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会抚琴,也常在花园水榭中,独坐弹奏。他的琴音悠扬豪迈,很适合我在一旁打拳。结果,那套拳我越来越熟练了。
他的话不多,笑容也不多,他比画上更淡更静,看上去像一个诗人或艺术家,而不像权谋家。虽如此,他待人很温善,并不厚此薄彼,连府上最低微的下人,他都不见任何蔑视,有人做错了事,也不见他呵斥责罚,他只轻轻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以后莫再犯了。"
他的大儿子崔免之,便是小徽的伴读,我曾经有见过,印象中不知为何小徽并不喜欢他,常常借机为难他。他也总是一幅受委屈的小媳妇的模样,看起来并不讨人喜欢。
晚上崔尚书会考察崔免之的学业,对于那些之乎者也,十三岁的崔免之看起来很是苦恼,每每说不上来,抬起可怜兮兮的眼睛望着他老爹。崔子砚则叹口气,将手中书册放回桌上,望着笔墨纸砚有些忧虑,然后站起来,慢慢走到孩子身边,道:"给爹看看你的手。"崔免之把手从背后伸出来,手心常常是红肿的。崔子砚便走到一旁,从小柜里拿出膏药,慢慢的给他擦点药。小孩子则一脸景仰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偷偷露出微笑,可他又不想父亲为自己心疼,便会道:"其实我一点也不疼的,我只是要装着很疼的样子,七殿下看着高兴了,就不来烦我了。"崔子砚笑,刮了一下儿子的小鼻子,他的动作看起来十分温柔。
我就这样呆了十天,有时会遇上小徽,那是在跟着崔尚书上朝的时候,小徽会在宫里必经之路上逗留,我们远远的对视凝望。
第十一天亥末的时候,来了两个人。
他们都照着黑色的斗篷,无声无息出现在书房的时候,像两个幽灵,把我这个鬼都吓了一跳。
我还担心崔之砚不知道,他正背对着两人收拾着书桌。
挂好笔,合上砚,将书册摆放整齐,然后他缓缓地又坐到椅子上,坐的很深,靠上椅背,摆了一个很舒服的姿势,不知为何,我只觉得眼前这人的气场完全变了,不再是平日里淡然的儒雅,而是......冷冷的,邪痞的,阴郁的......说不清楚,转变得太突然太彻底,我一下子不能接受。
"我记得我有说过,这个时间,我需要睡眠。"崔之砚道,他的声音变得和他此刻的气质一样,有些强硬,冰冷无情。
"呵呵。"坐着的黑色斗篷笑了声,将帽子推下,露出一张尖刻霸气的脸,"崔尚书整日操劳国事,本王是不该这个时候前来骚扰。"
本王?他自称本王?我想,他会不会是皇帝口中的什么焯王。
"有事就说,有屁就放!"崔之砚迅速道。
那人对崔之砚的态度十分了然,并不在意,只道:"小三近来太过于平静,你不觉得有些怪异吗?"
崔之砚想了想:"他屡次查我的虎符,都不曾成功,怕是放弃了吧。"
"放弃嘛,"那人拖长了声音,表示怀疑,冷冷道,"恐怕另有后着吧。"顿了顿,眼中刀光一闪,又道,"其实本王也很好奇,崔尚书,你真的有那半块虎符?"
崔之砚一听这话,目光幽蓝,不屑而轻蔑道:"你怀疑我?"
"哪里哪里......"
不停那人说完,崔之砚噌地站了起来,冷道:"下官要歇息了,王爷若是清闲,改日再来吧。"说完大袖一甩,走出书房。
屋中顿时只剩那两个人。
那位王爷眯着眼,咬着牙的样子,喉咙一声鼓动。
身旁一言不发站着的人低下身子说道:"王爷暂且不必动气,崔之砚尚有利用之处。只是王爷务必小心,他既反现帝,又是一幅如此不讨好的模样,到不知所图为何。"
那王爷微微点了点头,他长的和皇帝有三分像,但更凶戾一些,不及皇帝的饱满福泽,看起来赏心悦目。我想,要是我是他们老爹,应该也会选皇帝的,因为我喜欢以貌取人。
第二日那两个人又来了。
中午的时候,天气不错,风和日丽,崔之砚起了兴致,去水榭中舞琴,那两个人便慢慢的踱着步子,从石桥上走来。
我顿时觉得很扫兴。
不过崔之砚依旧眼也不抬,弹着他的琴。
那王爷便站到一旁,一边听着琴,一边欣赏湖光山色。
一曲终结,王爷拍了拍手,赞道:"好,好,没想到,崔尚书是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妙人。"
崔之砚听到"妙人"这个词的时候,眉头动了一下,但他却依旧平淡的样子,仿佛昨日的变化仅是因为有人碍着了他的睡眠。
"我不会下棋。"崔之砚慢声道,"从小我就对那黑白两色有些忌惮,一旦看到棋在棋盘上,便觉得头晕目眩,所以,不曾有学棋。"
王爷呵呵的笑笑,暗自皱了皱眉,低头的瞬间,一丝狠戾之色如电掣般闪过。
"不知王爷来找下官何事?"崔之砚道,一边用衣袖抚了一遍琴弦。
王爷在他对面悠然坐下,"过两天,本王便要回信州去了。"
"王爷慢走,下官恐不能相送了。"崔之砚道,头也没抬。
王爷凝视了他半晌,道:"那崔尚书可不要忘记了你我相约之事。"
"自不会忘记,王爷宽心。"
王爷沉默了一会儿,"信州是个好地方,常年四季如春,气候恒暖,温而不燥,最适合养人。"他慢吞吞说了这些,顿了顿接着道,"听闻崔尚书的小公子,因早产身体一直羸弱,怀平的气候忽冷乍暖,恐怕不太适合小公子的康健。"他放在桌上的左手略动了动,垂下眼睑,"不如随本王去信州疗养一段时日可好。"他的语义是问号,语气却是句号。
崔之砚身形一顿,笑道:"既是如此,有劳王爷。小儿顽劣,还望王爷海涵些。"
"哪里哪里,"王爷轻快的笑道,"本王看小公子,可爱的紧呢,如尚书不介意,日后本王认他做个义子吧。"
崔之砚没有答话,依旧擦拭着他的琴。
王爷站了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很是惬意的样子,在水榭中走了几步。
"本王已差人请小公子去了本王的府宅,想着这些天和小公子熟悉一下,免得路上让小公子不愉快。没和尚书打声招呼,崔大人不会怪罪本王吧?"
"岂敢。"崔之砚淡淡道,也站了起来,一副要送客的样子。
王爷冷冷一笑,昂首间霸气十足。
"崔大人恐有要务在身,本王不便打扰,这便告辞了,大人不必远送。"他说着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道,"噢对了,四日后本王离都,那之前,倒是很想见识一下虎符,本王见少闻寡,大人就体谅一下本王的好奇之心和景仰之意吧,哈哈哈。"他笑了几声,也不理身后的人作何反应,大踏步离去。
崔之砚只淡淡的笑了一下,抱着琴,离开了水榭。
我飘在崔之砚的身后,他慢步走在湖面的石桥上,风撩起他的衣袍,每每让我想起三十年后。
湖面上有荷花,尚含苞,鱼儿在其间嬉戏。崔之砚停下脚步,扶着栏杆看了一会儿,笑了笑,念道:"此间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鱼戏莲叶南。"一副闲情逸致的样子,他自己又笑了笑,便向书房走去。
看着他的洒逸的背影,我觉得他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虽然他在我的生活中才出现十二天。其实,我们所见的很多人,都只有一个片断,他们从过去而来,往未来走去,我们所知道的,只是他们的现在。
晚饭时,崔之砚的妾邓氏,也就是小公子的生母,脸色有些戚怨,只是看了崔之砚几眼,目中虽泪花闪动,却强忍着,不时露出苍白的笑容,默然用饭。
然后崔之砚像以往一样去书房办公,办完了又看了会书。我在书房里转了会儿,又飘出去,看到崔免之,站在角落里,呆呆望着父亲窗前的烛光。
第二日,崔之砚的几位友人来访,他们泛舟湖上,惬意畅谈,时时传出哈哈大笑,洒脱不羁。
"对了,汲墨,"一个藏青色衣衫的人对崔之砚道,"听闻近来怀平有些不太平,好多人家都请了术士做法去污。我看你府上这些园地,都任它自生自灭,不加打理,很容易滋生窝藏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你要不要请专人来清扫一下?"
崔之砚呵呵一笑:"无妨。你难道不知,我从不信鬼神这些东西吗。"
那友人仍有些担忧:"可是,......这次我从佳县来此,一路上看到不少身怀奇术的术士赶往怀平,据言怀平上方有妖气环绕,坏了风水,引得鬼魅聚集。到了怀平,我还听说,有人夜间看到了鬼魅害人,生生吓疯了过去,......"他看着崔之砚不以为意的表情,有些皇帝不急太监急,"我知道你是不信,可是,请人检查一下,做个法,也没什么损失嘛,好歹你府上又不是你一人,别沾染上秽气,那就不好了。"
崔之砚看着那人,笑了一下,仰头一杯酒一饮而尽。
"汲墨,"另一人道,"我们这两日是要住在你府上的,你也知道冠生是个胆特小的,"他这样说着,引起了那藏青衣衫的人的不满,他和崔之砚相视一笑,继续说道,"上次冠生就被那些树影吓了个半死,硬说有个鬼影飘来飘去,"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了一番,惹得藏青衣衫憋的脸通红,佯怒甩袖,"你就行行善心,做场法事,也好让冠生心里安稳些。你看他这个样子,捕风捉影,他哪是在为你担心,他是怕在你这得了失心疯。"
藏青衣衫气得不轻,夺下那人的酒杯,忍了忍,哼了一声,一口饮下。
"既是如此,便如你所愿吧。免得说我招待不周。"崔之砚说着,仰着身子靠在船舷上,一手端起酒杯,用另一只袖子遮着眼看了看蓝天白云,慵懒又不失优雅。
他们说得我很兴奋,枯燥的生活终于有些小游戏可以看。可是,我也算是鬼吧,我会被道士收掉吗?想了想,很沮丧,到时候离道士远一点好了。然后脑袋里就开始想以前看过的鬼片和捉鬼的片子。
那叫冠生的藏青衣衫对这件事很热心,第二天上午便请了术士来到尚书府。那时崔之砚在皇宫里的勤政殿当差,我便也跟着,错过了道士的精彩忽悠把戏。等我们回府,那身着黄衣的道士正到处给花花草草镇心去魔,撒水和撒黄酒,一面口中唠唠叨叨,身后跟着好些个府里的下人,一边小心翼翼的走着,一边念叨着菩萨保佑。
我们和道士迎面碰上了,那道士干瘦干瘦的,看上去很精明,眼神很犀利。他看了一眼崔尚书,眼眸又在崔尚书周围虚空中转了一圈,然后落定到崔尚书身上,他将手中器皿交给身后童子,走上前来,行礼道:"崔大人。"
崔之砚停下脚步,微微点点头,"今日有劳道长了。"
"大人,职责所在,贫道不得不提醒大人一声,大人近日,可能被素魂缠上,请恕贫道法力低微,无法替大人解忧。"
下人们听了,皆是吃惊的样子。冠生就更加焦急了,忙道:"真是如此吗,道长,这可怎生是好?"
崔之砚浅笑,并不在意,也不相信,淡然地看着那位道士,看他要说些什么。
道士一副凝重的模样,思忖了半晌,摇了摇头,"此事有些怪异,贫道无能,无法解开其中缘由。待贫道回去后找到师尊,向他禀明,师尊或许能了解一二。不过,大人无需担忧,此素魂并非鬼怪,贫道虽不知他为何纠缠在大人左右,但,他却是没有能力伤害到大人的。"
"如此就好。"冠生松了口气,向崔之砚呵呵笑道,"许不定是你以前留下的桃花债。"
崔之砚负手一笑,道:"不打扰道长做法了。"他微微欠身,向书房走去。
走出了很久,我还觉得那道士的眼神在跟着我们,虽不是毛骨悚然,但,总有些不安。
转眼又过了一日。我越来越为自己悲哀,不知道要这样做鬼多久,甚至,起了一点点盼头,希望有高人,收了我,让我转世投胎重新做人。只是......又有些舍不得。
就在平淡的这一日又要平淡的过完,崔之砚又开始收拾着书桌的时候,两个黑影从西边的窗子掠过,一眨眼,那两个黑斗篷就出现了。
"崔大人这几日睡得安稳吧,"那位王爷道,"本王听说,那位张术士可是闻名遐迩的异士啊,本事应该不小吧。"
崔之砚在书桌收拾好之前,都是温温雅雅的,听了话也不作声,直到收拾好了,等他转过身来,那张脸,顿时闪烁着邪魅的光彩,整个前后判若两人。
"我不喜欢没有记性的人。"崔之砚道。
王爷冷笑:"本王也不太喜欢。"他搓了一下鼻子,阴沉下目光,"前几日本王说的话,大人不会忘记了吧。"
崔之砚眉毛一挑,哼了一声,"随我来罢!"
我顿时激动起来,阿,我的苦日子终于要熬到头了。
追随着崔之砚的脚步,他走到一处小池边的小屋里,然后迅速走出来,手中拿着两只鱼竿,丢在王爷和他的随从脚下。
王爷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崔之砚目光幽蓝一闪,微低着头,带着讥讽的浅笑,手一指那池塘:"虎符在其中一个个鱼腹中,你们若是真感兴趣,便自己钓去。我要歇息了,恕不奉陪。"说完便转身离去,踏步如风。
不止是我,那王爷也惊愕了半晌,然后恶狠狠的咬牙切齿,一脚勾起地上的鱼竿,咔的一声折成两段。
"崔之砚!"他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猛地转身离开。
我飘去池塘边,盯着黑黝黝的池水和水面荡漾的月光看了一会儿,心想那虎符真的就藏在这池中?那我算不算已经完成任务,可以回去交差了?或者崔之砚只是心情不好,开了个玩笑?
犹豫间,拿不定主意,猛然头发一紧,我心里一惊,瞬间被摔到地上。
"你是谁?"一个低沉而危险的声音响起。
那王爷竟去而复返。不知不觉,我恢复肉身了吗?我大意了。
他疑虑又敌意的打量了我几眼,道:"你在池边看什么?你都听到了?"
我呼吸了两下,迅速的又想了一下,如果我大声叫,引来其他人,下场和现在这样比,究竟哪个更好些。
"王爷问你话呢。"那随从上前一步抓着我的头发,那压抑着的轻柔的声音让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大人......派我来帮王爷钓鱼。"我说,夜的寒露很冰很凉,我有些冷得发抖。
"崔大人?"王爷阴阳怪气地说道,冷冷的看了我一眼,"既然如此,"他挥挥手,示意手下放开我,"钓鱼太慢了,也不知道要钓到何时,本王时间有限,你就下去池塘给本王抓鱼吧。"
我看了看那池水,实在......不知道里面有多深,有些......什么奇奇怪怪的生物......
"还不快些!"那随从喝道,一手抓起我的肩膀,将我丢进池塘。
呛了几口水,我手舞足蹈,挣扎着站了起来,池水到我的腰部,只觉得冰寒刺骨,脚低踩着松软滑粘的东西,还有不知什么在两腿间动弹,我的神经简直要崩溃,本能的往岸上跑,可那王爷和他的随从就站在岸边,冷冷的盯着我,目光如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