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壶好酒,陈年的二锅头!只把二师兄灌得个鼻涕眼泪齐齐流,模糊间就看着上头那年轻公子嘴角挑着冷笑的脸,不知使着什么巧劲摁着他,挣又挣不脱,真是又惊又怒。就在这当口,突听厅前传来一声:"这位公子,我家红含姑娘恳请公子高抬贵手。"二师兄头皮上劲道一松,姓宣那人放开了他。
二师兄滚到旁边的地上,卡着脖子拼命地咳了起来。宣公子冷笑一声,说:"我自不会杀他,杀他污了我的手。"二师兄本想回骂几句,抬头却见宣公子冷眼睨着他,那话到口中,便愣是憋了一憋,又咽了回去。一干师兄弟持剑欲上,却也都自知武功不敌,不禁怒瞪着这年轻公子,心中又惊这人年纪轻轻,哪来这般武艺。
便听厅前柔柔之声又道:"我代我家姑娘,谢过这位公子了。"顺声只见琴纱旁站了一位双髻小婢女,年纪不足十六七,容貌尚显稚嫩,正款款地向这边施了施礼。琴纱后人影微朦,隐约间红含一双乌眸看了过来,默默地望着那位宣公子。
宣公子嘴角轻轻一抬,上前一步道:"在下鲁莽,打扰了姑娘的琴音,不知该当如何赔罪。"
小婢女侧耳聆听了红含几句话,回头说道:"公子有心了,我家姑娘说,今晚愿与公子小阁一聚,共品琴茶。不知公子是否赏脸?"此话一出,周围一片哗然。入幕嘉宾!众人交头接耳起来,"这可是裴大侠之后的第一个啊......"要知道,红含是烟花巷里出了名的冷美人,又与众女子不同,不需卖笑迎客,除了两年前因机缘结识了邬叶派掌门裴一叶,自此两人私交甚深,还没听说过谁有这福分得美人青睐的。今天这一邀请,无疑是破了惯例,一时之间,艳羡之目纷纷投向了宣公子。
宣公子倒是受之自若地一笑,道:"甚好,在下便在此等着姑娘了。"帘纱后,美人垂下眼睛,几声丝弦再次悠然响起。宣公子目不斜视坐回栏边,自斟自饮开了。
这边,邬叶派师兄弟七手八脚地把他们二师兄扶了起来。二师兄狼狈至极,一边拍衣服一边暗骂:"完了,老子还成便宜月老了......还给咱掌门带了回绿帽子。"一个师弟朝宣公子那边看一眼,又看了旁边略带惶恐的花姑娘一眼,凑过去悄悄问师兄:"这酒,咱们还继续喝了不?"
二师兄瞅着他,心里憋闷,"还喝什么?再喝就得等着给他们接生了......"才说着,突然脸上凉飕飕一片。二师兄一个激灵,侧头便见宣公子面若寒霜地斜了他一眼。不由立刻噤了声,回了头招呼着师兄弟们就离了玉露坊。只是心里实在忍不住叨咕:"好家伙,这小白脸是什么样的内力啊?这么尖的耳朵。"
给他遇上,还真是倒了霉了......
玉露坊仍是笙歌。几曲毕,红含款款谢下离了前厅,坊里的热闹此时却是有增无减。红含离了一会后,一个青衣小婢上前将宣公子请向了后堂。
过了西楼转了几廊,红含住的聆红阁自与别的姑娘不同,周围没了打扰,甚是幽静,小楼临着幽院,竟有几分名门闺阁的味道了。聆红阁门口另站着一贴身小婢,却不是原先在前厅见过的那个梳双髻的。小婢礼数周全地将宣公子领进了房中。
宣公子抬头打量房中陈设,菱花小窗梨木案几十分秀气,窗边的环架上立了一只翠羽鹦鹉,夜烛里安静地瞌着眼栖息。宣公子一笑移开眼睛,去观赏那一幅隔开了里间和外室的山水写意屏风,屏风前几株牡丹花开得娇艳,淡淡的花香和闺阁甜甜的脂粉味充斥了空气。
"牡丹祥贵,这几株花色鲜满枝叶匀挺,也是难寻的佳品了。不知,入不入得姑娘的眼?"宣公子说道,眼睛望向屏风。只听屏风后声音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公子有心了,一品朱衣是牡丹中的名品,这几株开得如此好,想来不是这江淮一带生得出的。公子出手如此大方,倒叫我不敢收了。"
宣公子眼睛微垂,缓步向屏风后迈去,一边道:"名花送美人,牡丹既可观赏又可入药,观赏时贵气华艳,入药时又别是惊人。这花,若不送给曲门当年芳华绝代,有药仙美称的一品朱衣,又该送给谁?"站定,目光落在里间的床上。宣公子眉间不由微微一蹙。
只见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已有四十来岁的年纪,相貌却仍是十分的好,可见年轻时是怎样一个美人胚子。只是此时脸色泛黄,瘦弱不堪,竟似到了弥留之际的样子。
女人看着宣公子的神色,自嘲道:"芳华绝代?药仙?可不敢当了......"宣公子微微一笑,道:"原来还有药仙前辈治不了的病,何不让在下看看。""好。"一品朱衣答道。
她答得如此爽快,倒叫宣公子略感意外。不过也是很快反应过来,走上前去伸手搭住了她搁在被外的手腕,只觉得指尖处一片冰凉。片刻,悠然道:"前辈,你筋络疲弱不齐,似是肝胆不足之症。"一品朱衣眼睛闭上,道:"这个,我自然知道。"宣公子又道:"即便我不杀你,也活不过半年。"一品朱衣睁开眼,默默看向宣公子。只听宣公子道:"晚辈雁回宫江南无所。"一品朱衣幽幽叹道:"江南无所是梅,没想到你也是曲门的人,我听人家说你杀了金玉蟾,那手功夫,怕是许多武门的人也胜不了你吧。"
宣公子微微一笑。一品朱衣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宣公子说:"晚辈姓宣,单字玉。"一品朱衣道:"好名字......可惜,可惜了。"
宣玉毫不介怀,只道:"晚辈倒为前辈可惜,前辈身为五使之首,又有药仙之称,怎会做出这等叛宫作乱之事来?经你这一事,可想曲门又有多少年在雁回宫里抬不起头来了?"一品朱衣只看着宣玉,不说话。
宣玉嘴角浅挑,缓缓说道:"前辈自然还能弥补,不知前辈是否珍惜这机会......晚辈请教,银针白毫的血药里混了驱使鸟兽的药散,他一死,那鹦鹉自会飞到该去的地方。前辈说,是或不是?"一品朱衣道:"是又怎样?"宣玉道:"真没想到,这最该去的地方,竟然是烟花柳巷。中隐隐于市,这里消息灵通,又掩人耳目,前辈这着棋果然高明。"顿了顿,道:"只是那鹦鹉的尾羽上,有我下的凝魂追影,想必身为药仙的你,不会没有发现吧?"一品朱衣道:"自然知道。"
宣玉笑道:"好,那我要什么东西,前辈你又知道不知道呢?"
一品朱衣眼睛再次合上,"原来你说的弥补,就是由身为曲门的你把人带回去......你还以为这是给曲门增光呢?殊不知,我若应了你,才曲门之耻,雁回宫之灾......"话音落,突然一股真气从宣玉指尖涌入自己的血脉。就见一品朱衣面部一阵痉挛,不由"啊"地唤了一声,痛苦之色顿起。
只听宣玉说道:"我虽敬你是前辈,但你叛宫劫人之罪已成事实。现在你若说出少主在何处,可给你个痛快,不让你受这零碎之苦。"一品朱衣只是紧闭了眼,不答话,宣玉淡淡道:"叛宫之人,果然是大胆。"真气一凝,一品朱衣口中又是一声痛呼,竟是十分痛苦。可宣玉要听的话,却始终没有从她嘴里说出来。
此时,一品朱衣全身经脉如同万蚁在噬。这等酷刑用在她败弱之身上,实是不堪忍受。忍不住一开口,声音打颤:"我将死之人,又何惧这些......真正大胆的,是你才对!你明知我擅药,自来药毒不分家,你也敢随便碰我?"
宣玉面无表情:"为何不敢?你屋中的脂粉气里藏着涎噬香,牡丹花土下埋过散丝缠骨,窗边银针白毫的那只鹦鹉早已死去多时,你道我看不出来?......这么毒的一间房我都进了,碰你不碰你,又有什么差别?"
一品朱衣嘴角突然渗出一丝鲜血,惨笑道:"好,原来你会解。也是个...学用药的......"
宣玉扬眉道:"晚辈不学这个,只是粗略皮毛。幸得晚辈师父自小调理得百毒不侵,不惧这些而已。左副宫主派得晚辈来,自有道理。"
一品朱衣紧闭的眼突然张开,死死盯着宣玉的脸,挤出声音,颤问:"你师父...是谁?"宣玉见她这样狰狞的神色,不由眉头一皱,答道:"我师父是曲门之首,‘铁画银钩'曲道云。"
只听"噗"地一声,一品朱衣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突然起身,抬起手就往宣玉衣襟处抓去,一边道:"是曲道云......你、你......"宣玉看着她眦目赤孔得抓过来,犹如疯癫,心中一阵厌恶,道:"做什么,不要装疯弄癫的。我再问你一次,少主在哪你说是不说!"身子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点,想避开这疯女人。
一品朱衣嘴里发出"荷荷"的声音,眼见着血一股一股从口中流出,勉强只听得口中发出几个字:"是你......你是...红含,不是我......""你说什么!?"宣玉皱了眉,眼见着她一张血脸猛地凑了过来,手下不禁一用劲,将她往旁边一推。只听"碰"一声,一品朱衣翻下了床去,拽在宣玉身上的手往下一带,把宣玉的衣襟扯开了。宣玉怀中的东西一声脆响掉了出来。
"啊!"却听一品朱衣一声高叫,眼睛直盯着这边。身子挣了两下,软软的瘫在那儿不动了。
宣玉横眉唤了几声,也不见有应,原来竟是适才危机时手中不由地加了力,一品朱衣本就残弱,经不住这内力一催,就这样被生生磨死了。"啐!"手一甩,一阵懊恼!
停了一停,再看一品朱衣致死不能瞑目的样子,瞪向自己这边,绕是之前也杀过几人,也没见过这么癫狂诡异的表情。宣玉眉头一皱,理了理被扯乱的衣襟,弯下身拾起方才落在脚边的一块佩玉,揣回怀中。
转念一想一品朱衣方才说的话,心里有了些底子,转身一把推开窗子,从中跃了出去......
夜色凝重,孤月照不到消失在远处巷中的身影,只留下小楼红阁中的一片狼藉。
第三章:雁回少主
邬叶城的坐镇门派是邬叶派,地处邬叶城东山水边。习武之地自在静修,离内城还有上一段距离,派中弟子也是难得出来玩上一回。
今个这难得的一回显然是没看清黄历,只闹得陈介一鼻子晦气。
花酒喝得不痛快,几个师兄弟都觉得未尽兴,起着哄地往赌坊里钻,一边搭着陈介道:"二师兄,咱嘛能屈能伸!你就当被狗咬了算了。"说得精彩,反正被狗咬的那个又不是你。陈介只得又跟了他们进了赌坊凑热闹,可惜满脑子还是刚才的事,陈介心想:"面子都丢尽了,以后还怎么去那找乐子......"一时间做什么都觉得败兴。这样磨磨蹭蹭折腾了一晚上,那一帮子师兄弟也终于想起回去了。
又不料,倒霉的事没个完。这一路走到都临瞅着自家大门了,一摸身上,陈介心里一沉......腰牌子不见了。"准是刚才跟那小子打的时侯弄掉了。二师兄,你要不回去找找?"旁边师弟说道。
自然要回去,这东西不找不行。
要是给谁捡去了,打着邬叶派的号生了事,追究起来那责任得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门下弟子担得起的。匆匆别了师兄弟,转头就原路返回去了。算来算去,陈介心里叹气,今天惹上的那小白脸,真真是霉星啊。
正想着,前面路上一道弯,只觉两团黑影迎面,"碰"地撞了个正着。"啊呀!"一声惊呼响起,只听对面一小姑娘的声音焦急地问着撞上他的人:"姑娘、姑娘你没事吧......"这声音很是耳熟,定睛一看,只见一个梳着双髻的少女正扶着身旁一位清弱高挑身材的小姐。那小姐摇摇头,按着适才被撞上的肩,一抬脸,陈介大吃一惊,这可不就是玉露坊的第一美人红含吗?!
陈介脑子蒙了一蒙。这红含...果真是眉目如画!平时多见得是她坐在纱帘之后的样子,不料竟在此时这般遇见。看来这晚上不算霉的,还是有赚的!陈介念头飞转,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那跟着红含的小姑娘见他这样,忍不住道:"你,你!你看什么......"陈介才倏然回魂,连声抱歉。
却见红含的目光落在陈介的衣服上转了一圈,突然急急抓住了他衣袖,一副温温低清的声音匆促道:"少侠,少侠!快带我去见你们裴掌门......"陈介愣得一愣,立时反应过来,问道:"姑娘遇到什么麻烦了吗?"红含道:"来不及说了,快走!"
陈介心中狐疑万分,倒也是毫不犹豫地转身带了红含她们朝邬叶派那边去了。出得城郊,往邬叶派去有段路不太好走,没多时就听旁边两人已经气喘连连,陈介不得已,问:"二位姑娘可要歇歇?"红含咬了牙摇摇头,双髻小婢更是不肯歇了,陈介便说:"这里往前面去了,过了那亭子再走三四里路就到了,也...快了。"
红含听了,刚点了点头,就听不远处一个声音道:"不用走了,红姑娘既然约了我,哪有留下客人到别处去的道理?"声音快速靠近,转眼风声已到身后。
陈介见红含脸上一阵变色,便料知来人必定不善。一把将红含主仆推至身后,说了声:"快走!"剑已出手飞快地和来人对交而上。呛鸣刺耳,又听"唰"地一声,陈介再看自己剑头,居然被削掉了一截去。陈介心中大惊,朝来者看去,脱口而出:"是你!"
宣玉斜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原来是你,还没被教训够吗?滚一边凉快去,别碍我事。"
陈介又怎么可能就这样走?他心知不敌,一咬牙,朝愣在一边的红含喊了句:"快喊人去!"说罢卷起剑光,三路一转,横削直刺地使了上去,正是邬叶派的绝技长短十八剑。宣玉哼了一声,扫剑便上。过了两招眉头一皱,他本来就没将这人放在眼里,也不过是邬叶派里一个三流弟子而已。但他着实低估了这长短十八剑。长短十八剑短攻长守,剑剑使得是地方,即便陈介这三流弟子使起来,也还是能有些作用的。
宣玉此时意在红含,不想与这人纠缠,只担心红含若真是把邬叶派的人招惹来,可能不好对付。想着,软剑上的攻势顿时凌厉起来,点点墨色在月光下泛出了光,真如雪夜见梅一般!便听"当当"几声后,陈介手上的剑剩得一半都不到了,那长短十八剑,又还怎么使得出来?此时却听身后红含的一声急问:"我娘呢?你把她怎样了!"
陈介心里一阵哀叹:"祖宗!你还没走哎!"突然把剑朝宣玉掷了过去,大喝一声:"仗着宝剑厉害,有何能耐!"宣玉面无表情抬剑一拨,轻而易举地将陈介掷过来的剑拨开了。却只觉面前影子一闪,陈介不退反进,居然起脚朝他下档踢去。
宣玉怎料这人会使那么下三滥的招数,"你!"错愕间仓皇一退,便觉得落脚处一陷,原来踩进了路边的草沟里。那草沟,连着几日的雨,自然是一和稀泥,宣玉一脚下去便已察觉,连忙真气一凝拔身便起。却听迎面一声虎吼,"碰"地一下,陈介趁此扑将上来,两人齐齐摔入泥中。
宣玉只觉触身之处湿滑一片,心知是那污秽脏泥,顿时血气"轰"地一下,涌上了头去。蹬着脚就去踹陈介,一边厉声大喝:"滚开!"这一乱,陈介便占了上风,又怎么肯撒手?此时拼着腿上挨了两脚,也死死按着将宣玉制住,一边胡乱冲路边喊道:"走!走!"
那架势,还真是狼狈中也有真章啊。
这时,却听一声娇呼:"姑娘!你走!"下一刻,一个人影从红含那边奔了过来,一块儿扑到了宣玉身上。正是那个双髻小婢!陈介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这完全不懂武功的小妞也扑上来,这不添乱吗?还没想完,就听小姑娘"唉哟!"一声叫唤,宣玉扣住了她手腕一扭,小姑娘摔到一边,宣玉的手已罩在了她玉枕穴上,怒声吼道:"撒手!否则我一道真气毙了这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