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春水----骨铮
  发于:2008年1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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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竹脸色平和,伸出右手小指轻轻弹去眼角泪珠,淡淡地道:"日子长了总会过去,去年刚救回来那会儿,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把我吓得差点没死过去,今年到底是缓过来了,过年那会儿还自个儿哼曲子呢。玲珑姐姐,你不也是难过了一年不会笑么?这也是上个月清明去上坟闹的,我琢磨着,过了端午就慢慢的好了。"她手里仍然剥青豆,雪白的手腕在青瓷碗的光晕里显得柔美之极。
玲珑脸上现出复杂的神色来,看着修竹的手,半晌叹道:"说实话,我实在是不明白他们两个这么生生死死的情。你说他们认识也不过个把月,怎么就跟认识了一辈子似的?说是兄弟又不是兄弟,说是情人也不是情人,算什么呢?"
修竹眼睛有些酸了,抬起头来笑:"咱们女人,哪里理会得他们老爷们儿的事情?我算计着,孙少爷喜欢我们老爷,不过是因为我们老爷死缠着;我们老爷呢,又是因为孙少爷长得漂亮,人也斯文,故此相爱。"
玲珑掩了嘴笑:"嗯,修竹你越来越会说话,这话说得直入骨髓里,他们就是一个贪图美色,一个狂妄自大。可有一点--我们孙少爷斯文么?他恐怕连诗经也背不到一半,人又绵软,反倒看你家老爷,八面玲珑,为人倒是好些。"
修竹听了也吃吃地笑:"我们老爷的为人么?你是不知道......"
玲珑假装板着脸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肚子里的孩子,不就是老燕家的骨血么?!"
修竹"哎呀"了一声,红了脸道:"姐姐你莫取笑。"
玲珑扑哧一声笑了,心底模模糊糊涌出个影子--年轻俊俏的上官家少爷,竟然不明不白的死在战场,老爷夫人听到消息,当场就晕了过去,反倒是孙夫人坚强些,上下都靠她打点着,也是多亏了她,才把燕时予一家安顿在远离益州的此地,保住了性命。

两人正在说笑,忽然头上一只鸟欢唱着:布谷布谷。
燕时予不知不觉走出门去,眼前一亮。
但见远远近近的大地俱是绿色,柳树垂绦,池塘水暖,和风徐来,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毕竟是一年时光荏苒。
孙言殊,你若在此,我今生便无憾了。如今你不在此,我这一生便要永远缺这么一块。
燕时予抬了抬衣袖,顿觉满袖清风,心中郁结稍为松动,眼中缓缓流下一滴泪来。


行云无定颇转折
天宝十年出了很多大事,朝廷上下一片愁云惨雾。
先是正月里头陕郡运船失火,烧了米船二百余只,烧死人员五百开外。
然后是四月份剑南节度使带兵讨云南,结果被云南王杀得大败,兵士死伤无数,连军中大将王天运也被杀死,云南都护府沦陷。
八月份广陵郡又遭了风灾,船舶翻覆了数千艘。紧接着京城兵器库又发火灾,烧毁兵器工事数十万件。这边火灾还没消停,西京又遭了内涝,大雨累月,房屋倒塌不计其数。
玄宗皇帝年事已高,听了这些消息甚为愁苦,幸而有杨贵妃体恤着,但是身体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这时候贵妃娘娘的兄长挺身而出,替皇上格外分忧,劝说道:皇上国事操劳,固然是对的,可是也不能累垮了龙体,那以后咱们跟着谁治理天下?这些灾难,看起来是坏事,可是真要借着这个机会整顿起来,军中严整,民间规矩,又何尝不是件大大的好事呢?!所以皇上不妨去华清宫散散心,等过了年再仔细整饬起来。
文武百官见杨侍郎如此说项,皇上又颇有些心动,于是纷纷附和,劝皇上放宽心去泡温泉。
华清池水格外清暖,水汽氤氲是很能舒缓情绪的。
于是浩浩荡荡的皇家车辇便出发去了华清宫,贵妃娘娘陪着圣驾,宫女们打起精神,笑颜如花。
随行的臣子们也仿佛解脱了什么重担一般,说笑得格外轻松惬意。
皇上神色还是不豫,贵妃婉转劝解,等到了地方,已经是龙颜大悦。百官们更是高兴,齐声恭贺称颂,更有大胆者说:明年定是风调雨顺,祥瑞频出的好年景。
此后杨侍郎官运亨通,一路平步青云,终于做到了兵部侍郎、兼御史中丞兼领剑南节度使,第二年甚至又官至京兆尹、右相兼文部尚书。
真是生子不若生女好,一朝侍奉君王侧,全家不愁鸡犬升天。

天宝十一年里,战乱仍然不断,可喜御史大夫兼剑南节度使杨国忠领兵败吐蕃于云南,终于报了一箭之仇。
消息传到了京城,不禁人心振奋,宫里传出话来,欢庆三日。
这日恰逢城西一个老员外家里玫瑰盛开,请了几位乡邻故老来吃酒。到了正午时候,主人家摆出酒席来,菜色极为精致秀雅,衬着满园的清香,客人脸上极是受用。
席间有位客人说起洛阳城里有件奇事,说是兵部上官将军家里的公子在云南失踪了将近一年,近日居然给家人找了回来,但是已经全然不记得这过去一年中所有情形,就如在一年前死了过去,今天才活过来一般。
诸位客人都是见多识广的老人,当下各抒己见,都说奇怪。
但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么一件小小的事情,转眼就被忘了个干净。

洛阳城里,又是一番繁华景象。
但见满城花开,处处飘香,来往的士人女子都是斯文有礼,风韵雅致的模样。
上官公子开开心心地逛街买古玩去了,身边只有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跟着。
老板们都知道上官公子出手大方阔绰,争相来巴结,你请公子喝一杯香片,我就请公子尝一尝玫瑰糕,你让公子看你的周代铜灯,我便献上我的商朝大鼎。
上官公子眉毛微微皱着,身边的玲珑姑娘不住微笑,推掉各位老板的殷勤招呼,赔不是。
老板们不禁纳闷:财神爷今天这是怎么了?
有个很有见识的老板道:"我听闻云南地界有一种奇术,叫做下蛊。下蛊者与受蛊者心脉连动,虽隔千里仍受控制。听说上官公子从云南回来性情大变,会不会是给人......"
几个老板听了都很郁闷,不住叹息道:"性情变了,连古玩也不喜欢,可害苦了咱们,这蛊真不是好东西。"

玲珑姑娘唇边一直噙着抹笑纹,跟在公子身后象朵牡丹花似的漂亮。
上官公子抬眼望望招牌,大模大样进了一家古董铺子。
掌柜的本来耷拉着眼睛在打瞌睡,听见响儿才睁开瞧瞧,一瞧就跳了起来:"你又来干啥?快滚快滚!"
上官公子非但不滚,反而大马金刀地坐在客座上,架势十足地理了理前大襟,翘起二郎腿道:"玲珑啊,咱们家里和这里比,哪里好?"
玲珑姑娘很正经地四周看看,很认真地回道:"我看还是咱们家好,至少,没这么多蜘蛛网。"
上官公子笑眯眯地换了条腿在上头,人靠在椅子背上,说:"哦?那么大概是这里庭院雅致,格局好些。"
玲珑姑娘忍着笑,道:"我看不见得吧,这里院子空落落的连棵草都没有,咱们院子里芍药牡丹,争相斗艳,可有多漂亮!"
上官公子听了越发开心,又换回原来那条腿担着,说:"如此便是主雅客来勤,这里的主人是风雅的高人?"
玲珑姑娘看了看主人,老老实实地回答道:"高倒是高了,风雅么,恕玲珑眼拙,实在瞧不出来。"
上官公子奇道:"那就怪了,我怎么一到这里就不想走呢?"

那掌柜的始终瞪着眼睛看他二人耍宝,不发一言。
却听玲珑姑娘笑着道:"那是公子你天生随和,三教九流,谁都能结交。"
上官公子听了,对自己无限崇拜,道:"哎呀,我都忘记了,原来以前我是如此交游广阔,礼贤下士的人物啊。"
那掌柜的终于冷冷地说:"其实你最厉害的不是这些。"
上官公子见他终于答话,大为惊喜,趋上前道:"那是什么?"
掌柜的修眉一扬,仍然冷冰冰地道:"普天之下,若是比谁的脸皮厚,你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上官公子粲然一笑,道:"也算有点长处,难得兄台记得,惭愧啊惭愧。"
掌柜的咬着牙道:"滚!"说罢扬起一条门闩打过来。
上官公子落荒而逃。
逃的时候身法飘逸,暗合五行,果然是名家子弟,真个不同凡响。

掌柜的放下门闩,看了看天色,喃喃道:"今天这个时候也可以了,打烊!"
说罢收拾了柜上杂物,将门板一一上好,又排上门闩,推了推,实在了,才回身走向后堂。
穿出后堂是个小院子,中间用个月亮门分成两进,最里头那一进里有三间精舍,院子正中一口水井,靠墙有一排丝瓜架子、几棵樟树,树下有几个石凳子、一章石头桌子,此时正有个年轻男子坐在石头砌成的凳子上看书。
此时正是初秋时节,那男子一身月白的衣衫,风一起,掀起衣带,显得颇有些单薄。
掌柜的走过去,将手掌放在那男子的肩膀上,和声道:"言殊,诗经慢慢看,也不必非要背得滚瓜烂熟。"停了一停,又低声道:"也不多披件衣裳,你身子还没大好,可别又染上风寒。"
那男子脊背微微一僵,抬起头来对他笑了笑:"时予,我哪有这样弱不禁风?看看书不妨事的。"
他这一笑,原本线条冷冷的五官都活了起来,便如春雪消融、海棠初放般让人心生欢喜。
掌柜的叹口气,道:"言殊,你是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我看着你这个样子--真不知道怎么好。"他这一叹气,好好的一张脸就成了苦瓜模样。
男子忍不住又是一笑,放下书本,站起来道:"我......我知道你叫燕时予,总有一天我什么都想得起来。"顿了顿,握住他的手,诚恳地说:"你放心。"
掌柜的端详他半晌,终于忍不住发狠似的把头拱进男子怀中,含含糊糊的声音自他胸口传了上来:"我等着呢。"
男子脊背又是一僵,终于还是伸手轻轻将他拥住,道:"说不定哪天一觉睡醒就什么都记得了。"

忽然咿呀一声,左侧的门开了,走出个年轻的妇人来,但见她身怀六甲,恐怕不几日就要临盆。
那妇人眉眼精巧,右手扶着腰,正要说话,忽然看见院子里这一幕,眼神就有些黯然,回身要走的当儿,男子忽然扬声道:修竹妹子,有事么?
修竹仍然半垂了眼皮,柔声说:"来叫你们吃饭,厨房做得了,晚了就怕凉。"
掌柜的听见她说的话,心中万分不舍地离开了男子的怀抱,应了一声修竹,抬眼看向那男子时,却见他眼睛里都是笑意。
下午的阳光自树梢中漏了下来,洒在那男子的月白袍子上,淡影斑驳,说不出的恬静闲适。
三个人各有心思,却都故作轻松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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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香轻碧锁愁深
上官将军家里今天格外热闹,因为上官老爷的姐姐特意带了儿子和女儿从长安来看望他。
当年的上官小姐在十五岁上就嫁给了吏部某司员,现在官运亨通,已经是吏部尚书,正三品的大员了,昔日的上官小姐现下尊称为魏尚书夫人。
上官将军自己也只不过是个从三品上的云麾将军,见了姐姐还要行礼,口称职下。
偏生尚书夫人又十分喜爱这套礼节,把架势摆得十足,正襟危坐着受了亲弟弟的一个长揖,脸色肃然,点点头道:"你也太客气。"
上官将军加了小心赔笑道:"夫人远来辛苦,于公于私都是职下的荣幸,就请先到客房休息片刻,职下再去请安。"
尚书夫人半垂了眼皮,扶着丫头的手站起来,由上官夫人亲自领着去精心准备的客房。
上官夫人和将军平时是松懈惯了的心性,言语上并不怎么能讨尚书夫人的欢心,眼看着尚书夫人又要皱眉头,上官公子眨了眨眼睛,上前微微笑道:"姑姑,你辛苦了,我有个香瓶儿平时都没舍得用过,前几日新制了香放进去,极是提神醒脑的,这就给姑姑拿来解个乏,表哥表姐想必也累了,我带他们各自休息去,不打扰您,好不好?"
尚书夫人仔细瞧了瞧上官旭的模样,心里十分喜欢,拉了他的手叫坐到身边,笑眯眯地道:"好孩子,姑姑见了你也就不怎么累了,坐下和姑姑好好说会子话罢。"仰头对房间里里外外的一大帮子人说:"你们都忙自己的去吧,我好得很。"
自将军夫妇以下各色人等如奉圣旨,欣喜地退了出去。
上官夫人轻轻掩上房门,尤听得里头儿子清亮的嗓音说道:"姑姑,你瞧,就是这样的香瓶儿,我有三个,最漂亮的那个给姑姑好不好?"
上官夫人和丈夫对视一眼,颇有些酸涩,轻轻哽咽道:"孩子,委屈你了。"遂转身仓惶而去。

上官旭和他姑姑说得正开心,老爷夫人传下话去,叫所有丫鬟小子仔细些伺候,不让闲杂人等去搅扰了尚书夫人的雅兴。
没料到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小子们虽然抖紧了皮万分小心,也没防备到会有人真的不怕死去搅扰了尚书夫人的雅兴。
话说事情原本是这样的:
上官公子和姑母说了会儿话,就陪着她四处去看看,一面说些自己所见的趣事来解闷。
后来走到上官公子的房间前面,他姑母突然问道:"这么说,你去云南,真是失了记忆,什么都不晓得了?"
上官旭恭谨地回答:"姑姑所料不差,孩儿真是什么也不记得了,直到那日爹爹的属下找到我时,还说我浑浑噩噩的不知道南北。"
尚书夫人纳闷道:"那你如今怎么又好了?"
上官旭回道:"那日我和表哥被游击将军找到,是在云南王的碉楼中。游击将军说,那屋中还有个美貌的女子,见他进去也不惊慌,道是我们都中了云南王的巫术,神志不清,若无他家解法,这辈子就是个废人。游击将军许了她好处,又不追究她助纣为虐,她这才给我们解开了术法,可是虽然解开,这一年究竟有什么事,竟是全然不知道。"
尚书夫人看着可怜的孩子泫然欲涕,轻抚着侄儿的手道:"好孩子,可苦了你了。"
上官旭十分柔顺地笑了笑,说:"惹得姑母伤心,孩儿实在羞愧,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孩儿是一概不知,因此也没觉得苦。"
尚书夫人正待宽慰他几句,忽然上官旭的房门从里头打开,从里头蹦出个人来,急吼吼地扯住上官旭的衣服道:"那言殊怎么到现在也没好?"
尚书夫人很吃了一吓,只恍惚看见是个个子颇高的黑衣人,脸也没看清楚,就晕了过去。

燕时予这番闯祸闯得可够大,上官将军想回护也是无从回护,尚书的公子小姐坚决不答应,只好押着留在客厅里,等夫人醒来了发落。
上官旭趁机跑去燕家看表哥,却见他身子骨仍然极是虚弱,心里不禁嘀咕:我们一起被救回来,当时伤得也差不多,怎么他如今还没大好?一定是燕时予这个蠢材舍不得银子给二哥买好吃的,买补品。
不料孙言殊听说燕时予被困在将军府竟然一点也不急,胸有成竹地道:"时予怎么会被困住,别管你姑母多厉害,他一定能脱身的。"说着又轻咳了几声,见上官旭眼珠不错地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拿手中书本掩了口笑道:"对不住,偶感风寒,这几天也差不多了,只是忘了喝药就咳嗽。"
上官旭又看看他,忽然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孙言殊楞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上官旭飞一般出了燕家,没头苍蝇般在街头乱走。
心中实在是乱得很,以前二哥不是这个样子--他沉稳决断,虽说有些妇人之仁,但总归是个铁铮铮的汉子。
这次从云南回来就和他分开,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自己完全恢复,可二哥却似完全换了个人--虽然遇事也颇沉稳,但是谈吐举止竟然变得文雅了许多,以前最不耐烦看的经籍,如今整天不离手,以前整天都不笑一下,如今却随时都弯着嘴角,眉眼含春,竟然象个风流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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