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
"玉堂......"
"恩?"
"玉堂......"
"恩......"
展昭走后白玉堂遣散了满院的下人,只留下自幼跟在身边的老家人白福。白福看着少爷从个奶娃娃长到这么大,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既然少爷宁可起居无人服侍也不愿被人看见大腹便便的样子,自己说不得要多辛苦些了。
这年秋天热得出奇,好似盛夏恋恋不去,酷暑炎热持续到了八月末也不见收敛。院中大树的浓荫下,小菊蹲在地上把一块帕子在冰水里浸透了,拧得半干,站起来递给旁边靠在竹椅里的人:"白爹爹,换块帕子吧。"
"唔,谢谢。小菊真懂事。"白玉堂辛苦地半欠起身子,把手中已捂的温热的帕子丢进水盆,接过小菊递上的那块。
冰凉的手帕擦过布满热汗的头颈,肌肤立时一阵清爽,白玉堂闭着眼睛长出了一口气。不过片刻,新帕子也温了,热腻腻的油汗又流了满身,白玉堂负气地一丢手帕,躺在椅子上抱着肚子喘气。
身上已经有九个月。展昭走的这二十多天,腰身像吹气似的迅速膨胀起来,沉重得好似怀里揣了块石头,坠得人坐卧不宁;炎夏中又像是抱着个火炉,炙烤的五藏六腑都要生烟,更别提行动费力,夜里抽筋,三五不时肚子犯痛了。
我的祖宗,你快出来吧!你再折腾下去,爹可真要吃不消了!白玉堂在心里叹息着。
这时白福又端了一盆冰水来,见白玉堂辛苦的样子颇为心疼,放下盆劝道:"少爷,这院子里哪是纳凉的地方?后山林子那边人是多了些,但我们用帷幕遮起来旁人也就看不见了。总好过在这热得难熬吧?"
白玉堂轻轻摇了摇头,接过小菊递过来的冷手帕擦了把脸,又闭上眼睛专心喘气去了。
白福见状也是无奈。自家少爷自小的心高气傲脸皮子薄,叫他大着肚子出现在人前遭众人评头论足,还真不如给他一刀来得痛快。就算围上幕布又如何?遮遮掩掩正是他一向鄙薄之事。倒是那位展少爷,能叫少爷这样的人心甘情愿为他变成这副模样,必是有几把刷子的。若他在这或许还有办法解一解少爷的苦楚,可惜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真是!哪有人要当爹了还到处跑的?扔下少爷一个他也放心!白福暗自腹诽,叹着气走出去了。
看着白福走出院子,白玉堂的心思活泛起来。是啊,院子里热得蒸笼一般,要消暑还是得换个去处。问题是,岛上最宜避暑的那片林子此时必是人山人海,那么还有何处......突然双眼一亮,白玉堂含笑招呼:"小菊,爹爹带你去了凉快的地方,好不好?"
"好!"小菊立刻跳起来,高兴得应声。
于是吃力地爬起身,叫小菊进屋装了些糕点水果和一袋水,父女两个散步着走了出去。
出院门向西,绕过一带杳无人迹的稀疏杂树林,穿过一块被晒得滚烫的粗砂石地,来至一面光秃秃的岩壁之前。在小菊迷惘不解的注视下,白玉堂气定神闲抬手一拂岩缝间的某处,只听一阵吱吱咔咔机括转动之声,石壁上赫然敞开了一道门户。
小菊两眼放光,惊叹不已,兴致勃勃就要进去一探究竟。白玉堂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沿石阶向下走。前方又是石壁,已无出路。小菊期待地抬头看向爹爹,只见白玉堂随随便便伸脚一踢,石壁上竟然裂开一道一人宽的缝隙。
不待爹爹开口,小菊已欢呼着奔了进去。当白玉堂费尽地护着腹部挤过那道窄缝时,小菊正兴奋地在洞室中四处乱跑。洞顶是一个天然的天井,阳光落下,使得洞内光线颇明亮,虽阴凉却不潮湿。走至床边缓缓坐下,被褥依然干爽。正欲小憩一会,小菊指着对面石壁上刻的三个大字问道:"白爹爹,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白玉堂抬眼一看,忍不住"噗哧"乐出来。原来那几个字正是当年他专门写给展昭看的"气死猫"。直接讲给小菊听自然是不可以的,只好生掰:"那是刻在墙上好看的,没什么意思。"
"好看吗?"小菊咕哝一句,掉头就忘了,心喜洞中凉爽宜人,又从篮子里翻出糕饼点心来吃。
白玉堂看他啃着桂花糕眉开眼笑,宠爱地拍了拍她头顶,倒了一杯水给她,便又转过来对着"气死猫"那三个大字感慨连连。
那只猫,还好当年没被气死!只是他回到开封府已快一个月了,莫不是被什么要紧事绊住?怎的还无音信?他说过要看着孩子出生的......
眼皮渐渐重起来,"气死猫"在眼前乱跳,脑袋里一会是当年猫鼠相争时的画面,一会是展昭正骑马赶来的形象,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白玉堂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天井中闪着稀疏的星光,已是深夜。伸手揉了揉涨痛的腰后,一转头正看见小菊象只小狗似的趴在床头,两只大眼睛亮晶晶的闪闪发光。
"白爹爹,小菊饿了。大伯母说晚饭有红烧鱼,我们回去吃好不好?"
"好啊。唔......"白玉堂正要起身,忽然腹中一记猛踢,尖锐的疼痛正靠近胃部,顿时一阵剧烈的恶心,眼前金光乱闪。斜倚在床头费力地喘息了半天,轻声说道:"小菊,爹爹知道你饿了。不过我们休息一会再走,好不好?"
"好。"小菊乖巧地答道。
更梆敲了二更,白玉堂才牵着小菊的手慢腾腾地走回住处。一进院门便看见房间的灯亮着,还以为是白福等他们吃饭,推开门却见卢夫人阴沉着脸坐在屋中。
"好你个老五,任性妄为到有点胆大包天了吧!"一见他进来,卢夫人劈头便是一顿数落,"知不知道自己身子什么状况?要是在没人的地方出个什么意外,你是想一尸两命怎么着?"
白玉堂固然是有些心虚,但被指着鼻子教训,还是忍不住小声分辩:"哪有什么状况?就是真的发生什么事,我也不会弄到一尸两命那么没出息......"
"荷!你当生孩子是吃饭哪?那么容易!"卢夫人腾地跳起来,两步抢到白玉堂身前,"女人生孩子还是在生死关上走一圈呢,何况你是个男人!生之前要准备什么,疼到什么时候才开始用力,怎么使劲才能让孩子快点下来,你都知道吗?啊?一脑袋浆糊还敢不当回事!"
"我,我......"白玉堂再挂不住也只能哑口无言,刚巧这是腹内又是一阵大闹天宫,连忙弯腰一捂肚子开始装可怜:"唔,疼......大嫂......"
卢夫人一见果然忘了责备,赶紧扶他到旁边椅子上坐好,先摸了摸肚子再把了把脉,才松一口气道:"没事,小家伙提前演练演练。你放松点,很快就好了。"
"可是,好疼......"白玉堂故意叫痛。虽然肚子里疼得是有些厉害,可还不至于难忍;不过为了耳朵不受罪,还是像模像样地呻吟挣扎了两下。
"你啊,从来就不叫人省心!"看着小弟受痛,卢夫人心早软了。双手轻轻在白玉堂腹侧按摩,口中的话半是埋怨半是疼惜,"你那四个哥哥上江宁给干娘拜寿去了,就大嫂我一个人在家看着你。你就不能让大嫂少操点心?"
"我一直听大嫂的吩咐,该休养时,哎呦!......休养,该活动时活动。"
"听话就好,可不许一个人乱跑了!今年是干娘六十岁整寿,你这奶儿子不去拜寿已经不孝,再要敢出个三长两短,你叫干娘怎么......唉!"
"我知道大嫂心疼我。"
"你什么不知道?可光知道有什么用?"
"我知道,也做到。"
"这还差不多。"
"大嫂,我不怎么疼了。可是小菊早就饿了。"
"你怎么不早说!小菊,快跟大伯母来,大伯母给你弄好吃的去。"
"哎,大嫂!"
"怎么了?你不是不疼了吗?"
"大嫂,我也还没吃呢......"
"......"
酷暑一直持续到临近重阳才渐渐消散,终于有了点秋高气爽的模样。陷空岛夜凉如水,人们在睡梦中享受难得的舒适夜晚。
"哇--"一声尖利的哭叫划破静夜,白玉堂激灵一下惊醒,反射地就想一跃而起,却忘记了身上带着个沉重的负累,猛一使劲不但没能跳起来,还将腰腹拉得生疼。认命地慢慢爬起身,披了衣服想哭声响起之处--小菊的房间走去。
推开门,白福正拍着小菊哄着:"小小姐不怕,白福在这呢。坏人来了白福把他们打跑!"
小菊还是嘤嘤哭个不休,听见门响抬头一看是白玉堂,越发委屈上来,跳下地一头扑进白玉堂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小菊怎么了?谁欺负了你,跟爹爹说!"白玉堂抚着小菊的背安慰,一面领她往床上坐。
"呜呜......我梦见......梦见爹娘......"小菊抽抽噎噎地哭道,"......我想爹娘。"
白玉堂哑口无言,心窝里一阵阵的酸痛。六七岁大的孩子,哪有不想爹娘的?于是把她揽在怀里轻声说道:"小菊乖,小菊是勇敢的孩子。小菊还有白爹爹,还有展爹爹,我们都很疼很疼小菊的。"
"白爹爹,我也想展爹爹。"过了好一阵小菊才止住了哭,抬头问道,"白爹爹不想吗?"
"呃......我,我也想的。"白玉堂虽不愿承认想念展昭,但在小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的注视下,还是不忍心撒谎敷衍她。
"我想见展爹爹,可是他不回来......"小菊说到这,嘴巴一扁又要落下泪来。
白玉堂一见心疼得不行,急忙搂住她的小身体许愿:"他不回来,我们就去找他。小菊,白爹爹带你去找展爹爹好不好?"
"少爷!"白福急忙要表示反对,却被白玉堂一眼瞪了回去。
"好呀,好呀!"小菊立刻破涕为笑,却又一下皱起了眉毛,"可是大伯母说不让你一个人乱跑。"
"没事的。小菊跟着我,就不是一个人了。"
"上次也是我和白爹爹一起,大伯母都训你了。"
"这次不一样。这次白福也跟我们一起去。"
"少爷,你要再乱跑,大夫人会非常生气的!"白福急了,不顾自家少爷威胁的视线拼命劝阻,"小少爷说不准这些天就要降生,您不顾自己也得顾着小少爷吧?"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白玉堂大为气恼。上汴梁找展昭的念头一冒出来立刻呈大火燎原之势,压也压不住。一听白福阻拦立时犯了不管不顾的牛脾气,怒声道,"你若不去,我便带着小菊上路。看你拦不拦得住我!"
"少爷......"白福欲哭无泪,"那么,好歹跟大夫人说一声......"
"不必说。我写一封书信,她明天自然会看见。"
"这......"白福急得不行,却又毫无办法,在屋子里来回兜圈子。
"那么小菊,你现在自己穿衣服,白爹爹给你收拾路上要用的。白福,你去我房里捡两套衣服,拿几张银票......还有,水果糕点也带上点,小菊路上要吃。"
小菊立刻欢叫着跳下床穿戴去了,白福心里老大不乐意,却也拗不过主人的吩咐,只得摇摇头去准备。白玉堂把小菊日常的衣服包了两套,又带了几样小巧的玩具,然后找出纸笔写了一封短信。信上内容无非是带小菊上京,且有白福跟随,路上必无大碍,不必牵挂之类。一切收拾妥当,天已有些蒙蒙亮。三人或兴高采烈,或不情不愿正要出门,小菊忽然叫起来:"哎呀!我给展爹爹捏的泥娃娃,不带上可不行!"
"你把娃娃放在哪了?快去拿来。"白玉堂催道。
"在......在你上次带我去的山洞里。"
"那好,我和白福去给你拿娃娃,你乖乖等我们回来,好不好?"
"好。"
"少爷,哪个山洞?我去拿就好了。外面乌漆麻黑的,你要磕着绊着可不得了。"
"那里有机关,你一个人进不去。我多加小心就是了。"
爹爹和白福走了,小菊乖巧地坐在床上,老老实实等他们回来。窗纸映上清晨的微曦一点点明亮起来,鸟儿的鸣叫声越来越响亮。天亮了,肚子有些饿了,白爹爹怎么还不回来?要不就是把装点心的包袱留下也好啊。小菊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天色大亮,小菊等得昏昏欲睡。这时就听院中有人响脆地招唤:"五兄弟,起了没呢?"小菊腾地从床上跳下,爬上凳子扒在窗缝上往外看。来人身穿翠绿衣裙,手上还捧着一只瓷盅,正是卢夫人,犹在唤道:"五兄弟,大嫂给你熬了补身的羹汤,快趁空腹时喝了!"
一见大伯母来了,小菊立刻像耗子见了猫,哧溜从凳子上滑下,转头一弯腰钻进了床底下。果然不出所料,片刻后白玉堂的房门被"砰"地摔上,卢夫人急匆匆的脚步又奔西厢房而来。小菊紧张得大气不敢出,支着耳朵听大伯母猛地推开房门,快步进屋来转了一圈。当那双翠绿的绣花鞋停在床前时,更紧张地捂住了嘴巴。
"混小子,这个时候还敢乱跑!叫老娘抓住非剥了你的皮不可!"卢夫人怒气冲冲地骂一句,掉头蹬蹬走了。
估摸着她走出很远了,小菊才从床下爬出来,一屁股坐在床上长出了一口气。
幸好没看见我!要不可去不成找展爹爹了!心里一放松,半宿没睡的困倦又开始抬头。小菊禁不住连打几个呵欠,翻身趴在床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小菊被人摇醒:"醒醒,小菊,快醒醒!"
"恩......谁呀......"小菊睏得直揉眼睛,可一看见来人立刻来了精神,欢声大叫,"展爹爹!你可回来了!"
"恩,我回来了。小菊,庄里发生什么事了?你白爹爹呢?"
"白爹爹去山洞拿泥娃娃了。那可是我给展爹爹捏的呢!"
"什么山洞?在哪里?"
"就是那个地底下的山洞,门上有戏法的......啊,白爹爹说那是机关。"
"通天窟?他去了多久了?"
"恩......天没亮就去了。"
"天没亮就去了?"展昭回头看窗外,艳阳高照,已快到午时。通天窟又不是很远,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难道......一丝不祥的预感横踞心头,展昭跳起来就要往门外冲。正在这时房门被撞开,白福形容狼狈地奔进来,一见展昭立刻扑上前急道:"展少爷,你可回来了!快,快找大夫人,我家少爷他,他要生产了!"
展昭脑中嗡的一声,心下一片冰凉,神不守舍地说:"卢夫人已经不在岛上了。我来时曾远远看见一条陷空岛的大船往江北岸赶,上岛来一打听,说是卢夫人带了一庄的人急匆匆地出去了。我想,他们早已登了岸。"
"啊?那可怎么办?"白福一听急得掉泪,"大夫人必是看见了少爷的书信,以为我们上京去了,所以急着追赶。那少爷他现在一个人,可怎么......怎么......"
"白福,别慌!"展昭强压下心跳如鼓,按着白福的肩膀吩咐道,"你立刻找人去追卢夫人,告诉她玉堂现在危急,速速回来。我这就去通天窟,若可能就带他回来,否则等卢夫人回来了去通天窟找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