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负气,也不无事实——以沈扬的威权、人望与实力,岛国军队相当一段时间几乎就是“沈家军”,不管谁是总统,调动军队来对抗沈大公子,必不得不既尴尬又谨慎。
看来,对于幹兄弟的“不顾旧情”,沈葳始终余憾未释。
心头微微一痛,家凯陪笑:“亁爸最近好吗?”
听到此问,差点冒火。但沈葳毕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人,早不再是意气用事的少壮将军,很快凛然:公众场合怎么能负气?
瞪家凯一眼,顾忌有媒体在,粗喘了几口气,勉强答:“虽然被邀请回国党,父亲坚持不担任职务,只保留王阳明文教基金会董事长。除了帮你拉票,父亲不过每天晨泳、以球会友,空了跟孙辈一起消磨时间。”
那记者忍不住笑:“是啊,沈上将‘抬头蛙’姿势的晨泳,很有名呢……当年他老人家做行政院长时,我们好几个同行为了抢新闻,都一大早跟着去游泳池畔。”
周家凯眼角有些湿润,感喟:“四十年了……亁爸风雨无阻,从来没间断过晨泳。”
听见这句话,车内几个人竟不约而同想起周家凯同样出名的每天晨跑习惯,心思都似微有摇曳,一时沉寂下来。
沈葳也就很配合地爽朗笑道:“虽然远离了政治圈,爸爸还是很关心你。连晨泳的时候,都不忘记拉票,闹得人家来一句‘拍谢!我不能支持周家凯’,哈!”
车内沉静了片刻。
不知不觉,座车已经下到指南山脚,行经政治大学。
周家凯和沈葳都已警觉,不能再聊那些容易牵惹感情的话题。
前后任两位市长可以公开讨论的话题当然很多:从政大社区的住宅房价、道路建设,聊到社子岛开发,从木栅的轻轨交通、中学校经营游泳池,又说到翡翠水库的自来水水价、与T县县长的县市合作……
记者兴致盎然地边录音边静听,看看快到目的地,忍不住插口提问:“对与争取对岸观光客、提振经济,周先生您有没有计划?”
家凯笑:“我现在失业啊。”
这句话一出,车内响起快活的哄笑——谁都明白,周家凯要找的那份工作,光努力没有用,是需要全体选民赏票的。
家凯笑吟吟接着说:“……如果得到选民支持,我当然会加紧履行提振经济的承诺,除了谈判包机常态化,明年还要开放旅游。但游客起码每天3千,一年就是100万人,可是刚才,连我和沈市长都被困空中缆车这么久,还有这么多人排将近两小时的队……地方观光产业将来一定荣景无限,但,猫空准备好了吗?”
语气里面,尽是对未来的切实信心,更有对现状的忧虑。
沈葳忍不住插话:“能不讨论关于对岸,就免提啦……”
——这是好意。人人都知道,大部分公众政治人物中,周家凯最具中华情怀,这方面的信任或期许由来有自。再善意的陈述,都有可能被对手拿来做“抹红”的材料,大可不必。
家凯从善如流,用眼神对沈葳表示谢意,继续侃侃:“但我们都知道,不管外界环境怎么样,提振经济还要靠我们自己……”
乐观的气氛弥漫在小小空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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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与月球基地对接的屏幕终端机前,谢峻全神贯注处理纷至沓来的讯息。
刻意放轻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背后。隔了数秒,谢峻的腰身被从后面环抱,温热的鼻息喷在耳后:“这么聚精会神,在办你的公事?”
谢峻犹豫一下,决定说了真话:“我去拜访了当年的你。”
家凯笑:“当年?什么时候?……怎么我自己一点不知道以前见过你?”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谢峻还是直承:“白天听见你跟沈葳说的话,突然想知道一些东西,就去看了看。你当然不会知道。”
家凯耸耸肩,并不在意:“啊,对了……你会删除记忆。本来我还以为只有我都快到大选投票日了,天天一起跑各县市最后冲刺,还是没法全部集中精力……原来你也有心神不定的时候?”
拍拍腰腹间的手,谢峻不想再多解释,只微笑:“你担心什么?”
家凯叹口气:“还不是觉得‘天意从来高难问’——我说值班上帝啊,这次申请结婚移民……你觉得我们会被批准吗?”
感受着分享体温的温馨,谢峻轻声:“随时都可以一起回去申请。”
家凯轻笑,身体和气息都跟着微微震动:“唔唔,难道……贵星球的结婚移民,也需要面谈来确认?可你好像说过,我这个地球人的躯体不够结实,不能再做穿越时间的旅行,而来回一趟,实际花的时间很可能是好几年……”
谢峻表情很愉快:“只带你的意识走就可以。”
似乎被这奇怪的提法吓了一大跳,家凯脱口而出:“灵魂出窍?”
谢峻点头。
侧头想一想,家凯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想得到回馈:“古文里,人的意识分为‘魂’与‘魄’,是不是可以理解成‘魂’就是我的思维意识,而‘魄’更像现代定义的迷走神经,管理身体的基础需要和新陈代谢等等?”
谢峻忍笑:“事实复杂得多,将来你自然就明白。”
耸耸肩,家凯自嘲地:“生怕就像铁拐李的故事,灵魂被带走,回来发现身体死了……所以死乞白咧,一定要留着‘魄’看守残躯,嘿嘿。”
当然理解这种面对未知的轻微恐惧。
谢峻转过身,紧紧抱住还皱着眉头患得患失的家凯:“有我呢。”
听见这句话之后,家凯显然安定了不少,扬眉微笑打岔:“是啊,虽然‘人在做、天在看’压力实在很不小,好处还是有的……”
刚才还微觉春寒的房间,在两个人会心的笑容中,已暖意融融。
六五 上帝之城
头一次靠近永恒之城,感受高山之巅的宝光流转,家凯被这辉煌而璀璨的奇迹惊住,久久说不出话来。
现在他也知道,空中那些明灭流转不定的优游小光点,就是归来的灵——此刻如果有人路过,看见的周家凯,也就是这样一点如梦幻般的朦胧金光,被谢峻小心翼翼捧在掌心。
兴奋、惶恐、颓丧、踊跃……诸多互相矛盾的情绪起起伏伏,周家凯忐忑到了极点。
正恍惚间,依稀看见庄其思熟悉的笑容:“周市长,集中精神……能量这样子涣散,会让护持你的谢峻很辛苦。”
家凯一凛,念头转得倒也不慢:难道是庄其思知道消息,特地赶来帮忙?
回答是带笑意的鼓励:“带领一个不懂凝聚能量的普通人灵魂远涉星际,谢峻付出的辛苦不是你能想象。他竟敢这样回来……好大的热闹,怎么能不来凑上一凑?”
庄其思的语调跟从前一样斯文有礼,还添了些许温煦。
从没感受过“没听见声音,可已经知晓别人念头”的滋味,周家凯暗暗心惊,勉强保持灵台一点清明,只觉得自己飘飘然毫无实在感,有点窈兮冥兮、若存若续的意味。
庄其思的意念继续涌入:“对,就是这样尽量集中精力想一件事,能帮助维持内心澹然若海、飂若无止境界,能量容易凝聚。”
暗暗心惊着,家凯不敢胡思乱想,只试图想:“护持我灵魂很累的话……谢峻会不会受伤害?”
庄其思含笑答:“放心好了,他最多只是累得狠点,应该不会有严重的后遗症——谢峻最赚便宜的地方就是正在做公务员。自愿为公益付出的人,会得到很多帮助。”
心一安,家凯微笑:“能不能帮个忙,让我先了解下申请结婚移民的通过比例,有思想准备?”
停顿了似乎不太够查资料的瞬间,庄其思已经回答:“HV星公民向来极其珍视身份,不同生命形态间申请结婚的案例凤毛麟角。”
犹豫片刻,家凯苦笑:“要冒变成蔷薇泡沫的风险……乐意尝试的人并不多?”
庄其思叹息:“对,不是所有人都敢把一切押在对方的感情上。再说,结婚移民来的人一旦拥有HV星的生命形态,便拥有不朽的生命——跟正式公民相比,能量和破坏力都将不够强大,但也足够任何其它星球造成惨烈后果。所以,这里要求公民必须对伴侣所做的一切负责。”
家凯笑了:“嗯,他要对我做的一切负全责,也怪难为的。看来,这申请真正的风险,就是两个人都需要为对方的变数承担后果……”
庄其思也跟着笑:“周市长……哈,现在幕僚们都称呼你主席了?你常常令我不小心佩服,就是这种快速从表象中找到事情关键的能力。”
小心翼翼感受着谢峻掌心护持的融融暖意,家凯微笑:“在HV星卖弄见识……你别笑话我了。”
庄其思认真地:“在这里‘知识’并不重要,我们靠意念交流,人人随时可以轻松获得全宇宙的资讯。但在海量知识唾手可得的世界,‘见识’反而更珍贵。”
这话的意思不难索解——珍视个人独立思考判断后得出的独立结论,是因为这才是智慧生命的真正价值。
说笑着,不知不觉中,家凯初见到永恒之城的那份震惊、崇敬、忐忑、惶恐慢慢平复。
这时才注意到,街道两旁树上结着形状各异的果子,隐约像散发着光芒。
发现家凯正关注着什么,庄其思随口解释:“假如你们的结婚申请被祝福,你就会得到一粒适合你的生命果,帮你适应纯用灵魂力量生存的方式。”
家凯随口回应:“嗯,中国古代把这叫做‘仙丹’,功效是‘洗筋伐髓,去除凡胎’。”
正闲聊着,一个大提琴般沉柔的声音响起:“很高兴重新看见你,谢峻……尤其是因为结婚申请这么有趣的理由。”
迎接他们的,是位高大白皙的金发男子,瞳孔湛蓝如天空,眼神温暖纯净。
似乎微皱了皱眉头,他快步上前,伸手搭在谢峻肩上。片刻之后,谢峻一路显得过分凝重的神情轻松了许多。
谢峻含笑微微躬身:“麦克斯,谢谢……没想到是你来接待我们。”
挑一挑眉,麦克斯笑得很开心:“做过月球基地值班这么枯燥而需要自我牺牲的工作,人们对我很宽容,允许我优先挑选更有趣的事情。”
笑声中身体微微振颤,麦克斯柔滑的披肩金发无风清飏,整个人似乎熠熠生光。
谢峻点头:“请教,这次的婚事……”
麦克斯耸耸肩:“你不是这里的土生儿,也许我该解释一下——相对常规的移民申请,也就是地球人的‘临终救赎’或‘登仙界’,结婚申请自然宽松得多。记得很早你托我鉴定,我就回答过,这个周家凯太聪明太懂权衡,通不过拣选。但这次是结婚……由你承担他的一切,品性等等就已经不是问题。”
听出麦克斯试图在解释什么,可又把握不住实质重点,家凯忍不住问:“那,结婚申请能否通过的关键究竟在哪里?”
麦克斯眉毛略微扬起一些,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认真打量属于周家凯的那团微弱光点。
缓缓抬起手。
恍惚间,家凯看见晴空霹雳,一道闪电以万钧之势直捣天空……天空仿佛被打伤,顿时破裂开,鲜血从天上滚滚流下。
再定睛看,这些纷纷落下的“鲜血”,是月球表面岩石受轰击后四散,穿越地球大气层时高温燃烧,天空和河水都被映得通红。
城市被顷刻化为灰烬。
核尘飘散,动植物变异、太阳消失,黑暗和严寒统治着大地……
伪装成月球的宇宙飞船基地被严重击伤,环形山防护层添了几个触目惊心的巨大圆形深坑,甚至裸露出内部骨架。热核武器打击下,动力系统也受到了严重破坏,宇宙飞船无法继续悬停在近地轨道,不得不升起。
(共工撞倒不周山,导致天地分离)
相当于地球体积1/4的巨大月球缓慢飞离,强大的吸力造成全球海水向北半球剧烈倒灌。预见到灾难的神四处奔走,呼吁人类提前造船来躲过劫难(诺亚方舟),可聆听神训的人只是少数。
毁灭人类的大洪水呼啸而至,粗浅的人类文明面临灭之灾。
(雅典立法者梭伦在古埃及访问时,听一位埃及大祭司说:“大灾变杀死了绝大多数住在海边和河边的人,而安然活下来的,都是住在山里粗野、无文化的放羊人和放牛人。”)
勉强上升到远离地球的安全轨道后,神们驾飞船赶来,用极高的温度将含有铁、钛、铬、锆等金属的物质熔解填入深坑(炼石补天),形成暗沉沉的月海。
(洪水后十日并出。)
…… ……
像是看了一场镜头快速闪过的电影,恍惚良久,家凯总算收摄心神,喃喃:“灾难后,HV星在地球上留下的文明大概都失传了吧?”
麦克斯颔首:“也留下一些碎片,像《易经》、中医、经络、玛雅文化遗迹等等,但……这次内战后,参与人类塑造的HV星人大多失望离去。没有了我们的指导,人类无法真正理解给予生命能量的文明。”
整理思路后,家凯才重新开口:“当初,HV星人用自己的样子创造地球人,试图探索灵魂进化。可原始地球人令神祗失望了……你们当中,有的放肆纵情,使用人类的身躯享受肉欲;有的决定放弃,一心只想回家;更有一些神比较有责任感,不能眼睁睁看着脆弱的地球人挣扎劳苦然后死去,觉得实在太残忍。激进的‘神’急于夺取话语权,于是,你们当中爆发了太空战争?”
麦克斯神情黯然:“地球人类把这场惨烈战争当成了远古神话,但遭到池鱼之殃,差点被彻底毁灭,人类没有真正遗忘,而是用历史的怨恨,沉积在人类集体潜意识深处。”
家凯叹息:“难怪人类常常感到没来由的深重苦难……苍天在上,为什么降临苦难?人类失去了黄金时代文明的精华,不懂修习生命自身的力量,但隐约记得神的大能,很想模仿,竟发展出糟糕的代替品——物质导向的机械文明。”
麦克斯也有些不忍:“机械文明和人工智能是不可持续的文明进程。但我们不太敢强硬干涉,尽力呼吁,也只能接引少数人回来……”
家凯似乎想反驳,却沉吟了。
这两个人的对话陷入僵局,庄其思却一点不着急,谢峻也并不插口解释或分辩,只带着欣赏,笑吟吟等着。
良久,家凯终于开口:“给我看这些,您是不是想让我明白,必须摆脱人类潜意识对神祗的仇恨和不信任,才能在HV星安居?……其实HV星未必真正关心地球上的小民福祉,那个正濒临崩溃的星球,只是你们抛弃的一个试验场。连透过宗教宣传给地球人、由月球值守人接引的制度,也只是一种良心的代偿。”
麦克斯脸色似乎有些不好看,过了一会儿才恢复从容:“你代表地球人控诉,还真没什么不可以,但我们的善意,绝非廉价同情。”
家凯感慨:“为了配得上谢峻,我不停试炼自己,学习把任何权势之争当作一次次人生的过滤,除掉私欲,只留下创造社会整体幸福的执念。靠追逐谢峻来强迫提升的人生理想,未必是足够健康的情感,却帮我摆脱自惭形秽,支撑了这些年。”
骤然听到这种说法,谢峻有些动容:“你其实不必……”
摆摆手阻拦谢峻,麦克斯眼睛里全是笑意,意念对话中的情绪却淡淡的:“申请结婚,只要有爱、有面对结局的勇气就够,不必想这么深。”
感受着谢峻掌心源源不绝的温暖能量,家凯突然问:“结婚移民的身份,会不会阻碍我申请参与HV星的公众事务?”
一直安静旁听的庄其思忍不住出声:“周,你这是……”
家凯笑:“做了大半辈子公务员,我总算能了解,公共策略、福利计划以及公众期待值之间,会有多惊悚的鸿沟——连我自己都不能找到百分之一百满意的政府方针,凭什么要求HV星给我们解决甚至拯救方案?……不,我并不怨恨。”
麦克斯点头笑:“为了帮谢峻,我一直在想,怎么帮你学会放弃仇恨。真没想到,你居然有兴趣来改变HV星的现状,哈,有趣。”
周家凯诚恳地:“不,哪敢这么狂妄?我这么问,只是试图弄明白,换了生存的环境,能不能还残留一点价值,别做谢峻的负担……”
莫测高深地笑笑,麦克斯没有回答家凯的疑问,只盯着谢峻。
感受到昔日同伴的目光,谢峻坦然一笑:“看来,你已经问完了?……我还要送家凯回去等票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