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斐济心底琢磨着卢铭夏是不是也同他一样睡的太沉,不然平日就算睡得晚些,那人也都会等着自己一起吃早点,虽然自己觉得很别扭,但若能堵上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巴,便随他去了。
喝了碗莲子羹,耳边少了聒噪的声音,还真有点不习惯。江斐济拿起案上的书卷,打算到院中小坐一会。
门打开的时候,江斐济被阶下跪着的一个小丫鬟吓的后退的几步。
【公子,你醒了啊。奴婢是卢公子指来伺候公子起居的,这是卢公子留给公子的......】
早就听闻这弄玉阁里住着一个神秘贵客,没想到一大早便接到管家的吩咐,让接下来一段日子自己到这弄玉阁来伺候。跪着的丫鬟,看着门内的一双木屐出现,不禁好奇心起,便急急要看看这神秘公子的模样。怎奈,话还没有说完,一封信笺便从指尖滑落。
【二,二,二少爷......】
江斐济正准备开口询问那个丫鬟为何会跪在他的门口,在听见二少爷三个字之后,顿时僵直,脚步再也挪不开一丁点儿。
【二少爷,是你么?二少爷真的是你吗?二少爷!呜......】
这跪着的丫鬟,霎时眼睛就红肿了起来,正是黎颖萱身边的侍婢,云儿。
【二少爷,云儿就知道二少爷不会抛下小姐不管的,可是,小姐她,她,呜......】
江斐济任云儿扑在他的怀中放声大哭,整个人已经懵了。
云儿,为什么会在这里。颖萱呢,颖萱是不是也在这里。她们怎么找到自己的,不是说这里外人能很难找到的么。难道,全天下,真的逃不过慕曦山庄的势力。只是,自己,如何再见颖萱,过去的一幕幕又重新出现在脑海中,原来所有的忘记,都是欺骗。自己根本没有忘,也忘不掉,过去的幸福,过去的伤害,都还深深地刻在心上。
【云儿,小姐呢。】
江斐济按捺住心中的痛楚,只当云儿是好不容易找到他才哭成这样。江斐济把云儿拉到桌案前坐下,倒了杯清茶给她。云儿是跟着自己和颖萱一起长大的,私下里也都是把她当作妹妹一般对待。
此时看见她哭成这样,自己的事情也不多想,又把桌上还放着的糕点推到她的面前,只等她平静之后再问清楚。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云儿看着桌上的清茶和糕点,又想起曾经在竹苑中的种种。本来已经接近无声的哭泣又重新转响,整个人伏在桌案上,又大哭起来。
【云儿,到底怎么了?】
江斐济被她哭的不知所措,只得坐在她身边,轻轻拍着云儿的背。
过了好一会,云儿才停止哭泣。
头埋在手臂环成的圈中,发生嗡嗡的声音。
【小姐,小姐自尽了。这里,这里是慕曦山庄呀。】
昨夜当月淡薄的心情,荡然无存。
曾肯定地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为这红尘所羁绊,却没想到一直身在这红尘中。
曾天真地以为老天留他一命,是为了放过他,原来,只是天真,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双臂无力的垂下,低低嗤笑,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他江斐济没有遇见过的,一并来吧。
老天爷,玩弄我,你当真很开心么?
爹,娘,你们在天上看着儿子,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
云儿感觉周围没有动静,抬头正看到江斐济的那张脸。
惨白,含笑,又如那诡异的灯芯草。
云儿疯狂地晃着江斐济,【二少爷,二少爷,你不要吓云儿,云儿已经没有了小姐,不能再没有二少爷你了,二少爷,你醒醒啊!】
过了好大一会,江斐济缓缓从桌案边站起来,背对云儿,【云儿,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好不好?】
【不要!】云儿大声哭叫着,【云儿死都不会出去的,上次就是因为云儿出去,小姐才,......】
江斐济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赶云儿出去。只是一个人走到窗边,呆呆地看着院内的假山。
几个月来,原来一直待的地方便是自己一辈子最不想踏足的地方。
【老爷寿辰那天早上,小姐让我去打听二少爷去提亲的事情,可是云儿却打听到二少爷你不辞而别,然后,老爷便帮小姐指了门亲事......】
院中的那颗老树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枝叶在亭角轻颤。
【小姐,小姐不愿意,我们都知道小姐喜欢的是二少爷,晚上,在竹苑的石凳上,小姐就服毒......呜......】
接下来的,就再也听不见了。
有泪滴落在窗棂边的枯叶上,水顺着叶背上的纹路,滑落。
已经失去生命的叶子,再也不能吸收水分,再也无法变绿。如同,那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淡黄色的身姿在院中翩翩起舞,嘴角的那抹羞涩在脸庞上越渗越开。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他以为是一生中最无忧般的日子里,发生,然后消逝。
眼前的影像渐渐模糊,双脚已经麻木。眼睛已经干涩到没有知觉,江斐济走到门口,又转回身拿起一件外套盖在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的云儿。轻轻掩上门,出了这个他自以为是避世的绝妙仙境。
又是一个明亮的夜晚,只是比起那个夜晚,风凉了许多。
踏出弄玉阁的那刻,江斐济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熟悉的亭台回廊,一如十年前他踏入慕曦山庄那刻的模样。忽明忽暗的灯笼悬系在回廊的曲折处,偶尔匆匆的几个家丁,步履轻轻。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不知道明天一早,整个慕曦山庄发现已经失踪的江斐济,一直以来就住在山庄里,会引起什么样的骚动。一定很精彩吧。庄主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会不会杀了自己?不管如何,颖萱的死,是自己造成的。
颖萱,颖萱......
当江斐济再一次踏入竹苑的时候,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这个承载他十年幸福欢乐的地方,竟然是亲自埋葬颖萱的墓地。斑竹枝沙沙作响,象在欢迎自己的主人重新归来。
推开紧闭多时的房门,呛人的灰尘扑面而来,房里的一切,都如同那天他走一般。床铺还是那么整齐地叠放着,书卷还是错落地摆放在桌案上,青瓷杯盏中,还残留着前一次没有喝完的清茶,只是水色早已变成腐朽的黄黑色。
那盏曾经照过美人脸的油灯,早已枯竭。推开窗户,月光不客气地冲进房间,江斐济仿佛看见一个披着凤冠霞帔的新娘,正痴痴地坐在床边,等着他回来。抚摸着床边留下的指甲印,江斐济握住了那双葱根般的玉手。
时空变幻,飞雪飘娑。
颖萱已化作孤魂。
斐济的心已经千疮百孔。无法修补。
原来只是想守护一份小小的誓言,竟难至此。
而,最终,
没有变的只有这屋里的事物。
不同的夜晚,相同的步伐。
江斐济右手搭上院中的竹枝,梨花般的笑容,象是和多年的老朋友打声招呼。
【那一夜,颖萱,也一定在这里站过吧。】
隔了时空,两只手在斑竹枝上轻轻交叠。
人在最悲痛的时候,其实最不悲痛。已经已经忘记了该去悲痛什么,该去如何悲痛。江斐济伏在院中的石桌上,身子微微颤抖着,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只有三个字在脑海中不停旋转,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斑竹枝也慢慢安静下来,月光温柔地落在这个断肠人的身上,想去给予安慰,最终却也只是一片夜凉如水。
就在这个年轻人冰冷的心快要冻结的时候,一只温暖的宽大的手掌轻轻覆上了他的头顶。
------------------上部完----------------
13
好想把整个身体都蜷缩到头顶的那片温暖中去,江斐济贪婪地吸取着寒冷中的依靠。
那感觉,就象十年前,当自己惶恐地站在慕曦山庄大门口的时候,那个如父亲般的男子,用手掌消除小小的他对未来的惧怕。
在那慈爱的温度中,一只大手把他牵入了这个他情起情灭的地方。
【不!不要!】
江斐济猛地站起来,身子紧缩。
黑暗重重压来。
身体重新被圈入怀抱中,更暖更炙。
【斐济,是我。】
江斐济紧缩的身子,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两只手臂在他的胸前交叉,轻轻捂着他的心口。
【斐济,想哭就哭吧。】
远处枝头后的月亮悄悄隐入一片厚云之中,掩去了竹苑内两人交叠的身影。
怀中的人慢慢安静下来,不再挣扎。
【啪!】
一滴泪落在黎觅汐的手背上。声音之大,好似直接落在他的心上。不消一会,黎觅汐交叠的两只手全部湿润。
夜风还是未休止地吹着。
手背上的湿润被风干,风干后再湿润,湿润后又风干......
直到云后的月重新露出身形。
黎觅汐握住江斐济的肩膀,轻轻将他整个人转过来。江斐济一张憔悴无助的脸,毫无保留地占满黎觅汐的眼瞳。
江斐济从跨入慕曦山庄的那一刻起,就给自己硬生生地套了一层叫做坚强的外衣。
十年来,他总是梨花带笑,整个山庄只有竹苑中的那片斑竹枝才懂得他,也有脆弱的时候。
伤心泪,只是未到断肠处。
当旧时的伤口还未愈合的时候,再次被撕裂,然后不留一点喘息的时间,又狠狠地刺上一刀。那颗小小的心脏再也承受不了这么多的血泪,只能冲破那层外衣,如注涌出。
身后的人,似乎一个鲜活的容器般,不停地吸取着他身上流出的血泪。整个人随着血泪的流向,慢慢无力,下意识随之靠躺。
【斐济,我带你离开,你愿不愿意?】
离开?是啊,很早之前就应该离开这里的,只是因为自己贪恋那份以为是老天爷恩赐的安宁。如今,再也没有留下的理由。
映入江斐济眼帘的依旧是那张如工笔画般冷峻的面容。却多了,月夜浮动,疼惜流溢。
【......是我害了颖萱......】
他江斐济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亲人。黎觅汐那张和黎颖萱相似的面孔,又让江斐济想起那个曾经笑魇如花的女子。
【斐济,颖萱不会怪你的。你若一直这般自责放不下,你让颖萱九泉之下,如何安心?】
黎觅汐双臂一带,将江斐济整个人揽入怀中。
【跟我走,好不好?】
感觉到怀中的人微微点头的动作,黎觅汐双臂加大力量,紧紧拥着江斐济。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白点飞驰般的越来越大,踏飞了山道上的尘土,惊醒了山林中的栖鸟。马背上的两个身影互相紧靠,迅速转为深蓝色的一点,消逝在夜色中。
次日。
黎觅汐感觉江斐济的身子小挪动了下,便赶紧取下敷在他眼睛上的热毛巾。于是,黎觅汐看见江斐济墨黑的睫毛下面,扑闪扑闪的眼睛;江斐济便看见那张冷峻的面孔,突然的强光让他的眼睛有些不适应。
【嗯,果然好多了。】
【什么?】
【今天早上我进来的时候,看见你的眼睛肿的跟气泡似的,就拿热巾给你消消肿。】
黎觅汐边说边伸头向前仔细查看江斐济的眼睛。
江斐济被这张突然放大的脸吓得脑袋又往枕头里陷了些。
感觉有点奇怪,黎觅汐似乎把他当成孩童一般照顾?想起昨夜在黎觅汐的怀里哭的一点尊严都不剩,江斐济多少有点窘困。一时讷讷,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黎觅汐抓起江斐济落在被褥外面的手,说道:
【斐济,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我这一生就只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如今颖萱已经......所以,你让大哥好好照顾你,好不好?我不希望你一辈子都这么不开心!】
江斐济把头转向床壁内侧,心里复杂万千。
一直以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所以曾经的他选择用死亡来终结自己的生命;一直以为慕曦山庄的人应该恨他入骨,所以现在的他选择默默地等待着黎家人杀死自己的那一天;可是,就是那个和自己没有一点关系的大哥,却把他从那潭伸手不见五指的泥沼中拉了出来。原以为,黎觅汐只是一个冷漠的少庄主,却没想到他和颖萱有着同样一颗善良温热的心。那么,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象他所说一般,重新好好生活?老天爷会那么好心给自己这个机会么?
【斐济,斐济,你是不是又难受了?】
黎觅汐的紧张十分真切地通过那只握紧的手传递给了江斐济。
【大哥,我只是身体有些酸痛。】
江斐济面对着一片混沌的未来,又不想让黎觅汐担心,便随口说了句。不过,身子真的是很酸痛,这样,应该不算说谎。
【都怪我不好,带你骑了一夜的马。而且你身体又一直很单薄,是我太心急了。】
说完,便把毛巾又在热水盆里浸了浸,揭开斐济身上的被子,要帮他热敷双腿。
江斐济一看便慌了,赶紧坐了起来,用手止住黎觅汐的动作。
【大哥,斐济怎么说也是名男子,不像女子那般柔弱。真的不必了。】江斐济一句话说得跟蚊子哼哼般,脸也不由地红了起来。窘迫至极。
黎觅汐哪里理会他,直接拧干热毛巾,走到床边轻轻把江斐济的裤脚卷了上去。果然一大片都是青紫的肿块,黎觅汐咬着牙把热毛巾展开敷在那片青肿之上。
【既然都是男子,就更不应该这么扭捏,像个小姑娘似的。】
江斐济听后,只好闭口。紧接着,一阵热痛顿时击遍全身,再慢慢转温,最后变成一片冰凉,确实带走不少酸痛。看着黎觅汐手背被烫的通红,江斐济又把脑袋转向了内侧。
黎觅汐帮他敷好之后,匆忙出了房间。不一会儿,手上又拿了几条毛巾走了进来。确定腿上的淤青全部被热毛巾覆盖之后,黎觅汐这才起身离开,走时叮嘱江斐济再好好睡一会儿。
这时辰的客栈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吵闹,估计宿客们都出去游玩或是办事了。江斐济看着自己的大腿被包裹得跟猪肠似的,心里又是一阵酸甜百味。
头慢慢转向外侧,一直陪着他的那根竹笛此刻正安静地摆在他的床头。竹笛在眼前慢慢模糊,屋内的阳光铺在身上,温度刚刚好,江斐济缓缓闭上眼睛,重新睡了过去。
这舒适的感觉,像是很小的时候,在外面玩累了,回到家中直接躺在娘亲的怀中睡着了般,很安心,因为他知道有娘亲和爹保护他。温暖的阳光和热毛巾就象娘亲的怀抱,驱走了一直缠绕他的梦魇,江斐济这一觉睡得很沉。梦中的他,不再眉头紧皱。
小时候,小斐济喜欢一个人到屋后的水塘中泡着。塘里的水很清很清,所以他能看见自己的双脚,象莲藕一般白嫩。每当这个时候,小斐济就用塘里的淤泥把双脚覆盖住,他觉得这样才像个男子汉。在水塘中挪动的时候,总是有些水藻轻轻拂过他的小腿,就象现在的这个感觉,清凉中带着一点痒。
这种感觉越发真切起来,江斐济从梦中转醒。
黎觅汐正坐在桌前,一边喝茶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完全一副欣赏名家大作的表情。
江斐济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眼睛只能向正前方看去。这一看,才明白那清凉的感觉从何而来。腿上的毛巾已经没了,两只有点偏白的腿上被涂满了透明绿色的药膏。
【热毛巾不能治本,我就去买了些药膏回来。看来,那个郎中没有诓我,果然有点效果。】
黎觅汐地看着那双平铺在被单上的透明绿腿。虽然仍旧是那张冷俊的脸,但此时眉毛上扬,那表情分明是在炫耀说,我好有能耐吧。
江斐济忍住笑意,看来真正的孩童不是自己,而是那个正在照顾着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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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觅汐虽然坐在桌边和江斐济闲聊了约摸半个时辰,但这期间,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江斐济的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