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破落的皇亲国戚、末代的王孙公子?
或者只是个平常的布衣书生?
早就知道父亲是长孙无忌嫡亲的曾孙,燕时予没有讲完的故事,他其实知道后面的那部分--父亲遇见了母亲,情难自拔,打算和母亲就此恩爱一生的时候却惨遭劫匪杀害,英年早逝。
却是母亲十分神秘,她自称姓孙,只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后来嫁给了上官将军。
究竟从哪里来?她没有说过。
家里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是吃用无忧,母亲从来也不担心生计,后来嫁妹妹的时候,也颇出得起嫁妆,有了他以后,自幼的诗书武功,哪一样也是尽力请有名的先生教导,从来没耽误过。
孙言殊想想,十分纳闷,脚下一拨,有颗小石子轻轻滚了滚。
雨是越下越密,那伞也不十分遮得住,孙言殊在密密匝匝的雨声中想起年少时候念书,每次夜里有雨的时候就放下书本细细去听,桌子上油灯如豆,屋子里满是雨水的清新气味,心情格外好。
先生说:这孩子是个多情种子。
他不明白。
如今却有些明白了--不管他想到什么,眼前似乎都有个影子在晃。
那是燕时予的影子,似笑非笑的嘴角、浓密的眉毛、颀长的身形、修长的手指、淡淡的声音,还有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柑橘花香。
他到哪里去了呢?玉玺......又怎么样了呢?
雨声入耳,周遭竟是分外清凉,孙言殊微微一笑。
两个人一路奔命,偶有小股追兵,都让他们联手除了去。此后专拣那通衢大道走,第三天下午终于到了剑南节度使的行营。
不料驻地兵士说:节度使已经领兵出征了。
上官旭因和鲜于大人有约在先,若救了孙言殊回来,一同在他军中效力,只好叫伙夫拿了饭菜来,吃了好赶紧跟上大部队。
孙言殊惦记着燕时予,可是到底欠了表弟的大人情,不能不还,心里仿佛有个铁砣子滚来滚去,又沉重,又晃荡。
这顿饭吃得甚是没滋味。
吃了饭,孙言殊喝了会子茶,上官旭已经从马厩里挑了两匹马出来,向他笑道:"这一去,可就算从军了。"
孙言殊心里一动念,却转眼即逝,犹疑着道:"我......我......"
上官旭道:"二哥,男人不上战场,难道要在家里带孩子绣花?你那个相好的也太娘了些,你可莫要学他!"
孙言殊脸色一沉,上官旭吐了吐舌头,笑着挽了他的手道:"二哥,你别生气,你真喜欢他,我不说就是了。"
孙言殊摔脱他手,正色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用处,打仗固然重要,难道在后方生产便不重要?若没有粮食衣物,将士们吃什么穿什么?难道要都推给女人们不成?"
上官旭听了撇嘴道:"分明就是记恨我说你家小燕的不是,却要托词教训人家!"
孙言殊也不辩解,只道:"上路罢。"一马当先出了行营。
上官旭翻身上马,也跟着绝尘而去。
满山的密林青幽,马蹄声渐不可闻。
锦书难托
燕时予缩着身子藏在工作间的秘室中,大气也不敢出。
只听外头乱烘烘的一阵吵嚷,有人道:"没有人!大人交代的玉玺也没有!"
燕时予心里一动,把眼睛往石板的缝隙上凑去看外头--隐约看见火把灯笼什么的,还有一大群士兵。他心跳如擂鼓,跟自己说:"三爷,大事不妙了,皇帝家的人要来杀你的头,抄你的家了!"
忽然外面"呛"的一声,眼前火星四溅,尘土飞扬--却是那士兵去而复返,拿长枪在屋内四处乱刺,一面还嘟囔道:"深更半夜的要爷爷我来出差,扎死你娘!"
燕时予满头满脸都是土,眼睛也睁不开了,只好沉住气听外面的声音。
一会儿是孙言殊和人对答的声音,一会儿是兴贵儿的叫声,一会儿是修竹的呼痛声--那丫头从小连白眼也没受过,哪吃过这样的亏?!
闹了约莫一个时辰,总算清静了。
燕时予等到天快亮了才从秘室出来,看看凌乱不堪、满目狼籍的院子,有些傻眼。
昨夜他赶孙言殊出去以后,正拿着玉玺在灯光下细看,却发觉那玉玺有些古怪--似乎是早就摔破,又被高手拼接还原的。这枚玉玺究竟是哪位皇帝的?燕时予翻来覆去地看也没闹明白,拿朱砂印泥来印了个样章,只有大篆的三个字:陇西印。
正琢磨着,就听见前头门响,吓了一跳,心知事情败露,可不能让人搜出玉玺,情急之下,压灭烛火,钻进了秘室之中。这秘室是燕时予祖父所建,距今已有五六十年,长短大小刚够一个大人躺下,上面是极厚重的青石板,若不知道机关所在,就算两三个壮汉也掀不起来。他藏了进去,把玉玺贴身放着,右手忽然摸着个冷冰冰的东西,仔细一摸,仿佛是个钥匙模样,也没细想,顺手收在身上。
那伙人去了以后,燕时予想道:"子桐的功夫是不错的,玲珑也不是省油的灯,修竹和兴贵儿应该没什么危险罢?"只是自己和玉玺忽然不见,那伙人一定安排了眼线监视着,倒不可贸然乱走。
他出来以后到兴贵儿房里找了件粗布短衣服换上,故意把脸抹得脏兮兮的,扛起锄头装作早起下地,悄悄出了门。
早上起来下地的人不少,可是究竟天还没大亮,也看不清楚个正脸,燕时予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华阳镇地界,跟着马蹄印子一路望成都方向去。
他这身打扮极是寻常,若有人多看他一眼,就往身边田里一走,假装农民耕地。
几十里路走将起来也只是半天的工夫,下午便进了成都城,心想这么大的事情一定不在县衙门审理,那究竟是去府衙呢还是郡守衙门呢?
正没计较,忽然听见左近卖青菜的小贩道:"今天早上我可开了眼,平时连正眼看人也不会的梁大老爷,领着儿子给人在大门口磕头呢!"
另一个顿时有了兴趣,问道:"莫非是节度使大人亲自来?"
那小贩得意洋洋地笑道:"哪里用大人亲自来,就两个年轻漂亮的公子来,拿了大人的书信给他一看,就只会磕头了。"
另一个怀疑道:"你又怎么知道了?难道还把书信给你看了?!"
那小贩越发得意,道:"老弟你有所不知,我兄弟媳妇儿在梁府做事,这是她亲口和我说的,哪能有假?"
燕时予留了心思,暗道:"难道这事情和梁老儿无关?"
这时候旁边又凑了一个人过来,低声说:"节度使大人固然厉害,可是那两个公子前脚走,后头就来了一个更大的人物,你们想也想不到是谁!"
那两人不约而同地问道:"是谁?"
那人得意非凡地道:"嘿嘿,你说现在皇上身边最得宠的是谁?"
小贩急道:"那当然是杨贵妃了,你快说......莫非是贵妃娘娘来了?"忽然猥琐地笑道:"就老梁那个德行!哈哈哈哈!"
那人"嘁"了一声,道:"你脑子装的都是豆腐渣滓么?贵妃娘娘有个哥哥,目前不是权倾朝野,厉害得很,风光得很么?!"
另一个人咋舌道:"这些大人物来老梁家里做什么?"
后来那人极神秘地道:"我告诉你们,可不许外传!据说是梁大人抓了个年轻公子回来,这些大人物都抢着要回去......"声音渐渐低沉,终于听不到了。
燕时予咬了半天嘴唇,心里乱成一团,逡巡着去梁大人府上后门处打望。
可巧有个丫头出来买菜,认出了燕公子,十分热络叫住他。
燕时予推辞道:"我有要紧事不能耽搁。"
那丫头笑道:"公子,我知道你是来救孙公子的,我们老爷痰迷心窍抓了他来,结果被节度使大人要走了,后来刑部的什么大官也来要人,老爷这个害怕--一个闺女,怎么能许两家人?!且有他消受的呢。"
燕时予听了十分吃惊,道:"节度使大人要孙公子做什么?!"
那丫头摇头道:"我们做下人的,哪里知道这么多,不过看样子不是恶意,用马车拉走的呢,我们老爷抓人是用板车捆了来的。"
燕时予心乱如麻,想起剩下的人,又问:"小妹子,你知道还有别人也抓了来么?"
那丫头点了点头,道:"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小子,都关在柴房里,有个姐姐似乎受了伤,一直咳嗽,还吐了点血。"
燕时予心知那是修竹,更是心疼,道:"好妹子,你替我照顾着点,那个姐姐,是我的......是我的......"
那丫头笑道:"我知道了,你放心。"
燕时予点点头,转身出城,向剑南节度使行营方向而去。
小丫头在他身后笑眯眯地看了半晌,忽然对自己道:"嗯,以后我找相公,也要这样有情有义的,这么好的人,又这么好看,真不知道天下能有几个。"
转念一想,又有些犹豫,想着:可是孙公子也好,说话好听,笑起来也好看,言行举止都好,听说还有一身好功夫......
多情自古空余恨
燕时予到底是买了匹小马,心急火燎地往前赶。
节气正是初夏,山林里偶有鸟兽,被他马蹄声一惊,纷纷仓皇走避。
昨夜有雨,路上颇湿滑,燕时予的小马几次差点失蹄,心里更是着急,咬着牙对那马说:乖,咱们快些去救那个背时的,晚了小心给人砍了脑袋,咱爷俩都没什么搞头。
小马显然不明白自己能有什么搞头,因此听了他的话也不十分有劲。
燕时予更加难过,忍不住拿马刺刺了它一下,小马只好跑快几分,又是好几次险些滑倒。
跑到下午,天上飘来一朵云彩,不紧不慢地跟着一人一马,闲闲撒下几颗雨来,你快它也快,不多时就淋了个透湿。
真正是祸不单行。
燕时予抬眼看看前方,雨雾迷蒙里只是满眼的绿,有深有浅,有浓有淡,格外清冷。
等到天色全黑,燕时予自己先受不住冷和饿,小马也说什么不走了,这才停下来休息。
他胡乱喝了几口雨水,拍拍小马的脖子,忽然眼眶一热,一行泪水和着雨水滚下来。
摸摸捆在腰里的玉玺,拧了拧衣服上的水,燕时予牵着马继续上路。
千辛万苦,总算也到了地头,燕时予一身的泥水和汗,却得了个大军开拔的消息,无奈中也只好寻了个山里人家借住着,等孙言殊随军回来。
这一等,就是十几天。
每天和守卫大营的士兵聊天打牌消遣,倒是混得烂熟。
这一日正在小屋里喝酒掷色子,忽然马蹄声急,连忙收了色子出门看时,却是传令的军士到了,一身都是血污,帽子上还有半截箭簇,远远的大喊道:"开门!大军即刻就到!"一只手高高地举起一面令牌给他们看。
急忙地开门,扶了那军士下马,两条腿已经不怎么站得住,问他时,伸手狠狠一抹脸上汗水,咬牙骂道:"奶奶的,云南王,真厉害!"
留守的士兵要列队迎接大军,燕时予正好留下来替那传令兵弄些饭食,小心翼翼地问:"军爷,我军大胜了?"
传令兵喝了口水,把帽子丢给燕时予帮忙收拾,咧着嘴道:"胜?!咱们六万弟兄出去,总共也没有两万回来!云南王!真厉害!"
一面骂,一面讲,不几句已经说得明白:原来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亲率六万大军征讨云南,却不料在泸川和云南王阁罗凤主力碰了个当面,双方展开决战,云南王地形熟悉,兵精将良,天公也顺着那蛮子,至此官军大败,大将王天运战死,士兵的尸体在西洱河中密密麻麻地浮着,真是血可漂橹,惨不忍睹。
燕时予听了胸口一窒,复又问道:"那在节度使大人座下新到的两个小子,可有受伤?"
那士兵眼神一变,盯着燕时予道:"你如何知道那两个人?"
燕时予赔笑道:"实不相瞒,那两个是表兄弟,是小人的东家,老主人担心,特别叫小人来问的。"
那士兵又端详了他半晌,叹口气道:"你也莫问了,只当你家老主人不曾有过这两个孩子。"
燕时予急道:"军爷,您好歹给个准话,伤得再厉害也让我见一见,回去好和老主人说。"
那士兵再叹口气,起身便走,燕时予慌忙伸手去拉他衣服,不料正抓在一块破洞处,刺拉一声,半个袖子被扯脱,露出布满刀痕的手臂来。
那士兵大怒,回手便是一拳,正砸在鼻梁上,燕时予踉跄着退了半步,鼻中鲜血登时涌出,脑子一阵眩晕,坐倒在地。
传令兵伸手把那半截衣袖扯了下来,丢在地上,斜睨着他道:"你要真话,我就告诉你:那两个人,年长些的先杀入敌阵,年轻些的跟着也去了,鲜于大人本来不要他们上阵的,听说是朋友的儿子。可是他们死活要去,说是要替大人把阁罗凤生擒了来,逼他们退兵。可惜,那一场战事,他们两个去了直如羊入虎口,石沉大海一般,鲜于大人等了足有一个时辰,不得已,鸣金收兵。第二天,敌军辕门挂出两个人头来。你说说看,那两个人还有活的么?"
燕时予头晕目眩中听他这样说法,急道:"不能吧,他们两个功夫很厉害的,哪里就会给抓住了杀头?我不信我不信!"鼻中鲜血跟着流到嘴里,这一嚷嚷,只见喷得满身都是血迹,甚是可怖。
那士兵懒得跟他罗嗦,掀起竹帘便出去了。
燕时予呆坐在那里,良久不能动弹。
笑得草长花开的孙言殊竟然死了!
他轻轻一剑就能杀死别人,居然会给别人杀死!
从此世上就再没有那个和他夜半逃命的人了......
你怎么能死呢?
你父亲叫你去取玉玺,定有深意,你不是还没想透么?
你怎么能死呢?
欠了三爷的还没还清楚,你要赖帐么?
你怎么能死呢?
你怎么能......
怎么能......
..................
..................
守卫的士兵回到小屋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一进门就给什么东西绊了一跤,点了灯来看时,却见燕时予目光呆滞,鼻子和嘴上还有干涸的血渍,坐在地上,怎么喊也不应。
两个人吓一跳,连忙打了热水来给他擦拭,看看还不明白,又灌了口酒进去,那牙关紧咬着,还是硬给掰开的。
灌了酒以后越发厉害,带着哭腔抓住人就问:"你......你怎么就去了?"
两个兵甚是晦气,又觉得他可怜,轮流地劝,可还是不管用,两下里干瞪眼。
后来还是管事的来,见了燕时予这个模样,二话不说,抬手一个大嘴巴,喝道:"混帐!"
这么一来,他倒是明白过来,抬眼看看两个兵,眼泪就下来了。
窗外,夜色深得化不开。
(天宝)十载............夏四月,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将兵六万讨云南,与云南王阁罗凤战于泸川,官军大败,死于泸水者不可胜数。--旧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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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正是阳光明媚的时节,燕时予失魂落魄地坐在院子里看修竹剥豆子。
翠绿圆润的青豆一颗一颗剥好丢进青白色的瓷碗里,阳光一照,煞是好看。
修竹剥了一会儿豆子,抬眼看看燕时予,柔声道:"老爷,你又想什么呢?"
燕时予伸手拈住颗青豆,感觉细致柔滑的豆皮拿在手里颇舒服,便对着修竹笑了一笑。
修竹看了他的笑,只觉得比哭还不如,心里一酸,眼眶里蓄起泪水,正欲滴未滴之时,身后一声轻笑,有人道:"阿唷,我说怎么没声没气的,敢情两个在这里甜甜蜜蜜的说着悄悄话儿呢。"
回头一看,果然是玲珑。
燕时予见了玲珑,起身就走。
玲珑面色尴尬,等他进了门才轻声问修竹:"燕老爷还是不说话也不哭么?这怎么了得,都一年过去了还这样,以后日子还过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