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是我没有经历过的,还有什么是我求之不得的。
没有欲望比起欲望太深,更令人绝望。
我根本是多余的那一个。
最后一页纸皱皱巴巴,上面有淡黄色的痕迹。
可以知道他是一边哭,一边写字。
想象不出他那一晚有多么绝望,才鼓起勇气在手腕上狠狠切那一刀。
我整个人心灰意冷。
从小在缺乏爱的环境中长大,他是不会珍惜爱的。他需要更多的爱来挥霍。
我该如何重新面对他?
从日记了得知,他除了有抑郁症,还有有严重的臆想症。他总是时不时地幻想出一个叔叔,对他百般疼爱,无所不能。
根据时间的推断,今年四月份开始日记里的叔叔就是我。而在他的记忆里,没有甄浩,只有叔叔。我和他以前的所有男人一样,都只是幻想的存在。
连名字也没有。
我不甘心。
为他付出那么多,却只是他想象中的人物。
而在他日记中存在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叔叔,希望你能记住我。
从此,这句话就像对我的大脑施了魔咒,日夜难安。
他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照顾他的,任他任性撒野的人。
曾经自以为举足轻重,其实是最可有可无的替代。
张泉,你对我,公平吗?
最后一天出院日,我来到医院给他收拾东西。他不在,我出去找了半天,他在后院走廊里。
我拍了拍他的肩问:"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他脸色有些苍白,无奈一笑,道:"最近脑子有些糊涂。"
我抱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在我旁边。
他脑袋一歪,倚在我的肩膀上。
从未如此默契过。就像是刻意安排。
就像兄弟一般相亲相爱。
"甄浩。"
"嗯?"
"甄浩。"
"什么事?"我笑问。
他笑了笑,说,没事。
"张泉。"
......
"张泉。"
......
他只是淡淡笑了笑。
带他回家之后,我搬出另一个小房间,这一次我不招惹他,像兄弟一般,只给予,不索取分毫。
这种疯狂的人,我怕我还不起。
他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饭菜,缓缓端在手上,忽然间胃口大开,埋头苦干起来。
吃着吃着,忽然哭了。
我摸着他的脑袋问,怎么哭了,不好吃吗?
他咧着嘴说:"难吃死了。"
"啊?难吃就惩罚我一个人吃光吧。"
"不行,这些都是我的。"他伸出胳膊,将饭菜揽在自己的面前。
他的表情,像一个护食的小狗。
出院之后,他整日无所事事,吃饱了睡觉,醒来打游戏,看电影,甚至坐在我腿上看毛片,看完了让我帮他打飞机。没有忧虑,没有顾忌,没有羞耻心。
我想,如果我将来有了儿子,一定不会这样纵容他的任性和放肆。
对于张泉,我竟然愿意。
一方面我要照顾张泉,一方面要应付女朋友的孩子气。有些力不从心。
水深火热之中又雪上加霜。
一年前的事,谁想到有人翻旧账。
那些打发给建局的劣质阀门闹出了人命。抗压测试的时候,水管爆裂,喷死了一个工程师。
告到法庭上,不但是人命,还涉及到行贿和商业诈骗。
我跟建设局的局长说,私了。一定要私了。
工程师的家人一口价,一百二十万。
一百二十万,一条人命,不多。
人命,最由不得讨价还价。
我想尽了所有的办法。
殚精竭虑。
亲戚那里凑了三十万。
我低声下气地去找韩小君。我说,我出了点事儿,帮帮我。
要多少?
他眉眼不抬,语气像打发杨白劳。
他总是那样忙。
三十万。
二话不说给我写支票。
我没想到他这么痛快,早知道我应该多要一些的。
想过之后又觉得自己无比可耻。
递给我支票的时候,语气异常地严厉:"别因为一个男人,让所有人都瞧不起你!"
他误会我了,以为我为了张泉才借钱的。
但是我又不能告诉他真相,不然他会更瞧不起我。
我站起身,把支票轻轻放到他桌子上,摆了摆手说,谢谢,不用了。
我一出事便发现,所谓的朋友,很多时候都是华而不实的东西。
真正的,也就那么一两个。
所幸,还有希望。
只要活着。
晚上我抱住张泉说:"今晚是我们最后已晚留在这里,明天有人收房子了。"
"你卖了房子?"他仍是淡淡一问,没心没肺似的。
我点了点头。
"你需要钱,还是......要赶我走。"
"我出事了,惹上了一个大麻烦,需要钱。不过你放心,我会挺过去的。张泉,支持我。这场风波过去,一切都会变好。"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没关系,去我那里住。虽然是租的,也是个安定窝。"
今晚,最后一晚,我们在这里,好好的。
我说,嗯,好好的。
说完,他帮我脱衣服,
那一晚,一切都那样美好,记忆都不真实起来。
卖房子,卖电器,借朋友的营业执照申请贷款。
用尽了所有办法。
心力交瘁。
还差三十万。
三十万,我再去哪里找三十万?
晚上,我抱住张泉,挤在一张狭小的床上,就那么哭了出来。
他抱住我说,没关系,没关系的。不管怎么样,总会有办法。你现在难受,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哭得更大声。
撕心裂肺。
我恨我的懦弱。
他抱着我,说,叔叔,我们重新开始。
身体炽热如焚,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做爱,我很惊异张泉强烈的欲望,他的表情很淫荡,他叫得放浪形骸,每一次尖叫都像春药一样刺激我原始的本能,这是女人从来不曾给过我的满足感。他总是贪婪地一遍一遍地要,我尽量满足他,虽然我有些体力不支,直到最后我再也硬不起来,我们才结束了这场欢爱。
点了一支烟。
又点了一支烟。
我抚摸着他紧绷有弹性的肌肤,我知道,他还很年轻。
他突然搂着我的脖子,他的脸贴在我的胸前,他的一滴眼泪不经意流到我的身上,温热得和体温融于一体,我几乎觉察不到。或许,很多次我都觉察不到眼泪,因为我太不用心了。
我语气显得有些激动:"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给不了你。"
"没关系,什么都别想。"他反而安慰我。声音很轻,却很受用。
我闭上眼,已是思绪万千。
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我最脆弱的时候离开我。
第二日一早,镜子上留着一张字条:
叔叔,希望你能记得我。
我把纸条撕得粉碎,吃进嘴里。
咆哮着,不能自已。
抽屉里的七千块钱不翼而飞。
我整个人坠入冰窖,万劫不复。
没日没夜地喝酒,走出酒吧,灯红酒绿,人影憧憧。
前方不远处的宝马,正开着车门,一个风华正茂的男子走了进去。我踉踉跄跄地跟上去,狠狠踢开车门,发疯似的喊:"张泉!给我滚出来!"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认错了人。
或许,是故意的。
男子走出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猛然间在我肚子上踢一脚,大喊:"我操你妈!"
他只要轻轻动口,不必动手,车里走出来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无数腿脚施加在我身上。
他们打够了,吐了吐口水,飞扬跋扈地离开。
我吃力地翻转身子,突然胸腔被汩汩涌出鲜血,吐干了,我重重喘气,每呼吸一次五脏六腑都剧烈的疼痛,我身上的筋骨全部断裂,所有的血管都爆裂开来,我的每一寸肌肤都皮开肉绽,我的脸,脖子,胳膊,肚子,大腿,双脚都四分五裂......
世界模糊了,远处的霓虹灯又开始闪烁,谁又开始了灯红酒绿,犬马声色?谁又点起了万家灯火,夜夜笙歌?谁又开始了闻歌起舞,美酒盈樽?谁在那里冷眼旁观这个可笑的世界?谁是生活的胜出者?我的眼前黢黑一片,天黑了......
如果我死了,你会来祭祀我吗?
他离开之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保险公司寄来的文件,投保人是张泉,而受益人竟然是我!
我的心更是七上八下,这小子不会是想寻死吧!
叔叔,希望你能记得我......
那是临终遗言吗?
我的心从来没有如此慌乱过。
他会选择一个怎么样的死法?
我滑坐到地上。
每呼吸一次,胸腔穿刺般的疼痛。
第四天,他回来了。一脸倦意。
我抱住他,所有的指责都咽了回去。
"张泉,我不是要紧紧看着你,你可以随意去你想去的地方,但你能不能不要太任性?以后不管去了哪里,都告诉好吗?"
他的声音有些无力:"别生气了,我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我。"
我哭笑不得。一句话不留就走得无影无踪,反而怕我担心。
"你知不知道我会胡思乱想?"
书上说内向的人是敏感而多情的,为什么张泉对我偏偏只有敏感,没有多情呢。可见我运气多么不好。
他打开包,里面红粉一团。这种颜色每个人都爱。
我突然怒了:"你哪来那么多钱?这些日子出去卖?"
他轻声一笑,满不在乎地说:"你以为我有那么值钱?"
我抓住他的衣领,几乎将他吊起来:"你又重操旧业,出去干伤天害理的事儿了?"
他低下头,沉默不语。
"你他妈的心肝是黑的!"
他声音很委屈:"你不能那么说我。也许你不相信,这些钱是我从朋友那里借的。"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不会信的,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朋友呢?不错,以前我很坏,无恶不作,只要能赚钱,但是现在我不会再去伤害别人。我要是早知道有那么一天会遇见你,我会好好珍惜自己。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以前我混蛋,是因为我只是一个人,可命地玩,死了也一了百了,不用顾忌什么。但是现在我有你了,我不能再给你丢脸。"
我抱住他,说:"我信。"
让我怎么感谢你?
"这些是我的全部,所以你以后千万不能不要我,不然我就一无所有了。"
"不会,不会......"我摸着他的头发,把他埋在我的胸口。
他失笑:"我这辈子还没下过这么大的赌注,一但输了我们就一起喝西北风吧。"
此时此刻,我还能说什么?
将他抱在怀里,只能紧紧抱住。
感受他瘦弱的身体,散发出的炙热的体温。
晚上他安静地做饭,然后和我一起吃完了饭,最后去冲凉。
默默走进房间。
从头到尾,一声不响。
我却按捺不住寂寞,冲进房间,扑到他的身上。
他笑着推开我说:"别闹,我累得不行。"
我不肯放他:"我还没碰你呢你就耍赖,今晚我通宵给你做‘体检',你就别想睡觉了。"
我一把将他抱住,在他身上不停地抚摸。"来,让我检查一下身体,看看你最近老不老实。"
他却再次推开我,有点冷淡:"我真的累了,让我休息休息。"
我逗他:"臭小子竟然拒绝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恶狼一般扑到他身上,我们两人在床上扭滚起来。
忽然激起了一身冷汗,我叫了一声。
他的后腰,有刀伤。
他也惊声一叫,整个人打了个哆嗦。
我呆住了。一股嫣红的鲜血从后腰间流出来。
我终于知道他这几天,做了什么。
他摘除了一颗肾脏。
我摸着他的脑袋,带着哭腔说:"你怎么能那么傻呢?"
他脸色灰白,无力一笑:"我没有办法。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朋友呢。"
他擎着我的脖子,声音几乎衰竭。"甄浩,我动不了,好像腰断了......"
我抱起他,疯狂地跑下搂,拦下一辆出租车。
他微弱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疼......"
然后就听着无数次重复着说,疼。
最后渐渐没了声音。
我恨不能,替他疼着。
从X光片里看出,有一个五公分的手术刀落在他的胸腔里,戳进了脊椎半公分。
只有那么半公分,却是致命的。
医生说,逼上梁山。不管结果是什么,即使没有一分把握,一定要开腔取刀。
我作为他的监护人,给他签了字。
他被推进手术台的那一刻,安静地闭上眼,睫毛微微颤抖,睡得无比安详。
六个小时之后,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托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五公分的碳钢手术刀片,乌亮中闪着血光,灼灼刺眼。
像是对我的讽刺。
他醒来的时候,阳光斜射进来,映得他脸上一片惨白。
神情恍惚了一下,表情有点不对劲。
他拼命捶着腿,表情呆呆的。嘶哑地说:"为什么......我的腿......没有感觉?"
我尽量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麻药还没过劲儿呢,还要等等。"
他平静地问:"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我实在编不下去了。
他疯狂地将床头桌上的东西扫了一地。
我扑上去,半跪在地上,捧着他的脸说:"张泉,还有机会,现在瘫痪这种病例在国内比比皆是,不算什么疑难杂症,你相信我,可以治好。"
他抱住我,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哭得那么放纵。
二十多年的委屈顷刻间全部暴发。
攥紧拳头,狠狠地捶打我。一下一下,直捶进了我的血肉。
眼泪、鼻涕,全部流到了我的衣服上。
打累了,哭够了,他对我笑了笑,说:"对不起。"
他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我都忍住了,这一句对不起,我却再也无法承载,眼泪刷一下子流出来。
"千万别说这句话。"算我求你。
"我还有机会,是吗?"
"当然。"我看着他的眼睛,坚定不移地说。
张泉病恹恹地躺在病床上,无比可怜。生病的人总让人我窒息。
他们身上有种挥之不去的绝望的气息。
我喂他吃饭,他伸出手拿碗,手掌就像没了筋骨一般,将碗倒扣在床上。
我脸色一变:"怎么会这样?张泉,你握住我的手。"
张泉手指动了动,五指却怎么也合不拢。
"医生,医生!"
吕医生听到铃声之后立即赶来。他是个好人,对张泉温柔一笑,轻柔地握住他的手说:"来,你握紧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