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玉一咬牙,转身便向行云斋走去。是啊,他还有师父,师父对谁都是严厉,唯独最疼是他......却听有人在身后说道:"就仗着师父宠他。......他功夫练得好,怎么不去武门啊?"宣玉充耳不闻,拔腿便跑。走到一半只见前面一堆人迎面过来了,带头的正是霄炼。宣玉连忙往旁边一躲,隐在了拐角。
我在怕什么?为何要示弱?宣玉闭了闭眼睛,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问着。"我谁都不怕!"他突然叫道,睁开了眼睛!却见眼前已化作一片刺眼的白......在漫山遍野的雪中,有一个人在舞剑,身姿飞落之间,剑气流动。渐渐的,在宣玉的眼中化作一片剑光,真似极了那人身后千树万树绽开的白梅......眼眶,忍不住微微一涩。
他真的,很讨厌那个地方......
恍然间,宣玉觉得自己的鼻子被人捏住了。是谁那么大胆......还没想完,嘴也被堵住了,一口气顺势渡进了他口中。渡完一口,停了一下,片刻唇上一暖,又一口热气顺着他的嘴注涌进了心肺。好似一下子,把他呛住了。宣玉"咳咳"地弓起了身子,肺中的寒水被不断往外咳了出去。只听陈介一声惊喜地呼道:"宣玉!"
宣玉心道,谁许你叫我的名字了?
此时中天,月色正由清转浓,也照在几十里开外的祁州客栈。上官炎坐在桌侧,道:"原以为他只是青楼一个艺姬,没想到身份竟然如此不简单。"裴一叶立在庭户之前,望着满园盆影,道:"他乔扮女身,委于烟花之地,着实是不容易。当年,我在燕子湖畔救下他时,便已想过这一层。"垂目看向窗棂边,那里静静摆放了一盆茉莉,未到花开季节,还不见其馥郁。裴一叶叹了口气道:"只是没想道,他手无缚鸡之力,竟然是雁回宫的少主。"
上官炎道:"我们邬叶派与雁回宫,一处天南,一处地北,并无什么交情。掌门,这件事......"裴一叶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此时门口轻叩三下,只听红含的声音传来:"裴掌门......"房中两人对视了一眼,上官炎站起身来,道:"掌门,属下告退了。"开了门,上官炎向红含颔了颔首,便离了去。
裴一叶在门口处看着红含,说道:"你这些日子颠簸劳顿,怎么不在房中歇歇。"红含抬眼对上裴一叶的眼睛,道:"裴掌门,你怪我瞒了你吗?"裴一叶沉默了片刻,淡淡一叹,错开身子将红让进房中,道:"你还是往常一样,叫我一叶吧。"
红含与裴一叶在桌边坐了下来。一时间四下无语,只是一片沉默。过得一会,裴一叶问道:"可要些茶水?"红含嘴边轻轻一抬,"何时那么生分了?平时不都是自己倒的?"裴一叶点点头。红含看了他一眼,问道:"到底还是要和我清了界限,是吗?"裴一叶自桌边站了起来,又踱到了窗边,道:"那我便不会来找你。"身后一阵悉索,红含也慢慢走了过来,道:"一叶,两年前你救下我时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裴一叶顿了一顿,"记得。"
那时秋浓,燕子湖是一望映天的秋水黄叶。适时,裴一叶以前掌门入席弟子之身,年纪轻轻却技压群雄,接下了邬叶派。重任加身,宏图在怀,奈何上有邬叶长老难服,下无忠节任属可用。这踌躇满志,又一筹莫展之际,却在散愁的秋水湖畔,救下一个投湖轻生的女子。
当日,裴一叶对那满脸悲然的女子笑道:"道有云,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一切自有命数,姑娘又何必轻生?"那女子一脸苍白,带着凄然解开了自己的衣襟,问道:"你可有见过比我活得更轻贱的人吗?"
静动如诗,眉目如画。这样一个女子,却是男儿身。裴一叶愣了片刻,突然哈哈一笑,道:"勾践卧薪,孙膑削足,自古多少英才受尽屈辱,都没见人寻死觅活的。"看了红含一眼,道:"你若不轻贱自己,又何来轻贱可言?寻死本不是男儿本色。你叫什么名字?"红含报上了名字,不敢抬头看裴一叶的表情。裴一叶心中也是微震,没想到居然是他。
难怪此人生得如此惊艳,原来竟是那位名满江淮的红含......心中想,不知是什么身世,这样一个人,竟要扮作女子,流落烟花。最后,裴一叶只是点点头,道:"我是邬叶掌门裴一叶。此后若有需要之处,与我说一声,我定会倾尽全力助你。"......
这样一段往事,时常沉浮在裴一叶心里,一如当日的秋水霜叶。
此时,只听红含道:"这么多年,我可曾求过你什么?"裴一叶道:"不曾。"红含道:"你转过来......"裴一叶回过头去,突然身子一顿。只见红含的衣服褪去了一半,自左胸口至肩胛细腻的皮肤上,一片金红交绘的纹腾静静匍匐在上,随着红含的呼吸,仿佛有了流光的浮动一般。这不是第一次见,裴一叶却匆匆别开了眼睛。
红含道:"这个自小在我身上,是雁回宫秘宝的地图。"
"一叶,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可是这次,请你护我回雁回宫。用你邬叶派掌门的身份,送我回去。"
"我要有自己的步,我不想当一颗棋。"
裴一叶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那秋水霜叶,已是几般沉淀,留在了湖间深邃之处。又谁敢言:"时过,境迁?"
......
水沼边的林地旁,枯枝在火光中爆出一个裂响,陈介伸手碰了碰架在枝丫上的雀鸟,然后递给旁边的人,道:"可以吃了。"宣玉道:"我不想吃。"陈介无奈地将手里的枝丫转了两圈,道:"你又怎么了?"宣玉冷冷的哼了一声,道:"我就是不想吃这东西,你爱吃就自己吃吧。我要练会功......"陈介惊喜道:"你内力恢复了?"
宣玉看了陈介一眼,道:"自然,被你的好师父往经脉上一打,思召这点封穴功夫哪里抗得住?"陈介默了一下,道:"你没事吧?"宣玉盘起腿来,往旁边的树边一靠,合眼道:"你师父没打死我,你失望吧?"
这就是名副其实的好心当成驴肝肺,陈介眉棱骨一抽,道:"你忘记是谁救你了?"宣玉突然睁眼怒瞪了陈介一下,道:"你早就知道那是你师父,还诱我上船?"陈介一时语塞,心想,船是你自己要上的,再说我是你抓住的,哪有助你来对付救我之人的道理?半饷说了句:"你讲不讲道理......"
宣玉本也不是这等不明事理之人,只是他现在浑身真气乱涌,真比死了还难受。受伤之人,其实最遭罪的还是自己,这份难受无处可泄,竟朝着陈介发起脾气来。只听宣玉道:"我本就是这样的人,我也没让你救。你想走就走,不用跟我呆在这里。"说完就径直闭上了眼睛。
陈介心里也有火气,把手上刚烤好的鸟肉往火里头一摔,站了起身。抬头看了看前方汹涌而过的河水,再看了看身后巍峨的群山险岭,最后看了盘腿运气的宣玉一眼。
良久,宣玉终于淡淡一声问过来:"你怎还不走?"
陈介翻了翻眼睛,道:"你差遣我那么久,现在难得你受伤了,我不趁这时候讨回来,就没机会了。"宣玉眉一皱:"你要做什么?"陈介突然玩心大起,往宣玉脸庞凑了过去,道:"你师兄说得对啊,你怎么长得那么秀气?"突见宣玉浑身一紧,冲着陈介怒道:"你!"陈介见他这样,心里却越发地来劲。笑眉笑眼地凑近了宣玉的耳边,道:"诶,你紧张什么?"说话间似有若无地朝他耳根缓缓送着气。
宣玉顿时大怒,"咳"地几声咳了起来,一边道:"陈介!你是这种人吗!"咳得本来苍白的脸上都带回了血色,"你...乘人之危!"他身子猛地往后一拉,却忘了重伤虚软,险些躺倒。
陈介一见这样才觉自己过分了。连忙退开身子,顺手一把扶住了宣玉,却扬眉道:"怎么?你连玩笑都开不起了!"宣玉又咳了几下,终于起伏着胸口缓了下来。盯了陈介半天,陈介赔笑了一会,才突然想起,把还扶着宣玉的手给收了回来。宣玉淡淡"哼"了一声,只是吐出四个字:"死性不改。"说完又闭回了眼睛。
死性不改?陈介愣了一愣,心道这话怎讲?心念转了转,料想必然是与他在玉露坊那次有关。若不是他忍不住多嘴说了那么两句,也不会有那后面被教训一顿的糗事。陈介想着便不由地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只听宣玉说道:"你叹什么?"陈介反应过来,看去发现宣玉又看了过来了,似已经消了气。便连忙拣着好听的话,说道:"哦!我是在想你的功夫真是俊啊,我什么时候能练成这样。"宣玉下巴抬了抬,道:"你还算聪明,若能勤快点,没准能及我一半。"陈介一噎,只觉这宣玉极是自负无比,干道:"一半啊......"宣玉道:"怎了?有我的一半,你就可以把霄炼的蠢货好好教训一顿了。"
陈介半饷,叹了口气,道:"你都是这样轻待你师兄弟的吗?"宣玉冷笑一下,"你不看他们是怎样待我的。"说完眼睛一闭,又不理会陈介了。
陈介伸伸懒腰,就地上一躺,打算趁这时候好好歇歇,还没合眼,又听宣玉"喂"了一声,抬头一看,宣玉又把眼睛睁开了,问道:"你与你师父合起来害我,有没有想过你身上的毒谁帮你解?"陈介一阵头大,谁要合起来害你了?叫唤道:"宣大侠啊,您这到底打不打坐了?想偷懒您可直说啊。"
宣玉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终于认真将眼睛闭上了。陈介摇了摇头,仰着头看了他一会,问道:"你到底多大了?"宣玉闭着眼睛不理会他。陈介"啧"地笑了一声,道:"这会不想说了,又装认真了。"
这一次打坐,时间竟然格外的漫长,该是受了伤的缘故吧......宣玉只觉得浑身没劲,真气一遍遍过去,都似石沉了大海一般。不久眼前又开始晃动那些人影,宣玉心中一紧,拼命提气运转,心道一定要在他们过来之前恢复,断不能给他们看到自己这样!偏偏越是心急,越是管不住真气乱窜,一会贯上肩头,生疼生疼,一会冲入心脉,几欲窒息。耳中似乎听得陈介他师父一声高喝:"杀人者偿命,今天就教会你这道理。"又听陈介喊道:"手下留情!"脑海里出现了一品朱衣临死前的模样,嘴里差点高声叫唤了起来。一哆嗦,醒了过来。
宣玉才知是自己打坐的时候睡过去了。想抬头,却重如泰山压顶,抬也抬不起。只觉身子正伏在什么东西之上,暖暖的,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他动了动,枕到了一个合适的弧度处,眼睛又慢慢地合了起来。
隐约中似又听见陈介的声音近在咫尺,正一边扯着嗓门,一边大力地拍打着前面一个东西,"开门啊!有人没?开开门啊!"
第十章:鹤羽山庄
宣玉晕迷的这段时候,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话说那晚,陈介歇息了一觉,半夜被蚊虫咬了起来,见宣玉仍靠在树下,陈介唤了两声,宣玉只是不动,摇了他两下,也没反应。陈介这才发现不好,往宣玉额上一试,果真是滚烫,当即背起宣玉,一脚深一脚浅地沿着河走去。
沧州连绵百里的山川,分支的江流,陈介也说不清他们现下处的是什么位置。只知道一路顺着水往上走,希望见一处人烟。
这一走,就是大半个晚上。第一道曙光已经透着缝洒了过来时,陈介终于在前面看见了一个镇子模样的地方。陈介当机立断,将宣玉胸前挂着的玉解了下来,押在了当铺,这才有了银两带宣玉去求医。
谁料,那大夫把了脉换了药却还是摇头,说这人身上有内伤,他治不了。顿了顿,犹豫道:"往北边去,那座归鹤山后面有个鹤羽山庄。那地方原来也是个收弟子练功夫的,只是这几年不知怎么没了动静,你们倒不妨去碰碰运气。"陈介道了谢,再问了问位置,才知道他们被水流一路冲过来,又走了这些距离,竟是抄了近路,早已出了沧州地界了。只是这近路抄得,着实是不好受。
便是这样,陈介继续背了宣玉,往北边的鹤羽山庄去了。
鹤羽山庄落在归鹤山后山的中腰处,不绕进去还真不容易寻着,也算是半个隐庄。老远看去,也是十分气派。待到了跟前,陈介却感奇怪,这偌大一个山庄,不见有下人弟子进出,大门紧闭着,竟似没了人气般。想到救人要紧,陈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力地拍打起大门来。
过了好一会,才听"吱呀"一声,门开了。只见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站在面前,身上衣物倒是不差,看款式却只是个管家式的人物。陈介道:"我朋友受伤了......"话还未说完,那女人冷淡地道了一句:"此处不留客。"就要把门关上。
陈介心中一急,伸手硬是扒住了门缝,道:"我是一路寻过来的,我朋友伤得重,劳烦请跟你家主人问一声!"话音落,只听门中传来一个老妇的声音:"容嫂,外面是谁啊?"
那容嫂转回身,恭恭敬敬地道了声:"夫人,外面是......"话音突然被一声高呼打断,只见门后出来一个衣着华贵的老妇,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陈介他们。然后泪水猛地盈满了眼眶,扑上来叫道:"白儿!白儿!"只听容嫂叫道:"夫人!他们不是!" 那老妇恍若未闻,伸手就往宣玉那边抢去。
陈介吓得一惊,连忙就要退,那老妇却一手搭在他肩上,陈介只觉得肩头一重,竟然挣脱不。老妇已经抓住了昏迷中的宣玉的胳膊,凄厉地叫了一声:"天杀的!是谁伤的你!"喊着,那老妇就在陈介身上一推,喊道:"你放手!"陈介只觉得好大一道力气袭来,手一松,仰天朝后摔去。
那老妇却已一脸似悲似喜的将宣玉搂进了自己怀中,嘴里念着:"我的儿啊,你终于回来了!"
陈介下巴都快掉下来了,眼睁睁地瞪着这似癫似狂的老妇。这老妇少说也有七十多岁了,怎么生得出宣玉这么嫩的儿子?却见她突然目光直视过来,这样盯着陈介看了足足半饷,道:"你都肯带他回来了,就行行好,再陪上他一阵吧?"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我知道你心里惦记着你妻儿,可他都已经这样了......就当师娘求你了。"
陈介眼睁睁地看着老妇,拿不准状况。但也发现这老妇似是神智模糊,认错了人。心里不由升了一线希望,脱口说了句:"他的伤......"老妇道:"对!容嫂,快帮忙把少爷抬进去!"容嫂没有了办法,一脸恼怒地瞪了他们一眼,让开了大门。
陈介的心提了落落了提,正是百感交集,匆匆地爬起身跟了上去。一抬眼,只见大门正对着的主屋前,一个极有威势的老者背手站在那儿。老者冷目如电,全然不带表情地看向这边一会,然后转身走进了房中。
说来也怪,除那老头之外,这一路上,陈介就没见到其他人。只有那老妇又哭又笑地细声在宣玉耳边絮叨着:"这下好了,你回来了。这次娘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娘一定成全你。"陈介心里一怵,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暖洋洋的真气从背心灵台穴贯入,分走十二正经,竟是源源不断。少顷,宣玉眼帘一颤,缓缓睁开了。只听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女声:"别动,你的真气乱成这样,需得打通了才行。"宣玉头昏脑胀,只知正有高人相助,在为自己疗伤。点了点头,合目缓过一缓,才又睁开。这才发现,自己正在一间装潢雅致的房间的床上,陈介正在他前面的床沿上坐着,表情里,说不出的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