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石榴(修订版)----林擒年
  发于:2009年01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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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凉听了他的话,怕啊!更让他怕的是那男人的动作神态——像是要把他抢过去剥了吞了似的!
痛和怕占走了叶凉大半心神,所以,当叶姐那个巴掌劈到他脸上的时候,他半点防备也没有,就这么带着五个红手印和一只脱臼的手直直跌到地面上去了。
叶姐其实比叶凉更没防备。她是气疯了。一巴掌过去也不知道轻重,所以,她看见叶凉瘦瘦的身子飞出去的时候,心一下就被搓成皱皱一团,直想抽自己几个大大的嘴巴子,碍着旁边那堆看热闹的,碍着那比天还大的面子,她抽不下手,气憋在那里出不来,转过头去硬着头皮跟那男人“扛”:
“你说呀!你说呀!!他偷你什么?!说得出来我带你去掘地三尺给你赔出来!”
叶姐喊完一气后,看见那男人脸上浮出一种不知道是什么表情的表情。
表情不是冲她,是冲叶凉去的。
这表情里有毒。
叶姐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她毕竟是在这“行当”里滚惯了的,知道男人在什么时候拿什么表情去看女人。可……可叶凉是男孩儿呀!他怎么能用这种看女孩儿的表情做派去看他!
那种充满企图——一戳就破的企图——的表情,她再熟悉不过了,熟到烂在骨头上了的,十几二十年前,她被坏了身子的那个晚上,那个四十大几的男人看她时用的就是这表情。那男人几年前就进了黄泥洞了,可她今天居然在另个男人脸上见着这表情!没用多久,鸡皮就在她胳膊上繁繁盛盛地发开了。
不行!
得走!
想走?走得了么?!那男人现在是条疯狗,逮着什么咬什么!
“你们都不打算给他留面子啦?”他嘿嘿笑了几声,接着说道:“前几天下午,他拦住我说他缺一千块学费,问我要不要‘买’他——你们知道吗?!这家伙像‘野鸡’一样在街上拦男人‘卖’呀!……”
叶凉瞪大眼睛看那男人,耳朵有一瞬失聪。他不明白,人不都该是诚实的吗?不该“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的吗?怎么……
叶凉混乱了。也难怪,我们哪一个不是从小受的“诚实”教育?从“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开始,一直到老到死,总是那套道德教化。我们把它好好的摆在记忆里,要自律,要自束,靠的就是这些。可撒谎是人的本能,是你在这世上活下去的“必需”。人一辈子几十年,几万天,不论善意恶意,谎总是要撒的,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是良心放两边,“需要”摆中间,没有哪个像十七岁的叶凉把“诚实”当金科玉律,死死的放在中间的。
“血口喷人?”
“信口雌黄?”
“人不可貌相?”
“海水不可斗量?”
不论叶姐和那群看热闹的路人是怎么想的,怎么骂的,叶凉就这么隔山隔水的站着,耳朵也钝了,接着的话时有时无断断续续。
“叶凉!……你说话呀!有没有这回事儿?!啊?!……”
“姐算白疼你了!……”
“你说实话叶凉!!……”
“是不是他吓你了?!莫怕……”
“他敢动你我揍死他小舅子!!……”
叶凉就这么沉默着,你让她怎么想?!“一千块”、“学费”,不是的话那男人怎么知道,怎么找上来?!
她急,急了就扯着几棍子打不出闷屁来的叶凉连珠炮的问,恨不得再轰个巴掌上去轰醒他!
耗了有那么十来分钟,周围的人连叶姐在内都信了那男人的话——不是?!不是,那么大个丑事你就不会跳起来申辩?!扇那男的巴掌揍他扁去那才真!
你叶凉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也不言声,不是承认了是什么?!什么人不言声?死人不言声!你是个大活人!大活人给人家拿粪浇你头上了你还不动弹你不是心虚不是理亏是什么?!
最心痛的是叶姐,她当叶凉是块白得清凉的白璧!她当叶凉是她弟一清二白的弟!从不似她一身脏污的弟!她当叶凉是天仙下凡,不论今后叶凉记不记得她,她都希望他顺顺利利进了大学,出来有份体面的工,一辈子一帆风顺,长命百岁,福多禄多……
可你看,叶凉的沉默重重伤了她。
她多想叶凉跟她说一句,就一句,三个字“我没有”就足够了,她就能冲上去把那男人的嘴撕烂,把他的脸抓破!
可叶凉沉默了……
这个就算自己脏死了也要空下一块白的把他给掩起来的女人——给他伤死了。
两弯泪水在女人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她哭了。
这条街上的人看过这女人笑,看过这女人闹,看过这女人骂,就没看过她哭,都觉得希奇,一下子,一大帮人就从苍蝇变做哑巴。
“他偷了你一千块钱是吗?……我赔你三千,行了吧……”
叶姐声音软了,却在这安静里砸出个坑,把自己给陷了进去。
“哼!钱?……我有!稀罕你那三千?!再说,他也没偷我三千块钱……”
“那是多少?!你别卖乖啊!!”叶姐呼哧呼哧地喘着。
“他偷了我这儿……”男人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他玩了我……他当我是那么好玩的么……”
叶姐被他酸不叽叽的文艺腔给恶心得像吞了一嘴苍蝇。
“这么说他没偷你的钱了?!是你自己不要脸追上来死缠的咯?!”
说到最后一句,叶姐的脑子一下就清楚了,眼泪干了,脾气也上来了。
她知道自己必须死抓住他这句话,堵死他!
要知道,在这群市井小民眼里,钱是最重要的,钱来钱往就关系到“人品”,既然你没偷钱,那你就还是个“好人”,其他的,你以为那个时候的人能把“男人”拦“男人”想出什么花头来?
这,连茶余饭后的谈资都算不上,顶多是在媳妇们抱着大孩子,奶着小孩子,剥着新鲜蚕豆挤做一头的时候来上那么一句:“哎~你们知道么,煮饭婆叶姐认的那个干弟,被个男人追得到处乱逃呢!”这里头带了“味道”的其实是叶姐,颇有点“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意思,且话多半会在进行了两三句后改弦易辙,变成“那女人如何如何浪,两腿间如何如何离不开男人”。
叶凉这点风月,过上这么半个多一个月,气味散了,别的事儿掩上去,人们看他就还是原来那个人——沉默寡言,细细瘦瘦,吃苦耐劳,待人和善——见了面人家照样会热情的招呼:“吃了吗?”
叶姐正是看死了这点,松下来的气全部张牙舞爪的朝那男人去了。
她冲上去揪那男人的衣领,要扇他要抓他,还没闹得尽够呢,包工头就上来搀和了:“早跟你说过了这种人不能要到工地上来做工!你偏不听!惹出事来了吧?回去我就让他卷铺盖滚蛋!你就回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的!”他忘了叶凉是连铺盖都没有的,来的时候就是两身衣服,一个人。
她正在火头上,这么劝,劝得回来才有鬼!你看:
“丢你妈个鸡巴!”
叶姐蛮力和蛮气上来了就先给包工头一个嘴巴吃“敢拦老娘回去一屁股坐死你!”
包工头暗自叫苦——这叫什么事儿啊?!
这些年这女人的泼他可没少领教,所以他拼了命给那男人打眼风,让他差不多了就赶紧走,可他,还那么木木的站,赖死了在那里!包工头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小小声说了句:“娟儿(叶姐的名),你还怀着孩子呢……你忘啦……”他那意思是让她小心点儿,别像上回一样因这暴脾气把个男孩儿给流了。她正在气头上,谁过来谁倒霉“怀你妈个头!你放手!你放不放!!”
眼看着场面就没法控制了,急得他直对“罪魁”叶凉使眼色让他上来挡一把,叶凉整个都懵了,压根儿没接着他丢的眼色。幸好他跟着叶姐过来时还挑了几个壮实的泥水工一起,看看面前的三个,木的木,疯的疯,懵的懵,不能指望了,那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这么没个头的闹下去吧?干脆快刀斩乱麻,几个人把叶姐和叶凉拖回去,几个人把那男人挡在那里。
结果,“刀”是够快了,叶姐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就 被他们架走了,走了有那么几米长短才缓过来,一半骂那男人,一半骂包工头和架着她的泥水工。
叶凉头都不敢回。
那男人梗着脖子盯死了他的背影,静静的。见他走远了,忽然爆了声:“叶凉!!我不饶你!!”
一街人都听见了那叫声,一街人心惊肉跳。
有许多人,甚至包括我,都会情不自禁的做这样一个假设:如果那天叶凉跟那男人走,后面那些事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谁能说清楚今天这个结果是好是不好?其实你我都明白,所谓假设就是人的那么一点儿不甘和好奇在作祟 ,似乎不靠想象填补就不够圆满。
我们要想,而且还要这样想:叶凉若是去了,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不是么?顺了他一回,人就淡了——哦,不过如此!越是躲越是推,他就越追。得不到的永远最好。
可是我们到底是要“浪漫”的,总是要往“一见钟情,再见倾心”那头靠。这想象或者说这假设在一分钟后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是俗烂的肥皂剧里才有的情节,做为一个负责任的叙述者,我其实不该做这种过分平庸的想象,可后来叶凉再次落到那男人的手上时,他受的那些折腾你该怎么去圆?难道就是爱就是恨就完了?非黑即白,楚河汉界,世界上哪来这么多的黑白分明?多数时候都是黑白混杂,兼而有之的。当然,这是后话,现在,叶凉正坐在回家的火车上,看着叶姐一个劲的朝他挥手,然后越退越小,越退越远。心中除了离别的感伤,更多的是前途未卜的忧虑和学费无着的愁苦。真正是缺钱的人才知道心疼钱。他坐在这硬座上,在忧虑与愁苦的间隙,还要心疼那原本可以省下的几十块钱。他去买火车票的时候静悄悄的,想等把票买下来后再告诉叶姐和其他几个在工地上处得比较好的。可叶姐还没等他动作就把一张硬座票塞他手里,死也不准他掏钱。叶凉知道没有他分辩的余地,就收了下来,打算下午去把票退了,换张站票。
可他没机会了。
那男人下午就来了,不只他一个,后面还跟了一帮,进了工地就四处闯,场面混乱得很,街面上看热闹的人七传八传把这场混乱的起因传得面目全非,说“讨债”的有,说来“抢”叶姐的也有,就是没人想到叶凉头上。
叶姐带了叶凉沿着这城市迷宫一样的街道往火车站跑,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就有了逃难的味道了。到了火车站,叶姐慌张张掏钱买下还有十五分钟就要发车的那班的票,又急匆匆买了一大堆饼干方便面话梅塞做两大包,跟着叶凉冲到剪票口,检过票,送他上车的时候把这两大包往他手上一拽,他想放回来也不行了,火车开了。
这两人连分别的话都没说上几句,离情别绪连酝酿的机会都没有,离别就开始了。
这三个月,留在叶凉手上的痕迹,除了那一千五百块钱,就是这张小小的字条了,上面写的是叶姐老家的地址和电话。
叶凉到家了。
他到家的时候正是秋雨盛时,雨一大串一大串打下来,把石榴树上发黄的残花全扫落在泥里,小石榴清涩的绿与叶片老了的绿拼在一起,一副被太阳灼伤又被雨灌饱的表情。
西南才有的景。
他的确是到家了。
首先看见叶凉进家的阿妈发出一声惨叫——那里面的情感太复杂了,谁也没办法一下子穷尽。三个月前叶凉的那次出走彻底吓怕了这一家子。尤其是阿爸阿妈——谁能想到你个叶凉静静的静静的居然有这么烈的性子!一开始那个晚上全村的人都去找,找了三天三夜,影都没见一个!两个老的都快哭死了,以为这个忍惯了让惯了的二儿这回没忍住,投进河里不愿浮上来,七月十四那天还给他放了盏灯,又烧了好多纸钱,让他好生投胎去。结果!他回来了!又黑又瘦,风尘满面……
阿妈硬硬忍住那阵哽咽一把扑过来抓住他,摸来摸去,摸到算个数,知他是个真人了,才细细颤颤的喊出一声:“叶凉爸哎!……”
阿爸出来了。咧嘴就哭。碰到场面事儿的时候阿爸他就是个孩子,惊也哭喜也哭,哭起来惊天动地!
他一哭,叶凉的鼻子也跟着酸,来时路上想好的那些话:“阿凉不孝,让阿爸阿妈操心……” “阿凉是去挣学费的,走的时候怕你们拦,没敢告诉你们,是阿凉不好……”——全堵在嗓子里,闷做一团哭出来,你也哭他也哭,再加上阿妈一个场面就要塌了,怎么办?当然只能靠阿妈去撑了,她劝好了这个劝那个,可算是把事情将息了。
然后张罗饭菜,上桌的时候只有三人。不见了大姐和幺弟。叶凉你离家只三月,家中就变天变地了。也是刚才一惊一乍的把一家子人的精神耗个精光,阿妈只是淡淡的说着这些变化——大姐二十几天前嫁给村长的四儿久泰了,幺弟拿着家里那点“底”到县里上高中去了……
叶凉扒着饭,听着阿妈的家长里短,有种被风刮下四处飘零的叶子终于落地的塌实感。
毕竟是回来头一天,还有那么一点零散的心思去想闲事,再过去两三天,最现实的问题浮上来了:学费。剩下那一千你待怎样?
阿爸阿妈见叶凉那么静的一个人现在整日里坐不住,猜也猜到是为了什么——总算是自己生养的,不怎么贴心却也是心头一块肉!猜是猜到了,却不好开口解决,因家里那点儿“底”都让幺儿带走了,去哪里挤一千这么大一笔数?!叶凉他懂,这个永远不懂怎么开口去开口要求的叶凉啊……只会心焦,熬着自己,实在熬得要干了就在夜深了的时候拿被子压了头偷偷闷闷的哭,哭还不敢哭长了,怕第二天早起眼肿让阿爸阿妈看出来,唉……
这天是1997年9月7日,离录取通知书上写定的日期还有一个礼拜……
叶凉起得很早,生火煮了些地瓜稀饭,招呼阿爸阿妈上桌来吃,他自己快快扒完一碗,告声:阿爸阿妈你们慢吃,就走到门口将木屐换下,穿上那双断头胶鞋,轻轻说了句:“阿爸阿妈……我出去会子……”
“去哪儿?!”
阿妈这句关心憋了几天,一时没管好就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
“……去外面……转转……”
阿妈她看见叶凉飘飘空空的眼神,心都要碎了。她明白,叶凉你还能往哪里去?不就是往那些手头宽裕些,对人还算客气的家户里去借?!
“阿凉……”她想“你对世道人情还‘生’,你不明白……这世上什么都借得,就是钱借不得啊……” 借了人家就要骑到你头上去,欺负你,看低你……她想拦着他,可却不能够,这时候谁拦得住那样一个叶凉?
下雨了。这儿到了九月,雨就稀稀拉拉的下,叶凉失魂落魄的出了门,连个雨具都没带,不大不小的雨浇烂了地浇湿了衣,于是,当他带着裹了一腿的泥点,湿去一片的衣服半只落汤鸡样的站在村长家门口时,那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村长就是叶凉大姐的婆家,二十几天前才嫁过来的新妇,娘家人居然就上门借钱了!——你想那家子人的脸色能好看到哪里去。
村长两公婆本就觉着这门亲是你们家高攀了,若不是久泰死活要娶,这两家怎么能够凑一块儿呢?!像大儿媳,老镇长的孙女,二儿媳,东头村村支书的侄女儿,三儿媳,镇上管财务的老胡的女儿,门当户对,娘家那头的势力也大,对自己男人的事业颇有助益。再看看这个四儿媳,小门小户也就罢了,连公婆也不会伺候,还没使唤上就撒气!架子摆得天大,脸臭出窗外——哼!像什么话!
也是,叶凉那个大姐在家就霸道惯了,动不动就像原先在家中一般摆脸色,心想:你们家久泰窝囊的要死,能娶着我这个高中毕业的儿媳妇就是天大造化了,这两个老货居然还敢嫌东嫌西?!
唉,怎么说的?
做人家儿媳靠的就是熬,做人家公婆也要看得开,这两边,一边熬不得,一边看不开,这不,才嫁过来一月不到就恶山恶水。也算叶凉倒霉,偏偏让他赶上了。
谁都知道村长家有钱,两栋四层小楼加上一围四合院式的平屋,楼房给四个儿子儿媳,平屋给两个老的,这阵势,没钱才怪!可人家愿借你不愿?!这两天两个老的心里正窝着一股火气没处撒呢,这下算是捞着了。他们把叶凉让进屋,专等满满一屋人都齐了的时候,一下子捅出这个裹了一腿泥点湿去一片衣服又黑又瘦的男孩儿是四媳叶瑞琼的弟,且,他是来借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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