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不过听说那异教教主,却逃脱了。"
"听说那异教教主,会些个邪法。长的青面獠牙,三头六臂,非寻常人。"
众人你来我往,这异教教主,已然变做怪物。
白衣公子摇头轻叹,江湖流言,几真几假。
微微而笑,心中却是千回百转。
未时已过,外面热气聚集,茶楼里海风袭袭,到也凉爽。
台下客人已经换了几拨,台上先生也已经讲了数个段子。角落里,白衣公子静坐依然。
这白衣公子不是别人,正是花满楼。
小二正要再上前添水,却是茶楼里又来了客。
这人眉目英挺俊朗,穿了深蓝的缎子长衫。头上顶四方平定巾,腰间坠一块虎纹白玉。却可惜了腿脚不好,坐一把黄梨雕花的轮椅。由四个黑衣的奴才护着,显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爷。
小二堆着笑热情招呼:"这位爷里边请,有雅间给您备着。"
这位爷也不急,目光淡淡一扫,便停在了角落里花满楼身上。微一思量,便遣了一个奴才上前。
奴才和花满楼说了几句,便回来禀报:"主子,公子许了。"
这位爷点点头,便由着奴才们将自己推到花满楼身傍,开口道:"公子,打扰了。"
花满楼道:"独乐不若众乐,阁下请随意。"
时下,吃茶的人并不多,这人在旁边坐了。身上带着一阵淡香,似曾相识。却也一时想不起,曾在哪里闻过。
奴才给了赏钱,不一刻小二便满面堆笑的送上茶水点心。
"啪"案板一拍,众人目光便集中过去。
台上换了位穿着灰布长衫的清瘦先生,讲的是那北宋徽宗年间的狸猫换太子。故事本是众人熟知的故事,也不知听过多少遍,可这先生却是有些个本事,讲的是悬念迭起,引人入盛。
台下听的甚是入迷,聚上前去,两人所坐角落便更显冷清。
这人道:"现下天气大好,公子眉宇间却显焦躁之色,不知何事所扰?"
花满楼道:"欲寻之人久等不至,故显焦躁。"
这人道:"公子欲等何人?"
花满楼道:"不知道。"
这人略微一顿道:"在下姓尚名英,亦是来此等人。"
花满楼道:"阁下所等何人?"
尚英道:"不知道。"
忽然,他们两个就开始大笑。
尚英道:"未时已过,公子欲寻之人怕是不来了吧。"
花满楼道:"时辰却也不早,阁下等的人怕也是来不了了吧。"
尚英叹道:"可惜家中自备了一桌好菜,若无人前去启非浪费。"
花满楼微微而笑,自不言语。
尚英又道:"公子,相见即是有缘,不若到在下家中一聚。"
花满楼道:"既然阁下盛情,花某自不客气了。"
尚英道:"花公子请。"
花满楼道:"阁下请。"
六横岛双屿港
夏日午后,海风微咸,碧水汤汤。
一艘单帆小船正平稳迅速地在水面上滑行。
船舱中已坐了两人,一个是花满楼,另一个是尚英。
尚英道:"公子心中疑问甚重,旦讲无妨。"
花满楼道:"阁下不远千里将花某请来,不知所为何事?"
尚英摇头道:"请公子的并非在下,让在下去茶楼的怕也不是公子。"
花满楼道:"若非如此,阁下怎会一进楼便认出花某。"
尚英并没有回答花满楼的问题,却反问道:"早前你曾见过东木?"
花满楼颔首。
尚英又道:"公子觉得东木武功,比之陆小凤如何?"
花满楼沉吟片刻道:"若只论武功修为,怕还是陆小凤略高一筹。但东木身有异术,真若相斗陆小凤怕是输了。"
尚英道:"若是再加一个公子又当如何?"
花满楼道:"若是往昔,可有五成胜算。若是现在,怕是一成也无。"
尚英顿了顿道:"公子可是中了东木掌毒?"
花满楼道:"确是。"
尚英道:"在下对药毒之术略有研究,不知可否让在下为公子诊脉辨毒。"
花满楼将手腕递与尚英。
尚英诊过脉,思考片刻道:"公子不久前曾身中奇毒,既已解了大半,为何却不将余毒除尽?"
花满楼略微沉默,忽然道:"姑娘却又为何改变主意?"
一声轻笑,声音已变,这声音若午夜之兰,正是尚樱的声音。
花满楼道:"果然是姑娘。"
尚樱道:"花公子之心思缜密,才智聪慧确是另人佩服。只是不知妾身哪里出了纰漏,让公子瞧出破绽。"
花满楼淡淡道:"花某虽是个瞎子,却常可以看到他人看不到的东西。姑娘身上的味道,花某曾在翠竹小巢中闻过一次,便不会忘记。"
尚樱道:"公子早知是妾身,依然前来?"
花满楼摇头苦笑道:"方才刚刚觉悟。"
尚樱摇头道:"就算公子早知如此,怕还是会来的。否则怎对的起陆小凤为公子舍命。"
花满楼惊道:"你说什么!你说陆小凤怎样了?"
脸上淡定早已荡然无存,起身便要离去。
尚樱道:"海水不若江水,你若要强行离去,到时陆小凤看到你的尸身,不知做何感想。"
花满楼沉默。
尚樱叹道:"好一对痴儿。"
花满楼背对尚樱冷冷道:"你要做什么?"
尚樱笑道:"救人,同时救自己而已。"
花满楼回身道:"你要给我解毒?"
尚樱盯住花满楼道:"花公子,一向聪明绝顶。"
花满楼坐下道:"你方才说陆小凤怎样?"
尚樱笑道:"花公子,你乖乖让妾身治,到时自然能见到陆小凤。"
六横岛双屿港,最近七八年才兴起的港口,现在已是宁波附近最大的私港。最初双屿港,因为浪小水深而被渔民看好,当做违禁出海的野港。后来,一些走私贩子也看中了这宝地,双屿港便渐渐成了走私货物的中转站。去年海寇邓獠(獠是首领的尊称)引了南海各国流寇强占了此港,而后从福建越狱的李光头和许栋等也参加进来了。
六横岛双屿港一下子成为了走私贸易的根据地。
已经入夜,可百来个火把却将双屿港照的灯火通明。一个青年被人群簇拥着,站在港口向漆黑的大海远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他的脸上露出了欣喜,视线所及处,一条单帆小船缓缓驶入港口。
小船泊好,随着一阵轮椅转动的声音,易容做男子的尚樱首先从船舱中出来,后面紧跟着一身白衣的花满楼。
两人下了船,刚才聚集在港口的人早已分列两旁,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之前被簇拥着的青年,快步走上前来,向尚樱行礼。黝黑的皮肤,爽朗的笑脸,透出大海特有的豪迈,笑道:"大恩人,我们可算是等到您了!"
尚樱抬手指向花满楼,用低沉男音道:"邓獠,这位就是我提到的花公子。要在此处暂住几日,是上宾,一定要好生照顾。"
花满楼走上前,微一抱拳道:"花满楼。"
邓獠道:"我是粗人,姓邓无名,这里大家尊我一声獠。"
转头对手下大声道:"还不快去给花公子备房。"
尚樱道:"花公子,到了这里就请随意吧。我还有些事情,不多陪了。"又道:"邓獠,带我去看看那小家伙。"
邓獠恭敬道:"恩人,这边请。"
七月二十七日 暮色将尽
花满楼坐在窗前,落日的余辉,将他整个人也映的通红。享受着偶尔吹来的海风,倾听着海鸟昂扬的歌声,脸上显出许久不见的安详与宁静。
岛上的日子,似乎又让他回到了从前平静的生活,至少是表面上的平静。几天来,尚樱似乎很忙,一直没有出现,只是每日黄昏定会遣人送药过来。许是药真的有效,花满楼确觉内息日益通畅,胃口要好了很多。
这时,有轮椅的声音进入屋中,花满楼面带微笑,起身相迎。
尚樱笑道:"花公子,不必多礼。在下是来问候花公子的,这岛上生活可还习惯?"
花满楼道:"到还习惯。"
尚樱道:"公子先喝了药吧。"
花满楼依言喝了药,只是今天这药和平时似有几分区别。
尚樱看等花满楼喝完药,才开口道:"公子身上的毒,已除了九分,再过几日便可散尽了。"
花满楼道:"这些日子劳烦了。再生之恩,花满楼一定牢记于心,他日定当抱以涌泉。"
尚樱道:"别忙着道谢,公子身上的寒邪还未去呢。"
花满楼淡淡道:"花某也略通医石之术,这寒邪深入六脉,怕已是去不得了。"
尚樱笑道:"公子,不去寒邪,一身功夫便只能使出六成。况且¼¼公子身上寒邪并非去不得,只看公子想不想去了。"尚樱语调暧昧,声音中充满诱惑,边说边摇近轮椅,手更是往花满楼胸口摸去。
花满楼反射性的一挡,尚樱笑道:"公子害羞了?"
花满楼一楞,尚樱的手已搁着衣服抚上花满楼胸口。
尚樱道:"公子已是成了家,有了女儿的人了。不知对这房中之事,可是通宵?"
花满楼欲要后撤,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刚才所喝汤药果然掺了东西。只得,低声道:"姑娘自重!"
尚樱手往下移,抚过花满楼平坦小腹,笑道:"公子通晓医石之术,又是聪明人,怎会不清楚。身上寒邪是因房事深入六脉,要除这寒邪自然也要房事协助。"
尚樱的手便停在花满楼小腹上,姿态极为暧昧,似意有所指。
花满楼紧抿双唇,并不说话。
尚樱此刻已经收了手,冷冷道:"后天傍晚,陆小凤便到了。三十号,清晨我们便扬帆起航。公子若解了这寒邪,自当同去。若解不了¼¼"
尚樱沉默好久终究没有开口,最后只柔声道:"公子请好生思量吧。"
说完,在桌上留下两丸翠绿丹药,一瓶香油。转动轮椅,默默离去。
夕阳收辉,一切也沉入黑暗。
扬帆
二十八日 扬州聚源客栈
陆小凤在等人,可他等的人还没有来。
陆小凤现在脸色阴沉,心情也不好,因为他已经走了很长时间的霉运了。一个人若是总走霉运心情不好便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陆小凤现在绝对有理由愁眉苦脸。
当日他赶到京城,却与花满楼错身而过。本欲立刻折返,不料却被那魏老狐狸算计,被逼与大内侍卫合作,设计除去南越国余党。计划可以说天衣无缝,可谁知最后关头皇家大巫师忽然无影无踪,只抓了大把的小人物。耽误时间不说,一下子又没了花满楼消息,且与尚樱的扬州之约已经到期。
这一回,艰难险阻,刀光剑影,也不知能有几分生路。虽说陆小凤从来不是怕死的人,但让他去白白送死,却还是要愁眉苦脸的。
陆小凤还在愁眉苦脸,窗外却飞进了一只镖,一只绑着字条的镳。
现在陆小凤不再愁眉苦脸了,他看了字条。
陆小凤攥着字条,眉目间隐隐似有喜色,一个跟头便翻出了聚源客栈。
他要去六横岛双屿港!
一番舟车劳顿无须多说,终于在二十九日黄昏到达了六横岛。
六横岛不大,远看如堡垒一般,守备森严。双屿港内却是一片祥和,水波平静,流风缓缓。港内停着三艘宁波船,每条都有三十余米,显然是为走私货物所用。
离船登岸,有人已经等在码头,陆小凤一眼便认出这人是尚樱。
无论尚樱怎样易容,黄花梨木的轮椅变不了样子,陆小凤自然能认的出来。
尚樱穿了秋罗罩面金银绸缎长衫,在夕阳的光芒中像燃了暗火,在水天之间显得格外醒目。
见了陆小凤只是笑笑道:"他在后面寨子里。"
陆小凤也不客气,道了声谢,便飞奔而去。
傍晚,乳白色的晕雾笼罩到蔚蓝的海面上;透过这片晕雾,太阳把它那金色的光芒撒在天地之间,白天的炎热已渐渐消退了,微风拂过海面,象是大自然午睡醒来后呼出的气息一样;一阵爽神的微风吹拂着海岸,将夹杂着清新的海的气息的花草香味远远播送。
在这暗香浮动中,太阳收拢了自己最后一束光辉,夜已来临。
点点灯火,照亮冰冷的夜。橘色的光茫,驱除了黑暗,带来了温暖。
一片灯火中,只有那么一间小房还是暗暗的,不曾燃灯。陆小凤站在屋外,熟悉的感觉,怀念的气息。屋里的人便是他早也想晚也想的花满楼,一墙之隔,幸福是如此的接近。
然而,陆小凤却迟疑了,难得的很少的迟疑了。
曾经离去,是为了保护,为了没有人能再伤害他。为了不让他牵扯太深,希望他远离危险。现在事与愿违,难道就可以理所应当的将他牵扯进来?现在他似乎伤的很重,难道还要他面对危险?
陆小凤就这样停在门外,心中一片冰冷,抬起的手怎么也敲不到门。还在犹豫,屋里的灯却亮了,陆小凤忙侧身躲在门旁。
花满楼提着灯从屋中走出,一身月白的长衫,乌发轻垂,随风而动。看上去轻减不少,只是神采依然,不曾有半分改变。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花满楼在房前石桌坐好,从怀中取出一壶酒,两只杯子。酒是好酒,中原难见的葡萄酒,杯子更是千金难寻的夜光杯。
月光正好,晚风送爽。
月下饮酒,本是极风雅的事情。
此时花满楼却只是将杯子筛满,对酒独坐。
他在等人,等的是谁?花满楼知道,陆小凤也知道。
只是这一步的距离陆小凤是如何也跨不出,太多的牵肠与担忧,阻住了他的声,他的手,他的脚,他的身。咫尺之间远如天涯,仿佛隔着银河,遥遥不可触及。
花满楼的眼睛没有焦距,却似乎已经穿过时间与空间射向陆小凤心底。
期待、等待、最后的却是失望。
夜不算漫长,却让人心碎。
清晨天色微明之际,天边最后几颗星依然悬在那淡蓝色的天幕上。
第一声鸟啼,宣告了长夜的结束,希望的终结。
是撕心裂肺的痛,是慢刀剐身的痛,是油炸火烧的痛。
花满楼只有笑,原来如此,心可以痛的这样厉害。
起航的船哨已经响起,陆小凤颓然转身,神色黯然,雾湿长衫。
港口单帆小船,已扬帆待发。
尚樱等在船舷,却只见有陆小凤一人,轻轻叹气,转身进舱。
船已经起航,陆小凤站在船尾,看着码头渐渐远去。心中空洞,不知魂往。
便这样离去?曾经种种,如眼前映画,自心淌出。
回想当年擒霍休,杀宫九,哪一次不是并肩携手,哪一次不是患难与共,却怎知今日¼¼
情之所至,陆小凤对天长歌:"十年肝胆同行,金凤飞花相随。剑指江湖笑天下,煮酒泼墨欢歌。今朝孤帆扁舟,哪寻曾经笑语。纵横蓝蔚观风云,鸥翔浪卷鱼潜。"
虽不能聚五音,辨平仄,但胜在情真意切。
就这个瞬间,陆小凤终于想明白了,何为所需?何为所欲?
脸上的愁云早已不见,代以兴奋激动的表情。以至于让他忘记了使用轻功,就这样跳到海里,奋力向岸边游去。似乎只有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才能平复这突然而来的情感。
船舱里,尚樱平静的拉动帆绳,掉转船头回到码头。
一会工夫,陆小凤便回来了。
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并肩而行,踏风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