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心脚步凌乱,分不出自己身在何方,漂浮朦胧间闻到一缕花香。
他素来爱花,觉得这花香怡人清芬,寻香而去,到了一老圃,眼前明明晃晃,月光皎洁映著一圃菊花,姿态清高、淡香动人。
『是谁种得花?呵呵..好花! 呃..好花..』千机心打了酒嗝,脚步一绊,眼看就要跌入花圃中。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千机心醉眼相看,逼近眼前的,是张满脸于思的中年汉子,『呵..这花是你种的吗?好花..好花..呃.』他笑得开怀,眼底深处却有一丝幽微迅速扩散消失。
那汉子单手捞住一身白衣儒衫书生软倒的腰,本想将书生丢了出去,但看到书生眼底一闪而过的幽微後,突然改变主意,将书生打横捞起,走回屋去。
被带入屋中的千机心,醉意未消,汉子将他安置在竹椅上,倒了一杯清茶欲给他醒酒,只见他傻呵呵的笑著,姿态有些娇憨。
汉子由著千机心胡乱说著、赞著他种的花,耐心的哄千机心喝茶解酒,千机心平时是最通情达理的,可是醉了以後竟变得异常固执,坚持不喝茶,胡缠著汉子要去圃里看花。
突然一阵反胃,千机心来不及竟吐了汉子一身,这一吐人也清醒了,他慌乱的发现自己出丑,深觉对不住汉子。
汉子却一言不发,既无怒颜也无些许不悦,自然地递给千机心清茶,一手搀他坐下,千机心先用茶漱嘴,而後又饮了一口温热茶水,稍稍觉得胸口舒服多了,汉子这才俐落的收拾一地及一身狼籍。
汉子入内换了一身乾净衣裳,拿了一袭洗净的长衫给千机心,要千机心换下沾染秽物的白儒衫。
千机心拿著半旧不新的灰布衫,心中纷乱无比、思绪撩乱,愣住的千机心被汉子轻推入房中更衣,汉子的房间简简单单,不甚大亦无装饰,仅仅一张床一只桌一张椅,桌上垒著几本书,靠墙一架衣箱,屋子虽简陋却乾乾净净、一尘不染。
换上汉子的灰布长衫,长衫质地还算舒服,穿旧的衣裳服贴柔软,汉子比千机心高上一个头,体型也宽大多了,换上长衫长长拖了地,穿在千机心身上,清瘦的身显得长衫更是宽大。
千机心拉起拖地的下襬,微微尴尬的走出来,抱歉的和大汉点了点头,正想道歉,汉子伸手制止只是轻轻一笑,顺手拿过一杯新砌的热茶交到他修长的手上,要他在竹椅上坐下休息,接著再无发一语,一室静默只闻屋外虫鸣不断,窗外清辉映入,花圃暗香传来满室清芬。
千机心抬眼看著月光透过竹棂,映在房中明明暗暗,光影流动间有种说不出的闲静优雅。
自少年以来总是奔波劳碌,近年来为师门经营事业更是劳心透支,几曾有这偷来的时间赏清风明月。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屋外老圃花香淡淡,手上清茗白烟袭袭,千机心尽吐胸口闷气,觉得心旷神怡,突然有点醺然欲睡,他本是警觉心甚重的人,也许是汉子气质质朴沉静让他颇欣赏,也许是酒意未消,他仍微醺,总之,千机心竟然不设防的在竹椅上睡著了。
许久不曾的畅眠,千机心醒时天色已朦胧泛白,睁眼看著屋顶,身上盖著暖暖被子,千机心起身,转头却见汉子倚著单臂在房中唯一的木桌旁坐寐。汉子把屋中唯一的床让给他睡,千机心玩味的笑了,这汉子的所作所为让他很折服,不简单的人啊。多年商场打滚,师门中也看过形形色色的人,这人恢宏大度、举止闲逸,又岂一老圃主人而已,这缄默的汉子,面对他这个初识的陌生人,先不讳脏乱照顾他,後来还让出他的床给他安眠。
千机心的眼再度落在汉子身上,汉子气息稳定依然沉睡,看著汉子千机心觉得心底颇踏实,就算知道眼前的人不简单,但他还是一点都不减欣赏他的感觉,千机心第一次打从心底想结交这个朋友。
真奇怪,他对人从来都是尽留七分心,就算同门师兄弟也有三分心悬著,他的立场必须小心审度时势,才能将师们诺大的产业稳稳的往前带去。
在师兄弟面前他也许风趣、好亲近,但说不定他才是师门中最有防心、最难接近的。
不过从没有人真正接近过他的心,也从没人尝试真正想接近他的心。人总是被光明吸引,但光影之下最黑暗的,总是被避讳掉啊。
千机心目光依然停在汉子身上,汉子沉稳的气息,却让千机心不想防他,他第一次想敞开做自己。
千机心垂下眼暗度著,要赌吗?他的人生实在太无趣了。下大注博大彩,也许以後要再遇到这麽让他看得顺眼的,难了。
此时汉子眼内精光一闪,但气息却丝毫没有变化,连千机心的道行都没发现,汉子早就在他清醒那刻醒了,汉子静静徜徉在千机心认真的、思虑的目光,嘴角有很难察觉的一动。
从此千机心若公事閒暇之馀,便踏月而来,到城郊老圃找汉子饮茶对谈。初次见面他饮酒失态,千机心耿耿於怀,他本不轻易饮酒,从此更不在老圃饮酒。
每次来,汉子总是默默的在夜里备上一壶好茶、整治数盘茶点,他来了为他斟茶、布点,起风了为之添衣、下雪了为之加炭,那麽自然,彷佛从很久前他们就是这样相处。
这是所谓一见如故吗?有时千机心不禁会思索,但惺惺相惜的感受太有趣了,让千机心不想思考太多,不想怀疑、不想算计。
汉子种花,种得一园的好花,千机心爱花,汉子往往为他留下喜欢的花,待他来赏。
千机心喜欢老圃閒适幽静,享受被汉子悉心照料的乐趣,虽然不知汉子为何对他这麽好?可汉子做的理所当然,他也却之不恭,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乐意照顾,千机心也乐意被照顾啊。
从此只要汉子不说的,千机心就不问,他们怡情山水、纵谈花草,不谈身世不说过往,只活在当下。
汉子是博学多闻之人,看法观点独到,不拘小节气度远大,破天荒心防重的千机心尽不曾打听汉子出身,汉子信任他。他也以同样信任回报。
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人说相识满天下,知交无一人!那种孤独,千机心不想再尝。
此生能结一知己足矣,千机心感觉到从没有的快意满足。
老圃的汉子是个平凡人,老圃远离江湖纷争,在这千机心可尽抛凡尘俗事,在这他不是天师道的四师兄、不是人人又赞又惧有权谋的千机心,他只一个书生,一个单纯的书生商飞羽,人人只知他叫千机心,却少人知他是商飞羽。
自投师门,他们师兄弟就被师父赐了新名,当初师父没解释理由,後来他们渐渐知晓原因,从此他们师兄弟的本名,只交付给可信赖、可生死之人。
这就是千机心和老圃花农的邂逅。
依畔 三章 晴天霹雳
白日忙碌师门事业、夜里偷閒便去找知交聊天的惬意生活,让责任日益沉重的千机心不见清减,反而更是容光焕发。
师兄弟们也发现四师兄不平常的春风得意,平时待人和煦的师兄,常让人忽略他的存在,这两年四师兄总是默默支持大家伙,不显露锋芒,自从六师兄和小十六被四师兄挖掘出来後,更是整个引退到幕後出策,不再轻易现於人前。
有要事须出面坐镇的总派六师兄,六师兄个性威严有决断,做事明快、机变,通常六师兄出面,事态局面就会很快被稳定。
而小十六更是急起直追,小十六堪称师门年轻一辈的奇才,年纪不大道行却排师门第五,最重要的是小十六特爱钱,倒不到钱奴那种个性,可是对小十六来说,看到银子滚滚来是最佳的生存意义,当初师父很怕小十六为了钱连师门都卖了,幸好四师兄化腐朽为神奇,不是,四师兄慧眼识人,生生将一心练功原来志愿是当天下第一术士然後赚大钱的十六师弟,变成现在志愿是努力经营产业,把天师道变成天下第一大有钱派门,然後他就可以分红银子滚滚来。
小十六道行精深,长相又极俊美,广受皇室、贵族及普罗大众崇拜,尤其是女信众,是天师道培养的新一代奇葩。亲切有礼、温柔细心,是天师道镇宅招福、趋吉避凶的最佳招牌。
虽然同道都肯定天师道少主及二师兄的实力顶尖,但这两个人皆不属凡尘,对一般百姓而言,他们是神祗般的存在,是真的有强大妖魔乱世时,出面拯救苍生者。
要他们帮信众写写符、安安神、镇镇宅、驱驱小鬼,甚至只是聊聊天、喝喝茶,开甚麽玩笑。想到少主顶著一身千年不化的冰霜服务信众,小十不禁打个寒颤。
然後二师兄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虽然春风满面,却笑咪咪的拿著你的手签下卖身契,然後你还会乐陶陶的数银子给他。小十又打了个冷颤。
不要说那个魔王三师兄,他不帮著毁掉天师道就偷笑了。
小十不禁感叹姜还是老的辣,不要看师父仙风道骨,好像不谙世事,光师父当年有眼光收了四师兄进来,就知道师父老人家不简单,也是一只老狐狸。
四师兄少年有成後,天师道一跃成为丰衣足食的门派,想师叔、师伯们纵有些看不惯四师兄的生意手段,觉得四师兄将天师道变得乌烟瘴气,已非当初崇高济世救人的天师道。
不过四师兄听了只是一笑说『崇高可以当饭吃吗?就算能,也要吃得饱啊。』
『啊啊啊啊,四哥真是救师门於水火啊!』,小十最爱收集八卦,他可没少听从前师伯一辈的简朴过日,那是好听,根本是三餐不继了吧。
虽然四师兄广开分宫的举动及种种利民也利己的主意,曾被师门中老一辈狠狠责骂、反对过,但师父一力承下,让四师兄尽展所长,现在才有这麽名声远大、风光十足的天师道啊。
师父终究还是顾及大家要过日子,不能太仙风道骨,他们老人家可以餐风饮露,但小一辈的可是会饿死的。
理想和现实总是残酷的,至少他们这一辈,有人可以继续理想,那也是因为有人默默支撑现实啊。
唉,小十真真觉得他的师门太厉害了。
不过他最近怎麽觉得四哥越来越....亮眼了?
小十向来爱美人,虽然他已经被套牢,娶了有苍南第一美人之称的亲亲老婆,但是这不影响他欣赏美人的志业。
师门中众师兄弟虽然师父老人家严正的声明过,他是取才取德收徒的,可是小十有点怀疑,师父应该也有以貌取人,不然怎麽资质这麽齐,要不是从小看惯美人,他现在的胃口会被养著这麽刁吗?
啧,大有问题。
『啊,想到美人,我的亲亲小师弟啊,你就这样被恶魔三哥卖了,默玥啊!我们的宝贝啊。』小十想到他那个清灵无比、丰姿秀雅的小师弟就心痛,他们辛辛苦苦呵护了十几年,就被一只该死的臭妖鬼拐走,现在还浪迹天涯,真是恨啊。
千机心这天将公事告一段落,他心中打算著今晚要去找寒檀,就是老圃的汉子喝茶聊天。
最近他有些思退了,看六弟和十六弟这两年越来越合作无间,他真的有点想慢慢将产业放给他们,忙了这麽多年,一直不曾思倦,和寒檀相识後,过惯清风明月的悠閒日子,他倒真慢慢想要退隐了。
趁著年岁还不算太大,可以四海遨游不思俗事,也是极畅意的。不然到寒檀隔壁起间小屋,摆个茶居也是很有意思啊,他过去的十数年都在尔虞我诈的商场打转,能偷闲还是要趁早啊。
满怀快意,千机心一如往常,拎了小十六叫人捎回给他的新茶,跃出城门踏在熟悉的路径上,兴冲冲到了老圃,熟门熟路的推开木门。
印入眼帘的却叫他一时怔然。
他一直熟识的沉默汉子寒檀,怀里挂著一个几乎一丝不挂...潮红呻吟的少年...
千机心瞄到少年胸前的白晰平坦。
他只觉得全身血脉上冲,竟不知如何反应,寒檀的气息狂乱,千机心愕然的发不出声,他只有往後一步退出门外,勉强挤出一句『打扰了!』,顺手有礼的将门再度阖上,转身用最快的速度奔离。
一边飞奔千机心一边整理混乱的思绪,他一直以为他和寒檀的交情可以一直下去,他一直以为夜里访友的乐趣会一直持续,这已经成了现在生活最期待的事了。
他没想过..没想过会改变,千机心失笑,这是甚麽自以为是,寒檀是怎麽样的人他还不清楚吗?这样的人中龙凤怎麽可能没有情人,就算情人是一个少年,那也是寒檀的自由,他怎麽会盲目的认为寒檀..
千机心脚步突然踉跄了一下,从甚麽时候开始,他把寒檀当成自己的所有物?他不愿别人来分享他和寒檀间的交情,千机心不可置信自己的狂妄无知,寒檀从来就不是他的谁,他凭甚麽干涉寒檀。
认清楚自己的立场後,千机心面色惨白,他的心跳得很快,有种不甘心的情绪升起,千机心强自压下情绪,仰头望月,今天以前他觉得自己很幸运,可以有个喝茶谈天的知己,在世上有个知交相伴,夫复何求。
一夕覆灭,现在才知道,其实他依旧什麽都没有,只是一场南柯。
千机心知道自己偏激了,不过是寒檀的情人吗,并不影响他和寒檀的交情,可是他就是没法面对寒檀和他的情人。
千机心想到寒檀拥著情人的情景就觉得一阵纠心,他不想打扰别人。尤其深恋的情人,师门中近年来恋人不少,发生的事也不少,他深知情人眼中是不容下一粒砂,连知交也要靠一边站啊。
千机心一遍遍的叫自己要冷静、要理智要为人著想,扰人姻缘之事切不可做,寒檀待他这麽好,他也该帮寒檀著想,尤其他的情人来了,他的出现若会带来误会或造成困扰就不好了。
千机心想到师门几个师弟,常常醋罈子一翻就没理性,千机心这样说服自己,暂时都别去打扰人家了,暂时..吧。
依畔 肆章 变局
寒檀气息一冷,顺手一丢几乎光溜溜的美人就被扔在地上,少年看到寒檀气息转狂,惊惧的合掌求救。
『大爷,您别发火。是二爷吩咐我们这样做,二爷的命令我们不敢不从啊。』少年心中恨恨的想,这次非被二爷害死了。他们怎麽这麽命苦,大爷也难缠、二爷也难缠,得罪谁都没命过。
这次二爷非吵的大爷回去不可,不惜叫他们出甚麽鬼美人计,然後他就被同僚推出赴死,他也一万个不愿意啊。
寒檀本来想看二弟的笨蛋手下这次又想甚麽笨招请他回去,没想到阴错阳差竟然让飞羽撞著,他看著飞羽的脸由红转白就知道事情不妙,飞羽误会了。
偏偏一时来不及甩下挂著他的笨蛋,飞羽也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飞快的关门闪人。
他冲到门口,门前空荡荡一片漆黑,飞羽用上毕身功力飞奔离去啊。
寒檀回身冷冷看著坐在地上脸色发青、浑身发抖的少年,指间格格有声,『娘啊,大爷生气了。』妙研浑身发毛,没吃过猪也看过猪走路,不是,没经历过也知道看风色,一向深藏不露的大爷,从来将他们耍得团团转,却不露一点神色的,自从刚刚那个冒失闯入的白衣青年又冒失的跑掉後,大爷很明显在抓狂了。
『啊啊啊啊,明明年初才去天师宫求过签,说我今年可以逢凶化吉的。历代天师啊、真君们啊你们要保佑我啊。』妙研瑟缩的俯地求饶。
『大爷息怒,妙研知道错了!』他飞快的想著,青年奔离大爷不悦,所以青年对大爷来说是重要的客人,『妙研惊扰了大爷重要的客人,妙研一定会去和客人解释,把客人请回来的。』妙研将头靠在地上,深怕大爷一掌下来,自己一命呜呼。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大爷冷哼一声,妙研惊惧的抬眼偷看,只见寒檀神色已恢复正常,完全看不出之前抓狂的样子。
妙研吞了吞口水,知道这次小命保住了,有拜有保佑,回去後一定要去天师宫多求几道平安符啊,这年头大人真是难伺候啊。
『我的事你们别多管,谁敢多事,哼..滚!』寒檀冷喝一声,妙研已然被掌气扫出老圃。
妙研屁股重重落地惨不敢言,旁边跑出一名青年拿著外衣往他身上一包,妙研狠狠瞪著青年,『都是你们,差点被你们害死了。』
青年赶紧捂住妙研的嘴,『别大声,大爷还在气头上,你真的想去见阎王啊,还不快跑。』青年可是有多年周旋於大爷、二爷间的惨痛经验,此时不跑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