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醒了。"
醒了?大概吧。
我侧转过头,明秀,不,袖儿端着盘子站在床前。
"你救了我?"
他轻声应道:"是。"
"我睡了多久?"
"三天。"
"明珏呢?"
"教主因事......"
"他要什么?"我淡淡地问。
他看了我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皮,却并不答话,只道:"公子,你该吃药了。"
我见他不说,也不勉强,转回头,照旧仰躺着,合上眼睛。
"公子......"
"你放着。"
屋子里好一会儿也没有声响,隔了好些时候,才听到他把碗放下,转身走出去,带上房门。
仿佛还是那个乖巧听话的明秀。
我自嘲地勾起嘴角,掀开身上的薄被,用手撑床,慢慢地坐起来。身上早给收拾干净,伤口上了药,裹上了厚厚的白布,我用手扯了扯,蛮结实的。床边放着一张凳子,上面稳稳地摆着黑乎乎的一碗药,我端了起来,闻了闻,不错,治伤良药,袖儿还真舍得下重本。手腕一翻,药缓缓地倒入一旁的花盆里。这么金贵的药,留给这些可爱的花儿好了。
打开门,蔚蓝的天,阳光静静地铺照,风轻轻翻动着院落里虽然被整理过但仍显得有些狼狈的醉星菊。冰凉的地面自脚底下渗出丝丝冷意,我不禁微微瑟缩了一下。
"公子,你怎么起来了?......"
我置若罔闻,径直往菊丛走去,蹲下,看着那有些憔悴的花儿,微微有些出神。忽觉肩上微微一沉,身上已搭了一件外袍。"公子,你至少先把鞋子穿上......"是袖儿捧着衣物追了上来。
我并不理会,专心致志地慢慢地挖着脚边的泥土,直到那株醉星菊露出浅黄的根部。
"公子,给。"
手里被塞了一个小药锄,我握着,轻轻扒开泥土,把整株醉星菊挖了出来,放在旁边适时递来的药篓里,拎起药篓,便往药房去。袖儿还固执地跟着一旁,亦步亦趋,我也由得他跟着,本来药房我是不轻易让他进去的,只是现在也没什么打紧的了。长梯搁在墙角里,我试了试,要搬起竟很是困难。
"公子,我帮你吧。"
我摇了摇头,想要拒绝,但奈何手脚酸软,完全使不上劲,只得指了几处,让袖儿把草药取下来。我取了药钵,把草药分放进去,细细地研磨起来。
忽听袖儿问:"公子,你这是制什么药?"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嘲讽地笑了笑:"肯定不是明珏想要的便是了。"
"教主他......"袖儿欲言又止。
他既无语,我亦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房里的光线渐渐地有些暗了,袖儿点了烛火,又端了碗不知何时去煎的药来。
"公子,先喝药吧。"
我拭了拭额上的薄汗,道:"放着。"
"公子,药还是趁热......"
"我说放着。"我打断他的话,道:"你可以先去歇下了。"
"我想明珏也没让你连觉都不要睡跟着我吧?"
他沉默了一阵,放下手中的药碗,离开。
那碗药在桌上径直地袅袅冒着热气,用尽了贵重药物煎熬而成,却于我的伤口完全无效的药。我伸手抓住胸口厚厚的布料,这伤,是你留下的,唯一留下的。
十五、问药
袖儿每天依时替我换药,给我煎药。
日子一天一天重复着过去,我安静地由着他替我换药,静静地将他辛苦煎成的药倒掉。
活着,于我并无意义。我只是在等,等南家的人来。
我只是没想到,那个人会是他。
我从来没想过,在那样的告别以后,该如何去面对一个完全不认识我的他。
他来的时候,我正在昏暗的药房里捣药,淡淡的月光映得他一身青衫隐隐泛着银光,为他平添了几分俊雅清灵。这样的人啊,本来就离我很远很远,即使现在只有几步之遥,却是我永远也无法触及的。胸口剧烈地抽几下,伤处痛得难受,我轻轻地喘息着,手一松,药杵轻轻撞在药钵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看到他的背膀震了震,转过身来,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一双幽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我轻轻弯起嘴角,在一片昏暗中朝他微笑:"你要的东西不在那儿。"
他忽地快步走上前,一把将我拉了起来,扯开我的衣襟,修长的手贴上我胸口的伤处,轻轻地摩挲,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喊了一声:"明钰......"
我一愣,脑里刹时一片空白,不知是悲是喜,轰隆隆的耳朵听不到其他声音,只听到自己的心砰砰地跳着,不断地狂叫着:"他还记得我!他还记得我!......"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响得我的心像是要从胸腔里硬跳出来一般。我张开嘴轻咳了几声,觉得没办法呼吸,伸手欲抓上胸口,却忘了他的手正贴在那儿,直到触他暖和的手背,我这才如梦初觉,心一乍一凉,忙往后退了一步,急急喘了几口气,定了定神,半晌,才听到自己的隐隐有些不稳的声音:"戚少侠,近来可好?"
我看到他嘴唇张翕了几次,没再说话,手却始终紧攥着我的,不肯放松半分。我微微挣了挣,没挣脱,他的手指却越收越紧,直握得我手掌里传来"咯咯"的响声。我吃痛地低呼了一声,他才微微放松了一点。
我有些迟疑地说:"你......我摸摸你的脉。"
他仍旧不说话,只伸出另一只手来。
他的脉搏沉稳有力,平缓有序,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只是这样的他,很是陌生。
那曾经和暖温润的笑容,生动的表情,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我认识的少聊,我知道的少卿,我爱的少卿,说着喜欢我的少卿,痛恨着我的少卿,都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一个人可笑的独角戏。
又曾存在过些什么?
明钰啊明钰,你还要演这丑角演到何时?
这样想着,一股寒气像是自心胸间那穿了洞的缺口里钻了进来,堵在喉间,呼不出吸不进,我不自禁地大声咳嗽起来。
眼前一花,他已将我拉近,一手贴在我的背心缓缓运气,助我平缓气息。
气息紊乱难平,一时间咳嗽怎么也停不下来,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般。我捂着嘴,好不容易咳嗽停了下来,只觉得有一小股热热的东西自口中流了出来,摊开手掌,果然看见一小渍腥红静静地躺在掌心。
我轻轻地叹:明钰,明钰......
我推开他,道:"你来要解药的吧?"我指着桌上的小匣子:"那就是了。"
"你拿了,便走吧。"
他没有答话,却问:"你......没事吧?"
"如果,我说,这药也是唯一能治我的药呢?"
"你......"他看着我,抿着嘴说不下去。
勾起嘴角,我微笑,只是那一点点的犹豫,便够了。把匣子放到他手上,我说:"此药逢三九廿十七之日方可服一颗,期间功力减弱,但之后会恢复如常。南家的火琼丹,还是不食为好。"
"你走吧。"转身坐落在一旁的椅子上,听到他轻盈的脚步声响起,我只觉得浑身力气都用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忽然传来他低低的声音:"待表哥好了,我回来照顾你......可好?"
十六、离迁
"好。"
我低声应道。
如果我还活着的话。
他闻言,迈步便走出药房。昏暗中,黑沉沉的背影很快地变得很小很小,很快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少卿,少卿,你又何必哄我。
既然哄我,又为何不愿哄我到底。
你走得那么急,就连一个笑容也没留给我,就连一声"再见"也没有说。
你急不及待地离开,急不及待地回去他的身边,急不及待地要离我远远的。你心里没有我,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更不会有。我早知了的,你......嘿......你又何必来哄我......
"咳咳......"喉咙和心肺间似乎有一种禁不住的痒痒,让我又不住地咳嗽起来,并且越来越剧烈,牵动胸腹处的伤口,巨痛如山崩海裂般袭来。我从椅子上滑下来跌在地上,感觉到自己的手指痉挛地抓着胸口的衣襟,冰冷的气息自地面的青砖传上来,侵入心肺,我蜷缩起身子,轻轻的颤抖着。
"明钰!"
一片模糊的视线中,暗色的人影晃了进来。
是谁?
谁?......
总不会是他,是不?
既拿不起,亦放不下,明钰明钰,你真的很没用呢!
心叶重创,寒气入体,郁结于内,惊悸吐血。明钰,你都已是不久于世的人了,又何必再去多想?
我轻轻地笑着,就这样了,好吧,明钰?
我讨厌一次又一次的醒来,讨厌这熟悉无比的旧帐幔,讨厌这熟悉的屋子,熟悉的家具,熟悉的药香,也讨厌眼前这个人。
"你可不可以别用那么厌恶的眼神看自己的救命恩人。"他说。
救命恩人?我嘲讽地笑了笑:"那么,救命恩人,‘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你要什么呢?"
他垂下眼睑,眸色微暗,却又很快抬起眼看着我,道:"我要你回落星崖。"
我还没来得及应声,袖儿已抢前一步,道:"教主,公子受伤甚重,实是不宜长途跋涉。"
我有些讶异地各看了他们一眼,然后点头说道:"好。"
"袖儿,你去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走。"明珏吩咐道。
"教主......"
"去!"
他的声音少了平日玩世不恭的戏谑,多了几分冷硬和阴沉。我有些奇怪,什么时候他转了性了?这么一本正经地赶着要我回去,他不是一直想我永远也别回去那地方的吗?我轻轻晃了晃头,把这些东西都赶出脑子。明珏这么费心费力地救我,自然不会由得我轻易死去,他想要的什么,自然要达到目的才会罢手。不管这个目的是多么的无稽,又或者说,他另有所图,其实都无所谓了。月栖山,这间茅屋,我一手建起来的药圃药房,反正我也带不走的,早一点离开和迟一点离开,有什么分别。
我心愿已了。他记得我,不管恨或不恨,我会在他淡忘之前死去。他在我心里面,直到我的灵魂消逝之前,他都会在这里。
"明钰,你干什么?!"耳边响起明珏气急败坏的吼叫,我回过神来,疑惑地看着他。"快放手!"他使劲拉扯我的手,"你就这么想死么?!"
我看到自己血淋淋的手被扯开,才知道自己刚才无意识地抓紧了胸前的伤口。看着明珏的怒容,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明珏,我不是想死,我是快死了。"
"胡说!"他斥道,一边寻了剪子把染湿了的布条拆下,重新替我上药包扎。他专心致志的样子,忽然让我有种兄友弟恭的错觉,仿佛他从来就没有恨我入骨,而是一个对我疼爱有加的大哥。
"明珏。"
"嗯?"
"你--还是那么痛恨我吗?"
他忙碌的手顿了顿,抬头看我,冷冷地道:"你以为呢?"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道:"过些时候,我死了,你就别恨我了。忘了那些陈年旧事,好好地生活吧。"
"你活着,我恨你,你死了,我一样恨你。这是永远也不会变的事实。"
"你......"
我刚要说话,袖儿已在门外禀报:"教主,已经准备好了。"
"好,我们起程吧。"明珏绑好布带,抱起我便走。
十七、威胁
明珏要我们立刻离开月栖山,待出了山,他却又不急了,让袖儿赶着马车慢悠悠地走。我猜不透他的意思,也没那心力去细细揣测。袖儿在药房里搜刮了几乎所有珍贵药材,一路上,也在途经的城镇相应购入各种补气养血的药品,每天明珏逼着我像吃饭一样的吃。只是,即便这样,我的身体还是一天一天地衰弱。
袖儿很聪明,这些年他早已把我的本事学了个七成,剩下的三成不过差在经验和实践上。只是,这世上,有些病本来就无药可救。可他们偏偏不死心,这不,药又端了过来。
"咳咳......"我移开轻掩着唇的手,道:"明珏,你就饶了我吧。"
他板着脸,一言不发,只把吹凉了的一勺子药递到唇边。我看着那固执无比的药勺,无奈地张嘴喝了。他沉默地一勺一勺地喂我喝药,我一小口一小口艰难地吞咽着。那碗药好不容易少了一小半,喉间的痒感却让我不自禁地咳嗽起来,好不容易喝下的药汁随着剧烈的咳嗽声呕吐出来。我用衣袖擦了擦嘴,喘着气笑道:"明珏,你......就放......放过我吧......我撑不......回落星崖了......"
"你......"
我没听完他这句话,沉重的眼皮垂下,任由黑暗吞没了我。
昏沉中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听到有人在耳边狠狠地说:"明钰,你给我好好地活着!否则,我立刻把戚少卿给杀了!"一只手揪着我的衣襟,用力的摇晃着我的身子。我猛地一惊,勉力张开眼,头沉得厉害,好不容易才抬起来。
模糊中,隐隐听到那声音在耳边说:"你若死了,我便杀了他!"
不!
即便我死了,也不能让人动少卿一根寒毛。
那人冷冷道:"就凭你现在这副模样,我便是找人将他锉骨扬灰了,你也毫无办法。明钰,你这个可恶的懦夫,你连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幸福的勇气也没有!还想得到爱吗?"
是明珏!明珏的声音!
明珏,你已经害了父亲,害了我娘,现在你还要害他么?!
不!!我不允许!
我伸手抓住那只手,想也不想,狠狠地一口咬了过去,口中很快地尝到了铁锈的味道。明珏闷哼一声,却竟然没扣开我的牙关,把手臂抽出来。只听他说道:"明钰,你有这力气咬我,怎么就不用这力气活下去......"昏沉中,那声音听起来轻轻的,像是叹息,滑过耳边......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在那长长的黑暗里,不断有人给我灌药,不断有人在耳边威胁着,若是我不醒来,便杀了少卿。
我知道,明珏是会说到做到的。
所以,那些苦涩无比的药汁灌入的时候,我强忍着咳嗽,强忍着喉咙间的呕吐感,把它咽了下去。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落星崖,胸口的伤好了四成,只是袖儿把药下得重了几分,加之本来就邪寒入体,每每咳嗽起来就怎么也停不了,以后应该会一直这样吧。
其实这也好,这伤,这咳嗽,会代替他陪我一生一世。
"公子,该吃药了。"
我接过碗,一口气把药喝了,把空碗递还给袖儿的时候,我问:"袖儿,教主到底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