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他发现两份有趣的奏章,一份是西边小国且芳投递的国书,说该国王子带了众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和一班杂技师,预备来觐见当朝天子。刘晸人对这种玩乐的事儿通常是不会放过的,於是大笔一挥:“速来。”另一份,却是关於张同年的,内容是弹劾他仗著军功,目中无人,独揽军队大权,连财政调度也一并包揽,致使朝廷所派的管理後勤的官员权利被架空,藐视皇权云云。语气并不激烈,显然是对方只是想试探皇帝态度。
刘晸人看递折子的人只是个从三品小官,心想他张同年这种老好人,倒难得会树个敌人,本想驳个“荒唐”。突然又托著腮思考了会,脑子里突然浮出不久前撞见张同年和侍女亲热的场面来,登时一股子脾气上来,将这份奏章压下不发。
哼,朕倒要看看,没朕罩著,你小子怎麽被政敌整!
青年皇帝完全没有发现此时自己的心态和幼稚的小孩子没什麽两样。
18.
次日刘晸人突然兴起想要去演武场。於是皇帝龙辇浩浩荡荡,直奔城外的兵营而去。还未近前就听到喝彩声震天,原来今天是兵营比武的日子。
刘晸人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往下望,只见演武场内沙尘滚滚,一侧的墙壁上挂著十面巨大的靶子,此时像刺蝟似的钉上密密麻麻的箭簇,士兵们正一队队来回地在比赛骑射。刘晸人看得饶有兴趣,目光逡巡一番,突然问道:“你们张将军人呢?”
“启禀陛下,臣刚才还见将军在场内。现在也不知道去哪了。”
刘晸人哼了声,目光又被正对著自己的最大一面靶所吸引。这面靶挂地很高,臂力不够就很难射中。刘晸人估算了一下距离,内心跃跃欲试起来。
突然随侍的将领中不知谁冒出一句:“陛下是否想小试牛刀一番?”
太监首领高关山何等机灵,见皇帝兴致盎然的样子,立马命人取出御用的鎏金银丝弓箭和箭壶奉上。
引箭,拉弓,刘晸人眯细眼睛,一点点地绷紧手臂肌肉,当弓箭渐渐弯成满月状时,突然一点闪光落在眼角。
来不及细想,长三尺九寸的羽箭激射而出!
皇帝的弓箭是根据刘晸人的臂力专门定做的,比一般箭簇长且粗,用上好的乌木制成,射出时会发出呜呜的鸣响,此时场内的士兵们均注意到天上正飞速往靶心射去的长箭,准头和力量都精妙无比,一时众人被折服,都情不自禁发出喝彩来。
刘晸人心下正小小得意。突然一道墨黑的羽箭横向射来,“叮”地一声,正钉在了刘晸人射出的羽箭中段,高速的两箭相击,撞击力何等巨大,皇帝的箭竟被生生断为两截,掉落在地!墨黑的羽箭兀自去势不休,“夺”地一声,钉入沙地。
演武场内顿时鸦雀无声,众人望著断箭,都目瞪口呆。
突然太监尖锐的斥责打断了沈默:“大胆!哪个没长眼睛的东西!竟敢断皇帝陛下的箭!可知这是犯上的罪名!”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将领们齐齐跪了一地,有机灵的已经去场下拔了那支墨黑的羽箭,呈送上来。
长箭颇沈,箭杆上刻了一枚小小的“年”字。
刘晸人脸色沈了下去,掂著长箭,问跪在近旁的陈演:
“可是你家将军的箭?”
陈演心里著急,冷汗涔涔而下:“请陛下明察!这件事许是奸人陷害,大人平时对陛下赤胆忠心……”
“够了!朕不需要废话,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是……”
刘晸人冷冷一拂袖,“捉拿那个不知好歹的张同年!”
这时突然众人又是一阵惊呼,只见演武场边的树丛中一人一骑缓慢行来。
“张将军!”
呼叫声此起彼落,一队奉旨的禁军人马立刻朝张同年围去。平日里张同年在军中的威望很高,现在眼睁睁地看著要被抓走,兵士们都混乱起来。群情激奋。
“将军是被人陷害的!”机灵的陈演借机高喊了一声,立时像传递军中号令般,一声声地传了下去。喊声也越来越高,潮水般一叠一叠:
“将军是被人陷害的!”“请陛下开恩!”
城楼上刘晸人身边的官员们都慌了,太监高关山擦著汗,喃喃自语:“真是反了反了……”
动摇的气氛中,只有刘晸人神色岿然,眯细了眼睛直视著被围在中间的那个人。
遥遥隔著从武场到城楼的距离,张同年也在凝视著他。
然後他仿佛叹了口气,又或苦笑了下,翻身下马,将佩剑交给了禁军首领。
“得罪。”饶是禁军首领,对著後面一支气势汹汹的军队,也不禁害怕,连皮绳也没拿出来,只是几匹马拥著犯人,看起来倒像是护送。
朝身後平日里同吃一锅饭的士兵们笑了笑,示意自己无妨。接著张同年转过头来,有些茫然地发问。
“陛下要我去哪里?”
“启禀大人,是大理寺。”
19.
君心难测,君心难测。
张同年抱著膝盖,百无聊赖地在大理寺牢房的沙地上划著这个词语。
君心,果然是难测的。
他以为他们都是五年的默契了,至少,刘晸人应该很了解自己才对。果然这种想法是过分自信。无条件相信这样的心意,就算做了他几年的情人,就算帮他开疆拓土,自己还是不配享有。
比起下狱这件事,他一直很努力很努力想进入刘晸人内心,却依旧在外面打转这个事实,更让他伤心。
因为被可疑的人影所吸引,於是进入了那个树林,之後没多久,就有人射出了那杆惹祸的箭。虽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清白,但很明显地自己怎麽可能去做那种事?
刘晸人这头笨驴!
张同年觉得委屈加一肚子火。
次日,他就被提审了。因为犯人的身份特殊,大理寺卿章寒子亲自开堂审问。
张同年一进来就注意到章寒子身後放了一道屏风,屏风间隙隐约露出一只眼睛,唯恐别人看不到似的扑闪扑闪地眨。他尴尬了下,移开了目光。
章寒子对张同年很客气,依旧以官礼相见,也没有让他跪,而且还问了好,寒暄了番。
之後就问起事情的始末,张同年照实说了,章寒子又问些细节,点头道:
“如此看来,张将军的确被人陷害无疑。”
“大人明辨是非,下官感激不尽。”
“我会派人再去演武场调查,希望能查处射箭之人的蛛丝马迹,现在就……”
屏风後的人急忙敲了下屏风,章寒子连忙附耳过去。
叽咕一番後,章寒子又坐回原位,面色已不复刚才和悦,轻微咳嗽了下,说:“将军大人,大理寺的规矩,不上刑不受审。还请您多多忍耐,……来人!”他放大了声音:“打二十大板!”
张同年呆住了:“大人刚才可说了下官是被冤枉的?”
“是有此事。”章寒子一边说一边往屏风那儿做眼色,做了个苦脸的表情,意思是这完全是屏风後人的指示:“可大理寺的规矩不能坏了,来此的犯人若不遭受体罚,大理寺的威严何在?”
张同年呆呆看了屏风一会儿,终於垂下了头不作声。
很快就有两个公人上来,反剪他的双手用皮绳绑上,压在了长条凳上,再饶了一圈把他的手臂连著身子和凳子绑在一起。把两腿分开。脚踝分别栓在凳子两脚。如此犯人就连一动都不能动了。接著臀部就感觉一阵凉意──裤子被扒下褪到了膝盖,露出了浑圆的圆丘。
他屈辱地闭上了眼睛。不看周围的目光。
啪。啪。啪。
木板击打在肉上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很快的臀部便红肿了,火辣辣地疼痛。
张同年咬著下唇,脸朝著地下,努力让自己的思想一片空白,身上的疼痛倒是小事,反正他刚从战场上下来,皮粗肉厚地紧,只是这样将臀部暴露於人前,赤裸裸的挨打,对於脸皮子薄的他来说,实在难以忍受。
二十大板的刑罚是大理寺最轻的,是刚好不至於破皮流血的程度。打足数後,周围安静下来,张同年松了口气,等著有人来解手上的绳子,可是没有人动,反倒是悉悉索索一阵响,他抬不起头,只眼角看到在场的人都从自己身边走过。最後一个是一品的服色──章寒子也出去了。
终於,等室内的人退地一个不剩,那个人施施然从屏风後转了出来。张同年甚至察觉到他戏谑的视线扫过自己背部,停留在光裸红肿的臀部上。而自己头也抬不起来,反绑著手,撅著臀部,用这样难堪的姿势面对著他。
时间在这时来说仿佛是个煎熬,等了又等也不见那人有所行动,张同年终於先发出声来:“陛下!请放了臣!”
“为什麽?现在爱卿看起来很可爱。”刘晸人恶劣地伸出手,手指揿了一下红得番茄似的臀部,张同年疼了缩了一下。
“陛下……你要玩臣到什麽时候……”放弃的哀求的声音。
这更挑起了玩弄者的兴趣,他轻笑一声,手掌包在其中一个圆丘上,揉啊揉啊揉啊。
疼痛和麻痒弄得他忍不住摆了下腰,挣扎地差点连人带凳子摔倒。
见鬼!这是君臣之间应该做的事吗?
“够了!陛下,倘若你真觉得那支箭是臣所射,要杀要剐随便!就算被斩首臣也没有一点怨言!只是别用这种折磨人的法子!大丈夫人生在世,士可杀不……啊!”
他还没来得及发表完慷慨激昂的言论,冷不妨屁股被清脆地“啪”地打了一下。疼得他惊呼出声。
“啧,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张同年,你越大越不可爱了!”
张同年抬不起头,只有怔怔地盯著刘晸人的脚面看。
20.
张同年抬不起头,只有怔怔地盯著刘晸人的脚面看。
“你以为朕白痴到会相信你无聊到射断朕的箭玩吗?就算真的是你射断的,你以为朕会计较吗?咱们以前一起上武课的时候,你可不止射断朕的箭,打朕都不知道几次了!”
“那陛下为何还要体罚於臣?!”
刘晸人哼了声,拍拍他的臀部,“怎麽,不知道?给朕慢慢想!想不出自己错在哪里就不许起来!朕可是好容易逮了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可以教训你!”
摊上这麽一个刁钻的主子,张同年简直要哭出来了:“臣实在想不出来,臣哪里得罪过陛下,可以让陛下对臣如此痛恨……”
刘晸人一屁股坐在他的腰上,又“啪”地拍了拍那可怜的变得更肿的臀部:
“想不出来你就给朕这麽绑著!”
自家皇帝的重量可不是那麽容易吃得消的,张同年觉得自己的腰快被坐断了,他咬著牙忍著疼,脑子里高速运转著:
“难道……是前阵子在宫里惹陛下发怒的事?!”
腰上的大型犬科终於不情愿地跳了下来:
“还记得,记性不错嘛,爱卿风流倜傥,到哪里都有人爱慕,内苑的小宫女只怕至今在藏著你的手帕呢!”
腰上的重量终於解放,他连忙大大地呼了几口气。尴尬地笑:
“陛下您说笑了。”
那时只是想要离开後宫的权宜之计,谁想到给自己招来这样的後果。
“朕就知道!别看你一副老实的样子,你从来就不知反省为何物!”
刘晸人气咻咻地,呼地一解皮绳,张同年终於全身酸痛地勉强坐了起来,忙不迭穿好裤子。
就为了这种事把他当著众人面给打了一顿?自家皇帝真是睚眦必报到可怕的程度!论小心眼天下第一!
张同年一边系裤带一边低著头偷偷撇嘴角,被刘晸人看到了,眼一瞪:
“不服?”
“臣哪敢!”
“有人说“哪敢”像爱卿这样直著脖子大嗓门的麽?”
“臣……哪敢……”不忍不丈夫!我忍了!
刘晸人满意地点点头,很大爷地坐回了上首的楠木椅子。张同年屁股疼,只好陪著站。
“朕问你,最近可是不老实,得罪了什麽人?居然招地人家处处对付你。设了这麽一个套让你钻。”
“臣愚蠢……没有看好自己的箭壶,没有及时警觉……”
“你愚蠢朕当然知道啦!”刘晸人挥挥手:“好好想想,谁会和你过不去?”
张同年低头沈思:“也许,是因为臣前阵子把几个贪污的官僚送进了大理寺,又重新审查了军队账目,绝了他们的财路的缘故……”
“可是兵部的人?”
“不是,是朝廷派下来负责军饷的官员……”
“蛀虫!”刘晸人皱眉:“蛀虫这东西,还真是不管怎麽抓,都会源源不断。”
张同年表情柔和了些,说道:“完美的一点错都不会犯的朝廷是不可能的。陛下无须太过介意。”
“其实,同年。”刘晸人没有留意到,用了从前的称呼:“朕倒是比较在意那个在背後策划这次的陷阱的人。”
“陛下的意思是,难道这不是个别朝廷官员对臣心怀不满所做?”
刘晸人冷笑:“朕决定去演武场只是一时兴起,出发到到达中间只一个时辰。倘若他们有所谋划,从计划出炉,到派人偷了你的箭,再引你入树林,也只能在一个时辰内完成。之後朕决定射箭也是因为有人建议,现在想来,当时那个人隐在官员中喊,是谁朕根本没有留意。朕射箭时,看到有人拿镜子反光朝树林里发信号。最後,还需要找到那麽一个人,膂力过人,射箭精准到能半途截下朕的箭。这样的人必是一等一的好手。朕之所以确定不是你,因为朕知道你或许能够截下朕的箭,但以你的力量,那个距离你射不断它。”
张同年听刘晸人这麽一路分析下来,心里越来越惊异:“照陛下所说,陷害臣的这个陷阱看似自然简单,其实滴水不漏,有条不紊!那人深知陛下做事喜欢随兴而行,所以必须极快的时间内布置好,分派好每个人的任务。他也知道陛下好玩,不会错过射箭这样一试身手的机会。同时,那人身边有射箭的好手,并且在陛下的近身官员中埋有内线!”
“不止,偷你箭的人,只怕也是军中熟人。”
“什麽人能有这等心机?又有那麽多人肯为他卖命?”
张同年刚问出来,心里已浮出一个答案。
坐镇西北,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隔著遥远的三州十八县,从未放过朝廷的端王,刘默!
刘晸人意味深长的望著他:
“舍弟终究是个麻烦……”
“陛下!”
张同年“扑”地跪下:“请陛下三思!臣相信端王有这个实力,但不相信是端王所为!做这种事对端王有何好处?也许,是另有其人!”
“好处麽……”刘晸人站起来,手指轻轻点了下跪著的人的额头,语气深刻而悠长:
“剪除你,就等於剪除了朕的翅膀。这样的好处,还不够麽……”
21.
“剪除你,就等於剪除了朕的翅膀。这样的好处,还不够麽……”
黄昏将近时,刘晸人离开了大理寺起驾回宫,临走时对张同年说:
“好好呆著,等朕看明白了眼下的局势,再放你出来。”
“臣斗胆,想为陛下分担忧愁。”
揉了揉那黑软的头发:揶揄道:“你打仗还可以,玩阴谋?这麽笨的脑子可怎麽办?所以,你还是替朕去打仗吧!”
张同年鼻子一酸,心想自家皇帝居然也有为别人著想的时候,连忙抹抹鼻子:“如此,就恭送陛下。”
“乖,明晚再来看你。朕估计你呆不了多久,朕很快就有用得著你的地方。”
刘晸人语气淡淡的,却好像风暴前压在天边的小小积雨云般,让人觉得不详。
这就是在上位者的目光和思想,永远比一般人看得深刻,也永远比一般人无情。可是,张同年不管是作为皇帝的情人还是作为皇帝的武将,从追随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後悔过。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偶然都包含著某种必然。
所以,太监总管高关山在那日“偶然”做的事,其实也是很多“必然”的结果,但是,饶是当事的两个人都很聪明,也怎麽都没有想到。
偶然之事,意味著捅破,改变,扭转,或者是,毁灭。
次日电闪雷鸣,一场入秋的豪雨侵袭了长安天城。青石街面被大股小股的水流冲刷的光滑无比。被雨帘阻挡了目力,远远近近的亭台楼阁,都模糊地好似要飘起来般。
可是这场雨没阻挡刘晸人出宫的脚步,马蹄嗒嗒声中,一顶马车驶进了大理寺天牢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