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鸿哼了一声,在孙言殊身边坐下,半天没一句话,渐渐尴尬。
孙言殊仿佛隔了许久才注意到身边有人,看了看李慕鸿,笑道:"怎么不和时予去顽?我这人沉闷得很,也不会说话,恐怕慢待了你。"
李慕鸿垂了头,道:"其实我有话要对你说。"
孙言殊静静将书合上,道:"你说。"
李慕鸿抬起头来,看了孙言殊一眼,欲言又止。
孙言殊仍然静静等他说,也不催促。
这时候突然一阵风,夹着雪花又纷纷扬扬地乱刮了起来。
李慕鸿叹口气,道:"还是回屋子里说吧,你的伤恐怕还没好利索。"
孙言殊点头,两人便起身回屋。屋里的光景又不同,修竹因为燕时予是惯了益州的暖和,生怕他冷着,早早就叫生了火在每个屋子,所以屋里屋外迥然不同。
李慕鸿踌躇再三,道:"我从相熟的朋友处得了消息,说太子在皇上面前参了安禄山一本,林林总总,说他有反相,叫皇上好生提防。"
孙言殊点点头,道:"说下去。"
李慕鸿搓了搓手道:"可是皇上不但不听,反而申斥了太子一通,说他眼界狭隘,容不得人,不如甄王的宽厚随和。"
孙言殊双目灼灼,道:"哦?"
李慕鸿叹气笑道:"其实我这个落魄的皇孙本来也不在意这个事情,管他谁做皇帝,也不会介意我这个小人物,可是,可是时予他,却未免和甄王走得太近了些。"
孙言殊微微一笑,坐了下来,道:"我也听说,现在朝野中很有些人支持六王爷,说他为人温和豁达,知书识礼,威仪天成,颇有东宫的风范,"他说到这里,缓缓自桌上拿了个杯子,端详半晌,接着道:"虽然本朝的太子光景都不怎么美妙,可是如今的太子已经是第二个,就算皇上申斥,想来也不会随意废黜。你是担心六王爷犯了天威,会波及时予么?"
李慕鸿默然。
孙言殊道:"我倒觉得时予和甄王交好是出于真心,他本来是个爱风雅的人,偏生遇见了你我这两个不解风情的武夫,难免会有些寂寞,难得甄王不摆王爷架子,所以引为知己。"
李慕鸿叹气。
孙言殊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别多想了,就如你说,那安禄山居心叵测,正是多事之秋,管他那么多做什么?反正只要有我们在,谁也不能拿时予怎么样。"
李慕鸿道:"我担心的是这一家子,还有上官将军一家,真有个万一,到时候谁说得清楚?"
孙言殊也叹了口气。
这一年里纷纷乱乱,燕时予的生意做得更大了些,李慕鸿和孙言殊却一前一后离开了燕家,不知去向。
甄王问起,燕时予却也是支吾不清,听他的口气,却是说:孙言殊回西北去老家了,李慕鸿去找他先生去了。
平时最熟悉的人,一下子就少了两个,甄王也不觉有些寂寞,看看燕时予,更觉可怜,于是王府每每有文人雅客相聚,总不忘来叫他一声。
燕时予说话凑趣,五花八门又颇精通,在洛阳的士人里头,倒渐渐有了些名气。
有人因为晓得了他有男风上的喜好,居然还讨好地送小倌儿来,无非是要想他在甄王面前美言一番,这么看来,太子的风头,真是不如六王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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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燕时予刚从甄王府上回来,修竹便拉着他回了屋,塞了封密信在他怀中,取笑道:"你看看,果然还是孙哥哥更爱你些。"
燕时予哈哈一笑,在修竹吹弹得破的脸蛋上香了一口,道:"我只道是娘子更爱我些。"
修竹脸色羞红,推搡道:"你要死了,大白天的动手动脚,给人看见了取笑。"
燕时予趁着酒意将她搂在怀中,悄声道:"我这个人贪心,却是谁也舍不得,你也要,言殊也要,慕鸿也要,但要讲亲厚,谁能比得你?!"想了一想,噗地笑了,在她耳朵边上道:"白天不好动手动脚,晚上可使得么?"
修竹大窘,使劲挣脱了跑开些,啐道:"你呀,就是脸皮厚!"转身出门去了。
燕时予笑眯眯地展开信函,果然是孙言殊越发挺拔的几个大字:事已成,勿念。
第二天是大晴天,修竹早说了想去看戏,正好青霏的家里来人,便一同去了。
燕时予独自在家里做他的玩意儿,到了中午饥火上升,满厨房找,只有一根葱,不由得好笑。没办法,只好出门,好在酒楼面馆遍街都是。
正犹豫吃什么好,忽然身后一声:"燕大爷!"声音柔和平顺,甚是好听。
回头一看,却不认识。
那人微微一笑,却是带了些烟尘气,道:"怎么,不认识了?"
燕时予见他俨然是红尘做派,却委实不认得,心里暗道:"难道是在甄王府上见过的红倌儿?还不好得罪了。"由是颇客气地道:"恕我眼拙。"
那人道:"算来我离开七巧楼也不过两年光景,燕大爷就不认得我了,原来真是早不该吃这碗饭。"
如醍醐灌顶,这个人,不正是当年那个红牌小倌青疏么?
满目山河空念远
原来青疏早脱了籍,仍旧改回本姓戴,现下做的是成衣生意,因为眼光独到,又有些老相好帮衬,这生意倒也做得风生水起,人前人后都尊一个戴老板。
问到宝号哪里,青疏道:"原本是天子脚下好做生意,可是新近出了事由,没办法,还是回老家来,人脉更熟络些。"
燕时予不便细问,加上他当年对孙言殊那一出仍是耿耿于怀,便拱手要道别,岂料戴青疏十分热情,一定要拉他去酒楼坐坐。
燕时予见街上人来人往,动静闹大了颇不好看,只好同他去了家僻静的酒楼。
青疏遇见故人,心情格外好,招呼伙计点了一大桌子的酒菜,更向燕时予频频劝酒。
燕时予始终觉得隔阂,难免有些心不在焉,忽然听青疏吞吞吐吐地道:"那个......孙公子,他还好罢?"登时心头火起,暗道:"到底还是惦记我的言殊!"脸色就不那么好看。
青疏见他脸一垮,立刻赔笑道:"燕大爷,你别在意,就我这个身份来历,哪里有资格过问孙公子?但是那样的神仙人物,见了一面就再难放下,就算听到他几个字的消息也是好的。小人知道孙公子和您......您两位情真意笃,私底下还常求菩萨保佑二位身体康健呢。"
他这么一说,燕时予的火也发不出,闷闷地放了酒杯,道:"说到言殊,我也有小半年没见了,说是回乡省亲,一直没消息回来。"
青疏是何等玲珑的人儿,立刻满脸堆笑,双手奉上酒杯,道:"这也是因为最近从西北来的路途不怎么好走,不然孙公子早就捎信来,甚或干脆就回来了。您也别急,两情相悦,原本也不在咫尺天涯。想必孙公子时时也惦记着大爷您。这杯酒,是青疏祝你们早日团聚的。"
燕时予听他说得恳切,心头大悦,干了一杯。
青疏立刻又给他满上杯子,殷勤劝道:"这几道菜都是本地的名菜,大爷莫看这家馆子偏僻,做菜却极为地道不浮华的,您尝尝看。"
燕时予点了点头,尝了一筷子清蒸鱼,呷了口酒,抬头看向对面的青疏。但见那人眉眼细致柔软,眼底生情,嘴角含春,实在是个撩人的尤物。
正看着,忽然青疏一笑,脸颊上玲珑柔和的线条仿佛活了一般,就是那淡淡的阴影也明艳不可方物。
燕时予不禁仰头尽觞,酒意微醺,笑叹道:"你当年从七巧楼出来,可费了不少劲吧?"
青疏神色一滞,带着些惨淡的笑意道:"那些不堪实在不想再说,大爷就饶了青疏,可好?"
燕时予放下杯子,歉然道:"对不住,是我轻浮了,该罚!"说罢连干三杯,向青疏赔罪。
青疏掩口轻笑,俨然还是个颠倒众生的人物。
晚间回家,修竹见他又是一身酒气,不由得微微不快,埋怨道:"你也是的,喝酒喝得没日没夜的,淘空了身子也不在乎。赶明儿孙公子李公子回来了再喝不成么?偏要这么放任自己?!那酒是什么好东西,竟然比老婆孩子还要紧?比孙公子李公子还要紧?!"
燕时予低头认错,道:"今儿个也是遇见个熟人,以后不再犯了,夫人明鉴。"
修竹见他这么说,叹了口气,回房间睡了。
燕时予抬头看看月亮,眼前却浮出孙言殊的一张笑脸来,想起去年前年这时候,孙言殊都在自己身边,一家人其乐融融,竟觉得此时分外空虚。
原来"好景不长"这话是有道理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话也是有道理的。
这样的似水流年,风月流转,念及过去种种,顿生颓意。
究竟是随波逐流好呢,还是急流勇退好?或者以退为进,以守代攻?
如今皇上春秋已高,朝政渐为外戚把持,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都是贪得无厌地搜刮,民众已经广有微词,这时候的大唐,真是外强中干,不堪一击,倘若有外族来犯,定然捉襟见肘,狼狈不堪。那时候国家社稷尚不能保全,覆巢之下难有完卵,这东一家西一家的还能有什么好?
燕时予叹了口气。
如今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燕老三,他有诺大一家人要照顾,他和朝廷要员扯上了关系,他还和堂堂的王爷交上了朋友。
如今,他再也不能独善其身。
燕时予又叹了口气。
月色清冷,如水银铺地。
这日是甄王小儿子的生辰,相熟的官员职司都来道贺,甄王笑眯眯地在堂上一一接见,说些亲切勉励的话--他是公认的有德王爷,能得他言语指点,省下了好些工夫。
晚上摆开宴席,燕时予也在座相陪,正欣赏歌舞,看水榭宫灯,突然对面一个熟悉面孔映入眼帘。
甄王府上也能见到青疏,燕时予真觉得此人手眼通天。
来不及招呼,便见戴青疏衣袂翩翩地走近王爷,甄王身边护卫将他拦下,青疏似乎说了几句什么,王爷护卫听了躬身退开,甄王脸色看不出喜怒,听他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便开席了。
燕时予记着修竹的话,逢人只说三分话,逢酒只作半杯饮,这才支撑到席终。
小武驾车在外头等着接他回去,燕时予向甄王道别后刚走到席尾,忽然府上总管匆匆赶来留他,说王爷想和他说话。
燕时予眼看着外头人烟渐稀,府中杂役纷纷地收拾了宴席,回头看看帘幕半掩的门--甄王竟然还没有出来。
他在甄王府上也是人人熟识的常客了,此刻忍不住缓缓走动起来,一面拿桌子上的书画来看。
正在品评,忽然后头一阵喧哗,有人分明地嚷道:"快来人啊!王爷遇刺了!"
"抓刺客!抓刺客!!"
接着便是蹬蹬蹬一阵脚步乱响,一群人冲了进来,为首的叫道:"是这个人么?"
后头有人答:"不是他,是个妖里妖气的男娘们。"
燕时予吃惊地看着这一群人有蹬蹬蹬地跑出去,乱轰轰地在前后左右地嚷。
这群人去了半晌,忽然从外头钻进来一个人,青衣素带,正是戴青疏。
见了燕时予,青疏仿佛很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你怎么在此?"
燕时予见他神色慌乱,脸色潮红,心中一动,道:"你是刺客么?"
青疏浑身一震,两眼紧紧盯着他,反手摸出把匕首,道:"你......你怎么......知道!"
燕时予摸了摸下巴,微微一笑--刚才那群人,此刻又乱轰轰地跑回来了。
所幸甄王反应敏捷,戴青疏那一刀又力道不够,这才保住他一命。只不过到底是伤了肺经,留下了病根儿。
戴青疏被酷刑逼供究竟谁是背后主谋,不料这个小倌儿却很有骨气,咬舌自尽了,到底没说一个字。
皇上颇为震怒,甄王是他老人家十分喜爱的皇子,日后许多军政事务还要倚重,怎能给人这么想杀就杀?!于是下令彻查。
结果,古董街上不伦不类的青楼七巧楼里,鸡飞狗跳地闹了半个月之久,与青疏交好的几个姑娘小倌都给提了去打得体无完肤。
到底也没查出谁要谋害甄王,只是甄王府从此不再任人出入,总有几个机警的军爷仔细盘查出入各人。
这之后不久,皇上下令让六王爷回京静养,特地派了身边身手最了得的两名护卫来接。
走的那天,燕时予去送,可是甄王还咳嗽着,密密实实地藏在轿子里不敢吹风,到底也没能见上一面,不觉唏嘘。
都道是风云难测
快上冬的时候孙言殊和李慕鸿居然又一前一后地回来了。
孙公子是上午日头刚上三竿时回来的,风尘仆仆,满脸疲倦,却分明是高兴的样子。燕时予和一大家子都张罗着他的吃喝洗漱,直忙到晚饭时候。
略微吃了两口东西,孙言殊便一头躺下睡着了,微黑的眼袋触目惊心。
燕时予叫修竹把书锦远远地抱走,哪怕那小家伙不住哭嚎着要干爹抱。
坐在床边看着那人,快一年了,当初走的时候就晓得要苦苦思念,总算有家人和朋友在身边,自己是挺过来了,可是言殊呢?
言殊独自一人,风里来雨里去,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思。
燕时予把灯调暗些,就眯着眼睛痴痴看着言殊昏睡。
孙公子一向精力十足,笑起来如春花灿烂,不笑的时候也是利利落落的一个青年,几时疲倦到这个地步?这不知道又熬了几个不眠夜,赶着回来的。
这个实心眼的笨蛋!一辈子都只能吃亏,吃他的亏......
一抹笑还在唇边眼底,燕时予却惊觉脸颊冰凉,伸手摸摸--这眼泪从何而来?
燕时予深吸一口气,生生把那股酸涩吞了回去。
我燕三爷是何等样人,如何做得那小女儿行状?!
轻轻握着孙言殊的手,他微笑着也打起了盹。
油灯不知何时灭了。
燕时予讪笑着伸个懒腰,胳膊还没打开,却碰到个人......光滑赤裸的肌肤,紧绷的肌肉,结实的胸膛......
我,不是在言殊的床边么?
惊疑地探手摸去--黑暗中也毫无疑问,那是一张微笑的脸。
"时予,你摸够了么?"那是李慕鸿,该死的李慕鸿,走了以后就一直没消息的李慕鸿。
他声音懒洋洋,一只手却精神得很,缓慢而坚决地抚上燕时予的脸。
"你摸够了,就该我了。"李慕鸿的声音隐忍而清晰,带着些温暖的笑意。轻轻压上那个朝思暮想的人,朝思暮想的身体,紧绷着,揉捻着,仿佛要把他完全揉进自己的身体。
咬着牙承受,咬着牙付出,呼吸如潮水般汹涌,黑暗中泪眼模糊。
"你这该死的!该死的坏蛋!"使劲咬住他肩膀上光滑结实的一块,听到拼命压抑的"嘶嘶"吸气声,燕时予突然停下来,一阵寒意掠过。李慕鸿伸手将他揽进怀中,悄声道:"我不在,你可又勾搭了什么人?"啐了一口,复集中精神继续未竟的事业。
幸福总是来得突兀,叫人不得不心生畏惧。
第二天燕时予和孙、李两位关在房间里商议了一天,连晚饭也没出来吃。
修竹不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总之是不让女人参与的了,心情很有些沮丧。
可是她分明感觉那三个人神色很是郑重,郑重又兴奋。
担心不是没有,可是,她相信他们。
天宝十四年十月,皇上亲往探视甄王,见他恢复得不错,很是欣慰,才有心思去华清宫休养。没几日皇命颁布《御注老子》和《义疏》于天下,看得出皇上龙心甚慰。
可是天下的事真是奇怪,从来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十一月,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率蕃、汉之兵十余万,自幽州南向诣阙,以诛杨国忠为名,先杀太原尹杨光翙于博陵郡。
玄宗正在享受温泉凝脂之美,听了这个消息,竟险些晕厥,回过神来瞪着杨贵妃道:"你看看,这就是你收的好儿子!"贵妃哭倒,真是诉不尽万般委屈,梨花带雨,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