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有些病，痛在心头，伤在深处，却不能呻吟。
1
小宁是个瞎子，不是天生的。
十六岁的时候，一道闪电劈断了家门口的树，玻璃被砸碎，小宁正好睡在窗子旁边。
从那以后，彩色的世界没了，希望的大门关闭，光明远去，黑暗降临，可小宁乐观地说：其实我能看的见东西，只是不用眼睛而已。
院子里的人都奇怪，王征即聋又哑，走路跟猫似的，小宁怎么就能"看见"他？
小宁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记得那年夏天，热得灼人。
院子里，小宁坐立难安，阳光燃烧着他的皮肤，知了嗡嗡叫，墙那一头，街市上宣泄嘈杂的噪音不绝于耳。
小宁想，要是谁能让他的心平静下来就好了，于是他"看见"了王征。
2
有一段时间，小宁一直为一个问题困扰，怎么和王征搭上话呢？
残疾人委员会的导师说，有一个办法，但是很难，要下苦功。
小宁说，我没吃过什么苦，正好尝尝苦的滋味。
导师开始教小宁手语，小宁目不可视，每一个动作学起来都困难无比，半年下来勉强掌握部分单词，能"结结巴巴"与人交流。
小宁来到王征面前"说"："你好。"
王征握了握小宁的手，在他手心划道："你也好。"
小宁激动地不知如何是好。
王征又划道："你脸很红。"
小宁害羞地将手抽走。
王征又一次拉起那只纤细的手，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嘶声："你脸更红了。"
小宁想要跑开，却被砖头绊倒，王征扶他起来。
"喜欢画画么？"
小宁摇头。
王征写道："我以前教画的，可惜得了怪病......聋了哑了。"
小宁用手语"说"："我能说话，可以帮你。"
为了这么一个随意的承诺，小宁真的兴师动众地干起来了，打了无数电话，终于找到一个地段和价位不错的房子，租了请人装修，前后忙活了整整两个星期。
夏末，小宁带王征"验"房，小宁看不见，王征领着他坐公共汽车，小宁用手语说话，王征看，无声的交流。
到了市中心，上商贸大厦802室，小宁让王征进去看，不安地等在外面，过了一会儿王征出来，小宁"问"："怎么样？"
王征给予的答复是一个拥抱。
3
他是他的眼睛，他是他的嘴巴。
画室就这样红红火火得办起来了，开始几个月人少，后来大家听说老师和助教是残疾人，都来图个新鲜，没想到王征真有一套，教出来的第一批学生有几个考进了中央美院，名声四起，电视台的人都来采访。
小宁二十岁生日那天，王征定了个大蛋糕，请他到新房庆祝。
小宁一进门就"问"："有油漆味，新房子？"
王征"说"："是，我能有今天，全要感谢你。"
小宁笑起来："不要谢谢我，我只是......只是觉得我们同病相怜。"
王征关了灯让小宁吹蜡烛许愿。
小宁"说"："想知道我许得什么愿吗？"
王征"说"："想。"
小宁顽皮地"说"："但你必须用什么东西来交换。"
王征"说"："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
小宁的动作略微胆却，摸索到王征的脖子，搂住，靠近，嘴唇沿着下巴寻到另一双嘴唇，小心翼翼地吻。
王征傻了，小宁放开他，好半晌，王征才"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小宁"回答"："和你永远在一起，你愿意吗？"
王征犹豫着在他手上写："我......"
这时，门铃响了。
"有人来了。"小宁"说"，"我去看看是谁。"
小宁开门，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请问这里是王征的家么？"
小宁说："他在里面，不过他听不见也说不了话，我可以帮你做翻译。"
"不了......我还是走了。"女人说着迈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你--"
"怎么了？"小宁以为她在跟自己说话。
一阵焦急的脚步，什么东西撞在了一起。
发生了什么？小宁想。
4
事后，王征告诉小宁，他的老婆回来了。
小宁"说"："她当初抛弃你，你为什么还原谅她？"
王征"说"："我爱她，她有我的孩子。"
小宁哭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哭："那我呢？"
"你......"王征艰难地写道，"我把你当恩人、朋友和弟弟看。"
小宁"说"："搂我一下好么？就一下，以后我再也不来烦你了。"
王征将他搂进怀抱，搂了很久很久都没松开，直到小宁推开他"说"："我走了，不回来了。"
王征拉住他"说"："别走，你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没了你我无法工作、生活。"
小宁"说"："你可以找别人，世界上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懂手语、会说话。"
王征"说"："但你是唯一一个即懂手语又会说话又愿意理会我的人。"
小宁心软了。
"留下来，我们快快乐乐做一辈子好朋友。"
"好，要是老天允许。"
5
春去秋来，秋去春来，春春秋秋，来来回回，时间确不打弯，一个转眼，两年过去，王征的儿子三岁了。
一天，小宁在阳台上晒太阳，小王征赖在他身上，王妻没好气地拉小王征回屋，小王征死活不肯，王妻擅了儿子一巴掌，骂道："怎么儿子跟老子一个德行。"
小宁说："大嫂您别太在意，小孩子就这心性。"
王妻嘴角微微一挑："也是，我们家小军心地儿好，就爱可怜个瞎子。"
小宁心里不是滋味，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强颜欢笑："大嫂，小军哭了，想是饿了，您快抱他回去吃点东西吧。"
"呵呵，他什么时候饿了我最清楚，用不着你多管闲事。"王妻捏小军的鼻子，"你说是不是？我的小宝贝。"
小军哭地更厉害了："我要小宁......我要小宁......"
王妻又要擅他，王征正巧从外面回来，一把夺过孩子，怒视王妻。
"我教育孩子呢。"王妻不紧不慢地说。
王征放下小军，拿出笔记本了几个字："别以为我听不见就拿我当傻子，你刚才做了什么我都看见了，也猜了个大概。"
王妻愣了愣，写道："那又怎么样？你难道要为了一个瞎子跟我翻脸？"
王征写："不，我只想说，做人心胸别太狭窄。"
王妻怒了，摔了笔喊："你少胳膊肘往外拐！"
这句话王征听不见，小宁倒是听到了，也大概明白了王妻的意思。
王征见小宁的脸色惨白，心想妻子又说过激的话了，拉着小宁往外走。
王妻急得直叫："你敢跟他踏出这里半步我们走着瞧！"
可惜她忘了，王征耳聋，根本听不见。
6
王征带小宁去宾馆住。
小宁低着头，恬静地窝在沙发里，乌黑的头发，白净的脸颊，清秀的五官，纤长的脖子，细细的手腕，透着说不出的诱惑力。
王征洗澡出来，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小宁，而是小宁润润的唇，着了魔一样来到他身旁，搂住了他。
小宁警觉地"问"："做什么？"
王征怔了一怔，竟连自己想不透要做什么，尴尬地放开他。
小宁"说"："我不想在你家住下去了，让我走吧。"
王征急了，拉过他的手写："别走，求你了，我知道我很自私......但看不到你我难受。"
小宁"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迟早要走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王征不知怎么得脑袋一热："那我们去你家，你家就你一个人，没人打扰我们。"
小宁苦笑："王哥，求你清醒一点。"
王征"说"："我清醒不了了。"
小宁"说"："那样会犯大错。"
王征压倒他，真犯了大错。
小宁的心情太过复杂，一时间想不出该作何反应，即没反抗也没迎合，像具木偶。
到底是接受还是拒绝？到底是面对还是逃避？到底是爱还是不爱？
这些问题对他们来说太难，想不透。
这之后，王征和妻子分居两个多月。
7
夏天又来了，小宁在美国的妈妈也来了。
宁妈妈见到的是孤零零的瞎子小宁，痛心疾首地问："你爸爸呢？怎么没和你在一起住？还有，你的眼睛怎么了？"
"结婚了，我不能住他们家。"小宁说，"眼睛瞎了好几年了。"
宁妈妈说要带小宁去加拿大，那里环境好，医疗设施也好，而且换视网膜不用花钱，小宁只要等个三五年就能重见光明。
小宁问："去了还能回来么？"
宁妈妈说："当然能，只是我们在这儿无亲无故，回来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妈妈带你到世界各地走走？"
小宁说："世界各的都没这里好，我就喜欢这儿，这里有我喜欢的人和事，其他地方没有。"
宁妈妈说："随你，我先给你办签证，快了下个月就能走。"
小宁把出国的事告诉王征。
王征"问"了同样的话："去了还能回来么？"
小宁"说"："可以，我会来看你，带着一双明亮的眼睛。"
王征内疚地"说"："要是我有钱该多好，这样你就不用走了。"
小宁"说"："你有这个心就行了。"
王征"说"："我等你，等你看见我。"
小宁带着一个单纯的梦想去了加拿大。
他想看见真实的王征。
8
三年后，中国，X城，机场。
小宁站在人流中观望，王征在哪了？
一个陌生人拉住了他的手，在手心写："小宁。"
小宁仔细打量他，那是一个高个子男人，一身休闲装，身材欣长，乌黑的短发，五官深刻，十分耀眼，却不像王征。
小宁皱起眉头，想象里的王征比他老，比他朴素。
小宁打手语："你是谁？"
王征明显愣了一下，打手语："我是王征。"
"很高兴见到你，你的妻子还好么？"
王征"说"："很好，小军上小学了今年。"
"没想到这么快......"小宁羡慕地"说"，"真好，我也想有个儿子。"
王征"说"："你变了，记得你以前总说永远也不娶老婆。"
小宁列嘴，笑里没有太多感情。
9
两人出飞机场，有专车来接，架势挺气派。
王征"说"："这几年学校做大了，加上炒股票，挣了几个钱。"
小宁"说"："苦尽甘来，恭喜你。"
王征客气地"说"："不客气，当初你要是没拉我一把，恐怕我也不会有今天。"
车停在一家五星级宾馆，王征开了间双人房。
小宁去洗澡，王征说要和他一起洗，小宁点点头同意，王征要上他，小宁让他上，王征上完了把他抱到床上还要上，小宁推开他，来不及"说"什么，双手被绑到床头。今天王征特别粗暴，小宁痛地眼泪直流，倒不是那儿痛，是心痛。
王征干完了，趴在小宁身上呼呼睡过去。小宁睁着双眼，侧着头望窗外的月亮，望了一夜。
第二天中午，小宁醒过来时，王征的脸近在咫尺，正看着他微笑。
"醒了。"王征"说"。
"嗯。"小宁"说"。
"你没睡好，小熊猫。"
王征宠腻地亲了亲他的脸颊。
"睡不着，总是失眠，这几年捞下的毛病。"
"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
"我是想你想地了......"
电话铃响了，王征去接，听完报告躺回来。
小宁开口："原来你能听见？"
王征打手语；"去年花大价钱‘买'了双耳朵。"
小宁说："正好，以后我可以说话给你听。"
王征笑"说"："多说，你的声音很好听，特别是那个时候......"
小宁脸红了一片。
10
甜蜜的日子总是过得太快。
王妻找来了，没给小宁摆脸色，只是求王征回去看看儿子。
王征甩甩手，冷着脸写道："你回去，儿子送过来。"
王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走了。
小宁心软了："王哥，你去看看小军吧。"
"不回，"王征皱紧眉头"说"，"受不了那女人。"
"那和她离婚。"
"也不行，"王征"说"，"离了她要拿一半财产。"
"财产算什么？你别毁了她一生。"
王征怒了："你管好你自己再说。"
小宁也怒了："我很好，只是你不好。"
"我怎么你了？"
小宁鼓起勇气说："离婚，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王征低下头，抽烟，不"说话"。
夜里，王征做地特别激烈，仿佛要把小宁揉进骨子里。
11
王征再次醒来，小宁已不在身边，床头柜上躺着一封信。
王征打开看--
王哥，世上没有两全的事，我走了。
爱你的小宁。
王征上衣没来得及穿，车钥匙没来得及拿，冲出宾馆打车去飞机场。
小宁，小宁，别走。
你走了我们就再也见不着了。
人流中，他四处张望，就是找不到小宁的影子。
守在舱口整整两个小时，听一个去探亲的老头说有另一趟飞机是香港转多伦多，几分钟后起飞。
王征恍然大悟，可到了候机室已经晚了，远远地，小宁清瘦的背影钻进机舱，隔着一条通道，消失在远方。
小宁，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你别走好么？
王征想大喊，想挽回这段爱，可发出的是难听的哑声。
王征一生从没抱怨过什么，可老天为何要如此捉弄他，叫他得一种即聋又哑、无从呻吟的病？
（完）
光的深处
１
阵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赵光的?
那年陈深十八岁生日，赵光站在小岗口，夕阳西下，陈深推着自行车，树上的鸟儿飞起，赵光手里提了个盒子，隔壁的黑狗汪汪叫，陈深停下来，橙黄色的世界，陈深和赵光对视。
赵光有生以来对陈深说的第一句话是："生日快乐。"
陈深有生以来对赵光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快乐。"
赵光带陈深去他家，大蛋糕摆在桌上，陈深插蜡烛，赵光点燃，橙黄色，明晃晃，光的深处，是爱。
赵光有生以来对陈深说的第二句话是："跟你说上话我很高兴。"
陈深有生以来对赵光说的第二句话是："你是怎么知道我生日?"
"今天也是我生日，我们同一天，特别记住了。"
"你从哪里看见的，我们同一天，你怎么知道？"
"需要理由吗？我渴望有个人陪我，所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