王璘江陵府都督,统山南东路、黔中、江南西路等节度大使;盛王琦广陵郡大都督,统江南东路、淮南、河南等路节度大使;丰王珙武威郡都督,领河西、陇石、安西、北庭等路节度大使。
虽然太子初领元帅,可惜能给他的兵却只有两千人,幸亏因为是天子之师,民心所向,一路过去俱有天助一般,渐渐的有了起色。
七月,群臣固请,太子在灵武称帝,是为肃宗。
八月,玄宗在蜀中得知消息,称太上皇,命今后一切事宜均先呈报新帝。
八月壬午,朔方节度使郭子仪、范阳节度使李光弼破贼于常山郡之嘉山。至此王师凯旋,天下乃定。
犒赏群臣时,有个封赏却颇奇怪:抗敌勤王大功,着封皇侄李慕鸿为汝阳王,着封长孙无忌玄孙长孙言殊为赵国公。二人虽然封号挺大,却都没有实际官职,只领着五百户的实封。
几回疏雨滴圆荷(终章)
正是初秋时节,经历战乱后虽然满目萧索,却也还有希望。
肃宗皇帝下令厚赏蜀中,又令天下休养生息,百姓鼓舞。
成都府境内山水青翠,几天的小雨如丝,更是显得天地润泽,微微有些凉意。
谁人家里好大宅院,绿数掩映中一个诺大的池塘,荷花是早谢了,饱满可爱的莲蓬都在风里摇曳。池中数百尾锦鲤钻来钻去,热闹非凡。
却见个年轻公子,手里一管翠笛,横在颌下,欲吹又止。
细雨如织,他头上方巾早湿透了,雨水顺着脸颊滑下,又粘湿了衣裳。
蜀锦色泽沉静丰美,穿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
天色向晚,忽然池塘对面的屋子里传出一阵笑声,隐约是在说谁的笑话。
白鹭飞来,在浅水中轻啄,不时发出嘶哑的"嘎嘎"叫声。
那公子突然惊醒般抹抹脸上雨水,下了决心般把笛子放在唇边,对着满池的风光吹奏起来。
他这里笛音缭绕,轻轻巧巧把满天烟雨都盖了下去。
不远处两个青年缓缓走来,一个身着淡青色衣袍,戴着镶白玉的帽子,另一个穿着一身雪白长衫,手里一把湖伞,遮住两人头顶雨丝。
两个人都表情沉静,仔细看看,淡青色袍子的那个嘴角噙着笑,手中还轻轻按着节拍。雪白长衫的那个安安静静站在他身边,两个人站了那么久,他的手一直很稳,那伞一直遮在两人头顶动也没动过。
一曲终了,吹笛子的人意犹未尽,半晌也没把手放下,眼睛半眯缝着看池水幽幽流动。
白鹭振翅飞起,在池上缓缓盘旋,忽然扎入水中。
它动作如此优雅,衬着天光水色,生生晃花了几双眼睛。
那少年又痴了半晌,终于收起笛子,回头笑道:"真没良心,没见我还淋着雨么?"
淡青色袍子的青年哈哈一笑,道:"你自己愿意,怪谁来?"说罢自身后摸出把伞来扔了过去。
少年伸手抄住,撑开,顿时头顶一片山水荡漾,真似图画中人物一般。
少年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忽然顽皮道:"时予哥哥,你的汗巾子给我用用......"一头朝那青年撞了过去。
淡青色袍子的青年猝不及防,让他给撞得倒退了几步,伸手把那个湿漉漉的脑袋揽在怀里,拿出汗巾子来一通乱抹,边抹边笑道:"你这头小猪,乱撞吧,可给我逮住了。"
白衣青年忍着笑,道:"王爷,你放过燕老爷吧,这伤风才好了不几天。"
少年好容易把脑袋从人家手里拔出来,拨拉着头巾,笑道:"长孙大人言重了,小王怎敢为难燕老爷?只有人家为难我的份。"
三个人嘻嘻哈哈,慢慢走回屋子里。
不多时便听一声尖叫:"你们要死啊?又把衣服淋得这么湿!这天气洗衣服那么容易干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