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暖(32)
(三十二)
贺长风默默地咬著牙。
面对林轩"二选一"的逼迫,他迟迟没有做出选择,但这选择终究是逃不过的。在那生死攸关的瞬间,他本能地选择了莫默,放弃了苏眉。
他错了。在扑向莫默,却和楚凌云撞在一起的一刹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守护莫默已不再是他的责任,他该保护的本应是苏眉──他的妻子苏眉,不顾一切地保护他的苏眉,为他受尽委屈的苏眉。如果过去还可以推说苏眉心意不明,那麽在一切昭然的此刻,他的放弃就显得格外残忍,不可饶恕。
莫默虽然被贺长风抱在怀里,肢体间却流露著强烈的抗拒。贺长风试图先送他去医院,也被他坚决地拒绝了。
他受的是枪伤,见不得人的。反正家里什麽都有,他可以自己处理,就算伤了一只手处理不过来,也还有苏眉帮忙。如果......如果苏眉宁愿看著他流光血死掉......莫默黯然阖上眼眸,脑海中一遍遍重现著苏眉无比陌生的眼神。
苏眉......恨他了吗?是不是她终於意识到,一直以来她极力保护的莫默,其实正是她痛苦的根源?如果不是他的好奇和怯懦,苏眉本不会被林轩纠缠。如果不是他霸占了贺长风全部的爱和关心,她也不会这样爱著贺长风却毫无回报。或许他的存在对苏眉来说就是一种伤害,所以苏眉在她的《未展眉》里干脆彻底地抹煞了莫默这个人。
贺长风为了救他伤了苏眉,他真的很愤怒,然而怒吼过後,却有著更多的自责──作为一个贪享著所有关爱的人,他有什麽立场去责备豁出性命来保护他的贺长风?
他们就这样各怀心事地一路回去。虽然不太远,但也走了半个多小时。
一进家门,苏眉就直奔储藏室拎出急救箱。长餐桌被当成临时的手术台,餐厅灯代替了无影灯。莫默躺在桌上,单手解开覆盖著创面的衣物。苏眉在他的脚踝处开通了静脉补液,生理盐水里还加了预防感染的抗生素。
他们有条不紊地忙碌著、配合著,却一句话也不说。
苏眉刚带上无菌手套,门铃突然响起。楚凌云谨慎地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到前一晚在"夜恋"见过的女郎站在门外,神经顿时紧绷起来。
"苏眉在这里吧?"女郎还一个劲地探头往门里张望,"她没事吧?"
"水沁吗?"苏眉听出了她的声音,有些惊讶地扬声问道:"你怎麽会到这儿来?"
水沁闪身从楚凌云身侧硬挤进房里。"我跟著你们过来的。你放心,我很小心的,没有人知道。"她担忧地看著苏眉,"你......你还好吧。"
苏眉没有回答,只是指了指一旁的无菌手套:"来帮忙。"
水沁偷偷瞟了眼莫默血肉模糊的手臂,紧张地咬著嘴唇。她虽然是医学生,却只有一年级,连解剖课都还不曾上过。但是眼下真的容不得她胆怯,她咬著牙戴上手套,学著苏眉的样子拿起止血钳。
门铃再度响起来。楚凌云惴惴地前去开门,幸好这回门外的人他还认识,是苏眉和莫默的同学孟洁。但是......一大清早的,她怎麽会跑来找苏眉?
"苏眉?苏眉在不在?我收到个短消息说她出事了,叫我来这里!"孟洁心慌地直闯而入,看见躺在充作手术台的长餐桌上的莫默,明显地吃了一惊。"莫默受伤了?为什麽不送医院?"
苏眉闭了闭眼。"来帮忙。"除了这个,她什麽也不想说。
临时凑拢的三个人并不是什麽完美组合。毕竟苏眉主攻心外,孟洁不是外科医生,水沁更是菜鸟当中的菜鸟。莫默看著她们凑在一起回忆臂丛神经阻滞应该从哪里进针,心里不是不紧张的。
"我自己来行麽?"他提议,被孟洁一眼瞪回去:"老实点你!当我没学过外科?"
莫默苦笑。你当然学过。可是你不用已经很久了。
幸好,除了麻醉颇费周折,整个手术还是堪称顺利。莫默的伤看著可怕,流血也多,但没有伤到血管神经和骨骼。苏眉到底是顶尖的外科医生,清创缝合对她来说不算什麽。
最後一块无菌纱布覆上伤口,莫默的背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没有告诉苏眉,她们的麻醉并不成功,至少并不彻底。他依然感觉得到刀锋划过肌体的痛,即使不那麽锐利。
但是,这痛比不上枪伤的瞬间,比不上看著苏眉被烟尘掩过的刹那。喊痛这样的事情,似乎已经是一种遥远的奢侈。
脱下染血手套的三个人看著莫默苍白著脸朝她们微笑,一起静默下来。
"我先走了。"水沁局促地退开几步,"我还要上课。"
孟洁担忧地看著莫默和苏眉。即使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她还是看得懂莫默的伤──那是枪伤独有的贯通伤,表面还带著火药的灼痕。而苏眉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更加沈默──以她和莫默的交情,她本不应该这样沈默。她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麽,至少给她的感觉,非常的......不祥。
"我也要上班去了。"孟洁问,"要我帮你请假麽?"
"帮我请一个星期的假。"苏眉说。
孟洁微微一愣。"那等著你手术的病人怎麽办?"
"我会通知杨医生主刀。"苏眉说。杨医生跟了她好几年,很可以独当一面了。她现在的状态真的不适合手术,勉强上台只会是害人害己。
孟洁犹豫地点了点头。记忆中苏眉从来不曾请过这麽长的假。真的出事了麽?
苏眉把水沁孟洁送出门外,然後轻轻地关上了门。转过身时,莫默、贺长风、楚凌云,一起屏息看著她。苏眉视若无睹地走到客厅,抽出离婚协议书,拍在贺长风面前的茶几上。
她没有说一个字。她根本就不必说。谁都明白她的意思。
贺长风脸色惨白,低声道:"你答应过,给我半年的时间。"虽然连他自己都清楚,他根本不配保有这个机会。
你也答应过,会好好对我。苏眉淡淡地一笑。而我曾经傻得对此满怀期待。
在苏眉无声地注视下,贺长风越来越感到无所遁形的狼狈。苏眉看著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研究,一个人究竟能无耻到什麽地步。
他死死地握紧拳头,做著注定要被所有人鄙夷的坚持。
在那样的重创了苏眉之後,签字离婚或许是最简单也最顺理成章的做法,但又何尝不是最不负责任的。
取暖(33)
(三十三)
苏眉终究没有逼著贺长风签字。她累极了,连说话都懒,更不用说争辩。扔下三个各有所思的男人,她径自去洗了个澡,回房补眠。
这是一个深沈而无梦的睡眠,时间无声地流逝,尽职地抹去痛苦和悲伤,抚慰著疲惫的肉体和更加疲惫的灵魂。
再度睁开眼睛时,苏眉得回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在她所能设想的范围里,她不知道还有没有比现在更能让她死心的处境。真的,再不死心,非圣即愚,而她两者都不是,最多不过痴心了点,那麽久的爱著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
其实贺长风有什麽好?也就是体面了点,多金了些。照著这个标准,想要多少没有?就算再加上温柔深情吧,那些温柔那些深情也不是给她的,实在应该扣分才对。苏眉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些她先前何尝没有想过,只是不被逼到绝境,不肯轻易认命而已。
再换个角度看看,贺长风也不是故意想要伤害她。他不过是太爱莫默,爱得变成一种本能。
为自己所爱的人赴汤蹈火,不计生死得失,无论怎麽看也是一种感人肺腑的深情。至於忽略自己不爱的人,远近亲疏有所取舍,更是神也无法避免的偏侧。
贺长风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不爱苏眉。这实在不是什麽不可饶恕的罪过。
坏的想到头,是为了不爱。好的想到头,是为了不恨。不爱也不恨了,她才能平静地面对那个无可回避地存在於她生命中的男人。
贺长风不肯离婚,不离就不离吧。
贺长风与她结婚是别有目的,她自己又何尝不是?除却放手一搏的赌徒心态,她也同样需要一个丈夫来让父母安心。
不会干涉她的工作和兴趣,不会试图侵犯她进行"夫妻生活",没有一切让人难以忍受的坏习惯,而且英俊挺拔,事业有成,孝顺长辈,慷慨体贴──贺长风实在是再理想不过的结婚人选,每一个父母都会越看越喜欢的好女婿。
所以,就这样继续下去,有何不可?她在这个权宜的婚姻里并非没有收益。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崇高太无私,也就不会有太多的痛苦和失落。
许多事情不过是一念之间而已,一旦想开了就是海阔天空。看看时间已是中午,苏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慢腾腾地起床梳洗,然後万分难得地涉足厨房,亲自动手榨了杯橙汁。
双手捧著加了冰块的鲜榨橙汁,苏眉悠闲地踱到阳台上看风景。莫默看著她的背影。贺长风看著她的背影。楚凌云看著她的背影。和了脱心事神清气爽的苏眉比起来,他们憔悴得像是被太阳晒得干瘪的枣子。
趴在阳台栏杆上,苏眉看看远处的云,看看楼下的车,再眯著眼睛看了一会儿太阳,小口小口地喝完了手中沁凉的橙汁。
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悠闲自在了。总是把自己绷得紧紧的,何必呢?忙著工作,忙著磨砺自己,其实没有什麽意义。医院少了苏眉,有的是其他医生。林轩这样的修罗之王,她再努力也无法匹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而她为自己做了多少呢?总是想著长风惦著莫默防著林轩哄著父母......她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万能了?事实上她不过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女人。
"手伸出来我瞧瞧。"放下喝空的果汁杯,苏眉向莫默走去。莫默震惊地睁大眼,乖乖地伸出手臂。
"还不错,没感染。"苏眉满意地点了点头,帮莫默换药包扎。一边缠著绷带,苏眉一边说:"爸妈叫我们回去坐坐。长风,今晚有空麽?"
贺长风脸上的表情叫做受宠若惊。"有空。当然有空。"他一口答应了,却又害怕起来。这个时候,苏眉叫他一起回去做什麽?会不会是想要当众宣布离婚的事情?不,不会的。苏眉不会让她的父母担这种心。他努力说服自己,怀著无法克制的心虚。
苏眉也不理会,只是头也不抬地问:"午饭准备好了没有?光喝橙汁也不会饱啊。"
"啊......我就去弄,就去弄,很快就好。"楚凌云急冲冲地往厨房赶去。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吹皱了一池春水,支使得三个男人团团乱转,只为让苏眉女王欢心展颜。
楚凌云在厨房里忙碌,贺长风一碟碟地运送著餐前的点心水果。莫默只剩左手可用,一样极尽殷勤地往苏眉嘴里送著削皮切片的猕猴桃。他们一边奔忙,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著苏眉的反应。
苏眉闭著眼睛仰躺在沙发上,大半个身子沐浴在阳光里。正午的阳光有点烈,即使阖上眼睑,眼前还是一片鲜红。但是她并不想挪开。她喜欢阳光的温度。
慢慢地嚼著水果,苏眉的神情很平和,或者还带著点愉快,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他们的侍奉。
这大概是她有生以来受到的最高待遇了,考虑到一贯只被人伺候的莫默都亲自屈尊服侍左右。
女人嘛,总是喜欢被宠爱的。她不会没品到袒露伤口来勒索同情,但是既然有人一定要献殷勤,倒也不妨给他们一个表现的机会。
就这麽过了半个小时,午餐就绪。苏眉施施然坐下,开吃,和平时一样边吃边天南海北地聊聊天,只是一个字也不提之前发生过的事。她不提,别人自然更不敢提。这一顿饭看似吃得谈笑风生,其实除了苏眉,每个人都痛苦无比。
但是苏眉很愉快。不是强作欢笑,而是真真切切的轻松愉快。
她解脱了。面对贺长风,她不再有任何期待或者压力。这个男人再也不能牵动她的心绪。她自由了──在漫漫十多年的独自煎熬之後,她终於自由了。想想过去的自己实在觉得很蠢,但人总是一步一步成熟的不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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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苏眉和贺长风突乎其来的造访让苏家二老又是高兴又是惊讶。这两个孩子平时可忙得很啊,十天半月也难得回来一次。今天早上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晚上他们就来了。
"进来坐进来坐。"苏母急忙把两人让进房里,帮贺长风拿了双拖鞋,又数落苏眉道:"你这孩子,说风就是雨的,我也没叫你今天就回来啊!长风忙著呢......"
苏眉撇了撇嘴,自顾自地拿了拖鞋换上。贺长风在一旁陪笑道:"其实早就该来看看爸妈了,这段时间忙得耽误了,是我不对。"
"哪儿的话,你们有你们的事儿嘛。"苏母笑了,"我也不是怪你们,就是说有空回来看看就好,忙的时候自己多歇歇,别累坏了。"
"要回来的话早说啊!"围著围裙的苏父也埋怨苏眉,"你看看,马上到吃饭的时候了,菜也没几个。就是现烧也没材料啊!"
贺长风忙又笑道:"小眉就是怕爸累著了,所以特意不说的。要烧的菜我们都自己带来了。"说著举了举手里的购物袋。
苏父伸手要接,贺长风不给。"哪能让您动手呢,我来就行了。您去和妈还有小眉一起坐著说说话。很快就好。"边说边从苏父的身上解了围裙下来自己穿上,拎著购物袋往厨房去了。
苏父苏母看著贺长风的背影,对这个女婿那叫一百个满意。
苏眉坐在沙发上吃零食看电视,对双亲絮絮叨叨称赞贺长风的话听而不闻。
凭心而论,贺长风对她父母一直都是不错的,这次为了某种目的愈发不遗余力,二老自然更抵挡不住。
她在心里淡淡地笑了一笑。贺长风是料准了她不想让父母担心,所以才这麽卖力讨好,想为自己找个强有力的後援吧。看这殷勤献得,她的亲爸妈胳膊肘都往外拐了。
这也没什麽不好。父母虽然嘴上数落她,其实心里是在为女儿高兴。这比让他们为她担心强多了。
苏母说了半天话,见苏眉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含糊应著,不由叹了口气。"我说小眉啊,妈和你说了那麽多遍,那事儿你究竟考虑了没有啊?"
"啊?什麽事?"苏眉嚼著薯片头也不抬。
"又吃!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知道吃!"苏母恨恨地抢下她手里的薯片,"长风对你那麽好,你还不赶紧给他生个儿子啊!"
苏眉翻了个白眼。又是这个老生常谈。"我不想生。我讨厌小孩。"她一边闷闷地回答,一边就手抢了薯片回来。
这一次苏母没有再说什麽。她只是看著女儿郁郁的侧脸,无声地叹了口气。
说实在的,她这女儿真有出息。她和老伴都是普通的工人,不知怎麽就生了个会读书的女儿,小学大学研究所一路读上去,从来没让他们操过心。毕业之後找了个好工作,听说还破格升了副教授。找的老公也是万里挑一的,相貌好能力强对老人也孝顺,最要紧的是真心疼爱她,伺候得跟个小祖宗一样。
还记得苏眉结婚半年之後她到他们家去过一次,这才发现宝贝女儿连酱油放在哪儿都不晓得。当时她那个羞愧啊,真真是教女无方。亏得长风不计较这个,工作忙归忙,总记得把小眉照顾好。这不,结婚一年多,重了三四斤不是?这孩子从小挑食,长的这点分量可都是长风变著法儿喂出来的。
按说到了这个地步,为人父母的总可以放心了吧?偏偏她这从小到大不让人操心的女儿,却卡在了生儿育女这个节骨眼上。
一开始她以为苏眉是刚嫁人不习惯,後来又以为是小孩子心性贪玩怕累赘,这一年多来她磨破了嘴皮,苏眉终於丢出一句硬邦邦的"我不想生。"再问就说,"我讨厌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